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见证: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转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30 02:49:40
雅可夫
  
                    献给我的父亲
                    
  
  
    前叙·一
  
    前叙·二
  
    前叙·三
  
    自  序
  
  第一章  峥嵘岁月1850~1949
    一、家庭的由来
    二、废除科举
    三、革命与混乱
    四、冯玉祥麾下
    五、杨靖宇和徐子荣
    六、捕杀韩复渠
    七、花园口决堤
    八、中原大饥荒
    九、颠沛流离
    十、顿老四
    十一、日本投降
    十二、和平昙花一现
    十三、祖父病逝
    十四、内战爆发
    十五、第一次解放开封
    十六、跑反
    十七、母亲的家庭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一、阶级斗争
    二、土地改革
    三、母亲的童年
    四、兄弟姐妹
    五、镇压反革命
    六、新生气象
    七、在部队里
    八、霓虹灯下的哨兵
    九、“双轮双铧犁”事件
    十、胎死腹中的肃反运动
    十一、“反社会主义坏分子”
    十二、“洋劳改”
  
  第三章  地狱人间1958~1965
    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二、大饥荒
    三、“吹口琴”
    四、短暂的喘息
    五、“老婆迷”
    六、阳光灿烂的日子
    七、在大森林里
    八、好不过毛泽东时代
    九、无名英雄
    十、如此“友谊”
  
  第四章  疯狂国度1966~1971
    一、逍遥派
    二、群魔乱舞
    三、水深火热
    四、亡命天涯
    五、“铁八师”
    六、乱世景象
    七、批斗常香玉
    八、文革三国志
    九、血洗戴子营
    十、孟塬纪事
    十一、“进洞要紧”
    十二、崇拜芒果
    十三、患难夫妻
    十四、家门不幸
    十五、伟大的母爱
    十六、彻底的无产者
    十七、咄咄怪事
  
  第五章  艰难时世1972~1976
    一、太谷县城
    二、我的出世
    三、艰辛历程
    四、舔犊深情
    五、援助非洲
    六、偷听敌台
    七、强弩之末
    八、“七五·八”洪灾
    九、公物还家
    十、为希望活着
    十一、短缺时代
    十二、也有值得怀念之处
    十三、“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十四、公元一九七六
  
  第六章  春寒料峭1977~1983
    一、解冻年代
    二、《八一风暴》
    三、南住宅
    四、有些动物更加平等
    五、农村见闻
    六、回到太谷
    七、摩苏尔的中国人
    八、审判“四人帮”
    九、东南街小学
    十、父亲平反
    十一、春天的几个瞬间
    十二、清除“精神污染”
  
  第七章  黄金时代1984~1987
    一、勤劳致富
    二、小平你好
    三、外婆去世
    四、成长的历程
    五、扶危助困
    六、北方旅社
    七、第一次上北京
    八、狗的故事
    九、太谷中学
    十、“老战友”
    十一、怀念金色的八十年代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一、多梦时节
    二、惹了黑老大
    三、涨价、盖楼和腐败
    四、我的一九八九
    五、秋后算帐
    六、城市户口
    七、向右转,向左转
    八、辍学的半年
    九、知耻近乎勇
    十、新的一页
    十一、出了一个大学生
    十二、破镜重圆
    十三、一念之差
    十四、外公病危
    十五、郑八的晚年
    十六、工人子弟
    十七、“八·一九”事件
  
  第九章  我的大学1991~1994
    一、梦想破灭
    二、军训琐忆
    三、小品《登记结婚》
    四、苏维埃人
    五、“知识混子”
    六、艰辛创业
    七、外公去世
    八、市场经济
    九、梦醒时分
    十、惨淡经营
    十一、罢餐事件
    十二、鼎盛商店
    十三、任忠生
    十四、列车奇遇
    十五、母子情深
    十六、拉丁舞
    十七、盛开的她
    十八、走向民主社会主义
    十九、ОГОНЕК(灯光)
    二十、回乡偶见
    二十一、此情可待成追忆
    二十二、灯火阑珊处
    二十三、毕业前夕
  
  第十章  组织部里的年轻人1995~1999
    一、求职之路
    二、A支行
    三、机关生活
    四、姐姐的婚事
    五、祖母去世
    六、房子的故事
    七、官场众生相
    八、如此改革
    九、一九九七
    十、找工作
    十一、道德荒漠
    十二、柳巷北口
    十三、下岗工人
    十四、多收了三五斗
    十五、母亲的病
    十六、离开银行的日子
  
  第十一章  正义无限2000~2004
    一、国庆五十周年
    二、民族主义
    三、祸从口出
    四、永不言败
    五、“成功”人士
    六、“一尘不染”
    七、表弟谋生记
    八、亲民党员
    九、遭遇窃贼
    十、歌厅小姐
    十一、医院黑幕
    十二、悲惨世界
    十三、非典型肺炎
    十四、为恶政敲响丧钟
    十五、沙利度胺
    十六、父亲走了
    十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容量恐怖,但的确是好本好书。
           雅可夫
  
                    献给我的父亲
                    
  
  
    前叙·一
  
    前叙·二
  
    前叙·三
  
    自  序
  
  第一章  峥嵘岁月1850~1949
    一、家庭的由来
    二、废除科举
    三、革命与混乱
    四、冯玉祥麾下
    五、杨靖宇和徐子荣
    六、捕杀韩复渠
    七、花园口决堤
    八、中原大饥荒
    九、颠沛流离
    十、顿老四
    十一、日本投降
    十二、和平昙花一现
    十三、祖父病逝
    十四、内战爆发
    十五、第一次解放开封
    十六、跑反
    十七、母亲的家庭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一、阶级斗争
    二、土地改革
    三、母亲的童年
    四、兄弟姐妹
    五、镇压反革命
    六、新生气象
    七、在部队里
    八、霓虹灯下的哨兵
    九、“双轮双铧犁”事件
    十、胎死腹中的肃反运动
    十一、“反社会主义坏分子”
    十二、“洋劳改”
  
  第三章  地狱人间1958~1965
    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二、大饥荒
    三、“吹口琴”
    四、短暂的喘息
    五、“老婆迷”
    六、阳光灿烂的日子
    七、在大森林里
    八、好不过毛泽东时代
    九、无名英雄
    十、如此“友谊”
  
  第四章  疯狂国度1966~1971
    一、逍遥派
    二、群魔乱舞
    三、水深火热
    四、亡命天涯
    五、“铁八师”
    六、乱世景象
    七、批斗常香玉
    八、文革三国志
    九、血洗戴子营
    十、孟塬纪事
    十一、“进洞要紧”
    十二、崇拜芒果
    十三、患难夫妻
    十四、家门不幸
    十五、伟大的母爱
    十六、彻底的无产者
    十七、咄咄怪事
  
  第五章  艰难时世1972~1976
    一、太谷县城
    二、我的出世
    三、艰辛历程
    四、舔犊深情
    五、援助非洲
    六、偷听敌台
    七、强弩之末
    八、“七五·八”洪灾
    九、公物还家
    十、为希望活着
    十一、短缺时代
    十二、也有值得怀念之处
    十三、“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十四、公元一九七六
  
  第六章  春寒料峭1977~1983
    一、解冻年代
    二、《八一风暴》
    三、南住宅
    四、有些动物更加平等
    五、农村见闻
    六、回到太谷
    七、摩苏尔的中国人
    八、审判“四人帮”
    九、东南街小学
    十、父亲平反
    十一、春天的几个瞬间
    十二、清除“精神污染”
  
  第七章  黄金时代1984~1987
    一、勤劳致富
    二、小平你好
    三、外婆去世
    四、成长的历程
    五、扶危助困
    六、北方旅社
    七、第一次上北京
    八、狗的故事
    九、太谷中学
    十、“老战友”
    十一、怀念金色的八十年代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一、多梦时节
    二、惹了黑老大
    三、涨价、盖楼和腐败
    四、我的一九八九
    五、秋后算帐
    六、城市户口
    七、向右转,向左转
    八、辍学的半年
    九、知耻近乎勇
    十、新的一页
    十一、出了一个大学生
    十二、破镜重圆
    十三、一念之差
    十四、外公病危
    十五、郑八的晚年
    十六、工人子弟
    十七、“八·一九”事件
  
  第九章  我的大学1991~1994
    一、梦想破灭
    二、军训琐忆
    三、小品《登记结婚》
    四、苏维埃人
    五、“知识混子”
    六、艰辛创业
    七、外公去世
    八、市场经济
    九、梦醒时分
    十、惨淡经营
    十一、罢餐事件
    十二、鼎盛商店
    十三、任忠生
    十四、列车奇遇
    十五、母子情深
    十六、拉丁舞
    十七、盛开的她
    十八、走向民主社会主义
    十九、ОГОНЕК(灯光)
    二十、回乡偶见
    二十一、此情可待成追忆
    二十二、灯火阑珊处
    二十三、毕业前夕
  
  第十章  组织部里的年轻人1995~1999
    一、求职之路
    二、A支行
    三、机关生活
    四、姐姐的婚事
    五、祖母去世
    六、房子的故事
    七、官场众生相
    八、如此改革
    九、一九九七
    十、找工作
    十一、道德荒漠
    十二、柳巷北口
    十三、下岗工人
    十四、多收了三五斗
    十五、母亲的病
    十六、离开银行的日子
  
  第十一章  正义无限2000~2004
    一、国庆五十周年
    二、民族主义
    三、祸从口出
    四、永不言败
    五、“成功”人士
    六、“一尘不染”
    七、表弟谋生记
    八、亲民党员
    九、遭遇窃贼
    十、歌厅小姐
    十一、医院黑幕
    十二、悲惨世界
    十三、非典型肺炎
    十四、为恶政敲响丧钟
    十五、沙利度胺
    十六、父亲走了
    十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容量恐怖,但的确是好本好书。
跋  我们这一代人的义务
  
                        前叙·一  
  
    周末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在与癌症进行了长达三年多的斗争、经历了将近二十次化疗的痛苦后,父亲已经变得异常衰老与孱弱了。看到这位躺在床上的疲惫地向我微笑着的,面色苍白而憔悴的老人,我突然感到一种异常的心痛——我实在难以接受、难以相信、难以面对为我从小遮风挡雨、让我体会到威严、慈爱与力量的父亲竟然已经如此苍老。尽管浑身病痛,父亲仍然坚持着跟儿子谈了三个多小时,回顾着他走过的这一辈子。末了,父亲向儿子轻轻地感叹道:“我多么希望,能够有人把我这一生都写下来呀。”
  
    做父亲的并不知道,他的儿子,我,早在三年以前就着手写我的父亲——这个普通中国人的一生了。这三年以来,我点点滴滴地向我的父亲母亲询问着他们这一代人的亲身经历的风风雨雨、他们的切身感触和所见所闻,想把我们这个普通中国家庭的历史整理下来,献给读者。也许,我看问题的角度未必站得很高,目光也未必远大,但我可以保证一点:那就是我的体会是真实的。
  
    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生命之火已如风中之烛。总有一天,无论我们做出何种努力,都不会挽留住父亲离去的脚步。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十年生命为父亲再换取十年的生命。但是,这不可能做到。我唯一所能够为父亲做的,就是忍住我悲伤的泪水,完成父亲的夙愿,把父亲和母亲的这一生,把我们这个普通中国家庭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呈现给世人。
  
                      前叙·二  
  
    二○○○年,我根据父亲和母亲在闲谈中的回忆,写下了一篇大约四万多字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0)》(以下简称二○○○年版)在网络上发表,当时引起了一些小小的轰动。后来的几年里,我在他们不断的回忆中增加着内容,修改着谬误。
  
    当时我初涉网络创作,一些观点未免有不成熟之处,情绪性的话语太多。而一些事实由于记得比较零散,我对父母的叙述记录得也有一些不准确的地方。例如,二○○○年版原文中曾有一个情节,父亲单位一位姓王的工友因用《林彪语录》擦屁股而被审查致疯,但后来核实,当时她出事后确实一段时间内精神不正常,但后来好了;而我小时见到的那个姓王的疯子,并不是这位工友,而是另外原因致疯的;再比如,原文中提到文革结束后在我和姐姐被送回老家期间,我的父亲劳务输出到伊拉克,但经向父亲核实,他本人并未去伊拉克,中国工人在伊拉克的情况,都是出国的工人回来后叙述的;还比如,原文曾提到文革期间父亲乘坐火车遇到红卫兵查出身,一些报了地主、富农出身的被从丰台站押下车,“个个鼻青脸肿、垂头丧气”,但后来我向父亲核实,父亲说其他情节都对,但红卫兵没有打他们,写“鼻青脸肿”是不对的。
  
    类似的谬误在原文中还有不少,因此,本着对历史、事实负责,求真求实的原则,同时也为更清晰地反映我本人思想现状,我对该文进行了不少修改:改掉一些记叙不准确的之处,增添一些新回忆起的史实,修改一些现在我认为过时或偏激的结论。当然,由于客观条件和笔者的水平限制,我的这次修改虽然历时四年之久,但还是难以做到十全十美。但我一定将努力做到更好,也希望读者提出修改建议和批评意见,使这篇文章最大可能地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我衷心希望,“真实”二字能够成为我这部作品的生命力。
  
    这是一部以白描的手法反映一个普通的中国工人家庭的遭遇、命运的文章,没有任何伪装与矫饰,它是一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经历的历史。各种各样样的历史书,我也见了不少,但是在那些历史学家们笔下写出来的历史,往往是政治家、军事家、文人墨客等等大人物的历史,而且由于各种原因,经常有倾向性的取舍。这样的历史我称作“官史”,并认为,它最大的缺陷就在于忽略了同样真实地生活在社会里的那些小人物的命运和感受,因而是残缺的历史。我所做的努力,就是要尽我的所能来填补那残缺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希望,更多的普通人、小人物们能和我一样,站出来共同把那段残缺的历史修补完整。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0)》最初发表之后,曾经引起了不少人的评论,这种评论中既有褒扬,也有贬斥。我可以比较耐心地接受批评和质疑,但我不能认同某些人的说法,即:这篇文章带有明显的“剥削阶级烙印”。事实上,作为完全生长在“红旗下的蛋”,父母都是工人而从小生活在铁路工人社区、十九岁就离家上学的工人子弟,我这一代人已经实在感受不到什么“阶级烙印”的影响了。而且我本人在生活中,逐渐接受了左翼社会民主主义思想,认真关注中下层人民的生存状况,这更与“剥削阶级烙印”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假如一定要说我带有阶级烙印,那就不如说我带有工人阶级的烙印。
  
    对于那些口口声声给我扣上“带有阶级烙印”的帽子,像搞“大批判”一样的人来“反驳”我的文章的人,我觉得这些人这样做,如果不是出于狭隘的意识形态和特定的政治目的,那就是在真实历史面前的无能为力,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牵强附会地给我扣上一顶“昔日剥削阶级”帽子,就自欺欺人地算完事了。
  
    本文不是小说,因为小说往往虚构情节和人物,而本文中所叙述的任何事件、任何人物,都是我的父母、我本人和其他家庭成员在生活中遇到、听到、看到的;间或穿插一些我本人对一些事件的看法和评论。既然作为历史,那么就需要原汁原味、不加任何粉饰、虚构和夸张地显示给读者。例如,在二○○○年版中,有一个情节:我的外婆死前想吃糖葫芦,但我没有买到,等回到家,外婆已经去世了。这样的描述,虽然读起来比较感人,但却是虚构的一个情节。真实的情况是:外婆想吃糖葫芦没有买到这个事情确有,但那是外婆去世前一个月,后来外婆临去世之前又送回了滑县老家。诸如此类的虚构在原文中虽然不多,但我都一一做了更正,以“写史”的态度,而不是写小说的态度来对待这篇文章。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对于文中所描述的任何一个事件,虽然我表达上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但每一件事都真实地存在;而对于我对这些事件的看法和评论,我也并不强求读者和我的意见一致,我只希望读者能够以平静的心态来看待我们这个普通家庭在一百五十年里所走过道路,进而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多灾多难历史中,得到一些启发,以建设性的心态看待我们的国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论如何,我们今天的宽容和建设,将会给我们的后代带来福祉;而我们今天的狭隘和破坏,将会贻害子孙。我衷心希望,我国人民的命运能够在我们这一代被扭转——成为尊严地生活在一个宽容法治、民主自由、公正文明和彼此友爱的、正常国家的公民,而不再在那充斥着彼此仇恨、奴役、狭隘、愚昧和暴戾的铁屋中苟且偷生。
  
    这一切取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
  
                      前叙·三  
  
    就在我夜以继日地赶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父亲走了。父亲生前有两个愿望,一是见到儿子的书问世,二是见到自己的孙子。然而,父亲的愿望没有能够实现,病魔无情地夺去了他的生命。父亲的离去使我这部书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这是我父亲的意愿,做儿子的虽然尽了一切努力也无法挽回父亲离去的脚步,但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让父亲的形象通过儿子的作品活在千千万万个读者心中,让父亲在善良人们的记忆中永生不朽。
  
                     自     序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弗·伊·列宁
  
  
    一九七二年的五月九日子夜,在中国北方一家铁路工人医院破旧的产房中,一个男婴的嗷嗷啼哭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对于这个男婴的降生,他的父亲可以说是喜忧交加:喜的是,自己在接近不惑之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忧的是,今后家里又添了一张吃“高价粮”的嘴。因为,男婴的母亲是农村户口,按照当时的规矩,她生下的子女都应当是农村户口,正如奴隶的子女天生也是奴隶一样,因此就没有口粮供应,得不到那张令六亿农民所羡慕的“红本本”。按照这个规矩,她本人、她的女儿,还有这个刚刚生下的儿子,都将不得不吃比供应价格高几倍的“议价粮”。虽然当时一斤“议价粮”只售二毛九分钱,但对于这个只有一个人有工作、每月收入只有几十块钱的铁路工人家庭来说,三张“高价嘴”怎么养活不啻是个通天的问题。
  
    而这个男婴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发愁的事情,她只为儿子的出生感到高兴。尽管食不果腹,但她坚信儿子的降生会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好运气,她的心中充满希望。是啊,人活着,只要充满希望,生活就会有意义。
  
    这个男婴就是我。我的幼年时代,中国正处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期,由于当时年纪太小,记事不多,那场全民族的浩劫在政治上给我留下的记忆就只有毛泽东的逝世和粉碎“四人帮”。
  
    从记事开始,我所领略到的就只有饥饿与贫穷。后来,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家和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的家庭一样渐渐地富裕起来,能吃饱了,能穿暖了,住上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接受了高等教育。我的家庭凭着诚实劳动,从贫穷走向富裕,从愚昧走向聪明,在为自己增加财富的同时,也在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我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我们这个典型而普通中国家族的故事。我们这个家族的遭遇,也是一个半世纪以来风云激荡、变化无常的中国历史的一个缩影。
第一章   峥嵘岁月 
  
                      1850~1949
  
                     一、家庭的由来
  
    我拥有一个非常奇怪、非常少见的姓氏——中国的“国”。从小到大,几乎每次向别人报上姓名时,人们都向我发出这种疑问——“姓国?还有这个姓?少数民族吧?”偶尔,还有一些自作聪明的热心人在抄写我的姓名时帮我改正成姓“周”、“匡”。在中考时,填写准考证人就把我弄成了姓“周”的,害得我解释了好半天,班主任老师又来做证,人家这才让我进考场。
  
    根据老一辈人的回忆,我们家的祖籍是山东省兖州一带。大约在清朝顺治年间,我的祖先们举起了“反清复明”大旗,随即被清政府镇压,全家上百口人被株连处死。唯一漏网的,是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当清军去抄家时,家里的一对仆人夫妇谎称这是他们的孩子,于是性命得以保全。为了防止以后有人告密危及孩子的性命,那一对忠义的仆人夫妻,用扁担挑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步行百里,一路上千辛万苦、风餐露宿从兖州老家亡命到了河南省确山县,并悉心照料这个孩子直至他长大成人。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将那位仆人拜为“义父”,进了“国”家族谱,被当作祖先一样供后人祭拜。这位祖先和那位仆人的坟墓,至今还在确山。
  
    就这样经过二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个家族在确山县已经发展成两个紧挨着的小小村落:王岗和国楼,二者相距不足一华里,如今已经并成了一个村庄了。我的高祖父本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不满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和他的弟兄国保善、国乃功一起于清咸丰年间参加了捻军起义,转战于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据一九六○年出版的《确山县志·咸丰、同治年间乡团死亡姓名》一节中的记载:“严明选,五十九岁……于同治元年闰八月二十三日,在驻马店与捻军国保善部作战,被杀……张义和,四十七岁……咸丰十年五月二十日,在大石桥与捻军国乃功部作战,被杀……史占魁,三十二岁……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在吴寨河与捻军国保善作战,被杀。”——这就是我的祖先们在历史上留下的淡淡痕迹。相同的痕迹也许在他们所转战过的许多地方中还有,可惜我无法一一考证了。
  
    捻军的起义具有很强的流寇性质,几十万人马在山东、河南、河北等省的平原上奔驰,没有建立稳定的根据地。同时,这种旧式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个吸引人的纲领,也是难以长期得到人民的支持的。因此,在清政府的绞杀下,捻军起义最终归于失败。同治四年(【注】1865年),高祖父和他的族兄国保善一同兵败被俘,随后被杀,同时王岗、国楼二村全体姓“国”的族人,全部被列为罪族,直系不得进仕考取功名。
  
    我的曾祖父一生平平度过,并没有做出什么大业绩来。年轻时,靠着家里的几亩地务农。曾祖父有着异常的求知欲,读书非常刻苦,但因自己是“罪族”,无法考取功名,后来在村子里做了一名私塾先生。这样,这个一直叛逆的家庭又成为封建社会的“楷模”——耕读之家。
  
                     二、废除科举
  
    我的祖父名仲颖,字异公,约出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到了祖父这一代,朝廷不准进仕的诫令就解除了,于是曾祖父就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我的祖父身上,对祖父要求异常严格:作为私塾先生,假如别的学生功课不好,曾祖父就会用抓起他的手,用铁戒尺打上几下;假如是祖父功课不好,则将祖父的手按在桌子上,狠狠地打。
  
    就这样,祖父在曾祖父的严厉管教下自幼寒窗苦读,异常勤奋自觉。祖父晚上学习时因怕自己睡着了,就拿一把锥子放在身边,一旦犯困,就用锥子自己扎自己的大腿一下,于是马上又警醒过来,继续读书。就这样,祖父学得满腹经纶,又练出一手好书法,不到二十岁就中了拔贡。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金榜题名之时,一九○五年,朝廷发布了一道上谕:“从丙年(【注】即一九○六年)起,所有宫试、乡试、会试一律停止”。这件事,史称“光绪废科举”。
  
    “光绪废科举”宣告了延续一千多年的中国科举制度寿终正寝。从富国强兵、改变教育落后的角度出发,废除科举无疑是具有极大进步意义的。然而,对于那些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的旧式读书人来说,考取功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废除了科举就是断了他们的前途。噩耗传来,天下读书人莫不如晴天霹雳、捶胸顿足。因此当时读书人投河、上吊的事情很多。我的祖父当时也异常苦闷,几次企图自杀,但幸好都被家人及时救起。
  
    经过一段时间的闭门思考和别人的劝导,祖父也逐渐想开了。后来,他到河南南阳知府去谋了一个文书的差事,大约是八品左右的小吏,还有一套官服和顶戴花翎。满清灭亡以后,祖父仍然没有舍得把这身穿戴扔掉,就交给确山老家的亲戚们代为保存着,每当逢年过节扭秧歌时候就借出来穿穿。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来造反时搜出这身衣服,于是作为“四旧”给烧掉了。
  
                     三、革命与混乱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革命党人发动了起义,随即全国发生革命,各省宣告脱离清政府统治独立,腐败无能、千疮百孔的满清贵族统治随即土崩瓦解。一九一二年元旦,清帝退位。在经历了上层精英和知识分子们短暂的对“共和”的喜悦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被鲁迅先生形容为“城头变换大王旗”的袁世凯窃国、张勋复辟和军阀混战时代。
  
    辛亥革命的失败如同满清政府的灭亡一样不可避免,因为在那个时代,来自于西方的“共和”与“民主”观念并没有根植于普通中国民众的头脑中。无论几个留过洋的爱国者们如何满腔热血,在两千年亚细亚专制主义文化积淀影响下的亿万民众根本还不了解“共和”为何物的时候,“共和与宪政”必然难以获得普通民众的认可和支持。而掌握着实权、“咸与维新”的原清政府官僚袁世凯,更是成天梦想着做皇帝。
  
    时局的混乱,加上此时曾祖父染病去世,使得祖父回家闲赋、务农了好几年,一是为了守孝,二是开始重新思考个人的出路。三年服丧期满以后,祖父开始感觉到自己以前学的旧式知识已经不能再为己所用了,索性弃文投军,考上了高等警官专科学校。
  
                     四、冯玉祥麾下
  
    在祖父从高等警官专科学校毕业时,恰逢一九二二年直奉战争以后,冯玉祥出任河南督军。冯在河南时颁布了《治豫大纲》,实行了一些进步措施,如:惩办贪官,提倡节俭,改良社会风尚,禁绝封建陋习,兴办学校等等。初期,这些措施为河南百姓所称道,也吸引了祖父的注意。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祖父认为冯玉祥是一个可以救民于水火的革命军人,对冯玉祥产生了敬仰之心,于是从学校一毕业就投奔到冯玉祥的麾下。
  
    冯玉祥手下多为赳赳武夫,文官很少。祖父虽为警官学校毕业,但深受传统文化熏陶,举手投足,依旧保持旧式读书人谈吐儒雅的风范。同时,祖父文化功底厚实,文章如行云流水,字迹也颇显功力,很得冯玉祥的器重。祖父这人有些政治抱负,点评时局也有独到之处,在投奔冯玉祥时,只与冯玉祥深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被委以重任,并且很快就跃升为冯玉祥的幕僚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冯玉祥在五原誓师加入国民军,被推举为国民联军总司令。几经征讨,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与武汉国民政府北伐军会师于郑州。郑州会师之后冯玉祥掌握了豫、陕、甘三省党、政、军大权,并成立了以冯玉祥为主席的开封政治分会,祖父也随之迈入国民政府。其间伴随着冯玉祥的几次上台与下野,几经仕宦沉浮。期间先在河南省民政厅任职,执掌河南全省警察大权,后又升任河南省视察委员会主任职务。
  
    大约在此前后,祖父离婚又娶了。祖父的原配夫人姓袁,在生育了两个女孩之后就不再生育了。按照当时人们的观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没有儿子对于旧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但是,祖父在跟随冯玉祥之后,也受到“一夫一妻”的新观念影响,不想和当时达官贵人那样讨几房姨太太。因此,尽管与原配夫人感情不错,但祖父在矛盾的煎熬中只好选择了离婚。通过媒人介绍,他娶了一名来自豫东的贫苦农民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祖母。祖母年轻时人长得也不怎么漂亮,但小祖父二十多岁。祖母过门才一年,就生下了大伯。已过不惑之年的祖父终于有了儿子,顿时如获至宝,连续摆了好几天宴席来庆祝。祖父本身就比祖母大二十多岁,现在祖母又生儿子有功,从此非常宠着祖母,使她养成了非常骄横跋扈的性格。祖父和原配离婚后,仍然养活着她们母女三口;祖父去世后,在祖母的百般阻挠下她们和我们家庭失去了联系。
  
    中华民国时代各个省的民政厅与当代的民政厅的概念有很大不同:它囊括人事、民政、监察、治安大权,相当于现在四、五个厅。当时一个河南省政府下只有四厅一部:建设厅、民政厅、教育厅、财政厅,以及一个警备司令部。省政府机关也没有如今这么庞大,一个大院就把省政府几乎所有的部门都装下了。当时的国民政府官员,也没有什么“级别”可言,官员在任上,马上就有俸禄;一旦免职,马上就停发薪水;不象今天的官员,明明什么都不管,还要享受个什么待遇。冯玉祥在河南时我的父亲尚未出生,自然没见过他;我的大伯倒是记得冯玉祥,因为每个周末到省政府机关澡堂洗澡时候,经常能碰到冯玉祥。在民国前期,河南人不是很讲卫生,即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冬天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情。冯玉祥来了以后大讲卫生,在省政府机关开起了澡堂子,号召省政府官员及家属周末都去洗澡。每个周末,冯玉祥就站在澡堂门口,看到有人来洗澡就招呼:“啊,来了,好,欢迎欢迎!”大伯小时长得虎头虎脑的,每次跟着祖父去洗澡时,冯玉祥总是要逗他玩一会。
  
    冯玉祥生活简朴,一向简衣敝履,和士兵穿得差不多;他还特别讨厌穿绫罗绸缎的富人,只要见到就要想办法羞辱一番。在这种风气下,冯玉祥手下官员,也大都不敢穿锦衣华服。我见到家里留的祖父当时的照片,虽然官也不小,但穿着非常简朴;即使冯玉祥离开河南以后,祖父衣着简朴的习惯仍旧保留了下来。冯玉祥特别讨厌妇女缠足,已经成人的也就算了,经常派兵抓那些缠足少女,一抓到就把女孩的父亲也一并抓来,把裹脚布缠在他的耳朵上,由士兵抓着游街示众。当时开封大街上,经常有这类事情发生。
  
    不过,冯玉祥作为一介武夫,尽管有爱国之心,但执政措施却有不少不妥之处。三十年代初期,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冯玉祥在河南大力推广时渐渐变了味道,例如:下命令禁止过春节,只能过元旦。可是老百姓过了几千年的春节却不是一纸文件所能禁止的,因此大家都偷着过。于是乎,冯玉祥派出大兵到处站岗监视,看到谁家贴对联就撕、看到谁家包饺子就踹,就连蒸馒头多了也要端走,弄得老百姓鸡犬不宁。可是小孩子不管这些,总是在没大兵的地方偷偷放炮。鞭炮一响,冯玉祥的大兵就端着枪急急忙忙地追过去,等一到地方,人早就没影了。每当过年,开封城里的零星鞭炮声就此起彼伏,满街跑的都是大兵。此外,冯玉祥信基督教,对佛教道教很讨厌,在开封时驱赶僧人,砸毁佛像,还把开封的大相国寺改作游乐场,也惹的老百姓怨声载道。
  
    冯玉祥在开封期间,祖父主管开封治安。祖父这个人比较敬业,做过一些好事。在祖父执掌警察权力期间,开封的治安状况是比较好的,这一点从一些民国史料中可以反映出来。为此,祖父从主管警察事务的职位上获得擢升后,当地一些民众曾经赠送给他几把“万民伞” (【注】“万民伞”是旧时百姓对有政绩的官员的一种表彰,其状类似雨伞,但比雨伞大,一般是若干百姓集资购买订制,再赠予即将离任的官员),以示感激。此外,受冯玉祥的影响,祖父一向比较亲近进步人士,从不主动予以迫害,即使冯玉祥下野以后也是这样。
  
    虽然祖父官位颇高,但他对人却很随和,特别是对老百姓没有一点架子。曾经有一次,祖父带着随从从一家门口走过,恰好那家主妇出来泼洗菜水,人在门里,脏水泼了祖父一身。那妇女吓坏了,祖父的随从也立即掏出家伙,却被祖父按下了。祖父自己掸了掸身上的菜叶子,一边嘟囔了一句:“也不看看……”
  
    祖父在省政府任职以后,由于薪水较高(【注】祖父刚在冯玉祥手下做事时俸禄为每月三百块大洋,几个月以后升为三百五十块大洋;中共早期领导人陈独秀在北京大学任教授时收入也为每月三百块大洋),很快就在开封城内买了一处小四合院;随着职务的升迁,后来又在省政府对门购置了一处比较大的院落。这个院落有前后有两个四合院,正房是老式的楼房。同时,用积攒来的俸禄,陆陆续续地在确山老家购置了不少田地,总计大约有六百多亩,以备将来告老还乡时养老。但是,家里靠祖父的薪水就足够开销了,因此也没有把那些地当成回事,全给老家的族人们照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从那些地里收到过一两租子。
  
    担任河南省视察委员会主任职务后,作为主管全省官吏政绩考核、监察的官员,祖父自然有不少门生。其实不少人都是跑官、要官来的,到家里来的时候都自称“学生”,称呼祖父为“老师”,家中总是门庭若市。既是跑官要官,那就免不了送礼收礼,父亲记忆中祖父有一件全部用狐狸腋下毛皮拼成的裘皮大衣(【注】成语“集腋成裘”就是这个意思),还有高达二、三尺的珊瑚。
  
    祖父履行职责,主要是在抗战胜利以前;光复后由于身体原因,主要在家养病;到了国共两党决裂之后,就基本不问政事了。因此,祖父并未被牵扯进国共两党的恩怨中去,解放后也没有被清算。
  
                     五、杨靖宇和徐子荣
  
    著名抗日将领杨靖宇将军原名马尚德,是和祖父故乡不远的确山县李湾村人。马尚德与祖父有亲戚关系,二人以叔侄相称。马尚德生得浓眉大眼,人品非常正直,祖父也很喜欢他。民国十六年(【注】即一九二七年),马尚德领导了著名的豫南农民暴动,一度攻占了确山县城。在暴动被镇压下去之后,马尚德化名张贯一,躲到了河南信阳地区。在信阳待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不安全,于是北上到了开封,住进了我的祖父家里。祖父是国民政府官员,因此住在那里是比较安全的。当时,马尚德和他的战友徐子荣(【注】徐子荣在解放后任公安部副部长,一九六八年因遭到残酷迫害,被逼自杀)以河南大学学生身份为掩护,以祖父家为据点,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当然,祖父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点。
  
    后来,马尚德和徐子荣可能是接到了上级指示,准备转移。临别那天,马尚德想跟祖父告别,凑巧那天省政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祖父迟迟没有回来。马尚德等了很久,始终不见祖父回来,于是对祖母说:“表婶,俺表叔看来一时回不来了,可我还得走,有件事想您帮忙办一下,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祖母问,要借多少?马尚德回答说要借二百块现大洋。虽说二百块现大洋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祖母一直都很相信马尚德的为人,知道他开口借钱必有急用,二话没说就按要求把钱给了马尚德。临走,马尚德跟祖母说:“表婶,我给表叔留了一张条子在烛台下,回来交给他。”之后,他和徐子荣的身影就消失在夜幕中。
  
    晚上祖父很晚才回来,祖母将马尚德辞行的事情跟祖父讲了一遍。祖父看了条子后一言不发就把条子烧毁了。吃饭时,不识字的祖母问祖父:“马尚德的条子上写了啥?”祖父示意左右佣人出去后,叹了口气,说:“尚德这孩子,参加了共产党……”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马尚德在这次辞行后就舀无音信。解放后人们才得知,当年马尚德奔赴满洲参加地下党活动,不久又领导东北抗联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坚苦卓绝的斗争,并化名为杨靖宇。祖父与马尚德的这一次分手,成了生离死别。一九四○年二月,杨靖宇将军血洒白山黑水,在黑龙江朦江县壮烈牺牲,时年仅三十五岁。由于音信不通,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个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杨靖宇,但谁也没想到他就是马尚德。马尚德还有一个弟弟叫马令德,大约在土改前后去世,办丧事的时候我的父亲还回去了的。
  
    谈到杨靖宇的家庭出身,现在多数材料都泛泛说他“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这是不准确的。马尚德家庭是个有着几十亩地的小地主,他的儿子马从云在土改初期也被划做“地主分子”。幸运的是,随后不久确认了杨靖宇就是马尚德,因此其地主出身也就没人提起了。文革期间,我的父亲曾经看过一本描写杨靖宇的连环画,里面说:杨靖宇出身“贫苦农民”,小时候他父亲为了少交租子让他给地主老财送点心,小杨靖宇心想:凭什么给地主老财送?于是他把点心分给了村子里的贫苦孩子。当时父亲就明白,写这本连环画的人要么完全不了解杨靖宇,要么就是蓄意胡说八道。
  
    一九四八年底开封解放后,曾和杨靖宇一同住在祖父家的徐子荣曾经又回来找我们家。当时祖父已经去世,祖母带着几个孩子躲避战祸回到了确山老家,因此徐子荣没有找到我们家的人。等后来从确山老家回去时,邻居告诉祖母:有一个骑着马的八路军大官带着几个警卫员来找过你们。祖母想了想,楞是没想起是谁来,因为毕竟隔了二十多年没通音讯,那时杨靖宇和徐子荣他们还都是小伙子。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徐子荣平反时,才得知当年正是他。解放后,人民政府重新召开杨靖宇将军追悼会,由于祖父已经过世,祖母就作为杨靖宇亲属之一参加。我小的时候祖母曾经跟我谈起过杨靖宇,并告诉我说:“杨靖宇的头一直让小日本用药水喂着,就跟睡着了一样。”只可惜那时我的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多向祖母打听一些杨靖宇的情况。祖母去世后,很多关于杨靖宇将军的历史细节,就这么被祖母带进了坟墓。
六、捕杀韩复渠
  
    实际上,一九二七~一九三六年的这十年是我国历史上,特别是中华民国历史上发展比较稳定的十年,国民党称这十年为“黄金的十年”。是不是“黄金”姑且不论,但当时中国确实出现了比较好的势头,表现在:北伐战争推翻了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中原大战结束和东北易帜实现了中国形式上的统一,而且在中央政府不断“削藩”的政策下,统一日益巩固;在西方大萧条的情况下经济仍然取得了很大发展,工、农业产值均在一九三六年达到最高峰;钱塘江大桥等一批重点建设项目相继竣工;随着新生活运动的开展,渐渐地革除了一些封建陋习,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等等。
  
    然而,这一切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打断了。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装备低劣、指挥不力的国民政府军队在日寇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一九三七年底,冯玉祥旧部、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为了保存实力,竟然拒绝执行军事命令,在日寇进攻下不战而退,把山东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从而使具有战略意义的中原腹地完全暴露于日寇炮口下,也使河南境内的几十万国民政府军队陷入被日寇合围的困境。
  
    蒋介石对韩复渠的表现本来就甚为震怒,此时,又得到军统密报的两个足以置韩于死地的消息,一是说韩与日寇秘密谈判,企图“独立”,出任汉奸政权主席;二是韩与另一军阀(【注】这个军阀的名字父亲回忆不起来了,我查找了相关资料以后,推测这个军阀应当是石友三)密谋,打算拥兵反蒋。于是,蒋决心解决韩复渠的“汉奸”问题。一九三八年初,蒋介石抵达开封,在河南省政府内召开军事会议,会前做了精密布置,诱捕了韩复渠,不久又将其拉到郑州碧沙岗处决。祖父与韩复渠虽同属冯玉祥旧部,但对韩这种只顾保存实力、不顾民族大义的做法也甚为不齿。
  
    不过,捕杀韩复渠的打算也不是祖父这一级的官员事先所能知晓的。据祖母回忆,那阵子祖父经常彻夜不归,逮捕韩复渠当晚,祖父回到家来小声对祖母说:“韩复渠被老蒋抓起来啦,看样子要被毙掉……”在捕杀韩复渠的过程中,当时主管治安的祖父也深深卷入了整个事件的谋划与准备工作。他的任务主要是:第一,负责蒋的安全,当时时局混乱,当地保不准有日本特务,万一出了差错,那就脑袋不保;第二,配合蒋介石的卫队解决韩复渠的私人精锐卫队——手枪旅。当时韩复渠手枪旅是一支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队伍,韩来开封开会时,带了整整两个车厢的手枪旅队伍。但火车一进开封车站,就有军官上车来宣布,见蒋总司令有令,各将领的卫队一律留驻城外。韩没有料到他与日本人秘密勾结的消息已被蒋获悉,一时疏忽大意,在蒋介石的军官们的劝告下单枪匹马进城,结果自投罗网。韩复渠走后不久,群龙无首的手枪旅就被缴械了。
  
                     七、花园口决堤
  
    山东陷落后,开封已不保,河南省政府随即西迁,经郑州迁往洛阳。在此前后,国民政府在徐州一带与日本军队进行了一次会战,虽然取得了台儿庄大捷,但整体来说,国民政府军队处于来自江苏、山东两个方向的日军南北夹击的不利局面。国民政府军队与日军激战数月,早已筋疲力尽,只有放弃徐州,退回到豫东、皖北休整。特别是一九三八年五月,日军一部从黄河北岸偷渡黄河成功,之后沿陇海铁路迅速西进,于六月初攻陷开封,接着跟踪西进,抵达距离郑州不足百里的地方。郑州是陇海、平汉铁路的交汇处,北扼黄河天险,郑州一失,不但阻断各个战区间的铁路交通,而且将会导致西安、武汉无险可守的严重局面。而此时在河南境内的国民党主力部队多为徐州战场撤下的疲兵,尚未得到休整,已无力再战。为了阻止日军侵犯中原,国民政府在郑州花园口决开黄河大堤。
  
    单从军事层面来讲,决开黄河大堤是具有一定作用的:首先,它形成了新的黄河河道,形成了新的天险,从而阻止了日军的西进,使得中原地区又多守了六年而没有沦陷,保证了大后方的安全;第二,使得日寇迟迟不能打通“大陆交通线”,迟滞了日军军事调动和战略物资运输;第三,以水代兵,直接消灭了日军精锐部队万余。然而,从政治角度出发,当时战局混乱,国民政府为了取得“洪水滔天”的奇效,对老百姓严格封锁消息。等到洪水来临,百姓躲之不及,造成了八十九万人死亡的惨祸,这无疑是抗战史上非常沉痛的一笔。
  
    然而,我并不同意以往我国解放后一些历史书所言决开花园口大堤是“蒋介石为了逃命”、“丧心病狂”等提法。因为,人们选择的时候并不总是能够在“好”与“坏”之间选择,而是往往在“坏”与“更坏”之间选择。是中原沦陷、既而导致整个大后方沦陷、中国被亡国,还是炸开花园口保住中原两个糟糕的选择之间,只有“两害取其轻”。其时,中原附近的国民政府军队均已无力再战,其他战场上的国民政府军队驰援已力不能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还相当弱小,不足以抵抗整个日寇的进攻。因此,在这种局面下,“以水代兵”是唯一现实的选择。至于说蒋介石“逃命”,则更是站不住脚的,不用炸花园口,蒋介石什么时候都可以“逃命”,大不了在英美成立个流亡政府。如果说花园口决堤这个责任要由谁来负,那就应该由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侵略者来负,没有他们发动的十恶不赦的侵略战争,什么都不会发生。
八、中原大饥荒
  
    我的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五年,抗战初期尚不记事。父亲记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的中原大饥荒。一九四二年,处于抗日前线的河南在不断遭到战祸的同时,还遭到接连几场巨大的自然灾害。先是几个月滴雨未下,再就是漫天的蝗虫。那时的蝗虫个头非常大,如同大人的中指那么粗。蝗虫飞来时,老远就听到“嗡嗡”的声音,接着就是遮天蔽日,落在树上把树枝都压弯了。等蝗虫飞走,树叶被蚕食殆尽,光秃秃的如同死树。旱灾和蝗虫使得河南中部、南部一带赤地千里,大部分庄稼绝收。根据后来的资料,大约有三百万人被饿死,占当时河南人口的十分之一。
  
    我的父亲那一年七岁,已经记事了。那一段时间,每天只要一出家门,他总是能看到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很多饿死的人。每天都有人推着独轮车,把这些皮包骨头的死者扛上车,跟落柴火一样码起来,再拉到城外什么地方去。满街都是乞丐和掠食者,今天还是个活人,明天就可能成为饿殍,被人扛上独轮车埋了。饥荒虽重,但街上该卖什么还卖什么,照样繁华景象。一天,我父亲看见一个老太婆刚买了一个烧饼,正准备吃时,一个十四五岁、蓬头垢面的男孩突然从后面跑去抢走了老太婆手中的烧饼,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吃,还往烧饼上吐唾沫。老太婆见自己的烧饼被抢走,跟在后面撵了几步,无奈小脚跑不快,追不上了,于是号啕大哭起来。
  
    饥荒往往是人为造成的。当时,河南驻扎的是国民政府军汤恩伯部,党务、政务、军务、民生大权均集于汤恩伯之手,河南省政府有名无实。汤恩伯这个人,原本也算抗日名将,无奈他刚愎自用、贪婪冷酷。中原大饥荒时适逢汤部大搞扩军,除了抓丁拉夫,还通过吸收土匪、地主武装、杂牌部队、反正伪军等扩充势力。在此基础上,汤恩伯部一度发展至四个集团军、三十万官兵,基本上靠河南一个省支持。当时河南一半以上的地盘和人口已经沦陷,剩下的残山剩水却要供养三十万大军,老百姓自然苦不堪言。
  
    然而,汤部这个“胖子”却是虚胖,部队素质良莠不齐。特别是杂牌部队和反正伪军,原本就擅长扰民,此时更打起“中央军”的大旗,抗日不力、搜刮有方。汤恩伯为了维持军饷,在大灾之年仍不顾百姓死活,大事征收所谓的“汤粮”,弄得百姓流离失所、人尽相食。当时有民谣一则:“河南四荒,水旱蝗汤”,其中的“汤”就是指汤恩伯。
  
    此外,一九四二年河南灾情虽重,但排除战乱原因,假如当时国民政府高效廉洁、努力赈灾,那么饿死的人肯定会少很多。然而,虽然河南省政府多次向重庆方面汇报灾情,但上面无论如何就是不信。因为当时上上下下的吏治都非常腐败,下面的官僚经常谎报灾情骗取赈灾款项和物资中饱私囊。谎报得多了,上面也就把灾情汇报当成“狼来了”,不予理睬。不但不信,还不允许国内报刊予以报导。直到一九四三年河南饥荒的惨状被媒体披露后,救灾的物资、款项才陆续抵达。在此之前,军饷、捐税都没有任何减免。
  
    在当时全世界都在关注斯大林格勒、阿拉曼和中途岛这些著名地名的背景下,中原大饥荒能够被世界知晓,全靠一个叫白修德美国人。白修德是美国《时代》杂志记者,他于一九四三年二月来到河南实地采访,饥荒地区人相食、卖儿女、饿殍满地的惨像让他感到万分震惊和心痛。白修德在披露上述消息的同时,也通过各种途径见到蒋介石向他面呈河南灾情。蒋介石这才下达了赈灾的命令,但还是迁怒于那些为白修德发电报的洛阳电报局官员,把他们给枪毙了。
  
    到了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的行政体系早已是糜烂不堪。即使蒋介石下令救灾,各级官员仍旧借救灾之名敛聚钱财,效率也十分低下。救活人命最需要的物资就是粮食,但发放得又少又慢;而同时,却又运来大批不能吃、不能穿的纸币。即便是这批纸币,在发放时还要扣除所欠捐税,最后落到灾民手中的所剩无几。
  
    河南省饥荒从一九四二年持续到一九四三年年底。到了一九四四年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时,为了收买人心,日军大量散发军粮,救活了不少老百姓。而国民党汤恩伯的部队,则兵败如山倒,老百姓甚至有不少人甘当汉奸、为日本鬼子引路的。还有一些胆大的,甚至聚集起来解除国民党小股军队武装。后来有资料表明:当时河南有六分之一的中国军队是被中国老百姓自己消灭的,足见老百姓对“遭殃军”的极端痛恨。此后,国民党政权在解放战争中被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般消灭,正是应了“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句古训。
  
                     九、颠沛流离
  
    一九四四年,在太平洋战场上已陷入山穷水尽的日军为了便于向南洋运送战略物资,也为了鼓舞士气,在豫、湘、桂战场发动了“大陆交通线”战役。是役,国民政府军惨败,大好河山被日军蹂躏,创下了在反法西斯同盟节节胜利之时丧师失地、一溃千里的奇迹。在河南,日军仅仅动用了六万军队,就把三十万国民党大军撵的东奔西窜。
  
    抗战开始后,随着开封的沦陷,全家人先从开封撤到郑州(【注】当时旧称郑县),又从郑州撤到洛阳。当时河南省政府、战区司令部先设在洛阳,洛阳沦陷后迁往洛阳南边的鲁山县,鲁山城小,放不下如此多的人。因此,省政府官员的不少家眷都住在南阳、漯河等地。
  
    祖母等人在南阳住时,祖父还随省政府在鲁山。当时恰好祖母的钱花完了,就让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表弟去鲁山找祖父要钱。祖母的这位表弟黑瘦矮小,但是头脑却很聪明。当时局势混乱,土匪老抬(【注】“老抬”是河南方言,指搞绑票的土匪)猖獗。祖母的表弟从鲁山祖父那里取了钱以后,想到路上不太平,于是开始乔装打扮一番:先是弄了辆独轮车,买了一车红薯;再把银元塞进红薯里面,一个红薯塞一颗;又弄了一身破衣服一穿,加上他本身其貌不扬,一看就不象体面人。就这样他推着一车红薯,路上不断遇见杂牌队、土匪老抬,都没有什么人对这车红薯感兴趣,最终平安到达南阳家里。祖母见表弟回来,连忙问钱带回来没有?他此时还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没有带来钱,只带来一车红薯。祖母一听没带来钱就埋怨道:“家里急等着钱用,你带红薯干什么?”表弟笑嘻嘻地回答道:“鲁山红薯好吃,买来尝尝。”看到祖母着急的神色,他就拿过一个红薯掰开,只听“当啷啷”一声,一块银元滚落到地上。这样把一车红薯挨个掰开,地上便有了一堆银元。祖母见状大喜,直夸表弟聪明。
  
    祖母这个人虽是穷人出身,但来到富家以后竟比一般的富家人还要奢侈。此时她见到几百块大洋够一阵子花了,就吩咐表弟说:“那就把红薯扔了吧。”表弟一听,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好的一车红薯扔了,要是给老抬知道了,那不是往家里招贼吗?”祖母一听,也觉得有理,就把那一车红薯留了下来,于是家里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红薯。
  
    后来南阳一度吃紧,祖母又带着子女逃到漯河暂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漯河只是一个大镇,归郾城县管辖。郾城县在历史上曾是“岳家军”的驻地,当地老百姓痛恨陷害岳飞的秦桧夫妇。当时在城门口还有一对铁质秦桧夫妇的跪像供人唾骂,那像是空心的,每年到灯节闹社火时老百姓就往里面塞满火药点着,然后“轰”的一声,遗臭万年的秦桧夫妇便“七窍生烟”了,也算是郾城民间社火的一景。当时虽是抗战时期,但战火没烧到这里来时,老百姓过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那对秦桧夫妇跪像一直到解放初期还在,后来就不见了,听当地老乡讲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当原料给炼了。
  
    祖母他们在漯河时,经常有日本飞机来轰炸。那时日本飞机多是双翅膀的,机身上还涂了迷彩色。老百姓不懂迷彩色的意义,一见到那种飞机就喊:“小日本的花飞机来了!”那时漯河城内经常响起空袭警报声,在警报器旁边还有一根很高的旗杆,报警的人就根据日本飞机数量多少升起不同的灯笼。白色灯笼代表一架侦察机,这时老百姓就不用做准备;黑色则代表有一架轰炸机;黄色代表有三四架轰炸机,这时老百姓就要躲了;红色则代表有六七架轰炸机;最高警戒是绿色灯笼,代表有十架以上的轰炸机群,这时老百姓就乱作一团,争相逃命。
  
    一九四三年正月初二,日本人得到情报说蒋介石正在漯河的铁路澡堂洗澡,就派出大批飞机集中轰炸火车站和铁路澡堂一带。日本飞机狂轰滥炸时,祖母就带着父亲他们往城外跑,到了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开的天主教堂附近。那个天主教堂尖顶上悬挂着意大利国旗,当时意大利是日本的法西斯盟友,故日本飞机不炸天主堂,祖母他们得以幸免。祖父的一个姓张的部下当时任漯河镇警察监察职务,他为躲避日机轰炸跑一条壕沟里。随着一声炸弹爆炸的巨响,一条血淋淋的女人残腿不偏不倚地砸到张监察的面前,那长筒袜里面还塞着一些纸币。那时人们做事情大都凭良心,这次轰炸结束之后,张监察用长筒袜中的那些钱为那个不幸的女人买了口棺材,雇了几个人挖了个坟把那条大腿给葬了,还请了一个和尚超度。轰炸结束后张监察对祖母说起当时的情景,尚惊魂未定,一边抚摩着胸口一边说:“哎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当时我趴在沟里,那条腿就直直砸到我眼跟前。”那一段时间日本人几乎天天来轰炸,人们没办法,只好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带点干粮往城外跑,等到天黑了才敢回来。
  
    等到日本飞机不来时,漯河城内就恢复了常态,戏园子照样开,买卖照样做。那时漯河是个小镇,戏园子也没有包厢什么的,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放几张八仙桌,就算是贵宾席。戏园子里面有很多卖花生瓜子的,见到有人坐到八仙桌旁就知道是有钱人,于是问都不问,就在桌子上铺上一些纸,在纸上抓一把花生,一把瓜子,一把糖果。当时并不收钱,等戏快散场了才来结账,从没有过不给钱的。戏园子还为每一位有坐票的观众提供一条热毛巾擦脸,拧热毛巾的人就站在戏台的斜后方,拧好后自己不送,而是扔给站在观众席前边的跑堂,几十条毛巾顺手一扔,对面的跑堂的双手接住,从来没出现过毛巾散架或者接不住的情形,也算是一个绝活。
  
    漯河戏园子门口有一个卖糊辣汤的,姓王,当年四十多岁。他的糊辣汤做的色香味俱佳,份量又足,全漯河镇的老百姓都爱喝他的糊辣汤。老王是一个戏迷,经常与喝糊辣汤的票友谈论哪个戏子唱的好。老王性子倔,要是哪个票友跟他意见不一致,说他赞赏的那个戏子的坏话,老王就跟人家急眼,连糊辣汤也不卖给人家。人家说,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老王就说:给钱我也不卖!
  
    时值战乱年代,法度也宽严失当。一天夜里,一股土匪老抬手持武器来到漯河抢劫了一家店铺。当时正有一个警察在附近站岗,一看见土匪人多势众,吓得连头都不敢露。过后上面追查起来,竟然把这个警察给枪毙了。后来,上面又派了漯河警察局便衣侦缉队的队长去追查土匪去向,这位队长受命后还是不敢去,结果也被枪毙了。其实仔细想想,这两个警察实在是罪不该死。
  
    到了一九四四年,日军兵临漯河城下之时,祖父派出一队警察来护送家眷撤退。当时漯河城里已经是一片混乱,老百姓争相出逃,一时间连载人驮物的车子都找不来。正在大家看着堆在地上的行李、细软发愁时,恰好有两个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走到队伍边上。负责护送的警长一看,立马把二人抓来,指着问道:“这些货,拉到南阳去,每人给十块大洋!干不干?”当时十块大洋对农民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二人一听自然是高兴坏了。当然,两辆独轮车也不够用,众人就把不便于背的笨重行李装上独轮车,包裹细软就自己背着上路了。当时大伯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身上背了三四个包裹,压得他呲牙咧嘴。
  
    刚出城走没多远,日本鬼子的飞机就来了。百十号人的队伍,在旷野里目标显得很大,于是鬼子的飞机在人们头顶转来转去。当时日本鬼子的飞机都是双翅膀的老式飞机,其中有几架飞得特别低,连机翼上的膏药旗都看得非常清楚。一行人慌忙四散卧倒,两个推独轮车的农夫也撒开把子就跑。边上的人还喊:“别把车把对着天上,看着像高射炮!”不过,鬼子的飞机在头顶盘旋了几圈后没有投弹,转身向漯河方向飞去,随后,就见到几颗炸弹投下,漯河城里有几处冒起了滚滚浓烟。
  
    撤退的队伍继续前行到一个小集镇时天黑了下来,大家决定住一宿再走。正在吃饭时,饭馆的几个伙计议论着日本人的事情,被随着队伍一同撤离的一位姓方的太太听到了。这位方太太不知道是省政府哪位大员的太太,脑满肠肥,个子很矮,一脸横肉。方太太一听到伙计们提“日本人”,顿时吓得六神无主,高声吆喝起来:“坏了坏了!日本人就要来了!”等大家闹明白原委,一个伙计在父亲那一桌前小声地说:“哼,就是日本人真的来了,她这号人也不会有什么事。”结果,逗得全桌人哈哈大笑。
  
    当时我父亲只有八九岁,正是招人喜欢的年纪,在途中年幼的父亲和那两个车夫混熟了。两个农民既淳朴、又风趣,总是喜欢逗父亲玩。又走了几天,来到舞阳县境内一个叫李家寨的地方。李家寨的寨主是祖父在警察学校的同学,此时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迎候在寨门外,一行人都很高兴。
  
    李家寨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庄园,寨旁紧邻一条宽阔的河,外面还有城墙,家里还有数百名武装。这个庄园基本上是封建式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模式,粮食、肉蛋、布匹,以及其他一些基本生活用品都是自己寨里生产的。李家用的暖瓶特别有意思:在一把铜壶外面做个木桶围起来,木桶与铜壶之间用棉花套子填充,以此来保温。李家的少爷、小姐们,虽然平日里养尊处优,但居然都没见过白糖,吃的糖都是自家产的糖稀或者蜂蜜,听到我父亲说白糖竟然和雪一样白,个个稀罕得不得了,还问:“做成那样,那糖还甜不甜呀?”
  
    在李家寨休息了一晚以后,第二天清早渡河。但是当时河里的船都被军队搜走了,还好找到两条渔民放鱼鹰用的划子,一趟载两三个人渡过了河。渡过河就算安全了,很快到了目的地南阳。此时两个车夫领了钱要回家,祖父一高兴,加了一倍钱让他们走了。二人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去了。只是父亲此时跟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哭着不让他们走。两人又哄了他半天,说等不打仗了就可以去找他们,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面。
  
    祖父在抗战期间大概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经常需要化装穿越敌占区。据当时祖父的一名卫士后来讲述,最危险一次是在从日据的某县城搜集情报出来的时候,险些被抓。当时二人装扮成客商模样,祖父手持一根中间掏空的竹拐杖,里面装的是文件,卫士则伪装成他的随从。二人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口日军关卡,正走到几十丈开外伪军关卡时,一辆马车从身后突然驶出。那马大概受惊了,速度极快。祖父慌忙躲避马车,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被马车的铁轮压过。竹拐杖从中间轧劈了,露出了里面文件的纸头。卫士见状,立刻用手紧紧攥住露出纸头的部分。幸亏当时伪军和日军的注意力都在那匹受惊的马身上,没注意拿拐杖的人,因此二人得以侥幸逃脱。
十、顿老四
  
    一九四四年的日本鬼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因而不再象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时那么凶相毕露、趾高气扬了。据没有跟着父亲一起撤退的熟人们讲:占领漯河当天夜里,日军进城时没有打扰老百姓,都露宿在大街上,很多老百姓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才知道日本人占领漯河的;日本兵向人问路、找房子借宿也都是点头哈腰,显得很有礼貌;还有一些鬼子士兵,竟然帮老百姓挑水、打扫院子。和害民扰民的汤恩伯部比较起来,此时日军的作风简直强到天上去了,也难怪会有那么多河南人愿意充当汉奸,跟鬼子合作。
  
    祖父在抗战期间经常外出公干,在家的机会少而又少。祖母这个人喜欢繁华市面,在祖父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很不适应,又怀念起漯河来。这时,漯河虽然已经沦陷,但听说日本人在那里不但没有烧杀抢掠,而且还向饥民散发军粮,局势反而显得比较安定。于是,祖母又带着几个孩子回到漯河。不过,这次没有住到漯河城里,而是住到离漯河十七、八里的顿家庄。
  
    顿家庄全村都姓顿,庄里最大的地主叫顿老四。顿老四当时大约二十七八岁,长的非常清秀,是个读书人,但没有在官场担任什么职务。顿老四这个人很有志向,非常爱国,自己掏钱办了一所学校,亲自担任教员;此外,顿老四还聘请了两位老先生,免费教学生读书。时值战乱,学校也没有条件分班,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班里,年龄不同的学生就看不同的教材,别的年级上课时其他年级的孩子们就自习。附近的村民无论贫富,只要哪家愿意让孩子上学的,顿老四都热烈欢迎。有些家长没有见识,对孩子读书三心二意,只想让孩子认两个字就辍学挣钱养家,顿老四就上门跟人家宣传读书的好处。我们家住在顿家庄期间,我父亲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在顿老四的学校里念书。顿家庄虽处于沦陷区,但顿老四仍旧教学生们爱国操守,还自编了一首爱国歌《殛待国人奋臂起》给学生们唱。那首歌的歌词音调我父亲至今还记得:
  
                袖珍国,英吉利,开疆拓土千万里;
                小日本,弹丸地,二十世纪尚崛起;
                更何况我大中华,殛待国人奋臂起!
  
    顿老四每次在领学生唱这首歌时,感情激动,眼里总是闪烁着泪花。我父亲当时虽然只有十来岁,但也能够感觉得出来顿老四这个热血青年的爱国情操。六十年以后,当我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向我讲起顿老四这一段往事时,一向很少流泪的他竟然禁不住双眼热泪长流。
  
    当时顿老四的学校里还有两位受聘的先生,其中有一位也是顿家庄的,顿老四按照辈分称呼他为大伯。顿大伯五十多岁了,是个老式读书人,毛笔字写得特别好。当时纸缺,顿大伯为了节约纸张给孩子们练字,就发明了一种办法:先到河里挖一些胶泥砸成方块,写字时第一遍用毛笔蘸着胶泥写。胶泥颜色浅,用完后还可以再用墨汁写第二遍。顿大伯教学生写毛笔字时,总是摇头晃脑地说:“写会飛、鳳、家,走遍天下人人夸。”当时还是用繁体字,飛、鳳、家这三个字结构比较难把握,顿大伯的意思是等学生掌握了这几个字的结构,毛笔字也就练得差不多了。当时顿大伯批改作业,总是分“超、上、中、下”四个等级,我二姑小楷写的特别好,顿大伯批改作业时,觉得二姑的毛笔字已经好得没法批改了,就发明了一个新等级:“特”。
  
    学校的另一位先生是外面请来的,姓常,当时也五十多岁了。常先生脸膛红红的,非常有民族气节。一次上课时,常先生挨个问学生们长大以后的志向。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站起来说自己长大以后想“当汉奸”。常先生一听,本来脸就红,此时更是气得变成紫色,找了一根棍子狠狠打那个想当汉奸的学生,连棍子都打折了。后来那个学生家长还跑来闹了一阵,又被常先生一顿臭骂。
  
    顿家庄离漯河很近,所以日本兵也经常去。日本兵去的几次都是去要马料,当场把马喂完以后,道个谢就走了,没有祸害老百姓。有一些胆大的小孩就围上去看热闹,日本兵有时还掏出一些小饼干给孩子们吃。我父亲他们几个因为是国民政府官员子女,害怕离日本兵近了暴露身份惹祸,看到这种情况就躲得远远的。
  
    日本人占领漯河以后,就轮到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了。国民党的飞机全是美国援助的,比日本人的双翅膀飞机先进的多:银白色单翼双引擎,有时还有四个引擎的。老百姓不懂,就叫这种飞机是“三头飞机”或“五头飞机”。日本人进漯河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从来没有掌握过制空权。
  
                     十一、日本投降
  
    一九四五年八月,在经历了八年坚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以后,中国人民终于盼来了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的一天。当时,我的父亲随着祖母住在漯河,当地日本驻军投降仪式就在漯河一个操场内进行。那天已经投降的日本军队选出一部分参加投降仪式的军人,乘坐十多辆军用汽车来操场参加投降仪式。抵达后,日本兵在操场里列队,等待受降的国民政府代表。日本投降是一件大事,因此我的父亲和很多同学也列队参加了这个仪式。
  
    国民政府方面派出的受降代表是一个将官,大约四、五十岁年纪,衣着鲜亮,还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本来,接受日本侵略者的投降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情,但愣是被这个国民党将军办成了丢人事。当时这个将军本来也想在鬼子面前抖一抖威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受降。大概是这位将军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四体不勤,骑着马刚一进场,马走的好好的也没有惊,他竟然莫名其妙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再也起不来了。随从的士兵见状,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
  
    那些列队等待投降的日军降卒见到这种情景,虽然不敢放肆地哈哈大笑,但我父亲从眼神里看出他们对此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当然,武器还是要交的,于是日本军官们按着军衔高低,依次走到受降检阅台交出了指挥刀。而士兵就好办,把枪支成一个架子,挨个往上搁就是了;那些日本汽车兵则走下车来,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往车上一坐,就算接收了汽车。就这样,本来应当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投降仪式,就因为那个国民党受降代表的笨拙表演而丢人现眼地草草收场。
  
    父亲的老家确山民风强悍,历来出强盗悍匪。父亲村子里有一位族兄国××,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日本人占领确山期间,他靠劫路为生,一天就在鬼子据点附近劫了一个生意人。那生意人跑到日本人那里告状,日本人派了两个骑马的宪兵来抓他。国××拿了财物正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听到后面马蹄响,还有日本人用生硬的汉语喊:“站住!” 国××扭头一看,知道坏了,撒开腿就跑。正在跑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大约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大沟。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国××横下一条心纵身一跃,居然从沟上跳了过去。骑马的日本宪兵赶到时,那两匹马却怎么也跳不过去,于是国××算是拣回了一条命。后来,国××又故地重游,看着又宽又深的沟壑,怎么也不敢跳了。
  
    一九四五年夏末日本投降以后的一天傍晚,确山县老家王岗村外开来一小队日军降卒,由于天晚了就在城外的瓜田中露宿。早晨起来时,忘记叫醒一个熟睡中的士兵就开拔走了。这士兵掉了队,直到被发现他的当地人用石头砸醒。士兵睁眼一看,发现四周已围满了愤怒的王岗村民,他立刻扔掉了手中的枪,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喊着。但围观者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喊什么,也没有怜悯和饶恕他,而是继续用石块砸他,那士兵转眼间浑身是血,仍然磕头不止,直至被砸昏。我父亲的那位靠劫路为生的族兄国××,带了几个人走上前去,用一根绳子把他勒死了,然后拿走了他的那枝三八大盖步枪,扒下了他的衣服和鞋子,并把尸体扔到了地头的一个枯井中。据这位族兄国××后来说,那个士兵很年轻,身材矮小瘦弱,至死没有开一枪,一直在磕头、哭喊。
  
    此外,父亲还听这位族兄讲了一件事。一列满载撤退日侨的闷罐列车在确山境内行驶时,因为铁轨被当地人扒掉而颠覆了。当活着的日侨浑身是血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守侯多时的当地居民一涌而上抢劫财物,不分男女老幼都用石头或者棍棒砸死,现场脑浆四溢、哀号连连,实在是惨不忍睹。
  
    对于这两件事情,在我记忆中父亲向我讲过多次,每一次他的表情都很沉重,我的心情也很沉痛。但是转念一想,这也许就叫报应——谁邀请这些鬼子士兵、侨民来中国的?是他们自己来的。日本帝国主义自甲午战争战争以来,每次侵华都最积极,对同文同种的中国居民烧杀奸淫,掠夺了无数财富。特别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民死伤三千五百万人,无数城市和村庄化为废墟!杀人者,必为人所杀。这两个悲剧性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侵略成性、血债累累的日本军国主义
十二、和平昙花一现
  
    开封光复以后,祖父到漯河来接妻小回开封,专门包了一节闷罐车厢,全家人和随从就住在车厢里走。当时黄河决口还没有堵住,走到许昌一带路过黄泛区,铁路都被水淹了,就临时用枕木搭成墩子上面铺钢轨,火车就在上面走。我父亲透过闷罐车上的小窗户伸出头往外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外面白茫茫的都是水,水里面东一个火车头,西一节车厢,都是枕木墩子倒塌时翻下去的。火车在那一段开得很慢,脚下的枕木墩子被火车一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祖父听到这种声音,又看看外面的水,说道:“这种路别说走火车,连走人都害怕,早知道这样就不坐火车了。”后来火车过中牟时,也有一段这样的路。
  
    一九三八年黄河改道后,开封位于黄河新河道北边。到了中牟的铁路终点,全家人又坐老百姓的船渡过黄河。过河后又坐了一段火车,才回到了阔别七年之久的开封,仍住回到了原先省政府对面的宅子。回家以后发现家中的原本宽大的房子都被日本鬼子改造成了和室,到处是小拉门、踏踏米、小格子窗户,很像老鼠洞。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这个院子在日据时代被日本“三井洋行”用作了办事处兼招待所。父亲和叔叔这些小孩子觉得这些玩意挺新鲜,但祖父讨厌日本的风格,雇人拆除了那些踏踏米。那些滞留下来的、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日本侨民,斯时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见了中国人就低三下四地鞠躬。这些侨民前后不同的表现,正应了国家强,百姓强;国家弱,百姓弱的道理。
  
    三井洋行有两个日本职员,日本投降后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回国,在我们家旁边租了一个院子,靠做酱油谋生。日本人敬业,做的酱油质量非常好,拿起来对着太阳一看,酱油上还漂着一层薄薄的豆油,一望便知是用好黄豆发酵做的。我父亲小的时候,经常到他们的酱油作坊里玩,里面总是干干净净的,黄豆也是粒粒饱满。起初,两人挨家挨户地送酱油,挺和气的,当时不收钱,每个季度结一次账。那时人们诚实,卖东西的从不缺斤短两,买东西的也不恶意赖帐,所以只要货好,生意就特别好做。后来,买他们酱油的人越来越多,两个日本人生意做大了一些,还雇了两个帮工。
  
    抗日战争胜利的最初一年,是中国人民百年以来真正欢欣鼓舞的一年。随着战争胜利、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和租界的收回,人们对建设新生活充满了希望。那一段时间在开封城内,无论贫富,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每个店铺旁边都备有免费的茶水,供行人解渴。当年在战乱中离开的人们回家乡后,只要见到认识的人,哪怕以前仅仅有过一面之交、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也都如同亲人一般热情洋溢地互问寒暖。一九四六年春节,开封城内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自己动手扎的灯笼,还自发地比赛,胜出的人都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开封城内的回民爱扎灯笼,往往是回民取胜。而一些读书人,则在灯笼上写上自己设计的灯谜供行人猜。如果有人猜中,猜谜者便扣开主家的大门,宾主双方落座后,猜谜者会很谦虚地对主人说:“贵家的灯谜,我想试一试,猜不中别见笑啊!”如猜谜人说对谜底,主人就立刻献上酒菜,二人从此便引为知己。
  
    开封龙亭附近有一大一小两个湖,小的水比较浑浊,叫潘家湖;大的水比较清澈,叫杨家湖。当地老百姓说这两个湖的湖底,分别就是当年潘仁美和杨继业的府邸。开封光复后的那个元宵节,在潘、杨两湖举行了放河灯活动,附近几十里内的人都赶来观看,人山人海、盛况空前。由于人多,经常还有站在湖边的人被后面涌来的人挤到湖里的情形。当时天气还颇冷,掉到水里的人爬上来就狼狈不堪地往家里赶,边上的人就哈哈地笑。当时的场面正是:普天同庆,其乐融融。
  
    此时父亲上到了小学三年级,当时班上有穷有富,年龄差别也很悬殊,从十来岁到十八、九岁的人都有。开封城内自古居住着一部分犹太人,被当地老百姓也叫做“回民”,不过是“蓝回”,与信仰伊斯兰教的“白回”相区别。当时父亲班上就有一个犹太姑娘,大约十五、六岁,棕色头发,黄眼珠,人高马大,父亲他们这帮小孩非常怕她。改革开放后,有一些开封犹太人移民到了以色列,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又回来了,因为无论从语言、习惯、心理和文化上,开封犹太人已经跟以色列人太不一样了。
  
    抗战结束后的国民小学里,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童子军。所谓童子军,跟今天的少先队有些类似。童子军的军服需要购买,家里有钱的就买;买不起的就自己家用土布缝制,再到染坊染成童子军服颜色。自己染的衣服无论怎么下功夫,也跟买来的制服有些色差。当时有些老师也挺可恶,称买得起童子军服的学生叫“正规军”,买不起制服为“杂牌队”,一点都不照顾学生的自尊心。在学生列队出操时,总是有人喊:“‘正规军’站到前面,‘杂牌队’站到后面!”男孩子都比较皮实,无所谓;而那些穿着“杂牌队”衣服的穷人家的女孩子就总是低着头,表情非常尴尬。我父亲有同情弱者的天性,就跟这几个老师作对,总是自觉地也站到“杂牌队”里去。那几个势利的老师惹不起当官的子女,也无可奈何。
  
    当时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叫刘茂恩,我父亲曾经多次见到过他。每年到四月四日儿童节时(【注】民国时期的儿童节不是六月一日,而是四月四日),刘茂恩都身着便装在华北运动场检阅童子军。当时童子军们排成一个个方阵,每人肩上扛一个童子军棍,从检阅台前面走过,接受刘茂恩的检阅。
  
    父亲有一个表姐夫,叫李老五,脑子很活,是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李老五当时是刘茂恩的生活秘书,负责安排刘茂恩的饮食起居。在伺候刘茂恩期间,他见过不少国民党的大人物。解放后,李老五先是在开封街头卖了一阵子菜,后来回到了封丘老家。六十年代,我父亲见他在封丘黄羊口收破烂。那次李老五见到我父亲以后,搂住我父亲的肩膀,诡秘地说:“兄弟,昨天我收了一个电机,八块钱;今天我卖了,知道卖多少?二十八!就这么一转手,二十块钱到手了兄弟!”这时,父亲的表姐走过来训他:“就你能!人家藏都来不及呢,你还在这儿谝!”李老五就嘿嘿一笑,说:“这不是俺兄弟吗,怕啥咧。”
  
    大概从那时起,学校、机关就有了每星期升国旗、唱国歌的习惯,那国歌(【注】国民党时期的国歌也即国民党党歌)的歌词是文言文的,对童子军们来说不好理解,老师也从来没解释过。不过唱得多了,到现在父亲还记得歌词:“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由于多年战乱造成的严重破坏,当时中国大部分地区经济凋敝、民不聊生。为此,当时美国救济总署给了中国不少援助,特别是对学生。父亲上小学时,学生们几乎每半个月都能领到美国救济总署发来的食品:大铁筒装的奶粉、大块的巧克力、肉罐头等等;此外还有衣物,质量都非常好。其实我们家是不需要救济的,但由于学生人人有份,也就领了。有时还发来一些美军士兵战时的口粮:几块饼干面包,一小罐果酱,一罐肉罐头,一罐蔬菜罐头,一块巧克力,一块奶油,一块口香糖,五枝“骆驼”牌香烟,几张餐巾纸。当时河南老百姓吃完饭以后都是用袖子擦嘴,没有用餐巾纸的习惯,见到这些餐巾纸以为是擦屁股用的,于是就说:“瞧人家美国人,连擦屁股纸都准备好了。”
  
    美国作为中国反法西斯战争的同盟国,在四十年代向中国提供了不少的援助,这些食品和衣物对于当时很多穷人家的孩子的成长是有益处的。解放后一些人出于政治目的和狭隘观念,要么对这一段历史闭口不谈,要么硬要给美国的慈善援助戴上一顶“侵略”帽子,这实在不够公正。
  
    不过,美国救济总署援助的物资,到了腐败的国民党手里,有不少都被贪污掉了。当时,只要开封救济总署有什么发,市场上就有什么卖。国民党政权的腐败,由此可见一斑。
  
    旧时的开封城内有一家山西商人开的“晋阳豫”糕点铺,专门经营各种高档干鲜货品和糕点。每到逢年过节,“晋阳豫”就派出一个伙计到我们家来订货。这种上门订货的伙计并非一般跑腿的,而必须是口齿伶俐、相貌堂堂的人;穿的也好:身着长衫,足登礼服呢面的牛皮底布鞋。这个伙计拿着鱼翅、海参、木耳等货物样品到家里来,给祖父、祖母或者厨师过目。如果选中,就拿个笔记下品种数量,不一会儿就把货物送来,决无假冒伪劣和缺斤短两现象;如果当时没有决定,伙计就把样品留下,约好哪天再来听消息。
  
    除了“晋阳豫”,还有一家“包耀记”也是一个大字号。“包耀记”和“晋阳豫”都位于书店街,二者之间相隔只有几个店铺,经营的范围也大致相同。现在人们常说“同行是冤家”,充满了不正当竞争;但“包耀记”和“晋阳豫”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心做自己的买卖,二者之间从不互相贬低。
  
    解放前的晋商在全国享有很高的声誉,主要原因是他们做生意讲究诚信,童叟无欺;货物品质特别好,价格却又十分公道,薄利多销。例如我们家后来居住的太谷县城,除了开钱庄以外,还以做药材生意闻名全国。太谷本身并不出产药材,但勤勉的太谷商人们对各类药材都非常懂行,从全国各地搜罗药材,只加以微薄的利润就出手。而那些需要购买药材的外地客商们,一是担心在别处买药材被骗,二是由于别处品种也不全,故都来太谷买药材,既放心、又不贵,品种还全。解放后的前三十年,山西人做生意的那股厚道、勤勉、仁义的老传统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彻底挖断了根子,一切荡然无存。改革开放以后,山西人又开始做生意,但已经完全是另一码事儿了。九十年代,我和我母亲在太原卖花灯时都跟当代的某些山西商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和如今遍布中国的奸商毫无二致:急功近利、贪而无信、阴险狡诈。跟以前以厚道出名的“晋商”老祖宗比起来,这帮不肖子孙简直是有些辱没门庭。
  
    开封光复后,国民政府重新开始行使治安大权,有一些刑事犯人要枪毙。当时警备司令部也在省政府大街上,离我们家并不远,因此父亲经常看到枪毙犯人的情景。国民政府时期,要枪毙一个犯人,一般不召开公审大会,更不割喉咙、穿铁丝、取肾脏,场面往往是相当隆重的:一般都是前面八个号兵吹号,号兵后面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士兵后面是五花大绑、插着亡命旗的犯人,专门有个黄包车拉着他;街道两边到刑场的路上,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犯人在路上如果看到街道两边有卖吃的喝的,只要想吃想喝,就吩咐车夫停下,于是押送的士兵就跑腿到那家店铺,掌柜的必然要把最好的食物和最好的酒拿来给犯人吃喝。只要犯人吃得下、喝得下,押送的士兵是绝对不会催促的。当时也没有“划清界限”的概念,允许犯人的家属在路边祭奠。有一次枪毙一个犯人时,我父亲看见犯人的亲朋好友路祭,就在路边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满酒菜,还烧着香。犯人从面前走过,跟那些亲朋好友道了别,交代了身后的事情以后,才从容坐上黄包车离去。这时犯人的亲朋就对着犯人跪拜,哭声震天。我父亲看见下跪的人里居然还有须发皆白的老者,应为犯人长辈,就觉得好奇,于是问人家为何给晚辈下跪,人家回答道:“黄泉路上之人为大。”
  
    还有一次,碰到一个枪毙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那汉子戴着一顶瓜皮帽坐在黄包车上,看到路边有一个点心铺,就要点心吃。前面开路的号兵见他要吃东西,就停了下来等着;押送的士兵则赶紧跑到点心铺里,不一会儿就端出满满一大盘点心,各式各样的都有。那个年代点心还是相当珍贵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犯人们一般都没有什么心思吃喝了,一般只是吃上两口,意思一下罢了。那个犯人就吃了两口点心,旋即又“呸呸”地吐了出来。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卖烟的铺子,于是犯人要烟抽。押送的士兵又赶紧跑进铺子,拿了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给犯人点上。那时侯“大前门”是仅次于“白炮台”的高档烟,一般的老百姓是抽不起的。犯人嘴里叼着烟继续坐着黄包车前行,又看到一家卖酒的,就把烟一吐,又要喝酒。也是那些押送的士兵,给他抱出一个酒坛子,一口气喝了三碗。再往前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犯人的老婆在路边祭奠,见到他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直在地上打滚。犯人大概想跟老婆交代点事情,就吩咐士兵把她叫来。士兵连忙去叫他老婆,但那女人正伤心欲绝,任凭当兵的怎么劝,只是在地上哭着打滚。犯人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就上了黄包车,说:“走!走!”这一下,他老婆惊慌起来,也不哭了,爬起来跟在后边撵。犯人见状,又吩咐车夫停下,跟他老婆交代了一些事情以后,又继续前往刑场。刑场附近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还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白手套的监刑军官。犯人因为畏惧死亡已经不能行走,就由两个士兵一左一右从黄包车上搀扶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执行死刑的士兵。走到行刑地点附近,两个搀扶犯人的士兵和执行死刑的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同时一松手并把犯人往前一推,行刑兵枪声就响起了。只见那犯人的瓜皮帽往天上飞了一丈多高,几乎和人同时落地。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些专看杀人取乐的游手好闲之辈,此时就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执行死刑的犯人,绝大部分都是畏惧死亡的,到刑场后多半需要人搀扶着走。也有个别充英雄好汉的,嘴里就呜里哇啦地喊点什么。但是,他们实质上也怕死,因而都是面如土色,连舌头往往也不听使唤了。即使在离他们几步之谣的地方站着,也听不清他们嘴里喊的究竟是什么豪言壮语。
  
    当然,这种相对比较宽厚的处决方式只是用在平时,而到了战时就没有这种宽待了,特别是到了临近灭亡前夕,国民党镇压异己也更加疯狂。第一次开封战役前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父亲在警备司令部对面的一个小店里买酱油,恰好遇到一个国民党士官出来买烟。那个士官双眼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很长时间没休息好。这时小店老板和他开玩笑:“蔡班长,昨晚上又到哪里赌钱去了,怎么眼圈熬得通红啊?”蔡班长连忙辩解道:“哪里的事!”看看左右只有父亲一个小孩子,于是压低声音对掌柜的说道:“最近天天夜里活埋学生,昨天忙了大半夜,好几十个哪!有些女学生可真漂亮啊!可惜,可惜!”他也感叹道。
  
                     十三、祖父病逝
  
    我的祖父在年轻时感染了肺结核病,当时只知是“肺病”、“痨病”,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随着年龄的增大,特别是八年抗战时期四处颠簸,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经常咯血。到了一九四六年,祖父的病情愈发沉重,基本上在家休养。此时的他已难以再掌管民政的职责了,于是上面给他安排了一个“视察委员会主任”的职务。其实祖父担任“视察委员会主任”职务以后也没下去视察过什么,只是下边的人拿来文件,他卧在床上圈阅。祖父这个人敬业,即便是重病卧床,也依旧每天办公到深夜。经常是边看文件,边剧烈咳嗽。病重时,祖父的浑身都在发抖,但父亲看见祖父拿笔的手只要一挨着纸,就不再颤抖了。
  
    当时给祖父治病的主要有开封同济医院的院长,姓孔;还有一个是日本医生,姓柳川,不知什么原因跑到开封谋生,自己在开封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柳川医院”。这二位医生经常来家治疗,医术也算高明,但对于当时的绝症肺结核还是束手无策。一九四七年初祖父去世后,孔院长还不知情,办丧事那天还拎着个医药箱来了,一进门看到灵棚,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当时大人们都忙着张罗丧事,谁也没注意到他,父亲看见了。后来祖父丧事办完后,孔院长和他的夫人还一起登门来慰问,顺便提了提结清医疗费的事情。
  
    祖父的丧事办得算是很隆重的。灵堂就设在家中,省府要员来吊唁的络绎不绝,还请了不少出家人来超度。其实咱们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是杂的,来超度的出家人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吃饭时和尚在一边吃斋,道士在另一边喝酒吃肉。家里的亲戚也来了不少,还有许多平时不怎么认识的人也来凑热闹,边假装哭边偷东西。丧事办完之后家中少了不少小玩意,包括父亲小时最爱玩的德国造的望远镜,甚至还有一缸金鱼。
  
    可是人死如灯灭,那些平时张口“学生”、闭口“老师”的人也在瞬间树倒猢狲散,渐渐地门前冷落了。当然,也有一些祖父栽培过的、有些良心的人偶尔过来看看。当时的国民政府是没有“抚恤金”这一概念的,人死了就死了,就再跟政府没什么关系了。习惯于奢华生活的祖母就开始卖家产度日,由于她根本不懂得经营之道,被人连蒙带坑,再加上战乱,家道迅速败落了。
十四、内战爆发
  
    百姓所盼望的和平如同昙花一现,没能持续多久。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国共内战爆发,国民党军队占着美式装备和美国的支持,在正面战场上一开始占了上风。谈起国共内战爆发的责任,我认为以往的历史书把责任完全推到某一方面的描述不够客观。其实,国共双方均无和平诚意,都在扩充实力、抢占地盘,从抗战结束到一九四六年内战爆发,双方因抢地盘发生的冲突延绵不绝。因此,公正地讲,参战双方对内战的爆发都有责任。
  
    然而实话实说,国民党的部队秉承了军阀作风,实在太黑暗、太腐败了。当时,国民政府实行的是义务兵制,征兵对象主要是农民。农民一般不愿意当炮灰,国民党也不做什么宣传鼓动、思想政治工作,只好采取“抓阄”方式决定谁家的儿子去当兵。穷人儿子一抽上,立刻就用麻绳套着,生拉硬拽地拖走。万一有钱人家儿子抽中了,则可以通过行贿让穷人家孩子顶替。此外,有些地方干脆连这个程序都省掉了,直接抓人当兵。有很多外出赶集、甚至在地里干活的农民,碰上抓壮丁的,连给家人报信的机会都没有。一九四七年,我的外公就曾经险些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幸亏外公跑得快才得以脱身。解放后我父亲参军,所在的师参谋长就是被国民党拉夫拉出来的。红军长征时期,他在湖北老河口当脚夫,碰上国民党拉夫运辎重。后来他所在部队调到川西草地附近跟红军打仗,部队被打散。红军优待俘虏,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留下的留下。他看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走也活不了,干脆参加了红军,最后成长为解放军高级干部。他算运气好的,过个十几年还能衣锦还乡;而运气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也没人通知家里人一声。
  
    此外,国民党军队里的官吏有很多贪污军饷,“吃空额”。所谓吃空额,就是假造花名册领空饷中饱私囊,有饷无兵。到了上级来抽查时,就临时找街上的地痞流氓假充士兵,每个人记住自己所扮演的假张三、假李四的名字,上级点名时答一声“有”就行了。还有狗急跳墙的,干脆自己人策反自己人。一九四八年,我父亲就亲眼在开封火车站看见这种情况。我父亲当时正在火车站内玩耍,看到从别处驶来一列装满士兵的闷罐子车停在月台上。此时,一个国民党军官跑到车厢前策反,离父亲大概只有二三米远的距离,因此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我的部队待遇好,你们来我们这里好了。正在说时,军列上的随行军官下来了,二话不说,拔出手枪就照那家伙头上打了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连帽子也掉了。那个搞策反的军官捡起帽子,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国民党普通士兵的命运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出身,抓到军队里不但受军痞的奴役和欺侮,而且往往吃不饱,饥寒交迫。其实每人都有军饷军粮军装,但多被长官贪污掉了。国民党的军官多数很坏,动不动就体罚士兵,在开封大街上,父亲也多次亲眼看见士兵被打得哭爹喊娘。在豫东战役不久之后的淮海战役当中,据说国民党军逃窜时,遇到有河流阻挡道路,就把伤兵、死尸向里填,硬是填出一条堤坝,汽车和坦克就从上面驶过。解放军赶到现场组织了挖掘搜救,里面居然还有不少活人。如此的黑暗与压迫,军队怎么可能会有战斗力呢?
  
    到了一九四八年,开封城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于是陆陆续续地开进很多军队。当时国民党军队扰民甚重,特别是征用民房。经常是一个小军官领几个当兵的,见到谁家房子好就用粉笔画个圈,然后让老百姓马上腾房子,也不管老百姓住到哪里。有一天,几个号房子的国民党兵来到我们家里,看上了我们家的几间房子,于是画了个圈,对祖母说:“三天之内腾出来”就走了。当时虽然祖父已经去世,家里没了靠山,但祖母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就不理他们。三天以后一个小军官带着几个当兵的来了,一看房子没有腾出来,顿时勃然大怒,就骂骂咧咧地要进屋扔东西。祖母一见,也发怒了,指着那个小军官破口大骂道:“你们瞎了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敢在这里撒泼,还想不想要脑袋了?今天你要住进这间房子,除非我死在你们面前!”几个国民党士兵一听,又看看这家房子的气派,也顿时犹豫起来。祖母一见他们犹豫,继续吓唬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敢扔我的东西,明天刘主席就会让你们几个脑袋搬家!”(【注】刘主席指河南省主席刘茂恩)闻听此言,几个国民党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进屋。那小官一看,也软了下来,灰溜溜地说:“好,好,你厉害,我们先走。”
  
    第二天,家里又来了一个军官,还带着老婆抱着个孩子,跟着一个勤务兵拎着行李。那军官名字叫孙少汉,领子上有个“×”,是个中校。孙中校找到祖母,说话比那几个小兵客气多了,大意是昨天来的那几个不会办事,我狠狠训了他们一顿;我们来打仗,还带着老婆孩子,也没地方住,挺不容易的,您就通融通融,给两间房子行个方便吧。祖母只爱听顺气话,经他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他们住下了。渐渐地混熟了,也觉得那家人并不坏。
  
    孙少汉的那个勤务兵姓张,也是个河南人。当时要打仗了,国民党为了促使当兵的卖命,就把美国援助的给养拿出来给前线阵地上当兵的用,轮不到这个勤务兵。勤务兵吃不到美国罐头,每天心里都挺烦躁,长官不在时就常发牢骚,抱怨伺候人的活太累。当时我叔叔也才五六岁,挺淘气,有一天,那个勤务兵正在院子里烧地锅做饭,我叔叔就弄了一个鞭炮在他背后放。“啪”的一声,把勤务兵吓了一跳。勤务兵转过脸来,一脸的不快:“弄啥呢这是?一边去!”
  
    当时父亲上学的学校在相国寺附近,在开封算是比较繁华的地段。有一天突然来了一队伤兵,偏偏要征用学校的房子。学校不愿意,找教育厅去顶。可当时要打仗了,当兵的厉害起来教育厅也顶不住,于是学校就被伤兵占了。学生没地方上课,学校就在龙亭后面靠近开封城西北角的城墙根下面找到一处院子,在那里上课。其实那里挺幽静,正适合伤兵养伤,但那帮伤兵偏偏要在闹市住,为的就是上街白吃白喝方便。临时的校舍离家太远,每天学校老师就在老学校集合学生,再排着队到临时校舍去。每天上学下学都要走很远的路,中午就不可能回家吃饭了。于是每人都带点干粮咸菜,学校烧一点开水;中午的时候,学生们就趴在草地上吃饭。从老师到学生到家长,没有不骂国民党的。
  
    那帮国民党的伤兵非常的坏,每天成群结队上街游逛,吃饭、拿东西、看戏都不给钱。不但如此,稍微有些怠慢就砸戏园、踢货摊、掀桌子,还常常打老百姓。这帮伤兵喜欢摆谱,张口就是:“老子抗战八年…….”其实,当时小日本已经投降三年了,而且老百姓并不服,总是在背后暗暗骂道:“呸!抗战八年,谁知道那八年你在哪里藏着哪?有本事跟八路一样打鬼子!”在当时开封城老百姓眼里,八路军是一支神奇的军队,他们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国民党军队的。老百姓这么说不是空穴来风,抗战结束后一些投降的日本兵就说:“跟八路的打仗,一个打一个,快快地;跟国民党打仗,一个打十个,慢慢地。”小鬼子比较傲慢,他们不会承认打不过八路军,但是他们承认:跟八路军一对一地打仗,还要非常警觉,行动迅速;而跟国民党打仗,就是一个打十个,还是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因此,开封城的老百姓们总是说:“国民党打日本人是狗熊,打老百姓是英雄。”
  
    共产党的部队如何好,解放后宣传得不少了。但实际上,内战激烈时共产党也迫切需要兵员,农民也并不是和电影里描写的那样个个踊跃参军的。父亲在部队时,有一个一九四七年冬天参军的老兵就曾向父亲说起自己参军的经历:干部们把青壮年农民集中到一间屋子里,让大家坐在炕上进行参军鼓动,把火炕烧得特热。也有一两个愿意去的,但人数不多;多数人不言语,于是就继续鼓动。炕越来越热,烧得人实在坐不住了,想挪挪屁股,一挪,干部立即说:“好,好,×××愿意去!”马上连拉带拽到前台来,戴上大红花,就算光荣参军了。不过,共产党讲政策,对于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一般不动员参军;到了部队以后官兵平等,讲阶级友爱,更不存在克扣士兵的现象。这样一来,也就留住了士兵。而那些原来在国民党中服役,后来被共产党俘虏参加解放军的“解放战士”,对比双方军队天壤之别,就变得更加勇敢。
  
                     十五、第一次解放开封
  
    一九四八年,随着战局日下,开封城岌岌可危。国民党决心死守,把开封城变成一座要塞。先是把城外的民房一把火烧掉,形成一片开阔地;然后依托城墙,在城外构筑半永久性工事。国民党在城外做碉堡时,为了防止士兵临阵逃跑,就想了一个损招:先挖个一米深左右的圆坑,把食物、水连同士兵一同放入坑内,再用吊车把事先做好的钢筋水泥壳扣在上面。碉堡没有门可出入,当兵的要想出来,就得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锹挖地洞。国民党荒唐地认为:采取这样的措施就可以防止士兵逃跑,促使当兵的死心塌地地拼命。实际上,这种措施一点效力都没有:当兵的想保命,自然就一枪不放,一开打就把白衬衣挑在枪尖上从机枪眼里伸出来投降,直等解放军冲过去以后当俘虏。
  
    祖父病逝以后,根据祖父的遗愿,家里准备把灵柩带回确山老家安葬。但时局混乱,道路不通,于是寄放在城外一座寺庙中,等待时局好转后再迁葬。国民党烧城外民房时,那座寺庙也未能幸免,于是祖父的尸骨连同棺材一起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当时老百姓已经不许出城,一直到第一次开封战役结束后看灵柩的人才来报信。在那个时代火葬并不普及,在人们的观念中灵柩被焚毁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当祖母和孩子们闻听祖父灵柩被焚毁的噩耗,顿时嚎啕大哭。祖母扶着墙一边哭,一边骂:“你国民党丧尽天良啊,把什么坏事都做绝了,你也守不住个开封城!”说完,祖母带着几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来到城外把祖父的骨灰收集起来带回了家。
  
    转眼到了六月份。一天早晨父亲上学,一出门发现街上空荡荡的无一人,继续走了很久才碰到一个同学,二人继续前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碰到一个值勤的宪兵,宪兵看见他们就大喊:“回家去!回家去!别上学了,要打仗了!”小孩子不懂事,一听可以不上学,顿时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回到家里一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慢慢地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后来炮声渐渐停息,城外方向枪声大作;又过了一两天,枪声由远到近——共产党进城了!
  
    开封古城中心鼓楼街有一座鼓楼,是旧时开封城的标志性建筑。鼓楼有三层飞檐,高大巍峨,钟楼正中有一个大牌匾,上写四个大字:声震中天。解放军进城后与国民党军队展开激烈的巷战,钟楼被炮火击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白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到了晚上,大火仍未熄灭,半个天空都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
  
    共产党的部队此时不知是由于战术原因,还是为了减少城内居民的伤亡,不再用重炮轰击了,而改用迫击炮。迫击炮的声音能分辨得出来:嗖——嗖嗖——轰!在激战中,我们家左右邻居、店铺全被炮弹击中倒塌,惟独我家的楼房墙体厚实,因而基本完好无损,只是楼外的木楼梯被弹片炸塌了。邻居没了房子,天黑时纷纷跑到我家来请求留宿,祖母一看,忙说:“都啥时候了,还请不请的,快进来吧!”于是大家一拥而入,好在家里房子挺多,又有地板,二十多号人就睡在地板上。在战乱时候,人多了是能够壮胆的。
  
    第二天枪声越来越逼近我家所在的省政府大街,不时有子弹在院内飞过,还有一粒流弹破窗而入,所幸没有伤人。父亲有一件美国救济总署发的棉布衬衣晾在院子里,此时中弹起火了。那件衬衣是方格子的,布料非常厚实。接着,屋门被人推开,一个短头发的解放军女卫生员手里拿着一块馒头,一边啃着一边进屋问祖母:“大娘,有没有水喝啊?”祖母连忙倒了碗开水给她喝,看着她干啃馒头吃,又从家里拿出了点咸菜给她,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喝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当时我们家住在省政府大院斜对门。此前,省政府早已被国民党变成了防御工事。街这边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有一些解放军就占据了我们家楼上,那边省政府大院内国民党士兵还在坚守,双方隔着大街互相射击。突然,家里人听到一声很大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的声音。大家到门口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解放军战士趴在我们家院子里的地上,大概是中弹以后从我们家楼上摔下来的,身旁还扔着一把工兵铁锹,那声音估计就是铁锹落地时发出来的。刚才进屋讨水的女卫生员正在为他包扎。正在这时,又一个端枪的解放军战士推门而入,看到门口站的人,对祖母说道:“大娘,别站这里,门口很危险!”说完转身往我们家后院跑去。大家急忙又离开门口。
  
    当时开封上空还有飞机飞过。后来才知道,那是蒋介石亲临开封上空督战。
  
    第二天全城大部分地区枪炮声渐渐沉寂下来,惟独龙亭方向还有战斗,枪炮齐鸣,持续了几个小时后也停下来了。战事结束后,在家里的厕所中发现了一套刚刚脱下的、崭新的国民党校官呢子军服,大概是哪个军官平时舍不得穿,原本打算打起仗来穿上这身新衣服“不成功便成仁”的,后来改了主意逃命去了吧。当时的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先是自己在脸上涂满鲜血装死,然后混在出逃的人流中逃出了开封。
  
    开封地质比较特殊,打井时有的井是苦水,有的井是甜水。苦水井是不能吃的,只能用来洗衣服。因此,当时开封城内所有的水井都有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苦水井”或者“甜水井”。平时家里吃水都靠人送,打了几天仗没人送水了,家里的甜水也吃完了。开封战役时大伯不在家里,父亲是唯一能干活的男子,因此枪声一停父亲就出门挑水。一路上国军将士尸骸枕籍,地上血流成河。走着走着,又看到一个国民党伤兵在地上艰难爬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恰在此时,两个解放军战士刚好从他面前经过,正在爬行的国民党伤兵停了下来,以乞求的眼神向他们仰望着,也没有说话。其中的一个解放军战士拉了拉另一个战士,两人一言不发,绕开国民党伤兵走了。第二天早晨父亲挑水时又看到那个伤兵,趴在一汪积水边,已经死了。
  
    进攻开封的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的陈士榘部,当时装备很差,甚至还没有统一的军服:有穿八路军军装的、有穿便衣戴军帽的、有上身军装下身便衣的。武器也很破旧,可是士气高昂、待人和气、纪律严明。
  
    善于运动战的解放军进入开封只停留了大概四、五天时间,然后就在一个夜里悄悄撤走了。那天早晨起来,街上一个解放军都没有,只留下满街标语口号。解放军撤走的当天下午,国民党邱清泉的机械化步兵第五军回来了。那天天气很怪,天空一边是乌云翻滚,另一边却是烈日当头。一开始,国民党军远远地打了几炮,见没反应就不打了。当时父亲跑到城门口看热闹,远远地望着排成纵队的坦克,“突突”轰鸣着,冒着烟;坦克后面是汽车,汽车后面还有戴钢盔的士兵。在乌云与烈日的衬托下,这支黑压压、又闪闪发亮的部队显得很不可一世。接着,国民党的报纸和电台就开始吹牛,比如《庆祝开封大捷——国军胜利收复汴梁》、《国军荣克开封城》等等。其实,国民党部队“荣克”开封时连一个解放军的影子也没见到。
  
    国民党进城后学校又开课了。父亲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个被炸毁的国民党碉堡,坍塌下来的水泥块埋住了一具国民党士兵尸体的上半身,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由于当时是夏天,尸体在阳光的暴晒下很快肿胀起来,并且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作呕的臭气。父亲和他的同学们从那里经过时,为了躲避那种臭味,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就深吸一口气,再憋着气跑过那一段路。有几次不走运:风向正好顺着他们跑的方向,等他们以为跑过了那个区域而深呼吸时,立刻闻到了那股令人翻肠倒肚的可怕气味。
  
    复课那天,同学们见面后格外亲热,互相讲述打仗时见到的惊险场面。父亲的同学在开封战役中也有损失,同在班上的两姊妹被打死了。那两姊妹长得很漂亮,时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两姊妹的母亲经受不住这种打击,不久就疯掉了。
十六、跑反
  
    邱清泉的第五军再次占领开封后,继续在开封外围与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华东野战军交火,开封始终未能成为太平之地。当时父亲见到的邱清泉部是国民党的王牌部队:武器精良,从战车到士兵的枪支都是美式装备;士兵穿得也好,清一色斜纹布军装,军容非常整齐;生活也不错,住在美式帐篷里,吃着美军战时士兵口粮,经常从帐篷中扔出空罐头盒。邱清泉部并不像当年汤恩伯部那么骚扰百姓,但是也决不像解放军、八路军那样对老百姓那么和气。国民党与老百姓的关系,就像是水与油;而共产党与老百姓的关系,则像是鱼和水,这就是区别。
  
    当时邱清泉的坦克部队就驻扎在华北运动场,我父亲他们几个经常到那里去玩。他们看到邱清泉的坦克群里有一种履带式装甲摩托车特别好玩:比一般的三轮摩托大不了多少,只能坐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开机枪,没有炮,两个人也不是全身都能坐进去的,上半身露着,前面靠钢板掩护。这种装甲摩托车,我父亲在解放以后的影视剧里从来都没见到过。当时除了邱清泉,开封城里还驻扎着别的部队。有一天,父亲他们几个小孩看到一队士兵走过,以为是第五军,就蹦着叫:“第五军!第五军!”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他们跟前,俯下身子对他们说:“小朋友,我们不是第五军的,我们是车联队的。”于是小孩子们又欢呼起来:“车联队!车联队!”后来弄明白了,第五军是摩托化步兵部队,戴钢盔,军服是一般国民党军队的衣服;车联队全套美式装备,穿夹克衫。
  
    第一次开封战役结束后,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就调走了,换来了张轸当省主席。当时,我父亲在街上看到国民党刷的大标语:“热烈欢送劳苦功高的刘主席,热烈欢迎张主席。”这位张主席在开封也没有待多久,到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张轸在汉口附近率领其所辖的第十九兵团起义,当时大伯恰好在张轸部队中,就参加了革命。张轸起义的地点在汉口的金口,现在成了一片大住宅区,叫常青花园。二○○○年,我们家在常青花园买了一套房子,先是我住了一年,我搬走后父母就住在那里。至今,常青花园入口处的张公堤(【注】张公堤是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主持修建的一座环绕汉口的大堤,这条大堤奠定了现代汉口的基本轮廓)上,还残留着一个基本完好的国民党修建的碉堡。
  
    有了第一次开封战役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祖母想起来就有些后怕。为躲避随时可能烧来的战火,祖母决定带几个孩子回老家确山。但是,当时几个成年子女人各有志:大伯还在确山老家;大姑在省师范高等学校与一个进步青年张××(【注】实为中共地下党员)谈恋爱,不愿意走;二姑正上高中,准备跟学校一同撤走。祖母只好收拾了家里能拿得动的首饰、金银等财产和祖父的骨灰,带着当时尚未成年的父亲和叔叔一同南逃,家里委托给一个远房亲戚照看。那远方亲戚不识字,在看房子期间,把祖父一生积攒下的珍贵的线装书都拿去当废纸卖掉换酒喝了。
  
    此时郑县、许昌一带均有中共武装活动,陇海铁路向西已经走不通了。祖母一行出了开封,向东先乘火车到徐州,从徐州沿津浦铁路南下到浦口,从浦口渡江到南京,从南京乘船到汉口,从汉口再沿平汉铁路北上回到确山。当时兵荒马乱,南下的火车列列爆满,就连火车顶棚上都坐着人,不时有扒火车的被挤下火车轧死轧伤。车厢里还有国民党的伤兵和散兵游勇,一路上怒骂声、哀号声、呻吟声连绵不绝。火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人们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自己的财产和子女。等到了浦口,码头上等待过江的老百姓人山人海,而轮渡只有那么几条,根本就忙不过来,秩序非常混乱,不时有人为争抢渡轮掉入江中。
  
    祖母、父亲、叔叔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一幅乱象一筹莫展。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恰在此时,听到有人招呼他们。一看,竟然是曾与祖父同僚、时下在国民党海军部供职的李××(【注】军衔大概是个少将)。此人若干年前曾去过祖父家里,有印象但不熟悉。在李××的安排下,祖母一行随之一同过了江,在李××家中小住了几日。李××招待得还比较热情,只是其夫人仿佛显得有些不耐烦。看看祖母一行所带的大包小包,李××问:带着这些东西,一路上安全吗?祖母说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胆的。李××便建议:现在哪里都不如南京安全,可以将不是生活必需品的包袱和祖父的骨灰暂存他的家中,等战局好转以后再回来取。祖母一听,当即就同意了。
  
    李××帮助祖母买了到汉口的船票,又将三人送上了船;从南京到汉口,再从汉口到确山这一段路还算太平。只是时值战乱,轮船上人挤人,好多人连床铺都没有,就在过道、走廊甚至船顶睡觉。由于人多,轮船上也就不开小灶了,只有份饭。当时船上有四、五个国民党小军官,还牵着一条狼狗。吃饭时,饭是随便吃,但菜只有一份,那几个国民党军官觉得不够吃,就要人家再给他们打菜。但是菜是有数的,人家不给打,几个小军官也没有打轮船上的人,就在吃完饭以后,把碗和盘子一个一个扔到江里泄愤。
  
    这时,我父亲看到地上有一份报纸,于是拣起来看,头版头条是一则新闻:《十七岁青年军游动目标一枪击中》,还配有一个青年军士兵的半身像。一看内容,说的是在无锡有个国民党伤兵抢商店的东西,抢了以后他在前面跑,商店的伙计在后面追,此时恰好被这个正在站岗的十七岁青年军士兵看见,抬手一枪击中了伤兵的太阳穴。其实这个伤兵罪不该死,但那时国民党已日暮途穷,指望着靠青年军来扭转战局,于是大吹青年军。国民党青年军多为从学生中招募,全套美式装备,待遇很高,连士兵的军服都是人字呢的。可是令国民党失望的是,他们寄予高度希望的青年军打仗特别不行,连杂牌队的战斗力都赶不上。
  
    回到确山老家以后,战局急转直下,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家再也没能和李××联系上。于是,祖父的骨灰,还有那些囊括了家里几乎所有动产的包裹均不知所终。解放后,大伯曾到南京寻找过李××家找骨灰,但早已物是人非,听邻居们说,李××跟国民党去台湾了。
  
    事实上,祖母这次跑反完全没有必要。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已经穷途末路的国民党行政机构和军队自己撤出了开封,逃往徐州。解放军兵不血刃就解放了这座古城。后来回到开封后听邻居们说,解放军进城时见里面没有抵抗,就分成两路纵队,分别在街道两边摸索着前进,走走停停,很警觉的。
  
                     十七、母亲的家庭
  
    我母亲的故乡是河南滑县,也是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的故乡。我小的时候,曾模模糊糊地听过外婆讲赵紫阳家里的事。母亲所在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清一色姓张,都是一个老祖宗的后代,村民也全都是亲戚。我的外公叫张明堂,出生于一九一○年,是个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老实庄稼汉,原本并不富裕,娶外婆时家里一共只有七亩地。外公是干农家活的天才,十岁时就会赶大车,一辈子唯一的兴趣就是伺候庄稼,人也非常勤劳,就知道干活。
  
    我的外婆姓袁,名素珍,于民国四年(【注】即一九一五年)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外婆原有十个兄妹,因家境贫寒其中有七个夭折,外婆是最小的一个。外婆的父亲到省会开封谋生,当时交通不便,也没有钱,很久没有音讯。外婆一岁时,豫北大旱,家里人断了粮食。全家走投无路时为了求生,只好把外婆的姐姐以五十块现大洋的价钱,卖给淇县的一个大地主赵家作小妾。当时外婆的姐姐十七岁,模样非常标致,来提亲的那个男人当时四十来岁,长的斯斯文文。外婆母亲一看,觉得虽然岁数大了一点,但人还体面,终究还能过,于是也就应允了。
  
    谁知这个来提亲的人只是那家的账房先生,真正的新郎是那家的主人赵老太爷,当时已经七十三岁了。赵老太爷家有千顷土地,家丁数百,但就是没有后代,于是不断地娶小老婆想要个继承人,到外婆的姐姐已经是第七房了。外婆的姐姐到了他们家才知道这个情况,但也无力逃脱,终日以泪洗面。外婆的母亲在女儿出嫁后去探望女儿,到了那家才发现这女婿比自己还大三十多岁,顿时又急又气,几个月以后就病死了。就这样,外婆还在两岁时就死了母亲,父亲又一直没有音信,只得寄住在她的哥哥家里。
  
    外婆的哥哥比外婆大二十四岁,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农村地痞。也算天造地合,外婆的嫂子也是个恶毒刁钻的泼妇。二人对这个可怜的妹妹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时常虐待她,一天只给她吃一顿稀饭,还让她砍柴、割草,稍不合心就拳脚相加。外婆长到十岁时,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得只像四、五岁小孩,头发如同枯草,轻轻一碰就大把脱落。这时村里的邻居实在看不过去,悄悄跑到淇县,把外婆受虐待的情况告诉了外婆的姐姐。
  
    外婆的姐姐嫁给赵老太爷之后还不到一年,那老头就病死了,仍然没有一子半女。赵老太爷是淇县豪强,家里有好多院落,金银财宝分别藏在不同地点。由于家中无后,藏金银财宝的地方原来只有老头子和大老婆知道。死前,赵老太爷有些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这个小老婆,便悄悄把家里放钱的地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按照封建家规,赵老太爷死后,小老婆们也不能改嫁,只能守寡到死。
  
    赵老太爷的大老婆是一个心地不坏的人,虽然家有良田千顷、金银无数,但依旧勤劳节俭,对几个守寡的姨太太也还和善。那时豫北常闹饥荒,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时,赵家都要在门外设立几个粥棚施舍。那时赵家大婆已经六十多岁了,走路已经不稳,需要佣人搀扶,但每当她在地上看见有零散的麦穗、棉桃、布头这些东西,都要亲自拾起来,洗净后积攒起来备用。
  
    外婆的姐姐本来不愿与哥嫂这一对坏人来往,自他们的母亲死后就多年没有回过娘家。获知外婆受哥嫂虐待的消息后,外婆的姐姐赶紧到哥嫂家里,把外婆领走了。好在赵老太爷的大老婆人还算善良,听了外婆的凄惨遭遇后不胜唏嘘,也就同意收留外婆,和家中佣人住在一起。外婆在姐姐家里可以吃得饱了,身体迅速恢复、发育,越长越漂亮。由于她在哥嫂家长期被虐待,谨小慎微惯了,做事手脚麻利,还会看大人眼色,把大婆伺候得舒舒服服,于是大婆也挺喜欢她,给她请了个私塾先生教她看书识字。
  
    外婆这人心地善良,自己虽寄人篱下,但依旧同情贫苦人。民国十九年(【注】即一九三○年)前后,中原大战爆发,豫北又闹饥荒。外婆在外出时看到有母女二人即将饿毙,赶紧回到佣人房中,端出食物给二人吃,救活了母女俩。后来,外婆又跟姐姐要了一些钱,送给母女二人活命。这母女二人都挨过了饥荒,活到解放以后。外婆还帮助过一个穷老头,此人因吸大烟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孑然一身来讨饭。旁人都厌恶他,不施舍食物。后来外婆见他可怜,就每天偷偷把佣人剩下的伙食端给老头吃,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外婆一出嫁,就再也没人给那老头子送饭。几个月以后,外婆回门到赵家,才知道那老头已经饿死了。
  
    转眼到了外婆出嫁的年龄,此时的外婆已亭亭玉立,而且知书达礼,故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磨破了。这些人中有两个特别突出:一个是当时燕京大学的教授,另一个是家有“千顷牌”(【注】“千顷牌”是旧时奖励巨富的一种办法,家里有超过一千顷,也就是十万亩以上的土地,官府赐予“千顷牌”为褒荣)的豫北豪强地主王三祝(【注】王三祝在解放战争时期任国民党暂编第九纵队司令,一九四九年五月安阳解放时被活捉,同年七月被处决)。特别是燕京大学那个教授,见了外婆以后非常满意,连聘礼都送来了。但是,赵家大婆喜欢外婆,不想让外婆跟着那个教授走而远离她;而外婆自己也不想到王三祝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就这样挑来挑去,外婆的婚事又拖了几年。
  
    外公年轻时长得很英俊,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人称“衣裳架子”:尽管天天在地里干活,但他的皮肤属于“晒不黑”,白里透红;身材也高大魁梧,达一米八三,而且特别匀称。民国二十二年(【注】即一九三三年),外公到赵家提亲。外公这人老实木讷,前去提亲时,赵家大婆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问的时候就一言不发;但只要一谈起庄稼活来就眉飞色舞,兴致昂然。赵家大婆觉得外公是个本分人,靠得住,又勤快,于是让外婆来见。外婆见了外公,一是相中他老实,二是相中他能干活,三是相中他英俊。就这样,从那么多求婚的佼佼者中,外婆独独选中了外公这个最穷的庄稼汉。
  
    解放前,由于连年战乱,豫北的土匪老抬十分猖獗。外婆刚与外公成婚不久,外公在去道口看戏回来的路上被几个“老抬”绑架了。当时土匪听得消息,说王三祝曾到在赵家向袁氏提亲,就以为外公是王三祝,于是将其绑架,放出话来要十万块现大洋,否则就要撕票。抓到外公以后一审,却发现不是王三祝,于是匪首就到赵家勒索,降价成五千块。外婆得知消息后简直快急疯了,赶紧托其姐姐到赵家借钱筹款。还正在忙活着,外公居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原来,“老抬”得知外公并非王三祝,又见外公老实木讷,就对其放松了警戒,关押几天后派两个小喽罗押着外公转移关押地点。谁知走到半路,两个家伙的大烟瘾相继发作,又是流鼻涕又是浑身抽搐,动弹不得,结果眼睁睁地看着外公挣脱绳索逃走了。住在赵家敲诈的匪首一听说人质已经跑了,顿时很泄气,赵家大婆也会办事,多少给了他几个钱,算是辛苦费。
  
    外婆这人从小寄人篱下苦惯了,特别会过日子。外婆嫁给外公之后,二人配合非常默契。自从自己家买了第一匹牲口之后,外婆就像对待孩子一般爱护它,每天晚上起来给牲口喂草,连灯都舍不得点,结果经常被撞的一头包。节约下来的钱,全部攒着买地。外公这个人也不爱乱花钱,干活时根本不用人催,因为看见庄稼长的好,他比什么都高兴。八十年代后期,外公在我们家住了几年,有时我跟他一起到外面转转,每走到庄稼地,他都要俯下身子仔细地看半天,还说人家不会种田,庄稼没长好。
  
    俗话说,天道酬勤,外婆的精打细算和祖父的勤劳耕作,使得这个家庭在解放前的二十年里不断扩大再生产,从原先的几亩地变为四十多亩,还盖了一座二层的小砖楼。不过,滑县的土地属于黄河故道,含沙量大,肥力差,当时又不懂使用化肥和品种改良等技术,尽管精耕细作,但还是离不了靠天吃饭,一亩地能打个二、三百斤粮食就算大丰收了,遇到荒年景颗粒无收的情况都有。每年打下的几千斤粮食养活当时一家六口,也不过温饱有余。
  
    当时家里只有外公一个男劳动力,地多了以后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农忙时节也雇几个短工。但是,这里的主家与雇工的关系并非像《收租院》里所描述的那样残酷、血腥,而恰恰相反——当时吃饭时,外公和长工同席,吃干饭;外婆和孩子们则另一桌,吃稀饭。这是因为,在天灾人祸频仍的河南,小户人家即使有些余粮也不敢顿顿吃干饭,必须留下来粮食备荒,或者换钱买地;而外公和长工属于下地干活的劳力,他们必须吃饱才有劲干活。上工时外公和长工一起下地干活,那长工与我们家关系也相当好,本身也就是自家五服以内的亲戚。外公与长工以叔侄相称,而且文革时代整我们家的那帮人里,独独没有这个长工。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殷实之家,而不是一些人公式化地描绘的如同洪水猛兽般的压迫者。
  
    冯玉祥治豫时,搞“新生活运动”,派出大兵四处搜罗裹脚女人。可是,这种延续了一千年的陋习也并非一下子能破除的。那一段时间,村口有人放哨,远远看到有冯玉祥的大兵过来就高喊:“查裹脚的来了!”正在地里忙活的年轻妇女一听,撒腿就往家里跑,冯玉祥的大兵就在后面追,跟今天搞计划生育差不多。
  
    后来日本人来了。外公的弟弟当时在县城卖馍,走到城门口时正赶上日本鬼子杀人立威,无端地被日本鬼子砍了头,在城门口挂了好多天。后来外公买通一个给日本人做翻译的同村人,花了不少钱才把尸首赎回来。几年里日本人就到过村里一次,吓得全村妇女脸上涂满锅灰躲到麦地里,被日本兵抓住的妇女倒也没怎么着,日本兵看着她们脸上黑糊糊、惊慌害怕的样子就哈哈地笑,嘴里还用生硬的汉语说“皇军大大的好,别害怕”,然后就走了。而汉奸队伍“皇协军”和一些杂牌队就挺可恶了,每次进村都偷鸡摸狗,搜刮财物,因此当地一些老百姓说“皇协军”比日本兵还坏。
  
    解放前像外公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地主,最怕的就是“穿四个兜”衣服,也就是穿军装、警察制服和中山装的人,这样的人一来村子里就是敲诈的。有些城里的地痞流氓没钱了,就借上一身中山装一穿来到村里,看到哪家家境好一点,但气派又不是很大的,就进去往椅子上一坐,装腔作势地说:“蒋委员长号召我们开展新生活运动,现在要交卫生费。”小地主们也不懂什么是“新生活”,不愿意交,“四个兜”就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叫道:“怎么,不愿意?你还想不想过了?”小地主一听,吓得心惊胆战,连忙乖乖地把钱送上,算是破财免灾。
  
    虽然豫北先后被新旧军阀、国民党、日伪轮番控制,然而这几种政治势力始终没有能深入到乡村中来,除了要交各种各样的捐税、偶尔有各式各样的军队和流氓来搜刮骚扰外,豫北的乡村多半时间处于千百年来形成的村社自治体系之中,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着,直到来了共产党。
太长,没空看,顶起来慢慢看[em03]
好不容易看完,写得不错啊,加油!
楼上的兄弟
讲的是真的吗
怎么写的来
看得真累,休息会,明继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