光荣或梦想:郑和下西洋祭(5)(6)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5/04 00:51:41

  郑和下西洋,在郑和时代,是一段寻常合理的历史事件,始乎当始,终其所终。它之所以在后世成为奇迹,是因为突然停止、长久遗忘,人们觉得遗憾、不可思议。郑和身后六百年漫长岁月,远航在遗忘与追忆中,由历史变成神话。
  首先是遗忘。皇帝诏令,下洋悉令停止,曾经行巨浪泛沧溟、牵星过洋的巨大的宝船,如今冷落地躺在渐渐淤积的南方港湾里腐烂。二十年间,帝国皇家的龙江造船厂已经衰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连当年宝船的尺度都忘记了〔8〕。再过二十年,成化皇帝当朝的时候,有人动起出洋的念头,才发现皇家档案库中郑和航海的档案已不翼而飞。据说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烧毁了,因为愤慨远航劳民伤财,几十万钱粮几万人的生命,换回来的是帝王的奢侈品,奇珍异宝于国家何益?〔9〕忘掉历史,也就是几代人的事。国朝盛事,已经变成“辽绝耳目”、“恢诡谲怪”的传奇,在平话、戏剧里,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万历年间人钱曾感叹:“盖三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下西洋似郑和一人,郑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国初事迹,记载缺如,茫无援据,徒令人兴放失旧闻之叹而已。”〔10〕
  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称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西洋记》问世于1597年是衰世的象征。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解释《西洋记》成书的心理是,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第五讲)。
  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 ·宦官”中简略不及千言。奇怪的是,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又被追忆、纪念、颂扬、奉祀。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或三宝塔。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相传郑和当年多次来访,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城中有三宝山、三宝洞、三宝公庙。每年阴历6月30日,当地都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郑和成了华侨的守护神。“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了;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11〕
  而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因为唐代已有华人住蕃,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居东南亚者迅速增多。其后,蒙元入主,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答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性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追剿。他们孤立无援,虽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的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而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拓殖结合起来,殖民地有军队、自治政府,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在万人以下。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惟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12〕的盛况。五
  郑和下西洋,在郑和时代,是一段寻常合理的历史事件,始乎当始,终其所终。它之所以在后世成为奇迹,是因为突然停止、长久遗忘,人们觉得遗憾、不可思议。郑和身后六百年漫长岁月,远航在遗忘与追忆中,由历史变成神话。
  首先是遗忘。皇帝诏令,下洋悉令停止,曾经行巨浪泛沧溟、牵星过洋的巨大的宝船,如今冷落地躺在渐渐淤积的南方港湾里腐烂。二十年间,帝国皇家的龙江造船厂已经衰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连当年宝船的尺度都忘记了〔8〕。再过二十年,成化皇帝当朝的时候,有人动起出洋的念头,才发现皇家档案库中郑和航海的档案已不翼而飞。据说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烧毁了,因为愤慨远航劳民伤财,几十万钱粮几万人的生命,换回来的是帝王的奢侈品,奇珍异宝于国家何益?〔9〕忘掉历史,也就是几代人的事。国朝盛事,已经变成“辽绝耳目”、“恢诡谲怪”的传奇,在平话、戏剧里,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万历年间人钱曾感叹:“盖三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下西洋似郑和一人,郑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国初事迹,记载缺如,茫无援据,徒令人兴放失旧闻之叹而已。”〔10〕
  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称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西洋记》问世于1597年是衰世的象征。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解释《西洋记》成书的心理是,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第五讲)。
  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 ·宦官”中简略不及千言。奇怪的是,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又被追忆、纪念、颂扬、奉祀。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或三宝塔。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相传郑和当年多次来访,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城中有三宝山、三宝洞、三宝公庙。每年阴历6月30日,当地都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郑和成了华侨的守护神。“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了;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11〕
  而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因为唐代已有华人住蕃,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居东南亚者迅速增多。其后,蒙元入主,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答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性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追剿。他们孤立无援,虽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的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而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拓殖结合起来,殖民地有军队、自治政府,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在万人以下。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惟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12〕的盛况。

  郑和身后六百年的命运,首先是被遗忘,然后是被放逐,放逐到现实之外的传奇、帝国之外的南洋,最后,才是带着荣耀与悔恨,在大势已去之后回归。
1904年,郑和下西洋五百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13〕,提请国人重新记起这位“伟大的航海家”:西方现代化历史的起点上,有哥伦布、达 ·伽马、麦哲伦,而“我泰东大帝国,与彼并时而兴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郑和在”〔14〕。这是骄傲,然而,还有悲愤:“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发见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15〕
  骄傲可以鼓国人志气。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国被列强瓜分,国弱民穷,乃以郑和航海事迹和造船业处于当时世界最先进地位为题材,著为专文,意图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16〕。而悲愤却提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问题:葡萄牙人为什么远航,西方又为什么能够将远航进行到底?多少年以后,当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盗式的航海改变了世界、创造出现代文明时,衰落败亡的中国又想起那已被遗忘的辉煌。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隐藏在郑和叙事之后的真正问题是:世界现代史上为什么华夏文明衰落西方文明强盛?为什么中国没有将天下德化为华夏一家,而让西方将世界殖民化、中国西化?
  梁启超首开中西航海与现代化比较研究的视野。他认为,在西方地理大发现这个光辉的起点照耀下,郑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它可以同时让中国人感到骄傲与悔恨。骄傲曾经有过的辉煌,悔恨这种辉煌昙花一现,似乎永不再来。实际上,如果没有世界现代化的历史大叙事,不论是郑和远航还是葡萄牙扩张,意义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五百年间扩张成一种强势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头,便能找到地理大发现这个起点。中国从天朝上国一路堕落,在失败与屈辱中开始现代化历程,文化上的反思与自省,总是在对比西方为什么成功、中国为什么失败这个前提下进行。
  公元十五世纪,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那时候,欧亚大陆两端,一个庞大的陆上帝国正在收缩,一个边远的小王国正扩张成海上帝国,即世纪前半叶,大明帝国的远航停止,世纪后半叶,伊比利亚航海发现新大陆与印度航路。而郑和远航的开始,使整个东方航海事业瞬间达到了高峰。但如此壮丽辉煌的航海事业,为什么那么短暂脆弱?
  结果,大明帝国船队的帆影在那个沉醉的夏季最后消失在海面上,世界南方海域与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一度的辉煌很容易变成虚荣,壮丽也显得空洞。华夏文明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帝国理想,是否借助这一系列盛大的远航创造出世界新秩序?葡萄牙的海外扩张开始了,他们在世界权力真空的南方海域,开创了一种“炮舰秩序”。这种“炮舰秩序”,创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国、西班牙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最后是美利坚帝国;六百年后,巡航在郑和船队去后的海域上的,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谁称霸海洋,谁称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将失去家乡!
  郑和下西洋,首先从历史变成传奇,然后从传奇回归历史,最后却成了现代中国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即爱国主义的生动素材。即使是二十世纪的郑和研究,在校注文献、考证文物,确定郑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迹、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郑和身世与随员等方面,都离不开国家意识形态语境。这一语境在建国后一度构筑的主题,成为弘扬中国与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传统友谊的一部分。然后是每一个时代的主题,都从郑和叙事中发现象征意义,从改革开放、追求现代化,到冷战后的世界和平。
没有任何利益的远航是不会长久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