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不見了——美國颶風災難的另一種思考

明报社评


       【明報專訊】卡特里娜颶風重創美國墨西哥灣區，受害面積23.3萬平方公里，相當於0.6個日本，6.5個台灣﹔尤其是「爵士樂之都」新奧爾良，80％沉在水中，最深達20英尺，市長宣告棄城，最為慘重。而死亡人口則由數百、上千，現在已說近萬﹔金錢損失粗估已達千億美元，這成為美國百年僅見的大災難。

      美國乃是全球最強最富之國，但卻出人意料之外的發生如此災難，卡特里娜颶風的威力固為主因，但卻不是唯一的原因。如果盱衡全局和更大的因果，我們就會發現，這場意料之外的災難，還有下述重要原因﹕

       其一，路易斯安那州有3700名國民兵早已調往伊拉克戰場，無論州長布蘭科女士，新奧爾良黑人市長納金，都一再要求部隊回防，負起防災救難之責，但都未被理會。因而國民兵的不足，乃是防災救難沒有做好的關鍵。最近這一個多月以來，國民兵問題早已在美國引起廣泛討論。國民兵乃是保安救難的兵種，而非前線作戰的兵種，但因美國兵源不足，伊拉克的14萬美軍裏，40％為國民兵，由於他們不是前線兵種，適應力當然不足，陣亡率和精神異常的比例都最高，這顯示出海外侵略戰爭，已蛀蝕了美國國土的保安救難。

       其二，近年來布殊的財政政策日益右傾，一方面為富人減稅，另方面則是軍費持續擴張，根據精算，並把隱藏性的軍事預算總計起來，其軍費每年已逾8000億美元，於是各州及城市的財源日益困窘。如果我們不健忘，當還記得2003年加州財政崩潰，州政府因而垮台之事。目前美國各州裏，有46個出現嚴重的赤字危機，其中最嚴重的還有路易斯安那、俄亥俄、康涅迪格、威斯康辛、新澤西等，由於州和市的財政惡化，公共設施的維修和新建皆大幅刪減，新奧爾良地勢低窪，許多地方在海平面之下，靠複雜的堤防、抽水和排水工程網絡維繫，這方面預算的刪減和廢弛，今年終於到了難以為繼的臨界點，出人意料之外的災難終告出現。

       其三，乃是這次卡特里娜颶風，原本只是小颶風，在經過墨西哥灣時，由於高水溫而讓颶風能量劇增，因而專家已指出，這次災難乃是地球暖化的反饋。今年以來，全球氣象異變頻仍，北歐暴風，東歐中歐發大水，南歐的西葡則冗旱及森林火災，美國東北酷寒，亞里桑那和加州則乾旱，印度孟買豪雨成災，澳洲則乾旱成災，家畜大量死亡。而論地球暖化的變本加厲，布殊第一任就職後，立即在油商施壓下，片面撕《京都議定書》，無疑的扮演了極大破壞作用。由全球趨勢以觀，目前對地球暖化問題破壞最大的厥屬美國。因而這次卡特里娜颶風之災，也未嘗沒有警惕的意義。

      其四，這次美國聯邦政府在防災救難上的表演，其無能的程度與第三世界相差無幾，因而目前布殊已成兩黨國會議員千夫所指的對象。包括白宮對這宗災害，打從一開始即無所措意，不但布殊本人的反應整整慢了一天，災後的救難動員，也是隨媒體報道而跟進，因而總是慢了好幾拍，於是受災州和市的首長開罵，議員和民情也一片喧嘩和責備。救災善後，沒有權的州長市長站在第一線，而有權有錢的聯邦政府則遠遠落到了後頭，整個災區又怎麼可能不淪為地獄或戰場﹖無助的災民，又怎麼可能不個個都淪為土匪呢﹖

       綜上所述，或許我們已可看出，雖然颶風的威力是造成災難的主因，但它會造成如此出人意料之外的重大災難，卻也有其他因素的「幫忙」。由前述的4項關鍵點，或許我們已可發現到，它們都具有一個共通性——那就是「國家」(The State)不見了﹗只剩下沒有能力、缺乏資源的人民，單獨的去面對災難。

       在古典的政治學裏，「國家」乃是重要的觀念。「國家」是一組龐大的機器，它必須抵禦外侮，必須在階級和群體間扮演中介和相對自主的平衡角色，而尤其重要的，乃是只有它具有能力來維繫人民的生存條件——包括抵擋自然災害，替人民的生活世界打造出基本的醫療、救助、保險、教育，以及公共服務的網絡。

       但這樣的「國家」概念，在最近20年，尤其是布殊兩代當政的這將近10年裏﹔卻已到了快速解體的階段。用學術語言來說，它可稱為「戴卓爾夫人政治經濟學」、「自由主義的極端保守派」，或叫「新自由主義」。這是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它企圖用「市場」來取代「國家」。它宣稱一切「國家」、「政府」、「公有」的部門皆缺乏效率和能力，只有「公司」才具有最高的合理性。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保守政黨以它所具有的中央權力，和大公司的共利共生關係開始強化，「國家」日益成為大公司的工具，而人民和地方政府在需要幫助時，卻愈來愈看不見「國家」的影子，於是，公共設施和社會安全福利網絡日益倒退。以當代歐洲「反新自由主義派」的說法，那就是「公司已併吞了國家」。

      而這種後遺症，美國所顯露出來的可稱最為嚴重。公司和掌握了國家權力的保守政黨，可以為了石油利益而發動侵略戰爭，可以為了油公司利益，而撕《京都議定書》這樣的國際條約，這些都變成了「國家」最重要的任務，相對的，像州和市這種「人民自治組織」，則日益萎縮。而當公司併吞了國家，真的更有效率和能力嗎﹖由稍早前的加州電力危機，以及美國東北地區大停電，已可看出當公司併吞了公用部門，它們會去操縱價格，增加利潤，卻不會去做公共設施的改善和未來長遠需求的部署。

      因此，這次颶風造成出人意表的災難，更關鍵的原因，或許是「國家不見了」。由於國家不見了，墨西哥灣區的公共設施品質日降，新奧爾良已無法維繫它的生存條件，連堤防維修都告停擺，而要緊急救難，那邊的戰爭需要比起國內更為重要。「國家不見了」不是真的不見，而是需要幫助的老百姓再也看不到國家，國家只存在於公司的口袋裏。

      卡特里娜颶風為害，有太多深層的問題值得探討。由「國家不見了」這個題目，也提示了我們，在講市場、講私有化的同時，「國家」可不能荒廢了它對人民應盡的責任啊﹗

南方朔

《亞洲週刊》主筆明报社评


       【明報專訊】卡特里娜颶風重創美國墨西哥灣區，受害面積23.3萬平方公里，相當於0.6個日本，6.5個台灣﹔尤其是「爵士樂之都」新奧爾良，80％沉在水中，最深達20英尺，市長宣告棄城，最為慘重。而死亡人口則由數百、上千，現在已說近萬﹔金錢損失粗估已達千億美元，這成為美國百年僅見的大災難。

      美國乃是全球最強最富之國，但卻出人意料之外的發生如此災難，卡特里娜颶風的威力固為主因，但卻不是唯一的原因。如果盱衡全局和更大的因果，我們就會發現，這場意料之外的災難，還有下述重要原因﹕

       其一，路易斯安那州有3700名國民兵早已調往伊拉克戰場，無論州長布蘭科女士，新奧爾良黑人市長納金，都一再要求部隊回防，負起防災救難之責，但都未被理會。因而國民兵的不足，乃是防災救難沒有做好的關鍵。最近這一個多月以來，國民兵問題早已在美國引起廣泛討論。國民兵乃是保安救難的兵種，而非前線作戰的兵種，但因美國兵源不足，伊拉克的14萬美軍裏，40％為國民兵，由於他們不是前線兵種，適應力當然不足，陣亡率和精神異常的比例都最高，這顯示出海外侵略戰爭，已蛀蝕了美國國土的保安救難。

       其二，近年來布殊的財政政策日益右傾，一方面為富人減稅，另方面則是軍費持續擴張，根據精算，並把隱藏性的軍事預算總計起來，其軍費每年已逾8000億美元，於是各州及城市的財源日益困窘。如果我們不健忘，當還記得2003年加州財政崩潰，州政府因而垮台之事。目前美國各州裏，有46個出現嚴重的赤字危機，其中最嚴重的還有路易斯安那、俄亥俄、康涅迪格、威斯康辛、新澤西等，由於州和市的財政惡化，公共設施的維修和新建皆大幅刪減，新奧爾良地勢低窪，許多地方在海平面之下，靠複雜的堤防、抽水和排水工程網絡維繫，這方面預算的刪減和廢弛，今年終於到了難以為繼的臨界點，出人意料之外的災難終告出現。

       其三，乃是這次卡特里娜颶風，原本只是小颶風，在經過墨西哥灣時，由於高水溫而讓颶風能量劇增，因而專家已指出，這次災難乃是地球暖化的反饋。今年以來，全球氣象異變頻仍，北歐暴風，東歐中歐發大水，南歐的西葡則冗旱及森林火災，美國東北酷寒，亞里桑那和加州則乾旱，印度孟買豪雨成災，澳洲則乾旱成災，家畜大量死亡。而論地球暖化的變本加厲，布殊第一任就職後，立即在油商施壓下，片面撕《京都議定書》，無疑的扮演了極大破壞作用。由全球趨勢以觀，目前對地球暖化問題破壞最大的厥屬美國。因而這次卡特里娜颶風之災，也未嘗沒有警惕的意義。

      其四，這次美國聯邦政府在防災救難上的表演，其無能的程度與第三世界相差無幾，因而目前布殊已成兩黨國會議員千夫所指的對象。包括白宮對這宗災害，打從一開始即無所措意，不但布殊本人的反應整整慢了一天，災後的救難動員，也是隨媒體報道而跟進，因而總是慢了好幾拍，於是受災州和市的首長開罵，議員和民情也一片喧嘩和責備。救災善後，沒有權的州長市長站在第一線，而有權有錢的聯邦政府則遠遠落到了後頭，整個災區又怎麼可能不淪為地獄或戰場﹖無助的災民，又怎麼可能不個個都淪為土匪呢﹖

       綜上所述，或許我們已可看出，雖然颶風的威力是造成災難的主因，但它會造成如此出人意料之外的重大災難，卻也有其他因素的「幫忙」。由前述的4項關鍵點，或許我們已可發現到，它們都具有一個共通性——那就是「國家」(The State)不見了﹗只剩下沒有能力、缺乏資源的人民，單獨的去面對災難。

       在古典的政治學裏，「國家」乃是重要的觀念。「國家」是一組龐大的機器，它必須抵禦外侮，必須在階級和群體間扮演中介和相對自主的平衡角色，而尤其重要的，乃是只有它具有能力來維繫人民的生存條件——包括抵擋自然災害，替人民的生活世界打造出基本的醫療、救助、保險、教育，以及公共服務的網絡。

       但這樣的「國家」概念，在最近20年，尤其是布殊兩代當政的這將近10年裏﹔卻已到了快速解體的階段。用學術語言來說，它可稱為「戴卓爾夫人政治經濟學」、「自由主義的極端保守派」，或叫「新自由主義」。這是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它企圖用「市場」來取代「國家」。它宣稱一切「國家」、「政府」、「公有」的部門皆缺乏效率和能力，只有「公司」才具有最高的合理性。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保守政黨以它所具有的中央權力，和大公司的共利共生關係開始強化，「國家」日益成為大公司的工具，而人民和地方政府在需要幫助時，卻愈來愈看不見「國家」的影子，於是，公共設施和社會安全福利網絡日益倒退。以當代歐洲「反新自由主義派」的說法，那就是「公司已併吞了國家」。

      而這種後遺症，美國所顯露出來的可稱最為嚴重。公司和掌握了國家權力的保守政黨，可以為了石油利益而發動侵略戰爭，可以為了油公司利益，而撕《京都議定書》這樣的國際條約，這些都變成了「國家」最重要的任務，相對的，像州和市這種「人民自治組織」，則日益萎縮。而當公司併吞了國家，真的更有效率和能力嗎﹖由稍早前的加州電力危機，以及美國東北地區大停電，已可看出當公司併吞了公用部門，它們會去操縱價格，增加利潤，卻不會去做公共設施的改善和未來長遠需求的部署。

      因此，這次颶風造成出人意表的災難，更關鍵的原因，或許是「國家不見了」。由於國家不見了，墨西哥灣區的公共設施品質日降，新奧爾良已無法維繫它的生存條件，連堤防維修都告停擺，而要緊急救難，那邊的戰爭需要比起國內更為重要。「國家不見了」不是真的不見，而是需要幫助的老百姓再也看不到國家，國家只存在於公司的口袋裏。

      卡特里娜颶風為害，有太多深層的問題值得探討。由「國家不見了」這個題目，也提示了我們，在講市場、講私有化的同時，「國家」可不能荒廢了它對人民應盡的責任啊﹗

南方朔

《亞洲週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