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天下,悲惨的南明痛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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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将这篇文章传入历史版,并不是以小说的目的而传入,是以纪实题材为目的,是为了让世人记住那个波澜壮阔而又让人心痛不已的明末历史,虽然文中有的地方记述偏颇,但不失为明末历史的好文章。在此向作者赫连勃勃大王致敬,如涉及版权问题则请版主告之
半明半灭大明朝(1)
<b>  ——崇祯帝的自杀和凤子龙孙的下场</b>
  公元1644年,明朝崇祯十七年,阴历三月十八日。
  北京紫禁城内。乾清宫。
  座中三人,一男二女,正郁郁饮酒。
  男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面容清秀,神色倦怠。他头戴乌纱折角向上的翼善冠,身穿明黄的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织有晃人眼目的金盘龙,一条以金、琥珀、透犀镶嵌的玉带束于腰间,脚登皂皮靴。如此装束,非皇帝莫属。不错,此人,正是大明朝的崇祯皇帝。
  在他对面,侧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皇后周氏,一位是贵妃袁氏。
  两个女人皆是盛装。周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冠上满缀金玉、珠宝和绝色翡翠,一金龙,二翠凤,口衔珠滴,摇摇颤颤。身上,她着真红大袖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绣着织金云霞龙纹,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华丽无比。袁贵妃头戴鸾凤冠,附以翠博山,大珠莹耀,花钗横斜。她也穿金绣鸾凤的真红大袖霞帔,红罗长裙,只是衣服的图案用织金及绣凤纹,不用明黄线,没有云龙纹。
  难道是崇祯帝后贵妃的天地一家春欢饮吗?不,这是三个人的生死诀别时刻,他们正在喝断头酒!
  北京城外,一整天下来,忽而黄沙障天,忽而凄风苦雨,忽而冰雹雷电。但是,最震人耳目的,是城外李自成农民军震天的呐喊杀声和轰隆隆的攻城炮声,震耳欲聋。深处皇宫内殿,仍然能不时感受到剧烈的颤抖。
  静默许久,崇祯帝尽饮一杯,瞠目对周皇后和袁贵妃说:
  “事已至此,只有一死!”
  看到崇祯皇帝眼中的怪异凶光,娇小艳丽的袁贵妃顿时间惧从心起,鬼使神差一样,她忽然抛杯跳起,转身离席欲逃。
  崇祯帝拔出腰间宝剑,趋身上前,一剑正捅袁贵妃后胸。美人顿时香消玉殒,血流遍地。
  周皇后脸色煞白,不过,毕竟母仪天下多年,还能做到临危不慌。她慢慢站起,向崇祯帝深施一礼,低声说:“臣妾向陛下诀别!”言毕,未等崇祯帝开言,周皇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坤宁宫。
  国破家亡之际,这位大明朝皇后并无任何多余的言语,连遗言也没给宫女们留下一句,平静地以白绫上吊自杀。在她深沉的一声叹息过后,是颈骨断裂的可怕声音。
  不久,已经有些醉意的崇祯帝摇摇晃晃赶到坤宁宫,望着吊在殿中的周皇后尸体,他忽然放声大笑:“死得好!死得好!”……
  十七年的皇帝生涯,对于崇祯皇帝来讲,只能用杜甫一句诗来概括:艰难苦恨繁霜鬓!
  除诛杀魏忠贤一事略显崇祯帝的“英明神武”外,他继位后的每一步,几乎是步步皆错,一步一步带着他的大明国走向灭亡。
  <b>  屋漏偏遭连夜雨</b>
  <b>  ——内忧外困下的崇祯帝</b>
  崇祯帝朱由检,是明光宗第五子。由于早年丧母,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信赖的家人,他在童年所遭受的孤独感、被遗弃感、挫折感,决定了日后他成人之后那种猜疑、偏激、固执的性格。
  崇祯帝惟一比他同父异母哥哥明熹宗强的,是他酷爱读书,从小一直受着正统的儒家教育。
  继位后,崇祯帝药到病除,轻而易举地铲除了魏忠贤阉党毒瘤。放松之余,骄矜之气溢满胸膛,他顿觉自己是个天纵英明的帝君。
  <b>  自损栋梁——枉杀袁崇焕</b>
  登基之初,由于早闻其名,崇祯帝对袁崇焕非常信任,命其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崇祯元年秋八月,袁崇焕入京觐见,在皇帝面前许诺五年之内可恢复全辽境土。崇祯帝更是闻言大悦。
  崇祯二年(1629年)夏七月,袁崇焕至旅顺,杀掉了皮岛的明朝大将毛文龙。崇祯帝闻毛文龙被杀,登时大骇。如此方面镇将被杀,确实出乎意料。但由于当时正倚重袁崇焕,崇祯帝只得优旨褒答,认定他杀得好,并下诏宣谕毛文龙罪状。后来,这反而成为袁崇焕被杀的一条罪名:擅杀大将。
  当时与后世,均有好事者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中了后金的反间计,自剪羽翼,亲痛仇快。这些人往往以东江镇日后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叛明降清为口实,认为皆是由于毛文龙之死引致。其实,袁崇焕杀毛文龙仅仅几个月,皇太极就从长城逾入内地,为此,袁崇焕急忙携军救援。
  崇祯帝偏中皇太极“反间计”,自毁长城,杀掉了袁崇焕。如果袁崇焕不死,依他的指挥控制能力,东江镇兵将肯定会被打造成为一支恢复辽东的劲旅。而假如毛文龙不死,这个跋扈明将必定会叛明降清,日后也不会被附于袁崇焕传后,而肯定会被乾隆帝编入《贰臣传》。
  毛文龙被杀三个月后,皇太极率兵绕过山海关,由蓟镇长城的长安、龙井关、洪山口毁边墙入侵,并攻占遵化、迁安、永平、滦州四城。
  后金军忽然出现在北京城外,对北京展开围攻,即明人口中的“己巳虏变。”
  乍闻后金军逼近京师,明廷震骇,立刻调诸路兵入京来援。袁崇焕闻讯,在先派出赵率教入援的同时,即刻率祖大寿等人急赴前线,步步为营,途经抚平、永平、迁安、丰润等诸城,皆留兵营守。
  

半明半灭大明朝(2)
不久,明将赵率教战死消息传至,后金兵蜂拥而至。袁崇焕大惊,急引兵趋至北京城下,在广渠门外立营。虽然袁崇焕手中仅有不到两万人,但他们斗志高昂,数次与后金军交战,皆得胜而还(清人自己讲是“互有杀伤”)。
  见袁崇焕营盘坚固,无隙可乘,一直熟读《三国演义》的皇太极便欲施用“反间计”来除去袁崇焕。当时恰好营中有两个先前在城郊牧马厂被俘的明朝太监杨春、王德成在押,他遂命令汉人降将高鸿中与鲍承先两人趁黑坐在这两个明朝太监被困的营帐外,假装酒醉,放言说城内袁巡抚(袁崇焕)与大金有密议,准备里应外合。夜间,哨兵故意纵两个太监逃脱。
  这两人一回城,像兔子一样跳到崇祯帝面前,把这件“天大的秘密”讲与皇帝听。刚愎自用的崇祯帝竟然上了皇太极这种最简单诡计的当,很快就派人逮捕了袁崇焕,打入诏狱严刑拷打审问。
  袁崇焕的部将祖大寿为此惊惶至极,出城后即拥兵向辽西奔逃。幸亏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召唤祖大寿,他当时才没有叛变。
  由于山海关、宁锦一线仍在明朝掌握中,加之后来的孙承宗御敌有方,皇太极只得率兵退走。北京有惊无险。
  后金退兵后,明廷开始审查袁崇焕一案。
  当时,大学士钱龙锡持正,得罪了不少暗藏的阉党成员。阉党王永光时为吏部尚书,引其同党御史高捷等人猛烈攻击袁崇焕,诬称他暗中与后金议和,擅杀毛文龙,引清兵入口。这些阉党本意是想以袁崇焕兴起一件新的大“逆案”,顺便攀引钱龙锡,于是,他们大造舆论,讲袁崇焕杀毛文龙是由钱龙锡主使。
  最终,袁崇焕本人被判凌迟,其兄弟妻子长流三千里,抄其家产归公。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十六日,刚过中秋,袁崇焕被剐于北京闹市。
  袁崇焕被杀,乃是天大的冤案,但不少无知的北京市民却信以为真,恨极了这个引狼入室的袁巡抚,纷纷上前高声责骂,甚至生食这位耿耿精忠的烈士身上之肉。
  千刀万剐,明朝就是这样对待袁崇焕这样一个大忠臣。
  被杀前,袁崇焕作《临刑口占》,依旧对大明朝忠心耿耿: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仍旧守辽东。
  大英雄被剐之时,紧咬牙关,欲哭无泪,只能仰望苍天,让冤报叹息回荡于自己的胸腔之中!
  可笑又可悲的是,崇祯帝至死不悟自己中了皇太极反间计,甚至连入清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明末大才子张岱(写《陶庵梦忆》那位),也在书中把袁崇焕列为明朝逆臣。最终为袁崇焕“平反”的,竟然是“鞑子”皇帝乾隆。这真是个历史的黑色幽默!如果罗贯中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三国演义》多少年后被后金的首领皇太极当作“兵书”来使,以“蒋干盗书”为原型让崇祯杀掉大明顶梁柱袁崇焕,罗老先生肯定会在地下愤怒高呼不已。
  <b>  遍地烽烟——以油浇火的“平贼”</b>
  崇祯帝继位以来,用人不当,自然是不可推卸的主观责任,但罕见的自然灾害,也是明朝灭亡重要的客观原因。坏运气,是每个王朝灭亡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从朱由检继位的第二年,即公元1628年,陕北突遭大旱。十余年间,陕西、山西、河南、河北、江苏、山东,无年不旱。倒霉的是,大旱相继,蝗灾与瘟疫接踵而至,赤地千里,十河九干。由于乏食,最终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天灾人祸,小民无生路可寻,加之官员贪污,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只能走一条路:造反!
  同时,明朝发展到晚期,土地高度集中,宗室、勋戚、官绅地主对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贫者益贫,富者益富,社会的两极分化达至惊人地步。而自嘉靖帝(世宗)开始“竭天下之财以奉一人”,万历帝(神宗)变本加厉,天启帝(熹宗)有样学样,明朝财政面临崩溃的境地,只得通过不断加派赋税来榨取民财。各级官吏巧取豪夺,竭泽而渔。由于农民纷纷抛荒逃散,造成水利失修,河患日甚,恶性循环下,天灾人祸不绝。军制方面,更是法久弊生,军屯、商屯均有名无实,士兵被拖欠军饷,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诸大将除身边亲兵可用外,基本上没有可信得过兵校。军纪败坏,索饷哗变,几乎成为明末军队中的“主旋律”。
  早期的农民暴动,无非是一群想找口饭吃的乌合之众,无组织、无纪律,无任何明确目标,看似成千上万,实际上是一大帮拖家带口的饥民流民,明朝正规官军如果认真加以对付,这些人马上就会作鸟兽散。而且,领导暴动叛乱的人中,不少是当地土豪世家子弟或者是明朝边军的中下级军官,为避免事发后暴露身份连累亲族,他们纷纷自起诨名绰号。农民战争发展到中晚期,声势渐炽,首领们纷纷以本来姓名示人,“绰号”使用越来越少。
  明末农民暴动,最早当推崇祯元年延安的府谷人王喜胤(澄城县的造反规模太小,忽略不计),因当地大饥荒,他率杨六、“不沾泥”等人四处掠抢富民家里粮食,“相聚成盗”。与白水县王二会合后,这伙人已有五六千人的规模,他们攻破宜君县城,大肆抢劫一番,窜入延安一带的黄龙山。后来的“大西王”张献忠,就是首先加入王嘉胤的队伍。

  半明半灭大明朝(3)
张献忠本人是延安卫人,年轻时可能在延安府当过捕役,也可能当过边兵,在榆林卫的洪承畴手下卖过力(这是他1645年在成都当“皇帝”后自吹自擂,不一定是真),但肯定的是,此人绝非一般因饥而反的顺民,应该是在衙门或军门里混过的有不少入世经验的老油子。由于在与官军作战中勇敢能杀,他自己很快有了一支武装,自号“西营八大王”,所以,相比李自成,张献忠绝对是“革命”老前辈。
  至于李自成,虽然多年来一直说他是“农民领袖”,其实他本人并非农民,而是一个下岗驿卒,是有铁饭碗吃官家饭的“城里人”。他生于米脂,小名黄娃子,成年后到圁川驿(银川驿)充当驿卒。
  明代,十里置铺,六十里置驿。本来,驿站制度原本为政府官员提供舟车、马匹、夫役、邮传方便,是很有必要的“公家”设施。随着明朝社会的全面腐化,驿站制度日益成为不少官员谋利的工具。他们往来经过驿站时,常常敲诈勒索驿站,损公肥私。明朝驿夫、马户为了应付“官家”的差事,有时甚至倾家荡产。举例来讲,大驿站一年应该供银五万,但实际发下来只有一至两千,县官自己按“倒”扣四百后,剩下的交给驿站。这一点银子,根本不够日常开支。即使如此,明政府内有人还打驿站的主意。
  崇祯二年,给事中刘懋奏言整顿驿站。他出发点不错,通过整顿、精简,可以节省国家经费开支,抵消新饷。搞了一年多,裁撤数万驿卒,共省下六十八万两左右的白银——这区区六十八万两白银,事后证明,恰恰成为明王朝灭亡的代价——由于裁减驿卒,李自成下岗,这位爷无奈之下,愤而参加农民军,“奋臂大呼,九州幅裂。”所以,七品给事中的一纸奏文,在把大明朝送入历史黑暗的深渊的进程中使劲加了一把大力。
  李自成登高一呼,饥民齐集,一天就得千把人,转掠四方。由于在政府部门做过事,他很会组织安排,十来天内就发展到数千人,往来奔窜,自号为“闯将”(关于“闯将”的名号,不少当代和明末、清朝的学者,包括姚雪垠先生在内,均认为李自成是“闯王”高迎祥手下。其实二人根本没有关系,更不是舅甥关系。他后来的老婆高氏也和高迎祥无关。“闯王”、“闯将”皆造反诨名,是并列关系,不是从属关系)。
  饥民四处造反,府县官员们都是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是上报说是“饥民”饿极了惹事,认为到来年春天有活干有粮食有指望时,事情会自动平息。可巧,老天弄人,陕西等地连年干旱,饥荒越闹越大,造反之人越来越多。待明朝中央政府真正正视这件事时,小打小闹抢粮食的饥民暴动,已经发展成有规模有计划有组织的造反了。
  崇祯皇帝为解决问题,派左副都御史杨鹤去任陕西三边总督。
  由于刚刚经历了皇太极破边入口杀至京城脚下的危机,各地抽调了不少精锐部队抵至京畿地区。杨鹤眼见陕西各处农民军规模庞大,手中兵少剿不过来,就主张以招抚为主,提出要实实在在解决饥民的吃饭问题,然后使饥民解散,由政府发给耕牛农具,让农民规规矩矩种田当顺民。
  这种安抚策略虽然花钱多,但效果大,农民各安其业,不再会复出为盗。农民耕田有收成,生产恢复,政府可从赋税中回收银两,良性循环,应该可以解决问题。
  崇祯皇帝觉得有理,发诏照准。由于当时不少农民军已经转入山西境内,陕西只有“神一魁”农民军的势力最大。听说官家招安,自己能当“干部”,“神一魁”率着六七万人就到了宁州,正式投降,被杨鹤授予守备一职(上校团长)。入伙的饥民纷纷领取“印票”(回乡证),领银子后各自回家。
  当时,几乎陕西境内所有的农民军首领,包括“点灯子”、“满天星”这样的“老革命”,无一不受抚,得到相应官职。但是,得官后的农民军头头有的也留有后手,他们各自私留武器,占据要地,不时派人四处劫掠富户,号称“打粮”。另一方面,由于明政府只拨十万两白银赈济,杯水车薪,仍旧有大多数农民穷饿至极,这些人自然也不愿意就这样回乡等着饿死,仍旧团结在头头们身边,恋恋不去。
  在此种情况下,朝内“主剿派”群攻杨鹤一方的“主抚派”,指斥他浪费了大笔国帑,最终造成“屡抚屡叛”的局面。崇祯帝是个急性子,见花了银子不见立马成效,大怒之下罢去杨鹤官职,重新确定剿杀方针。
  剿杀之下,稍稍平息的民乱趁势又起。“神一魁”再次造反,攻占宁塞县城。不久,农民军头领们互攻,“神一魁”被杀。
  由于胆识过人的洪承畴被委任为总督,陕西农民军相继被镇压,郝林庵、“可天飞”等人逐一被杀。这位洪总督爱使招降和收买的手段,“以贼杀贼”,铁角城、锥子山等叛民大本营一一被端掉,明军斩获数万级,陕西境内,一时间基本看不见大股农民军。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农民军不是被杀光了,而是不少人遁至山西,在那里轰轰烈烈干了起来。
  当崇祯朝臣尽力镇压陕西饥民暴动的同时,皇太极在东北地区发动进攻,摧毁了大凌河城。
  大凌河之战,明军精锐数万被歼,大量先进火器丧失,损失不可谓不大。最重要的是,皇太极粉碎了明军步步为营东进的战略,迫使明朝往后退缩。
  

半明半灭大明朝(4)
崇祯七年(1634年),皇太极发兵二次入关打击明朝,总共进行三个多月,在宣府、大同一带大肆杀劫,掳抢百姓、牲畜不计其数,扬长而去。
  <b>  狂龙入海不回头——崇祯帝轻信农民军“投降”的后患</b>
  见陕西境内消停一些,明廷便下令给临洮总兵曹文诏,让他带统陕西、山西诸将,去山西剿农民军。曹文诏手下兵不多,只有近四千人,立刻从甘肃庆阳开拔,经潼关、过黄河,率先击杀蒲州、河津一带的农民军。
  到崇祯六年冬,从各地调至山西、河南、河北一带的围剿官军人数,已达三万多。一直号称“英明”的崇祯帝,此时也走他前任的老路,派出不少没老二的太监公公到各部队当监军。
  明末农民军之所以被蔑称为“流贼”,就是因为这些人善于四处游走,东打一下西杀一下,让官军四顾不暇。但华北地区多为大平原,叛乱者们无险可据,无山可藏。官军势大,进攻不懈。最后,大部分农民军被压迫于河南界内的黄河以北地区不能动弹。
  见突围无望,年底隆冬时分,“闯塌天”、“满天飞”、张妙手以及李自成等人,佯称要投降,向京营总兵王朴递信。王朴和监军太监杨进朝大喜,立刻制止各部官军的围剿,向朝廷上报了六十多名即将接受“招安”的“降贼”名单,自认为兵不血刃,已经立下奇功。
  “投降”名单上人名很有意思,有的像是《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诨名,有的像是《智取威虎山》里匪徒的绰号:
  贺双全、新虎、九条龙、闯王(高迎祥)、领兵山、勇将、满天飞、一条龙、一丈青、哄天星(当为混天星)、三只手、一字王、闯将(李自成)、蝎子块、满天星、七条龙、关锁(当为关索)、八大王、皂莺、张妙手、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张飞、诈手、邢红狼、闯塌天(刘国能)、马鹞子、南营八大王、胡爪、哄世王(当作混世王)、一块云、乱世王、大将军、过天星(惠登相)、二将、哄天王(当作混天王)、猛虎、独虎、老回回(马光玉)、高小溪、扫地王、整齐王、五条龙、五阎王、邢闯王、曹操(罗汝才)、稻黍杆、逼上路、四虎、黄龙、大天王、皮里针、张飞、石塌天(当系射塌天李万庆)、薛仁贵、金翅鹏、八金龙、鞋底光、瓦背儿、刘备、钻天鹞、上天龙
  千奇百怪的人名,共计六十一名。
  明军放松警惕后,不少兵卒还与即将“投降”的农民军做起买卖来,偷出军营里军靴、棉衣、兵器等物卖与对方。
  数名农民军头领暗中早有串联,趁诈降机会大大地休整一番。然后,他们吃饱喝足,趁山西垣曲到河南济源之间黄河封冻之机,纵马狂奔,整部整部地突破黄河天险,冲出明军包围圈,忽喇喇出现在中原大地。
  由于河南地方官员没有镇压的经验,中原平地又便于驰骋,农民军犹如水银泻地一样,四处窜击,不仅席卷河南全境,而且在周遭的安徽、四川、湖广等地均处处开花。由此,局部农民战争,一下子变成了明朝政府全面的祸患。
  特别是河南连年大旱,当地人活不下去,见当“贼”能吃饱饭继续存活,不少人纷纷入伙,农民军军势益炽。
  于是,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部进入卢氏山区,与当地偷掘矿藏的“矿贼”合伙,直下湖广,连破襄阳、上津、房县等地,如入无人之境。而“扫地王”、“满天星”、“横行狼”等人西入武关,连陷山阳、镇安等地,然后北上雒南,杀向西安。待洪承畴率军来截杀时,他们南下四川,攻城略地。横行数月,农民军主力最终大多回到了陕西。
  为了统一事权,明廷任命陈奇瑜总督五省军务(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他在河南陕州会师后,统军南下,打得在均县、竹山一带活动的张献忠、李自成等部纷纷退却,转往陕西。
  大部农民军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下,误入汉中栈道险地车厢峡。由于两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农民军弩解刀锈,衣甲多日不干,缺粮少食,几乎丧失基本战斗力。如果明军趁势进攻,这几万人只有等着挨宰的份儿。
  情急之下,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齐集商议,各自拿出先前抢掠的金宝,运了几十匹骡马,送入陈奇瑜营中遍贿明军上下军官。在左右力保下,陈奇瑜答应用抚招降,准备接受农民军的“投降”。
  由于朝中兵部尚书张凤翼也主抚,崇祯皇帝信之,下诏招安。结果,陈奇瑜派出明军小头目,一对一百,对“投降”农民军登记整编,准备尽遣这些人回乡安置。
  眼见大伙都成“良民”了,明军松懈,捧着农民军方面“孝敬”的大酒罐痛饮,搂肩搭背互诉衷肠,都表示不打仗好。结果,一夜之间,农民军在统一布置下忽然翻脸,尽杀安抚官(一百杀一个,太容易),夺马夺兵器后四处出击,立呈燎原之态。
  可见,明政府对农民军“伪降”、“诈降”一直没有充分的警惕性,使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诸部农民军脱险后,自汉中逸出,回奔陕西、甘肃攻掠。
  崇祯帝大怒,撤掉陈奇瑜,改任洪承畴为兵部尚书,总督五省军务。
  屋漏偏逢连夜雨,明军西宁士兵哗变,洪承畴不得不首先处理西宁军变。等他回来时,“流贼”们都东奔入河南。

本人将这篇文章传入历史版,并不是以小说的目的而传入,是以纪实题材为目的,是为了让世人记住那个波澜壮阔而又让人心痛不已的明末历史,虽然文中有的地方记述偏颇,但不失为明末历史的好文章。在此向作者赫连勃勃大王致敬,如涉及版权问题则请版主告之
半明半灭大明朝(1)
<b>  ——崇祯帝的自杀和凤子龙孙的下场</b>
  公元1644年,明朝崇祯十七年,阴历三月十八日。
  北京紫禁城内。乾清宫。
  座中三人,一男二女,正郁郁饮酒。
  男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面容清秀,神色倦怠。他头戴乌纱折角向上的翼善冠,身穿明黄的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织有晃人眼目的金盘龙,一条以金、琥珀、透犀镶嵌的玉带束于腰间,脚登皂皮靴。如此装束,非皇帝莫属。不错,此人,正是大明朝的崇祯皇帝。
  在他对面,侧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皇后周氏,一位是贵妃袁氏。
  两个女人皆是盛装。周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冠上满缀金玉、珠宝和绝色翡翠,一金龙,二翠凤,口衔珠滴,摇摇颤颤。身上,她着真红大袖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绣着织金云霞龙纹,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华丽无比。袁贵妃头戴鸾凤冠,附以翠博山,大珠莹耀,花钗横斜。她也穿金绣鸾凤的真红大袖霞帔,红罗长裙,只是衣服的图案用织金及绣凤纹,不用明黄线,没有云龙纹。
  难道是崇祯帝后贵妃的天地一家春欢饮吗?不,这是三个人的生死诀别时刻,他们正在喝断头酒!
  北京城外,一整天下来,忽而黄沙障天,忽而凄风苦雨,忽而冰雹雷电。但是,最震人耳目的,是城外李自成农民军震天的呐喊杀声和轰隆隆的攻城炮声,震耳欲聋。深处皇宫内殿,仍然能不时感受到剧烈的颤抖。
  静默许久,崇祯帝尽饮一杯,瞠目对周皇后和袁贵妃说:
  “事已至此,只有一死!”
  看到崇祯皇帝眼中的怪异凶光,娇小艳丽的袁贵妃顿时间惧从心起,鬼使神差一样,她忽然抛杯跳起,转身离席欲逃。
  崇祯帝拔出腰间宝剑,趋身上前,一剑正捅袁贵妃后胸。美人顿时香消玉殒,血流遍地。
  周皇后脸色煞白,不过,毕竟母仪天下多年,还能做到临危不慌。她慢慢站起,向崇祯帝深施一礼,低声说:“臣妾向陛下诀别!”言毕,未等崇祯帝开言,周皇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坤宁宫。
  国破家亡之际,这位大明朝皇后并无任何多余的言语,连遗言也没给宫女们留下一句,平静地以白绫上吊自杀。在她深沉的一声叹息过后,是颈骨断裂的可怕声音。
  不久,已经有些醉意的崇祯帝摇摇晃晃赶到坤宁宫,望着吊在殿中的周皇后尸体,他忽然放声大笑:“死得好!死得好!”……
  十七年的皇帝生涯,对于崇祯皇帝来讲,只能用杜甫一句诗来概括:艰难苦恨繁霜鬓!
  除诛杀魏忠贤一事略显崇祯帝的“英明神武”外,他继位后的每一步,几乎是步步皆错,一步一步带着他的大明国走向灭亡。
  <b>  屋漏偏遭连夜雨</b>
  <b>  ——内忧外困下的崇祯帝</b>
  崇祯帝朱由检,是明光宗第五子。由于早年丧母,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信赖的家人,他在童年所遭受的孤独感、被遗弃感、挫折感,决定了日后他成人之后那种猜疑、偏激、固执的性格。
  崇祯帝惟一比他同父异母哥哥明熹宗强的,是他酷爱读书,从小一直受着正统的儒家教育。
  继位后,崇祯帝药到病除,轻而易举地铲除了魏忠贤阉党毒瘤。放松之余,骄矜之气溢满胸膛,他顿觉自己是个天纵英明的帝君。
  <b>  自损栋梁——枉杀袁崇焕</b>
  登基之初,由于早闻其名,崇祯帝对袁崇焕非常信任,命其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崇祯元年秋八月,袁崇焕入京觐见,在皇帝面前许诺五年之内可恢复全辽境土。崇祯帝更是闻言大悦。
  崇祯二年(1629年)夏七月,袁崇焕至旅顺,杀掉了皮岛的明朝大将毛文龙。崇祯帝闻毛文龙被杀,登时大骇。如此方面镇将被杀,确实出乎意料。但由于当时正倚重袁崇焕,崇祯帝只得优旨褒答,认定他杀得好,并下诏宣谕毛文龙罪状。后来,这反而成为袁崇焕被杀的一条罪名:擅杀大将。
  当时与后世,均有好事者认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中了后金的反间计,自剪羽翼,亲痛仇快。这些人往往以东江镇日后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叛明降清为口实,认为皆是由于毛文龙之死引致。其实,袁崇焕杀毛文龙仅仅几个月,皇太极就从长城逾入内地,为此,袁崇焕急忙携军救援。
  崇祯帝偏中皇太极“反间计”,自毁长城,杀掉了袁崇焕。如果袁崇焕不死,依他的指挥控制能力,东江镇兵将肯定会被打造成为一支恢复辽东的劲旅。而假如毛文龙不死,这个跋扈明将必定会叛明降清,日后也不会被附于袁崇焕传后,而肯定会被乾隆帝编入《贰臣传》。
  毛文龙被杀三个月后,皇太极率兵绕过山海关,由蓟镇长城的长安、龙井关、洪山口毁边墙入侵,并攻占遵化、迁安、永平、滦州四城。
  后金军忽然出现在北京城外,对北京展开围攻,即明人口中的“己巳虏变。”
  乍闻后金军逼近京师,明廷震骇,立刻调诸路兵入京来援。袁崇焕闻讯,在先派出赵率教入援的同时,即刻率祖大寿等人急赴前线,步步为营,途经抚平、永平、迁安、丰润等诸城,皆留兵营守。
  

半明半灭大明朝(2)
不久,明将赵率教战死消息传至,后金兵蜂拥而至。袁崇焕大惊,急引兵趋至北京城下,在广渠门外立营。虽然袁崇焕手中仅有不到两万人,但他们斗志高昂,数次与后金军交战,皆得胜而还(清人自己讲是“互有杀伤”)。
  见袁崇焕营盘坚固,无隙可乘,一直熟读《三国演义》的皇太极便欲施用“反间计”来除去袁崇焕。当时恰好营中有两个先前在城郊牧马厂被俘的明朝太监杨春、王德成在押,他遂命令汉人降将高鸿中与鲍承先两人趁黑坐在这两个明朝太监被困的营帐外,假装酒醉,放言说城内袁巡抚(袁崇焕)与大金有密议,准备里应外合。夜间,哨兵故意纵两个太监逃脱。
  这两人一回城,像兔子一样跳到崇祯帝面前,把这件“天大的秘密”讲与皇帝听。刚愎自用的崇祯帝竟然上了皇太极这种最简单诡计的当,很快就派人逮捕了袁崇焕,打入诏狱严刑拷打审问。
  袁崇焕的部将祖大寿为此惊惶至极,出城后即拥兵向辽西奔逃。幸亏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召唤祖大寿,他当时才没有叛变。
  由于山海关、宁锦一线仍在明朝掌握中,加之后来的孙承宗御敌有方,皇太极只得率兵退走。北京有惊无险。
  后金退兵后,明廷开始审查袁崇焕一案。
  当时,大学士钱龙锡持正,得罪了不少暗藏的阉党成员。阉党王永光时为吏部尚书,引其同党御史高捷等人猛烈攻击袁崇焕,诬称他暗中与后金议和,擅杀毛文龙,引清兵入口。这些阉党本意是想以袁崇焕兴起一件新的大“逆案”,顺便攀引钱龙锡,于是,他们大造舆论,讲袁崇焕杀毛文龙是由钱龙锡主使。
  最终,袁崇焕本人被判凌迟,其兄弟妻子长流三千里,抄其家产归公。崇祯三年(1630年)八月十六日,刚过中秋,袁崇焕被剐于北京闹市。
  袁崇焕被杀,乃是天大的冤案,但不少无知的北京市民却信以为真,恨极了这个引狼入室的袁巡抚,纷纷上前高声责骂,甚至生食这位耿耿精忠的烈士身上之肉。
  千刀万剐,明朝就是这样对待袁崇焕这样一个大忠臣。
  被杀前,袁崇焕作《临刑口占》,依旧对大明朝忠心耿耿: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仍旧守辽东。
  大英雄被剐之时,紧咬牙关,欲哭无泪,只能仰望苍天,让冤报叹息回荡于自己的胸腔之中!
  可笑又可悲的是,崇祯帝至死不悟自己中了皇太极反间计,甚至连入清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明末大才子张岱(写《陶庵梦忆》那位),也在书中把袁崇焕列为明朝逆臣。最终为袁崇焕“平反”的,竟然是“鞑子”皇帝乾隆。这真是个历史的黑色幽默!如果罗贯中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三国演义》多少年后被后金的首领皇太极当作“兵书”来使,以“蒋干盗书”为原型让崇祯杀掉大明顶梁柱袁崇焕,罗老先生肯定会在地下愤怒高呼不已。
  <b>  遍地烽烟——以油浇火的“平贼”</b>
  崇祯帝继位以来,用人不当,自然是不可推卸的主观责任,但罕见的自然灾害,也是明朝灭亡重要的客观原因。坏运气,是每个王朝灭亡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从朱由检继位的第二年,即公元1628年,陕北突遭大旱。十余年间,陕西、山西、河南、河北、江苏、山东,无年不旱。倒霉的是,大旱相继,蝗灾与瘟疫接踵而至,赤地千里,十河九干。由于乏食,最终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天灾人祸,小民无生路可寻,加之官员贪污,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只能走一条路:造反!
  同时,明朝发展到晚期,土地高度集中,宗室、勋戚、官绅地主对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贫者益贫,富者益富,社会的两极分化达至惊人地步。而自嘉靖帝(世宗)开始“竭天下之财以奉一人”,万历帝(神宗)变本加厉,天启帝(熹宗)有样学样,明朝财政面临崩溃的境地,只得通过不断加派赋税来榨取民财。各级官吏巧取豪夺,竭泽而渔。由于农民纷纷抛荒逃散,造成水利失修,河患日甚,恶性循环下,天灾人祸不绝。军制方面,更是法久弊生,军屯、商屯均有名无实,士兵被拖欠军饷,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诸大将除身边亲兵可用外,基本上没有可信得过兵校。军纪败坏,索饷哗变,几乎成为明末军队中的“主旋律”。
  早期的农民暴动,无非是一群想找口饭吃的乌合之众,无组织、无纪律,无任何明确目标,看似成千上万,实际上是一大帮拖家带口的饥民流民,明朝正规官军如果认真加以对付,这些人马上就会作鸟兽散。而且,领导暴动叛乱的人中,不少是当地土豪世家子弟或者是明朝边军的中下级军官,为避免事发后暴露身份连累亲族,他们纷纷自起诨名绰号。农民战争发展到中晚期,声势渐炽,首领们纷纷以本来姓名示人,“绰号”使用越来越少。
  明末农民暴动,最早当推崇祯元年延安的府谷人王喜胤(澄城县的造反规模太小,忽略不计),因当地大饥荒,他率杨六、“不沾泥”等人四处掠抢富民家里粮食,“相聚成盗”。与白水县王二会合后,这伙人已有五六千人的规模,他们攻破宜君县城,大肆抢劫一番,窜入延安一带的黄龙山。后来的“大西王”张献忠,就是首先加入王嘉胤的队伍。

  半明半灭大明朝(3)
张献忠本人是延安卫人,年轻时可能在延安府当过捕役,也可能当过边兵,在榆林卫的洪承畴手下卖过力(这是他1645年在成都当“皇帝”后自吹自擂,不一定是真),但肯定的是,此人绝非一般因饥而反的顺民,应该是在衙门或军门里混过的有不少入世经验的老油子。由于在与官军作战中勇敢能杀,他自己很快有了一支武装,自号“西营八大王”,所以,相比李自成,张献忠绝对是“革命”老前辈。
  至于李自成,虽然多年来一直说他是“农民领袖”,其实他本人并非农民,而是一个下岗驿卒,是有铁饭碗吃官家饭的“城里人”。他生于米脂,小名黄娃子,成年后到圁川驿(银川驿)充当驿卒。
  明代,十里置铺,六十里置驿。本来,驿站制度原本为政府官员提供舟车、马匹、夫役、邮传方便,是很有必要的“公家”设施。随着明朝社会的全面腐化,驿站制度日益成为不少官员谋利的工具。他们往来经过驿站时,常常敲诈勒索驿站,损公肥私。明朝驿夫、马户为了应付“官家”的差事,有时甚至倾家荡产。举例来讲,大驿站一年应该供银五万,但实际发下来只有一至两千,县官自己按“倒”扣四百后,剩下的交给驿站。这一点银子,根本不够日常开支。即使如此,明政府内有人还打驿站的主意。
  崇祯二年,给事中刘懋奏言整顿驿站。他出发点不错,通过整顿、精简,可以节省国家经费开支,抵消新饷。搞了一年多,裁撤数万驿卒,共省下六十八万两左右的白银——这区区六十八万两白银,事后证明,恰恰成为明王朝灭亡的代价——由于裁减驿卒,李自成下岗,这位爷无奈之下,愤而参加农民军,“奋臂大呼,九州幅裂。”所以,七品给事中的一纸奏文,在把大明朝送入历史黑暗的深渊的进程中使劲加了一把大力。
  李自成登高一呼,饥民齐集,一天就得千把人,转掠四方。由于在政府部门做过事,他很会组织安排,十来天内就发展到数千人,往来奔窜,自号为“闯将”(关于“闯将”的名号,不少当代和明末、清朝的学者,包括姚雪垠先生在内,均认为李自成是“闯王”高迎祥手下。其实二人根本没有关系,更不是舅甥关系。他后来的老婆高氏也和高迎祥无关。“闯王”、“闯将”皆造反诨名,是并列关系,不是从属关系)。
  饥民四处造反,府县官员们都是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是上报说是“饥民”饿极了惹事,认为到来年春天有活干有粮食有指望时,事情会自动平息。可巧,老天弄人,陕西等地连年干旱,饥荒越闹越大,造反之人越来越多。待明朝中央政府真正正视这件事时,小打小闹抢粮食的饥民暴动,已经发展成有规模有计划有组织的造反了。
  崇祯皇帝为解决问题,派左副都御史杨鹤去任陕西三边总督。
  由于刚刚经历了皇太极破边入口杀至京城脚下的危机,各地抽调了不少精锐部队抵至京畿地区。杨鹤眼见陕西各处农民军规模庞大,手中兵少剿不过来,就主张以招抚为主,提出要实实在在解决饥民的吃饭问题,然后使饥民解散,由政府发给耕牛农具,让农民规规矩矩种田当顺民。
  这种安抚策略虽然花钱多,但效果大,农民各安其业,不再会复出为盗。农民耕田有收成,生产恢复,政府可从赋税中回收银两,良性循环,应该可以解决问题。
  崇祯皇帝觉得有理,发诏照准。由于当时不少农民军已经转入山西境内,陕西只有“神一魁”农民军的势力最大。听说官家招安,自己能当“干部”,“神一魁”率着六七万人就到了宁州,正式投降,被杨鹤授予守备一职(上校团长)。入伙的饥民纷纷领取“印票”(回乡证),领银子后各自回家。
  当时,几乎陕西境内所有的农民军首领,包括“点灯子”、“满天星”这样的“老革命”,无一不受抚,得到相应官职。但是,得官后的农民军头头有的也留有后手,他们各自私留武器,占据要地,不时派人四处劫掠富户,号称“打粮”。另一方面,由于明政府只拨十万两白银赈济,杯水车薪,仍旧有大多数农民穷饿至极,这些人自然也不愿意就这样回乡等着饿死,仍旧团结在头头们身边,恋恋不去。
  在此种情况下,朝内“主剿派”群攻杨鹤一方的“主抚派”,指斥他浪费了大笔国帑,最终造成“屡抚屡叛”的局面。崇祯帝是个急性子,见花了银子不见立马成效,大怒之下罢去杨鹤官职,重新确定剿杀方针。
  剿杀之下,稍稍平息的民乱趁势又起。“神一魁”再次造反,攻占宁塞县城。不久,农民军头领们互攻,“神一魁”被杀。
  由于胆识过人的洪承畴被委任为总督,陕西农民军相继被镇压,郝林庵、“可天飞”等人逐一被杀。这位洪总督爱使招降和收买的手段,“以贼杀贼”,铁角城、锥子山等叛民大本营一一被端掉,明军斩获数万级,陕西境内,一时间基本看不见大股农民军。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农民军不是被杀光了,而是不少人遁至山西,在那里轰轰烈烈干了起来。
  当崇祯朝臣尽力镇压陕西饥民暴动的同时,皇太极在东北地区发动进攻,摧毁了大凌河城。
  大凌河之战,明军精锐数万被歼,大量先进火器丧失,损失不可谓不大。最重要的是,皇太极粉碎了明军步步为营东进的战略,迫使明朝往后退缩。
  

半明半灭大明朝(4)
崇祯七年(1634年),皇太极发兵二次入关打击明朝,总共进行三个多月,在宣府、大同一带大肆杀劫,掳抢百姓、牲畜不计其数,扬长而去。
  <b>  狂龙入海不回头——崇祯帝轻信农民军“投降”的后患</b>
  见陕西境内消停一些,明廷便下令给临洮总兵曹文诏,让他带统陕西、山西诸将,去山西剿农民军。曹文诏手下兵不多,只有近四千人,立刻从甘肃庆阳开拔,经潼关、过黄河,率先击杀蒲州、河津一带的农民军。
  到崇祯六年冬,从各地调至山西、河南、河北一带的围剿官军人数,已达三万多。一直号称“英明”的崇祯帝,此时也走他前任的老路,派出不少没老二的太监公公到各部队当监军。
  明末农民军之所以被蔑称为“流贼”,就是因为这些人善于四处游走,东打一下西杀一下,让官军四顾不暇。但华北地区多为大平原,叛乱者们无险可据,无山可藏。官军势大,进攻不懈。最后,大部分农民军被压迫于河南界内的黄河以北地区不能动弹。
  见突围无望,年底隆冬时分,“闯塌天”、“满天飞”、张妙手以及李自成等人,佯称要投降,向京营总兵王朴递信。王朴和监军太监杨进朝大喜,立刻制止各部官军的围剿,向朝廷上报了六十多名即将接受“招安”的“降贼”名单,自认为兵不血刃,已经立下奇功。
  “投降”名单上人名很有意思,有的像是《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诨名,有的像是《智取威虎山》里匪徒的绰号:
  贺双全、新虎、九条龙、闯王(高迎祥)、领兵山、勇将、满天飞、一条龙、一丈青、哄天星(当为混天星)、三只手、一字王、闯将(李自成)、蝎子块、满天星、七条龙、关锁(当为关索)、八大王、皂莺、张妙手、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张飞、诈手、邢红狼、闯塌天(刘国能)、马鹞子、南营八大王、胡爪、哄世王(当作混世王)、一块云、乱世王、大将军、过天星(惠登相)、二将、哄天王(当作混天王)、猛虎、独虎、老回回(马光玉)、高小溪、扫地王、整齐王、五条龙、五阎王、邢闯王、曹操(罗汝才)、稻黍杆、逼上路、四虎、黄龙、大天王、皮里针、张飞、石塌天(当系射塌天李万庆)、薛仁贵、金翅鹏、八金龙、鞋底光、瓦背儿、刘备、钻天鹞、上天龙
  千奇百怪的人名,共计六十一名。
  明军放松警惕后,不少兵卒还与即将“投降”的农民军做起买卖来,偷出军营里军靴、棉衣、兵器等物卖与对方。
  数名农民军头领暗中早有串联,趁诈降机会大大地休整一番。然后,他们吃饱喝足,趁山西垣曲到河南济源之间黄河封冻之机,纵马狂奔,整部整部地突破黄河天险,冲出明军包围圈,忽喇喇出现在中原大地。
  由于河南地方官员没有镇压的经验,中原平地又便于驰骋,农民军犹如水银泻地一样,四处窜击,不仅席卷河南全境,而且在周遭的安徽、四川、湖广等地均处处开花。由此,局部农民战争,一下子变成了明朝政府全面的祸患。
  特别是河南连年大旱,当地人活不下去,见当“贼”能吃饱饭继续存活,不少人纷纷入伙,农民军军势益炽。
  于是,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部进入卢氏山区,与当地偷掘矿藏的“矿贼”合伙,直下湖广,连破襄阳、上津、房县等地,如入无人之境。而“扫地王”、“满天星”、“横行狼”等人西入武关,连陷山阳、镇安等地,然后北上雒南,杀向西安。待洪承畴率军来截杀时,他们南下四川,攻城略地。横行数月,农民军主力最终大多回到了陕西。
  为了统一事权,明廷任命陈奇瑜总督五省军务(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他在河南陕州会师后,统军南下,打得在均县、竹山一带活动的张献忠、李自成等部纷纷退却,转往陕西。
  大部农民军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下,误入汉中栈道险地车厢峡。由于两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农民军弩解刀锈,衣甲多日不干,缺粮少食,几乎丧失基本战斗力。如果明军趁势进攻,这几万人只有等着挨宰的份儿。
  情急之下,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齐集商议,各自拿出先前抢掠的金宝,运了几十匹骡马,送入陈奇瑜营中遍贿明军上下军官。在左右力保下,陈奇瑜答应用抚招降,准备接受农民军的“投降”。
  由于朝中兵部尚书张凤翼也主抚,崇祯皇帝信之,下诏招安。结果,陈奇瑜派出明军小头目,一对一百,对“投降”农民军登记整编,准备尽遣这些人回乡安置。
  眼见大伙都成“良民”了,明军松懈,捧着农民军方面“孝敬”的大酒罐痛饮,搂肩搭背互诉衷肠,都表示不打仗好。结果,一夜之间,农民军在统一布置下忽然翻脸,尽杀安抚官(一百杀一个,太容易),夺马夺兵器后四处出击,立呈燎原之态。
  可见,明政府对农民军“伪降”、“诈降”一直没有充分的警惕性,使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诸部农民军脱险后,自汉中逸出,回奔陕西、甘肃攻掠。
  崇祯帝大怒,撤掉陈奇瑜,改任洪承畴为兵部尚书,总督五省军务。
  屋漏偏逢连夜雨,明军西宁士兵哗变,洪承畴不得不首先处理西宁军变。等他回来时,“流贼”们都东奔入河南。
半明半灭大明朝(5)
农民军在河南集结后,共七十二营三十万左右的队伍,各推首领,于荥阳大会,商议共拒官军事宜。
  崇祯八年初,过了一个肥年的农民军主力由河南汝宁入安徽,攻克颍州后,直杀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凤阳。
  凤阳是明朝“祖陵”所在,一直没敢建城墙,怕压住龙脉。结果,正月十五元宵节,农民军蜂拥而至,杀掉当地守军数千,并派人挖掘了明帝的“祖坟”(其实朱元璋父母早就被丢于乱坟岗,皇陵仅是象征性建筑)。然后,龙兴寺和皇陵宫殿均被农民军一把火烧成白地。
  祖陵被掘,崇祯帝气得发疯,在下“罪己诏”的同时,杀掉凤阳巡抚等多名高官。然后,他调集七八万大军,发足军饷,命令洪承畴在半年内一定要消灭掉所有农民军主力。
  恰恰是在凤阳,李自成与张献忠二人结下梁子,从此分道扬镳——攻破凤阳皇陵后,张献忠俘获了在皇陵充当乐手的小宦官十二人。每次宴酒,张献忠就让这些小阉人为他吹吹打打,以乐佐酒。李自成看着眼红,就向老张索要。老张先是不给,李自成固请,多次派兵上门来索取。老张大怒,派人砸毁所有乐器,再让兵士把小宦者送给李自成。
  李自成追问乐器下落,回言张大王已经砸毁。一怒之下,李自成持剑,把十二个小阉人均捅死,以泄胸中愤恨。由此,李、张二人失和。
  崇祯帝要半年内平灭农民军,说来容易做起难。各路农民军返回秦地,饥民纷纷相从,规模几近二百万人。
  李自成率部坚持在陕西发展,并在进攻甘肃真宁(正宁)时杀掉明军猛将曹文诏,给予诸路明军以极大的精神打击;高迎祥、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等人吃尽当地粮食后,又从陕西东出潼关杀回河南。
  眼见洪承畴一个人忙不过来,明廷只得让湖广巡抚卢象升协助,让他剿东南,洪承畴专剿西北。
  高迎祥、张献忠等人东下安徽,对滁州展开围攻,卢象升立刻领兵去救,但扑了个空。
  农民军在密县、登封一带与官军交手得利后,复回陕西。洪承畴本来在甘肃打得李自成等人喘不过气来,正要集中兵力予以消灭时,明军驻宁夏固原的政府军因缺饷发生兵变,洪承畴只得赶过去救火。李自成逃得性命,奔回陕西老家。
  沮丧之余,明廷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崇祯九年夏末,在孙传庭、洪承畴两部明军的围堵下,“闯王”高迎祥在周至被生俘。明廷立刻派人把他押解北京,凌迟处死。
  高迎祥之死,对农民军打击很大,张妙手、“蝎子块”等头目纷纷乞降。这次,他们是真正投降。可笑的是,明廷为免蹈前车之覆辙,几个农民军头目投降不久,均被交付各部官军斩首。
  李自成方面,在米脂、绥德一带休整后,本来想渡河进入山西,见明军有备,他只得率部西行,在宁夏、甘肃一带活动。
  崇祯九年初,李自成与十余支农民军联手,从秦州出发,想攻取汉中。但明朝总兵曹变蛟早已设伏,把农民军击得大败。
  见入汉中不成,李自成便转头进攻四川,攻破广元后,连克数十州县,所向披靡。见明朝政府军云集川地围堵自己,李自成出四川往北,杀入甘肃境内。
  在崇祯九年(1636年)明廷狼奔豕突追截堵杀农民军时,东北的皇太极改国号“大金”为“大清”,年号由“天聪”改为“崇德”。
  拜天大典上,朝鲜使臣罗德宪、李科二人反感这些“鞑子”们的仪式,站立不拜。皇太极大怒,但他并未杀人,而是在打发二人回国时撂下一句话:“尔国王若知逆顺,当送子弟于我国为人质。不然的话,我必兴兵,直到把尔国打服为止。”
  在动手击朝鲜之前,夏五月,皇太极先派十四弟多尔衮等人率十万大军第三次深入明朝腹地,并明示此次进攻目的只在抢掠明朝京畿地区,抢人掠物为主,不计城池得失。
  明廷以为清军会从山西入京,岂料清军选择延庆,入居庸关后,杀入昌平,焚毁了明熹宗的德陵(这位酷爱做木工活的皇帝估计在阴间也找不到木头做家具了)。
  清军数月之间遍掠畿内,五十六战皆捷,俘掠人畜二十万,于秋九月从冷口从容退军,并派人在塞上砍去树皮,以墨写上“各官免送”,羞辱胆怯的明朝军将。
  同年秋,皇太极自统大军跨过鸭绿江,对朝鲜展开大攻势。九月十日,清军挥师渡江,攻陷义州,一路势如破竹,十四日已攻破平壤,国王逃出汉城,三十日,清军占领汉阳。
  身在南汉山城的朝鲜国王无奈,在崇德二年正月三十日,只得亲自出城入清军军营投降,正式向皇太极称臣,答应如下几项条件:一、断绝同明朝的关系;二、奉大清正朔;三、每年向清朝进贡;四、把朝鲜国王世子送入清国为质子,常年呆在沈阳;五、惩处主张与清朝交战的大臣。
  还好,皇太极并未杀王灭国,订立誓约后即于二月二日撤兵,朝鲜国王率群臣跪送。
  由此,清朝再不用担心朝鲜反复,还可从这里征调人力、物力以对付明朝。
  <b>  错把懦羊当猛虎——崇祯帝误用杨嗣昌</b>
  按倒葫芦又起瓢。崇祯帝深感朝中无干事能臣。挑来选去,他选中了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听这名字就不祥),武陵人(今湖南常德)。此人系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其父不是别人,正是崇祯初年力主抚议最后被革职下狱的杨鹤。
  

半明半灭大明朝(6)
崇祯七年,杨嗣昌任宣大总督,由于自诩知兵,他向崇祯帝上奏不少条陈,有一些确实管用,比如官方开矿招工以瓦解私矿矿徒造反等等。由于其父杨鹤病死,杨嗣昌丁忧在家。丁父忧刚要满期,其母又死。这时,崇祯帝见兵部尚书一职空缺(原尚书张凤翼畏罪自杀),就诏起杨嗣昌“夺情”视事。
  这位杨爷进士出身,工笔札,有口辩,在崇祯帝面前朗朗开言,天文地理五行兵书无所不通,确实唬住了皇帝。每次入对,君臣二人都会密谈良久,崇祯皇帝常常慨叹:“恨用卿晚!”
  面对当时“贼”满天下的局面以及清廷虎视眈眈的威胁,杨嗣昌提出“攘外必先安内”。对于剿杀农民军的策略,他提出“四正六隅”的“十面之网”,即“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由此构筑成“十面之网”,让“流贼”插翅难逃。
  凭公而论,杨嗣昌的战略在理论上没什么漏洞,但坏就坏在纸上谈兵。而且,明朝各地将领、官员的执行是否到位,也是检验这种策略的“法宝”。
  要实现“十面之网”打大仗,必然要有钱,因为“十面之网”需要增兵十余万。有兵,就要有饷,饷银哪里来?崇祯皇帝已经明确告诉他:“内帑空虚”,大内无钱。这样,就只有把饷银进行摊派和转嫁。
  如果是按以前卢象升的建议实行“因粮”(即田多的地主应该多交粮),不算是坏事。要命的是,杨嗣昌病急乱投医,他改“因粮”为“均输”,即平摊在一般百姓身上。如此一来,为丛驱雀,为渊驱鱼,使得无数本来就活不下去的“良民”,铁下心加入“流贼”队伍。
  崇祯用杨嗣昌是错,而这杨嗣昌用人更是错。他认为总督河南的王家桢软弱无能,就推荐福建巡抚熊文灿代任。
  熊文灿乃大言虚妄之人,在其福建任上,专以金银财宝实施“买通”的安抚政策,招降海盗郑芝龙等人,然后“以贼杀贼”,依赖郑芝龙之力平定闽地的海贼。两广总督任内,他还是依恃郑芝龙,平灭了大海盗刘香。
  由于在闽广之地为官日久,熊文灿手中奇珍异宝无数,拿出不少送入京中权门贵府,企盼自己能久镇岭南,坐享一方富贵。
  其间,崇祯帝怀疑海盗头子刘香不是真死,就派太监以采买货物为名前往广东察验虚实,同时观察熊文灿为人。
  身为“中央特派员”的公公到后,熊文灿金山银山地招呼,留饮十日,极尽奉承巴结。特派员公公高兴,言及中原“流贼”方炽。当时老熊喝多了酒,拍案大骂:“诸臣误国!如果我熊文灿前去,岂能令鼠辈猖獗如是!”
  大公公闻言大喜,起身拱手:“我来此地非为采买货物,实是奉皇上之命观察您熊公的为人。熊公有当世大才,只有您可以杀平中原流贼。”
  熊文灿吓得一下酒醒,傻眼了,后悔得要打自己的嘴巴,情急之下,他马上凑弄出自己去中原剿贼的“五难四不可”。
  大公公也乐,说:“熊公您甭推辞了,我回去入禀皇上,倘若陛下有意,您也不能推辞大任。”
  崇祯帝知道此事,就问杨嗣昌。杨嗣昌立刻推荐,说熊文灿绝对是人才。其实,杨嗣昌对老熊为人一无所知,他在朝中的好友姚明恭与熊文灿是姻亲,劝他把老熊当成心腹助手来用,故而有此推荐。
  于是,明廷诏下,拜熊文灿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
  熊“总理”得诏后,闻知明将左良玉兵精,立刻调其六千精兵为自己贴身护军,又招募广东当地人两千多名,携“高科技”火器赴任。
  过庐山时,熊文灿见到昔日好友高僧空隐。大和尚劝他说:“流贼不同海贼,招抚之计不可轻用。如果师出不胜,性命不保。”
  熊文灿悔得肠子发青,却只能硬头皮前行。
  左良玉乃桀骜宿将,其下属与广东兵说话如鸡同鸭讲,天天边走边互骂殴击,乱成一团。不得已,熊文灿只得打发粤兵回家,但左良玉兵又不听他指挥。杨嗣昌知道情况后,另调五千边兵归熊文灿调度。
  杨嗣昌在崇祯面前拍胸脯说:“三月平贼。”他自己确实卖力,严肃纪律,大用赏罚,加上陕西总督洪承畴、陕西巡抚孙传庭以及曹变蛟、贺人龙、左光斗、黄得功等将领有才略有勇气,在甘肃、四川等地打得李自成等部连连败退,几乎全歼农民军主力。
  自崇祯十一年秋至十三年秋两年多时间内,李自成只有百十号人在河南深山老林里瞎转悠,官府认为他非死即伤,基本不再注意他的动向。
  当时,张献忠、“闯塌天(刘国能)”、“过天星”等部农民军势大,在官军大力围剿打击下,逐渐不支。惧怕之下,他们提出要投降。
  如果遇上洪承畴或孙传庭等人,肯定不吃这一套,农民军假降诈降不是一两次,歼此“穷寇”,可谓千载一时。可巧,一直吃惯了“安抚”甜头的熊文灿“总理”见京营军民屡战屡捷,自己寸功未立,心里很急。他一到安庆,就派人去正在湖北麻城一带活动的张献忠和刘国能处招降。
  刘国能首先投降,这位庠生出身的“贼头”为母所劝,还是真降。张献忠不死心,四处流窜,他本人几乎被左良玉打死。穷蹙之下,他只得表示投降,送给熊文灿大笔奇珍异宝“孝敬”。
半明半灭大明朝(7)
崇祯十一年到十二年五月间,由于张献忠、刘国能的“示范效应”,农民军头目罗汝才、“整十万”、“十反王”、“托天王”等人纷纷向熊文灿表示投降。得到同意后,这些人并非立刻被遣散,而是分营于当地驻扎“待处理”。也就是说,“受抚”期间,农民军得到了最宝贵的喘息和休整机会。特别是张献忠最富心机,在狮子大开口向明政府要粮饷的同时,本部人马高度戒备,刀不离身。
  在熊文灿及杨嗣昌等人斡旋下,张献忠得地,得官,得关防。罗汝才(绰号“曹操”)在房县倒没有索饷,但其所部一直保持战时编制,只是暂时不打官军不掠民财而已。
  一直杀气腾腾搞“十面三网”杀绝农民军的杨嗣昌,看主子崇祯皇帝脸色,也附和起熊文灿主抚招降。当时,也有头脑清醒的地方官如郧阳抚治戴东渂密奏,希望朝廷下令让农民军缴械,然后乘机剿杀,以绝后患。对此建议,崇祯朝廷未尝不想。但边警忽起,皇太极的清兵嗷嗷而至,明廷一时间顾不过来,没有认真对付这些闭齿似瞑的群狼。
  崇祯十一年(1638年)秋八月,极擅用兵的皇太极自己统领一军在大凌河一带做出大举进攻状,把不少明军牵制在自己附近。同时,清军真正入侵的主力在豪格、岳托以及多尔衮率领下,分成数队,远攻明朝内地。
  岳托一军直奔密云,破边墙而入。依理讲,密云的墙子岭长城隘口十分险峻,但守此处的明朝总兵吴国俊正给派来军中当“监军”的邓公公过生日,兵将们大多正排队叩头祝寿,痛饮寿酒。清兵来袭,明守军猝不及防,故而任由辫子兵们一鼓作气杀入长城以内。多尔衮所部进展也顺利,在青山关口破墙而入。两部清军于通州会师,弃北京不攻,到涿州后再分成数部自北而南,在华北平原上纵情驰骋蹂躏。
  崇祯帝赶忙下令京师戒严,命令各地人马赶来勤王。
  清军此次来,算起来已经是第四次入口侵掠。此次防御作战的重任,落在了宣大总督卢象升身上。
  卢象升,江苏宜兴人,天启二年进士。虽然文士出身,但这位白皙颀长的俊雅男子善骑射,娴将略,能治军,乃真正的文武全才。自崇祯六年开始,卢象升以按察使身份在山西等地“讨贼”,屡立战功,成为农民军最惧与之交战的方面大帅。清军入口时,卢象升正丁父忧,闻难奉诏,穿孝服督师。
  听闻朝内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暗中主持与清廷和议,卢象升痛心疾首,入京见崇祯帝慷慨主战。心中无底的青年皇帝闻此,为之色动心壮,发内帑万金犒军,支持他与清军正面交战。
  由于主和的兵部尚书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暗中阻挠,卢象升的军事计划多不得实现。他当时名义上是总督“天下援兵”,其实手中不过一万多兵马。由于不久陈新甲(原宣府巡抚,也被“夺情”视事。此时恰好杨嗣昌、卢象升、陈新甲三位重臣,皆是孝服在身,其兆不祥)又至昌平,卢象升只能又分兵马与他,这使得自己军力更单薄。
  面对汹汹而来的清军,卢象升主张合集数路援军,齐锐共击清军,崇祯帝不纳。无援无饷之下,卢象升手下只有几千疲卒,在巨鹿附近屯兵。
  畿南三郡父老闻言,苦请他召集民兵,休整再战。卢象升感泣:“自从我与流贼相战,数十百战未尝败绩。今手下仅疲卒五千,大敌西冲,援师东隔,事由中制,加之食尽力穷,死在旦夕!死则死尔,为国为民,我不愿连累百姓遭兵。”乡野村民闻言,哭声雷动,纷纷捐出家中仅存的口粮给卢象升当军粮。
  阴历十二月十一日,卢象升进至贾庄。当时,太监高起潜拥关宁铁骑重兵在五十里以外的鸡泽(地名),卢象升派人求援,高公公怯战不应。
  卢象升行至蒿水桥,突遇大队清兵,双方遂战。从半夜战至天明,清军铁骑数万,里三层外三层把卢象升几千明军包围。卢象升指挥兵士,拼死力战。“自辰迄未(六个小时),炮尽矢穷”,最终明军士兵皆战死,惟剩卢象升一人,身中数创,仍旧手提三尺剑,亲手杀掉数十清兵。刀剑矛枪之下,卢象升壮烈殉国。
  对于如此战场牺牲的大明烈士,太监高起潜逃回城后,竟掩盖他的英勇战死的事迹。杨嗣昌小人,也想上报“下落不明”来阴构卢象升“临阵逃脱”。最终,当地父老寻得大英雄尸身,杨嗣昌竟然连扣了八十多天,不验尸,不上报,仇及死人,真是奸刻大阴。
  卢象升殉国时,年仅三十九岁。其后,其家族死于国难者一百多人,可谓一门忠烈。
  清军大掠河北后,呼啸奔驰至山东,四处杀掠,并攻陷坚城济南,生俘明朝宗室德王朱由枢。清军在济南展开大屠杀,近十六万人被杀,整个城市被抢个精空。
  这时候,各地的明朝勤王军已有十来万人,由大学士刘宇亮以及陈新甲统领。明军人虽众,但他们怯生生一路尾随清军,根本不敢进攻。
  转年二月,多尔衮等人携无数金银财物及数十万被掳汉民、牲畜,自天津渡水还东北。明将皆远远观望,没有一部敢于趁清军半渡运河时出击,眼睁睁看着清兵满载而去。
  此次冀鲁侵掠,清军克七十多座城池,杀明官明将一百多人,生擒德王等宗室三人,平民被杀二十多万
半明半灭大明朝(8)
此后,崇祯十五年深秋,松锦大战后清军又攻掠了山东一次,杀掉鲁王朱以派(被俘自杀)。清军转战八月有多,俘汉民近四十万,掠财物无数,饱抢而归。这第五次入口杀掠,也是清军入关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掠扰。
  杨嗣昌柄权以来,丧师丢地,言官为此上章弹劾。崇祯皇帝刚愎自用,认为是他本人亲自擢用杨嗣昌,听不得异议,贬逐上书言官。同时,他对这位书生臣子宠眷不衰,让他负责评议“文武诸臣失事罪”,追究清兵入口以来各地守官的责任。
  杨嗣昌十分卖力,详细列出五等罪: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陷藩封、失亡主帅、纵敌出塞,然后按罪抓人,大兴刑狱,共杀包括巡抚、总兵、总监在内的官员三十六名,而他——这位最重要的廷中指挥者,则没有任何责任。一时间朝野大哗。
  清军饱掠而去,明廷稍稍松了口气。杨嗣昌不闲着,于崇祯十二年初出主意,欲从各镇边兵中抽练精兵。经过“精密”计算,数目可达七十余万。崇祯皇帝很满意这个数字,觉得手中如果真有七十多万虎狼之兵,平“贼”平“虏”应该有足够的把握。但是,说话容易,行事极难。练兵七十万,军饷哪里出?崇祯十年时加派“剿饷”税,本来是一年的暂征,现在根本未停,又多出一笔庞大开支。
  杨嗣昌自然有办法:增派“练饷”,很快搜刮到七百多万两白银。这些人民的血汗钱,绝大多数打了水漂,各地将领、官员玩命虚报兵员数字,无非是借名搜刮敛财,没有几两银子真正用于“练兵”。
  更坏的后果是,横征暴敛使得饥民雪上加霜,纷纷抛荒田地逃散。所以,崇祯十三年看似空前的“自然灾害”,实则是加派“练饷”敛赋的人祸。如此,精兵没练成,更多的农民逃亡,不少人加入农民军,明政府实际是得不偿失。
  清兵进犯的压力减弱后,明廷注意力自然转向在谷城附近“就抚”的张献忠等部农民军,暗中调兵遣将,准备一劳永逸解决掉这群人。
  张献忠大奸巨猾之人,在政府军内多有耳目,他来个先发制人,在崇祯十二年夏五月重新造反,攻占了谷城县城。罗汝才等部农民军闻讯响应,几路合军,打下房县。令朝廷惟一可幸的是,均州一带投降官军的王光恩等五部首领“耻于反复”,歃血为盟,效忠朝廷,这才保证了均州的安全。
  收受张献忠无数金银财宝的“总理”熊文灿听说“贼军”复反,如五雷轰顶,慌忙派左良玉部自襄阳出发杀向房县。
  此部明军粮食供应匮乏,一路上除杀马外,不得不采摘野果充饥。明军苦行军十天抵达房县,在播箕寨正落入张献忠的埋伏圈,一万多人被打死。左良玉命大,仅带千把人逃出。均州部分早先“投降”的农民军闻官军败讯,除王光恩一人外,余皆叛去。
  崇祯帝气得发疯,立即削去熊文灿官职,逮之下狱。老熊坐在狱中几乎后悔死,又撞墙又搧自己耳光,后悔自己在太监公公面前讲大话。不然的话,他现在正在两广安享荣华富贵。
  杨嗣昌人精,当然不会再保他(当然,疏中杨嗣昌也说熊文灿“劳苦功高”,实际上是私庇老熊以烘衬自己无过)。熊文灿被关一年多,问成死罪,秋决时押赴西市砍头。
  思来想去,觉得“流贼”复炽闹得遍地燎原太伤脑筋,臣子中实在无合适人才可用,崇祯帝就直接批示给他的“心肝宝贝”杨嗣昌,让他以阁臣身份(其兵部尚书一职当时由前四川巡抚傅宗龙代任)出朝督军,任剿贼“前线总指挥”。
  在朝内“诸葛亮”当了好几年,多处大误皇帝没加追究,现在指派自己出去干事,杨嗣昌还真不好也不能借辞推托。他急趋宫内,丑表功作忠勇状,奏称:“君言不宿于家,臣朝受命,夕启行!”崇祯皇帝闻言大悦:“卿能如此,朕复何忧!”
  君臣二人上演一场让人“感动”的好戏。
  转天,崇祯下诏赏赐杨嗣昌金银帛缎大笔,并赐宴送行,亲手斟酒三杯,御赐赠诗:“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盐梅乃人生不可或缺之物,比拟宰相(内阁大学士),意即指老杨以相爷之尊出为大将,可立汉朝周亚夫(其营上曰“细柳”)那样的不世功勋,并希望他一举成功,回朝后仍旧辅帝教养民生。
  为臣子送行斟酒赐诗,崇祯帝一朝为开天辟地头一回。杨嗣昌感动得边拜边泣,誓要成功。临别,他又获皇帝赐膳。于是,杨嗣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率军高举“盐梅上将”的旗标,浩浩荡荡从北京出发,直达襄阳城。
  阴历八月二十九日,杨嗣昌在襄阳建大本营。十月初一,大誓三军,湖广巡抚方孔诏、总兵左良玉、陈洪范等人咸来拜见听命。
  由于左良玉言辞慷慨,能言善论,杨嗣昌对这个武夫很是欣赏,上疏崇祯帝准备专门让他挂“平贼将军印”,予以殊荣,一来可以以将制将,二来卖好弄人情,让左良玉这块料日后为自己卖命。
  左良玉得到崇祯皇帝从大内发出的“平贼将军”印,如打了强心针一般,出奇地卖命,不听从杨嗣昌让他把主力集结于兴安(陕西安康)一带的命令,集合生力军从渔渡直入四川,在太平玛瑙山(今四川万源市境内)把张献忠打得大败。老张本人的家眷七人也被官军活捉。
  

半明半灭大明朝(9)
张献忠一败再败,一个月后,他在逃跑途中遭陕西官军贺人龙部截杀,其左右营将率两千多人投降。仓皇之下,张献忠只能窜入深山老林,像大猩猩一样以摘采野果度日,身边仅有残卒数百人。
  杨嗣昌闻报,也来了精神,死催左良玉“宜将剩勇追穷寇”,让他一举歼绝张献忠残部。然而,悍将左良玉,自恃有智有功,根本不听调遣,高卧营帐,再不肯派兵穷搜山林密谷。
  杨嗣昌狭隘小人,立刻写信给当时朝中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建议以陕西总兵贺人龙代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此印很有威力,谁挂此印谁就可以“总统诸部”,平级的将官也要听挂印人指挥。崇祯帝对杨嗣昌言听计从,下诏照准。
  但杨嗣昌胸无主骨,觉得临阵易将是战争大忌,很快就又改变主意,上报朝廷要求收回成命。这一来,他把两个人都得罪:左良玉恨他有夺印之心,贺人龙恨他说话不算空放屁。
  如此之后,兵将与统帅各携贰心,谁都不卖力征剿。张献忠终于得逃性命,遁至湖北一带躲藏起来。
  崇祯十三年,连遭大败的罗汝才(曹操)与张献忠残兵会合,商议过后,两人达成一致意见,觉得湖北官军云集,只有逃入四川才有生路。
  杨嗣昌得报,立刻发文让四川方国安部官军“迎头痛击”这两股人数仅三四千的农民军。但是,农民军脚快,先于方国安部下渡过昌江。当时,守净堡的川军有五千之多,全都龟缩于山顶,避敌不战,张献忠、罗汝才军得以从容入川。
  本来,杨嗣昌原有计划是驱敌入川,他以为蜀地峻山险壑,农民军被逼入后可以陷入死境。岂料,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入川后反而如鱼得水,更加势盛。四川处处陷没,农民军之势大炽,川抚邵捷春及陕西总督郑崇俭充当替罪羊,一个被杀头,一个被革职。
  在四川烧杀劫掠了小半年的张献忠等部农民军士气高昂,他们于崇祯十四年年底,拖着数部官军转来绕去玩了好久之后,准备掉头再入湖广。
  明将猛如虎在开县黄侯城追赶张献忠,求功心切,他不顾手下兵疲将惰,挥军进攻。结果,官军大败,猛如虎的子侄均陷没于阵。
  左良玉由于深恨杨嗣昌,完全不听命,本来他应该出湖北郧阳入川堵住农民军,但他却指挥部下军队向陕西兴安开进,故意避开张献忠。农民军乘胜,出夔门经巫山重回湖北。
  张献忠部农民军急行军抵襄阳后,获知襄阳城内防守军人数很少,就精选二十骑化装成官军模样,持从明军处缴得的符信进入襄阳。
  阴历二月初四夜间,这二十个人在城内首先持刀砍杀守门士兵,然后大呼喊杀,先前埋伏于城内的百十号人乘势而起,四处纵火,襄阳城内火光冲天。城内大乱惊扰,城外农民军大部队从洞开无人守备的城门一涌而入,杨嗣昌苦心经营、号称铜墙铁壁的坚城,一夕即为张献忠所有。其间军资储备堆如山积,至此全部成为张献忠的战利品。数千守军,仓猝不及战,一时间解甲投降。
  张献忠在宏伟壮丽的襄阳王宫踞坐,唤人把已经吓得软成一滩泥的襄阳王朱翊铭押至堂上,自己亲自斟满一杯酒,狞笑着走下座位,说:“王爷,我其实不恨你,也不想杀你,只想杀杨嗣昌。此人远在蜀地,我一时杀他不得,只能借您项上人头一用,杨嗣昌就会因犯‘陷藩’之罪被杀。王爷走好,请尽饮此酒。”襄阳王哆哆嗦嗦端过酒杯,刚低头欲饮,张献忠抽出钢刀,猛挥之下,王爷身首异处。然后,张献忠从兵士手中接过火把,反扔入帷幕,一把大火把襄阳王府烧成白地。
  望着漫天大火,张献忠下令杀贵阳王朱常法以及襄阳府中所有男女眷属,尽掠宫女为营妓。为显示自己的“仁义”,张献忠临走前开库,放银十五万两赈济饥民。
  在此一个月前,李自成在河南刚刚杀掉福王朱常洵。
  河南本来是富有之乡,但连年灾害,加之明廷七个藩王封于此地,土地高度集中,贫困人民非死即逃,“桀黠不逞者遂相率为盗”。
  李自成进入河南之始,手下仅有一千左右兵士,势单力薄。由于明朝官府强敛赋税,当地人难忍官府压榨,纷纷造反,几个月就发展到数万人。农民军一举攻克宜阳、永宁、偃师、灵宝、宝丰等地,杀明朝宗室万安王以及各县官员数百人。也恰恰在此时,宋献策和牛金星这两个“知识分子”加入了李自成农民军。牛金星是犯法被贬戍的“举人”,宋献策是江湖术士,二人深受重用。特别是宋献策,首献“十八子主神器”谶语,让李自成极感高兴:“姓李的该当皇上了!”至于姚雪垠先生小说中极力渲染的李岩,历史上应该没有这个“实人”,仅靠历史笔记中的矛盾记载混编而成。
  农民军在河南攻掠,最大目标自然是洛阳的福王朱常洵。此人乃明神宗第三子,是宠妃郑贵妃所生,他曾经几乎夺了明光宗朱常洛当时的太子之位。明末“三大案”,追根溯源,皆与此人与其母大有关系。万历二十九年,明神宗封此爱子为福王,婚费达三十万金,在洛阳修盖壮丽王府,超出一般王制十倍的花费。亿万钱财,皆入福王藩围,神宗皇帝一次就赐田四万余顷。就国之后,福王横征暴敛,侵渔小民,千方百计搜刮,坏事做绝。崇祯即位后,因这位福王是帝室尊属,对他很是礼敬。
  
半明半灭大明朝(10)
这位重达三百斤的肥王爷终日闭阁畅饮美酒,遍淫女娼,花天酒地,也算“韬光养晦”吧。陕西“流贼”猖炽之时,河南又连年旱蝗大灾,人民相食,福王不闻不问,仍旧收敛赋税,连基本的赈济样子都不表示一下。
  四方征兵队伍行过洛阳,军士兵纷纷怒言:“洛阳富于皇宫,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却让我们空肚子去打仗,命死贼手,何其不公!”当时退养在家的明朝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多次入王府劝福王,劝他说即使只为自己打算,也应该开府库拿出些钱财援饷济民。福王与其父明神宗一样,嗜财如命,不听。
  崇祯十四年(1641年)春正月十九日,李自成率军以大炮(抛石机)攻洛阳。毕竟洛阳城极其坚固,农民军攻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攻不下。傍晚,城内有数百明兵在城墙上纵马驰呼,城下农民军响应。明朝守城兵因怨生恨,突然把正指挥守城的王胤昌绑在城上,准备献城投降。
  总兵王绍禹闻讯,急忙赶来谕解。哗变士兵大叫:“贼军已在城下,王总兵您又能把我们怎样!”一时间叛兵动手,杀掉守城明军数人,不少人因惊堕城。
  城外农民军见状,趁乱蚁附攀城,哗变的明军伸手引梯,洛阳即时陷落。王胤昌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就跑(崇祯帝把他逮捕,凌迟于市)。
  巨胖的福王与女眷躲入郊外僻静的迎恩寺,仍旧想活命。其世子朱由崧脚快,缒城逃走,日后被明臣迎立南京,即“弘光政权”。别人逃得了,福王没有这福分。很快,他就被农民军寻迹逮捕,押回城内。半路,正遇被执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吕尚书激励道:“名义甚重,王爷切毋自辱!”言毕,吕尚书骂声不绝,坦然就死。
  福王熊包一个,见了李自成,立刻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把脑袋磕得青紫,哀乞饶命。李自成也笑,看见堂下跪着哭喊饶命的三百斤肥王爷,他灵机一动,让手下人把他绑上,剥光洗净,又从后园弄出几头鹿宰了,与福王同在一口巨锅里共煮,名为“福禄宴”,与将士们共享。
  事后,李自成手下搬运福王府中金银财宝以及粮食,数千人人拉车载,数日不绝,皆运空而去。
  洛阳、襄阳连陷,二王被杀,身在湖北沙市督军的杨嗣昌惊悸异常,畏罪服毒自杀,时年五十四。
  《明史》中记载,杨嗣昌是“不食而死”,又有笔记讲他是病重身死,均不确切。失陷两藩,他自知再无生路,只能一死了之。其实,杨嗣昌不可谓不勤奋,但属干吏小才,行事过于繁琐,一切军情大小事情均亲自料理,千里待报,坐失机会。他掌兵柄数年间,陷卢象升于死,排压孙传庭,挤兑洪承畴,加饷残民,实际上自绝明朝国脉。事闻朝廷,崇祯帝为掩自己用人之失,竟不追治其罪,还以“剿贼功”追赠他为太子太傅。
  日后,张献忠攻陷武陵,把杨嗣昌七世祖墓皆一一掘出,敲骨四弃,派兵士用大刀把杨嗣昌夫妇尸体大卸八块,然后用棺木焚烧。
  占据襄阳,奇袭侥幸。张献忠爽过一把后,生怕郧阳一带的左良玉部明军来攻,便在大肆劫掠焚烧后即涉汉水而东,打下光州(河南潢川)后,折入湖北克随州。接着,他率部窜至信阳一带。
  左良玉率军入河南追剿,张献忠部乘机杀至郧阳。而罗汝才部在河南没动,与李自成联军,改换门庭。张献忠失去一条有力臂膀,军力大减,不久在信阳遭遇老对手左良玉部,交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由于从前在荥阳大会时与李自成有过节,张献忠不敢去投李自成,转去安徽劫掠,与“革里眼”等部联手。攻掠庐州和无为州之后,“革里眼”等人向河南开拔投奔李自成,张献忠只得准备重入湖北。但潜山一战,他被明将黄得功击败,一时龟缩在原地不敢动弹。
  由于李自成忽然在湖北孝感、汉阳等地大败官军,左良玉部逃至池州(安徽贵池),这给予了张献忠一个好机会。他即刻率军从潜山出发,一直向西挺进,连克黄梅、蕲州,并在攻破蕲水后杀掉了寄住在那里的熊文灿的家属几十口人。老张真是狠心,当年他假投降时入熊文灿大营,只要老熊一声令下,他的脑袋就会搬家。今日恩将仇报,杀了从前主张招抚他的老熊全家,一个不剩。
  至崇祯十六年夏,张献忠一举攻下重镇武昌,杀掉了宗藩楚王。楚王朱华奎也是个财迷,王府金银百万千万,一个子儿也舍不得拿出来募兵发饷。结果,武昌失陷后,张献忠看见楚王府那么多金银,大发叹息:“这朱老头真是愚蠢,这么多钱舍不得用来招兵买马,放在这里等人抢!”于是,他命人在朱华奎身上塞了数块银锭,把大胡子老王爷扔入水中淹死。
  在武昌,张献忠把所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青壮男子简选为兵,把漂亮年轻妇女挑出送入军营,然后大开杀戒,在武昌城内屠戮。
  占据武昌后,张献忠建立“大西”政权。由于李自成军队已经据有汉阳,张献忠知道自己打不过老李,不久就率主力杀向湖南,全取湖南,并向江西发展。
  东北方面,明朝又遭到了松锦大战的惨败。
  清军数次入口,大肆劫掠,掳人夺财杀人虽多,土地却基本一块未得,天气一热就退回关外。为此,“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太极与大群满洲贵族不着急,其手下如祖可法、张存仁这些汉人降官降将却忧心忡忡,深觉清朝偏隅一方当土皇帝没出路,应杀入中原推倒明朝为正统,这样一来,这些降官降将们也好成为新王朝的开国功臣。
半明半灭大明朝(11)
大约在1640年(崇祯十三年),降清的“都察院参政”张存仁献“三策”攻明:上策是直捣北京,割据河北;中策是直取山海关,切断北京与宁锦之间的“咽喉”;下策是屯兵广宁,稳步夺取宁锦土地。
  此时,由于蒙古察哈尔的林丹汗也被清军击败,漠南蒙古尽属于己,皇太极更无后顾之忧。皇太极思前想后,最终决定采用张存仁的最后一策:夺取宁锦。
  北京的崇祯皇帝听说皇太极又有动静,立命蓟辽总督洪承畴赶紧出关前往锦州。本来,洪承畴一直在陕西等地与农民军作战,由于他极富韬略,陕西巡抚孙传庭又与他合作,在崇祯十一年屡战屡胜,曾一度把李自成等军几乎赶尽杀绝。但是,由于受杨嗣昌排挤,他在崇祯十二年被外派为蓟辽总督,战争对手由农民军变成了清军。
  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明军大败,约六万人被杀,只有三万残兵逃回关内。可称的是,大战过后,清兵随后三日搜杀,明军残兵大多视死如归,基本无投降者。据被皇太极当作人质带在自己身边的朝鲜世子回忆:“汉人视死如归,鲜有乞和者。(他们)拥荷其将,立于海中,伸臂翼蔽,俾(将领)不中箭,不失礼敬,死而后已……汉兵(明兵)初势极壮,用兵亦奇,乃以无粮分兵出送,取此丧败,气挫势穷”。
  而后,清军在进围杏山的同时,把松山围成铁桶一般。
  洪承畴坚持数月,一直到转年正月(崇祯十五年),城内食尽,结果,二月十八日,守城的松山副将夏承德暗中降清,忽然率兵把洪承畴等人活捉,然后开门献城。
  当时,皇太极已回沈阳。闻胜讯后,他即刻下令,将洪承畴押解沈阳,其余明将,包括曹变蛟、王廷臣以及明军守城官校及兵卒,近一万二千余人,全部就地处决,平毁松山城。
  松山大战中,丧亡的将士皆是明朝边地百战精兵,可称是最精锐的军队,均在此役中赔光。
  至于洪承畴,刚刚被俘时确实大骂不屈,只求速死。所以,明廷在北京还为他立祠纪念,以为他已经壮烈殉国。到沈阳后,不知为什么,这位崇祯皇帝的信臣腰一软,决定投降,剃发后穿满服跪于殿外向皇太极乞罪,叩头不止。随即,他被编入镶黄旗汉军。但是,终皇太极之世,洪承畴并未被重用,形同软禁。
  《清史稿》中讲,皇太极亲自入洪承畴囚室,解自己身上貂裘为他披上,耐心温言劝降,其实子虚乌有,乃《清史稿》写作者抄袭昭梿的笔记《啸亭杂录》的内容。至于说皇太极派庄妃色诱洪承畴,完全是《清史演义》等小说中的瞎编,没有任何历史根据。
  洪承畴本人在皇太极活着那段时间,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更甭提替清帝出谋划策了。他的作用,是日后多尔衮信用他,才日益显出这名降臣走狗的重要性。
  <b>  不战不和——与清廷犹豫不决的和议</b>
  皇太极松锦大战一举击破明军十多万,依当代人的心态,他该问鼎中原,策马直驱。其实不然,清军虽然大胜,但皇太极仍旧非常想与明朝讲和。
  明清(后金)之间,长久以来,对和议最积极的,一直是后者。努尔哈赤时代,小酋长刚刚得志,得地掳人日多,很想过过安稳日子与大明交好,只要中原王朝从经济上给自己好处,偃旗息鼓绝非天方夜谭。自皇太极登位后,亦抱如是观点。
  松锦大胜后,明廷派人来接触,皇太极在给朝鲜国王的信中就这样讲:“朕想今日我之藩服不为不多,疆域不为不广。彼(明朝)既请和,朕意欲成和事,共享太平之福。诸王、贝勒或谓明朝时势已衰,正宜乘此机会,攻取北京,安用和为。但念征战不已,死伤必重,固有所不忍。纵蒙天眷,得或一统,世岂有长生之人,子子孙孙宁有世守不绝之理!昔大金曾亦一统,今安在哉!”
  这些话,无一不实。清入中原后无不增饰描绘清太祖、清太宗“梦一中原”的雄才大略,皆是“事后诸葛亮”的锦上添花。1642年刚刚歼灭十余万明朝精兵的皇太极,绝无入据中原一统天下之意,于他而言,沈阳东辽之地的取得,原非世有,拥有如此一片广阔大地足可为国。而他的那句“大金亦曾一统,今安在哉!”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如入中原,女真人历史和传统,必定会全然消泯。凡事福祸相倚,日后清朝问鼎中原,虽吸收金、辽灭亡的不少历史经验,在汉化同时稳守“传统”,不过是延长国祚而已,事实上的原先的女真民族(满)崇尚之弓马文化,包括语言文字基本上成为历史的陈迹。
  从明朝方面讲,天朝上国,自大观念极其严重。特别朱明王朝是推翻元朝异族政权而定国,民族意识一直是教育中最基本的原则。长期以来,朝野中所有大儒、正人,皆竭力反对与“蛮夷”讲和,因为这让他们想起靖康耻,想起南宋求和的屈辱。即使是袁崇焕出于权谋与后金假装讲和,他被杀时这一点也被作为一大罪状:和款误国。所以,明廷上下谈和色变,和议绝对是一个最为忌讳的话题。谁讲“和议”,谁就是卖国贼。
  松辽大战失败后,明王朝内地形势更是一天紧过一天。那一年初,洛阳、襄阳被农民军攻克,福王、襄王被杀,辅臣杨嗣昌自杀,前兵部尚书傅宗龙(时任三边总督)又死。年底,开封被农民军包围,中原势如鼎沸,一切的一切,均让崇祯帝焦心似火。
  

半明半灭大明朝(12)
但是,作为皇帝本人,崇祯帝是个自尊心、虚荣心极强,极好面子的人,他很想与清廷议和,攘外必先安内,谁都清楚,这样才能腾出手来一一剪除内部“流寇”。最终,趁兵败之际,一直有意议和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主动作出表示,并让大学士谢升出面告知皇帝。
  崇祯帝大松一口气,有“大学士”级别的阁臣出面提出此事,自己既可不负责任,无论和谈成败,均可找出退身进步的借口。于是,他就让陈新甲安排,派职方郎中马绍愉等人出关与皇太极议和。
  这一使团,是明朝官方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正式的议和使团。当然,明廷架子还是摆得挺大,敕书中仍旧以天朝自居,目清廷为属夷。皇太极见书不满,明使又回京换敕书,来来往往,纠缠其间,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坚城均落入清军之手,明朝在谈判桌上越来越被动。所以,待马绍愉一行到沈阳时,已经是崇祯十五年阴历五月十四日。那时候,洪承畴、祖大寿作为清人“阶下囚”,也在沈阳。
  对于明廷的主动议和,皇太极和不少满洲贵族认同而重视,而上窜下跳反对最欢的当属汉人降官张存仁和祖可法等人,他们认定明朝是以和议为缓兵之计,劝阻皇太极不要轻和。即使与明朝讲和,也要效仿前朝金国,最大限度侵夺明朝土地,最大程度上勒索明朝金银,对明朝削之弱之,最后再亡之。可见,这些降臣的大阴之心,比他们的满洲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太极不这样想,他认定自己应坚守东北为国,并不惜居于明朝属国的地位,只要“天朝”每年能“馈赠”万两黄金、百万两白银即可。作为回报,清国上贡明朝每年貂皮千张、人参千斤。至于“国界”,皇太极想以塔山为清国界,以宁远双树铺中间土岭为明国界,在连山一地设立互市的集散地。
  从这些条件方面看,皇太极绝对没有狮子大开口。明朝出这些钱绰绰有余,基本就是先前“赏赐”明朝各边蒙古人的数目。如今,清廷已经遍服蒙古诸部,明朝完全可以做顺水人情,把这笔开支换个收家而已。
  为表礼敬,明使马绍愉出关,清廷官员隆重欢送,宴饮极欢。
  马绍愉行至宁远,立即把与清议和的详情一五一十写下来,密报人在北京的兵部尚书陈新甲。陈新甲仔细阅后,思虑重重,把密报放置于桌案,自己随后入书房写条陈做“功课”。陈新甲家僮很勤快,见那封密报,以为是日常必须对外公布的“塘报”,马上送人拿出传抄散发。这一来不得了,言路哗然,群情激愤,一起上言上书攻击陈新甲的“卖国”。
  邸报、塘报都是官方所办类似今天“大内参”、“小内参”一类的东西。邸报乃首都朝内的政情大汇总,记载皇帝旨谕和朝臣奏议;塘报内容多为地方军政大事要闻辑录,一般通过官方驿递系统在京城衙门府署送递并发至四方官署。
  崇祯帝甫听消息,内心极恼,他还以为陈新甲故意泄漏和议之事。于是,在隐忍一段时间后,他就附和众议,严旨切责陈新甲。如果这位老陈懂事,严加自责,把皇上从此事中撇清,大包大揽,声称责任完全是在于自己一个人,保命肯定没问题。由此,他大可以自己回家优游山林。当然,官是保不了。但陈新甲此时特较真,认为自己受皇帝面授机宜,当然不会承受“卖国”之罪。郁闷之下,他洋洋洒洒万言敷陈,力诉自己有功,广引崇祯帝的敕谕中言辞,拉着皇帝这棵救命大树不放。
  最爱面子的崇祯帝忍无可忍,亲下谕旨,把陈新甲在任期间四座边城失陷、两个藩王被杀以及河北、山东七十二城被清兵蹂躏的“罪过”,全安在他名下。最后,归结一个字:斩!
  杀陈新甲,自然明清之间的和议便不了了之。明朝,失去了它集中力量对付内患的惟一历史机会。
  历史的黑色偶然性,在这一刻又露出了它狰狞的笑脸。
  假使陈新甲的家僮懒一点或是拉肚子,没有把那份和议的密报当“塘报”抄出去,今天的历史,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历史机会的一再丧失,明朝,不能不亡!
李自成在洛阳把福王朱常洵烹杀,大军吃过“福禄宴”,休整数日,就提兵进袭开封。
  由于明朝河南巡抚李仙风当时正在怀庆地区攻打“流贼”,开封守将也因洛阳告急领兵外出,致使开封城内城守力量薄弱。李自成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刻自领三万精兵,急行军三天三夜,准备以突袭方式攻克开封。
  开封的周王倒不财迷吝啬,他在拿出五十万两白银犒军赈民的同时,发榜表示说,“民众有能出城斩贼一首的,赏银五十两”。重赏之下出勇夫,兵民踊跃,争相出城奋击。李自成军大惧,退避数舍。此时,出援洛阳的官军及时赶回,开封终于免于被攻陷。
  李自成不死心,亲自骑马到城下观察地形。城上官军发箭,有一箭正射入李自成左眼,镞深入骨,差点把这位农民军头领射死。从此,李自成就成了“独眼龙”。
  此后,李自成与弃张献忠来归的罗汝才合军,自河南西部入湖广,在孟家庄抓住了明朝三边总督傅宗龙(前兵部尚书)。农民军押傅宗龙去项城,想让他去赚开城门,岂料傅总督大声叫骂,立刻被杀。项城虽然未下,经此一战,李自成部下又多添了昔日的陕西能战“官军”,势力更大,便开始自称“闯王”。
  

半明半灭大明朝(13)
项城之战后,农民军横扫豫中地区。李自成破叶县,杀守将刘国能;克襄城,杀守将李万庆。被杀的这二人,刘国能绰号“闯塌天”,李万庆绰号“射塌天”,皆是李自成从前的“革命”老战友。他们几年前投降官府后,耿耿忠心,一直忠于明朝,终成大明朝的“忠义”之士。
  南阳一战,明朝猛将猛如虎、刘光祚也在与农民军作战中阵亡。李自成名震一方。
  在此情况下,李自成开始了对开封的第二次攻击。
  农民军围攻了三个月,直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年初,开封仍攻不下。情急之下,李自成指挥士兵驱使城外平民在城墙中掏大洞十余个,置火药数万斤。然后,农民军士兵百炬齐投,就等着城崩杀入城去。岂料,火药威力太大,天崩地裂一声响后,正纵马擐甲准备杀入城的农民军数千人全被崩成碎肉沫。
  崩城未成,自己人大损。这样,李自成二攻开封仍旧失败。
  傅宗龙死后,明廷任汪乔年为陕西三边总督。这位汪爷笃信怪力乱神,调兵遣将他不急,先派人把米脂县内李自成的祖坟刨开,并从中捉到一条小蛇,四处张扬,然后千刀剁碎,宣扬说已把大贼头家的风水全部搞坏。
  依理来讲,老李家好日子应该到头。可笑的是,李自成没咋的,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汪乔年自己却倒了大霉。由于左良玉率部逃走,农民军攻克襄城,活捉了挖李自成祖坟的汪乔年,喀嚓一刀,汪总督好日子立刻就到头了。
  于是,几个月之内,李自成在豫东地区秋风扫落叶一样连战连捷,把开封外围打扫得干干净净,第三次包围了开封,势在必得。
  明廷十分重视开封的安全,马上派丁启睿督师,总兵左良玉等部近二十万众,号称四十万,连营黄河岸边,准备与农民军开打。
  李自成有谋,为防止出现腹背受敌情况,他先派人化装成官军向开封送信,要城内军队严防死守不可轻出。然后,他集中力量迎前,在朱仙镇与明军开战。
  此时的明军,各怀鬼胎,督统丁启睿又无能,面对强敌,未战心先乱。大将左良玉率先不战而退,其余诸将一窝蜂四溃,总兵姜名武被俘杀,明军大败。李自成挟得胜之气,复率兵围开封。
  李自成此次围开封很有耐心,他不着急攻城,先派人四处攻堡陷城,最终把开封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孤城。
  被围四个多月,开封城内断食,人民大量饿死,数目达数十万之多。在吃光牛皮、鼠雀、水草、马松、胶泥之后,守军只得吃死人尸体为食,但他们就是不开城投降。
  无奈之下,明军采取决河灌敌之法,挖开朱家寨黄河大堤以冲农民军。李自成当然不示弱,他反决马家口黄河大堤。但双方决堤都没见成效,河水只在城外漫浸,深三四尺而已。
  最后,围久生技,农民军趁阴雨连绵河水暴涨之际,先塞堵东西南三面堤口,然后数万人一起挥锄猛挖,掘开北面黄河的上流堤坝。如此一来,黄河水洪涛横流,开封城顿时成为水中泽国,居民死伤无数。开封城中,只有钟鼓二楼、周王王城,以及延庆观等几处地势高的地方没有被淹,这几个地方保存了少部分居民的性命。不久,这些人中很快又有不少人冻饿而死,满城尸骸,惨不忍睹。
  农民军掘堤时,也有一两万人躲闪不及,喂了鱼虾。
  趁乱,明朝的宗室周王侥幸在明军保护下乘船逃走。
  开封虽成为废城,但已非朝廷所有。
  此后,自潼关入河南的陕西孙传庭部官军复为李自成、罗汝才部联军击败。河南大地几乎尽属李自成。
  一直在安徽、河南、湖北交界地区流窜的“革左五营”(“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治世王”刘希尧、“争世王”蔺养成)北上河南,与李自成会师,农民军势焰大张。
  合军后,农民军齐攻汝宁。克城后,杀掉藩王崇王与他一家人后,把顽强抵抗的明朝“保定总督”杨文岳绑起,用大炮轰碎泄恨。
  河南大定。李自成、罗汝才以及“革左五营”联手,杀向湖广。以前有些历史学家将此夸之为“农民起义领袖”的“雄才大略”与“目光远大”。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河南久经旱蝗水灾,千里萧条,几十万农民军吃饭成为当务之急。湖广乃鱼米之乡,粮草才是吸引他们的原因。
  据守襄阳的左良玉部当时有二十多万,面对汹汹而来的四十万李自成联军,左良玉不战而逃,把襄阳留给了李自成。
  农民军乘胜,攻克荆州,杀湘阴王全家人;下承天,击杀总兵钱中选,并刨开嘉靖帝生父的陵墓。
  夺取汉川、汉阳后,李自成休军,自回襄阳,开始算计起“革命”老战友们。
  李自成出手很快,迅速杀掉了罗汝才和贺一龙。他此举真够阴狠。郏县大战,他所率一军已被孙承宗大败,如无罗汝才义无反顾自香山驰下出手相救,反败为胜,他当时就会被官军杀掉。此时,在形势大好之际,为保证自己第一把金交椅的稳固,李自成竟率先下手,亲手杀掉毫无防备的、当时正在营帐中与数位美女做春梦的大恩人罗汝才。罗汝才当时以其绰号“曹操”闻名于世。先前河南一带有童谣:“郑台复郑台,曹操今再来”,他为应谶言,故以此为号。
半明半灭大明朝(14)
杀人后,李自成立刻控制罗汝才全部。除少数人投降孙传庭官军外,大部分罗汝才军队并入李自成属下。
  “革左五营”几位头头闻讯,为之心寒。特别是“老回回”马守应,远远躲开,不敢再与李自成联军。“老回回”当时在湖南躲得开,剩下几个人无奈何,只得听任李自成兼并己军,乖乖成为他的部将。
  在牛金星等人撺掇下,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政权“倡义府”,自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他当时并未建国号,也未改元。之所以如此,不是李自成当时不想当皇帝,而是因为他铸钱、营殿皆不成。迷信之下,他未敢遽称国号为帝。
  当时的李自成农民军,已有百万之众。
  <b>  路径二:陕西“老家”的回归</b>
  襄阳、荆州、德安、承天陷落,湖广自然不保。身在北京的崇祯帝忧心如焚。崇祯十六年(1643年)夏,他严命身在西安的陕西总督孙传庭出关,寻找李自成决战。
  当时,明王朝仅剩三大部主要军事力量,其一是辽东部队,但陷在那里堵防清军;其二是左良玉部队,但此军军头跋扈,形同军阀,很难指挥;其三就是孙传庭部。其实,如果孙传庭部在西安养锐不动,李自成无论是进攻北京或者南京皆有后顾之忧,可称是对农民军最大的威慑和牵制。
  君命难违,加上陕兵能战,抱存侥幸心理的孙传庭在八月率军出关,其下有白广恩、高杰、生成虎三个总兵,共十几万精兵。由于孙传庭的身份是“督师”,他同时檄调河南总兵陈永福在洛阳会师,檄调左良玉提军西上,以便夹击李自成。
  孙传庭出关后很顺利,很快收复洛阳。如果明军步步为营,胜算还是很大。但是,北京朝中的崇祯帝死催进攻。
  由于害怕自己因“逗留观望”被杀,孙传庭只得硬着头皮向南进发。
  李自成自然重视河南军事。他听闻官军出潼关,立刻把湖广一带农民军调往河南。他本人离开襄阳,进入河南。由于在河南当“流贼”日久,他对当地的地形地势一清二楚。仔细考虑后,李自成决定诱敌深入,在把主力部署在郏县以南的同时,派弱旅诱敌,吸引官军注意力。
  孙传庭连连得胜,交手即克,一连打到了宝丰。此时,他思想麻痹,自以为可以解民倒悬之苦,清君父苦思之忧,天天惟一的念头就是“旦夕灭贼”。
  九月初九日,官军攻克宝丰县后,向郏县挺进。九月十四日,双方交战,官军首战获胜,并擒杀对方名将“果毅将军”。此役中,李自成命悬一线,他本人几乎被明军擒获。
  农民军奔集襄城。惊惧之下,数位头领都想绑李自成投降官军。李自成智谋过人,笑言道:“不要怕,我辈杀王烧陵,毁城无数,罪过不可谓不大。可在此决一死战,如果不胜,你们再缚我出降不晚!”
  时值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由于孙传庭孤军深入,后勤保障困难,运输速度又慢,明军粮草很快匮乏。如果此时他回师洛阳什么地方就粮休整,还不至于失去主动。但胜心益炽的孙传庭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令军队攻破郏县就食。
  郏县确实不难攻,很快就落入官军手中。此处县小地穷,根本没有什么吃食。幸好有农民军丢弃的几百匹运物骡马,被官军宰杀当粮,几天就吃个干净。
  明廷闻报,立命山西、河北就近传饷输粮。
  孙传庭另一个失着,在于他率军攻克唐县时,把集中在那里的农民军家属几万人杀个精尽,致使“贼满营痛哭,誓杀官兵。”至此,农民军哀兵必胜之气,已经点燃。
  李自成严令部下搜掠四境,一粒粮食也不留下,致使官军不可能就地筹粮。特别有心机的是,他派大将刘宗敏领一军万余人,间道抄至官军后方,在河南汝州的白沙切断了官军的后勤补给线。由此,明军大惊,军心动摇。打仗打的就是给养,如果无粮,大败可期。
  孙传庭此时清醒过来。他留河南总兵陈永福率部留守,自己准备率陕军回军,想先打通粮道再说。陈永福手下的河南籍士兵急眼了,大声叫骂:“你们陕西兵回军,准备先打,让俺们河南人在这里饿肚子等着贼来杀,不中!”他们跟着陕西兵也跑。
  混乱时刻,李自成指挥农民军主力发动进攻。双方交战,变成了农民军对官军的追击战。
  官军大溃逃。由于明将白广恩部的火车营士兵为逃命,解开拉军车的马匹逃跑,笨重的军车四散于路,把路堵住,逃跑的官军更乱成一团。
  农民军恨官兵在唐县杀自己家属,士气百倍,一路追杀。血光飞溅下,明军有四万多被杀。他们飞遁四百多里,丢失甲仗骡马无数。孙传庭本人与总兵高杰率数千残兵有幸渡过黄河,经山西恒县逃回潼关。经此一战,陕西王牌军基本报销。
  崇祯帝闻败大怒,责斥孙传庭“轻进寡谋”(其实是他自己的决断使然),削去督师之职,让他戴罪收拾残兵,图功赎罪。同时,崇祯帝升任败入潼关的白广恩为援剿总兵官,持“荡寇将军”印,协助孙传庭,以望保住陕西。
  十月初六,李自成对潼关展开进攻。高杰一部先溃(他手下军皆是从前的“贼军”),白广恩随之逃跑,潼关失陷。孙传庭无奈,只得退军渭南。
  李自成得势不饶人,合众数十万齐攻渭南。孙传庭知不可免,在预备队打光后,与监军副使乔迁高双双持枪跃马,高呼冲入无边无沿的农民军之中,陷阵而死。人在西安的孙传庭妻子张氏闻夫死讯,率孙传庭两女三妾跳井自杀。
半明半灭大明朝(15)
可悲的是,由于明廷没有找到孙传庭尸首,崇祯帝怀疑他未死降贼,竟不予赠谥。
  潼关一破,西安自不必说。秦王朱存枢也是那种明朝皇室遗传的抠门精,一两银子也不拿出犒军,激起众愤。结果,不待农民军进攻,明朝守城将领主动开城投降,西安落入李自成掌握中。
  李自成气魄很大,下令诸部四出,稳取三边。明朝总兵白广恩、陈永福等一大批高级将领相继投降,宁夏、甘肃、青海大部分地区皆被农民军攻克。这样一来,整个西北地区(除西宁以外),已经是李自成的天下。
  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初一,李自成改西安为长安,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他在这里封侯拜将,更定官制,开科取士,真有那么一股帝王创业开基的气息。
  当时,李自成已经称帝,并改名为“李自晟”,追尊西夏的李继迁为“太祖”(这招不伦不类很失算,历史上姓李的“皇帝”不少,不知李自成为何攀上鲜卑拓拔部人为“祖宗”)。
  <b>  路径三:势如破竹的“东征”</b>
  1644年正月初八,李自成自统大军从西安出发,杀向北京。
  除主力军外,他仍派刘芳亮等人率一军为偏师,进取黄河以南,与主力部队相夹成钳,堵住了崇祯皇帝可能由运河一线南逃的道路,同时又可有效阻止南直隶、山东明军的北援路线。
  渡河之后,平阳府不战而降。这样,李自成大军从容向太原进发,并于二月六日包围了太原城。
  可笑的是,太原城内的宗室桂王拿出三千两银子募人杀贼,却被山西提学黎志升换成“记功纸票”。都什么时候了,这名贪官还想省银贪扣。
  仅仅过了一天多,明军守太原新南门的军将开城投降,太原陷落。太原府众文官一大批人被杀,而那个克扣士兵赏银的黎志升却买通李自成手下,称誉其为“天下文章能手”。此人活命之余,还成为“大顺”朝的考试主审官。
  得到太原重镇坚城,李自成自信心倍增。他四处发布“诏书”,展示平定天下的大志。
  二月二十六日,稍事休整,李自成继续北上。
  途经宁武时,明朝守将周遇吉顽强抵抗,给予农民军很大杀伤。克城后,李自成下令尽屠宁武城内人民,以儆效尤。
  三月一日,农民军大军抵达大同城下,明朝总兵姜瓖未作任何抵抗,马上开门投降。他顺便捉住明朝的文官大同巡抚卫景瑗和宗藩代王交给李自成。
  李自成久闻卫景瑗巡抚清廉之名,并不杀他,还要用他为官。卫巡抚忠于明廷,自己在寺庙上吊殉节。李自成想饶卫巡抚,却不饶代王,下令把这个明朝宗室全家杀个精光。
  见大同守将向农民军投降,各地震动,明朝将领大多怀有贰心。驻守阳和的宣大总督王继谟本想率亲兵护送库银逃回京师,但他手下的明军士兵忽然奋起哗变,把王总督的银子和好马抢夺一空,挟取后去投农民军。
  阳和军将投降后,明朝宣府总兵王承胤更殷勤。李自成还未到宣化,他已经派人送来降书。在当地的宣府巡抚朱之冯还想抵抗,总兵王承胤早已暗派人把城下大炮引信除掉,塞住炮口,使这些守城工具成为一堆废物。朱之冯哭骂之后,自缢殉国。
  自从李自成占领西安,崇祯帝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自知来日无多。不祥的预感,终日笼罩不去。
  从朝臣中挑了半天,崇祯帝只得派大学士李建泰替自己出京督师,以图能抵御住农民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李建泰文人一个,无兵略,无将才,因为他家是山西曲沃的豪富,崇祯帝挑他,也是希望他能用家财饷军。当时,大内的官帑,基本山穷水尽。
  为大张其事,崇祯帝在北京正阳门(现在的前门)亲自为他饯行,金杯赐酒,手递敕书,赐其尚方宝剑,表示李建泰可斩罚一切级别的文武官员。这种礼遇,比当年对杨嗣昌高出了许多。李建泰自然泣下叩恩,誓死以报。
  出北京后,李建泰刚到保定,就被李自成偏师刘芳亮部堵在那里。凭城四望,见农民军旌旗铁甲,连绵百里,马嘶人喊,势大得让李大学士拉了一裤子,马上就作了决定——投降。
  保定知府不投降,率军抵抗。李建泰为农民军做内应,终于使得保定被农民军占领。
  李自成本来要屠城,宋献策劝说他收买人心,认为如果不大肆杀人,可以更快拿下北京。气愤良久,李自成才收回屠城之命。
  后来,清军打跑李自成,李建泰又投降了大辫子军,并被委任为弘文院“大学士”,主修《明史》。由于拉关节受贿,他不久被免官。家居时,大同姜瓖叛清复反。心怀怨恨的李建泰据太平县响应,最终被清军擒杀灭族。这个反复小人,官虽然大,却在《明史》中找不到他,《清史列传》等书的《贰臣传》中也找不到他,原来他被编入了《逆臣传》。
  <b>  路径四:通往北京的大路</b>
  垂死挣扎之际,崇祯帝还有两招可想,一是南迁,二是调山海关外的吴三桂辽军入京。
  山穷水尽的崇祯帝确实动过南逃的主意,即以亲征的名义“南下”。可是,明朝朋党斗争在王朝将要灭亡之时,也一点儿没有消停的意思。阁臣们个个心怀鬼胎,他们惟恐皇帝跑走后自己会与太子一同留下死守北京,所以没一个人正式出来明确表态。
  

半明半灭大明朝(16)
傻不拉叽的书呆子直臣、时任左都御史的李邦华开口就很冲:“皇上应该留守社稷!”他建议让太子朱慈烺去南京“监国”,分封定王和永王两个王子于外。这样举措,完全是南宋国亡前的翻版。
  崇祯皇帝很气,怕大臣们拥太子去南京搞出“另立中央”的事情,就说:“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事,哥儿孩子家(指太子、二王)又能做得什么事!”
  廷臣们争吵商议,终日不绝,崇祯帝南逃就逃不成。
  这样一来,只有调吴三桂一路可走。但吴三桂部路远,短时间内不能赶到,崇祯帝只得下令先调蓟镇总兵唐通和山东总兵刘泽清入援。
  刘泽清人品很坏,先是谎称自己有病,得到朝廷赏银后,率部在临清一带抢掠一番撤回原地。唐通还行,率八千士兵很快抵至京城。但是,崇祯帝对将领不放心,派出太监做监军。此举惹得唐通大怒,拉起队伍回到居庸关。崇祯帝无可奈何。放在早先,他一纸诏书,早就要了唐通项上人头。
  崇祯帝朱由检确实是一位沉猜之君,任期内曾诛总督七人,杀巡抚十一人。而他手下的十四任兵部尚书,不是自杀(张凤翼、杨嗣昌),就是被杀(陈新甲),或遭削籍,罕有善终者。
  兵临城下之际,崇祯帝人主的威严顿失。
  情急抱佛脚,兵来要花钱。没钱怎么办,崇祯帝只得让勋臣、太监们出钱助饷。
  这些腐败到根儿的贪官财迷们纷纷搪塞,身为皇帝岳父的周奎仅捐出一万两,就表示自己家中再无银两。日后刘宗敏“追赃”,从周奎家抄出现银和金宝一百多万两。内廷太监们心怀怨恨,让他们出银子比割肉还痛,有人还在宫墙上写“反标”:“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所以,求来求去,明廷从官员、太监手里也没抠出多少银子,最终只得二十万两,完全是杯水车薪。李自成入京后,大板子大夹子“伺候”,一下子从这些蛀虫家里弄出七千万多两的银子,皆在农民军逃离北京时搬运出去。
  明将唐通赌气离京抵居庸关,对李自成大军可不敢有气。三月十五日,他开关投降。居庸关天险一失,北京城便大敞四开地摆在农民军面前。
  三月十六日,昌平失守。晚上,农民军前哨已经出现在城下。明朝襄城伯李国桢统三大营京兵在城外迎敌,结果,迎敌变成迎宾和迫降,他带着大批火器投入李自成“怀抱”。
  如此关键时候,更为奇怪的是,北京全城所有军队,皆由太监指挥。为了讨好公公们,国家将亡的崇祯帝竟然下令礼葬魏忠贤——他亲手除去的逆阉!原因只为司礼太监曹化淳一句话:“(魏)忠贤若在,时事必不如此!”这哪儿挨哪儿呢?可能崇祯真的相信当初辽东胜仗确有魏公公“指挥若定”的因素吧。
  李自成至城下后,派先前在宣府投降的太监杜勋入城,与崇祯帝谈判。
  李自成开始要价根本不高,提出割西北一带予自己,立自己为王,犒军白银百万。如果崇祯帝答应条件,他就退军河南,并表示还可以为明朝内灭群贼,外遏清兵。
  崇祯帝召大学士魏藻德计议,老魏深恐自己蹈陈新甲后尘,一直鞠躬俯首,始终不发一言,气得崇祯帝挥袖把他斥出。
  忧懑无计之余,宦官张殷屁颠颠跑过来,说:“皇帝陛下不要愁,奴才有一妙计。”崇祯抓住根稻草,忙问何计。张殷说:“贼军果真入城,自可投降,肯定就没事了!”闻言,崇祯帝差点气死,从案上抽出一剑,把张殷公公捅死在当场。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
  可叹的是,北京守城士兵,仅有七八千疲卒,健锐士兵均在先前被那些派出京城到四地监军的太监们当护卫军调走。北京的宦者人数不少,城上城下走窜着的有上万人,他们颐指气使,个个都一副“监军”模样。
  北京守城开始之际,还有人送饭。小宦者派人到城上胡乱送去几大桶粗饭,听凭士卒以手攒食。三月十六日以后,送饭的人也不见了,守城士兵竟有不少饿死者。
  农民军开始大规模攻城。
  崇祯帝手持三眼枪,率数十名宦官在城内转悠了大半圈,均不得出城门,失望而归。
  农民军攻彰义门时,监军太监曹化淳开门投降,引大军入城,齐攻内城。
  回宫后,崇祯帝知道大势已去。但他还存一丝幻想,于是,他唤来皇亲新乐侯刘文炳以及驸马巩永固,想让他们带家丁护送太子及二王出城。二人跪地哭诉:“国法素严,我们哪敢在家里私蓄武装家丁。即使把所有仆人带齐,也就几百个人,这些人平素皆不习武,何能出城逃跑时与贼军相抗?”
  崇祯帝彻底失望。
  无奈之下,他又召首辅魏藻德议事。老魏仍旧一语不发。
  绝望的绝望之余,崇祯帝命宫人上酒。痛饮数杯后,他先让皇后周氏自缢。袁妃不想死,遽起离座想逃,被崇祯帝追上,数剑砍死。
  接着,他手提利剑在宫内自己动手杀掉嫔妃数人后,行至寿宁宫,正遇自己十五岁的长女长平公主。
  三十六岁的朱由检含泪叹息道:“汝为何生于帝王之家!”掩面朝爱女挥剑。
  长平公主一声惨叫,右臂被断,昏死于地。
  接着,朱由检咬牙下手,把自己的幼女、时年仅六岁的昭仁公主也亲手杀掉,以免她日后遭人玷污
半明半灭大明朝(17)
然后,崇祯帝拉住已经吓得发傻的太子朱慈烺的手,恸哭言道:“你们今日是太子、王子(二王也在场),北京城破,你们就是百姓小民……各自逃生吧,不要恋我。朕必死社稷,也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你们出宫后千万谨慎小心,见到做官的人,长者呼为老爷,年轻的呼为相公。如遇平民,长者呼为老爹,少者呼为老兄;呼文人为先生,呼兵士为长官……”
  父子情深,崇祯帝泪下如雨,至嘱切切。
  三月十八日夜,崇祯帝与太监王承恩逃上煤山(景山),四望之下,北京城内杀声一片,农民军已经入城。
  叹息良久,崇祯帝写下遗言。然后,他与王承恩相对缢死于树间。大明王朝,至此落下帷幕。(崇祯自缢处说法很多,有说是衣帽局,有说是树上,皆无定论。)
  两天后,宫里一个小宦官在煤山脚下发现了崇祯的“御马”。农民军士兵追踪寻迹,终于在山上一棵歪脖树上发现了自缢而死的大明皇帝。
  在这位三十六岁皇帝的白绫衣袖上,农民军士兵发现有数行潦草凌乱的字体,显然是崇祯皇帝上吊前仓猝所书。一行是:“朕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另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太子)行在。”
  王承恩大公公陪皇帝同死,其余的大小宦者皆希冀富贵,导引李自成等人入宫,并以极高效率为宫内嫔妃按相貌为标准分出三等,详写姓名于一册,呈与李自成、刘宗敏,以供其淫乐。
  献门的大太监曹化淳文化高,为博“新帝”一笑,他口诵谀文:“万姓归心,独夫授首,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
  李自成并不买账,对这些公公们叱责道:“汝曹背主献城,罪应当斩!”公公们跪倒一片,好多人当时就屁滚尿流。
  太监杜之秩(在居庸关投降)还算脑子快,乞哀道:“奴才们承天顺命,故来孝顺。”李自成当时心情好,没下令杀他们,叱令他们立即滚出城去。于是,数千中小宦官,狼狈出逃。农民军的孩子兵争相上去拳打脚踢以为戏乐,群呼“打老公”。昔日的大太监们没那么好运,不少人在随后的“追赃”中基本都被折磨死,算是报应。
  至于锦衣卫方面,这些昔日滴水不漏的特务机关,皆作鸟兽散,一个不见。
  李自成用于宫内守卫的,是他自己的“龙衣卫”,皆是他老营将士,属于自己的绝对心腹。对于原先明朝锦衣卫和东厂的中高级头目在京未逃者,李自成下手果断,整家整家予以诛杀,根除殆尽。此举,对京城百姓来讲倒是大快人心。
  十九日黎明时分,得意洋洋的李自成从西长安门入紫禁城,手发三箭射承天门匾,矢失其二,仅有一箭中于“天”字下端。牛金星一旁言道,“真乃天意,此即定鼎天下之意!”李自成大笑。
  入宫后,望见遍地鲜血,袁妃、公主尸身狼藉于地,李自成也叹息:“皇上太忍!”
  三月二十一日,崇祯与王承恩的尸体被发现,李自成等人终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兵卒们用两块门板把两具尸体抬至东华门阴凉处,买了两具柳木棺(仅值二十串铜钱),把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装了进去(一为帝王,一为首席太监)。两位爷头下皆枕以土块,尸体上蒙以草苇。
  不久,自杀的周皇后尸身也被放置于侧,可能有宫女细心,尸下垫以锦褥,上覆锦被。
  崇祯帝尸体暴露一天后,倒是李自成军中兵士有人看不过眼,撤周皇后尸身上的锦被,蒙于崇祯帝尸身之上。
  二十三日上午,农民军终于从市集找来两个卖丧殓之物的商贩,有一个稍有良心的小宦者在旁,指挥他们为崇祯帝和周后的尸体穿戴靴帽。
  农民军看守士兵在一旁见到崇祯帝空脚穿靴,周皇后脸上无蒙布,就问小宦者为什么这样做。小宦者熟悉内廷典故,躬身答道:“凤不裹头,龙不裹脚。”
  可叹的是,这一龙一凤,在九天之上昂首舞爪飞扬,只是一种奢侈、离奇的梦想。
  明朝所有大臣中,临“梓宫”而痛哭者,惟兵部主事刘养贞一人。
  三月二十四日,李自成听见东华门方向哭声大震,惊问是什么人。兵卒禀报,乃北京城内老百姓聚集,请求新朝礼葬先帝。李自成很“顺从”民意,加上心情又好,下令可以用帝礼葬崇祯,祭祀以王礼。
  有此“口谕”,明廷的光禄寺才敢以祭礼追奠“大行皇帝”。至于昔日满朝文武,敢来祭拜者寥寥,仅有数人来观,也是远远瞻望而已。他们大多惟恐表现不佳,耽误自己在新朝的任用。
  四月初三,“大顺”政权派出挑夫三十多人,轮流换肩,把崇祯帝和周皇后的尸身挑到昌平州的田贵妃墓地埋葬。
  由于新朝态度简慢,极其“节约”,重挖田贵妃墓的工钱都不够,当地十名士绅思恋旧主崇祯帝,凑钱“三百四十千”,勉强雇人挖开了田贵妃墓。
  崇祯帝的薄皮棺材太过寒酸,当地的农民军监葬小官自作主张,把田贵妃外棺套于崇祯帝薄棺之外,总算凑齐一套“棺椁”。
  至于坊间传说李自成亲自率众将士哭祭崇祯帝,说什么“我来与汝共享江山,如何寻此短见”等等传闻,并以皇帝尊礼下葬崇祯的事情,皆属讹传。
半明半灭大明朝(18)
首先,李自成没那种“好心肠”,其次,他缺少真正开国帝王的那种修养。
  <b>  四十二天“帝王梦”</b>
  <b>  ——李自成的短命政权</b>
  李自成入京后,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很快就被抓住。这三个孩子皆着民间破烂衣服,帽子上与绝大多数北京市民一样,贴“顺民”二字。
  李自成本人没儿子,看见这三个眉清目秀的玉孩儿,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怜爱,安慰他们说:“你们今日即同我儿一般,不失富贵!”他立刻唤人为他们换上新衣。
  这几个孩子智商很高,但他们自幼长于深宫,没有经历过世事,说话口无遮拦,回答问话时,言及农民军,还一口一个“贼”字。对此,李自成也不怪。
  李自成问太子朱慈烺:“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吗?”
  太子:“知道,父皇崩于寿宁宫。”
  李自成:“你们老朱家为什么失去天下?”
  太子:“父皇误用庸臣。”
  李自成闻言也笑:“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子可能是平日听左右儒士教诲,恨恨地说:“满朝文武官员无情无义,很快就会来向您朝贺求官。”
  李自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于明朝官员的贪腐,他本人感触自然不浅。崇祯帝太子之言,无形之中又加深了他对明朝官吏的憎恶。
  有了这种憎恶之心,加上刘宗敏等诸将的贪婪,才最有可能是导致李自成紧接而至的对明朝北京大官们的“追赃”拷掠的起因。
  <b>  对明臣敲骨榨油的“追赃”</b>
  相比朱棣篡位后建文帝诸臣的殉难,崇祯一朝不是太多,仅仅三十多位臣子,且多为文人士大夫。但这些人的殉节之烈,不愧前人。
  世臣戚臣方面,宣武伯卫时春、新乐侯刘文炳、驸马巩永固,或阖门自焚,或全家跳井。文臣方面,首推大学士范景文,他在壁上大书“谁言信国(文天祥)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后,毅然投井自杀。户部尚书倪元璐,自缢殉国。状元刘理顺,书绝命辞云:“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山践之,吾何不然!”一家十八口阖门自缢。左都御史李邦华(劝阻崇祯帝南逃那位爷),在阁门上大书:“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之死靡他”,仰药自尽。太常寺少卿吴麟征,一直在城上指挥守卫,城陷后上吊自杀。农民军兵士久闻其名,过其门而不敢入内抢劫,叹赞:“好男子,真忠臣也!”户部给事中吴甘来,题诗堂上:“到底谁遗四海忧,朱旗烈烈凤城头。君臣义命乾坤晓,狐鼠干戈风雨秋。极目山河空泪血,伤心萍浪一身愁。洵知世局难争讨,愿判忠肝万古留!”引佩带自缢于室。兵部主事金铉,投河自尽。其母、妻闻之,泣言曰:“我等为命妇,焉能辱于贼手!”相继投井而亡。其弟殡殓母兄嫂尸之后,亦投井而死……可称的是,城破国亡之际,紫禁城内宫女自杀者数百人,赫赫烈烈,直让成千上万降臣羞死!
  李自成命人遍索皇宫,发现大内府库中只有黄金十七万,白银十三万,骇异之下,失望至极。本来,他“建国”之后,依理应该大赏将士,如今金银缺少,如何是好!
  李自成回想崇祯太子一番话,又有刘宗敏等人撺掇,李自成下令“追赃”。至于明末清初士人杨士聪在《甲申核真略》中所记说明宫中有银三千七百万两,完全是臆测和道听途说。崇祯帝再财迷,也知道金银在国亡时只徒为敌军当赏金,他的“觉悟”不会低到那份上。可就这份类似“小说”的记载,被后世无数学者当“口实”,攻讦明廷国亡之际仍吝啬守财。
  最早向大顺军“献财”的,乃大太监曹化淳,他一出手就是五万两白银,很让李自成高兴了一把。
  三月二十日,新朝“宰相”牛金星发布文告:“各官俱有次日朝见。朝见后,愿去者,听之。敢有抗违逆令者,斩!”一时间,明官纷纷报名晋见。
  转天,李自成等人坐于朝堂,牛金星手执花名册,一一点名,“嬉笑怒骂,恩威不测”。李自成坐一会儿就不耐烦,与刘宗敏起身离去。
  忽然之间,明朝各官皆被二骑押一人,全体驱往西华门外四牌楼街。众人愕然之余,以为是将要遭受集体屠杀,不少人吓昏过去。大顺兵押送途中,棍棒交下,如驱牛羊。
  忽然间,农民军中有传令:“前朝犯官俱送刘宗敏将军处听候发落”。于是,这大批人转向,被驱赶至刘宗敏处。
  当时,这位将爷正拥妓欢笑,饮酒为乐,叱命兵士把朝官押回军营待审。于是,百官皆换上监狱号服,被捆系于军营的马棚待处理。他们饿了一天多,转天才复被带至刘宗敏处听审。
  结果,刘宗敏根本不审,也不问,只让人传令:“以官第献银,一品必须献银累万,以下必须累千。痛快献银者,立刻放人;匿银不献者,大刑伺候。”
  由于官员太多,刘宗敏自己所住的大王府容纳不下,便把其余诸人转送至部将田虎和李遇的府中。
  一时之间,棍杖狂飞,炮烙挑筋,挖眼割肠,北京城内四处响起明朝官员的惨嚎之声。同时,城中富民不少人也被加以拷掠,平民的薪米尽被农民军抢掠以供军用。城内饿尸遍地。
  李自成闻报,也觉有些过分,趁###时对刘宗敏等人讲:“你们为何不帮助孤王做个好皇帝?”
  

半明半灭大明朝(19)
刘宗敏马上顶他一句:“皇帝之权归你,拷掠之威归我,你别说废话!”
  李自成默然。
  甭看刘宗敏的官衔只是“制将军”,不是“太尉”、“大司马”什么的,其实他几乎与李自成平起平坐,根本不买这位哥们“皇帝”的账。
  追赃之际,官员中首遭掠死的,竟然是率京营三大营兵士在北京城外最早投降的明朝国戚、襄城伯李国桢。
  这个贼臣,是崇祯帝末期最受宠信的臣子。平日别的大臣跪禀议事,惟他一人洋洋站在皇帝身边,殊无人臣礼仪。所以,从崇祯帝一直以来信用的诸人名单,就可以看出明朝不可救药:温体仁、周延儒、陈演、魏藻德、李建泰、李国桢。
  李自成在北京城外初见李国桢,对他就没一丝好印象,呵斥他说:“汝受天子重任,信宠逾于百官,依理应该死国,厚脸来降,汝欲何为?”马上就令人把他绑个严实。
  李国桢痛哭乞哀。李自成骂道:“误国贼,你还想活!”有了这句话,李国桢想活太难。
  刘宗敏首先刑拷于他,小火燎烧,大板痛砸,折磨一夜,终于让这位李爷极痛而死。这还不算完,农民军士兵闯入其家,车仑.女干了宅中妇女。
  至于陈演和魏藻德两个“大学士”,也该表一下。
  陈演是“前大学士”,三月初因谎报战功罢相。他本来想逃离北京,因家产太多行未果。听说大顺军索银,他主动先向刘宗敏送去白银四万两。老刘喜其“慷慨”,没有立即对他加刑。稍后,其家仆告发,说他家中地下藏银数万。农民军掘之,果然遍院子土下全是白银。
  刘宗敏大怒,开始对其大刑伺候,又得黄金数百两,珍珠成斛。即使如此,李自成从北京临走前,仍把陈演与一帮勋戚大臣皆斩首。
  大学士魏藻德,明朝状元出身。他以谈兵见拔,但入相后对崇祯帝没有出过任何好主意,只知依从沉默。本来因为他官大,单独囚于一黑屋中。这魏大人隔门缝乞求:“新朝如欲用我为官,就把我放出来吧,别把我锁在这里。”这一来,反而提醒了刘宗敏。
  丧门星刘宗敏把魏藻德提入厅堂亲自审问,首用夹刑,边夹边问:“汝居首辅,何以乱国如此?”
  魏藻德边嚎边答:“我是书生,不谙政事,先帝无道,遂至于此。”
  刘宗敏虽是大老粗,闻言也怒:“汝以书生擢状元,为官三年即升首辅。崇祯何处对不起你,竟敢诬他为无道昏君!”
  于是,刘将军亲自下堂,用力搧了魏藻德数十大嘴巴。士兵见状,夹棍猛扯,老魏十指皆断。惶急疼痛之下,魏藻德大呼:“我有一女,愿献给将军为妾!”刘宗敏听了高兴,唤人立取其女,奸污后送入军营,听凭军士享用。
  但是,对于献女的老魏,刘宗敏更加不屑,严命兵士加紧拷掠。一共“伺候”了六天六夜,最后魏藻德脑袋被刑板夹裂,脑浆流出而死。
  魏藻德死了,农民军又把他儿子抓来索银。小魏叩头说:“我家里确实没有银子了,如果我父亲活着,还可以向门生故旧借银,现在他死了,哪里去找银子?”农民军小头目听他这样说,扬手一刀,砍下小魏脑袋。
  明朝的翰林、科臣这些清贫官员最倒霉,他们家中油水实在拿不出,多被刑掠而死。
  刘宗敏在大门口立数十剐人柱,杀人无虚日,无论官员、百姓,只要看上去家中有钱,肯定会被请至此处挨刑。
  经过数天拷掠,李自成军共得银七千多万两,均让工人重新熔铸成巨大的中间有孔窍的方板状银板,以便于运输。
  七千万两真不是小数。崇祯帝十多年加饷摊派,从民间得银不过两千万两,结果导致民心涣散而亡国。李自成在京城榨银七千万,酷烈可知。而且,这笔巨大的数字,绝非仅仅从明朝官员身上榨出,也出于北京每户细民之家。
  李自成进入京城后,马上传点大群戏子和裁缝入宫,天天换新衣,日日听小曲,很是暴露了这位“农民领袖”的低俗趣味。
  但是,他在吃饭方面极不讲究,惟吃少许米饭拌干辣椒,佐以烈酒送饭,不设盛馔。
  器物方面,李自成皆用昔日营中的粗陋军器,对于宫中龙凤诸精致器皿,他眼神不好,总觉“栩栩如生”的艺术品龙腾凤跃,很感不祥,所以从来不用。
  农民军士兵自然对待“文物”也不爱惜,他们以皇宫中精美巨大的官窑花缸做马槽,拆精木门窗烧火为炊。看见内库中有珍稀巧雕的犀牛角杯,士兵们把大点儿的用于捣蒜,小点儿的注入豆油当灯用,一无所惜。
  见刘宗敏等诸营皆富,李自成的“老营”只得粗米马豆当粮食,这些老营官兵们怨声载道,觉得“闯王”不够意思,于是私下相率出宫淫掠,遍入民间房舍抢财奸淫。
  可称的是,李自成本人不是很好色,一直不喜欢“弄那事”。他在皇宫中仅幸掌书宫女窦氏一人,卫兵们称之为“窦妃”。
  客观上讲,如果讲李自成入京后啥正事没干,也是胡说八道。
  当时,西北、华北、山东、河南所有地区以及湖北、江苏大部地区,皆是“大顺”政权辖地。在不停选派对地方实现真正管辖的同时,李自成派出部分军队南下,准备彻底消灭残明军队,一统天下。
 
半明半灭大明朝(20)
大顺军初入城的前十天左右纪律特别严明,士兵犯抢劫及弓虽.女干罪的被钉死剐杀了数百人。只是后来,随着时日推移,农民军军纪日益败坏。
  <b>  山海关前的败绩</b>
  四月中旬,听闻山海关吴三桂“造反”,李自成坐不住。他想让刘宗敏、李锦率军出征,但二将耽于京城内的淫乐享受,摇头不应。无奈何,李自成只得“亲征”。
  为了保险,他下令在平则门处决了以大学士陈演为首的明朝大臣一百多人,并派兵把北京城内拷掠而来的银两整车整车运往“西京”(西安)。
  四月十九日,李自成早晨发兵,他戴绒帽,一身蓝布箭衣,打扮朴素。随行人中,除七八万精兵外(号称二十万),还有吴三桂父亲吴襄以及崇祯帝三个儿子,均派人严加看守。
  1644年初,皇太极已死。主持清廷政局的多尔衮听说李自成在西安建“大顺”,立刻派人前去联络,提出要“并取中原,同享富贵”。李自成对此没有做出反应。
  三月初,农民军兵临城下,吴三桂接诏弃宁远,往山海关方向移动,清廷上下大为兴奋,准备借机南取中原。清廷汉人“大学士”范文程连忙献策:其一,可入边直取北京;其二,昔日以明朝为敌,此次入关后的敌人是农民军;其三,明朝积弱,必定灭亡,一定要趁此百年不遇的机会占领中原,特别是河北地区。
  对此,多尔衮大为赞同。他下令征兵,男丁七十以下,十二岁以上,必须从军,可以说是倾全力而来。同时,多尔衮还听从范文程建议,严肃纪律,力诫兵将进入明朝境内后勿再像以前那样只顾杀掠,要以安抚为主。
  松山败后,由于极需人才,明廷并未严处败逃的吴三桂,仅名义上降其三级使用,仍然派他固守宁远。吴三桂很知报恩,整日训练士卒,加强城防,把数千士兵扩展为数万人,器械一新。崇祯十六年(1643年),他还率兵多次击败清军的进攻,并多次拒绝其舅父祖大寿替清军对他的“招降”,很想做明朝耿耿忠臣(当时他也不可能因舅而降,因为其父吴襄在北京,且受崇祯帝信用)。吴三桂离开宁远前,清军已经占领了中后所(今辽宁绥中)、中前所(今绥中前所)以及前屯卫。山海关之外,只有吴三桂孤军奋战,死守宁远孤城。
  明廷下诏,指示吴三桂弃宁远回援京师,他当时确实闻命即上路。临行前,吴三桂下令把宁远城中的所有建筑皆烧毁,以免资敌。但由于宁远城内兵民相加共五十万人,人多物多,全部迁徙入关非常费事。沓沓而行,一天只能走数十里,直到三月十六日才抵达山海关。
  此时的吴三桂,真很“仁义”,大有刘玄德当年之风。话说回来,他此举也是“妇人之仁”,君父在京,岌岌可危,最要紧的是回援京师。但话又说回来,他几万人马赶到北京,面对一百万农民军,也不一定是对手。
  吴三桂安顿居民后,率部队疾驰入卫,三月二十日到抵丰润,却听说农民军已经在前一天攻破北京城。这时候,吴三桂平生第一次真正处于两难地步:孤军穷途,要不投降农民军,要不投降清廷。
  思想斗争并不久,吴三桂可能就作出了抉择:投降李自成。
  一来,自己老父陷于北京,为李自成扣押;二来,大明已亡,新朝甫建,不失为开国功臣。而且,与他同级的有兵有将有城的唐通、姜瓖等人都已经降附,他吴三桂投附,也算不甘人后,知天顺命。
  李自成当然注重山海关方面的吴三桂,入京后即派人持檄招抚,表示他归大顺后“不失封侯之位”。北京城内的吴三桂父亲吴襄为全家性命打算,也“语重心长”亲笔写信来劝(也可能被农民军所逼)。
  (还有一说是李自成先派明朝降将唐通带兵持金帛迎降吴三桂并接管山海关。)
  犹豫间,吴三桂得知了大顺军在北京拷打明朝官员追赃之事,不少暗中逃出的官员遮道哭诉,吴三桂大失所望。
  不久,当他得知自己父亲也被夹拷的消息,愤怒至极,决定不再入京,怕自入罗网后父子遭杀戮。后人总是渲染吴三桂爱妾陈圆圆(陈沅)被刘宗敏抢掠奸污之事是他叛李自成的主要原因,其实这只是次要原因。前明遗老和清朝文人日后为了加重吴三桂“罪行”,故意拿他“冲冠一怒为红颜”说事,以此反衬他对明朝的不忠与对父亲的不孝。
  吴三桂与李自成撕破脸,自然要靠近背后咄咄逼人的清军。但当时吴三桂不是即刻降清,而是以大明朝孤臣义士的身份,向清廷“借兵复仇”。吴三桂请清军从喜峰口、密云等处入边,自己试图仍旧掌握山海关险隘来牵制清军。
  当时,多尔衮所领大部清军的的确确不是往山海关方向走。他听从洪承畴建议,怕李自成农民军烧空抢光北京后西遁西安,正急行军想从蓟州、密云等处进攻北京。接到吴三桂密信,多尔衮大喜过望,立刻改变主力部队行军路线,直奔山海关而来。同时,他写信给吴三桂,许以“裂土封王”,要对方投降,而不是“借兵”。
  吴三桂听说农民军大部来攻,心里发慌,立刻回信要清兵速来助战。
  四月二十一日,清军前军抵达山海关外,在欢喜岭上结营,并与吴三桂进行了过程艰难的“谈判”工作。不久,大军接踵而至,清军共十四万人集结于关外。
  

半明半灭大明朝(21)
李自成听说吴三桂与清军搭上线,不敢怠慢,派出降将唐通与白广恩先率骑兵赶至抚宁县东南的一片石,而他自己则率主力布阵于石河(今秦皇岛燕塞湖水库)。
  此时,多尔衮及部下将领均心有疑惑,第一是怕吴三桂骗人,第二是清军从未与李自成交过手,心中没谱儿。于是,清军先拿唐通一军开练,首先在一片石打败了这批为数不多的前“官军”与农民军混合的部队。一片石战役,清军虽胜,但无关山海关大局。
  惶急之下,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吴三桂本人亲自出关,驰奔欢喜岭上,拜见多尔衮。
  多尔衮拉着吴三桂的手说“掏心窝子”话:“君为故主复仇,大义可嘉。我今次领兵入关,严令大军遵纪,如有人敢抢一粒米,敢动一株草,皆会被以军法处死。望君告知关内士民,万勿惊慌。”
  吴三桂“感动”之余,忙与多尔衮盟誓,宰马杀牛祭天地,表示谁违约谁就不得好死(二人后来均不得好死)。
  多尔衮仍不放心,又让吴三桂剃发。急上墙的生死危急关头,为得清军助力,吴三桂只得和手下几个高级军官立刻剃发、称臣。明军四五万人来不及一时全剃发,多尔衮就让他们先在身上缠白布条作记号。白布不够,明兵们用裹脚布扯下当记号。由此,混战之中,清军见身上裹白布的汉人就知为“盟军”不杀。
  于是,吴三桂下令开山海关门。清军几十年梦想,一朝成为现实,而且是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由明兵自己打开了这百万雄兵难以攻克的险关。
  吴三桂自为前锋,英王阿济格居左,豫王多铎居右,多尔衮自己率主力殿后。
  大战开始。
  身经百战的李自成此时还不知道清军已经入关,他对吴三桂军力估计也不足,以为他只有数千精兵而已。所以,李自成在精神上很松懈,与崇祯帝的太子并骑于高岗之上,悠闲观战。
  吴三桂哀兵,呐喊冲杀。农民军有“主上”亲征,个个当先。汉人们厮杀在一起,打得你死我活,不分胜负。
  斗至中午时分,毕竟农民军一方实力占上风,吴三桂有些不支,已呈败相,明军被杀过半,勉强支撑。
  关键时刻,清军号角声响起,两三万戴斗笠拖大辫的清军劲骑忽然呐喊着杀奔而来。
  李自成骇然,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当时的反应不是加紧指挥部队战斗,而是低喊了一声“鞑子来啦”,掉转马头就跑。
  身经百战的农民军得胜在即,忽然看见装束奇特的清军纵马而来,嗷嗷乱叫,登时胆裂。又见“主上”跑了,大家皆失主心骨,立刻掉头也跑。
  兵败如山倒。明军与清军合击,一路追杀,二三十里间,很快堆满了数万被杀的农民军尸体,据说暴骨三年后都收拾不净。
  望着巍巍雄关和遍地的农民军尸体,高兴之余,多尔衮立刻封吴三桂为“平西王”。
  李自成仅剩数千残卒,败退永平,为泄愤,他下令剐杀吴三桂他爸吴襄,把首级悬于高杆之上。小喘片刻,他急忙遁回北京。
  即使在此大胜之际,吴三桂仍存复明之心,令人急速入京,告知北京官员士民准备迎接崇祯帝太子复位。多尔衮当然不干,事情不了了之。
  北京官民对清军入关之事根本不知道,皆兴奋而忐忑地等待京城重回大明天下。
  <b>  九宫山下一命亡</b>
  四月二十三日,已有李自成败讯传回北京。
  刘宗敏等人慌忙令士兵搬运兵器上城墙,并拆毁所有靠城的民房以及佛寺。农民军兵士纷纷相聚,不少人放声大哭。确实,温柔乡太短暂了,大祸即将临头。
  四月二十六日这天,李自成率残兵遁回北京。此时,大军只剩数千骑兵,步兵全部在山海关及沿途被杀。
  这些败兵入城后,城内的大顺兵皆知末日将至,完全丧失纪律,开始在北京城内烧杀奸掠,备极惨毒。
  吴三桂一家不必讲,李自成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他全家三十四口尽数剐杀,一个不剩。
  转天一大早,李自成即在武英殿举行正式的“登基礼”,追尊自己老李家七代皆为帝后(估计他只记得上两代)。然后他头戴冠冕,受“百官”朝贺。(李自成先前在西安已经称帝,在进京路上一直称“朕”。)
  为了便于逃跑,他草草结束典礼,然后派人在城外加紧准备,当夜把北京城内宫殿及九门城楼尽数焚毁。
  然后,他以效天为名,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忙离京,向西奔逃。逃之前,农民军把皇宫内金器和金锭皆熔铸成大饼,骡载数万饼,随军而走。
  混乱逃亡途中,崇祯三个儿子均于乱中走散,但李自成始终未加害他们。
  部分北京居民见农民军败走,在城内搜出脚慢未走的农民军或伤兵数千,尽数杀死。李自成闻之,大怒,立遣数千铁骑往回奔。
  恰巧,一家被杀三十四口的吴三桂率部报仇心切,率军已经杀至城南,农民军士兵不敢撄锋,即刻掉转马头奔逃,北京由此躲过大劫。
  自入城到离京,“大顺”政权,仅存在了四十二天。
  五月二日,多尔衮率清军抵至北京。士民大喜,以为是吴三桂拥太子而至,纷纷出城摆香案迎接。结果,看见一大群清军,大家惊愕异常,但最终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半明半灭大明朝(22)
至于京内昔日的明官们,看见清兵反而大都松下一口气。何者?如果是吴三桂率明军回来,肯定会清算他们“降贼”的罪名。“大清”来了,就无此忧。所以,日后出谋划策劝多尔衮南下消灭残明的,数这帮人居多。
  多尔衮当然吸收李自成的失败教训,四处张榜,表示说无论是谁,只要降顺大清,官复原职不说,还要加官晋爵,新有封赏。这一来前明官员大悦,个个弹冠相庆。
  李自成自北京败逃。消息传出后,各地官民知道他大势已去,纷纷起来杀掉、赶走“大顺”在当地任命的官员,靠近北京的就归顺清朝,南方地区则大多打出恢复“大明”的旗号。
  此时各地的李自成部队,仍旧有数十万之多。他本人率残兵一路经太原、平阳,返掠西安,把大部队留守于山西、河南一带抵御明清联军。
  回到西安后,李自成精神萎靡,没见出他有什么宏图大略,半年时间内基本没什么大动作。
  清军步步逼近。他们先在山西招降了大同的姜瓖,然后用大炮轰毁太原坚城。先前投降李自成的这个明朝总兵再降清朝,山西差不多皆为清军所有。
  河南方面,清军在怀庆被农民军打败,使得本来正要进取南京的主力清军不得不掉头回河南。
  由于主力清军杀至河南,农民军很快在灵宝被打败,急忙回撤到潼关。
  年底隆冬时分,清军源源不断向潼关外增兵。双方自十二月二十九日激战,打了十几天,互有胜负,在喊杀和血拼中度过了1645年的春节。
  1645年正月十二日,守潼关的李自成部将马世耀献关投降。转天,他与七千名农民军均被集体屠杀。
  困愁于西安的李自成闻讯灰心,西北看来是待不住了,南逃有张献忠政权在四川堵着,只能再去河南、湖广。只要能消灭南明政权,自可拥有半壁河山。
  临撤退时,他下令部将田见秀把西安城内所有建筑和仓库烧毁。幸亏这位田将军还算有人性,只点燃了东门楼和南月城楼,为西安百姓留下了御寒的房屋与粮食。李自成撤退途中回望西安城中烟火冲天(两个城楼着火),以为田见秀完成任务,这才满意地放心而去。
  李自成逃离西安,原先西北地区的明朝降将纷纷降清。白广恩、马科、郑嘉栋等前明总兵纷纷成为“大清”将领。整个西北,只有榆林的高一功是李自成旧部,坚守不降。
  从西安逃离时,李自成手下人马仍有十三万之多。依理,如果他急速行军,抢在清军之前杀往南京,最起码可以把东南一带富庶地区占为己有。但不知为什么,李自成走到河南内却耽误了不少时间,估计是临行前士兵们拖家带口拉金银,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
  不久,清军阿济格部逼近,农民军在三月中旬往湖北方向逃窜。清军边追边打,共交手八次,每次结果均为“大顺”军告输。
  李自成部队打不过清军,却渡过长江,在荆河口大败左良玉部明军,吓得这个一直“养寇自重”的明朝军阀率部移向南京。他借“北来太子案”为由,要找当时已在南京建立的弘光小朝廷算账。大敌当前,他不思同仇敌忾,反而与自己人“窝里反”,左良玉的人品可见一斑。
  这样一来,“大顺”回光返照,武昌、襄阳均落入李自成之手。
 四月下旬,在江西九江附近的一次大战中,农民军大败,数万人被杀,李自成的两个堂叔以及大将刘宗敏皆被俘后剐杀,“活神仙”宋献策也投降了清军。
  湖北、江西等地大败,农民军消耗极大,李自成身边仅剩下万把人。这时候,清军多铎部已经自河南商丘和安徽泗州分头行军直扑南京,东下水路因无船也走不了,李自成只好掉回头往西南方向跑,想穿越江西西北部转战湖南。他已习惯于到处转战,逃跑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辛苦事儿。
  五月初四这天,农民军大队人马行至湖北通山县境。李自成命令手下军人就地扎营造饭。他胡乱吃了几口,就率二十八名亲兵在附近九宫山一带转悠,一来消遣愁绪,二来察看地形。
  附近的山民听说有“贼人”到,而且人数不多,只有数十骑,就纠集了数十人来杀。这些农民,后来被某些文人描绘成“地主团练武装”,这完全是瞎掰,他们其实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多年遭“流贼”之害,一直怒气满胸。最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数千农民军在附近,只以为是一股几十人的小部队,故而有胆上来厮杀。如果他们知道对方其中一人是“大顺皇帝”,如果他们知道附近有数千农民军,吓死他们也不敢出头。
  李自成正在欣赏雨后青山绿水的风景,山上的村民突然出现,纷纷抛举大石往下砸。李自成手下人马立刻惊散。仓猝之间,李自成拍马就跑,与同行的二十多人完全失散。
  逃到牛背岭,慌不择路,又遇山间小气候的滂沱大雨,李自成坐骑陷于泥中走不动,他只好下马牵坐骑深一脚浅一脚前行。
  农民程九伯见李自成一人独行,身边又有匹好马,立刻手持锄头窜了出来。李自成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反应自然灵敏,就徒手与程九伯格斗起来。程九伯当然不是李自成对手,被对方骑在身下。李自成压住程九伯,回手抽刀,但刀鞘中因雨水沾泥,一时间拔不出来。
  

半明半灭大明朝(23)
此刻,程九伯外甥金二狗赶到,他见舅舅被一个大汉骑在身下要挨宰,情急之下,抡起铁铲冲李自成砍去,嚓的一声,一下子削去“大顺皇帝”半个脑袋。于是,舅甥二人欢欢喜喜,不顾李自成脑浆迸裂的尸体,牵马而去。
  后来,李自成余部被活捉,地方官府知道了山间的尸体乃李自成,就多次到山中晓谕,表示杀李自成者可受重赏。
  程九伯起初不敢自认,后来听说李自成的样子和被杀地点与自己当天所遇一模一样,才大着胆子出山“认功”。由此,他不仅获赏银千两,还得到清朝总督的“亲切接见”。这时候,程九伯才由山民变为“地主阶级”。
  一下岗驿卒死于一农民之手,结局充满了隐喻般的黑色幽默。
  李自成所率的农民军残部,刚刚吃饱饭,忽然,跑回的一个卫兵哭诉“万岁爷被乡民杀死”,一时间农民军满营痛哭。
  可叹这一切,杀人“真凶”程九伯根本不知,与外甥一起在山中小屋看着草地上的大马傻笑。
  至于日后流传的李自成病死或出家之说,均是野史逸闻。清初以来无数考家考证推断,确系无稽之谈,把简单之事弄复杂而已。
  <b>  覆巢之下无完卵</b>
  <b>  ——清廷对崇祯三子及明宗室的杀戮</b>
  崇祯自杀后,李自成入京,对其三个儿子太子朱慈烺(周皇后生)以及朱慈焕(田贵妃生)、朱慈灿(周皇后生)均未加以杀害。自山海关败后,李自成败逃出北京,明太子绯衣乘马随乱军之后,虽然颠沛,却仍旧活得好好的。
  乱离之中,兄弟三人运气还算不差,凤子龙孙,金枝玉叶,沦为街边巷口厮养仆役,搬砖乞食,总能弄口饭吃。
  太子朱慈烺在兵荒马乱中生存下来后,回到北京,投往其外祖父周奎处。
  周奎这个老坏蛋,明亡前不肯出银子饷军,李自成入京后,他由于及时献媚,竟免于被处死的命运,连刘宗敏的大夹板也没能把他夹到。
  太子朱慈烺先是找到宦官常进节,细诉因由。太子他本人虽出生在北京,但一直生养深宫,只去常家玩过,记得他府门的特征,故而寻摸着找到了这位前明太监。常公公不敢怠慢,但当时已是大清天下,也不敢留他,就对太子说他妹妹长平公主(被其父亲崇祯帝杀之未死的那位)在姥爷周家。兄妹情深,又是血亲,太子便让常公公带自己去见周奎。
  太子时年十六七,他之所以如此胆大露面,也与清军入北京后的政治大气候有关。
  多尔衮入京后装模作样殡葬崇祯皇帝、皇后,追谥崇祯为“怀宗端皇帝”,陵号为“思陵”,明白表示天下是取于“贼”,而不是取于明,宣扬清军是为明朝“复仇”。这种政治秀,使得明太子误认为他可以以“真身”示人。他可能这样想,伪大顺政权不仅会让他活着,还给他个“宋王”封号。那么,“仁义”的大清,应该不会比李自成差吧。崇祯太子,毕竟是年轻人,就是这样天真!
  周奎初见太子外孙,非常惊讶,即时引长平公主来见。兄妹二人相持痛哭。初见时候,周奎与其侄周绎待太子非常客气,行坐宴饮间均待之以君臣之礼。到了晚间,长平公主持一锦袍送给太子,嘱咐他不要再来。兄妹依依不舍地告别。
  太子在外冻饿数日,思念妹妹,更思念外祖父家锦衣玉食的温暖,隔了几日,他忍耐不住,再次登门。此次,周奎的侄子周绎负责接待,老东西本人没再露面。
  周绎戒嘱太子说:“千万别说你自己是太子,有人问你,你就说姓刘,说书为生,如此可以免祸。”太子皇家脾性,非常固执,坚决不肯。这种偏执,颇类其父。周绎很生气,就把这位表弟逐于门外。太子吵嚷,双方隔门大骂,周绎本人还冲出去对太子拳打脚踢。
  恰巧,清兵巡逻队经过,见前明皇丈门前喧哗,事出可疑,就把太子与周绎一同抓起,送往刑部审问。
  官府中堂之上,清朝一般是由满汉两名官员共审。汉官是刑部主事钱凤览。他问明情由后,怒从心起,撩衣下堂,冲着周绎脑袋上猛击一拳,大骂他“背主负恩”。从人情上讲,周绎如此对待前朝太子爷,确实说不过去,且钱凤览本人也是儒家思想教育出来的汉人,尤觉不能容忍。
  在堂的满人刑部尚书定不了案,此事关系重大,只能下令把各人先收监再说。
  老坏蛋周奎急了,他深知此事关涉自身性命,连夜奋笔疾书,具疏上表,直递多尔衮。他坚称被逮的不是真太子。
  多尔衮听说崇祯太子落案,非常紧张,马上派人押崇祯的太子到宫,进行廷勘。同时,他召集昔日太子的锦衣卫扈从十人以及明朝宗室晋王前来认人。十人一见太子,立即下跪敬拜,异口同声说:“此真太子!”至于明藩宗室晋王,支吾不语。
  太子激愤,恨外祖父家寡情,切齿道:“我来周家,只为看望我公主妹妹,没别的想法。现为周奎叔侄出卖,无论真假,大概逃不出一个‘死’字,也不用再审,给我一刀就好!”
  话虽这样说,少年人实际求生愿望很强。
  多尔衮弄清楚堂上所立玉面少年真的是崇祯帝太子,立即下令,把作证的太子十名锦衣卫官兵及前明宦官常进节都关入牢狱。
半明半灭大明朝(24)
刑部主事钱凤览不知多尔衮阴毒心事,他上疏道:“观周奎疏中所言,他已明说是自己要大义灭亲,以真为伪,为大清除害,请朝廷以仁义为重,认真对待此事。”
  多尔衮自有主张。经过安排后,又进行审讯,在刑部会集更多官员听审,并派明宗室晋王和前明大学士谢升来当廷质认。
  晋王下死口说不是真太子;谢升看了一眼少年人,也摇头称非是。
  太子高声对谢升说:“谢先生,您在东宫给我讲课,城陷前还给我讲‘临危授命’一题,不知您还记得吗?”谢升大惭,一揖而退,仍旧默不作声。
  主审汉官钱凤览见状愤恨,怒斥谢升与明宗室晋王不仁不义。此时,他仍未揣摩到清廷主子多尔衮的真意。
  审毕,各人仍皆送监严加守护。于是,多尔衮坐便殿,把满朝文武大臣(包括在北京降清的前明朝臣)都唤来,探究大家对此事的意见。前明臣子们多是人精,皆唯唯而已。只有钱凤览与另外一个汉臣赵开心力争这个崇祯的太子为真,希望清朝恩养。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拍案而起,大怒道:“真假且不必争,朝廷自有处分。但晋王乃前明王子,谢升前朝大臣,钱凤览出言不逊,无上蔑尊至极!伪太子及有关涉案人员,包括钱凤览,赵开心,皆斩首示众!”
  有人假惺惺求情,多尔衮“开恩”:“钱凤览毕竟本朝臣子,赏他全尸,斩刑改为绞刑,赵开心免死。”
  清廷狱具,认定崇祯太子是“伪太子”,而案件的“证人”为崇祯妃子“袁妃”和明朝的宗室晋王。晋王不必讲,此人乃外藩,先前为清军在山西所俘,他本人根本没有见过太子,满爷爷让他说啥他就说啥。另外一个“袁妃”,也是假冒,真袁妃在北京城陷前已被崇祯帝亲自砍死,清政府自己入京时曾布告过“礼葬”故明的帝、后、妃子,其中就有袁妃在内。这件事情,大概多尔衮自己都忘了,或者他就是强权当真理,说什么就是什么,毫不顾及。
  至于定案时作证的“袁妃”,其实是当年魏忠贤的“义女”,即送给天启皇帝玩弄的任妃。这个坏娘们居冷宫多年,求媚清朝新贵,自告奋勇做假证,不足为怪。
  最终,不仅崇祯的真太子被杀,引他见周奎的宦官常进节以及十名承认他是太子的前明锦衣卫官兵,皆一同被杀。
  大约在北京“太子案”的同时,南京也有“南都太子案”。其实这个“太子”乃前明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子王之明,冒充太子名号想得享富贵。当时,在南京即位的弘光帝也很紧张:“太子若真,将何以处朕!”奸臣马士英等人为了保住自己地位,自然严刑拷求。当时,南方地区广大士民痛恨马士英等人,对他们怀有成见,所以大多数人反而认定这个太子是真的,各地将帅,包括史可法、何腾蛟、左良玉等人均上疏力挺这个假太子。后来,史可法从前往北京的南明使臣左懋第处知道真太子在北京,非常后悔,曾致书马士英承认过错。左良玉这个弄权跋扈的大将,却反而以拥护“太子”的名义起兵窝里反,发大兵向南京进攻。
  所以说,当时南北两个“太子”,北京的是真,南京的是假。如此明白的史实,至今却仍有不少学者喋喋不休地吵个不停。其实,早在20世纪早期,学者孟森已经列出详实历史档案对此有了定论,但由于孟教授以古汉语笔法写出,今人基础不厚,又不钻研,故而仍旧争来争去,实为荒谬至极。
  清廷对待明朝宗室,表面加以恩礼,其实养起来的却是疏远小宗,明皇近亲直系,屠戮无遗。究其机心,险刻深远。自然,他们对前明公主等女性亲属毫不为意。长平公主知道哥哥被杀后,愤然出京,但清廷强迫她出嫁,不久这位公主抑郁而死(金庸把她变成女大侠,实无此事)。
  清朝初建的几十年间,打着“朱三太子”旗号起兵的有好几起,最有名的当属康熙时吴三桂起兵后那个以“朱三太子”起兵的“天地会”首领杨起隆。康熙十八年,湖南抓到了一个和尚朱慈灿,这位确是崇祯帝另外一个儿子,他从北京逃出时年仅十二,多年流落,幸免于难。康熙帝把他与杨起隆列为同宗,诬之为假,借口是北京城陷时朱慈灿年少,不可能逃脱,于是以“伪皇子”名义处死。
  这还不算,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清廷又找到了崇祯帝惟一幸存的儿子朱慈焕。明亡六十余年后,康熙帝十分阴狠地以“伪皇子”名目诛杀了此人。多尔衮时代,杀崇祯真太子,用心尚或可谅,当时南明未下,全国未定,明太子活着是个大隐患。但康熙后期,太平盛世,清朝坐稳天下,康熙出此毒手,真是至阴至毒之心,无非是对前明皇族斩草除根。
  这件事情,案件当事人李方远在自己笔记《张先生传》中记得清清楚楚。康熙二十二年,李方远在一家路姓大户家中首次见到“张先生”,其人“丰标秀整,议论风生”,是个侃侃能言的美男子,自称姓张,号潜斋,在浙中大户张家为西宾(教师)。于是,二人交往密切,诗词往来,半年多内顿成密友。后来,“张先生”南行,二人拜别,二十多年没有通问消息。康熙四十五年,做过县令并已经卸任家居的李方远又见到找上门来的“张先生”,要求谋一教职养家糊口。老友相见,分外亲切,两人立刻欢饮畅叙。此后,“张先生”同时在不远的张岱霖家和李方远家教子弟读书。
  

半明半灭大明朝(25)
康熙四十七年阴历四月初三,李方远正与“张先生”下棋,清朝地方官府忽然闯进一批捕快,把二人一起抓起审问。李方远本人做过清朝饶阳县县官,确实不知自己犯了何罪。审至“张先生”,此人马上“坦白交待”:
  我乃先朝皇子定王朱慈焕。崇祯十七年流贼破北京,先帝(崇祯)把我交给王内官。城破后,王内官把我交与闯贼领赏。不久,吴三桂与清兵杀败流贼,我被贼军中一姓毛的将军带往河南。他弃马买牛,种田过活。不久,由于大清捕查流贼很紧,毛将军弃我而逃。当时我十三岁,自己就往南走。行至凤阳,遇见一王姓老乡绅,知我是先朝皇子,就收留我在家,遂改姓“王”。过了几年,王先生病故,我就找寺庙出家。后来我云游至浙江,在古刹中遇见一位姓胡的余姚人,他叹赏我的才学,就把我请回家中,让我还俗,并把女儿嫁给我。后来,我又改姓张,以逃祸患。
  清朝主审的钦差和两江总督等多名高官在场,问:“现在江南有两处叛逆造反案,皆称扶立你为君,恢复明朝,你知罪吗?”
  朱慈焕表示:“大清于明朝,有三大恩:第一,诛灭流贼,为我朱家复仇;第二,善保明朝宗室,从不杀害(此非实情);第三,当今圣上亲自祭奠我家祖宗(朱元璋),命人扫墓。有此三大恩,我怎能造反呢。况且,我今年已经七十多岁,血气已衰,须发皆白,我不在三藩作乱时造反,而在如今太平盛世造反,于理于情说不通。况且,如果造反,一定会占据城池,积蓄屯粮,招买兵马,打造盔甲,而我并无做一件类似事情。还有,我曾在山东教书度日,那里距京师很近,如果我有反心,怎敢呆在那里?”
  清朝官员马上押解生俘的大岚山造反首领,让他认人。这位造反的首领看了半天,表示说:“我不认得此人,只是想假借朱氏皇子名义来鼓动百姓。”
  审了多日,一层一层把案件呈上去,最终刑部接康熙朱笔御批:“朱某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满门处斩!其本人假冒前明皇子,判凌迟。”至于与“张先生”老早相识的李方远,也被全家流放到东北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朱慈焕家在余姚,有一妻二子三女一媳,皆被清政府派人绞死在家中(传闻讲这七人是自缢,实际是被谋杀)。
  自崇祯帝上吊自杀,至康熙四十七年,时光已流逝六十五年,小皇子由昔日的十二岁孩童已成为衰朽老翁,仍被押入北京城在闹市凌迟。可见清朝皇帝的残忍!
  清朝所谓“恩养”的明室后裔,皆非正宗明裔。雍正二年,清廷找出个汉人镶白旗名叫朱文元的人,称为明太祖第十三子代简王后人。这一支宗王在皇太极时被清军俘获。但查朱家宗谱,此人名字可疑,排行无据,实乃假冒无疑。宣统皇帝洋老师庄士敦所著《紫禁城的黄昏》,写溥仪逊位后有一猥琐朱姓男子拜访“谢恩”打秋风,大概就是“代王”这一支的后人。
  明朝宗室在末期很走背运。在明末农民战争中,他们成为农民军屠戮的首要对象。从崇祯十四年至十七年,就有福王、唐王、崇王、岷王、代王、蜀王等十四个显贵王爷被农民军整家杀掉。至于郡王及将军之下,被杀的更是不计其数。富贵荣华了近三百年,老朱家终于整族整宗得到了“大报应”。
  清朝方面,出于政治需要,自入关到顺治二年以前,对明朝宗室人员以诱降、“恩养”为主。清军攻克南京后至顺治八年这一段时间,清朝开始对明宗室展开屠杀。自顺治八年至康熙早期,清廷又施以杀抚并用。早在皇太极入口侵掠时代,后金军抓住明宗室王爷一般都弄死,比如德王和鲁王。由山海关入京后,多尔衮开始以招抚为诱饵,在诛杀崇祯帝直系血脉的同时,把清军逮到的明宗室假装养起来。清军攻陷南京后,由于明宗室在南中国纷纷被人拥立起兵相抗,清廷顿露狰狞面目,接二连三地罗织罪名,很快就把本来“恩养”在北京的明朝十几个王爷均残酷加以处死(包括曾经指认崇祯太子为“假太子”的晋王)。直至顺治亲政后,清廷对明宗室控制才稍稍放缓,但彼时老朱家血脉至近的“皇族”也没剩下多少了。
  朱元璋时代的杀戮戾气,最终在老皇帝自己的子孙后代身上,得到了极其残酷的报应。
欲向江南争半壁(1)
——弘光君臣的梦呓
  1645年的南京,初夏夜里,天空沉沉的深碧。暗阴夜空中,璀璨群星的光亮,皆为奉先殿周遭无数大红灯笼所发的强光所夺。
  殿内,软榻上斜倚着一位肥胖的男人。距他不远处,坐着个一脸大胡子的老头。巨胖男人是南明的弘光帝;长髯老头,乃大名鼎鼎的无良文人阮大铖。二人聚精会神,正十二分沉迷地欣赏着阮大诗人亲自编写的戏剧《嫦娥思凡》。
  地毯上,扮演嫦娥的是位十二岁女伶,她飞袖宛转,正与一个年纪相当的扮演玉兔的男童轻舞曼歌。少男少女,四肢交摩,惟妙惟肖地表演《偷情》一折戏。
  肥胖的弘光帝目光迷离,不停举杯入口。随着美酒杯杯落肚,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忽然之间,这位刚才还是“戏剧审美大家”的皇帝忽然站起,顿时从一名欣赏者变成了弓虽.女干犯。他三下五除二撕去正在随乐声甩袖舞唱的那对年幼男女身上的纱衣,全然不顾周遭十几位乐工和大臣阮大铖在场,开始当众蹂躏两个孩子。诸乐工深深垂头,默惧如僵尸。
  大胡子阮大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不易被人察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可惜了,两个优伶辛苦培养了近两年,一下子就完了。不过,“兵部尚书”的一顶官帽,能把一切皆抵消掉。
  “我醉欲眠,爱卿且去。”泄欲后的弘光帝长吁了一口气。他深饮一巨觥,向阮大铖挥了挥手……
  惨淡月亮下,殿门两端的长幅木刻柱联依稀可辨:万事不如杯在手,今生几次月当头。字体遒劲有力,苍然中透出一股秀媚,那是弘光帝大学士王铎的手迹。
  雄鸡一唱天下白?
  ——崇祯帝死后的时局
  1644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个非常奇怪的年份。在这一年里,总共有###帝王的年号存在:大明崇祯十七年,大清顺治元年,大顺永昌元年。
  这一年的阴历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自杀,二百七十七年的大明朝,轰然落下了它沉重的帷幕。但是,###的结束,没有完全结束这个王朝的历史宿命。
  对于攻入北京的“新天子”李自成而言,历史曾经向他展示出无比灿烂的笑脸:首先,人心可用。在北京的数千大明官员中,自尽殉节的只有寥寥三十人不到,衣冠士人,叛降如云。其次,几乎整个中原地区,全部落入大顺农民军之手。不仅明朝山海关总兵高第已经接受招降,除了辽东尚为满人所占之外,淮河、秦岭以北的前明军队,绝大部分放械归降。
  改朝换代,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独眼龙李自成,仅仅差半步,就会成为新的刘邦或新的朱元璋。历史的事实证明,由于他个人素质方面存在着不可弥补的缺欠,丧失了由千百万偶然性的砖石堆砌的必然机会。
  李自成及其手下,没有任何远大的、正确的政治眼光。在明朝的象征人物崇祯帝死亡后,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日益临近。山海关外,满洲铁骑已经跃然成为关外任何一个汉族政权的最大的敌人。明朝的亡国,恰恰是败在两面作战的消耗当中。新兴的大顺政权如果能迅速收拾人心,挥转矛头,以新王朝乍起之锐,凭借雄关坚墙,完全可以把清军抵挡在长城以外。运气加上决心,李自成很有可能重新上演大唐王朝李世民最终击灭突厥那样的历史大剧。
  短视的大顺政权,自上而下,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关外那个从未正面交过手的异族政权的危险性。在北京城内,大顺旗帜飘扬,可惜他们并无任何有利于当地人民士绅的减免赋税以及用人惟才的举动,而是大肆“追赃”,毒掠士民,以助军饷。
  巨大的失望,弥漫在无数北京和各地渴望新朝新气象的人们心中。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大顺政权丝毫不懂得“统一战线”,把一个又一个士绅和读书人推入自己敌人的怀抱。
  最让人感到慨叹的,是李自成等人在军事上的透底无能。近在几百里以外的清军部队,大顺军好像从未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当时,大顺军最主要的力量,除了北京地区的十余万人以外,非常多的部队都分散在西北、河南、荆襄、山西、山东等地。最重要的京东地区,竟然没有一支雄师拱卫。李自成在西北不少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嫡系人马守卫,对于关乎一个与中原王朝命运攸关的山海关,却表现出十足的淡漠。明朝的山海关总兵高第投降后,他仅仅派出另一个明朝降将唐通率领不到一万人马前去接管防备,同时下令同清军作战最有经验的吴三桂入京“觐见”。
  即使吴三桂不降清,乖乖入京成为玉食囚徒,松包蛋唐通也远非镇守山海关之才。
  清朝,在李自成心目中,可能只是一个多次来信约攻明朝分肥的化外蛮邦。大顺政权对他们的态度,不是基本不了解,而是完全不知情。
  历史的天平,终于在关键时刻发生了陡然的倾斜。
  白皙通侯最少年
  ——关键人物吴三桂
  一般的史书,包括根据“史实”改编的文学作品,都言之凿凿地相信如下事实:北京崇祯帝上吊后,吴三桂已经完全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并亲自率兵马往北京方向进发,欲“觐见新主”。中途,他听说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大将刘宗敏所掠,又闻其父吴襄被拷打拘赃,登时冲冠一怒为红颜,带兵掉头扑转山海关,首先击败老同事唐通,然后联合另一个老同事高第,举兵宣布反对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欲向江南争半壁(2)
事实果真如此吗?
  其实,在崇祯帝死之后的几年间,社会上从未有过吴三桂投降李自成的传闻,倒是曾经反清的夏允彝(夏完淳之父)还在《幸存录》中言之凿凿地为他维护过:“(吴)三桂年少勇冠三军,边帅莫之及。闯寇(李自成)所以诱其甚至,(吴)三桂终不从。”
  而且,崇祯帝死后一直住在北京的士大夫,皆没有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一说。比如著《崇祯甲申燕都纪变实录》的钱邦芑,也讲过吴三桂之父写信招降其子被拒绝的情况:“贼(农民军)挟其父手书招之,三桂得书不发,入拜谢父,咬破中指,扯裂家书,随约王永吉借清兵十万,以图恢复。”夏允彝、钱邦芑二人,皆是生活在北京被攻陷之时的大明朝。如有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一事,他们自然会大加渲染。
  最详细记载吴三桂对李自成降而复叛的,是钱轵的《甲申传信录》,但此书成书于顺治十年,原文如下:
  三月,(明廷)廷议撤宁远镇,并调吴三桂剿秦寇,封三桂西平伯,上(崇祯)手敕谕之。(吴)三桂方奉诏,未及行,而闯寇已陷京师矣。闯(贼)入,各镇将皆降,三桂道未通,闯(贼)令诸将各发书招三桂,又令其父(吴)襄亦书谕,使速降。三桂统众入关,至永平西沙河驿,闻其父为贼刑掠且甚。三桂怒,遂从沙河驿纵兵大掠而东,所过糜烂。(吴三桂)顿兵山海城,益募兵议复京师。
  即使在这部书中,作者也没指明吴三桂是接到父亲书信后前往北京投降,只讲他“统众入关”,往北京方向行动,更没有言及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
  顺治十二年,历史大家谈迁入京修《国榷》,也没有采纳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之说,反而这样写吴三桂:吴三桂上书其父,“父既不能为忠臣,三桂亦安能为孝子,三桂与父诀,请自今日!”义正辞严,很有郑成功斥其父郑芝龙之风。
  再后,自己也加入降官行列的吴伟业作《圆圆曲》,诋嘲吴三桂为女人而“冲冠一怒”,也没说他带兵去向李自成投降。有人可能说,诗中纪事,自然不可能太按照实际去写。但是,吴伟业的笔记《绥寇纪略》,依旧没有记录吴三桂有降闯之事。
  所以,当时和稍后严谨的史家,如谷应泰、张岱等人,均在著作中不收吴三桂降闯之说。
  至于《流寇志》、《吴三桂纪略》等笔记小说中所载只言片语吴三桂降闯的内容,也没有什么枝叶可寻,只可当作“小说家言”。
  乾隆时期修成的《明史》,是清朝官方钦定的史学著作,只讲吴三桂对李自成“欲降”,突出他因爱妾陈圆圆被劫所生的愤恨,并不讲他投降过李自成。
  真正大肆宣扬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之说的,是爆发“三藩之乱”后的康熙时期。当时,为了暴露吴三桂的“大奸大恶”以显示其发动叛乱的非正义性,康熙帝在诏旨中大骂吴三桂“委身从贼”,目的完全是政治宣传。清方的主要目的,是要把吴三桂塑造成一个反复无常、惟利是图的道德小人。
  其实,只要看过多尔衮在顺治元年(1644年)击败李自成后向小皇帝所上的报告,就可以明显见出吴三桂根本没向李自成降过:“(李自成)于三月二十二日僭称帝,遣人招降(吴)三桂,三桂不从,随自永平返据山海关。”
  也正是“三藩之乱”被平灭后,众恶归焉,加之吴三桂此人人品确实很差,众口铄金,《庭闻录》、《圆圆传》、《四王合传》等笔记小说纷纷渲染吴三桂先降李自成而后为爱妾降而复叛的事情,渐渐的,传闻、小说,就变成了信史。成王败寇,吴三桂为人,日复一日,成为完全定型的、胎里坏的典型样板。
  真正的历史情况是,吴三桂接到崇祯帝诏令后,并无故意迁延,而是立刻奉诏勤王。他之所以行动迟缓,是因为要顾及把关外人民拖家带口一同迁入关内,这种仁义之举,倒真正拖慢了吴三桂一军的步伐。
  李自成攻下北京时,吴三桂应该已进入山海关地区,而非像许多书中所讲他还在宁远城磨蹭。而且,仅仅休整了四天左右,吴三桂就率整军抵达永平,然后向西前往玉田。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投降了李自成的唐通从居庸关前往山海关接防,途中并无遇见吴三桂,所以不存在唐通代替李自成接受吴三桂投降之事。
  在永平、玉田的十多天时间内,吴三桂在获悉明朝崇祯帝已亡的消息,徘徊逡巡,开始进行了他自己人生中也是中国历史关键时刻的重大选择。
  从感情上讲,从民族情绪上讲,吴三桂投靠同为汉人的李自成,又能“父子封侯”,自然是上佳选择。确实,明廷对吴家不薄,其父吴襄、其舅父祖大寿以及他本人,皆为明朝总兵官。从吴三桂本人来讲,在此之前,他一直为明王朝血拼。先前杏山大败,即使他提兵先遁,崇祯帝也未加以治罪,反而升他为提督。作为回报,皇太极病死后,吴三桂多次上疏,希望明朝趁清廷新旧交迭之际发动进攻。纵使日后清军重军攻宁远,兵寡力弱的吴三桂仍旧为明朝誓死拼守,无任何怯战之心。
  但是,一俟明朝社稷无主,面对改朝换代的现实,吴三桂冷静下来思考,确实一时难以定断。向从来与自己所辖辽东军未有血怨的李自成大顺政权投诚,自然是他的最佳选择,何况亲生父亲以及重要家属皆被扣于北京做人质。此外,他的昔日同事,文臣不说,武将如唐通、白广恩、姜瓖、黎玉田、高第等人,无不向李皇帝修表归诚,这自然也影响吴三桂本人的选择。投靠大顺新主,谋取高官厚禄,应该是吴三桂当时的不二之选。
  

欲向江南争半壁(3)
不仅时人这样想,吴三桂本人这样想,李自成等人也这样想,而且大家皆是想当然:穷途末路的吴三桂,先前一直与清军在辽东血拼多年,不久前还在宁远城重创济尔哈朗部清军,他怎么可能出关投向清军怀抱呢?
  一切的一切,皆是李自成一方以及北京明朝降官的想当然而已。对于吴三桂来说,曾经最凶恶的敌人,当然也是可能的投靠路径之一。
  早在崇祯十五年,松锦大战之后,明朝辽东军将的中高级军官不少人被俘变节降清,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当属曾经一手提拔吴三桂的恩师洪承畴和吴三桂舅父祖大寿。而后,在皇太极本人亲笔写信招降吴三桂的同时,还让洪、祖二人以及其他一些高级明朝降将写信劝说吴三桂投降。但当时的吴三桂,对明朝忠心耿耿,丝毫不贰。倒是猜忌刚愎的崇祯帝对他放心不下,假装调吴三桂之父吴襄入京为官,实际上是把吴三桂一家人弄入北京城作“人质”。
  北京陷落后,吴襄等吴三桂家人自然落入李自成之手。
  吴三桂徘徊于玉田附近,一直没闲着,不断派人打探北京城中的情况。李自成政权的违背常理,以及刘宗敏夺掠其妾的肆无忌惮,使得吴三桂头皮发炸:纵使自己前往北京归顺李自成,有可能一去无回!趁着自己手中仍旧有一支生力军作本钱,不如拼死一搏,向清朝“借兵复仇”,或可死中求生!
  就这样,吴三桂来个忽然回击,打跑了替李自成镇守山海关的唐通,与明朝原山海关总兵高第一起,宣布###李闯,恢复大明。而后的一切,“借兵复仇”变为“藩王相报”,吴三桂终成清廷鹰犬。
  山海关一失,整个局面,全然大变。
  李自成在山海关“亲征”大败后,只可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他率残兵撤回后,迅速放弃了北京,携带大批金宝窜回陕西。吴三桂带路,多铎、阿济格等清军铁骑一路追击,马不停蹄地蹑尾而进,不给李自成任何喘息机会。
  五月初二日,哄传吴三桂将军在山海关大败贼军,并夺回崇祯太子。兴高采烈的北京士民争先恐后出城,大排皇帝法驾,准备迎接太子入城为君,重复大明天下。
  不料想,烟尘过后,马蹄声静,映入北京士民眼帘的,不是明朝太子,而是风尘仆仆,身骑高头大马、脑后拖着大辫子的多尔衮清兵。瞠目结舌之余,好在迎接人群中为首的前明官员脑子快,将错就错,把清朝王爷多尔衮迎入武英殿。
  无论如何,北京城内,又有了一位“新主”。
  甫进京城,多尔衮很会随机应变。他以“为明报仇”为名,为崇祯帝发丧,并把前明大臣陈名夏、冯铨等人招致幕下效力,大肆笼络汉族士人,表示要把被农民军侵夺的土地“归还原主”。不久,由于多尔衮宣布北京士民要在为崇祯帝戴孝三日后剃发,引起极大反感,在京汉官纷纷上疏,竭力反对。深知自己立足未稳,多尔衮暂时收敛怒气,一个多月后下令“姑依明式速制本品冠服”,让各级汉官尽快办公视事,为清朝新政权服务。
  但是,多尔衮暂时的收敛,为日后“留发不留头”埋下了伏笔。剃发这种民族歧视之举,后来更掀起血雨腥风。
  李自成撤退后,北直隶、山东、山西等地,乡绅士兵纷纷起事,誓要灭“流贼”,复明朝。短时间内,数十个州县并举,抬出一个明朝远支“济王”做号召(其实那个宗室不过是个“奉国中尉”,九竿子才能打着的朱明远宗)。不久,先前降附李自成的大同总兵姜瓖,忽然宣布归降清朝,在保德州的唐通也向清廷上表投附。
  “大顺”的灭亡,只是早晚的事情。“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形容李自成,再恰当不过。
可向江南争半壁
  ——南明政权的有利条件
  崇祯帝虽然死亡,但淮河以南基本所有地区仍然是明朝的天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明朝一直实行“两京制”(明成祖之后),所以,南京保有一整套完备的中央机构。当然,以往北京政府正常运作时,明朝的南京各府衙只是象征性的虚位部门,可它确确实实又是有形的实体。在南京,不仅六部完整,还有一套都察院班底。
  多尔衮进北京之初打出“为明朝报仇”的旗号,接踵而来,剃发、圈地等一系列不得人心的举措,很快导致大批前明士大夫纷纷南奔,寻找“大明”的精神家园。
  本来,改朝换代,国家易主,对于数千年来王朝更迭不休的中国人来讲,是可以用“天命”来加以解释的过程。可是,前顶秃剃,一身疙瘩襻奇装异服的辽东满人拍马呜鸣而来,处处血光,不得不让中原汉人顿发“亡天下”的哀叹。
  为崇祯戴孝的制令发布没几天,多尔衮狰狞毕现,立刻限令北京北城内的所有居民把房屋腾空,交予八旗兵士使用。京城周围,满洲贵族大肆圈地,强逼农民为奴,实施残酷至极的“逃人法”,对汉族百姓敲骨吸髓,激起了一系列的反抗运动。
  在这种大形势下,清朝当时把主要注意力放在追击大顺军李自成方面,就为明朝残余势力在南京建立新政权提供了历史机会。
  空间方面,自不必讲,清军主要在北中国与大顺军展开殊死搏斗。从时间上讲,从1644年阴历五月初开始,一直到当年十月,清军根本无法顾及江南的态势,他们把主要精力皆投入于消灭李自成残军方面。当时,大顺军余部在山东、河北等地,仍旧保有数十万大军,清军东扑西搏,忙个不停,根本没有任何军事力量抽调出来去跨越淮河收取江南。
  

欲向江南争半壁(4)
南京的明朝官员效率也不算慢,仅仅十几天功夫,就以最快速度建立了一个新的政权——弘光政权。
  新的南明政权,无论是经济、政治、军事,还是人心方面,皆有着极其有利的态势。
  明末以来,北中国内忧外患,战乱不断,江南地区却一直比较平稳,农业、商业、手工业发展迅速,经济积累丰厚,是明朝得以支撑的最大财赋地区,也是大明帝国最重要的经济基础。仅税收方面,江南就占全国税收的将近一半,可谓财源滚滚,既富且庶。
  更重要的是,明朝军队,在江南地区还保有一百多万,远远超过清军数目。在这些军队中,力量最大的当属驻守武汉的左良玉部,有八十万之多,其余如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部,人数从数万到数十万不等。所有这几支军队,皆是能拉出一战的部队。除此以外,郑芝龙家族在东南沿海的军队,还是一支能打水仗的海军力量,势力也不能小觑。而远在云南的沐氏家族,一直对明王朝忠心耿耿,其手下又多骁勇敢战的少数民族士兵。数量可观的军队和广大的地区,为明王朝的延续提供了一种具有广大深度的回旋空间。
  南京,从地理位置上讲,自古形胜之地,虎踞龙蟠,又有长江之险,文物繁多,田野富饶,军事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况且,明太祖朱元璋在此定鼎天下,使得南京本身就成为一处极具政治象征的城市。它不仅北有长江天险,且长江东延一直到江阴、南通,均有天险做凭恃。特别是南通往下,入海口处,江面辽阔,宽有三十多里,让人顿起插翅难渡之感。再往北推,淮河本身可作为一道大的天然防线。如果南明政权真有远见,凭临淮河,步步北推,即可以慢慢收复失地。如此,自荆汴直凭锐铎,自可扫清河朔。
  从人才方面讲,南京本来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江南一带是东林、复社等士大夫集团的传统老巢,人才荟萃。加上从北方不断涌入的士人,以及驻扎于江南各地等待观望的武将,乃文乃武,比起北宋灭亡之后的南宋政权,南明政权无论天时、地利、人和,都要比赵构君臣初创南宋的时期拥有更多的复明条件。
  依据常理推断,南明新朝廷再怎么不行,也能与清朝划江而治。南明保存个江南半壁,应该是完全不成问题。
  恰当机会中的不恰当人
  ——弘光帝即位
  北京陷落于李自成之手后,南京官员们忧急万分,非常想知道崇祯帝及其三子的下落。
  本来,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准备率兵渡江“勤王”,但有消息说崇祯帝已经乘舟入海南下,大家只能按兵不动。不久,忧喜参半的南京官员终于得到一个明白无误的情报——崇祯帝已经自缢殉国。如此,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拥立一个新君,以此作为恢复大明朝的政治象征。
  在南京,最有实权的,当属手中握兵的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其次是南京守备太监,再次是提督南京军务的勋臣。以史可法为主,南京及附近地区的明臣展开了立新帝的大讨论。
  崇祯帝已经“龙驭宾天”,他三个儿子仍旧下落不明。当务之急,是要保证皇位继承有人,否则天下群龙无首,就谈不上重整旧河山。
  立君这个大问题,有些只靠把史书翻译成白话的“畅销书”的“作家”们,认为:“大臣们要从皇帝宗亲中选出最聪明的人当皇帝”。
  完全不是!立嫡不以长,立长不以贤。如果谁最聪明谁就有资格当皇帝,封建宗统早就乱了大套。对于南明大臣们来讲,拥立新君,最要紧的是依据血统,谁与崇祯帝血统最近,谁就最有资格当皇帝。
  依据血统,最有资格当皇帝的,非福王朱由崧莫属。而且,他与潞王朱常汸近在淮安,立时可至南京。从明神宗一系来讲,福王朱由崧是明神宗之孙,与崇祯帝同辈(其父老福王已在河南被李自成农民军吃掉)。虽然惠王和桂王当时仍旧活着,二人都是明神宗之子,但他们远在广西,辈分比崇祯帝高一辈,不如福王朱由崧“弟终兄及”名正言顺。至于史可法等南京大臣心仪的“贤王”潞王朱常汸,乃明神宗之侄,血统稍远。
  福王朱由崧虽然最有资格当上新皇帝,但他几乎当不成。为什么呢?
  不因为别的,源于明末愈演愈烈的党争。本来,天启帝时东林党与阉党相搏甚烈,崇祯帝继位后大肆打击阉党,已经使党争基本消失。恰恰是福王朱由崧的继位,引发了南明新一轮党争,朝臣们斗来打去窝里反,直至南明灭亡。
  言至晚明党争,不得不提老福王朱常洵。他的生母郑贵妃,乃明神宗宠妃,所以神宗皇帝一直有意立他为帝,冷落长子朱常洛。一念之动,引发了长达二十五年的“立储之争”,群臣为了“争国本”,互相抨击,各方焦头烂额之下,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明神宗才不得不封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为了补偿,他又封爱子朱常洵为福王,建藩河南,膏血天下以供养这个痴肥儿子。
  在因立储而兴起的党争中,吏部郎中顾宪成被贬回原籍无锡,与高攀龙等人在东林书院讲学,逐渐结派兴帮,形成了一股很大的政治势力,时称“东林党”。同时,以首辅沈一贯为首的“浙党”联合“齐党”、“楚党”(均以老乡为关系结党),与东林党在朝中朝外互相攻击,而后魏忠贤一派“阉党”也加入其中,双方势同水火,不能相容。
欲向江南争半壁(5)
相对而言,自然是东林党多君子,阉党多小人。但党争之下,意气用事,东林党人多尚空谈,误国不少。这些以王阳明“心学”为思想指南的士大夫,太过清高自重,凡事爱讲大道理,泱泱而谈,根本不考虑实际解决问题的办法,整日嘴里叨叨性命之理,务虚名,弃实用,最终使得朝政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明末三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均与老福王朱常洵及其母郑贵妃有关系,所以,聚结于南京的以东林党为首的士大夫阶层,自然对小福王朱由崧极其敏感。正是当年东林党人的据理力争,老福王才最终没能登上皇储之位。东林党人神经非常敏感:倘使老福王之子小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登位,他翻起旧账,打击报复,东林党人自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是东林党人左光斗的高徒,对福王之立,当然有所顾忌。而游走于江南的东林党党魁钱谦益,也以私益出发,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詹事府詹事姜曰广以及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等人,四处游说,竭力主张“立贤”,即准备拥立潞王朱常汸。
  东林党人的出发点是党派利益,但是,福王朱由崧,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位福王朱由崧,是明神宗宠儿老福王朱常洵的庶长子。十岁那年(万历四十五年),朱由崧便被封为“德昌王”。由于老福王的王妃邹氏自己没儿子,朱由崧便得为福王世子。
  真是有其父便有其子,朱由崧和他爸爸老福王恰似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爷俩不仅长相相仿佛(都是巨胖身材),而且吃喝玩乐方面的低级趣味,一模一样。这对父子俩,在洛阳王宫内,花天酒地,渔色无度。如果没有李自成造反,估计这一对活宝父子会作为“造粪机器”安然度过余生。
  崇祯十四年,李自成农民军进攻洛阳,老福王被抓后烹杀,朱由崧腿快,趁乱跑掉,得以捡得一命。
  崇祯帝对自己这位堂兄很照顾,不但遣人安顿他在洛阳,而且不久后就下诏,让朱由崧嗣福王之位,由此,他就由“德昌王”变成了“福王”。
  好景不常,洛阳很快被农民军攻下,朱由崧再次踏上逃亡之路。经过卫辉府时,与潞王朱常汸同病相怜,结伴一起逃至淮安。这一次,朱由崧再无堂弟皇帝的亲切关怀,因为崇祯帝本人已经在北京自缢而死。
  策立新君,有两个人举足轻重,一为史可法,二为凤阳总督马士英。二人手中握兵,又是督师文臣,所以说话分量最重。
  一开始,不仅史可法主张立有贤名的潞王,马士英也十分赞同。这是因为,看上去福王伦序最为合适,但他的名声非常不好,酗酒好色,粗鄙无能。由此,东林一系以此为借口,使不少最初主张立福王的士大夫缄默而退。特别是史可法,在他给马士英的信中,写明了福王朱由崧的“七不可立”——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马士英先是完全表示同意,风向变后,他灵机一动,把这些白纸黑字当成要挟史可法的手段和证据。
  从东林党来讲,他们推开伦序想立潞王,其实完全出于私心,正如钱谦益所讲的那样:“潞王,穆宗之孙,神宗犹子(侄子),昭穆不远,贤明可立。福恭王(老福王),觊觎天位,几酿大祸,若立其子(指朱由崧),势将修衅三案,视吾辈为俎上肉。”害怕福王为帝后念其父旧恶对东林党“反攻倒算”,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忧虑。
  史可法与马士英浦口密议的结果,得出一个决定,即不拥立福王朱由崧,也不立潞王朱常汸,走第三条路线,准备往广西迎接明神宗之子桂王。
  这一来,潞王派和福王派都傻了眼,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南京的礼部准备好皇帝法驾去广西,想接桂王来南京继位。
  关键时刻,一个绰号“胎里红”的太监卢九德出场,终于使帝位归于福王朱由崧。这位卢太监,当时是“守备凤阳太监”,与马士英是同事,他之所以倾向立福王,是因为他少年时代在宫中伺候过老福王朱常洵,并深得后者喜爱。一个太监,兵荒马乱中本不能成事,关键在于,卢太监背着马士英,暗中与江南的几位手握重兵的军爷高杰、黄得功、刘良佐(皆为总兵官)联系,这几个人为贪“定策”、“拥立”之功,纷纷同意,表示要立福王。
  依理,这三个武官,只是总兵而已,皆受凤阳总督马士英节制,可是,非常之时,身为文臣的马士英恐怕武将趁机发乱,不敢再坚持他自己与史可法先前的定议,就墙头草即刻转向,改为表态拥立福王。
  不少史籍都讲马士英骗史可法立桂王,然后暗中向福王买好,并非实情。他拥立福王的表态,也是出于不得已。因为,他本人从立场而讲,最早倾向东林一系。
  马士英转向立福王,其老友阮大铖也出了大力。
  阮大铖受东林党排挤多年,怨毒满胸,常言“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所以,他提出要拥立与东林党有“世仇”的福王,并对马士英表示:“向年福王(指老福王朱常洵)未出藩时,为东林人所排挤催逼,受‘妖书’、‘梃击’二案种种诬陷,致使(郑)贵妃、福王深受荼毒,今世子(指小福王朱由崧)在淮安,若迎正大位,以报旧仇,则东林可杀也!”此番记述,来自笔记《万匮书后集》,有可信之处,说明了阮大铖对东林党的挟怨报复,可书中讲马士英似乎也深恨东林党,实不尽然。
  

欲向江南争半壁(6)
当时的马士英,与东林系士人还没有大的过节。而且,事情也不像许多笔记以及后来以讹传讹所说的那样,似乎都是讲马士英如何阴险,因为他认定福王好色昏庸容易控制等等。要知道,好色昏庸之君,并不一定好控制。
  正是因为马士英手下几位武将的转舵,才使得这位冰雪聪明的文臣转向,由原先拥桂王继位,改拥他原本并不看好的福王。老马身为凤阳总督,高杰、黄得功、刘良佐三个总兵,本来是他手下将领。承平之时,几个武将仅仅是几条大狼狗而已。但混乱年代,凡事都本末倒置。
  在此,一定要讲一讲明朝的监军制度。
  说起监军,特别是明朝的监军,受电视剧的歪曲夸张影响,大家都首先会想到太监监军。其实,明朝文臣监军系统,非常发达,与太监监军彼此制约。也就是说,在明朝,并非公公们在军队独大。明代文臣监军有四级——总督、巡抚、巡按以及兵备道。
  从景泰年间开始,侍郎以上文臣出任总督、巡抚时,都会带一个“都御史”或“副佥都御史”的衔位,这样,有“宪臣”之名,更能张大其事,显示威权。挂上“纪检”名义进入都察院体系,文臣在军,自然可以尽彰“天子耳目风纪之司”的事权。最初,总督等文臣还非“文帅”,很少直接指挥战役,他们主要是协调、监督和考核将领们的业绩,弹劾失职行为。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等武将,他们才真正负责各级的军事行动。由于监军文臣系统又有总督、巡抚、巡按等相互牵制,宦官监军另成一系,所以明朝军队系统由一庞大的监军网所笼盖,谁想单独一方染指都很难。从前大太监魏忠贤手可遮天,却因为明朝这种军队监军体系,他也没能轻易掌控军权。
  特别是自明仁宗开始,“以文制武”逐渐成为常式,加上内阁制度的形成,武将地位日益低下。这一点,也符合封建王朝的政治形态。太平年间,君王当然要猜忌手握重兵军权的武夫,而士大夫阶级深受儒教陶冶,一般不会弄出兴兵犯上的事情。特别是嘉靖以后,卫所制度解体,兵源主要来自“募兵制”,如何管治职业雇佣军人,如何控制武将使兵士成为“私兵”,明廷只能加强文臣等监军的力度。
  明朝前期,各地总兵还能与总督、巡抚分庭抗礼。成化以后,总督称“军门”,到达地方后,巡抚、总兵等大小官员均要谒见,总兵官有事相呈,要“甲胄行跪”,即使是各地勋臣,对总督也要“旁门庭参”。张居正当国时,大将名宿如戚继光、李成梁,均向这位文臣自称“门下”、“沐恩”、“小的”,一口一个“万叩头”、“跪禀”,十足凸显出文臣威风。
  所以说,有明一代,“以文制武”策略行使最佳,基本上没有武将造反的可能。依据这种文官监军的制度,总督等监军文臣不仅可以对总兵等各级武将黜陟进退,甚至对所辖的地方军政大员,均有监督考核权。所以,按常理,马士英这位凤阳总督手下的几位总兵,其实应该是指哪打哪的武夫而已。
  但是,势异时移,崇祯帝已死,大明朝已亡。兵荒马乱,一切的一切,有时候就会呈现顺序颠倒的情况。内有绰号“胎里红”(应该是“胎里黑”)的宦官卢九德出手,外有手握大矛枪的军头响应,马士英左思右忖,从本人利益出发,一改初衷,他不经与史可法协商,立刻以凤阳总督和三总兵名义,正式向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递表,表示拥立福王朱由崧。
  韩太监倒很“民主”,邀请南京诸臣集聚自己家中,把马士英等人的“公开信”给大家看。愕愕之际,众人只得唯唯。乱世之中,手中无兵,文臣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仅文臣如此,山东总兵刘泽清本来与东林系一起支持潞王继位,听说三镇总兵拥立福王,立刻转向,表示全力支持福王。
  东林魁首钱谦益听说此事,瞬间脑子转了十万圈,很快也表示赞同。
  这样一来,最尴尬的当属史可法了。
  假使当初史可法当断就断,以王朝伦序作为最佳选择,拥推福王当皇帝,马士英就无从居功,高杰等四军镇也无法因“定策”之功而跋扈。正是东林党钱谦益等人的万般游说,致使史可法一误再误,失去了独当一面首推福王即位的历史机遇。
  有人会问,福王乃酒色昏庸之徒,史可法直接推他当皇帝,合适吗?当然合适!崇祯帝察察之君,乾纲独断,刚愎自用,结果又如何!南明举步维艰之下,其实推拥福王这位庸懦之君,反而能最大限度发挥正人在朝的效力。
  假使史可法有第一号的拥立之功,福王继位后,自然会把国事皆交予他及东林系诸位在朝正直之臣。至于福王本人花花钱、喝喝酒、玩玩女人,对于一个明末时的“国家”来讲,帝王这种私人品德方面的事情,纯属鸡毛蒜皮小事。而众人认定是“贤王”的潞王,其实就是个古玩爱好者,他平时保养着手上长六七寸的大指甲,竹简护之,行步顾影,娘娘腔一个,谈不上雄才与大略,只是给人印象较谦恭而已。
  舍福王立潞王之议,正如扬州进士郑元勋所讲:“祸乱由此而始矣!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其孙而立侄?况且,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郑芝龙等人各有所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有谁能禁者?倘立潞王,置福王于何地?杀之?幽之?如此,天下骚动,干戈相向,万万不可!
欲向江南争半壁(7)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既然手中有史可法亲笔所书福王“七不可立”的证据,又有高杰等武将做后盾,马士英和太监卢九德等人大张其事,与众将集体在凤阳皇陵搞“宣誓”,拥立福王,并即刻率兵迎接朱由崧向浦口进发。
  为了震慑史可法等人,他还四处张发文告,表示说:“听闻江南有人尚持异议,谨率兵五万,驻扎江干,以备非常”,一下子给史可法来个大下不来台,把他推上了乱臣贼子的边缘。
  懊恼无际之余,一肚子苦水的史可法只能承认现实,顺水推舟,在浦口上船,跟随福王一起去南京。
  福王开始时还假意谦虚,表示“宗社事重,我不敢当”。但是,“群臣固请”,福王也就顺坡下驴,坐上皇位。
  退朝之后,姜曰广、高弘图质问史可法为何改变主意,史可法忧虑满腹,摇头叹气而已,不敢明说自己曾向马士英写信诉说福王“七不可立”的事情。
  诸臣之中,给事中李沾之很能表演,当众大叫:“今日不立福王,我要撞死在此!”勋臣刘孔昭(刘伯温后代)不甘示弱,四处假装找剑,故作自杀杀人状,大喊“大家一起死!”乱哄哄好不热闹。旁观诸人心内明白,相顾微笑,都知道这二人是在演戏,目的是博他们自己能居定策拥立之功。
  由于崇祯太子下落不明,福王朱由崧暂称“监国”。但仅仅过了十二天,他就正式即位为帝,改元“弘光”。
  由于马士英的策立之功,就成为文臣第一,史可法倒变为第二。加官进爵,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凤阳总督;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原南京礼部尚书王铎与原詹事府詹事姜曰广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史可法知道自己被马士英所卖,不可能遭到新帝十分信任,只得自请出朝,督师江北。由此一来,马士英在朝变为“首辅”,史可法的加衔,一直是虚衔而已。朝内大权,渐渐为马士英所拢。南京东林党人以及士大夫虽然大喊“秦桧在内,李纲在外”,但都是空嚷嚷而已,于实事无补。
  东林党人的私心游说,造成了史可法对立储问题的犹豫;柔懦不决,又造成了马士英等人拥立弘光帝的既成事实。
  弘光既立,一方面信任马士英,一方面依赖推举自己的四位武将,终于造成日后尾大不掉的局面,致使武人跋扈,不听节制,最后把弘光朝廷送上不归之路。
  痴如刘禅,淫如隋炀,如此弘光帝,加上文有马士英,阮大铖,武有左良玉、刘泽清等人,难怪南京小朝廷是那么短命。正是这样一个朝廷,面对北中国沸如汤火、清廷自顾不暇的大好局面,坐失良机,且很快大祸临头。
  最无远见的政略
  ——南明“借虏灭寇”的国策
  弘光帝继位后,立刻宣布要为崇祯帝“复仇”,把矛头直指农民军。这一帮朝臣,无论贤愚,都似乎忘记了现在与南明争天下的不是“贼”,而是“虏”——清朝政权。
  弘光政权之始,有史可法、姜曰广、高弘图、刘宗周等正人君子在朝,他们首先裁撤南北镇抚司,清除特务组织,看上去很有新气象。
  在设立四镇的同时,大为可笑的是,弘光朝廷还天真地封早已剃发降清的吴三桂为“蓟国公”(人家已是清朝“平西王”)。在最关键的对外政策方面,无论是史可法还是马士英,皆一心奉行“借虏灭寇”(“款清灭寇”或“酬虏灭贼”)的政策。
  此举,谬莫大焉。
  历史的事实早已证明,对于明王朝来讲,除农民军以外,清军是最凶恶的敌人。早在皇太极时代,后金就打算与中原各帮农民军瓜分大明朝,严禁士兵与农民军“交恶”,很想混水摸鱼,趁火打劫。多尔衮掌权后,得知李自成占领北京,他立即派使者携亲笔信向“闯王”示好,表示要“并取中原”。只是李自成当时太过张狂,没把辽东“鞑子”放在眼里。
  后来,在汉人范文程等怂恿下,多尔衮终下决心,要趁乱入主中原,与大顺政权一决高下。可巧的是,天上掉下来个吴三桂,这位爷把山海关拱手献与清廷,联兵共击李自成,终于使多尔衮来到努尔哈赤、皇太极做梦才能到达的北京皇廷。
  当然,以马士英为谋主的弘光朝廷,最早提出“借虏灭寇”,不是出于对形势的误判,确实由当时信息不灵所导致。他们认定吴三桂一心为明朝社稷,尤其是他率军大败李自成,在南明诸臣眼中,简直就是“不贰功臣”。至于吴三桂已经献出山海关、投降清军的事,弘光君臣完全不知情。在这种情况下,马士英提出,借助吴三桂之力,联合清军打击农民军,并天真地认为此举可以使清军与农民军在交战中“两败俱伤”。同时,江北诸镇明军可以与左良玉等军队四下出击,最终能进往山西,追堵农民军的东下之师。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再恃胜威武气,与清军讨价还价搞谈判,最终的目的,是送钱送物把这些大辫子们“请”出关外。
  不仅仅马士英这样想,史可法、刘宗周这些正人君子也是如此想,他们皆认为“雪先帝仇耻”(即为崇祯帝报仇)最重要,所以“款虏不为无名”,借虏灭贼,誓要把农民军消灭干净。可见,南明诸臣,没有一个人清楚认识到当时最大的敌人不是“贼”,而是“虏”。
  

欲向江南争半壁(8)
清军占领北京地区后,日子一直不太平。北直隶地区人民纷纷揭竿而起,道路阻塞,清朝统治岌岌可危。而在山东一省,清军只有数千残兵散勇,正规军主力去追击大顺军了,当地的清朝官员心急火燎,惟恐南明政权会乘虚而入。河南方面,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盗贼四起,清军很难有效管制。
  在这种形势下,南明君臣没有任何进取的动作,只有偏安坐等之心,丧失了趁乱收取山东、河南的大好机会。当然,朝内外几个中下级军官,比如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吏科给事中章正宸,都曾上疏,指出秋高马壮之后,清军肯定会控弦南指,饮马长淮。他们都认为,清廷表面上声称为明朝报仇,实则“蓄谋难测”,提醒朝廷不可盲目仿效唐朝利用回纥军队平定叛军的故事来麻痹自己,并语重心长言及北宋借金灭辽、南宋借元灭金的历史教训。可惜的是,南京朝中,无人听信。
  弘光政权的文臣们抱定“借虏灭贼”之心,武将们内心更怯,他们连农民军都打不过,又怎敢与打败农民军的清军交手!
  南明朝廷逡巡犹疑之下,黄河流域大部分地区,一块一块沦入清军之手。
  事实上,清军初取北京,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大喜,大多数贵族皆主张在北直隶等地大肆屠戮一番后,饱掠而归关外老巢。雄才大略如多尔衮,一直坚持皇太极以北京为都城的进取政策,但他当时最大的野心只想立足于北中国,与南明讲和,划江而治。但是,清廷内部的汉人走狗和在北京降清的明朝官员,纷纷上言,请求清廷一统天下,竭力张扬江南经济漕运对清朝立国的重要性。特别是那些南方省籍的降臣,大讲特讲江南的民风脆弱,不堪一击。所有这些“劝告”,最终使多尔衮下定了统一中国的决心。
  当然,此时清廷属下汉人文臣奴才众多,远非努尔哈赤时代动辄喊打喊杀的小边酋味道。他们开始喜欢“礼尚往来”。先以多尔衮名义,给史可法发去一封书信,喋喋不休大讲清朝为明朝“报仇”的“功劳”后,指斥南明诸臣拥立弘光帝是自找灭亡,恫吓之意,非常明显。
  由于这份由汉臣起草的恫吓书文采太好,笔者不得不摘录全文(此文大概是降清的上海籍东林党人李雯写原稿,范文程亲自润色。括弧内文字系笔者所加,下同):
  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
  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指史可法堂弟史可程)于清班,曾托其手勒平安,权致衷绪,未审何时得达?
  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犯。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指南明诸臣拥立弘光帝)
  国家(清廷自指)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你们南明)将以为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
  夫闯贼但为明朝祟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我们大清)徒以薄海同仇,特伸大义。(你们)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
  予闻君子爱人以德,细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笃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王侯上,庶不负朝廷伸义讨贼、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群彦,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有平西(王)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
  挽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先生领袖名流,主持至计,必能深维终始,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一身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窃笑,予实有厚望焉。记有之:“为善人能受尽言”。
  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尽意。
  史可法接到书信后,不敢怠慢,亲自回信,措辞润色再三(可见《史可法集》中的墨书原稿),想方设法说服多尔衮能像从前历史上契丹、回纥民族那样帮助中原王朝平定贼寇,表明最终明朝会以大量金银作为回报酬谢。同时,史可法还申辩江南士民拥立福王为帝,是因为“天意”“民心”所归,法统理应继位。
欲向江南争半壁(9)
但纵观全书,史可法卑辞下意,不仅完全把大明昔日的藩属当成平等之邦来对待,且无任何中原王朝峻烈激昂的精神来驳斥多尔衮信中的恐吓和威胁。而且,史可法在信中列出了弘光帝继位时的种种“祥瑞”,更是迂腐可笑:
  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
  南中向接好音,法(史可法自称)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讽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成(李自成)尚稽天讨,为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仇,敬惟殿下一详陈之。
  我大行皇帝(指崇祯)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变(指崇祯帝自杀)。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闻遂来,地坼天崩,川枯海竭。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帝于地下哉!
  尔时,南中臣民哀痛,如丧考妣,无不抚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剪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弘光帝),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即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于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万,助修宫殿,是岂非天意哉!
  越数日,即令法视师江北,刻日西征。
  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假兵贵国,破走逆成。殿下入都,为我先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戢群黎,且免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
  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文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仇未剪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予之。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
  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后以小人构衅,致启兵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诛僇,此殿下所知也。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著于《春秋》矣。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旦视同割据,转欲移师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仇倏忽,奖乱贼而长寇仇,此不独孤本朝借力复仇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
  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贻贼人窃笑也,贵国岂其然欤?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并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人怀忠义,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
  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成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
  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成之头,以泄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
  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以从事矣。
  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
  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即日奖帅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鼠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
  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昭鉴之。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面对清廷咄咄逼人的威吓,南明诸臣,依旧不放弃“借虏灭寇”的天真幻想,他们对眼前事实根本没有任何清醒的认识。更为可笑的是,降清鹰犬吴三桂,仍被史可法称为“我大将军吴三桂”。当时,人家已是清朝的“平西王”!而且,清朝王爷手下的汉人走狗,时时为主子出谋划策,他们的智商和谋划,皆高于他们南明的同胞们。
  清朝建国后,销毁了无数对他们“形象”不利的史料,但多尔衮和史可法的这两封书信能够保存下来并且为世人所知,确实要感谢乾隆帝这个“好事者”。在他的一份谕旨中,他先“深刻表扬”了一下多尔衮,然后指出史可法的“孤忠”可嘉:


欲向江南争半壁(10)
朕幼年即羡闻我摄政睿亲王致书明臣史可法事,而未见其文。昨辑宗室王公功绩表传,乃得读其文;所为揭大义而示正理,引“春秋”之法斥偏安之非,旨正词严,心实嘉之。而所云(史)可法遣人报书,语多不屈,固未尝载其书语也。夫可法明臣也,其不屈正也;不载其语,不有失忠臣之心乎?且其语不载,则后世之人将不知其何所谓,必有疑恶其语而去之者;是大不可也。因命儒臣物色之书市及藏书家,则亦不可得;复命索之于内阁册库,乃始得焉。卒读一再,惜可法之孤忠,叹福王之不慧;有如此臣而不能信用,使权奸掣其肘而卒至沦亡也!福王即信用可法,其能守长江而为南宋之偏安与否,犹未可知;而况燕雀处堂,无深谋远虑!使兵顿饷竭,忠臣流涕顿足而叹无能为力,惟有一死以报国;是不大可哀乎!
  如果说南明诸臣皆愦愦,也不是事实。崇祯时代曾任大学士的魏德璟就曾上书,认为顺治帝年幼登基,诸位清廷贵族争权,李闯仓皇奔命,明朝大可乘机恢复中原,文武合力,逐次收拾旧山河。高杰、黄得功等武将,也曾想挥师北入河南然后进陕西,他们对朝中大臣向清朝示弱讲和之举大不以为然。
  但是,当权文臣马士英、史可法的态度决定了南明的政策指向,这些人沉浸于“借清灭寇”、“南北分治”的梦想中,咬牙切齿想先灭掉“流贼”。他们不懂得,清朝才是南明最阴险、最凶恶的敌人。
  由于南明政权在几个月内力图讨好清朝,不思进取,多尔衮风风火火加快了对农民军的军事行动,毫不顾忌地着力平灭李自成余部。
  十月下旬,多尔衮传檄江南,派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统领汉人二王孔有德和耿仲明,共率两万多精兵,直往江南杀来。
  多尔衮举兵的借口有三:第一,南明擅立福王。第二,南明不思“讨贼”,诸将拥众害民。第三,崇祯帝自缢,南明诸臣穴鼠思懦,无人臣之礼。
  幸亏其间李自成大顺军对怀庆府展开猛攻,多尔衮忙令多铎进入河南与阿济格联手作战,这才给了南明小朝廷一次喘息的机会。
  使臣碧血洒北京
  ——左懋第的凛然北行
  马士英、史可法等弘光大臣定下“借清灭虏”基调后,明朝前都督同知陈洪范上疏弘光帝,“自告奋勇”,毛遂自荐,要替朝廷充当使臣,前往北京与清廷谈判。
  弘光朝廷很高兴,陈洪范军将出身,与吴三桂有深厚交情,他主动地不惧生死作为使臣到北京,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位陈洪范,与降清的明将唐虞时早就搭上线,暗与多尔衮书信往来,其实是清朝的奸细耳目。日后,北使数人,仅他一人获生还。为了掩盖自己的变节和暗中通敌,他作《北使纪略》一文,为自己的行为涂脂抹粉。这个笔记虽是涂饰之文,南明使团的详细经过,也正因为他的记载,得以非常完整、详周的记录。
  得知陈洪范即将去北京的消息后,大臣左懋第由于其母灵柩在北京,就主动表示要充当使节。最终,南明朝廷进左懋第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进马绍愉为太仆寺少卿,进陈洪范为太子太傅,让三人率使团出使北京。一般派使臣去敌国谈判,中原王朝为隆重其事,都会加使者官衔。
  左懋第受命后,却认为马绍愉不该同行,因为以前在崇祯朝,马绍愉因“款虏辱国”曾被左懋第弹劾过。弘光帝不许。确实,这位马绍愉以前和皇太极颇有交往,属于清廷的老熟人。
  左懋第临危受命,明知往行虎狼之穴,心中却充满凛然正气,由此踏上不归之路。
  南明与清朝的谈判筹码,基本依据大臣高弘图的章奏,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不外乎以下几条:
  第一,割山海关以外地方与清朝(本来就为清军所占,何“割”之有!)。
  第二,承认清朝,以南北朝之例平等待之(太晚)。
  第三,确定十万“岁币”的数目(可笑至极,清廷岂能接受这种“微薄”之礼)。
  第四,改葬崇祯梓宫(想把自杀的皇帝从田贵妃墓中挖出,隆重重新埋葬,荒谬之甚)。
  第五,弘光帝年长,称“叔”;顺治帝年幼,称“侄”,保留大朝面子(政治就是讲实力,谁强谁当“爹”,所以,此条也是南明可笑的自大)。
  左懋第本人慷慨壮烈,抱有必死之心,临行前,他提醒弘光帝要时时整顿兵马,准备渡河收复故土,并且指出:“必能扼河而守,方能画江而安!”弘光帝唯唯,根本当作耳边风。
  七月二十一日(阴历),南明使团浩浩荡荡从南京出发,除弘光帝给“北国可汗”顺治帝的亲笔信以外,还有封吴三桂为“蓟国公”的诰敕、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以及一万匹绸缎。
  荒谬至极的是,弘光君臣还派人准备用船运出十万石粮食给吴三桂“剿寇”用,幸亏军阀刘泽清把船只抢去给自己的“水军”使,才免使大量粮食为清军所用。
  使团之中,还有一个祖泽溥,他是降清明将祖大寿的儿子,由于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南明派他去,是想让他和吴三桂表哥“联络感情”。
  一行人走走停停,九月初五,行至济宁,但守城的清军不允许南明使臣队伍入城,并在城上放炮呐喊,作欲出城搏杀状。由于北行使团连护卫多达数百人,济宁清军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贸然出城来相拼。
欲向江南争半壁(11)
九月初九,南明使团在汶土县遇到清将杨方兴(当时是个河运总兵),听完南明诸人的通好陈述后,他却殊不为意,大言道:“谋国要看大势!我大清兵强马壮,如要与我们和好,你们应该先行多运漕粮送给我们,我们往上面交待也好说话。交好没别的办法,你们央求摄政王(多尔衮)早行统一大业吧。本镇现在主要关心逆贼李自成的动向,没时间与尔等周旋。”虽为大言,确可见出,这位清将的见识,远远高出南明大臣之上。
  行至德州,更可诧异,清朝山东巡抚方大猷满大街贴告示,给南明使团来个下马威:“奉摄政王令旨,陈洪范等人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们,让他们自备盘费。只允许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率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人等均留置静海,祖泽溥所带多人,俱许入京。”
  如此告示,已经明白无误表明,清廷不会以平等身份接见南明使臣,只把他们当成来京“朝见”的地方政权。
  左懋第很生气,对陈洪范等人出示南明阁议的文本,表示说此行目的主要是“酬夷而非款夷”,重申“不屈膝不辱命”,要大家见清人时保持大明尊严。
  九月二十六日,清廷派汉人骆养性到静海县,宣布只许百人进京,其余几百人皆集中关押在县内一个古寺中,严禁走动。
  骆养性原本明官,与左懋第等人相见时语多礼敬,似有不忘故国之意。清廷间谍很快上报,多尔衮大怒,立刻派人把骆养性削职逮问。从此之后,降清明臣皆杜门噤声,再无人敢明里暗里与南明使团互通消息。
  九月二十九日,南明百余人使团到达河西务。这时候,他们已经听说顺治帝要十月初一于北京正式宣布为“皇帝”。因此,一行人停留当地,先派小官王廷翰和王言,以“副将联名帖”的名义往清廷内院送帖。
  降清汉官冯铨见帖大怒,厉声责问:“知道‘入国问禁’这一说吗?怎么你们不报摄政王,径自持帖来见我?”
  王言小心回禀:“大明使臣奉本朝皇帝之命,致谢清朝。过济宁时,我们已准备发启通告摄政王,但德州有方巡抚‘不必敬他’之语的告示,因此中辍上启之事。现在使臣派我来见您,正是向您‘问禁’。”
  冯铨语塞,脸色稍平,只简短言道:“我不收你们的帖子,可即进京来见。”
  左懋第乃明朝大臣,熟知礼仪。行至张家湾后,不肯再前,派人送书启,对摄政王多尔衮表示:“依礼,我大明三位使臣奉御书礼币来北京,大清应遣官郊迎,岂有呼之即入之礼?”左懋第看似书呆子气,但铮铮铁骨,不辱使命。而后,他又写一封信,让王言持之遍示清廷内院的汉臣。
  据王言回言来陈述,洪承畴见书,“有不安之色,含泪欲堕”;崇祯帝时代的大学士谢升“时而夷帽,时而南冠,默然忸怩”,只有昔日的阉党冯铨侃侃大言,傲然自恣。
  主持内院的满人贵族刚林(刚陵榜什)厉声喝问:“为何使团不直接入京?”
  王言答:“大明皇帝有御书,不可轻亵。大清如不派官依礼郊迎,使臣宁死不进北京。”
  十月初十,清廷派出礼部官员到张家湾见南明使臣。先行入京的祖大寿之子祖泽溥派人传说,表示“摄政王见启,颜色颇善”,并转达其父祖大寿(先前在锦州降清)的话:“只要我们有机会,一定效力!”
  南明使团派人暗中与吴三桂联系,得到吴三桂的回复:“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他暗中也派亲信表达:“终身不敢向大明以刀枪相见!”
  其实,祖大寿、吴三桂此时如此表示,并无“心怀故国”之念,只是当时天下局势还未明朗,对南明使臣说几句宽心话,周旋而已。
  过了两天,清廷派出仪仗队,鼓吹前导。南明使臣手捧弘光帝“御书”,从正阳门入北京城,左懋第一身孝服,凛然而行。
  南明使臣一行人,均被安排住在鸿胪寺。大门紧锁,外面兵丁层列,有如监视囚徒。由于禁止生火取暖和做饭,南明使臣们又冻又饿,捱了一宿。
  转天大早,清廷派来几个普通的礼部吏员,询问:“南来诸公,有何事至我国?”
  左懋第回答:“我朝新天子继位,来贵国借兵破贼。听说贵国又为大明先帝(崇祯)发丧成服,所以派我们来携银币致谢。”
  清朝礼部官员漫应曰:“有书信,可交予我们。”
  左懋第:“御书御礼,应送入贵朝,不能轻易由礼部转交。”
  清朝礼部小官面露不快:“凡是进贡文书,都由我们礼部转启。”
  左懋第怒言:“天朝御书,怎能与其他藩国文书相比!”
  礼部小官拂袖而去,临走撂下一句话:“既然你说是‘御书’,我们不收也罢!”
  十月十四日,清朝内院学士刚林率十余人,各自佩刀而入。刚林本人大大咧咧,在鸿胪寺大堂正中找个椅子居中坐下,其手下清官清将均坐在他右首的地毡上。负责充当翻译的,是刚林弟弟车令,此人狡黠有口辩,精通满汉语。他指着刚林左首的地毡,对明使臣说:“你们坐这里!”
  左懋第正色厉声:“我们中国人,不像你们有坐地的习惯,快取椅子来!”
  刚林等人相顾,为左懋第气势所折,让人取来三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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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向江南争半壁(12)
左懋第亲自把椅子摆好,与刚林相对而坐。
  刚林阴沉着大脸,忽然发问:“我国发兵,为你们破贼报仇。江南一兵不发,却突立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左懋第:“当今皇上,乃神宗皇帝嫡孙,夙有圣德。先帝(崇祯)既丧,伦序应立,怎能说不宜?”
  刚林沉默片刻,问:“崇祯帝可有遗诏让他为帝吗?”
  左懋第:“先帝变出不测,安有遗诏?南都大臣,听闻先帝之变,心胆皆碎,刚巧赶上当今皇上在淮安,万民归心,告立于大明太祖皇帝神庙,安用遗诏?”
  刚林不屑:“崇祯帝死时,你们南京臣子不来相救,今日突立新皇帝,岂有此理!”
  左懋第正色说:“北京失守,事出不测,南北地隔三千多里,诸臣闻变,整兵练马,正欲北来剿贼,传闻贵国已发兵逐贼,以故不便前来,恐与贵国生疑。今我前来,正是答谢贵国,相约共同杀贼。”
  刚林轻蔑一笑,“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今日却来多话!”
  左懋第慷慨陈词:“先帝遭变时,我正在上江催兵。”
  刚林:“你在催兵?曾杀得流贼否?”
  左懋第:“我在上江催兵剿张献忠,闯贼知我有备,未曾敢犯上江!”
  言来语往,唇枪舌剑,刚林觉得自己占不了上风,便悻悻道:“毋多言,我们已发大兵下江南!”
  左懋第丝毫不让:“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贵国莫小觑我们的力量!”紧接着,他补充说:“我等数千里来此,本为答谢贵国摄政王替我大明破贼,又为我们先帝发丧。阁下您为何以兵势相恐吓?果真用兵,我岂能言语阻之?但我以礼来,贵国以兵往,恐怕这并非摄政王当初起兵破贼的原意吧?况且,江南水乡,北骑真能在那里保证得胜吗。”(在《北使纪略》中,陈洪范把这番言语记在他自己名下。)
  刚林不答,作色而起,径出不顾。
  多尔衮闻报,召集内院诸臣,问如何处置左懋第等人。数位满臣主张:“杀了算了!”
  洪承畴跪禀:“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如果杀了他们,下次无人敢再来了。”
  多尔衮连连点头:“老洪所言极是。”于是,清方有意放回南明使臣一行人。
  十月十五日,清廷派人来鸿胪寺收取银币。收足礼单上所开列的数目后,清将见明使行李中仍旧有许多银子,就争相抢夺。
  南明使臣上前阻拦,说那些银两是弘光帝赏给吴三桂的。诸清将不听,攘夺装车,欢喜踊跃而去。
  左懋第见清方大不为礼,忙修密表,派人急忙赶回江南,希望南京方面及早防御。
  由于李自成余部的威胁,清廷一下子还来不及马上集中兵力打江南。他们把在北京的使节一行牢牢看死,不许他们出大门一步。
  又过了五天,刚林之弟车令与祖大寿之子祖泽溥回来,声称要遣送南明使臣回去。祖泽溥表示说自己被父亲留住,不能同还。左懋第细看他的打扮,发现他已经剃头,心中明白此人已经随父降清,不好再说什么。据与祖泽溥同行的明朝参将讲,祖泽溥是被逼剃头,并“痛哭一日夜,还表示过‘至死不忘国家’”。祖氏一族,好坏掺杂,对他们真不好妄下评语。这位祖泽溥后来对清廷忠心耿耿,官最大时做到福建总督,康熙十八年病死。咽气之时,不知他是否仍旧“不忘国家”。
  复被扣押数日,至十月二十六日,清朝内院学士刚林突然出现,对左懋第等人讲:“你们明早就走!天津使团余众,我已派人押送济宁,就去告知。你们回江南,我们大清马上发兵南来!”
  左懋第知道与清廷谈判无望,便提出最后要求:“我们此来,还想去昌平祭告先帝。”
  刚林摇手摆头:“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什么!祭什么!葬什么!你们先帝死后,江南拥兵不讨贼;你们先帝在天之灵,肯定不受你们这些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未等南明使臣多作辩解,刚林派人当庭朗读清朝檄文,大抵是指斥南明擅立皇帝,表明了清朝要马上兴兵###。
  憋了许久没敢发言的陈洪范忽然说话:“流贼在西(指李自成),猖獗未灭,贵国又发兵而南,恐非贵国之利!”
  刚林拂袖:“你们赶紧走,不要管我们大清的事情。”
  十月二十七日,清廷派出三百多精兵,押送南明使团出北京,中途严禁人员私语、停歇。
  走了两天,明朝使团人员到达河西务,仰望明朝皇陵在近,大家皆相顾痛哭。
  到达天津后,南明使团中的陈洪范密奏多尔衮,要清廷截留左懋第、马绍愉等人,只放他自己南归。信中,他保证要率兵归顺,为清朝招降江南诸将。
  摄政王多尔衮闻之大喜,即刻派学士詹霸前往天津暗中约见陈洪范,封官许愿,勉励他回江南后帮清廷“策反”明朝诸将。
  所以,十一月四日,刚过沧州十里,忽然就有清军骑兵追上南明使团,逼迫左懋第、马绍愉等人返回北京,只许陈洪范本人带少数人回江南。
  见此,陈洪范佯装不知,还假意高声质问:“三人同来同归,奈何留此二人?”
  清将心里也笑,表面作色道:“留二位暂住,你可速回南京传报,我大清兵即刻要下江南!”
欲向江南争半壁(13)
左懋第异常平静,对陈洪范表示:“我以身许国,不得顾家,请致意在朝诸公,立刻派兵防河防江!”
  为此,陈洪范在《北使纪略》中还假惺惺写道他自己当时的感觉是“肝肠欲裂”,并大骂“夷狄豺狼,变幻莫测”。其实,清廷拘押左懋第,他正是幕后总策划。
  回行途中,陈洪范入高杰军营,游说高杰降清,被后者所拒。由于害怕被杀,陈洪范酒宴间假装中风发病,得以乘夜逃回南京。他回朝后,很为清朝卖力,一面告知弘光帝清廷方面有意讲和,一面密报黄得功等人暗中与清朝交往,想借南明君臣内乱自相残杀为清朝帮忙。
  弘光帝和马士英等人虽庸陋,也能看出这陈洪范只身一人回朝,大为可疑。但又无他通敌的实据,只好把他打发回家。
  左懋第被清军押回北京后,关在太医院的高墙内。清廷对这位大明忠臣很感兴趣,先后派洪承畴、李建泰(崇祯朝大学士)来劝降。
  左懋第见到洪承畴,睚眦俱裂,斥责道:“你是个鬼魂吧,速速退去!洪大人为大明殉难,先帝赐祭赐葬,已死久矣,鼠辈怎敢冒洪大人之名来劝我投降!”洪承畴老贼闻言,脸红心颤,满面惭色而退。
  李建泰刚入门,左懋第即大骂:“这不是先前蒙先帝宠任、御饯督师的李建泰吗?老贼你不能殉国而降闯贼,又有何颜面来见我!”李建泰连屁也没敢放一个,仓皇离去。
  转年五月,南京陷落消息传来,清廷派人送来驼酥羊肉,进一步劝降左懋第。左大人痛哭不食,把来者挥斥而去。晚间,坐念家国沦落,左懋第满含热泪,题诗院壁:
  峡坼巢封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听说南京朝廷已经被灭,南明使团中有军将艾大选私自剃发,准备向清朝投降。左懋第怒极,立即召集太医院被拘押的南明使团余众,斥责无耻,当众杖杀了艾大选。
  清廷知晓此事后,派人来“问罪”。
  左大人凛然答称:“我自行大明法律,杀我部下,与你们何干?”
  摄政王多尔衮闻之益怒,派人勒兵闯入太医院,严令剃头,大喝“留发不留头!”
  淫威之下,使团中不少人投降,惟独左懋第以及从官陈用极、王一斌、王廷佐、张良佐、刘统等六人坚决不降。于是,诸人均被清廷打入水牢,断绝饮食,百般折磨。
  过了数日,左懋第等人仍旧不降。多尔衮又好奇又钦佩,便亲自审问左懋第诸人。
  左大人面见清廷这位大名鼎鼎、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长揖不跪,铮铮铁骨。
  多尔衮见过无骨似狗的汉人降臣降将如云,却很少见到左懋第这般人才,心中爱之,欲活其一命,便当场咨询在场的汉人降臣。
  陈名夏知多尔衮之意,又不好明说,便模棱两可表示:“左懋第之命,如果他为崇祯帝奔丧而来,可饶;如为福王继位通告而来,不可饶。”
  左懋第闻言一笑,讥讽道:“你在大明曾中过会元榜眼,应该知道当今皇上(弘光)是先帝的什么人吧。”
  陈名夏俯首不言。
  又有降臣金之俊来劝:“先生您何不知天命?”
  左懋第反言相讥:“先生您何不知天理?”
  多尔衮一旁厉声问:“你自谓知天理,我问你,为什么你吃我大清朝粮食,半年犹不死?”
  左懋第的从官陈用极在一旁高声回答:“你们来夺我大明江山,却反说我们吃你们的粮食,是何道理!”
  多尔衮大怒:“汝辈何人,也敢不跪!”立命卫士棍棒交下。
  陈用极喷血狂呼:“士可杀不可辱!”
  多尔衮闻言改容,沉吟久之,说:“汝等不畏死,都是忠臣好汉。如果降我大清,必得厚待!”
  左懋第等人慷慨从容,惟求速死。
  满堂汉人降官缄默无声,羞惭之下,无人再为左懋第等人请命。
  见此情状,多尔衮只得下令,把左懋第等人牵出处斩。
  一行六人,左懋第居首,从容步行至菜市口。站定后,左懋第问身边挺立的五人:“你们不后悔吧。”五人异口同声:“求仁得仁,又有何悔?”
  左懋第容光焕发,连呼“好!好!”然后,他南向四拜,端坐待刀落。
  炮声已响,忽然一清将飞骑而来,高喊:“如果有人投降,立刻封以王爵!”闻此言,左懋第坚定而清晰地说出他生命中最后八个字:
  “宁为南鬼,不为北王!”
  似乎英雄义举,感动天地。时正晴明天气,忽然风沙四起,屋瓦皆飞,其情其景酷似当年文天祥大英雄北京受刑之日。
  行刑刽子手杨某也是汉人,他向左懋第等人涕泣叩头行礼,然后行刑,落刀。
  萦绕不去的阴影
  ——与国偕亡的党争
  南明弘光朝的党争,一般史书和史家,皆众口攻讦马士英、阮大铖二奸挑事,其实,此见过于偏颇。
  弘光小朝廷的党争,乃东林党人首先发难。正是史可法的犹豫和短见,使得四镇军阀得拥弘光帝继位。武人自此骄恣,东林一系再无全掌朝政的可能。在此打击下,东林党一腔邪火无处发泄,拼命对马士英和他所推荐的阮大铖展开攻击,大揭“逆案”。为求自保,阮大铖发起“顺案”,引联群小,与东林一系在朝中展开恶斗,大施拳脚。双方争得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国事危在旦夕的大局,浸沉于党争派斗之中,最终把南明拖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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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向江南争半壁(14)
言及明朝党争,有必要理顺一下脉络。
  自万历朝张居正去世,昔日被压制的言官力量忽然反弹,他们上书频频言事,指斥执政。党论之兴,自此勃然不可复制。此后,明神宗一朝的“争国本”、“妖书案”、“禁宗案”以及癸巳京察引起的贬黜,门户渐趋明显,首辅沈一贯出于私心,为争阁权,他对党争推波助澜,终于造成朝臣派系交恶日甚一日的情况。
  1594年(万历二十二年),吏部郎中顾宪成因在推选阁臣问题上惹恼明神宗,被黜为民,回乡闲居。十年后,他在老家原有的东林书院中与高攀龙等人以讲学为名,讽议朝事,品评人物,并与北京朝臣同志者遥相应和,终于形成了“东林党”。
  政治发展过程中,朝中又出现了宣党,昆党,齐党,楚党,浙党,皆因其首领籍贯而加以命名。这些党人互相勾结,与东林党人作对,只要是他们的异己,他们就把对方斥为“东林党”,这才造成东林势力中正人越来越多的局面。
  而后,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发生,更使得晚明党争趋向一个高潮。三案之中,东林一系大都为持正君子,但也造成朝野诸党联合、共击东林的局面。
  明熹宗继位后,魏忠贤大太监乱政,便与东林党的对手们联手,形成阉党势力,霍维华、崔坚秀、阮大铖等人纷纷加入,形成了“五虎”、“五彪”、“十狗”、“四十孩儿”等阵容强大的阉党集团。有皇帝和魏公公撑腰,这些人在朝中大翻盘,屡兴大狱,接连以熊廷弼“封疆案”为由头,弄死了东林党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等“六君子”,然后编著《三朝要典》,以官方语言,对万历三案等事进行歪曲记录,从意识形态上把东林党人描述成罪不可赦的大奸巨恶。
  崇祯继位后,诛除魏忠贤,大除朝中阉党。而后,在翰林编修倪元璐等人发起下,正直朝臣们纷纷要求为东林党人平反昭雪。对此,崇祯帝大力支持,下旨焚毁《三朝要典》。可值一讲的是,当时的侍讲官孙之獬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东阁痛哭,大声嚷嚷不可毁焚先帝(明熹宗)时代御定的《三朝要典》。此人正是日后给多尔衮出主意使之决意施行“剃发令”的败类。
  东林党恢复名誉后,钦定《逆案》,诏示天下,一百多从阉官员名列其中,阉党势力几近灭顶。可是,阉党中漏网分子也有不少,他们一直在朝野中蠢蠢欲动,时刻欲翻逆案。
  崇祯二年,太仓学者张溥成立“复社”。这个团体,本来是为了“复兴古学”而成立的文学团体,但日趋壮大,江南地区各文学、政治团体纷纷加入,名人荟萃,吴伟业、黄宗羲、陈子龙等大批宿儒名士联袂而入,一时间声名大噪,显然是东林一系的延伸。当时的首辅温体仁特别讨厌东林党人,借机打击复社,疏奏张溥等人结党不法,遥控朝政。
  张溥见情势不妙,就主动找到宜兴人周延儒(此人原为东林党人的对头),鼓励他再返北京,从温体仁手中夺回首辅之位。周延儒借助东林(复社)之力,最终回北京重返相位,悉反温体仁时代之政,并召回被罢斥的倪元璐等人(当然,周延儒本人并非君子,所以在《明史》中此人列于《奸臣传》)。
  周延儒再相事件,明白无误地表明,复社已经全然不是个什么文学团体,而是完完全全的一股政治力量。这也说明了晚明党争的如火如荼。党争,并非仅仅是正义与邪恶之争,其中夹杂不少个人恩怨或团体利益,彼此攻讦,不择手段,最后对明朝的时政没有任何好处,只能加速正常状态下朝政的紊乱,使大明加速衰败。
  清朝士人总结明朝亡国原因,认为“明朝之亡,始于朋党,成于阉竖,终于盗贼,南渡继之”(《南疆逸史》),此言非常确切。所以,南明成立后,党争不灭反炽。
  在南京,东林系痛斥马士英援引阮大铖,似乎看上去马士英是阉党成员,其实根本不对。马士英此人,原来还属东林党人的支持者。至于阮大铖,更非阉党骨干。
  这里,还需清楚交待一下阮大铖的为人以及他和马士英的关系问题。
  阮大铖的仕途,是个倒霉蛋的霉运过程。由于他本人是安徽怀宁人,和左光斗同乡,所以他最早意属东林,是个老东林“党员”。但在朝中,顾宪成从中阻挠,把本应属阮大铖的“吏科都给事中”一职转让予魏大中担任,如此,嫌隙构成,激使他与东林党人反目。虽反目,却未成仇。崇祯帝继位,久居乡间的阮大铖急于在新君前有所作为,便弄个双保险,写成两份疏奏,一份专攻阉党,一份把阉党和东林党皆指斥为朋比奸徒,交给在北京的友人杨维垣,让他相机而行,代为上疏。
  杨维垣出于自己私心(为反驳倪元璐),也不观察当时政事的进展是否对阮大铖有利,就把第二份攻击阉党和东林党共为“奸党”的疏奏封进。由此,东林党人就把阮大铖视为大奸大逆,并在随后对阉党的清算中把他打入《逆案》名单,惩罚结果是“永不叙用”。
  投机不成的阮大铖虽然倒霉,但本人是大地主出身,有钱有闲,又是大戏曲家,就流寓于南京,弄出一支高级戏班子,借戏遣愁,自娱自乐。
  这位落魄老才子,使得当地的一些东林党士子大为不爽,以顾杲、黄宗羲等人为首,他们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联合签名,写了一篇《留都防乱公揭》的“大字报”,把阮大铖
晕,不知道哪个是敏感字,怎么这也要审核
把阮大铖说成是南京可能发生的“###”毒瘤。
  

欲向江南争半壁(15)
这样一来,阮大铖有口难辩,毕竟他名列钦定《逆案》,东林仇人遍地,只能灰溜溜离开南京,跑去牛首山“隐居”。
  张溥的“复社”用巨款行贿崇祯帝手下司礼太监,使得周延儒能重返北京政坛当首辅,当时的阮大铖也从中出钱出力。对此,周相爷准备“投桃报李”。但碍于东林党人势力强大,周延儒不敢公开大用阮大胡子,就取用中间手法,让阮大铖推荐一个好友当官。思来想去,阮大铖就推荐与自己同为万历四十四年会试榜的朋友马士英(又有说阮大铖是马士英“房帅”)重新出山。
  这位马爷,本来当过宣化巡抚,中间因为贪污罪被罢职。至此,周延儒为做给阮大铖“人情”,就把马士英的职位归复,使他能得到凤阳总督的位子。马阮二人由此成为莫逆。
  弘光帝继位后,马士英把持朝中大权,自然首先想到昔日的“恩人”阮大铖,说服弘光帝直接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
  从马士英本人讲,他举荐阮大铖入南京,只是人情还人情,起先绝无为《逆案》翻案的意思。不料,此举却捅了东林党这个大马蜂窝,他们群起而攻之,以刘宗周、黄宗羲等人为代表,不断上书,危言耸听,指斥阮大铖是阉党骨干,如果起用他,国将不国。
  于是,大学士姜曰广、户科给事中罗万象、兵部侍郎吕大器等人,纷纷痛心疾首,上疏弘光帝,责斥马士英不顾崇祯帝尸骨未寒就翻逆案,是浊乱朝政的大恶之事,指责马士英有意把弘光帝当成曹髦那样的末世庸君来掌控。
  言语汹汹之下,马士英极其窝火,但也不得不暂时中止让阮大铖入朝的行动。
  不久,在左良玉军中当监军的巡按御史黄澍入朝见了弘光帝。黄澍此来,主要是受左良玉所遣,伺察弘光朝廷虚实。出于门户私见,这位东林党人在朝堂行礼完毕,即呼奏道:“臣今来朝,誓当冒死以击奸贼!”
  弘光帝愕然,问:“卿以谁为奸贼?”
  黄澍大声回答:“奸臣大贼,乃马士英也!此人被先帝殊宠,由罪人擢为凤阳总督,逢北京被困,他拥兵坐视,不发一兵相救,全无人臣之心。马贼既不忠于先帝,又怎能忠于皇上!此外,凤阳乃祖陵,大明发祥之地,马士英闻警即逃,不守祖庙,不仅他自己是不忠之乱贼,又陷皇上为不孝之子孙,万死而有余辜!”
  黄澍边骂边哭,上前大搧马士英嘴巴。在场群臣,无不淒然动容,弘光帝也面红耳赤,熟视良久,对阁臣说:“黄御史所言有理,可详细奏之。”
  于是,黄澍当廷历数马士英罪恶,使得这位大学士脸面皆无,“惶急无以应,气索声嘶”,只得向弘光帝叩头乞罢。弘光帝当时准奏。
  马士英当然不甘心如此就退出南京政治中心。他回家后,立刻上书,吓唬弘光帝说:“为臣一旦离京而去,四镇皆失势,朝中大臣们肯定拥立潞王为帝”。此外,密得马士英重金贿赂的原福王府两个太监也在宫内“流涕”劝说弘光帝:“皇上您如无马公,不可能正大位。如果逐出马公,天下人皆会认定皇上是忘恩负义。而且,马公在内阁,万事担当,皇上可以整日悠闲自在。如无马公,朝臣有谁肯顾惜皇上?”
  弘光帝本来就是昏淫之君,耳根极软,很快就重新召马士英回朝。
  这时的马士英,恨极了东林党人,召阮大铖密议,想方设法击垮朝中反对势力。
  阮大铖咬牙切齿:“彼攻‘逆案’,我们应作‘顺案’以反击。”所谓“顺案”,就是要清算原来的北京明臣投附“大顺”的失身降贼行为。由于当时降附农民军的官员中有不少人是东林一系,马士英就上疏,准备兴起大狱。
  由此,东林党势力大损。吕大器、姜曰广、刘宗周等人,因先前自己在“策应”时没有拥戴福王,不安于位,纷纷离职而去。
  姜曰广陛辞时,南明小朝廷还上演一幕忠奸争骂的戏。
  弘光帝上座,群臣陪列。姜曰广说:“微臣我触忤权奸,自分万死;圣恩宽大,犹许归田。”
  马士英勃然大怒:“我为权奸,你是老贼!”随即,他叩头对弘光帝说:“臣从满朝异议中推戴皇上,愿以犬马余生归老贵阳,避贤路。如陛下留臣,臣亦但多一死而已!”
  姜曰广叱之:“拥戴皇帝登基,也是人臣居功的口实吗?”
  马士英反唇相讥:“我无功,难道你们谋立潞王有功吗?”
  二大臣争吵不休。最后,还是弘光帝在御座上面和稀泥:“潞王乃朕之叔父,贤明当立。两先生毋伤国体。”
  二人既出,复于朝门相对破口诟骂。
  姜曰广骨鲠廉介,有古大臣风范。但弘光小朝廷,确实难容这样的正人君子。这样一来,正人去位,小人在朝,弘光朝廷,可想而知。
  在太监李承芳的进一步活动下,弘光帝亲自下旨,起阮大铖为“兵部右侍郎”(李承芳从前落魄时,曾得到阮大铖的帮忙,所以,阮大胡子确实是个会押政治赌注的人)。不久,即令他“兼右佥都御史”,巡阅江防,进官左侍郎。
  阮大铖兴起“顺案”,株连甚广。有人劝他:“天下未定,您如此罗织,专为报复,不知最后到底是为虏还是为贼?”
  阮大铖“心直口快”,说“钟鸣漏尽,时日无多,我只要能及时报复这些仇人,管他为虏为贼!”
  

欲向江南争半壁(16)
转年二月,阮大胡子就坐上了兵部尚书之位。誓师江上时,他身穿素蟒服,腰缠碧玉带,一身奇装异服戏子装束,可谓过足了戏瘾。不仅他如此,东林领袖钱谦益入南京时,也让其爱妾柳如是戎服骑马,头插雉尾,作昭君出塞状。这些人妖服怪扮,已露南明弘光将亡之兆。
  马士英、阮大铖当政后,先弄出如下当国“大计”——第一,迎接弘光帝嫡母入南京;第二,迁老福王“梓宫”(福王已被李自成军队吃掉,空棺而已);第三,因皇子未生,应大选淑女充实后宫;第四,要防备诸王,立刻把幸存的宗室迁入南京近地安置。
  于是乎,南京的皇宫内一阵大忙,四处搜罗年轻男子净身充当太监,并追认老福王为“恭皇帝”(应是“吃皇帝”才对)。宦官四下寻摸,只要见民间女子有姿色者,即刻用黄纸贴额,拉入宫中,市肆骚然,致使民间有不少妇女自尽相拒。
  弘光帝又觉宫殿狭隘,大兴土木,四处搜寻巨木大柱。有人找出朱元璋时代存放在工部仓库中即将朽烂的大木若干,立刻上表称“神木自至”,以哄皇帝高兴。城内斧锯丁当,好不热闹,一派升平气象。
  搞工程要花钱,苛捐杂税已经太多,马士英就想出一计:榷酒助饷,每斤一文,真正是苍蝇腿上找肉。
  马、阮自己也不闲着,贪污纳贿,无所不至,谁只要给钱,就立刻有官做,以至于民间歌谣四起:“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除夕之时,弘光帝在兴宁宫,愀然不乐,大肥脸蛋子耷拉着,小眼神很阴郁。太监韩赞周见状,就问这位皇帝:“新宫华丽舒适,应该高兴才对。皇上您似乎心中有事,难道是思念皇考(老福王)和先帝(崇祯)吗?”
  弘光帝良久不应。过了好久,一声深沉叹息过后,他才开口:“进宫演戏的班子,男女优伶,色艺双佳者,太少了!”
  飞扬跋扈为谁雄
  ——“四镇”与“左镇”
  弘光帝之所以得立,军头们出力最多,成为“定策”元勋。为此,继位之初,南明小朝廷就封高杰为兴平伯,镇守徐州、泗州地区;刘良佐为广昌伯,镇守观阳、寿州地区;刘泽清为东平伯,镇守淮安、扬州地区;黄得功由伯进侯爵,镇守滁州、和州地区;并在扬州设置“督师”,由史可法担任。
  从四镇驻地和督师驻地就可明显看出,南明弘光一朝只想划江留守于江南,根本无任何北进之意。
  下面,简要叙述一下四镇军将的个人经历。
  高杰,陕西米脂人,与李自成是老乡。“老乡骗老乡,两眼泪汪汪”。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十月,明将贺人龙围李自成于陇州。困急之下,李自成派高杰假装向贺人龙约降。不久,贺人龙的军使与高杰来往密切,似乎假戏成真,所有这一切让本来善疑的李自成疑窦顿起。同时,高杰一表人材,姿貌魁伟。这位美男子一次偶然到军资仓库去支粮米,与李自成的老婆邢氏“一见钟情”。邢氏勇武多智,兼掌军资,因李自成日日在外攻城掠地,很少有时间亲热。见到高杰相貌堂堂,又是一口流利的家乡乡音,很快就勾搭成奸。
  妇人本性多疑。邢氏给李自成戴顶大绿帽,自己反而先着慌,就撺掇高杰向明朝官军投降。当时的李自成还不成气候,高杰本来与明将贺人龙关系不错(贺人龙也是米脂老乡),趁机带着李大嫂(邢氏)及一帮兵士归降明朝,一变而成为受招安的“官军”。这些摇身一变的军士当中,就包括日后大名鼎鼎的反反复复的李成栋。
  高杰由“贼”变成“官军”后,非常能干,数次大败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等人。即使后来他的老上司贺人龙、孙传庭等人或为朝廷诛死或为贼兵所害,惟独高杰能独善其身不败,一直保存“有生力量”。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明廷授高杰为总兵,命其驰救山西。天下纷乱之际,高杰盗贼本性重犯,面对势若山来的李自成农民军连战连北,但在败退途中仍纵兵大掠,一丁点儿没有“官军”气象。相反,当时的李自成倒一改昔日凶残面貌,爱民如子,加上李岩(此人历史上不一定真有其人)等知识分子出身的书生帮忙,宣传搞得不错,老百姓乐呵呵地唱着:“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后,高杰率兵南遁。南明的弘光帝(福王朱由崧)封他为兴平伯,以扬州为驻地。
  由于高杰部队抢掠的恶名远扬,扬州士民把四城紧闭,防贼一样紧守,不让高杰部队入城。
  高杰震怒,勒兵攻城。同进,他还派兵在扬州城外到处抢掠妇女,奸淫抢劫,无恶不作。这一切使得他臭名远扬。如果在平日,不用等御史纠劾,朝廷早会有人挟旨而来,光是高杰攻城抢掠人民的罪过就够杀他一百个脑袋了。但当其时也,内忧外困,南明小朝廷正倚重武将,而且弘光帝又深感其“推戴之功”。无奈之余,史可法也从中“和稀泥”,把瓜洲让给高杰部队进驻。
  高杰知道扬州城他很难攻下,就顺势收下史可法的“人情”。不久,他奉弘光朝廷命令,移镇徐州。
刘良佐,直隶人,经历与高杰类似,原本是李自成手下,当时高杰护李自成内营,刘良佐护外营,骁勇能战,常骑一匹斑驳大马,人称“花马刘”。投降明朝后,因敢战而受淮抚朱大典重用,多年在六安、庐州一带与农民军抗衡,与黄得功一起曾在潜山大败张献忠部。因功被擢为总兵官。

欲向江南争半壁(17)
北京被李自成攻陷后,刘良佐贼兴大发,正在河南正阳的他沿路劫掠不已,大肆扰民。后来,刘良佐率部大掠淮上,并猛攻临淮。
  相比高杰,刘良佐更是多一份贼性,少一份忠心,日后,他拥十万众向清军投降。
  刘泽清,山东唐县人,字鹤洲。这位刘爷有将才,人长得漂亮,“白面朱容”,望之若画中人,但这个人的禀性卑鄙残暴,好货取利,是明末跋扈恶将的典型。他的最早发迹,在于平定登州孔有德之乱,小打小闹,混上个山东总兵。
  崇祯十六年,奉命去河南攻打李自成,他见“贼”就跑,对当地百姓倒是发狠猛杀,虚报战功,获取赏银。
  李自成进围北京,崇祯帝令他勤王,他托言自己堕马受伤,又骗御银数十两当药钱。明廷下令他扼守真定,他根本不奉诏,反而在当天大掠临清,统兵南逃,所至焚劫一空。崇祯帝君臣为哀求他能增援,本要封他为东安伯,但已进入江南地区的刘泽清大掠瓜洲,复又盘踞淮安,专心做一方军阀。
  此外,刘泽清为人对外作战胆怯,对内极其凶残,平时爱取死囚心肝佐酒,杀表兄杀亲叔,恣意所为。
  刘泽清的叔叔刘孔和,性豪迈,工诗文。北京失陷时,他在家乡起兵,杀掉大顺政权委任的县令,率众南下依附刚刚即位的弘光帝。刘泽清使幕客游说,刘孔和便领兵来归自己的侄子。
  一日,刘泽清张盛宴作诗,宾客交口赞誉,惟独刘孔和不语。刘泽清不悦,数次强问叔叔,让他品评自己的诗作是否精工。刘孔和在侄子军中日久,非常郁闷,便说:“国家举淮东千里付足下,但不闻你北向发一矢以抗敌!诗即精工,何益国事?况且,你作诗还未必精工!”
  刘泽清大怒,为之罢酒,座客皆震慑不安。刘孔和拂衣徐出,不顾。怨愤之下,刘泽清暗中派士兵追及舟中,以弓弦缢杀了这位叔叔。弘光朝廷不知,已经下命任刘孔和为副总兵。等谕旨到达,刘孔和已经被杀三天。
  在淮安时,刘泽清为了显示自己的清雅,大治宅邸,花费千金构建水阁,招致诸生吟咏歌颂他的“功业”,颇自矜诩。
  如此对外懦怯对内凶残之将,靠拥戴弘光帝得以升官,平日傲慢无礼,四处逢人夸耀:“我二十一投笔,三十一登坛,四十一列土,竟不知二十年中所作何事!”
  清兵南下时,有人问他御敌之策,他笑道:“我拥立福王而来,以供我休息耳。万一有事,吾自择江南一郡去也。”
  国难之时,他唯一的“功业”,就是在淮安大兴土木,建造僭拟皇居的豪宅,壮丽非常。后来,清军一到,刘泽清即率众六万降清。
  黄得功,字虎山,开原卫人,貌伟多髯,膂力绝伦,天生一个将才。此人出身贫贱,赶驴为生。如此勇武之人,却知遇于马士英,不仅婚娶由老马主持,老马还派人教他兵法。
  后来,马士英当凤阳总督时,黄得功才力得施,堵截“流寇”,建功河北,多年与张献忠部、“革左五营”等血拼,立功不少,声达御座,崇祯帝曾亲赐其药,以彰其勋。
  弘光帝继位后,由于察觉黄得功忠心耿耿,非常看重他。黄得功虽然受知于马士英,但本性淳朴,对明朝始终不贰。他部下人马,也有五六万之多。
  除上述四人以外,还有左良玉部。左良玉是山东临清人,早年与后金激战辽东,因作战勇猛而步步升官。此人长身赤面,善左右射,目不知书,智略颇多,善抚士卒。
  后来,杨嗣昌督军,左良玉在与农民军作战过程中时而大胜时而大败,逐渐拥兵自重,并在崇祯末年已经挂“平贼将军”印,获封宁南伯,坐镇南昌。如此,他控遏南京上游,拥兵八十余万,气势汹汹,对外号称“百万”。
  弘光帝继位,左良玉自恨无策立之功,本来不赞成,后因湖广巡抚何腾蛟、巡按黄澍苦劝,他勉强上表拥戴,被进封为“宁南侯”。但是,弘光帝、马士英等人,对他最有戒防之心。
  乱世重武将,可南明相比南宋,远远不如。宋高宗赵构偏安江南,杀一岳飞易如反掌。弘光帝坐据南京,却只能听任四镇及左镇跋扈称雄。所以,孱主之于强藩,恰如慈母之于骄子。
  日后,南明数帝,均在武将武夫掌握之中,所以日益衰弱,次第以亡。
  以刘泽清为例,此人原本书生意气,年轻时候因为猜忍好斗,被学政禁止参加考试,无奈之下,他才改武科。从骨子里,他对士人有极大的反感。所以,面见弘光帝后,这个武臣竟敢说出这样的话:“祖宗天下,为白面书生坏尽。此辈宜束之高阁,待臣等杀贼后,再逐次择用,故请罢制科。”
  由于他先前在崇祯朝曾为东林党人排挤,故而不遗余力与马士英站在同一战线,尽显武将骄横。
  有样学样,其余三镇军头,曾与刘泽清一起,在党争最激烈时,联合上疏,指斥姜曰广、刘宗周“谋危社稷”。这种武将弹劾文臣的“本末倒置”,在以前的明朝政治中,从未出现过。此时拥兵自重的军阀们,竟然肆无忌惮。
  同时,四镇之间,为争夺地盘,扩充势力,相互间多有磨擦、冲突,几乎酿成内乱。黄得功、高杰二部火并,差点造成两支军队几十万人之间的混战,如无史可法从间弥缝,当时窝里死斗几不可免。
  

欲向江南争半壁(18)
但话又说回来,倘使无东林党和史可法等人的私心,弘光帝依伦序顺利继统,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四镇参与“策立”而造成的拥功自专。所以,追根溯源,史可法真正难逃其责。
  高杰驻扬州,黄得功驻仪征,本来就是史可法安排牵制高杰。与黄得功同宗的明朝登莱总兵黄蜚想入南京觐见弘光帝,怕路中为高杰、刘良佐等人劫掠,就写信给黄得功,让他接应一下自己。黄得功率三百精骑出迎,至距邗关五十里以外的土桥时,饮马吃饭,高杰派出大队人马突然杀出,矢石如雨一般密集,尽杀黄得功三百精骑。幸亏黄得功本人悍勇,只身逃免。高杰乘胜,又趁黄得功离镇,派大兵进袭仪征,反被早已有备的黄军打得大败而逃,千余人被歼。于是,二部将领各自整军备马,意欲仇杀。
  史可法无奈,亲自至仪征调停,苦劝苦说,表明天下人皆知土桥之变曲在高杰,并自己出银偿补黄得功马价,黄得功勉强接受。最终,高杰也受史可法劝说,送千金与黄母作寿,二人之间仇怨才稍稍得释。但高、黄二部,已经是势不两立。史可法只得调黄得功移驻庐州,派高杰移镇徐州。
  诸镇军阀,各自拥兵自重,他们在军事上毫无作为,军饷开支却极大,使得南明政府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羊毛自然出在羊身上。由此,江南百姓,顿入膏火之中,倍受压榨。
  南明赋税倍增,百姓骨髓殆尽,家财粮食,全被政府搜刮,以奉养这些骄兵悍将。即使是丰年,江南一带的财赋仅仅600万两白银,可四镇及左良玉的军队,竟然需要700万两白银来养,所以,南明只得依靠对江南百姓加征赋税,来满足军需。
  清朝方面,马不停蹄,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和亢奋之中,连连占有山东、山西大部分地区。由于弘光朝廷“借虏灭寇”的基本政策,南明军队上下醉生梦死,根本不向北方推进,任由山东、河南日渐成为清朝的稳固统治区。
  1644年阴历十月十二日的怀庆战役,大顺军获得大胜,攻克沁阳,一下子让多尔衮大惊,从而把所有重兵皆调入陕地,合击李自成余部。倘若弘光君臣审时度势,即使打最简单的人海战术,也能向北方跃进一大步,最差也能把防线推至黄河岸边。彼时,北直隶、山东、河南东部等地,清军兵单力虚。
  可笑的是,弘光君臣小人心态,存有坐山观虎斗之幸灾乐祸之心,谁也不懂在大乱之中设法保有第三种力量的绝对重要性,任由清军放心大胆倾注全部老本在陕西追围大顺军决战。
  丧钟,不仅仅为大顺军李自成而鸣,也将为南明弘光朝廷而鸣。
  1645年三月,被清军追着打的李自成统大顺余部跑到襄阳,向汉川开进,在清河口大败左良玉部。
  打不过李自成,左良玉部既不防“贼”也不击“虏”,反而借“北来太子案”,乘船蔽江而下,直杀南京去“清君侧”。
  不久,李自成在湖北通山遇袭被杀。大顺标志性人物的死亡,也宣告了这个政权的落幕。
  清廷的注意力,立刻全部指向了南京。
  以下犯上窝里斗
  ——许定国杀高杰的“睢州之变”
  许定国在睢州诱杀高杰事件,是南明弘光朝一个事关全局的大事件。
  高杰在前文中有叙述,这里要细讲一下许定国其人。
  许定国,字肤公,是河南太康人,出身贫寒,少入行伍,膂力过人,据说能双手举起千斤大钟,所以有“许千斤”的绰号。
  此人年轻时,一直在明朝辽东的军队中闯荡,因在山东平灭白莲教有功,得升为副总兵。崇祯初年,他被调任河南,大概是从崇祯六年呆到崇祯十二年。其间,许定国一直同农民军作战,并取得了太康之战的胜利。
  总起来讲,许定国战绩一般,主要与农民军周旋而已,但个人势力日益积攒。
  崇祯帝在河南新设河南总兵,委与原为河南巡抚的张任学,把时为“署镇”的许定国调往山西。崇祯十四年(1641年),许定国才被实授为山西总兵,当其时,他已年近七十。
  不久,由于李自成在河南展开猛烈进攻,困围开封,明廷命令许定国率五千精兵从山西赶往河南进行援助。此时的许定国,心怀简慢,上疏崇祯帝,要求朝廷先发赏银赏缎和银牌。出于事急,明廷兵部满足了许定国的要求,凑银凑物运至山西。
  许定国却得钱得物不使劲,行至山西沁水时,他就开始磨蹭、拖延,并暗中唆使部下士兵哗变。然后,他本人就以安抚为名,长时间在沁水一带逗留观变,生怕临老死在河南的农民军刀下。
  明廷兵科给事中不久上疏劾奏许定国“挟非分之赏,率援汴之师,阴纵士卒而归,借口招安,逍遥河上”。
  由于事实清楚,许定国被明廷逮入北京,下狱论死。如果在平常,老匹夫肯定难逃闹市中刽子手的大刀。
  但是,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农民军在河南大败明军后直扑陕西,击死明朝大帅孙传庭,进军延安、榆林后,直向山西进发。
 病急乱投医,事急瞎找人,毕竟许定国是个具有作战经验的老将,在兵部尚书张缙彦保举下,明廷把许定国从狱中放出,授“河南援剿总兵”一职,让他跟随兵部右侍郎余应桂收拾孙传庭死后留下的残局。
  

欲向江南争半壁(19)
余应桂文臣,又无胆略,没到山西就止脚不走,很快就被猜忌多疑的崇祯帝削职逮问,这样一来,许定国上面没有了文臣“督师”,重新回到他的老根据地河南。
  由于他先前在河南呆了六年多,培植了不少自己的私人势力,所以如鱼得水,旧部纷纷来归。
  经过北京的牢狱生涯,许定国对明朝上层心怀怨恨,他专心经营自己的势力,以图乱世自保。
  于是,他以睢州为根据地,散尽家财,购买军械,招集军士,专心拥兵自固。在一年多时间内,聚集了一万多能战之士。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间,北京面临农民军的兵临城下,崇祯帝四处下诏让各将“勤王”,加许定国官职。但他不为所动,根本无任何报国忠君之心。相反,他率部下军将,趁乱大掠商丘、宁陵,与当地明军互相野战,杀人盈野,蹂躏地方。
  崇祯帝自杀后,清军入据北京,弘光帝继位于南京。河南一带,变成了“三不管”地带,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各自盘踞。河南南部、东部,残明将领居多;河南西部的洛阳、陕州、灵宝,有不少农民军的队伍;而清军,主要集中于豫北的卫辉、怀庆二府。
  思前想后,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许定国自然与南明弘光政权搭上线。弘光帝授他“镇北将军”一职,并让他率兵北进开封。
  许定国自然不愿离开老窝睢阳,借机拖延。同时,为了给自己上双保险,他暗中与清朝在卫辉的河南巡抚罗绣锦通气,表示愿意归顺清廷。虽如此,他也只是口头表示,没有实际行动,因为清廷当时在河南的力量非常薄弱。罗绣锦也不傻,他向清廷打报告,指出许定国心怀叵测,有可能趁清军南下或西入有所动作,不得不防。
  许定国虽是南明在河南的重将,但他名义上是四镇中势力最强的高杰手下的部属,因为当时高杰有经理河北、河南等地的权力。
  许多历史书籍,皆讲高杰与许定国有“私仇”,特别是史学大家谈迁,在《国榷》中讲高杰为农民军时,曾杀许定国一家。此种说法,多为日后正史所采纳,敷衍成篇,以此作为许定国杀高杰的原因所据。
  仔细研究各种史料,可以发现,谈迁的说法似乎站不住脚。
  1645年,即顺治二年初,许定国遣其子许尔安、许尔吉两人渡河,赶到清朝的王爷豪格处投降,当时二人皆是成年人,为明朝参将;七月间,归降清朝的许定国随清军南下,其妻邢氏年老多病,上书清廷乞还老家——从这两条就可以看出,许定国老妻壮子活得好好的,哪里有一点从前“全家被杀”的影子。
  此外,许定国杀高杰后给清廷上揭帖,也只讲高杰诬称他结交清朝,并未称二人之间有杀家毁宗的私仇。如果真有这种仇恨,在价值观首推孝道忠义以及看重家族血脉的明清之际,许定国一定把家仇拿出来说事,因为这些更可凸显他投效清朝的无辜和“孝勇”。
  所以,流行的有关许定国杀高杰是为全家报仇的说法,基本没有什么可靠的史据。
  吴伟业在《绥寇纪略》中讲,许定国自负有功,久不得晋官,就上疏诋斥高杰从前是贼头,由此二人生怨,结下了梁子。
  高杰每对人称:“我见许定国,一定要亲手捅死他!”但是,从个人经历看,许定国老兵油子一个,曾下狱吃过亏,当时他隶属于高杰手下,仅有万余兵丁,一个小小总兵对一个“集团军司令”叫板,还是公然叫板,似乎不太可能。特别是讲他指斥高杰曾为“贼”,这更触忌讳,因为在南明将领中,昔日的“贼”数目不少,遍布军中。许定国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攻讦高杰而为自己广树仇人。
  究其事实,许定国杀高杰,更多是出于个人利益,私怨并不是导火索。
  1644年秋,怀庆的清军大败于李自成后,牵制了清军主力的进攻方向。清军各路调集,正拟进攻江南的多铎也转向,在年底抵达河南卫辉、孟津一带。也就是说,清军的主力后撤到黄河一线。先前,正是由于战线拉得太长,使得清军非常狼狈。
  睢阳是个军事重镇,只要守住这个地方,南明的两淮和长江下游地区皆可安全无虞。
  许定国闻讯,根本没有考虑到要为明朝守城,他如惊穴之狗,立刻派人到多铎处请降。不久,多铎率军开拔,许定国复派人携书至山东向清朝肃亲王豪格乞降。为表达“诚意”,他还在转年年初遣其二子渡河到达清营。
  由于对当时的情势拿捏不准,多铎又无多尔衮之命,没敢即刻渡河。
  多铎不急,许定国着急,他写信哀求清朝河南巡抚罗绣锦,让他允许自己的家属过河入清营。主动送亲人到清营为人质,可见许定国是真心归降清廷。
  此时,意欲北进图复中原的高杰来到了归德。
  高杰此人,虽然跋扈,但经史可法激劝,感奋思进,于1644年阴历十月十四日拔队北征。祭旗之时,风吹大纛而折,红夷大炮无故自裂,时人迷信,以为出兵不吉。高杰不顾,毅然登舟。据撰写《青暽屑》的庄廷吉(此人是史可法幕僚)讲,十四日那天,俗称“月忌”,常人恶之,不行大事,高杰偏不忌讳,毅然踏舟进发。
  十一月十三日,高杰大军已抵至徐州。
  先前降清的副将唐起龙之父唐虞时与高杰有旧交,致书招诱,表示只要高杰投降,清朝一定“大者封王、小者封侯”。高杰不为所动,反而身先士卒,沿河筑墙,专力备御。同时,他致书清朝肃亲王豪格:
  

欲向江南争半壁(20)
逆闯(李自成)犯阙,危及君父,痛愤于心。山川俱为羞色,岂独臣子义不共天!关东大兵,能复我神州,葬我先帝,雪我深怨,救我黎民,前者朝使谨赍金帛,稍抒微忱;独念区区一介,未足答高厚于万一。兹逆成跳梁西晋,未及授首。凡系臣子及一时豪杰忠义之士,无不西望泣血,欲食其肉而寝其皮。昼夜卧薪尝胆,惟以杀闯逆、报国仇为亟。贵国原有莫大之恩,铭佩不暇;岂敢苟萌异念,自干负义之愆!杰(高杰自称)猥以菲劣,奉旨堵河。不揣绵力,急欲会合劲旅分道入秦,歼逆成之首,哭奠先帝。则杰之忠血已尽,能事已毕,便当披发入山,不与世间事。一腔积愤,无由面质。若杰本念,千言万语,总欲会师剿闯,以成贵国恤邻之名。且逆成凶悖,贵国所恶也。本朝欲报大仇,贵国念其忠义所必许也。本朝列圣相承,原无失德。正朔承统,天意有在。三百年豢养士民,沦肌浃髓,忠君报国,未尽泯灭!
  其文大意,与史可法书信相仿。
  人在徐州的高杰,日夜不宁,大宅门内,白昼无故起火,烧得他须眉几尽,焦躁之余,他更加决意加速北征。
  到归德后,高杰写信给许定国,顺致大量金银之物,要后者与他共图中原大业。对于许定国遣子降清的活动,高杰当时完全蒙在鼓里。
  由于自己家属皆已送入清营,许定国百般拖延,最终激使高杰发怒,自统十三营约万人的军队,在距睢州二十里以外扎营。
  事已至此,许定国无路可退,只能诱杀高杰自保。
  为了麻痹高杰,他立刻出迎,表示马上要率军与高杰共同北进。
  高杰轻信其言,尽遣属下拔营往开封方向挺进。身边,他只留数百亲兵,轻入睢州城内,正入许定国圈套。
  此时,高杰已经听说许定国遣子降清之事,然而并不尽信。如果他有智,趁许定国出迎时先下手为强,把他抓起来再说,就不可能出后来的大事。
  陪同高杰入睢州的南明河南巡抚越其杰,感觉不对劲,也劝说高杰要警惕,高杰不以为意。他根本没把许定国放在眼中,又被老许孙子一样的谦恭卑顺所迷,自动进入睢州城内的“鸿门宴”中。
  临入城,睢州城欢迎的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位千户,指称许定国要谋害高杰。言语一出,许老贼吓得差点拉裤子。高杰瞪眼,怒斥这位千户挑拨离间,当众打了这位倒霉蛋六十军棍,送与许定国处理。
  许老贼不敢怠慢,立刻抽刀砍下那位千户的脑袋,竭力表示自己心无贰意。
  可见,这位高杰真是自己找死。
  许定国在城内大开宴饮,挑出多名美女陪酒。不少记载都讲高杰沉湎酒色,纵饮大意。其实,据时人庄廷吉讲,高杰当时严拒美人,并正色对许定国说:“行军出兵,不应贪色!”当时,还怕许定国不安,高杰进而安慰说:“贤弟可为我先养着这些美女,待我扫清中原后,以美人娱老温欢!”
  酒过三巡后,高杰忽然责问许定国遣子降清之事是否属实,又严限他出兵北征的日期——这一切,皆是死催,许定国再怯懦犹疑,也不得不连夜动手。
  酒宴间,高杰部将发觉许定国的弟弟许泗举动失常,暗劝高杰小心。高杰鄙夷一笑,“这厮何敢谋我!”很快,又有许定国女侍私告高杰女侍说:“今晚许将军要害大将军。”
  酒酣的高杰知悉后,竟然面责许定国:“你敢害我吗?”
  许定国慌忙跪下回禀:“卑职不敢!”
  高杰大笑:“我就知道你不敢!”
  至于高杰夜间被杀之状,《明史》、《绥寇纪略》、《平寇志》、《北游录》等记载不一,惟独李清《三垣笔记》所记最为“香艳”,多为后来者所引用:
  “(许定国)多选诸妓,以二妓縻(高)杰一兵,又选四艳妓侍(高)杰。及中夜伏兵发,一兵已为二妓所掣,故败。”
  但是,想想高杰亲兵数百,一人佐以两个歌妓,睢州城内,似乎难觅如此多的美貌三陪女郎。
  总之,许定国于夜间忽起伏兵,把高杰亲兵数百人击杀
高杰本人善战,平日手持一根铁棍,可敌百人。仓猝之时,他铁棍已失,犹步战达旦,连杀数十人,最终被许定国手下杀死,破膛开肚,死状极惨。
  许定国杀人后,知道高杰手下部队必来报复,便连夜逃跑,率残部向黄河方向窜逃。
  封、归德等地高杰部下听闻主将被害,悲不自胜,四面而来,以高杰外甥李本深和部将高进库为首,他们把睢阳城以及附近二百里的人民屠杀殆尽。
  睢民无辜,皆由许定国一人引致,遭此荼毒。
  许定国跑到黄河南岸,这才敢喘口气,不断派人催促清军渡河。多尔衮接帖甚喜,让他在南岸等候多铎大军。
  许定国越想越怕,不敢在南岸多呆,逾河先向清朝河南巡抚罗绣锦处“避难”。
  而后,他一路充当向导,为清军带路,由归德而南京,直到灭亡掉弘光政权,并回北京受到多尔衮“亲切”接见,隶入汉军镶白旗。
  不过,此人也没活多久。转年三月,许定国被江阴义军所杀,时年七十一。
  顺治五年,清廷追授他一等子爵,由其长子许尔安袭爵。多尔衮死后,政敌清算这位摄政王。许尔安不识时务,上疏要求为多尔衮大修坟墓,比之为“周公”,这次马屁没拍对,他被多尔衮政敌郑亲王济尔哈朗盯上,参劾他“结党惑众”,论刑应处死。最后,特旨“从宽”,许尔安一家被流徙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清朝二百多年,老匹夫许定国后代,苦寒代代,可谓天道好还。
 

欲向江南争半壁(21)
史可法听闻高杰被杀,顿足流泪,哀叹道:“中原不可复矣!”
  但是,善后之事,不得不处理。高杰一死,部众繁多,军中无主,黄得功等人思起旧恨,乘机派兵,欲图分高杰部众和地盘。刘良佐和刘泽清、黄得功一起上奏:“高杰无寸功,骄横淫杀;(史)可法乃欲其子承袭、本深为提督,是何肺肠?请分其众将之。”
  镇将骄横,可见一斑。
  对此,朝中的马士英倒是还算有一定主见,表示:“高杰属下将士众多,他们怎么肯轻易归属他人统辖!”
  为了稳定军心,史可法只得再次入高杰军中,立高杰儿子高兴平为世子,又以高杰外甥李本深为提督,并委派其部将李成栋为徐州总兵。
  高杰之妻邢氏有大略,深知自己的儿子年幼不能服众,想让儿子拜史可法为义父。
  史可法不答应,又不好太推辞,只得让高兴平拜太监高起潜为义父。
  如此,高杰部将寒心,心知史阁部看不起他们这些“诸贼”出身的部队。
  此时,如果有大略,史可法应该指挥高杰部队继续北进,可以在山东、河南展开军事行动,再不济也要在徐州大陈兵马。
  但灰心丧气又不知兵的史可法只求南保,率兵退往扬州。
  南明河北之地,一无可保。
  马士英闻知高杰被杀后,立刻派心腹卫胤文前往高杰军中,夺取高杰外甥李本深的军中大权。众将大哗。刘良佐趁乱也添乱,上疏说高杰溃兵作乱,并与黄得功、刘泽清一起联奏,要朝廷解除李本深的提督一职。同时,黄得功提军直趋扬州。
  高杰部将中许多人家眷在扬州,闻之惊惶不已,纷纷上马持兵,准备前往与黄部士兵血斗。最终,还是史可法出面谕劝,避免了又一次大规模内斗。
  但从此开始,高杰部军心解体。日后,李本深、李成栋等高杰旧部,十多万人一齐投降清朝,并成为扫平江南、两广的主力军。
  黄得功虽为南明忠臣良将,但其提兵直趋扬州之举,使得高杰部众军心大乱,纷纷弃地南归。由此,其误国之罪,不可谓不大。
  马士英出于私利,高杰北征出发后,就借故拖欠军饷粮饷,主要原因倒不是为了北行款清使团的议和,而是他深恨从前一直与自己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高杰渐渐与史可法站在一起。这样,不给饷银,就是给高杰一个下马威:让你知道谁真正是朝中说话算数的人!
  而高杰死后,马士英立即安插自己人准备控制这支军事力量,可谓机关算尽。
  衰世争出离奇事
  ——弘光朝的“南渡三案”
  弘光朝的“南渡三案”,即“大悲和尚案”、“童妃案”、“北来太子案”。
  这三个案中的人物,“大悲案”是和尚假冒明室亲王,而“童妃”和“太子”,当时和后来也已经证实百分百全系假冒。
  奇怪的是,当时和后世,也有不少人深信不疑,认为“童妃”和“太子”都是“真身”。近世的不少文学作品以及电视、戏剧,均渲染“童妃”的可怜和“太子”的无辜,以此痛斥弘光帝与马士英等人的无耻。
  就史论史,三案“主角”,确确实实都是冒牌货。可巧,他们又都出在寿命仅仅一年的弘光朝。真正是乱世多怪,让人现在读之,都觉满目荒唐。
  先说“大悲和尚案”。弘光帝即位的这年年底,一名光头大和尚半夜出现于南京,忽然在洪武门大叩门环,大叫大嚷,自称是大明亲王,惊动了不少人。
  守门军兵不敢怠慢,立刻把这大胖和尚抓起来,关起来再说。上报弘光帝后,这位皇帝觉得很吃惊,立刻派人严审。
  大和尚语无伦次,忽然自称他本人就是崇祯帝,就立刻挨了一顿大板子——先帝已经龙驭宾天,天下皆知,哪里又冒出一个崇祯帝!
  和尚哀嚎之后,忽然改嘴,一会说自己是“齐王”,一会说自己是“吴王”,一会说自己是“定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各种大刑用尽,大和尚捱不过,只得说出实话:“我本名大悲,在苏州当和尚,见天下大乱,想趁机取富贵。”
  取富贵的道儿这么多,大悲和尚非走这么危险的“捷径”,而且连皇家宗谱有谁都不清楚,就敢夜叩宫门,真是胆大脑小之辈。
  阮大铖听说这件事很兴奋,想通过此案攀引得罪过自己的东林党人。老小子能写,笔头快,几天之内就弄出一个涉案人员排名,为了更形象化,他造“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一个一个把东林党人罗织其中,煞有介事,“罪行”历历,却完全是“文学创作”。
  还好,马士英不想惹麻烦,对大狱不感兴趣,主动把此案压下,只以“妖言罪”杀了大悲和尚了事。
  大和尚富贵没有享到,这回倒无头一身轻,驾刀西归去也。
  按倒葫芦又起瓢。
  “大悲案”正审着,河南巡抚越其杰上报,说是当地有个妇人,自称是弘光帝当“德昌王”时的妃子童氏,据说在明末战乱中与王爷离失,现已经派重兵护送入南京。
  本来是想讨好皇帝,谁料大胖子弘光帝见疏立刻拍案大怒:“我哪里有这么一个童妃!”一脚就把桌案踹翻。
  结果,弘光二年三月初一,“童妃”刚入南京,立即被逮入诏狱,遭到严刑审问。
  

欲向江南争半壁(22)
不久,锦衣卫送上供词,弘光帝御览:
  “妾年三十六岁,十七岁入宫,册封之人为曹内监。时有东宫黄氏,西宫李氏。李氏生子玉哥,寇乱不知所在。妾于崇祯十四年生一子,名金哥,啮臂为记,今在宁家庄。”
  一看这供词,弘光帝就来气:“我从前只是个王爷,何有东宫、西宫之说?两个妃子姓名不差,一个病死,一个兵乱时自杀,这位‘童妃’,即使有这么回事,郡王娶妾,何来‘册封’之说?”
  愤怒之余,朱由崧提笔在案卷上猛写猛批,可以说是他当皇帝一年来最认真批签的一个文件。
  可以想见,“童妃”肯定是个见过世面的戏迷二百五,可能在战乱中遇到过福王府中的侍女,知道一些福王藩府中的事情,然后充分发挥想象力,自编乱造,说不定是想给自己宁家庄的亲骨肉找个富贵皇帝爸爸。
  找谁都行,找到弘光帝,那就是找死。
  而且,这位“童娘娘”完全是戏子风范,在河南至南京的途中,她一直以“皇后”自居。所经州县,地方有司只要供献略薄,她会立刻破口大骂,甚至掀桌撩席,完全是市野泼妇的本色。有时,看见有马屁精官员跪于道左迎谒,“童娘娘”肯定会自掀轿帘露出大粉脸,娇滴滴脆生生喊一句:“免礼!”往往吓人一跳,“闻者骇笑”。
  虽然举止轻浮,这位女子却是个“文学女青年”,她在狱中执笔挥洒,写出一篇让好事者可以下泪的情实始末:
  中宫臣童氏谨奏,为臣义原不可逃,臣情百有可怜,事属彝伦,计关宗社,密控从前掖庭始末,译(详)诉临歧天语叮咛,沥血再陈,仰恳慈鉴事。
  臣具有别离情由事一疏,奏圣旨:“童氏系假冒,着该抚驱逐,其主使奸臣,一并严究。钦此。”臣拜捧之余,心魂交碎,血泪成枯。其来历始末,已细细述之广昌伯矣,不敢复为渎听。其家人骨肉之言,细微琐屑,人所难知,人所难言,臣不详切再陈,谁为臣代吁乎!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臣自福藩侍中宫,此民间士庶,犹之糟糠妻也。今值龙飞九五,普天之下皆沾恩泽,而臣犹遭弃捐,故旧不遗,想非仁慈之主忍弃置者。
  独记辛巳二月,贼寇临城,亡在旦夕,于十三日三更时分,皇上亲语分付。彼时东西两宫,俱是花言巧语,惟臣质实可保,命臣逼死东西两宫。如贼进城,可藏民间,俟便逃出,期十日可遇。此十三日三更时分叮咛天语也。
  缓延一日,至十五日,河南府城为贼陷没,臣同奶子苗氏怀抱金哥往煤山,三日后而遇贼。此臣致陷之缘,并皇上临歧叮咛可记忆者。
  犹记皇上出城时,止携金三两,别无他物。身穿青布小祖籍,酱色主腰,戴黑绒帽,上加一顶乌绫首帕。临行,尚穿白布袜绸脚带,匆忙中始易白布脚带,是臣亲为裁折,皇上宁失记否?此皇上临歧衣冠形容,历历可记者。仓猝分散,天语谆切,口血未干,言犹在耳。
  且太子为社稷之本,宗嗣之续,臣身收认关系犹小,而太子关系宗庙社稷,天下人民瞻仰者大。为臣母子被陷贼中,不便直认。从来国难蒙尘,散而复聚,离而复合,代不乏种,岂以患难流离,而夫妇恩义遂至断绝?
  或谓臣当日在宫中,性过鲠直,不合于众,今日艰苦备尝,岂复有不体人情,故性复萌者?与其留臣腆面偷生,令臣民知国母明知皇上忍心谓之假冒,留一不明不白之疑,成一若是若非之混局,何如容臣直叩御首前,面为剖质?
  皇上若忍弃置,身甘斧锧,犹得望见君门,死而无悔。
  臣赖祖宗之福,皇上之恩,诞生一子,厥名金哥,掌上之珠,咬痕在腋,患难携持,万死一生,不忍弃,无非为皇上三十无子。而现在皇子混处民间,终同草木枯朽,臣得罪于祖宗不浅矣。此时不敢望皇上收认,只是金哥原系皇上骨血,祈念父子至情,遣官察取,臣即髡发自尽,亦所甘心。
从《爝火录》中收记的这份供词看,谬误百出,漏洞多多。编造出的细节,乍看有模有样,仔细思考,根本禁不起任何推敲。
  案词中,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以及她为弘光帝生子“养于民间”二事,为戏中高潮,估计有不少渲染是狱中文吏所润色——这就说明,狱吏中也有不少人为这位“童妃”所感,戏迷惜戏迷,难怪假亦能真。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连马士英都私下同人讲:“人非至情所感,谁敢冒称陛下之妃!”
  至于东林党人,更是坚信弘光帝是厌恶糟糠之妻,喜新厌旧,并四处嚷嚷,大造舆论。
  弘光帝这个气啊,而且是又急又气,急的是冒出这么桩离奇的“婚事”,气的是妖妇如此大胆,敢冒自己“另一半”。
  怒极之下,他下令锦衣卫不给“童妃”吃食,把这位“娘娘”活活饿死。
  本为“锦衣玉食”而来,结果,遇见的是“锦衣卫”,吃的是空气食,文学女青年加女戏迷,终于在高墙内断命。
  不知腹空昏迷之际,她是否后悔自己超大胆的“后现代主义行为”。
  “南渡三案”中,影响最大的,要属“北来太子案”或“南都太子案”。
  大概在“大悲和尚案”发生的同时,即1644年年底,鸿胪寺高梦箕有个仆人名叫穆虎,自北方逃难往南京方向赶路,半路得遇一年轻人,二人结伴而行。晚间住宿,穆虎忽然发现年轻人的内衣织有龙纹,大惊而问,年轻人回说:“我乃皇太子也!”
  

欲向江南争半壁(23)
穆虎一路小心巴结,南行途中对年轻人呵护有加。
  转年开春,穆虎到南京,立刻把情况禀告主人。高梦箕闻言,脑子一热,立刻密报弘光帝,同时派人把这位“太子”送往苏杭一带,半是保护,半是软禁。
  这位小爷不知收敛,四处招摇,元宵灯会,稠人广众之中,观灯浩叹,惟恐周围人不知道他是“崇祯太子”。
  弘光帝非常紧张,不辨真伪之余,马上亲笔写信给这位“太子”,让他入南京一见,并派宦官李继周派人把年轻人从金华带入京中。
  野史载,李继周、杨进朝二位宦者(皆东宫侍奉太子的旧人),见到“太子”后,马上就抱住他的脚痛哭,似乎“太子”是真。据笔者忖度,估计李、杨二人为利益所迷,觉得弘光帝本人都有亲笔信给这位小爷,已经认假为真,他们不该居于人后。
  “太子”见二位宦官把自己当“真品”,还有弘光帝的亲笔信,自信心大增,开口就问二位宦者:“汝辈迎我入南京,是让皇帝之位与我坐否?”
  二位宦者泪眼正迷离,听“太子”这样一问即吓得发惊。宦官都是人精,他们看到周围卫士众多,答话可不能有所疏失,二人忙跪禀:“这事儿,小的们不知。”
  但是,李继周、杨进朝二位东宫旧人拜哭“太子”之事已经传出,路经杭州时,城内巡抚及阖城文武官员均上前敬谒,沸沸扬扬,江南一带百姓雀跃,皆传太子逃出生天,来返南京。
  弘光帝气得二佛升天,立刻派人把李、杨两宦者秘密逮捕,板子、夹子、绳子一齐上,把这两位“群众演员”活活打死。殊不料,这样一来,授人以柄,更显得弘光帝有杀人灭口之嫌。
  东林党、复社一系的人终于抓住把柄,四处煽风点火,大造舆论。后世之人研究南明史,往往把“正人君子”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著作当作信史来读,不仅误认为“北来太子”是真,还深信“童妃”也是弘光帝“原配”。其实,黄宗羲当时做得更过头,文笔之中,他甚至影射弘光帝本人都是假冒,连从河南跑来的弘光帝嫡母邹太后,在他笔下也成为冒牌货。
  后来,数位东林系文友,日后纷纷大做文章,撰写“回忆录”、“亲历记”,对此大肆附和,扰乱视听——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马士英奸人弄权,树假为真,弘光帝之帝位不正。马士英奸人,弘光帝淫庸,都不错,但弘光帝本人,确确实实是福王正身,伦序也应得立,黄宗羲等人的捏造事实,完全是党人之见,完全是文人笔墨宣泄报复,门户私怨而已。
  但是,由于黄宗羲等人活得长,他们又以“正人”面目出现,当时后世,他的《弘光实录钞》以及他弟子、党人的作品,哄住了不少人。
  所以,马士英上疏中所弹劾的东林党人丑行,不是全无根据:
  缙绅之贪横无耻,至先帝末年而已极。结党营私,招权纳贿,以致国事败坏,祸及宗社。闯贼入都之日,死忠者寥寥,降贼者强半。侍从之班,清华之选,素号正人君子之流,如科臣光时亨力阻南迁之议而身先迎贼,龚鼎孳降贼后每语人以“我本要死,小妾不肯”为辞。其他逆臣,不可枚举。台省不纠弹,司寇不行法,臣窃疑焉。更有大逆之尤者,如庶吉士周钟劝进未已,复上书劝贼早定江南,寄书其子,称贼为新主,盛夸其英武仁明及恩遇之隆,以摇惑东南亲友。昨臣病中,东镇刘泽清来见,诵其劝进表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又闻其过先帝梓宫之前,扬扬得意,竟不下马。臣闻之不胜发指……(《小腆纪年附考》)
  由于东林党人的煽动,南京士民更是个个义愤填膺,本来他们就恨马士英等人专权贪黩,如今有“太子”入京而被囚禁,百姓们终于找到宣泄口,公开叫嚷要替太子“伸冤”。
  小民之见,大可不听,但军头们有人出面,不得不让弘光帝心慌。
  “四镇”之一的黄得功出于公忠之心,上疏说:“东宫未必假冒,各官逢迎。不知的系何人辩明,何人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狱,混然雷同,将人臣之义谓何!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
  众议纷纷之下,弘光帝不敢怠慢,对执掌诏狱的人一再嘱咐不要对“太子”用刑,并让人拿出北京皇宫的样式图叫“太子”辨认。
  当时,这位小爷很聪明,估计事先做过一些准备,竟然能指出皇后和东宫的位置。三月初,众官会审,他还认得出哪位是太子东宫从前的日讲官方拱乾。
  但是,等到曾亲教太子读书三年的弘光朝大学士王铎出场,假太子马上原形毕露。
  首先,真的崇祯太子浓眉大眼,声高背厚,行庄立肃,有储君之风(现在电视剧,无论是崇祯帝还是康熙,不管是汉武帝还是唐明皇,皆侧倚斜坐,完全无人君之风。古代帝王,当王子时皆受正统教育,个个会摆端庄之态,绝不似电视剧中皇帝们的作风),而这位假太子,唇红齿白,清秀伶俐,一看就是个人精。
  所以,王铎一眼即知此人是假,便上前问:“你认得我吗?”
  “假太子”不知这位爷是谁,本能回答:“不识。”(估计王铎长相不如方拱乾有特征)
  
欲向江南争半壁(24)
“你在何处接受大臣的讲书?”王铎问。
  “太子”想了想:“文华殿。”(其实应该是端敬殿)
  王铎问:“案几之上,平时所置何物?”
  “太子”懵懵然,回答不出。那样的细节,现编是编不成的。
  又经一系列质问,“太子”汗流色战,呆在当场。
  王铎知其是假冒,便大喝左右锦衣卫把这位小爷绑上。
  这一折腾,年轻人忽然下跪,泪流满面,招供说:“小人名叫王之明,乃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南逃途中,遇见穆虎,他教唆我冒充太子,本来是想到各地方的官员处敲诈些钱财。……”
  不仅王铎察觉王之明是假太子,在朝曾经给真太子朱慈烺讲过课的刘正宗、李景廉以及东宫伴读太监丘执中,都认定他是假冒。所以,弘光朝满朝大臣,当时绝对是在场静观,皆知此太子为假太子。就连在外地的史可法,也根据左懋第从北京发来的秘密报告,上疏弘光帝表示这个太子是假冒。
  日后,“太子案”之所以沸沸扬扬,皆是东林一系好事者所为。
  如此,真相大白。高梦箕家的仆人狡黠(不排除稍后高梦箕本人有想拥假太子入福建称帝的可能性),很可能利用王之明见过世面的条件,最初可能只想让他冒充太子合伙骗银子,谁知越玩越大,最后把好多人都玩了进去。
  即使如此,弘光帝也没有即刻派人杀掉王之明,并对臣子们说出下列掏心窝子话:
  “先帝(崇祯帝)与朕,初无嫌怨,朕岂因贪图天下而害其血胤之心!但太祖之天下,不可以异姓顽童混乱之!”
  两个多月后,南京被清军攻陷前,一群乱民入狱劫持“假太子”,为他穿上戏服当龙袍“登基”,最终为明朝大臣赵之龙所弹压,并持“伪太子”向清军投降。
  弘光帝被擒后,多铎还故意设宴,让伪太子坐在弘光帝上首,质问:“崇祯太子逃难而来,你不让位,又下狱关他,于心何忍?”
  弘光俯首不答。
  多尔衮、多铎这些大清廷权贵,绝非仅仅好杀好打的简单武人,他们皆是心机险刻之人。北京的崇祯太子是真,他们力称是假,杀之;南京的太子是假,他们反而当众声称是真,做过“道具”后,押往北京,秘杀之。真真假假,依时局而定,真是大阴之心!
  纵观“南渡三案”,离奇曲折,很简单的事,愈演愈烈,究其原由,最主要是弘光君臣腐败,小人在朝,民心不附。
  弘光一朝,文恬武嬉,腐败成风。国难当头,南都士大夫彻夜饮酒观戏,欢呼雀跃,百倍奢侈安乐于承平之时,毫无失君亡国之痛,只有麻木不仁恬然安乐之心。同时,为了支付巨额军费开支,南京小朝廷大肆搜刮敲骨榨油,时时加派,四镇四处抢掠,竟公开声称“奉命打粮”,最终使得社会矛盾愈演愈烈。
  “太子案”的最大后果,是引至左良玉的起兵南下,上演南明弘光朝最大的窝里斗。
  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弘光朝廷还就崇祯帝的庙号和谥号之事争论不休。
  弘光帝继位后,为崇祯帝所上的庙号是“思宗”烈皇帝,大臣赵之龙认为这个庙号不是太好,上奏要求改动。弘光帝不许。
  最后,礼部官员余煜据理力争:
  按谥法:道德纯一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先帝(指崇祯帝)忧勤十七年,念念欲为尧、舜者也,遭家不造,乱阶频起;而所用之人,又皆忍于欺君,率致误国,于先帝何咎焉?道德纯一则似泛,追悔前过则似讥,于觐扬无当也。且唐、宋以来,未有谥“思”者。周之思王、汉之后主,闇弱何足述乎!
  谥法:有功安民曰烈。今国破家亡,以身殉国,何烈之有?若激烈之“烈”,又非谥法之谓也。周之烈王、威烈王、汉之昭烈、魏之烈宗、唐之光烈帝,未尝殉难也。他日书之史册,将按谥法乎,不按谥法乎?故曰“思”、“烈”二字举误也。
 然则谥宜云何?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钦。而内无声色狗马之好,外无神仙土木之营;临难慷慨,合国君死社稷之义。千古未有之圣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称。考订古今,不得已而拟其似,当谥曰毅宗正皇帝。
  所言义正辞严,心怀鬼胎的弘光帝不得不下诏批准。
  可见,如此不急之务,弘光君臣还反反复复这么多来回。
  八十万众齐渡江
  ——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的反叛
  左良玉与弘光朝权臣马士英的矛盾,其实也可以追溯到“党争”的源头。
  最初提拔左良玉为副总兵的文臣侯恂,本人就是东林党人(这位侯恂,现在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就是孔尚任所撰传奇剧本《桃花扇》的男主角侯方域)。左良玉最早在辽东当兵时,因抢劫军装曾被判死罪,同案的哥们一人当罪,他就被减死免去都司之职。左良玉昌平再投军,侯恂时任昌平总督,对他信用有加,二人之间的“私恩”,正是彼时结下。
  出于门户敏感私见,马士英、阮大铖等人,自然害怕左良玉是东林党的队伍。其实,东林党根本指挥不动左良玉。
  弘光帝继位初,由于左良玉见事起仓猝,自己又没得参与“策立”,很不情愿,不想拜受新帝诏命。还是多亏以兵部侍郎身份督军江西的袁继咸以及湖广巡抚何腾蛟苦劝,左良玉才勉强承认弘光帝。
  

欲向江南争半壁(25)
当时的南明,论军事实力,左良玉手下兵源最广,有八十万众,号称百万,阅兵之时,武昌诸山旗帜飘扬,山谷皆漫,远望天边无沿。但是,由于他手下兵丁皆是昔日的“群贼”,非常不好统领。
  这支大军,人心不齐,各自思变,如果驭之以忠,导之以礼,就是一支铁军;假使主帅本人三心二意,居心叵测,这支其实如散沙暂聚的大部队,很可能有样学样,层层造反。
  在弘光帝初继位不久,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受左良玉之托去南谒新帝,实际上是入朝观察弘光帝的意愿,为左良玉当探子。
  黄澍此人,是明末那种爱出风头的士大夫,自恃背后有八十万左军撑腰,所以才敢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马士英是奸臣,对老马大嘴巴狠抽,又用手中笏猛砸,差点断送马士英的政治生命。
  当时,马士英说服弘光帝而得以还朝后,自然要报复黄澍,便派一个与其有私怨的人上告他受贿,据此免了黄澍的官职,还派锦衣卫要逮捕他入狱。
  关键时刻,左良玉以“兵乱欲南下索饷”为名,向马士英施压,最终弘光朝廷没敢逮人。
  黄澍跑入左良玉军中进行“政治避难”。
  别看黄澍痛打痛骂马士英一番表演卖力,其人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正是在他强力主张下,左良玉之子左禁庚投降清军,所以,搞投降搞阴谋,这个人非常积极踊跃。
  黄澍最终的“大节”,远不如为南明死难的马士英。
  黄澍没能把马士英怎么着,马士英也没能把黄澍怎么着,但左良玉因为黄澍与马士英关系的紧张,一下子把自己抛到了与马士英正面冲突的对立面。
  黄澍火上浇油,天天在左良玉面前痛陈南京太子之冤情,劝左良玉发兵向南京“清君侧”。
  由于当时李自成余部在清军追击下遁入襄阳地区,先前与农民军作战屡战屡北的左良玉心中着慌。正犹豫之间,正好拿“南都太子案”当借口,提兵东下,一来躲避兵锋,二来拣软柿子捏。于是,左良玉他对外声称奉“太子”密谕,向南京发兵去“救驾”。
  出兵需要“名义”,左良玉就四处散发檄文,表示发兵目的是“###”奸臣马士英。
  左良玉出兵前上疏揭发马士英八大罪状,非常具体。他手下文士所撰写的檄文,非常好看,可谓字字珠玑: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
  奸臣马士英,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代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持兵力以胁人,致天子闭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臣民重足寒心!……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君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仇而外无功能。类此之为,何其亟也!
  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崖谷。同己者性侔豺虎、行列猪猳如阮大铖、张孙振、李宏勋等数十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数十大贤,皆诬之为朋党,以快如虺如蛇之狠心。
  道路有口,空怜“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
  呜呼!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木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以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兮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士,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操盾其家。
  ……
  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倘惑于邪说、诖误流言,或受奸臣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囷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痛心。敬告苦衷,愿言共事。
  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
  檄文文采斐然,琅琅上口,大义凛然。但是,从起兵性质来讲,左良玉的兴兵,是不折不扣的谋反。
  正是他的兴兵内斗,才在最大程度上加速了南明弘光政权的灭亡。
  左良玉大军出发时,为造成不可回顾之事实,派兵把武昌烧掠一空,并劫持巡抚何腾蛟一起随军。
  何腾蛟文臣,深知造反是灭族覆宗之事,本来想自杀,却为左军逼持,拥入船中。左良玉本邀他同上指挥大船,何腾蛟宁死不从,左良玉只得派四名壮汉把他严加看守,单置于一船。在汉阳门停船时,何腾蛟官服跃入水中。他水性很差,顺水漂流,竟漂浮二十里后被渔船救起。
欲向江南争半壁(26)
看守他的四个军将非常倒霉,怕左良玉找他们算账,几个人稍一合计,集体跳江自杀了事。
  造反大军蔽江而下,气焰蒸腾,从汉口直达蕲州,沿江杀掠。到九江后,在当地督军的文臣袁继咸前来迎接,苦口婆心地劝左良玉回心转意,不要这样自己人杀自己人窝里斗,他说:“您称有太子手谕,可否告诉我是谁送给您的?况且,先帝旧恩不能忘,今上(弘光)新恩也不能负!”毕竟弘光帝升左良玉为侯爵,也算是有恩了。
  见左良玉沉默不语,袁继咸以督师之重,亲自下跪,遍拜船上诸将,恳求他们爱惜百姓,不要肆意杀掠。诸将动容。袁督师语重心长,反复陈说,“兵谏”之事,出于不正。作为臣子,干出这等事,道义上就已经落了下风。
  怕军心动摇,左良玉态度有所软化,答应袁继咸,表示左军不占领九江城,并把从前所发的“檄文”修改成“疏奏”,“清君侧”变为“请清君侧”,语气上大有变化。
  但是,左良玉部下人员极其复杂,流贼、骗子、野心家多多,不少将领已经暗中约结九江城内袁继咸部下兵将,里应外合,当晚就攻下九江。左军将士蜂拥而入,在城内烧杀抢掠。
  在江上望见九江城内火光冲天,已经身患重病的左良玉于舟中惊醒,顿足大叫:“我负袁公!”
  想自己重病在身,造反事实已成,吉凶难卜,左良玉百感交集,悔忧攻心,吐血数升,昏死过去。
  这位侯爷死得很不是时候,他眼一闭,就再没有睁开。
  左氏军将并不停止行动,他们推拥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为主将,继续杀伐,劫持袁继咸,烧掠彭泽、左流、建德后,再下重城安庆。
  弘光朝廷大惊,在召黄得功前往抵拒的同时,又命史可法回援。
  在左良玉兴兵的同时,清军自归德也开始大规模进攻。归德至象山八百里间,南明竟无一兵防堵,扬州、泗州、徐州之地,势如鼎沸,人心惶惶。
  史可法救火一样,在清江浦召集军事将领开会议事后,渡洪泽向泗州进发。
  清军为了分兵势,忽然变成两路,一趋亳州,一趋砀山,汹汹而来。
  四月三日,史可法正准备督大军正面堵当清军,弘光帝派人送来手诏,让他即刻率兵赶往庐、皖上游,以扼左良玉大军的攻势。史可法上书痛陈左良玉军不是主要敌手,指出左军未明言造反,只言“清君侧”,并表示自己可以只身往谕,大不了给他个王爷封爵,可以邀其一起释解前嫌,一同赴前线抗清。同时,他力争急谏,三次上疏报急,请弘光帝下令各部镇军,分屯泗、临、淮、凤阳、寿州等地,控淮河为防线,堵遏清兵渡淮。
  史可法还写信给马士英,乞求他以国事为重,赶紧增兵,集中力量抗击最凶恶的敌人——清军。
  听闻清军攻破亳州的急报后,弘光朝廷本末倒置,竟然还有心思在南京把牵入“顺案”中的几个官员处斩,然后再召集大臣商议抵御之策。
  有人建议应先防清军的进攻,对左良玉军应示以招抚之意。
  马士英不顾阁臣仪态,破口拍掌大骂:“你们这些东林狗党,想借防江为借口,纵容左良玉逆贼入犯南京!清兵至,犹可以议款讲和。如果左逆得志,你们东林党人高官厚爵,惟独皇帝与我二人难免一死!我宁可死于清军之手,不死左逆刀下!”
  对此,端拱而坐的弘光帝不发一言,如泥胎一样,脸上也无任何表情。群臣噤口。
  马士英派人拟旨,切责史可法,让他带兵入援。阮大铖当然是遵马士英之命,以兵部尚书身份督黄得功、刘良佐二镇堵截左军。
  黄得功很有勇略,在江上迎头痛击左良玉军,灰河、荻港二战,打得左军掉头鼠窜。
  左军虽败,江北空虚,清军乘势一举攻占泗北淮河桥,顺利渡过淮河,并于四月十七日逼近扬州坚城。
  徐州方面,南明总兵李成栋早在四月八日就弃城不守,南奔扬州。
  左梦庚手下军队败后,减员不少,但仍旧有二十万之众。如此一支大军,竟然不战而降。五月十三日,左梦庚在九江附近向清将阿济格投降。
  当时,阿济格并非专门去打左梦庚,而是追击李自成残部正好赶到那里。左军不仅不以逸待劳打击清军,反而以众降寡,连阿济格开始时都不敢相信是真降。而为左梦庚拟降文的“大手笔”,就是先前一直撺掇左良玉与南京方面反目的巡按御史黄澍。
  左梦庚很快就入京陛见清帝,被指入汉军正黄旗。当年十月,他深体主子心意,主动上疏清廷,要清廷防范他从前那些手下,出主意搬各将家属为人质,以此更便于挟制他们。后来,山西的姜瓖,据大同叛清,左梦庚身先士卒,无比“英勇”,攻克大同左卫,得授正黄旗汉军都统。五年之后,这条清廷狼狗病死于家。
  降清明将中的“一把手”,一般的境遇,都是养在北京闲置,比如刘良佐、左梦庚、董学礼等,如果他们表现“良好”,入旗后都是投闲放散,被时间自然淘汰掉,算是颐养天年的善终。比如刘良佐,他在顺治五年随谭泰征剿江西金声桓,然后一直任散秩大臣至死。左梦庚仅仅在顺治六年曾随阿济格到大同与姜瓖作战,之后没有什么作为。河南的董学礼一直到顺治十六年才有机会出山,郑成功北伐时,他出任随征浙江总兵官,驻温州防剿,事后调往湖广参加围攻李来亨。然而,清朝对著名降臣手下次一级的将领,却往往放手任用,不仅让他们领兵作战,而且还对他们极力提拔。降而又反的,有李成栋、金声桓、王得仁、姜瓖等人;而一直为清朝卖命的如李国英、卢光祖、田雄(原黄得功手下总兵,把弘光帝抓住献给清朝的那位),都升迁迅速,不少人很快成为清廷镇守一方的大员。
欲向江南争半壁(27)
人们往往以为明朝的降臣们被清廷编入旗籍是一种荣耀和奖赏,其实并不完全准确。降将入旗,他们对于“旗主”就产生了一种奴隶制的人身依附关系,其日常行动,甚至家居生活,都要受到八旗各级官员(特别是佐领)的监督和控制。这样一来,那些明末以来牛逼哄哄、拥兵自重的武将们入旗之后,就只能乖乖给满人或者汉人旗主当“孙子”,连出城扫墓和与其他人相往来,都要奏明旗主。
  左氏父子以“清君侧”为名的内叛,使得弘光朝廷在清军大敌当前的危险时刻必须在两条战线作战,为清军迅速扫平江南创造了最佳条件。所以,左军叛乱,其实是造成南京弘光朝廷崩灭的直接原因。
  几十万左军,面对凶恶但势寡的清军,竟然不发一矢,齐齐解甲,这真是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迹。可悲的是,日后清军迅速扫平江南,这支昔日不战而降的大军,顿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打起南明军队来势如破竹。
  左良玉军队向清朝投降的将领中,不少人都参加过明朝的辽东战争,是和清军打过硬仗的指挥者。金声桓、卢光祖、李国英、徐勇、郝效忠等人,日后都成为平灭南明的主力干将,为清朝立下汗马功劳。
  相较这些武夫,文臣出身的督军袁继咸一身忠骨。他被左梦庚解押到清营后,拒不投降,多尔衮劝降,他写字回答:“大官好作,大节难移;成仁取义,前训是依。文山、袁山,仰止庶几(袁山,袁继咸自号)。”见到清朝王爷,他一直长揖不拜;清王为他设宴,他不饮、亦不言。送北京途中,自缢不死,绝粒八日又不死。入京后,清朝内院学士刚林劝他投降,对袁继咸说:“我大清朝廷为明讨贼;今贼未绝,您入仕,可为明帝报仇。”袁继咸曰:“讨贼者,新朝之惠也。今弘光何在,而臣子图富贵乎?”刚林又说弘光帝昏庸。袁继咸说:“君父之过,臣子何敢知!”囚牢之内,他幅巾衲衣,端坐读书,坚持不剃发。关了近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就刑菜市。临死,袁督师高言:“吾得死所矣!”勃勃不屈的忠臣,慕文天祥之节义,以死明志,不愧为大明义士。
  数点梅花亡国泪
  ——史可法的血肉扬州
  史可法受弘光帝诏旨,日夜兼程奔至南京附近的燕子矶,得到黄得功击败左良玉军的消息,他心中稍感宽慰,准备入南京陛见皇帝,拜慰老母。
  不料,马士英等人惟恐他入朝对自己的政治地位产生威胁,怂恿弘光帝发一手诏:“闻北兵(清兵)南来,卿不必入朝,速回扬州料理军务。”史可法无奈,只得回转。临行,他做《燕子矶口占》一诗:
  来家不见母,咫尺犹千里。
  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
  清军方面,占领徐州之后,分兵进围盱眙和泗州。此时,盱眙的地理位置显得十分重要,如果失陷,清军自盱眙东南可以直抵淮安,从正南出发,一直可至扬州,从西南又可径抵浦口,如此,盱眙只要失却,扬州就会面临三面被攻的窘境。
  史可法急得心内冒烟,立刻檄调黄得功、刘泽清等镇兵驰援,他本人率手下兵马,先行往盱眙方向飞奔。
  四月十二日,他在天长刚刚喘口气,却收到盱眙守将降清的消息。情急之下,史可法想进援泗州,刚刚出发,又传来泗州守将投降的确切情报。
  史可法悲愤交加,只得带人急奔扬州。
  豫亲王多铎统领清军,人数虽然不多,却一路得城占地,如入无人之境,心中好生诧异。
  占领战略要地盱眙和泗州后,他反而十分谨慎,深恐明军诱敌深入,决定暂缓攻势,休整部伍。
  降清的许定国却摩拳擦掌,力劝多铎要一鼓作气,不要给明军喘息机会,直捣扬州。
  多铎犹豫,表示说江北多雨泥泞,地形复杂,怕轻易深入会遭史可法埋伏。
  许定国屈下老膝盖跪禀:“王爷,我在这里经营多年,周遭十分熟悉,明军江北防地,一片空虚,原先确有四镇大兵,但黄得功、刘良佐二镇已被调往江上同左良玉军争斗,现今只有刘泽清一部与高杰残部,人人心怀鬼胎,早无斗志。如果王爷能早做决断,我许定国甘为前锋,愿效犬马之劳!”
  多铎一听,深觉有理,果然提兵而前,直向扬州杀来。
  由于哄传许定国引清朝大军来扬州要寻高杰部下报睢州之仇,高杰的外甥李本深被副将吴胜兆等人撺掇,竟然裹胁高杰夫人邢氏与高杰幼子,纵容兵士在城内大掠一番后,逃出扬州,逃往寿州。倘若当初史可法受高杰儿子之拜为其“义父”,高部士兵心中会因小主人与史可法的“父子之恩”而卖命于他。如今,兵荒马乱之世,众将无主,又感觉史可法待他们无恩,竟然在关键时刻弃他而去。
  高杰部将李成栋驻军高邮,听说自己的老友们都跑了,他也不敢怠慢,拉起队伍也跑。
  这些高部士兵的逃跑,使得南明又丧失了一道重要防线。
  高部诸将皆想渡江逃往南京,马士英忙命郑鸿逵扼守江口,发炮相击,打死不少高部士兵。
  叛将许定国率领清军一路无阻,顺利到达扬州城下。
  到了这个时候,由于太过容易就行进到扬州,许定国心中开始打鼓,发毛得厉害。他开始思忖:是否史可法真有什么秘密部署,引敌深入,把清军一网打尽?
  

欲向江南争半壁(28)
胡思乱想好久,许定国劝与自己一同充当前锋的满将汉岱暂时在扬州就近的斑竹园一带停留,观望形势,等待多铎王爷的主力清军。
  忧懑之下,史可法得报,扬州城外运河中忽然有大批明军战船驶近,乃是自淮安而来的刘泽清部。
  大喜过望的史可法亲自去码头迎接。岂料,刘泽清等人并不下船,站在那里嚷嚷说,他们不是来援扬州,而是去南京“勤王”——其实,刘泽清见盱眙、泗州不保,心中骇怕,便假称接到圣旨,逃往南京。
  史可法大怒,立责刘泽清:“左良玉兵已被黄得功击败,何来旨意要你去南京?”
  刘泽清无语。呆怔片刻,他就表示要重回淮安驻守。想请他救援扬州就地卖命,他绝对不干。于是,这支南明的武装精兵,扬长而去。
  接史可法求援信后,确实也有数部明军来援,如兵部主事何刚、左都督刘肇基、副总兵庄子固以及职方郎中黄日芳等人。但这些人手下兵士根本不多,几部相加之后,保卫扬州的明军不过万把人。
  倘使刘泽清有一点对明朝的忠心,他能派兵留下来,扬州守卫会顿然改观。
  四月十八日,清豫亲王多铎本人率主力赶到,后续部队陆续赶到,渐集十五万大军于扬州城下。
  当清军主力未完成最后的集结之时,明将刘肇基劝史可法乘清兵不备,派兵出城背城冒死一战。
  史可法本人并不知兵略,推辞说:“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如此,坐失千载良机。
  扬州旧城西门一带地势低下,城外有高丘耸然,俯瞰城中,最难守御。史可法凭一腔对大明朝的忠心,主动担当此地防守。
  城外高地之上,乃明朝阁臣李春芳家族墓地,其上长满高树灌木。兵将们劝史可法派人烧掉树木,以免清军在那里藏兵架炮。史可法却表现极其迂腐,认为此举踩毁功臣坟茔,不听。
  如此一来,后患重重。
  由于清军用于攻城的大炮还未运到,他们没有即刻贸然攻城。
  多铎多次派人持书劝降,最多时一天来使五人,皆为史可法所拒,焚书逐使,坚决不降。
  深知扬州必陷,史可法已持殉节之心,他召来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史德威入室,想以他为嗣,托以后事。
  史德威力辞:“相公为国杀身,我义当从死,何敢偷生!”
  史可法向史德威下拜:“我为国亡,希望你为我而存身,善养我母!”
  无奈,史德威泣拜受命。
  史可法写五封遗书,一上其母,一致夫人,一致叔父兄弟,一付史德威(证明他入嗣史可法),一书致清朝多铎,并嘱咐史德威说:“我死之后,当葬我于太祖皇帝之侧。如不能,则葬于梅花岭。”
  史可法给多铎的遗书很简单,寥寥数语,估计是想让对方手下留情,不要伤害百姓: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四月二十一日,史可法写给母亲、夫人的遗笔,最显大英雄苍凉心态:
  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可)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今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太太(母亲)苦恼,须托四太爷、大爷、三哥(叔父、叔伯兄等)大家照管。岹儿好歹随他罢了。书至此,肝肠寸断矣。
  这一天,甘肃镇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率四千多人“入援”。但此二人来入扬州,非是矢志援救,而是见风改意,想拥劫史可法投降清军以求富贵。
  晚间,二人入大营见史可法,劝他一起投降清军,遭史可法怒斥:“扬州乃我应死之地,汝二人欲富贵,可自图之!”
  这两个败类见计不成,便于当夜二鼓斩关拔营而去,临行,他们还引诱护饷的几支明军一起出城降清。
  二十四日,清军的红夷大炮自泗州运来,试放一炮,直飞扬州府堂,落地轰然,扬州满城军民惶怖。
  自此,清军围攻益急。
  二十五日,清军蚁附,密密麻麻,展开猛攻。史可法下令开炮,轰死数百清军。
  多铎大怒,亲督劲卒,下令用巨炮猛轰。在史可法感召下,守城明军血战,杀掉不少进攻清军,城下叠尸如累丘。
  清军奋不顾死,踩着积与城平的尸体,先有二卒登城,守兵心散溃败,清朝大军最终蜂拥而上。
  扬州告陷。
  见大事已去,史可法让副总兵庄子固把自己杀掉,后者不忍下手。
  史可法抽出刀来,欲自刎殉节。
  庄子固与另外一个参将抢持,刃下不深,血溅官服。
  史可法无奈,唤史德威把自己杀掉。史德威不忍。
  众人拥史可法从城楼往跑,想借清军没有完全占领全城之际,趁乱自小东门出城。
  行至东门时,一行人发现那里已经有大量清兵涌入。正想折返,被清军发现,矢箭如雨,从行史可法的庄子固等人当时即中箭身亡。
  史可法厉声问史德威:“攻城主将为谁?”
  史德威:“豫亲王多铎。”
  于是,史可法大声唤喝:“我史督师也!”
  正在杀斗的清兵非常骇愕。要知道,一般来讲,身陷绝地的敌军高级官员,往往避匿,极少有人会出来自暴身份。
欲向江南争半壁(29)
清兵中一个汉人张鹰富贵心切,立刻冲上来,抡刀砍死砍伤充当卫士的明兵数人,生擒史可法,把他押往南楼城上见豫亲王多铎。
  多铎没见过史可法,就唤先前被抓投降的史可法幕僚杨遇蕃来辨认真伪。
  杨遇蕃一见史可法,立刻向多铎点头,表示是史可法真身。
  史可法轻蔑一笑:“我主动报名被擒,是想落个明白死,绝对不是假冒!”
  多铎肃然起敬,待以宾礼,对史可法好言道:
  “我们多次以书信招先生归清,先生一直不从。如今您已竭力报国,做到了一个臣子的责任,不能说是有负明国。如肯为我大清收拾江南,当以大官相酬!”
  史可法闻言而怒:“我为朝廷大臣,岂肯偷生苟活,为万世罪人!我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
  多铎劝诱:“史先生不见洪承畴吗?如降,必有大富贵!”
  史可法:“洪承畴受先帝厚恩,不能以死报之,真畜生不如!我怎能学他。”
  一直站在旁边屏声不吭气的降官杨遇蕃低声劝史可法,让他主动降清,以全一城百姓。
  史可法高声叱骂:“你父亲只是一名校官,先前还能为国死节,况我大明阁臣,安能降敌!”
  多铎怒起,快步向前,抽刀对史可法做欲砍状。
  史可法迎立而前,伸颈迎白刃,高声道:“来,来,给我一个好死!”声色更壮。
  多铎乃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见此情景竟也连退数步,大叫:“好男子!好男子!”
  他上前复劝,史可法背过身,默无一语。
  多铎高言:“你既为忠臣,我当杀你,以成全你的名节!”
  史可法脸色凛然,厉声道:
  “城亡我亡,我意已决,把我碎尸万段,我甘之如饴。但扬州百万生民,不可杀戮!”
  数名清军中的汉将汉兵冲上,枪挑刀砍,杀掉了史可法大英雄。
  为了在主子面前显示忠勇,这几个人杀掉史可法后仍不住手。血雾腾腾中,他们把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大英雄肢解碎剁,变成一堆尸块。
  豫亲王多铎脸色渐趋阴沉,呆立片刻,他下令清军对扬州屠城。
  扬州城,本来人口只有三四十万人左右。清军过长江后,对百姓残杀屠害,造成沿江一带幸存的百姓一路奔逃,不少人趋向扬州。当时,扬州城已经戒严,外来人民稽首长嚎,在城外哀求开门相纳。史可法不忍,令军士开门收纳。这样一来,使得扬州城内人数多达八十多万。
  多铎一令,八十万人顿成鬼魂!
  史德威本人被俘,自称受史可法之命为其后嗣。多铎派人对他百刑俱加。为查明真假,他又派许定国验看。最终,得知史德威不是别将假冒,就下令将他释放。
  此时,距史可法死日已过了十二天。
  扬州经十日大屠,处处皆是尸山血海,天气蒸热,尸腐不可辨别。
  无奈,一年之后,史德威只能在梅花岭为史可法建一衣冠冢。
  清军占领南京后,并无对史可法母妻下手。三年后,有盐城汉人起义,打着史可法名号。清政府很紧张,立刻拘押史可法家属。
  幸亏有一名当年杀掉史可法的清军汉将稍有心肝,他出面说:“当年攻克扬州,我为前锋,得豫亲王令,亲手杀掉史可法。今日之人,必定是假冒其名姓,何必为此拘其母妻!”
  由此,清廷下令释放史可法家属。
  史家之中,史可法有一堂弟史可程,降附清廷,优游林下四十年,晚年还与顾亭林等人诗文唱和,但他从未有一诗一字言及他凛然捐躯的堂兄,可谓是斯文败类!
  扬州失陷后,刘肇基将军及四百军卒巷战至死;李应魁、何刚、楼云、江云龙、李大忠等二百多文武将吏,或搏斗而死,或自杀殉国,勃勃不屈。特别可称的是,马士英先前派到高杰余部接收兵权的心腹,扬州总督卫胤文,也能一死殉国,坚拒清军招降。他在城上指挥作战,血战到最后一刻。
  由于扬州人民的殊死反抗,使得清朝王爷多铎大起杀心,下令屠城十天,总共杀掉八十万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大屠杀。
  不可否认的是,史可法本人无将相经营之才,无论是策立问题、高杰身后军队处置问题、扬州城守问题,他均犯下严重错误。所以,弘光朝灭亡之速,史可法不无责任。
  扬州军民可歌可泣,江北的明朝军队却十足怯懦如羊。高杰部下李本深、李成栋等人,还有广昌伯刘良佐,东平侯刘泽清,均望风而降。
  据《清世祖实录》记载,扬州破后,共有二十四万明军缴械投降,其中总兵二十三人,副总兵四十七人。殊为奇怪的是,这些不战即降的军头松包蛋,他们剃头换装之后,为清朝打起仗来,顿时如同换了人一样,勇猛无比,纷纷成为清朝平定江南、两广地区的得力干将。
  铁蹄密麻震天地。南京,已经处于颤抖之中。
  忽喇喇华厦一时倾
  ——弘光朝廷的覆灭
  扬州已失,按常人的想像,南京城内,弘光帝、马士英应该急如锅上蚁吧?
  答案是否定的。
  弘光帝终日与梨园子弟酣饮长歌,切磋台上和床上的“技艺”。马士英仍旧沉浸在击败左良玉军、运筹帷幄的良好感觉之中。对他们来讲,长江天险,不仅仅是地理凭据,也是他们醉生梦死的心理凭依。他们酣恬于如此自欺欺人的状态中——赤壁之战,孙刘联军三万可敌曹操数十万;淝水之战,八千东晋健儿击败苻坚百万兵。
欲向江南争半壁(30)
在他们心中,长江天险,说不定正是南明大翻盘转危为安的转折点。
  这种天真的想法,不仅仅是对历史的误读,也是对弘光朝廷自己的误读。
  相比三国时代的孙氏政权及东晋时期的司马氏政权,弘光小朝廷没有任何同仇敌忾之心,朝无正人,君臣贪淫,不可能负起大明中兴的历史重任。弘光帝本是昏庸之主,对于国家大事麻木不仁,天天热衷于修宫造殿和渔色听曲。
  以半壁衰残之江山,这位肥爷弘光帝继位后,短短数月竟然在南京督营兴宁宫和慈禧殿两大建筑,然后,他安居思色,派宦者外出,四处为他选取“淑女”,并弄来成吨的麻雀和癞蛤蟆到宫中,不顾恶臭,撷取雀脑和蟾酥,配制春药,而后就专心致志地与小宦们趴在地上斗蛐蛐,以致得到“蛤蟆天子”和“蟋蟀皇帝”的绰号。
  除此以外,还有个道士袁本盈,进献一个春药方子,制作极其麻烦。
  据说,弘光帝吃后,每每欲望大增,祸害死不少年幼的宫女。
  一旦有人进谏,就被这位皇帝一句反驳住:
  “天下有老马(马士英)在,我又何虑!”
  马士英庸常之人,胸无大略,终日气骄腹满,贪黩自谋,信用阮大铖,卖官鬻爵,敲刻江南。所以,时人在长安门上写下一副对联,把马、阮二人讽刺得一步到位:
  弘主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
  如此君臣如此事,难怪以江南之广、财粮之富,最终弄得士气不振,人心解体。
  面对强敌逼境,弘光君臣还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政事”:追尊被朱棣篡位后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为“惠宗让皇帝”,追尊被明英宗废死的景泰帝为“代宗景皇帝”,追尊弘光帝的老子福王为“恭皇帝”;搜集北京殉难大臣人名,为这些人追谥;起用阉党杨维垣为列入“逆案”的阉党平反;大铸“弘光通宝”……以不堪旦夕之国家,徒兴不急之虚务,让后人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不亡何待!
  四月二十六日,扬州失守。过了三天,马士英才召集大臣在宫内议讨防御之事。
  由于意见不和,马士英与姚思孝等人在殿上大打出手。大臣之间你踹我一脚,我掴你一掌,好不热闹。
  一直对国事不发一言的弘光帝,忽然大喝一声:“住手!”
  众臣凛然,终于等到了皇帝表示意见的时刻。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大婚要紧,争吵什么!”
  弘光帝这个“包袱”一抖,大出众臣意料。
  于是,马士英等人加紧替他甄选秀女近二百人,最终挑出三个送入宫内。三个淑女中,其中有一个还是阮大铖的“私货”——阮大铖的亲侄女。
  皇帝忙、太监更忙,宫内四处索求猫眼、祖母绿以及上好珍珠,仅皇后礼冠一顶开支就达四万多两白银,小朝廷几天内采办货物花去数百万两白银。
  五月初九,夜间大雾弥漫,清兵在瓜洲一带江面上纵放无数临时编束的门板、桌椅和土排,上面点燃灯烛,然后大放号炮,无数飘浮物乘流而下。
  明军以为是清军渡江,大放火炮箭矢,浪费无数弹药。
  在江岸京口(今江苏丹徒)一带负责江防的明将郑鸿逵当天过生日,张灯大宴,并无任何准备。
  转天早晨,清军中明朝降将张天禄等人仅仅数百先锋军,乘乱上岸,在高岗处打鼓吹号。还没有见到清军的人影,吓得郑鸿逵魂飞魄散,未做任何抵抗,打马先逃。主将本人跑掉,余众几万大军悉遁。
  接下去,镇江告陷,门户大开,清军主力陆续顺利过江,长江天险,一蹴而过。
  弘光帝在宫中,得知清军渡江消息,首先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下旨送还在宫中刚刚开苞不久的三个淑女归于母家。然后,他才召“诸葛亮”马士英议事。
  马士英此时一反常态,再无平日的神气活现。他唉声叹气,坐了半天,才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字,然后告退。
  弘光帝拿起那个大字,一看,气极而苦笑,原来上面写着:逃!
  弘光帝此时倒显得非常沉着。从中午到晚上,他一直与宫内大小宦者杂坐饮酒,与民同乐,观赏梨园杂剧,对政事没有任何安排。
  夜间,三鼓时分,忽然酒醒的弘光帝命人备马,连夜偷开聚宝门,逃往当涂(太平府)。当地官员以为来人是假冒,闭门不纳,于是一行人奔往芜湖的黄得功处避难。
  见到青衣小帽的皇帝,黄得功惊呆了,他没料到南京如此坚城,竟然不战而弃。
  黄得功泣言:“陛下坚守京城,臣等犹可效力,如今至此,大事去矣!”
  弘光帝这时很会礼贤下士,他亲勘三杯御酒递与黄得功,非常诚恳而又深带哀求的语气:“敬仗将军神威。”
  黄得功感奋,把酒杯掷于地上,跪拜朗言:“有不尽犬马力以报陛下者,有如此酒!”
  于是,他不顾在铜陵与左军大战时被打折的右臂,立刻督催手下八名总兵级官将迎战清军。
  黄得功虽有一腔忠心,无奈其手下将士战心皆无,其中马得功、田雄等将军早已与清军暗中约降。
  清军当然不会怠慢,刚刚投降的刘良佐自告奋勇当向导,率精兵马不停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芜湖。
  

欲向江南争半壁(31)
刘良佐与黄得功旧日关系不错,二军对阵之时,他在马上亲自招降。
  黄得功睚眦皆裂,大骂刘良佐背主卖国。
  正说话间,黄得功手下的中军将田雄暗发一箭,正中黄得功咽喉。
  深知大事已去,黄得功大叫一声,拔刀自刎而死。其手下明军,纷纷缴械。
  弘光帝知事不妙,立刻窜入小船之中,准备趁乱逃走。
  叛将田雄射中黄得功后,飞蹄赶至江边,背上弘光帝就走。
  另一个叛将马得功在身后配合,用双手牢牢抱紧弘光帝双脚。
  弘光帝大嘴一咧,痛哭失声,哀求二人放他走。
  田雄疾步如飞,背上如此三百多斤的肥猪,他全然不喘,笑说道:“陛下,你就是我等的功名,怎能放你!”
  弘光帝大哭,挣扎不已。见挣不脱,他猛然抱住田雄脑袋,死命咬他的脖子。
  正在收拾战场的清军清将忽然愣住,他们看见这样一个让人骇异的场景:
  一位身着明军总兵服色的黑大汉,身背一个巨胖男人,咧嘴嘿嘿,大笑摇头而来。巨胖男人嗷嗷大哭,大嘴不停啮咬黑大汉的耳朵和脖子,血流渍衣……
  刘良佐不敢怠慢,把弘光帝押起,即刻上表豫亲王多铎:
  “敬献皇帝一枚。”
  如此“皇帝”,“一枚”而已。
  一路之上,弘光帝乘小轿,穿素袍,以油扇障面。沿途百姓知是弘光帝,夹道唾骂,甚至不少人投以瓦石相击。
  押在府署后,旧臣之中只有两个人前去探视。他们发现,被俘的弘光帝嘻笑自如,毫无辱身亡国之戚,只问:
  “马士英何在?”
  而后,弘光帝被清军押送回北京。途中,这个胖哥的待遇说起来还算不错:每天供应美酒二十壶,菜肴二十品。但弘光帝自己不能进食,清军怕他逃跑,用竹筒把他两只胳膊牢牢束起,让他从前的两个“贵妃”喂他吃饭。听上去挺美,其实弘光帝根本吃不上东西。每次供应物品上来,负责押送的清将清兵立刻过来抢走,最多给弘光帝剩下些残羹冷炙。而他的两个“贵妃”,一路遭受凌辱,没到北京,早已气绝身亡。到北京后不久,弘光帝即被清廷处决。
  坚城南京,自弘光帝逃跑后,一群乱民劫狱,把被押的“伪太子”拥出,为他披上一件戏服龙袍,立为“皇帝”。
  时任南京守备的明朝勋臣之后赵之龙做事“果决”,立刻逮捕首事之人杀头,然后押起“伪太子”,与钱谦益、王铎等人献城投降。
  另外一个握有兵权的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比起这些身体健全的男人来倒更多男人气。他听闻清军进城,立刻上吊自杀,以残身殉国。
  常在秦淮河百川桥下行乞的一个乞儿,听说国亡,在桥上题诗:“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写毕,投河自杀。
  数百南明的文武大官,气节方面,远远不如一个太监和一个乞丐!
  洪武门大开,赵之龙率保国公朱国弼、隆平侯张拱日、临淮侯李祖述、怀宁侯孙维城、灵璧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永康侯徐洪爵、定远侯邓文郁、项城伯常应俊、大兴伯邹存义、宁晋伯刘允极、南和伯方一元、东宁伯焦梦熊、洛中伯黄九鼎、成安伯郭祚永、驸马齐赞元垂首迎降;文臣除了王铎、钱谦益以外,还有大学士蔡奕琛、侍郎朱之臣、梁云构、都御史李乔等,皆跪降;而翰、詹、科、道、部、寺官,投降者不可胜记。
  赵之龙出降前,为“大清”入户部封库。进士出身的户部郎中刘成治奋拳殴之。
  听说众臣齐降的消息,刘成治慨然道:“国家养士三百年,难道就无一忠义之人以报大明朝廷吗?”
  于是,他持笔题壁:“钟山之气,赫赫洋洋;归于帝侧,保此冠裳。”然后,掷笔于地,自缢殉国。
  钱谦益在明末和弘光朝号称“清流”,东林领袖,在南京献城之时立刻加入投降队伍。其爱妾曾劝他自杀殉国,劝激之下,他步入湖中要自沉。岂料,水刚刚沾湿鞋袜,钱谦益即掉转头往岸上走还,边走边絮叨:“湖水太冷,不好死,等等再说……”
  不仅如此,他还亲笔操刀,以赵之龙的名义发檄四方,谕命降顺:
  自辽、金、元以来,由沙漠入主中国者,虽以有道代无道,靡不弃好而构衅,问罪以称兵;曾有以讨贼兴师、以救援奋义逐我中国不共天之贼、报我先帝不宴目之仇,雪耻除凶,高出千古如大清者乎?有肃清京阙、修治山陵,安先帝地下之英魂、臣子狱中之哀痛如大清者乎?有护持我累朝陵寝、修复我十庙宗祧,优恤其诸藩、安辑其残黎、擢用其遗臣、举行其旧政,恩深谊崇、义尽仁至如大清者乎?权奸当国,大柄旁落,初遣魏公翰而不奉词、继遣陈洪范而不报命;然后兴师问罪,犹且顿兵不进,纡回淮、泗以待一介之来。自古未有以仁礼雍容揖让如大清者也。助信佑顺,天与人归。渡大江而风伯效灵,入金陵而天日开朗。千军万马寂无人声,白叟黄童聚于朝市。三代之师,于斯见之。靖南覆辙,谁为一旅之师?故主挟归,弥崇三恪之礼。凡我藩镇督抚,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大丈夫以之自决也。幸三思而早图之!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欲向江南争半壁(32)
钱谦益的文笔,真是大家,洋洋洒洒,几个排比问句,把“大清”的功德赫赫,渲染得淋漓尽致,义正词严。可惜他这些才学,皆成为谄谀异族新朝的工具。
  马士英父子,虽则他们握权临朝时贪黜误国,但在大难临头之际,表现远远超出南京城内那些平日大喊“尽忠报国”的诸位文武。其子马銮护驾弘光帝出逃,死于乱军之中;他本人率数百贵州士兵,保护弘光帝嫡母邹太后逃往浙江,最终辗转来到杭州。
  当地的潞王朱常汸以及地方官员,均来拜见太后。大家本来以为黄得功忠勇,能扭转战局,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黄得功战死,弘光帝被俘。
  于是,在马士英和杭州官兵的拥戴下,潞王朱常汸就任“监国”(代理皇帝)。
  这位平日一向以贤王著称的潞王,其实也是个软蛋。众官朝见之时,他泪如雨下,深恐自己被拥为帝会召致立刻的杀身大祸。
  马士英想先稳住局势,就派先前为清军当过奸细的陈洪范再次充任使臣,渡江与清军“讲和”。
  事到如今,南明哪里还有讲和的本钱!
  陈洪范到了清营,把明朝在杭州的老底全部端出,并自告奋勇返回杭州,说降了潞王。
  马士英见势不妙,仓皇又逃。
  于是,杭州坚城内的潞王朱常汸剃发白服,大开城门,跪于道左,率众官投降。本来有一万多名明朝精兵,闻讯纷纷逃亡,日后不少人加入反清队伍。
  杭州投降的示范效应出现,湖州、嘉兴、绍兴、宁波等地不战而降,江南大部,沦于清军之手。
  潞王朱常汸被带到北京,天天摇尾乞怜,活了仅仅一年不到,就被清廷以谋反罪杀掉。假使他当时在杭州坚守或辗转江南各地抗清,南明其实应该还大有可为。
  马士英屡败屡战,仍旧不死心,后来跑去投靠鲁王,但众人嫌他名声太坏,拒而不纳。深省阮大铖误事的马士英仍旧不屈不挠,忙率明将方国安等人想夺回杭州。水战失败,明军被淹死无数。马士英还想提残兵入闽,却遭唐王(隆武帝)的拒绝。
  绝望之下,马士英仍旧不投降,跑入台州野寺中削发为僧。后来,他被家仆出卖,清军出兵抓人,把他斩于延平城闹市,死后剥皮示众。
  马士英一生没干过什么好事,惟独死得壮烈,不愧为大明之鬼。
  想南京被破之际,城内自杀殉国的,除了太监韩赞周以外,只有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中,高级官员仅刑部尚书高倬一个人,其余十一人皆是中下级官员以及读书人,难怪时人叹息:
  “国家无事,公卿大臣享其尊荣;不幸有变,儒生小臣奋其义烈!”
  特别值得一表的,是弘光朝礼部主事黄端伯。
  听说赵之龙、钱谦益等人献门率众投降,黄端伯在城门大书数字——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
  豫亲王多铎听说后倍感奇怪,派人上门“邀请”,黄端伯坚卧不起。
  清兵当然不客气,把黄大人连架带扛弄至多铎面前,并吆喝使跪,黄端伯不屈。
  多铎拍案叱喝:“你认为弘光帝是何种人物,想为他一死?”
  黄端伯朗言:“皇帝圣明!”不愿多说一句。
  多铎问:“马士英,又怎样呢?”
  黄端伯:“马士英,忠臣也!”
  多铎又可气又可笑,问:“马士英乃大奸臣,何得为忠?”
  黄端伯说:“马士英不降,拥送太后入浙江,当然是忠臣。”他指着已经剃发易服的赵之龙等人说:“这些人才是不忠不孝之人。”
  多铎点头良久,他问:“素闻黄先生耿介孤直,能否在大清做官?”
  黄端伯断然拒绝。
  多铎当众翘大拇指:“南京硬汉,仅见此人!”一席话,说得降臣赵之龙等人面色发赤。
  被押一月有余,黄端伯始终不降。
  于是,多铎下令处斩黄端伯。
  清军劲骑押送至水草庵,黄端伯停止脚步:“愿毕命于此!”
  清兵手颤,一卒以刀捅之,被黄先生凛然精神所震慑,手颤刀坠。
  黄端伯大声言道:“何不直刺我心!”
  大笑凛然,英勇就义。
  相较史可法、黄端伯、马士英等明朝大臣,阮大铖这个明朝名人的表现,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败类。
  吴伟业所撰《绥寇纪略》(原名《鹿樵纪闻》)一书,详细记载了阮大铖的丑态。
  南京失陷时,阮大铖逃出。到了金华,由于他名声太坏,当地士绅群起逐之,无奈何他就转投方国安部明军。此时的马、阮二人,再无昔日沆瀣一气的“提携”,特别是马士英省悟弘光朝之坏事,多由阮大胡子所致,对他满怀怨气。待清军攻杭州时,阮大铖与谢三宾等人就立刻向清军投降。
  投降清军后,阮大铖第一件事就是为清军做向导,对当初拒不接纳他的金华展开报复,大肆屠城,杀得鸡犬不留。
  江南值兵荒马乱之余,清军本身大都供应匮乏,惟独阮大铖长袖善舞,常常邀清军高级军将和文官到他府宅,往往变戏法一样罗列鲜肥美肴,出人意表。
  见来人惊异赞叹,阮大铖得意洋洋:“一切不过是日用应酬罢了,我这人用兵打仗也是百计多端,到时候一定让诸公刮目相看!
欲向江南争半壁(33)
清军官将吃得开心,又听说这位江南大才人著有《春灯谜》、《燕子笺》等大戏,就有人问他:“阮先生能自己做曲吗?”阮大铖
  闻言,即刻起身,手执竹板,顿足而唱。
  清军汉将多是北方人,不晓吴地方言,愣怔不懂。
  阮大铖反应快,马上改唱弋阳腔,以北方戏娱乐清官清将。
  丝竹声中,酒肉阵里,清官清将们纷纷拍掌叫好,连赞“阮先生真是大才子!”
  阮大铖人来疯,精神饱满,不仅白天流连军营府署,夜间也窜入诸将官的营帐中与人闲聊,往往听者倦睡,他才闻鼾而出。不料,转天一大早,清军高级军将们还正熟睡,他又窜入,聒聒饶舌,最终让那些人苦恼不已。
  饱受骚扰之余,清军将官们不好意思明说,婉言相劝道:“阮先生您精神充沛,确超常人。不过,鞍马劳累,您能否休息一下,不要太过费神。”
  阮大胡子掀髯大笑:“我平生从不知倦,六十年来如一日。”
  他把别人的规劝当耳旁风,待清军诸将起床,每见诸多桌酒肉杂陈——阮大铖已经送货上门。
  待清军开发往福建时,阮大铖面脸忽肿,忽然变成大猪头。
  清军高官们终于长吁一口气,唤其仆人来,说:“阮先生恐怕得什么病了,你对他说一声,让他暂住衢州,等我们平定闽地,必派人来迎。”
  阮大铖闻言大骇,顿足捶胸,立刻大叫:
  “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挽强弓。我何病?我视八闽如在掌握中。我仇人多,一定有东林党奸人背后散布我坏话,不让我随军!”
  满大人们听闻此语,相视苦笑:“此老真是多心,既如此,一起走好了。”
  于是,众人随军,往仙霞岭开进。清军官将虽多青壮年,个个骑马上山。
  阮大铖为显示自己身体矫健,下马步行,猴跳狗窜,边爬边喊:“看我精力,超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十倍!”
  山路弯绕,没多久,阮大铖已不见了踪影。
  过了许久,后随诸将骑马行至五通岭,见到了阮大铖。
  他背路端坐一大石之上,身板挺立。
  众人连呼“阮先生”,阮大铖不应。
  其中一名清将开玩笑,用马鞭挑其长辫,又用脚轻轻踢他。
  阮大铖慢慢倒地。原来已经气绝。
  老混蛋为了显摆自己体健无病,在深山之中与马赛跑,心脏病发,死了。
  如此败类,死得真是颇有传奇色彩。
  降清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并没有被清朝重用,郁郁不得志中,于是暗地里“伤怀”故国: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后秋兴之十三》)
  后来,他作《一年》之诗,对南明弘光小朝廷加以论定: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型。
  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
  吹唇沸地狐群力,嫠面呼风蜮鬼灵。
  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蛰丹青。
  黄宗羲闻之而叹,认为此诗乃“诗史”佳作。
  附:《扬州十日记》
  (明)王秀楚
  (说明:清军在扬州纵军屠杀十天,总共杀戮约八十万人。《扬州十日记》,乃其中幸存者王秀楚的笔记,真实记载了清军屠城的惨状。由于作者本人曾为史可法的幕僚,写作时一定身冒大险,肯定是亲历无疑。此书刻本,在清朝一直严禁,直至清末才被人从日本带回,得以广泛传播。但有学者妄加揣评,认定此书是伪作,主要依据是:第一,扬州不是南明和清朝的正面战场,不可能有二十万清军进攻扬州;第二,扬州本来人口没有那么多,清军杀不了八十万人。其实,只要查看相关史籍,就可知当时扬州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主要是因清军过江杀戮,沿江一带汉族人民逃窜扬州所致。此外,清军攻江南,势在必克,又陆续有前明军队降附,二十万军队的数字,应该并非虚夸。)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踉跄奔扬州,坚闭城以御敌,至念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兵守。予宅西城,杨姓将守焉。吏卒棋置,予宅寓二卒,左右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钱千余。不继,不得已共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予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又传巡军小捷,人人加额焉。
  午后,有姻氏自瓜洲来避兴平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别久,相见唏嘘;而敌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予言者。
  予急出询诸人,或曰:“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整不乱,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忽数十骑自北而南,奔驰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盖奔东城外,兵逼城不得出,欲奔南关,故由此。是时,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突有一骑由北而南,撤缰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字也。骑稍远,守城丁纷纷下窜,悉弃胄抛戈,并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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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向江南争半壁(34)
先是督镇以城狭炮具不得展,城垛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余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民互相拥挤,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訇然,四应不绝,屋中人惶骇百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深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室下者,惶惶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
  予厅后面城,从窗隙中窥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
  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曰唯唯。于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
  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阚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妇曰诺。因曰:“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
  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
  是时,人自为守,往来不通,故虽违咫尺而声息莫闻。迨稍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后乃知,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导之也。
  次及予楣,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已而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将富贾我,奈何?”遂急从僻迳托伯兄率妇等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窭人居也。
  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待?予伯仲生死一处,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
  天渐暮,敌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
  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顾断续,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履为予易讫,遂张目达旦。
  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后询诸人皆闻之。
  念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忽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刃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随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余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
  领此(队)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尽,而独遗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
  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
  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饮酒,哗笑不已。
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曰:“蛮子来,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
  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
  

欲向江南争半壁(35)
厅后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由中堂穿至后室,中尽牧驼马,复不能逾走。心愈急,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泥矣。又历宅数层,皆无走路,惟旁有弄可通后门,而弄门已为卒加长锥钉固。予复由后弄至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治庖者也,予求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或可幸免。
  四人峻拒曰:“我四人点而役者也,使再点而增人,必疑有诈,祸且及我!”予哀吁不已,乃更大怒,欲执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视阶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甚远,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瓮,身已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无可奈何,仍急趋旁弄门,两手棒锥摇撼百度,终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不得已,复竭力摇撼之,指裂血流,淋漏两肘,锥忽动,尽力拔之,锥已在握,门枢忽折,扉倾垣颓,声如雷震,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之何来也。
  疾趋后门出,即为城脚。时兵骑充斥,触处皆是,前进不能,即于乔宅之左邻后门挨身而入;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后至前,凡五进皆如是。直至大门,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危地而弃之。
  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仰顶,因缘柱登之,屈身向里。喘息方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当取献。”一击复寂然。予此时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复自主也。
  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妇曰:“此地近市,不可居。”卒复携之去,予几不免焉。
  室有仰屏,以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予以手两扳梁上桁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几何人!
  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至夕,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思吾弟兄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且使知兄弟死所。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街中枕尸相藉,天暝莫辨为谁?俯尸遍呼,漠无应者。
  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循郭而走。城下积尸如鳞,数蹶,声与相触,不能措足,则俯伏以手代步,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久之始通于衢。衢前后举火者数处,照耀如白昼,逡巡累时,而后越,得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相惊骇,路不满百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
  宅门闭不敢遽叩,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伯兄已先返,吾妇子俱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违答之。予询妇何以得免?妇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伤足亦卧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之。卒因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见前卒至,遂绐诸妇得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妇询予,告以故,唏嘘良久。洪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
  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予不自安,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
  回至兄宅,妇谓予曰:“今日之事,惟有一死,请先子一死,以绝子累;彭儿在,子好为之!”予知妇之果于死也,因与语竟夜,不得间,东方白矣。
  念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居于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露顶,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
  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
  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视,妇乃悔畴昔之夜,误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
  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得免。
  念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
  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破柜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至柩后偕匿焉。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亦数十金,并付洪妪,感此也。
  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柩而去。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乡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索金,授金,乃释予,犹曰:“便宜尔妇也。”出语诸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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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向江南争半壁(36)
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乘屋坠下,孕因之坏,万不能坐,安能起来?”
  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其)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
  予谓此地人迳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廊。予与妇急趋门外,逃奔一草房,中悉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颠,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
  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卒既去,数人复入草间,予窥其中,置大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窜入,自谓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他卒窥见,乃自穴外以长矛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而予后股亦伤。于是近穴者从隙中膝行出,尽为卒缚,后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复至妇所,妇与众妇皆伏卧积薪,以血膏体,缀发以煤,饰面形如鬼魅,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拥卧其上,予闭息不敢动,几闷绝,妇以一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
  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股栗,忽哀声大举,卒已入室,复大步出,不旋顾。
  天亦渐暝,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至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口难尽述。复闻有王姓将爷居本坊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则念九矣。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黎冒死缒城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昼伏,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
  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处知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立起,妇旋转地上,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
  先是,妇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子。我死则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远躲草中,若为不与者,亦谓妇将死,而卒仍不舍,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怒叱横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步必击数下。突遇众骑至,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遂舍予妇去。(她)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出则遇害,百无免一。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矣!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
  予因与妇子并往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时火势愈炽,墓木皆焚,光如电灼,声如山摧,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骤闻足声腾猛,惨呼震心,回顾墙畔,则予伯兄复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摇摇,乃忽走一人来前,赤体散发。视之,则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妇而中途舍去者也。伯兄因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未已,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沙血相渍,注激百步。彭儿拉卒衣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卒)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饰置两瓮中,倒置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莫不取,而衣服择好者取焉。
 既毕,(卒)视儿项下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省兄,前后项皆砍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启之洞内腑。
  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愦忽苏。安置毕,予夫妇复至故处躲避,邻人俱卧乱尸众中,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一尽,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固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犹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
  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予妇彭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野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两少妇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欲向江南争半壁(37)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数南人负重追随。
  红衣者熟视予,指而问曰:“视予,尔非若俦辈,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而获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不以实告。
  红衣者遂大笑谓黄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蛮子非常等人也。”复指洪妪及予问为谁?具告之。
  红衣者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毙。”命随人付衣几件,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则曰:“随我来。”
  予与妇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行至一宅,室虽小而赀畜甚富,鱼米充轫。中一老妪,一子方十二三岁,见众至,骇甚,哀号触地。
  红衣者曰:“予贷汝命,汝为我待此四人者,否则杀汝,汝此子当付我去。”遂挈其子与予作别而去。
  老妪者郑姓也,疑予与红衣者为亲,因谬慰之,谓子必返。天已暮,予内弟复为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万磔矣!
  是日,以红衣告予语遍告诸未出城者,众心始稍定。次日为五月朔日,势虽稍减,然亦未尝不杀人,未尝不掠取。而穷僻处或少安,富家大室方且搜括无余,子女由六七岁至十余岁抢掠无遗种。是日,兴平兵复入扬城,而寸丝半粟,尽入虎口,前梳后篦,良有以也。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是日,烧绵絮灰及人骨以疗兄创。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颔之而已。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丘陵,数千石转瞬一空。其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人扶一杖,挟一蒲袋,正如神庙中窜狱冤鬼。稍可观者,犹是卑田院乞儿也。
  夺米之际,虽至亲知交不顾,强者往而复返,弱者竟日不得升斗。
  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此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悄悄走出,每相遇,各泪下不能作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下数十辈,虽不操戈,而各制挺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杖下者。一遇妇女,仍肆掳劫,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
  是日,伯兄因伤重,刀疮迸裂而死,伤哉,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亲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外姨又不复论。计扬之人如予之家水知凡几?其数濒于死,幸死而不死,如予与妇者甚少,然而愁苦万状矣!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惊惕焉耳!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1)
——被征服者的反抗
  2007年4月,在古人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候,笔者从北京沿高速
  公路,驱车到达扬州。出于对伟大民族英雄的景仰,笔者并没有立刻去游览闻名遐迩的瘦西湖,而是直接去了位于扬州广储门外街的“史可法纪念馆”。
  不出笔者的想象,史可法纪念馆门庭冷落。窄路曲折,一条污浊的古运河在门前悄然流过。这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明白索要门票20元。江西吉安的文天祥纪念馆,也是如此。
  进门后笔者径直向纪念馆后指向的梅花岭方向疾走。
  出人意料的是,史可法祠堂,并没有在正对大门的梅花岭下。穿行过后,赫然出现一木阁,丝竹阵阵,音乐嘹亮,七八个油头粉面的中老年男女,身穿所谓的对襟软款“唐装”(实际上是满服),正翘兰花指走小碎步,高唱当地的扬州乱弹。
  此情此景,让人诧异非常。史可法纪念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冷落也罢,荒凉也罢,再怎样也不能使得本应庄严肃穆的祠堂成为乱弹怪叫的戏场子呵!
  史可法,堂堂中华民族的一个象征人物,
  倘若阴间有灵,看见这些男女在他坟边大唱阮大铖的“嫦娥思凡”,九泉之下,岂无恨乎!
  曾经八十万人血肉狼藉的扬州,曾经以血报国的史可法的庄穆祠堂,竟然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悲壮肃穆。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清人张尔荩所撰之联,在轻软浓艳的丝竹声中,显得那样突兀和苍白……
  衣冠发型比命重
  ——江南人民的流血抗争
  弘光小朝廷,腐朽昏庸,人心思变,所以,在清朝打击之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被一扫而亡。对这样一个腐败朝廷,江南人民内心并不留恋。此外,由于南京人民先前未与清朝打过交道,清军处处以令箭宣示“不杀人,不剃发,安民乐业”,所以普通百姓,都对清朝抱以厚望。
  南京街道,居民在清军入城时,纷纷高举“大清国皇帝万万岁”、“顺民”等字牌,向清军表示归顺。而且,由于南明诸部军阀残兵的凶蛮,不少百姓还有“清兵如蟹,何迟其来”的盼望之语。老百姓很现实,他们特别希望清军统治苏松地区之后,能减免田赋,大展新朝抚民的善举。
  南明弘光朝廷灭亡后的中国,对清廷来讲,形势“一派大好”:张献忠远遁西南,李自成败死湖北,南方各地虽有残明势力分布,但权力分散,明朝的鲁王与唐王各派争斗,势同水火,清王朝一下子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由于降臣孙之獬的撺掇,清摄政王多尔衮下达“剃发令”。
  剃发令一下,以水泼油,九州鼎沸,血如浪流。千万人命,丧于一纸文书。
  清廷强迫剃发,并非入关后才施行。
  满族为女真人的一个支系,为建州女真。早在宋代,金国人就剃发,高压强迫占领区的汉人剃发。1129年(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当时的金太宗就下过这样的强硬命令:“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式者,死!”所以在金人统治区,士兵常常窜入市肆,见居民发式稍不如式,立即牵出当场斩首。
  满族人经历了几百年,发型一直没变。满族男子一般是将头顶中间一撮如钱大之头发留长,结成辫子,其余四周发皆剃光,所以称为“金钱鼠尾”。一般来讲,满族人只有“国丧”和“父母丧”内百日不剃,平时,除中间一小撮外,周围头发不能留蓄。
  努尔哈赤建后金称汗后,强迫被占领区汉人和投降的汉人必须剃发,所以,剃或不剃,成为一种政治性标志。汉人只要剃头,就免死收降,否则就砍头。后金军占领辽阳后,当地汉民成千上万不愿剃头,自投鸭绿江而死(见朝鲜《李朝实录》)。当时当地,汉民有时候被剃发后结果更惨。由于明清方面的拉锯战,剃发汉民常被明军杀死,士兵们割头后冒充满人首级去“报功”。皮岛的毛文龙,当时就杀了不少剃发的汉人,然后拿着首级向明廷邀赏。
  皇太极继位后,杀人方面有所收敛,但对剃发则要求更严。
  皇太极之所以如此强调剃发,正源于他读过书,对历史上的女真帝王金世宗非常钦佩。他坚定认为,女真如果汉化,后果肯定会速亡。
  清军初入关,占领北京后不久,即发布剃发令。由于吴三桂等明朝降官劝说,加之北京及周围地区人民反抗连连,多尔衮不得不收回成命。但是,他对率先剃发的明朝兵部侍郎金之俊等人,还是表现出特别的信任。清军入据北京后,好长时间内,明朝旧官变成清朝官员,仍旧身穿明服,冠裳不改。
  清军进入南京城,豫亲王多铎还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明朝都御史李乔加以斥骂:“剃头之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以,剃文不剃武,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国已经唾骂!”
  但是,当北京的多尔衮得知南京已定,又有汉臣孙之獬紧劝,他即改变初衷,于六月十五日让礼部在全国范围内下达“剃发令”。
  南明弘光朝覆亡后,以钱谦益为首的明朝朝臣多送款迎降,劝多铎说:“吴地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毋须再烦兵锋大举。”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2)
虽然文人无骨,但此话水分也不是太大。除了太仓农奴为了抢夺先前主人的财产造过几次反外,江南大地一时还真没什么对清军太大的袭扰。各地乡绅为了自保,也纷纷在城墙上大书“顺民”二字,向清军降附。钱谦益与各地乡绅的信中,也称大清“名正言顺,天与人归”。尤其是对扬州大屠杀的恐惧,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人民,在心理上确实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开始认真思考顽强抵抗后的毁灭后果。
  让人极其震骇的是南京和扬州的结果昭然在目——“扬州十日”杀了八十万人;南京在弘光帝逃跑后,由赵之龙、钱谦益等人手捧明境图册和人民户口向清豫亲王多铎行四拜礼献降,二十余万兵马束手交械。清军兵不血刃,果然没有大行杀戮——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遭遇,确实为江南士绅民众在心理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孙之獬,山东淄川人,明朝天启年间进士。此人因人品低下,反复无常,一直郁郁不得志。清军入关后,这老哥们求官心切,是第一批摇尾乞降的汉官,并当上了礼部侍郎。
  为报新主提拔之恩,他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平定大计,孙之獬在让全家女眷全部放大脚之后,就走个“偏门”——主动剃发。
  孙之獬老小子前脑门一溜精光,后面也拖个大辫子,穿上一套四不像的满服,施施然来,上朝时想博个满堂彩。
  不料,当时汉人官员仍是博冠大袖,明朝装束,见到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家伙,心中都觉得可笑又可鄙,扬袖把他排挤出班;满族官员自恃是统治征服民族,也都纷纷脚踢笑骂,把他踹出满班。
  恼羞成怒加上气急败坏,孙之獬下了朝后就立马写了一道奏章,向清世祖建议在全境范围内给汉人剃发,其中有几句话直挠清帝(也就是当时摄政的多尔衮王爷)心窝:
  “陛下平定中原,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之从陛下也!”
  清帝顺治当时年仅7岁,国家大事全部由摄政王多尔衮一人说了算。多尔衮等人本来就是北方武人性格,被孙之獬这一阴激,深觉其言甚是有理。而且,早在1644年多尔衮入关之前,满人大学士希福已在盛京向朝廷进献了满文写的辽、金、元三朝史料,想使这些过往“异族”入主中原的历史经验“善足为法,恶足为戒”,其中最主要的警示,就是防止上层“汉化”。特别辽、金两朝,“汉化”最终导致了皇族的消沉和委琐懦弱。
  孙之獬的进言,正好挑起多尔衮的警惕之心,他想先从形式上消除“汉化”的潜在危险——好!我先下手为强,先给全体汉人来个“满化”,强迫剃发!
  恶法逼人,本来渐趋平静的江南地区顿时如水入沸油般四处暴散起反抗的怒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一直以孔孟伦理为原则的中国人,无论官绅还是普通百姓,都不能接受自己在形象上变成野蛮的“夷狄”。遥想前朝,即使是统治中国近百年、残暴横行的蒙古统治者,也从未下令要汉人改变装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家族宗法儒学为源的中国人,或许能把朝代兴迭看成是天道循环,但如果有人要以衣冠相貌上强迫施行改变,把几千年的汉儒发式强行改成剃发梳辫,这不仅仅是一种对人格尊严的侮辱,简直是类似精神“阉割”的大痛。而且,在明朝人心目中,以这种“夷狄”形象活着,死后一定有愧于祖先,再无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如果从文化、财产、等级等方面,士大夫和平常民众还存有歧异的话,在这种保卫自身精神和风俗的立场方面,所有的汉人,几乎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原本已经降附的地区纷纷反抗,整个中国大地陷入血雨腥风之中。连真心归附清朝的汉人学者王家桢,也在笔记中愤愤不平地记述道:
  我朝(清)之初入中国也,衣冠一仍汉制(其实朱元璋下令是遵依唐制)。凡中朝臣子皆束发顶进贤冠,为长服大袖,分为满汉两班。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其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其为满饰也,不容。于是(孙之獬)羞愤上书……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国之民无不人人思螳臂拒车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野草,皆(孙)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研堂见闻杂记》)。
  不过报应真迅速。三年多以后,因为受人钱财卖官,孙之獬受弹劾,被夺职遣还老家淄川。天道好还,这老贼恰好赶上山东谢迁等人起义。义军攻入淄川城,孙之獬一家上下男女老幼百口被愤怒的民众一并杀死,“皆备极淫惨以毙。”
  孙之獬本人被五花大绑达十多天,被押期间,五毒备下,义军百姓在他头皮上戮满细洞,人们争相用猪毛给他重新“植发”。最后,百姓们把他的一张臭嘴用大针密密缝起,然后把他肢解碎割而死。
  “嗟呼,小人亦枉作小人尔。当其举家同尽,百口陵夷,恐聚十六州铁铸不成一错也!”
  孙之獬此种下场,连仕清的汉人士大夫也不免幸灾乐祸。
  1645年六月二十八日,清廷再次传谕:“近者一月,远者三月,各取剃发归顺。”这样一来,剃发就成了绝对命令。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3)
如此野蛮的“留发不留头”,引发了江南汉族人民的强烈反抗。从苏州开始,抗争怒潮波延而起,常熟、太仓、嘉定、昆山、江阴、嘉兴、松江,处处义旗,人人思愤。清军王爷多铎大肆镇压,江南胜地,顿时血流成河。
  “华人变为夷,苟活不如死”。悲愤之下,江阴这个素以礼仪之邦著称的城市,人民纷纷起义,誓死不剃发,不投降,并推举前明典史阎应元入城主政,紧闭城门,拒不开门。
  江阴剃发,非常有戏剧性。本来,清军派一名二十多岁的投降清朝的前明进士方享为江阴县令。此人自以为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穿一身明朝服装,只带二十多个家丁,前来江阴当“接收大员”。
  剃发令下,江阴诸生百余人,率领民众约万人,到县衙请求免剃。方享不知死,犹拿架子端坐堂上,唤衙役下堂收取兵器。这时,他的老师无锡人苏某恰好来贺学生当官,见民众议论纷纷,便入堂大骂:“这些奴才,留发不留头,个个该砍!”
  一句话,激起众愤,百姓大噪:“打死这个降贼!”你一拳我一脚,立毙苏某,然后拆下门板焚尸。
  方享犹大呼,被众人抓住,关入牢狱。清军攻城时,这个强迫百姓剃发的河南籍少年县令,被江阴人民活活打死。
  一不做,二不休,民众忽然想起在同察院还有四个与方享同来的满洲打扮的军人,据说是清政府派到江阴监察剃发的,于是众人持刀,冲入同察院。这四个“满洲兵”,刚入江阴时满口叽里呱啦地讲满语,当庭食生肉,随地大小便,睡觉也是铺块席毡倒地而卧。众人杀入时,他们还发箭抵挡,但很快皆被生擒。
  仔细搜查,大家发现这四个人是“假鞑子”,他们外表装凶蛮,可内屋里面床帷灶釜,皆精致无比。枪捅脚踹之下,四个人立刻满口苏州话:“我们本来是苏州人,不是鞑子,爷爷们饶命!”
  民众闻言更恨,几个肉贩上前,用刀碎剐四人。
  四人临死哭嚎:“方县令害我们,让我们假扮满兵吓唬人……”
  阎应元被江阴人民推为城主后,想尽办法守城,歼毙清军无数,致使清将咬牙切齿发狠说:
  “我们一路得北京,下南京,未尝费力。江阴拳大的地方,怎敢如此抵抗!”
  清廷震怒,刘良佐、李成栋、土国宝等降将以及满将石堪、博洛等人统二十万大军,把江阴城团团包围。
  刘良佐骑马,环城高喊,让江阴人投降。阎应元凭城大骂:“我只是一个小小典史官,尚为国尽忠。汝为朝廷侯伯高官,不能以死报国,如今还有脸面来见江阴父老!”于是,阎应元大书一帜:“留千古半分忠义,存大明一寸江山。”
  刘良佐惭甚。但是,为了向清廷主子有交待,他“发明”用三层厚牛皮做的攻城皮帐,让士兵躲在下面,进逼城墙。
  牛皮坚韧,城上矢石投之,皆反跃弹起,不能射入。
  阎应元派人取人粪和以桐油煎煮,在城头上煮开后立即泼下,牛皮帐顿时被烫穿,下面的清军,非死即伤,损失数百人,一轮攻城只能告歇。
  相持数日,清军无法破城。
  忽一日,清军见江阴城门忽洞开,以为有人献城接应,立即开始进攻。城中百姓在阎应元事先安排下,皆伪降。有清军将领占据官署,以为得计。
  没高兴多久,江阴士民伏兵大发,有壮士挟双斧,舞动如飞,杀入官署,一斧砍下清将头颅,然后大呼杀出。伏兵四合,江阴人民又杀掉入城未及逃跑的数百清兵。
  阎应元布疑兵于城外江岸之上,“大明忠义营”字样的灯笼此起彼伏,引诱清军来攻。清军发兵,却不见一人。疑惑之中,江阴城中有民兵缒城而下,主动劫营,趁乱杀死不少清军。
  混乱之中,先前杀掉高杰降清的许定国竟然也被砍去脑袋。
  阎应元为人,躯干丰硕,双眉卓坚,目细而威,面赤长臂,活像关云长的长相。每次巡城,他身后皆有一人手执大刀跟从,貌类周仓。清军中的满人都喜欢听《三国演义》,他们在城下望见,更是心怀凛凛,以为阎应元是关大刀转世。
  延至八月二十一日,由于清军从南京运来二十四门巨炮,连轰连击,江阴城墙倒塌数处,清军趁机攻入,江阴失陷。
  江阴义兵皆血战而死。城内男女老少,争相赴水、投火、自刎、上吊自杀。
  清军连杀二日,直到找不到活人才封刀。
  江阴一城,共有近二十万人被杀。
  积尸如山,血流漂杵,难怪时人作诗叹息:“提起江阴城破日,石人也要泪千行。”(《江山孤忠录》)
  阎应元知事不济,提笔沾墨,在东城敌楼门上题字:“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题讫,他上马提刀,杀清兵数十人,最终身负重伤,摔于马下。
  挣扎间,阎应元拔刀自刺己胸,跃投湖中,有义民上前援救。恰好,刘良佐手下兵卒忽至,大呼“阎公乃刘将军老友,一定要活人!”于是,阎应元被押入佛寺,去见刘良佐。
  刘良佐见阎应元至,跃起近前,手拍阎应元肩膀大哭,
  嚎声啕啕,泪水涓涓,真不知他当时心中何思何想。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4)
阎应元怒斥:“哭为何来,事已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
  未及刘良佐劝降,清朝豫亲王多铎本人突入佛寺,坐于堂上,点名要阎应元投降。
  大英雄挺立不屈,背对多铎,骂不绝口。
  刘良佐忽然变脸,为向满洲主子表忠心,他抢过一个士卒的长枪,直刺阎应元大腿,把英雄刺仆于地。
  血如泉涌,阎应元依旧大骂不屈。
  日暮时分,阎应元被押至栖霞阁,虽然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他仍旧高呼“速杀我”不绝。
  多铎闻之恼怒,命刘良佐率人,酷刑处死了阎应元。
  大明烈士,一魂冲天。`
  昆山方面,本来局势平静,剃发令下,人心大骇,民众争起,杀掉清军委任的地方官员,烧掉县衙,并把巡抚官署一把大火烧为平地。
  清军将领李延龄受李成栋指派,以铁骑围城,先杀义民数千。而后,清军入城,开始屠城,大杀三天,方下令“封刀”——“是两日天气晴明,而风色惨淡,空中无一飞鸟,暮皆大雨,震雷轰烈……初八日,王师(清军)拘掠千艘,载虏获西去。约计城中男妇踰垣得出者,十无一二。巧掩得全者,百无一二。骤遇炎雨,尸皆变色……其死亡状,有倚门、卧床、投阁、扳槛、反缚、攒捆、压木柱、斩首、斫颈、裂肩、断腰、剜肠、陷胸、肢解、才磔种种之异,以至悬梁挂树,到处皆是;井坎池潭,所在皆满,呜呼惨矣!”(吴伟业《鹿樵纪闻》)
  再讲嘉定。
  1645年7月底,李成栋率所部五千多人向嘉定进逼,在路上就开始奸淫杀烧。
  嘉定居民在明朝进士黄淳耀等人带领下,用大木、巨石填塞城门,誓死拒守。
  8月中旬,李成栋猛攻嘉定城北的娄塘桥,杀死上万民众。8月24日夜,由于天降大雨,城上不能张灯,李成栋趁黑,派兵潜伏于城根下挖地道,在其中暗埋火药。
  黎明时分,李成栋用大炮猛轰,引燃火药,“地裂天崩”,城墙倒塌,清军乘间蜂拥而上。由于清军军士从屋顶上奔驰,一时间通行无阻。最终,城内难民逃生不得,皆纷纷投河死,河水为之不流。
  黄淳耀兄弟奋战力竭,最后相对自缢殉国。
  由于李成栋的弟弟李成林在此之前在一江伏击战中被杀死,出于野蛮的报复之心,他下令部下屠城。“(李)成栋持刀,下令屠城,约日入后闻炮即封刀。时日暑正长,各兵遂得悉意穷搜,家至户到……”(吴伟业《鹿樵纪闻》)
  清军受命,挨家挨户,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草从棘,必用长枪乱搅,一心要杀个鸡犬不留。
  当时的惨景,有亲历者朱子素的《嘉定屠城略》作证:“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一幅活的人间地狱图。
  清军遇见年轻女人,就肆意奸淫。如遇抵抗的妇女,他们就用长钉把抵抗妇女的双手钉在门板上,然后再加蹂躏。
  一顿杀戮过后,李成栋属下四处劫掠财物。他们见人就喊“蛮子献宝”,随手兜头一刀,也不砍死。如果被砍人拿出金银,清兵(其实是前明军)就会欢跃而去;那些腰中金银不多的居民,必被砍三刀,或深或浅,刀刀见骨。当时,“刀声割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
  由于李成栋是先前高杰的部下,而高杰军在扬州等地一直与当地居民结下私仇,所以,这些北方军人对江浙一带人民怀有私愤,乘机发泄、报复,这也是李成栋部犯下如此罪行的一种潜在心理原因。
  最后,这五千拖着大辫子的汉人清军,竟抢夺三百大船的财物,统统在李成栋的指挥下运离嘉定。
  此为嘉定一屠,共有近三万人被屠杀。
  几天之后,有一位叫朱瑛的义士聚集逃跑于周遭的民众共两千多人,重新回到嘉定,处死归降清军者和清军委派的官吏,在葛隆一带设伏消灭了李成栋的一支小分队。
  气恼至极的李成栋忙率军回攻嘉定,并在路上把葛隆和外冈两个镇子的居民全部杀光。被民众赶走的清军委派的县令浦嶂为虎作伥,领着李成栋军士直杀入城里,把还在睡梦中的居民杀个精光,积尸成丘,然后放火焚尸。
  这个浦嶂不仅把昔日几个朋友娄复文等人整家杀尽,还向李成栋进言:“若不剿绝,必留后患!”清军杀得兴起,嘉定又惨遭“二屠”。
  二十多天后,原来南明的一个名叫吴之番的将军率余部猛攻嘉定城,周边民众也纷纷响应,竟在忽然之间杀得城内清兵大溃出逃。
  不久,李成栋整军反扑。吴之番所率兵民大多未经过作战训练,很快溃不成军,吴将军自己提枪赴阵而死。
  李成栋军第三次攻城,不仅把吴将军手下数百士兵砍杀殆尽,顺带屠杀了近二万刚刚到嘉定避乱的民众,血流成渠,是为“嘉定三屠”。
  经过如此惨酷的“三屠”,江南大部分地区远近始剃发,自称大清顺民。
  在血海肉山的杀戮淫威下,反抗的烈焰终于渐趋熄灭。李成栋因为这些“赫赫”功劳,被清廷提拔为江南巡抚。不久,清廷把他调往东南,派他去平灭南明的另一个皇帝隆武帝。
  在嘉定一带杀人的是前明降将李成栋,而在江阴一带杀人的,是前明另外一个降将刘良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