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弗里德里希·福塞斯小说选——短篇集(长期连载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5/03 00:24:04


 鱼皇
 
  “还有一件事。”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在出租车里,她身边的丈夫掩饰地低声叹了一口气。同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在一起就总会还有一件事,无论境况多么顺利,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生活从来就离不开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抱怨和不满。因此一天到晚她不停地吹毛求疵。

  在司机的身边坐着不言不语的年轻人,名叫希金斯,是从总部办公室来的执事。公司选送他度假一周,费用全部由银行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汇部工作,是一个积极热情的年轻人。就在12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刚在希思罗机场见面,而这位年轻人天性中的热情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饶舌下逐渐退潮。

  那位司机是克里奥耳人,因为他们选用他的车去宾馆,几分钟之前还是满面堆笑,满口恭迎之辞,此刻也领教过了女乘客的唠叨而陷入沉默。虽然他的母语是克里奥耳法语,但是他对英语的理解十分准确。毛里求斯毕竟曾是英国的殖民地,有150 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唠叨话语像归旧的泉水一样流淌不完。一会儿喷喷自惜自怜,一会儿又愤愤不平。穆加特罗伊德盯着窗外,直到普莱桑斯机场渐渐地在后面消失。前面的路通往马埃堡,是原法属岛国的首府。他看着沿路残破的堡垒。在1810年,它们曾被用来保卫这座都城抵御英国的舰队。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车窗外,眼前的景物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心想一定要在这个热带岛屿上尽情地享受一周的假日,这将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心出来冒险。临行之前,他饱览了两厚本有关毛里求斯的旅行指南,而且从北到南查阅了它的大幅地图。

  当进入盛产甘蔗的乡村时,他们穿过一个村庄。在路过农舍的台阶上,他们看到了印度人、中国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奥耳人,他们一起生活,和睦相处。路旁的印度教寺庙和佛教神殿距离天主教堂也只有几码远。他从书中读到毛里求斯是由六七个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国度。可是,他从来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竟然能够如此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继续向前行,他们经过更多的村庄,都不富裕,当然也不整洁。不过,村民都朝着他们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罗伊德也向着人们挥手。突然,四只瘦小的鸡仔扑打着翅膀从汽车轮下逃生,就在方寸之间没有送命。当他回头看时,它们又回到了路上,在尘土中,啄食星星点点的食物,以维持生命。车子在拐弯处慢下来,一个泰米尔族男孩子穿着衬衣从一个棚屋出来,站在路边的铺石上,拉起衣襟提到腰部,下面光着身子。在车子开过时,他就在路上撒尿,并且一只手拉着衬衣,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一个劲地哼鼻子。

  “真讨厌,”她一边说着一边急着向前探身拍一下司机的肩膀,问道:“他为什么不去厕所呢?”

  司机朝后甩了一下头,笑起来。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她,他控制好车子又转过了两个弯。

  Ps de tollette,madame。 “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说,路即厕所。”希金斯翻译说。

  对此,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说,“瞧,大海。”

  在右边,当他们沿着悬崖向前开了一段路,印度洋在早晨阳光的里清澈蔚蓝便展现出来,直到天边。距离海岸半英里远处,翻腾的浪花形成一条白线,那是标志着环绕毛里求斯的大珊瑚礁,它把岛国与汹涌澎湃的海域分隔开。在大环礁内部他们可以看见环礁湖,淡绿色的湖水清澈明亮,四周的珊瑚群特别醒目,20英尺的深处清晰可见。接着,出租车折转身进入甘蔗园。

  50分钟之后,他们穿过那个叫“甘海村”的渔村。司机指着前方。

  “宾馆,”他说,“10分钟就到。”

  “谢天谢地,”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松了一口气,“再不会坐这样叮当响的破汽车了。”

  接着,他们拐上宾馆的车道,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并排的棕桐树。希金斯转过身咧嘴笑了笑,说道:“从庞德区来这儿真是千里迢迢啊。”

  穆加特罗伊德报以微笑。“的确。”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庆幸自己在伦敦的庞德区近郊上班。在那里,他是一个银行分部的经理,附近有一家轻工业工厂刚刚开工6 个月。他当时突发奇想,去了解内部管理和劳动力状况,并提出用支票来支付周工资以便减少发放工资(如行政部门工资)的时候被抢劫的风险。让他有些吃惊的是,工厂的大多数头头都同意采纳他的方案,结果有几百个新账户开在他的分理部。就是这个巧妙的计划引起了总部办公室的重视,其中有人还提出更令人激动的计划,把这个方案在地方政府和下级部门中实行。在方案试行的第一年,他获得成功。为此总部奖励他到毛里求斯度假一周,全部费用由银行支付。

  汽车终于在圣热朗宾馆的高大的拱形的廊前停下,两名杂差跑上前从行李箱和行李架上把行李拿下来。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即刻从后座位上下车。尽管她并没有出过国,只是常常去博格诺市的姐姐家度假,也只不过去泰晤土河口玩过两次,但是,她马上开口不迭声地训斥杂差服务生,颐指气使的样子就像个印度总督。

  由服务生在前推着行李走,他们三个人依次跟在后面,穿过门廊走进了清新凉爽的正厅。正厅的上方呈拱形隆起,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当然领先,她的印花连衣裙,由于乘机乘车已经揉皱了。希金斯身着整洁漂亮的米色条纹热带男装,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则是一身朴素的暗灰色套装。厅内左边是服务台,当班的是一位印度办事员,笑容可掬地迎接来宾。

  希金斯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穆加特罗伊德太太,本人是希金斯先生。”

  那位办事员核对预定单之后说,“对,一点不错。”

  穆加特罗伊德注视着他的周围,大厅由粗凿过的当地石头装饰得傲然高大。看头顶上方,黑褐色的木梁撑起屋顶,大厅向四周伸展直到深处的廊柱,另外有些柱子将四壁托起。微风习习吹送,让人心清气爽。再从大厅的尽头看去,热带的阳光闪烁,满游泳池里戏水的人声和溅水声清晰可闻。走过大厅一半向左,有石阶楼梯可以上楼到一侧客房。在一楼的另一个拱门通向楼下的套间。

  这时,从服务台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年轻的英国人,金黄头发,身着薄纱衬衫和淡雅宽松的裤子。

  “早晨好,”他面带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罗·琼斯,本店的总经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欢迎,”琼斯说。“稍候让我安排一下房间。”

  这时从大厅过来一个瘦高个儿,懒洋洋地朝他们走来,那人穿着斜纹短裤,支着两条长腿,一件花色图案的海滨衫在身上飘动。他光着脚板,一脸天使般笑容,一只大手抓着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罗伊德不远处停住脚步,低头盯着他看。

  “你们好,新来的吗?”他打招呼说,话音里有明显的澳洲调。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有些吃惊,答道:“哦,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澳洲人毫无客套地问。

  “穆加特罗伊德,”银行经理回答,“罗杰·穆加特罗伊德。”

  澳洲人点点头,记下了这条信息。又问:“你从哪儿来?”

  穆加特罗伊德没有听清楚,以为他说的是,“你从谁那儿来。”

  “是米德兰银行的。”他说。

  澳洲人仰起啤酒罐,放在嘴边一气喝干,打着嗝问道:“他是谁?”

  “那是希金斯,”穆加特罗伊德说。“他是总部办公室的。”

  瘦大个儿开心地笑了。他眨了几下眼睛,以便能看清楚一些。“很好,”他口里叨念着,“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还有总部办公室来的希金斯。”

  直到这时,保罗·琼斯才发现了澳洲人,他从服务台转过来,拉住大个子的胳膊引导他回到大厅里面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你最好回到酒吧,我好把新客人安排妥当……”

  福斯特被彬彬有礼而又不由自主地引导着回了大厅。

  当他离开时,友好地向服务台这边挥着手,口里喊着:“好运气,穆加特罗伊德。”

  保罗·琼斯又回来招呼他们。

  穆加特罗伊德太太一脸冷漠厌恶的神情,说:“那个人喝醉了。”

  “他在度假,亲爱的。”穆加特罗伊德说。

  “那不应该是借口,”穆加特罗伊德太太说,“他是谁?”

  “哈里·福斯特,”琼斯回答说,“来自佩思。”

  “他并不像苏格兰人。”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是澳大利亚的佩思市,”琼斯补充说。“让我带你们到房间去吧。”

  穆加特罗伊德心情愉快,从二楼房间的阳台注视四周。下面是整洁的草坪,向前延伸到一片银光粼粼的海滩,上面点缀着高大的棕榈树,微风习习,大片的树影浮动。此外,有十几个圆形草顶的凉亭,能遮荫避日。暖洋洋的环礁湖,微波泛起白沙,一片乳白,拍打着海滩。向前望去,海水变得碧绿,远远眺望,一片蔚蓝。视线掠过有500 码宽的环礁湖,他能分辨出乳白色的珊瑚礁。

  一位青年,一头浓密的散发下全身呈赤褐色,在100 码之外迎风冲浪。一阵风迎面吹来,他在滑板上灵巧地保持平衡,身体倾斜,轻松娴熟地掠过水面。两个皮肤黝黑的孩子,黑头发黑眼睛,在浅滩上喊着叫着打水仗。有一位中年欧洲人穿着蛙人蹼板从水中跋涉上岸,露着圆圆的肚皮,闪着光,海水从身上、面具和通气管上纷纷滴落。

  “噢,天啊!”他用一口南非口音向阴凉处的一个女人召唤。“真不敢相信,那儿下边有许多鱼儿。”

  在穆加特罗伊德的右边往上,靠近主楼处,围着各色各样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游泳池酒吧走去,在午餐之前喝杯冰镇饮料。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说:“咱们游泳去吧。”

  “你如果能帮我把箱子打开把东西都拿出来,那我们马上就能去游泳啦。”

  “把它搁下好不好。在午餐之前,我们只需游泳用品就足够了。”

  “决不可以,”穆加特罗伊德夫人的语气不容反驳。“我决不让你像个本地佬的样子去吃午餐。请换上短裤和衬衫。”

  过了两天,穆加特罗伊德已经适应了在热带度假的生活节奏,甚至已经达到了妻子要求的标准。他早晨早起,反正以前也总是早起。所不同的是,在家里透过窗帘所看到的是雨水冲过的人行道,而现在他坐在阳台上观看一轮红日从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在珊瑚礁的外面突然照亮黑色平静的水面,就像飞散的玻璃闪闪发光。7 点钟,他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倚坐在床上,满头戴着卷发卡,不停地抱怨早餐服务太慢,而实际上早餐送的特别及时。

  他在温暖的水中泡上一个小时,有一次他竟然游出去将近Zop 码,他对自己的胆量也觉得吃惊。他并不是一个强健的游泳者,可是他渐渐地成为一名熟练的游泳者。值得庆幸的是,他妻子没有看到他的冒险行径。因为她听信人们说鲨鱼和校鱼在环礁湖大批出没。凭你如何劝说、如何保证那些食肉鱼不会跳过珊瑚礁,而环礁湖就像游泳池一样的安全,她也决不相信。穆加特罗伊德开始在游泳池的露台上进早餐,加入到其他的度假者中间,挑选西瓜、芒果或是巴婆果。尽管早餐上供应所有食品,他们只吃麦片粥,不吃鸡蛋和熏肉。这个时间里,大多数男士都穿游泳裤和海滨衫,而女士则在紧身泳衣外穿一件棉布薄衬衫或是围上腰布。穆加特罗伊德穿着到膝的斜纹短裤,上身衬衣是从英国带来的网球衫。每天快到10点钟,他妻子来与他会合,坐在海滩上的草顶凉亭下,一天之内不断地喝软饮料。尽管她很少让自己晒到太阳,也要涂几次防晒油。

  有时候,她会将红润的身体缩到宾馆的游泳池里,并用带饰边的浴帽把波浪发型护住。游泳池环抱着的酒吧就像坐落在绿阴里的小岛。女主角在池中游过几码远就赶紧爬上岸来。

  虽说希金斯是单独一个人,但很快就与另一伙年轻的英国人混熟了。他们就很少见到他的面。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位时髦的出众人物,并在宾馆的时装店里着实把自己打扮一番。他按照海明威照片的样子,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同样地,他每天也穿着衬衫短裤,在晚餐桌上露面时,身着色彩柔和的便裤和带有胸兜和肩饰的狩猎衫。晚餐之后,他经常光顾娱乐场或迪斯科舞厅。然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

  不巧的是,那位哈里·福斯特先生的幽默感并没有使他受人欢迎。这个宾馆的大多数宾客是南非人。澳洲人和英国人。在他们当中,恰恰是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这个名号逐渐深人人心。尽管希金斯极力设法甩掉总部办公室头衔,想与穆加特罗伊德平分秋色。但是,穆加特罗伊德不知不觉地名声大振。当他穿着过膝的短裤和胶底布鞋轻松地走上早餐平台的时候,就会出现相迎的笑脸和欢快的问候声,“早上好,穆加特罗伊德。‘”

  有的时候,他会遇到为他起这个名号的那个人。有几次,哈里·福斯特让开路绕过他,一副咱得其乐的样子。他的右手张开,似乎只是为了扔掉一罐啤酒,而合上则是为了再拿一罐。每次遇到他,这位友好的澳洲人都咧开嘴笑一笑,举起空着的手打招呼,大声说,“好运气,穆加特罗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罗伊德吃过早点,游过泳,从海水中出来,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环视周围。太阳当空照着,晒得灼热,而时间只过了9 点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听从妻子的忠告注意保护,还是成了煮龙虾的颜色,红白分明。他很羡慕那些在不长的时日里就晒得黝黑发亮的人。他知道,一旦晒黑,就会永远保持下去,而不会在假日以后再变回青白色。他想道,在博格诺市度假时就曾经有这种打算。但是,过去的三次度假中不是下雨就是阴天。

  他的双腿从格子呢游泳裤中支出,瘦瘦的长满了绒毛,活像拉长的醋栗。滚圆的肚子架在两条腿上,胸前的肌肉向下垂着。坐在老板椅上的岁月使臀部肥大,却使头发变得稀疏。幸运的是,他的牙齿完好无缺,眼睛也好,只是读材料时要戴眼镜,而他最爱读的材料莫过于公司的报告和银行的账目。

  这时,水面上传来轰鸣的马达声,他抬头望去,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驶。小艇的尾部拖着条绳子,绳子的末端,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跳动。突然绳子拉紧了,从环礁湖冲出一道飞溅的浪花,现出一名滑水者,浑身红褐色。年轻的滑水者一脚蹬滑水板、另一只脚向前抬起,随着船加快滑水速度,身后荡起一缕海浪的泡沫。船上的舵手掉转舵,滑水者在水上画出一个大圆弧,在穆加特罗伊德面前的海滩附近掠过。那人全身肌肉绷紧,臀部收紧,挡住快艇尾波的冲击,就像一尊木雕傲然挺立。他迅速滑过,发出胜利者的大笑和呼喊,这声音在湖上回荡,真叫穆加特罗伊德羡慕不已。

  然而,他不可能再争强好胜了,他今年50岁,身材矮小,并不健壮,发胖了,只有在夏天下午的时间,他才到网球俱乐部去消遣一下。到星期日,只有四天假期啦。他爬上飞机离开此地,就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可能会在庞德区再干上10年,然后就退休,去博格诺度过余生。

  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姑娘从左边的海滩上走来。出于正人君子的礼貌,他不能盯着她看。可是,他禁不住去看。她光着脚在走,显出岛上女孩后背笔挺的风姿。她的皮肤未抹防晒油或洗浴液,是一种黄褐色。她披着带暗红色花边的白棉布披肩,在左臀下打着结。围肩下垂刚好盖住屁股。穆加特罗伊德揣摸,她里面一定穿着衣服。出乎意料,一阵风吹起棉布围肩,眨眼间闪露出坚挺的乳房和细腰。风停了,围肩又落下来遮住身体。

  穆加特罗伊德发现她是一个肤色发白的克里奥耳人,深眼窝,黑眼睛,高颧骨,发亮的黑发卷着波纹垂到后背。当她走过来与他平行时,转过头送给什么人一抹满面微笑。穆加特罗伊德有些吃惊,他并没发现周围有别的人。他慌乱地向四周瞧,要搞清楚谁能让这位姑娘送上微笑呢。他周围并无别人。当他回身再朝海滩看时,姑娘又笑了,一排白牙在晨光里发亮。他肯定他们互相并不认识,没有什么人引见过他们。对不认识的人微笑,一定是一种自发的表情对陌生人的表露。穆加特罗伊德忙拉下太阳镜,对她报以微笑。

  “早上好。”他打了个招呼。

  “先生,再见。”姑娘用法语说道,又向前走去。

  穆加特罗伊德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缕油黑长发垂到臀部,两个屁股蛋儿在白棉布下微微扭动。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你就打住那种浪漫的念头吧。”穆加特罗伊德太太过来会合他。她也正盯着看那个走过去的女孩。

  “小荡妇。”她说完就在荫凉里坐下来。

  10分钟以后,他朝着穆加特罗伊德太太看了看。她一定又被女作家笔下一部浪漫史所深深吸引住了。这类书她带了许多本。他又转回头朝环礁湖望去。一边看一边想。就像以前常常令其疑惑那样:为什么她对浪漫小说如饥似渴,而对现实生活中的强烈的情感却冷若冰霜、喷喷非难呢?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爱情的基础。在她宣称她不喜欢“那种事情”之前的蜜月里,他们之间也不曾有真心的情爱。为此,他曾考虑过这种婚姻是否要维持下去。他的想法错了吗?从那以后20多年中,他一直被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禁铜着。这种沉闷、单调、令人窒息的状态,时不时被明显的互相厌烦而产生的争吵所打破。

  有一次,在网球俱乐部的更衣室里,他无意中听到有人对另一个人说,他应该“在几年前就该狠狠地揍她一顿”。当时,他气愤极了,忍不住要从衣橱后冲出来揍他们。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内心里承认那家伙说的也许是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是那种能动手打老婆的人;他也不相信她是那种一打就能改变的人。他的性格一贯是温良宽厚,年轻时就这样。在外面,他能够管理好一家大银行。但在家里,他的温良宽厚蜕变为逆来顺受。他内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压抑,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埃德娜从眼镜上方瞧了他一下说:“如果你着凉了,就回去找点药吃吧。”

  星期五的晚上,穆加特罗伊德正在大厅里等着,他妻子去了卫生间。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来,用嘴角悄声地说。“我有话跟你说,单独地。”他的话神秘兮兮的,谁都会被他吸引住。穆加特罗伊德说:“好吧,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吗?”

  “不行,”希金斯一边低声咕哝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蕨类盆景。“你妻子随时会出来的,请跟我来。”

  希金斯溜达着走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不远进入花园,来到一棵树后,背靠在树上等着穆加特罗伊德。穆加特罗伊德在后面轻手轻脚跟上来。

  他在树丛后的阴影里赶上希金斯,问:“什么事?”希金斯朝着明亮的大厅过道拱形门看了看,确信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没有跟踪而来,才说道:“去钓鱼,您以前钓过吗?”

  穆加特罗伊德说:“没有,真没有钓过。”

  “我也没有。不过我真想玩一玩,哪怕只有一次。试它一次吧。听着,眼下有三个约翰内斯堡的商人租到一条明天上午的船,他们因故不用那条船了。因此,现在我们可以租这条船。一半的船租已付,人家不给退租金。因此,他们放弃了押金。你的意见如何?咱们租下它吧?”

  穆加特罗伊德听到这话有点惊异,他问道:“你为什么不从你那些伙伴中找两位一同去呢?”

  希金斯耸耸肩说道:“他们都想与女朋友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天,而那些女孩子不想出海。来吧,穆加特罗伊德,让我们试一试吧。”

  穆加特罗伊德问:“租金是多少?”

  “正常价是每位100 美元,”希金斯答道。“不过,一半的租金已付,我们每人只需要再付50美元。”

  “就为几个钟头?那可是25英镑啊。”

  “26英镑75便士。”希金斯脱口而出。他毕竟在外汇部工作。

  穆加特罗伊德计算了一下:雇出租车去机场,再回到庞德区家一路上的花费,加在一起算,他手上的钱还有一点剩余。可是他的妻子一定会把剩余的钱派上用场,买一些免税的商品并给博格诺的姐姐买礼品。他摇摇头说:“埃德娜根本就不会同意的。”

  “不告诉她。”(遇上一些技术问题,连载很快会跟上...)

 鱼皇
 
  “还有一件事。”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在出租车里,她身边的丈夫掩饰地低声叹了一口气。同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在一起就总会还有一件事,无论境况多么顺利,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生活从来就离不开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抱怨和不满。因此一天到晚她不停地吹毛求疵。

  在司机的身边坐着不言不语的年轻人,名叫希金斯,是从总部办公室来的执事。公司选送他度假一周,费用全部由银行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汇部工作,是一个积极热情的年轻人。就在12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刚在希思罗机场见面,而这位年轻人天性中的热情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饶舌下逐渐退潮。

  那位司机是克里奥耳人,因为他们选用他的车去宾馆,几分钟之前还是满面堆笑,满口恭迎之辞,此刻也领教过了女乘客的唠叨而陷入沉默。虽然他的母语是克里奥耳法语,但是他对英语的理解十分准确。毛里求斯毕竟曾是英国的殖民地,有150 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唠叨话语像归旧的泉水一样流淌不完。一会儿喷喷自惜自怜,一会儿又愤愤不平。穆加特罗伊德盯着窗外,直到普莱桑斯机场渐渐地在后面消失。前面的路通往马埃堡,是原法属岛国的首府。他看着沿路残破的堡垒。在1810年,它们曾被用来保卫这座都城抵御英国的舰队。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车窗外,眼前的景物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心想一定要在这个热带岛屿上尽情地享受一周的假日,这将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心出来冒险。临行之前,他饱览了两厚本有关毛里求斯的旅行指南,而且从北到南查阅了它的大幅地图。

  当进入盛产甘蔗的乡村时,他们穿过一个村庄。在路过农舍的台阶上,他们看到了印度人、中国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奥耳人,他们一起生活,和睦相处。路旁的印度教寺庙和佛教神殿距离天主教堂也只有几码远。他从书中读到毛里求斯是由六七个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国度。可是,他从来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竟然能够如此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继续向前行,他们经过更多的村庄,都不富裕,当然也不整洁。不过,村民都朝着他们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罗伊德也向着人们挥手。突然,四只瘦小的鸡仔扑打着翅膀从汽车轮下逃生,就在方寸之间没有送命。当他回头看时,它们又回到了路上,在尘土中,啄食星星点点的食物,以维持生命。车子在拐弯处慢下来,一个泰米尔族男孩子穿着衬衣从一个棚屋出来,站在路边的铺石上,拉起衣襟提到腰部,下面光着身子。在车子开过时,他就在路上撒尿,并且一只手拉着衬衣,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一个劲地哼鼻子。

  “真讨厌,”她一边说着一边急着向前探身拍一下司机的肩膀,问道:“他为什么不去厕所呢?”

  司机朝后甩了一下头,笑起来。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她,他控制好车子又转过了两个弯。

  Ps de tollette,madame。 “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说,路即厕所。”希金斯翻译说。

  对此,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说,“瞧,大海。”

  在右边,当他们沿着悬崖向前开了一段路,印度洋在早晨阳光的里清澈蔚蓝便展现出来,直到天边。距离海岸半英里远处,翻腾的浪花形成一条白线,那是标志着环绕毛里求斯的大珊瑚礁,它把岛国与汹涌澎湃的海域分隔开。在大环礁内部他们可以看见环礁湖,淡绿色的湖水清澈明亮,四周的珊瑚群特别醒目,20英尺的深处清晰可见。接着,出租车折转身进入甘蔗园。

  50分钟之后,他们穿过那个叫“甘海村”的渔村。司机指着前方。

  “宾馆,”他说,“10分钟就到。”

  “谢天谢地,”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松了一口气,“再不会坐这样叮当响的破汽车了。”

  接着,他们拐上宾馆的车道,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并排的棕桐树。希金斯转过身咧嘴笑了笑,说道:“从庞德区来这儿真是千里迢迢啊。”

  穆加特罗伊德报以微笑。“的确。”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庆幸自己在伦敦的庞德区近郊上班。在那里,他是一个银行分部的经理,附近有一家轻工业工厂刚刚开工6 个月。他当时突发奇想,去了解内部管理和劳动力状况,并提出用支票来支付周工资以便减少发放工资(如行政部门工资)的时候被抢劫的风险。让他有些吃惊的是,工厂的大多数头头都同意采纳他的方案,结果有几百个新账户开在他的分理部。就是这个巧妙的计划引起了总部办公室的重视,其中有人还提出更令人激动的计划,把这个方案在地方政府和下级部门中实行。在方案试行的第一年,他获得成功。为此总部奖励他到毛里求斯度假一周,全部费用由银行支付。

  汽车终于在圣热朗宾馆的高大的拱形的廊前停下,两名杂差跑上前从行李箱和行李架上把行李拿下来。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即刻从后座位上下车。尽管她并没有出过国,只是常常去博格诺市的姐姐家度假,也只不过去泰晤土河口玩过两次,但是,她马上开口不迭声地训斥杂差服务生,颐指气使的样子就像个印度总督。

  由服务生在前推着行李走,他们三个人依次跟在后面,穿过门廊走进了清新凉爽的正厅。正厅的上方呈拱形隆起,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当然领先,她的印花连衣裙,由于乘机乘车已经揉皱了。希金斯身着整洁漂亮的米色条纹热带男装,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则是一身朴素的暗灰色套装。厅内左边是服务台,当班的是一位印度办事员,笑容可掬地迎接来宾。

  希金斯抢先一步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穆加特罗伊德太太,本人是希金斯先生。”

  那位办事员核对预定单之后说,“对,一点不错。”

  穆加特罗伊德注视着他的周围,大厅由粗凿过的当地石头装饰得傲然高大。看头顶上方,黑褐色的木梁撑起屋顶,大厅向四周伸展直到深处的廊柱,另外有些柱子将四壁托起。微风习习吹送,让人心清气爽。再从大厅的尽头看去,热带的阳光闪烁,满游泳池里戏水的人声和溅水声清晰可闻。走过大厅一半向左,有石阶楼梯可以上楼到一侧客房。在一楼的另一个拱门通向楼下的套间。

  这时,从服务台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年轻的英国人,金黄头发,身着薄纱衬衫和淡雅宽松的裤子。

  “早晨好,”他面带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罗·琼斯,本店的总经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欢迎,”琼斯说。“稍候让我安排一下房间。”

  这时从大厅过来一个瘦高个儿,懒洋洋地朝他们走来,那人穿着斜纹短裤,支着两条长腿,一件花色图案的海滨衫在身上飘动。他光着脚板,一脸天使般笑容,一只大手抓着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罗伊德不远处停住脚步,低头盯着他看。

  “你们好,新来的吗?”他打招呼说,话音里有明显的澳洲调。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有些吃惊,答道:“哦,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澳洲人毫无客套地问。

  “穆加特罗伊德,”银行经理回答,“罗杰·穆加特罗伊德。”

  澳洲人点点头,记下了这条信息。又问:“你从哪儿来?”

  穆加特罗伊德没有听清楚,以为他说的是,“你从谁那儿来。”

  “是米德兰银行的。”他说。

  澳洲人仰起啤酒罐,放在嘴边一气喝干,打着嗝问道:“他是谁?”

  “那是希金斯,”穆加特罗伊德说。“他是总部办公室的。”

  瘦大个儿开心地笑了。他眨了几下眼睛,以便能看清楚一些。“很好,”他口里叨念着,“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还有总部办公室来的希金斯。”

  直到这时,保罗·琼斯才发现了澳洲人,他从服务台转过来,拉住大个子的胳膊引导他回到大厅里面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你最好回到酒吧,我好把新客人安排妥当……”

  福斯特被彬彬有礼而又不由自主地引导着回了大厅。

  当他离开时,友好地向服务台这边挥着手,口里喊着:“好运气,穆加特罗伊德。”

  保罗·琼斯又回来招呼他们。

  穆加特罗伊德太太一脸冷漠厌恶的神情,说:“那个人喝醉了。”

  “他在度假,亲爱的。”穆加特罗伊德说。

  “那不应该是借口,”穆加特罗伊德太太说,“他是谁?”

  “哈里·福斯特,”琼斯回答说,“来自佩思。”

  “他并不像苏格兰人。”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是澳大利亚的佩思市,”琼斯补充说。“让我带你们到房间去吧。”

  穆加特罗伊德心情愉快,从二楼房间的阳台注视四周。下面是整洁的草坪,向前延伸到一片银光粼粼的海滩,上面点缀着高大的棕榈树,微风习习,大片的树影浮动。此外,有十几个圆形草顶的凉亭,能遮荫避日。暖洋洋的环礁湖,微波泛起白沙,一片乳白,拍打着海滩。向前望去,海水变得碧绿,远远眺望,一片蔚蓝。视线掠过有500 码宽的环礁湖,他能分辨出乳白色的珊瑚礁。

  一位青年,一头浓密的散发下全身呈赤褐色,在100 码之外迎风冲浪。一阵风迎面吹来,他在滑板上灵巧地保持平衡,身体倾斜,轻松娴熟地掠过水面。两个皮肤黝黑的孩子,黑头发黑眼睛,在浅滩上喊着叫着打水仗。有一位中年欧洲人穿着蛙人蹼板从水中跋涉上岸,露着圆圆的肚皮,闪着光,海水从身上、面具和通气管上纷纷滴落。

  “噢,天啊!”他用一口南非口音向阴凉处的一个女人召唤。“真不敢相信,那儿下边有许多鱼儿。”

  在穆加特罗伊德的右边往上,靠近主楼处,围着各色各样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游泳池酒吧走去,在午餐之前喝杯冰镇饮料。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说:“咱们游泳去吧。”

  “你如果能帮我把箱子打开把东西都拿出来,那我们马上就能去游泳啦。”

  “把它搁下好不好。在午餐之前,我们只需游泳用品就足够了。”

  “决不可以,”穆加特罗伊德夫人的语气不容反驳。“我决不让你像个本地佬的样子去吃午餐。请换上短裤和衬衫。”

  过了两天,穆加特罗伊德已经适应了在热带度假的生活节奏,甚至已经达到了妻子要求的标准。他早晨早起,反正以前也总是早起。所不同的是,在家里透过窗帘所看到的是雨水冲过的人行道,而现在他坐在阳台上观看一轮红日从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在珊瑚礁的外面突然照亮黑色平静的水面,就像飞散的玻璃闪闪发光。7 点钟,他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倚坐在床上,满头戴着卷发卡,不停地抱怨早餐服务太慢,而实际上早餐送的特别及时。

  他在温暖的水中泡上一个小时,有一次他竟然游出去将近Zop 码,他对自己的胆量也觉得吃惊。他并不是一个强健的游泳者,可是他渐渐地成为一名熟练的游泳者。值得庆幸的是,他妻子没有看到他的冒险行径。因为她听信人们说鲨鱼和校鱼在环礁湖大批出没。凭你如何劝说、如何保证那些食肉鱼不会跳过珊瑚礁,而环礁湖就像游泳池一样的安全,她也决不相信。穆加特罗伊德开始在游泳池的露台上进早餐,加入到其他的度假者中间,挑选西瓜、芒果或是巴婆果。尽管早餐上供应所有食品,他们只吃麦片粥,不吃鸡蛋和熏肉。这个时间里,大多数男士都穿游泳裤和海滨衫,而女士则在紧身泳衣外穿一件棉布薄衬衫或是围上腰布。穆加特罗伊德穿着到膝的斜纹短裤,上身衬衣是从英国带来的网球衫。每天快到10点钟,他妻子来与他会合,坐在海滩上的草顶凉亭下,一天之内不断地喝软饮料。尽管她很少让自己晒到太阳,也要涂几次防晒油。

  有时候,她会将红润的身体缩到宾馆的游泳池里,并用带饰边的浴帽把波浪发型护住。游泳池环抱着的酒吧就像坐落在绿阴里的小岛。女主角在池中游过几码远就赶紧爬上岸来。

  虽说希金斯是单独一个人,但很快就与另一伙年轻的英国人混熟了。他们就很少见到他的面。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位时髦的出众人物,并在宾馆的时装店里着实把自己打扮一番。他按照海明威照片的样子,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同样地,他每天也穿着衬衫短裤,在晚餐桌上露面时,身着色彩柔和的便裤和带有胸兜和肩饰的狩猎衫。晚餐之后,他经常光顾娱乐场或迪斯科舞厅。然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

  不巧的是,那位哈里·福斯特先生的幽默感并没有使他受人欢迎。这个宾馆的大多数宾客是南非人。澳洲人和英国人。在他们当中,恰恰是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这个名号逐渐深人人心。尽管希金斯极力设法甩掉总部办公室头衔,想与穆加特罗伊德平分秋色。但是,穆加特罗伊德不知不觉地名声大振。当他穿着过膝的短裤和胶底布鞋轻松地走上早餐平台的时候,就会出现相迎的笑脸和欢快的问候声,“早上好,穆加特罗伊德。‘”

  有的时候,他会遇到为他起这个名号的那个人。有几次,哈里·福斯特让开路绕过他,一副咱得其乐的样子。他的右手张开,似乎只是为了扔掉一罐啤酒,而合上则是为了再拿一罐。每次遇到他,这位友好的澳洲人都咧开嘴笑一笑,举起空着的手打招呼,大声说,“好运气,穆加特罗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罗伊德吃过早点,游过泳,从海水中出来,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环视周围。太阳当空照着,晒得灼热,而时间只过了9 点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听从妻子的忠告注意保护,还是成了煮龙虾的颜色,红白分明。他很羡慕那些在不长的时日里就晒得黝黑发亮的人。他知道,一旦晒黑,就会永远保持下去,而不会在假日以后再变回青白色。他想道,在博格诺市度假时就曾经有这种打算。但是,过去的三次度假中不是下雨就是阴天。

  他的双腿从格子呢游泳裤中支出,瘦瘦的长满了绒毛,活像拉长的醋栗。滚圆的肚子架在两条腿上,胸前的肌肉向下垂着。坐在老板椅上的岁月使臀部肥大,却使头发变得稀疏。幸运的是,他的牙齿完好无缺,眼睛也好,只是读材料时要戴眼镜,而他最爱读的材料莫过于公司的报告和银行的账目。

  这时,水面上传来轰鸣的马达声,他抬头望去,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驶。小艇的尾部拖着条绳子,绳子的末端,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跳动。突然绳子拉紧了,从环礁湖冲出一道飞溅的浪花,现出一名滑水者,浑身红褐色。年轻的滑水者一脚蹬滑水板、另一只脚向前抬起,随着船加快滑水速度,身后荡起一缕海浪的泡沫。船上的舵手掉转舵,滑水者在水上画出一个大圆弧,在穆加特罗伊德面前的海滩附近掠过。那人全身肌肉绷紧,臀部收紧,挡住快艇尾波的冲击,就像一尊木雕傲然挺立。他迅速滑过,发出胜利者的大笑和呼喊,这声音在湖上回荡,真叫穆加特罗伊德羡慕不已。

  然而,他不可能再争强好胜了,他今年50岁,身材矮小,并不健壮,发胖了,只有在夏天下午的时间,他才到网球俱乐部去消遣一下。到星期日,只有四天假期啦。他爬上飞机离开此地,就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可能会在庞德区再干上10年,然后就退休,去博格诺度过余生。

  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姑娘从左边的海滩上走来。出于正人君子的礼貌,他不能盯着她看。可是,他禁不住去看。她光着脚在走,显出岛上女孩后背笔挺的风姿。她的皮肤未抹防晒油或洗浴液,是一种黄褐色。她披着带暗红色花边的白棉布披肩,在左臀下打着结。围肩下垂刚好盖住屁股。穆加特罗伊德揣摸,她里面一定穿着衣服。出乎意料,一阵风吹起棉布围肩,眨眼间闪露出坚挺的乳房和细腰。风停了,围肩又落下来遮住身体。

  穆加特罗伊德发现她是一个肤色发白的克里奥耳人,深眼窝,黑眼睛,高颧骨,发亮的黑发卷着波纹垂到后背。当她走过来与他平行时,转过头送给什么人一抹满面微笑。穆加特罗伊德有些吃惊,他并没发现周围有别的人。他慌乱地向四周瞧,要搞清楚谁能让这位姑娘送上微笑呢。他周围并无别人。当他回身再朝海滩看时,姑娘又笑了,一排白牙在晨光里发亮。他肯定他们互相并不认识,没有什么人引见过他们。对不认识的人微笑,一定是一种自发的表情对陌生人的表露。穆加特罗伊德忙拉下太阳镜,对她报以微笑。

  “早上好。”他打了个招呼。

  “先生,再见。”姑娘用法语说道,又向前走去。

  穆加特罗伊德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缕油黑长发垂到臀部,两个屁股蛋儿在白棉布下微微扭动。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你就打住那种浪漫的念头吧。”穆加特罗伊德太太过来会合他。她也正盯着看那个走过去的女孩。

  “小荡妇。”她说完就在荫凉里坐下来。

  10分钟以后,他朝着穆加特罗伊德太太看了看。她一定又被女作家笔下一部浪漫史所深深吸引住了。这类书她带了许多本。他又转回头朝环礁湖望去。一边看一边想。就像以前常常令其疑惑那样:为什么她对浪漫小说如饥似渴,而对现实生活中的强烈的情感却冷若冰霜、喷喷非难呢?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爱情的基础。在她宣称她不喜欢“那种事情”之前的蜜月里,他们之间也不曾有真心的情爱。为此,他曾考虑过这种婚姻是否要维持下去。他的想法错了吗?从那以后20多年中,他一直被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禁铜着。这种沉闷、单调、令人窒息的状态,时不时被明显的互相厌烦而产生的争吵所打破。

  有一次,在网球俱乐部的更衣室里,他无意中听到有人对另一个人说,他应该“在几年前就该狠狠地揍她一顿”。当时,他气愤极了,忍不住要从衣橱后冲出来揍他们。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内心里承认那家伙说的也许是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是那种能动手打老婆的人;他也不相信她是那种一打就能改变的人。他的性格一贯是温良宽厚,年轻时就这样。在外面,他能够管理好一家大银行。但在家里,他的温良宽厚蜕变为逆来顺受。他内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压抑,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埃德娜从眼镜上方瞧了他一下说:“如果你着凉了,就回去找点药吃吧。”

  星期五的晚上,穆加特罗伊德正在大厅里等着,他妻子去了卫生间。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来,用嘴角悄声地说。“我有话跟你说,单独地。”他的话神秘兮兮的,谁都会被他吸引住。穆加特罗伊德说:“好吧,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吗?”

  “不行,”希金斯一边低声咕哝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蕨类盆景。“你妻子随时会出来的,请跟我来。”

  希金斯溜达着走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不远进入花园,来到一棵树后,背靠在树上等着穆加特罗伊德。穆加特罗伊德在后面轻手轻脚跟上来。

  他在树丛后的阴影里赶上希金斯,问:“什么事?”希金斯朝着明亮的大厅过道拱形门看了看,确信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没有跟踪而来,才说道:“去钓鱼,您以前钓过吗?”

  穆加特罗伊德说:“没有,真没有钓过。”

  “我也没有。不过我真想玩一玩,哪怕只有一次。试它一次吧。听着,眼下有三个约翰内斯堡的商人租到一条明天上午的船,他们因故不用那条船了。因此,现在我们可以租这条船。一半的船租已付,人家不给退租金。因此,他们放弃了押金。你的意见如何?咱们租下它吧?”

  穆加特罗伊德听到这话有点惊异,他问道:“你为什么不从你那些伙伴中找两位一同去呢?”

  希金斯耸耸肩说道:“他们都想与女朋友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天,而那些女孩子不想出海。来吧,穆加特罗伊德,让我们试一试吧。”

  穆加特罗伊德问:“租金是多少?”

  “正常价是每位100 美元,”希金斯答道。“不过,一半的租金已付,我们每人只需要再付50美元。”

  “就为几个钟头?那可是25英镑啊。”

  “26英镑75便士。”希金斯脱口而出。他毕竟在外汇部工作。

  穆加特罗伊德计算了一下:雇出租车去机场,再回到庞德区家一路上的花费,加在一起算,他手上的钱还有一点剩余。可是他的妻子一定会把剩余的钱派上用场,买一些免税的商品并给博格诺的姐姐买礼品。他摇摇头说:“埃德娜根本就不会同意的。”

  “不告诉她。”(遇上一些技术问题,连载很快会跟上...)
“不告诉她?”这个主意使他一震。

  希金斯极力怂恿说,“就这样吧。”他凑近穆加特罗伊德,有一股花盆里散发出的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就这样做。事后,她会大发脾气的,就让她大发雷霆好啦。想想,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甚至可能再也看不到印度洋了。既然如此,于嘛不去一次呢?”

  “唉,我真不知道……”

  “老兄,就一个上午,乘上小船到广阔的海上,海风吹散头发,小船疾驰,抛下鱼钩鱼儿——鲤里、金枪鱼,还有大海鱼,我们很可能钓到一条大海鱼,至少回到伦敦以后这也是一次值得记忆的历险。”

  穆加特罗伊德愣住了神儿。他想到那位滑水的年轻人冲击着波浪、一路滑过环礁湖的情形。“我决定去,”他说。“按你说的。什么时候出发?”

  穆加特罗伊德掏出钱包,撕下三张10英镑的旅行支票,只留下两张。然后,在支票底线上签上字,交给了希金斯。

  希金斯接过支票小声说道:“很早就出发。4 点起床,4 点30分乘车离开宾馆。5 点到达港口,5 点45分出海,7 点左右就能到达捕鱼场,黎明前后是最佳的出海捕鱼时刻。活动的主管人员陪同我们一起出海,他懂得使用那些绳索。4 点半钟我在门厅等你。”

  他轻松地踱着步回到大厅里,朝着酒吧走去。穆加特罗伊德跟着走进来,对自己鲁莽的决定有些茫然,并看到妻子在审视地等着她。他就陪同妻子向里边走去用晚餐。

  那天夜里,穆加特罗伊德几乎没有睡觉。虽然他有一个小闹钟,可是他不敢把闹钟定时,惟恐它响起来吵醒她。更不能睡过头。要是等希金斯在4 点半来敲门叫,他更吃不消。到闹钟的夜光针指向4 点时,他只打了几次瞌睡,看看窗外仍然一片漆黑。

  他蹑手蹑脚溜下床,瞧了一眼妻子。她像往常一样仰面睡着,呼吸伴着鼾声,头上的卷发卡由头网罩着,很规整。他悄悄地把睡衣扔在床上,穿上内裤,拿着胶底布鞋、短裤和衬衫,悄悄地闪出门来,轻轻地关上房门。在黑暗的走廊里把衣服穿好,没料到外边的凉风叫他打个冷颤。

  在门厅里,他见到了希金斯和向导,一个瘦高个子,南非人,名字叫安德列·基里安。他负责客人们全部的体育活动事宜。基里安瞧瞧他的装束说:“黎明之前,海上很冷。日出后,太阳又热得要命。在外面能把人烤焦。你没有带一条长裤子或长袖风衣吗?”

  穆加特罗伊德说:“我没想到,没有,哦,我没带。”这会儿,他可不敢再回房间去取。

  “我有一件多余的,”基里安说着递给他一件套衫。“我们走吧。”

  他们开车走了15分钟,穿过黑暗的乡村,经过一些矮小房屋,有的闪出点点灯光,有的人家已经醒了。他们的车子从干道下来,转弯抹角,终于到了那个小码头,名叫Tou d ‘EauDouce,意思是甜水湾,之所以称此美名,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一位法国船长可能在此地发现了可以饮用的泉水。渔村的房屋是用木板条钉的,一片昏暗。不过,靠近码头边上,穆加特罗伊德分辨出停泊在那里的一只船,以及在火把的照耀下有些人在船上忙碌的身影。他们在木栈桥边停下来,基里安从一个小贮藏柜里取出一个盛着热咖啡的长颈瓶子,并把它传给大家喝。

  大家喝过咖啡后,都感到很爽神。

  南非人离开汽车,沿着栈桥走向那条船。人们用克里奥耳地方法语低声说话,断断续续地传回到汽车这边。很奇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轻。10分钟以后,他回来了。现在,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微弱的白色缎带般的云霞,若明若暗,飘在天空。码头、栈桥、船、人都显得越来越清晰,水面反光明显可见。

  基里安说:“我们可以把船具装上船了。”

  他从客货轿车的后厢中拖出一个真空冷藏箱,到时候也好用它冷扎啤酒。他和希金斯将它抬下栈桥。穆加特罗伊德拿着下午餐盒和两个装咖啡的旅行瓶。

  这只船并不是新式豪华型玻璃钢游艇,而是旧式的木板船,船头又宽又平,多层防水板的甲板。它有一个小船舱向前敞开着,里边似乎塞满各类船具。舱门内的右侧是一把单人高座加垫椅,正对着舵轮和操纵装置。这部分封闭着。船的后部则敞开着,靠两边安放着光板凳子。在船尾部安放一把转椅,就像在城市的办公室里所看到的,不同的是这把系着根皮带,皮带松松的,另一端固定在甲板上。

  在船后部有两个长杆子,向不同的方向支出去,就像两根细细的天线。起初,穆加特罗伊德认为它们是钓鱼竿,可是后来才知道它们是伸出舷外的托架,用来支撑放出的线以免与收回的线缠绕在一起。

  一位老人端坐在舵手的椅子上,一只手把着舵轮,静静地等待着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基里安从木凳下拖出啤酒箱子,并示意大家就座。一个小船工,年龄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伸手解开船后头的缆绳,把它扔到船板上。在他们旁边的栈桥上,一个村民把船头的缆绳解下扔上船,并把它推离开埠头。老人发动马达,他们脚下响起单调的轰鸣声。船头慢慢地转向前方的环礁湖。

  此刻,太阳上升很快,接近海平面了。太阳的光辉划过水面向西展开。穆加特罗伊德能够清晰地看到沿着环礁湖边的村舍了。女人们生火,准备早点咖啡,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一会儿功夫,天际的最后几颗星星也隐没了,天空变为蛋青色,太阳的光辉像利剑一样刺向水面。一阵微风,不知是从那里刮来,转尔又消失了。在平静一望无际的环礁湖上掀起一片涟漪,阳光变成一片片碎银。然后又平平如镜。只有船尾退出栈桥时拉起的长长尾波才打乱了它。穆加特罗伊德遥望着礁湖的边缘,已经分辨出一簇簇的珊瑚礁,水下有4 米深。

  基里安开口说:“现在,请允许我向诸位介绍一下。”随着升起的太阳,他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本船是AVan,法语意思是‘前进号’。船龄虽老,却结实得如岩石一般。它有过风光的日子,捕捞到一些大鱼。这位是船长帕蒂安先生,这是他的孙子让·保罗。”

  老人转过头来朝着客人点头致意,但他并不说一句话。他身穿粗糙的蓝色帆布衬衫和裤子,一双骨节突起的脚垂下来。他的脸色黝黑,瘪瘦的脸颊就像老核桃,头上顶着破烂裂口的帽子。他注视着海面,由于长年盯着明亮的海水,两只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

  基里安说:“帕蒂安先生从童年开始在这一带海域捕鱼,已经有60年了。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长时间了,更没有人记得啦。他熟悉这片水域,熟悉这里的鱼。这是他捕鱼的诀窍。”

  希金斯从腰包里取出照相机,他说:“我想照张相。”

  基里安说:“我想再等一会儿,稳注神儿。一会儿我们就要穿过珊瑚群了。”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前方逐渐靠近的珊瑚礁。原来,从宾馆的阳台望去它显得非常松软,而且毛茸茸的,浪花飞溅就像泛起的乳汁。靠近它,他能听到大海的浪涛,汹涌澎湃,拍打在水下错落的珊瑚尖锋上,浪涛变得粉碎。在环礁湖的边上他看不到缺口。

  刚好在没有泛起水沫的地方,老帕蒂安向右大转舵轮,“前进号”的船身一下子与泛起白沫的礁岸线平行,离它有20码远。接着他瞧见了航道。它两边是珊瑚礁,中间正巧有一条窄沟。也就是10秒钟的光景,他们便开人了航道。波浪从左右两边拍打着船身,它在离岸1 海里的位置朝着东方平行前进。奔腾的海浪迎面扑来,“前进号”便猛烈地颤抖摇晃。

  穆加特罗伊德朝下看去,两边翻滚着激浪。在他这边水沫刚刚退去,10英尺外的珊瑚礁,看上去很松软,毛茸茸的。但是,如果摸上去的话,它就像刺刀一样的锋利。船或人若是擦上去,很容易地就会被剥皮透骨。老船长似乎什么也没看,他坐在那里,一只手稳操着舵轮,另一只手扶住制动杆,透过挡风玻璃目视前方,就像在接收从浩渺无际的远方灯塔传来的信号。他时而扭一下舵轮或是突然加大油门,“前进号”便不断地摆脱一个个新险境。穆加特罗伊德只看到一个个的险情在眼前化为平安。

  如此惊险的60秒,就像很长一段时间。但终于过来了。在船的右边,珊瑚继续延伸,不过左边的礁群终止了。他们已通过了狭窄的航道。船长又一次打转舵轮。“前进号”船头指向开阔的大海。立刻,他们就遇到了印度洋的滚滚浪涛,令人惊心动魄。穆加特罗伊德意识到,性格脆弱易受惊吓的人绝不能做这样的航行。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太丢脸。

  “我说,穆加特罗伊德老兄,看到那该死的珊瑚礁了吧?”希金斯说。

  基里安得意地笑一笑说:“很刺激,不是吗?要不要咖啡?”

  “经历这种刺激,我真想喝点烈性的东西。”希金斯说。

  基里安迎合着说:“我们全都准备了,瓶子里有白兰地。”他用手拧开第二个保温瓶。

  船上的男孩立即着手准备渔竿。他从舱里拿出来四条用强玻璃钢制的渔竿。有8 英尺长,后部2 英尺用软木包着,以便握紧。每一根竿的上面又装有大卷轮,轮上缠绕着800 码的尼龙丝线。渔竿的柄是硬铜制成,并车出槽口,以便与船上的插口相吻合,防止转动。他把每只渔竿安在船上插口里,用绳子和钢夹子把它们固定好,以免滑落下去。

  红日刚刚在海上拱起,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铺满阳光。顷刻之间,黑色的海水变成靛蓝色,随着太阳的升起,海的蓝色冲淡了,呈现出青绿色。

  随着船前后颠簸,左右摇摆,穆加特罗伊德颇费周折地撑住身体,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船上的男孩在做准备。只见他从大渔具箱里拿出几种长短不一的铜线,被称作挽绳,又挑选出几种不同的鱼饵。有的看起来像是用橡胶制作的小鱿鱼,有粉色的,还有绿色的。接着他取出了一些红色的、白色的公鸡的羽毛,以及闪光的匙形假饵和旋转的假饵。这些假饵是设计好的,可以在水中闪烁摆动,以便吸引打食的鱼。还有许多雪茄形的铅坠,每一个上面套装一个扣环,可以固定在线上。

  男孩子用克里奥耳语问爷爷几句话,老人咕哝着回答他。然后小孩就挑选出两个鲜艳的小鱿鱼,一只羽翎和一个匙形假饵。每一个鱼饵上边都带有10英寸钢丝,下边安着一个单钩或三向渔钩。那孩子把鱼饵上的扣环锁在长一些的挽绳上,把挽绳的另一端接在渔竿的线上。当然在鱼饵上也要安上铅坠,这样鱼饵就能保持在水下游动。基里安注意观察所用的鱼饵。

  他说:“那旋转的鱼饵好用来钓零散慢游的楼梭鱼。假饵鱿鱼和羽翎可能吸引来鲤鱼、剑鱼,甚至更大的金枪鱼。”

  帕蒂安船长突然转变航向,他们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可是前方的海面上并没有发现什么,过了一分钟他们才弄清楚老人刚才看到了什么。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群海鸟正在海上盘旋,俯冲潜水,远远看去只见小小的斑点。

  基里安说:“海鸥,它们找到了大群的小鱼,正在潜水捉鱼。”

  希金斯说:“我们去捕那里的鱼吗?”

  基里安说:“不。别的鱼会去捕食它们的。这些鸟儿为我们发来了鱼群的信号,但鲤鱼捕食鲱鱼,金枪鱼也以鲱鱼为食。”

  老头转过头来对孙子点了一下头,小孩就开始把准备好的渔线顺尾波放下去。放出的渔线在浪花上激烈地上下跳动,小水手熟练准确地解开了卷轮上的线结,它便自由地转起来。尾流的拖力将鱼饵、铅坠和联结绳远远地拖入尾波里,直到完全消失在水中。孩子继续放线,直到放出去100 多码,他才满意地收住线,并马上把卷轮锁定。鱼竿的前端稍稍弯曲,线拉紧了,拉动了鱼饵。在远处的绿波里,鱼饵和鱼钩在那里平稳地追逐在海面下,如同真正的鱼儿在飞快地游动。在船边固定着两根鱼竿,一根在左,一根在右。另外两根安在后甲板两边的插柱上,高高架起。它们的线分别固定在长长绳索的大挂钩上。那些绳索由舷外的支架托起来。男孩把这些鱼钩鱼饵抛人海中,并把大挂钩拉到支架的顶端。支起的托架可以使外面放出的线与里面的线分开,两者平行伸展。如果有鱼上钩,它就可以从大挂钩上把线拉出。它的拉力就会从卷轮直接作用于鱼竿和鱼本身。

  基里安问道:“你们俩有谁钓过鱼吗?”穆加特罗伊德和希金斯都摇摇头。“那样我最好还是讲一下鱼咬钩时的情形吧。鱼咬钩的情景一会就看到。请过来瞧一瞧。”

  南非人坐在钓鱼的位子上,拿起一根鱼竿。“鱼咬钩的情形是:线突然从卷轮拉出,接着它就发出一声尖叫。你肯定会听到。然后看一看,是谁的鱼竿谁就过来坐在这里,或是让·保罗,或是我,就会把鱼竿交给他,明白吗?”

  两个英国人点头称是。

  他接着说:“现在,请你拿起这个竿,并把竿柄放在两腿中间架在插柱上。然后用这个带牙的夹子卡住,再把它的系带绑在座位上。如果鱼竿突然脱手,这么昂贵的鱼竿和渔具也不至于损失掉。现在看看这个东西……”

  基里安指着从卷轮上突出的、带有调位孔的铜轮叫他们看。他俩又点点头。

  他又说:“那是一个滑动控制轮,当调定承受轻一些的拉力时,比如5 磅重,这样在咬钩时线就会自动放出,卷轮同时转动,转动特别快时,连续咔嚓咔嚓的响声如同尖叫。当你坐定后,必须马上控制它,因为你准备的时间越长,放出的渔线就越长,而放出的线你要拉回来的时间也会越长。你就这样慢慢向前转动铜轮摇把。其作用就是使卷轮卷紧,直到线不再放出。这时咬钩的鱼就被船拖着走,而不是被鱼拉出更长的线。

  “然后你就绕线,把鱼拉近。左手在这儿握住软木柄,往回绕线。如果真是一条大鱼,用双手握紧,用力向后拉直到鱼竿立起来了。此刻右手马上下滑抓住绕线轮,继续回绕,同时,把鱼竿往船尾朝下放。这样,绕线更容易些。再练习一次。双手握紧,向后拉竿,一边绕进渔线,一边朝船尾下放鱼竿。最后,你会惊喜地看到,钩到的鱼从船尾的水波中跳出。然后,那个男孩会叉住它,把它弄到船里来。”

  希金斯问:“那些在滑动离合器和鼓形铜罩上的标志表示什么?”

  他答道:“它们标明线的最大拉力限度。这些线的拉力限度是130 磅。湿线拉力减少10%。为了安全起见,这个绕线轮明确标出,以便在这些标志相互交叉时,滑动离合器只能放断渔线。这时,线的另一端的拉力是100 磅。事实是,长时间拖拉100 磅的物体,别说把它绕回来,即使一直拉看,人的胳膊也会受不了。因此,大可不必再管它。”

  “但是,如果我真的钩到了大鱼应该怎么办呢?”希金斯坚持问下去。

  基里安回答说:“那时惟一能做的就是把鱼拖得疲惫不堪,把它拖垮,展开一场拼搏和较量。你只有让它拖走线,再把线绕进来。拉着它再放线,再绕线。就这样坚持下去直到鱼筋疲力尽再也不拖线为止。但是,果真遇上了大鱼我们有办法对付它。”

  就在他讲话的时候,“前进号”已经驶进了上下飞旋的海鸥群,船长帕蒂安先生减小了油门,船开始巡航,船身划过下面看不见的鱼群。海鸟不知疲倦地叫着,在离海面20英尺的空中盘旋,头朝下,双翅展平,每当它们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汹涌的浪峰之上的闪亮点,就会一头扎下来,双翅收紧,尖尖的嘴向下,扎进波浪里。

  不一会功夫,这只鸟就从水中浮出,嘴里衔着一条挣扎着的银色小鱼,这条鱼顷刻间进入细细的咽喉。生命能量不尽,它们就不会停止觅食。

  希金斯又提了个话头:“我说,穆加特罗伊德,最好确定一下谁钓第一个上钩的鱼,掷钱币来决定吧。”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毛里求斯硬币。然后他们分别掷一下,结果希金斯赢。几秒钟后,船边上的一根鱼竿猛烈地被拉弯,渔线带着噬噬声放出去。绕线轮转动起来了,先是发出低唱,然后就是尖利的叫声。

  希金斯欢快地喊道:“我的。”并一下子跳到转椅上去,叫让的小男孩把鱼竿递给了他。线轮还在转,这会儿慢了下来。希金斯砰地一下把托柄放到插口上,并把钢夹和绳子联结好,开始滑动离合器。几乎是同时,放出的线突然停止。鱼竿的前端弯了下去,希金斯用左手握鱼竿,再用右手绕线。竿子又弯了下去,不过连线继续回绕。

  希金斯喘着粗气说:“我能感觉到它在抖动渔线。”他不停地绕线。这会儿,线绕进来已经没有拖力了,小男孩从船尾探出身,用手扯住线,把一条僵硬的银色鱼抛到船上。

  基里安说:“一条鲤鱼,大概有4 磅重。”

  小男孩拿起一把钳子,用它摘开鱼嘴的鱼钩。穆加特罗伊德看到在银白的鱼肚上边有蓝黑色的条纹,很像是鲐鱼。希金斯有些失望。密布的海鸥向船后面冲击,他们已穿过鱼群。此时刚过8 点钟,钓鱼的甲板已经暖洋洋的,令人舒服。帕蒂安船长将“前进号”慢慢地划转回来,船又朝着鱼群。那些潜水捉鱼的海鸥就是标志。老头的孙子把鱼钩和鱼饵重新抛人海中,又一轮开始了。

  “或许我们可以用它做午餐。”希金斯说。

  基里安遗憾地摇了摇头。“鲤鱼是作鱼饵用的,当地人只用它下汤,不过味道不鲜。”他说。

  他们穿过鱼群进行第二轮钓鱼。鱼儿第二次咬钩了。穆加特罗伊德拿起鱼竿,感到了一阵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在海上钓鱼,也许是最后一次。当他握住软木把时,他能够感觉到200 英尺水下被钩住的鱼在震颤,如同在他的身边。他慢慢地摇动控制轮,渔线终于拉紧、停住了。鱼竿的上端向海面弯曲。他用左臂撑起竿,拉紧线,吃了一惊。要想向回拉特别费力气。

  他用左臂的全力支撑住,用右手有条不紊地转动着卷轮的摇柄。它在转动,但每转动一下都要用上前臂的全力。可另一端的拖力大得叫他吃惊。他一想,这是一条大鱼,甚至是一条很大的鱼。他发现这真是令人兴奋的事。实在说不清在尾流下挣扎的是什么样的大海鱼。如果不是一条大鱼,只是希金斯的小鱼,那可就是见鬼了。他继续慢慢地摇着,感到胸口的呼吸都很费力。当把鱼拉到离船只有20码时,它似乎不再挣扎,很容易把线统近了。穆加特罗伊德以为鱼儿脱钩了,可是它在那儿。当到了船尾时,它拼命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停止了。小男孩用手钩子把它钩住抛上船。又一条鲤鱼,大一些,约有10磅。

  希金斯兴奋地说:“真棒。”穆加特罗伊德点点头,笑了笑,心中得意。再回到庞德区可就有故事讲了。在船头把舵轮的老人帕蒂安这会儿看到了几英里外的一片深蓝色的海水,又调整了船向朝那儿驶去。老人瞧着孙子从鲤鱼嘴上摘下鱼钩,随口说了句什么。男孩解下联结绳和鱼饵,把它们放回渔具箱里。他把鱼竿安在插口上,渔线头旋轴上的小钢夹自由地摆动。然后,他来到船头接过舵轮。他的爷爷从风挡玻璃向前指了指,并嘱咐几句什么,男孩点头。

  希金斯问:“我们不再用那根鱼竿了吗?”

  基里安答道:“帕蒂安先生一定另有妙用。就看他的吧,他的心里总是很有数。”

  老人的身体自由摇摆着,从颠簸的甲板上走到他们身旁,一声不响盘腿坐在船舷的排水孔上,选了那条小的鲤鱼,开始准备鱼饵。那条小鱼死后就像一块木板僵硬地躺着,弯月形的尾鳍上翘着,嘴半张着,小黑眼睛失去了光彩。

  帕蒂安先生从渔具箱中取出一个单倒刺的锋利鱼钩,钩杆上绞接一段20英寸长的钢丝和像织针一样12英寸的钢针。他把钢针从鱼的肛门插人直到带血的尖头从鱼背中伸出。在钢针的另一端,他连接上一个钢制连动杆,并用钳子夹住钢针和连动杆穿过鱼腹,直到杆从嘴里露出。

  同时,老人把鱼钩杆深深塞进鱼肚子,这样留在鱼饵外面的只有鱼钩的弯头和针一样尖的倒钩。这部分在鱼尾根硬邦邦地支出,向下垂着,倒钩的尖刚好朝前。接着他把连动杆的多余部分从鱼嘴中拉出,直到把它拉紧。

  他取出一支更小的针,并不比妻子用来为丈夫缝补袜子的针大,穿上一码长的双股棉线。死鲤鱼的背鳍和胸鳍都平垂着。他就把棉线从背鳍的主刺中穿过并抽动了几下,然后把针穿过鱼头的后部肌肉。当他把线抽紧的时候,鱼的背鳍就竖起来了,一排鱼刺和膜皮在水中稳稳地立着。他如法炮制,把两边的腹鳍也做活了。最后老人把鱼嘴缝合,针脚又细又匀称。

  当他精心地炮制一番之后,鲤鱼看起来活灵活现。它身体的三片鳍展开的角度恰到好处,保持它既不翻滚又不乱转。竖起的尾巴在快速游动时保持方向,紧闭的嘴能避免湍流和水泡。只有从紧闭的双唇拉出的钢丝和从尾根垂着的鱼钩显出的真相——一个做成的鱼饵。最后,老人把从鱼嘴出来的连接线与鱼竿头端口垂下的连接线用旋轴夹紧。随后,就把这个新鱼饵投向大海。鲤鱼两眼圆睁,在尾波上跳了两下,就被雪茄型的铅坠拖下去了,开始了它海下的最后一次航游。老人把它放出去200 英尺远,尾随着其它鱼饵。他再把鱼竿重新固定好,便回到了船长的指挥位子。他们身边暗蓝色的海水变得明朗,泛出蓝绿色。

  10分钟后,希金斯的机会来了,鱼又咬钩了,这次咬到了旋转的鱼饵。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10分钟绕线才把鱼钩上来。被钩住的鱼一直拼命挣扎。大家从它拖拽的劲头看,都以为是一条大个的金枪鱼,可是被拉上船来一看,原来是一条一码长、又瘦又长的鱼,身体前段和鳍呈现出金黄色。

  基里安说:“剑鱼。于得不错。这些家伙真能拼。它很好吃。就请咱们圣热朗宾馆的厨师把它烹调一下做晚餐吧。”

  希金斯高兴不已,满面红光,喘着粗气说:“真像是拖一辆失控的卡车。”

  小男孩又把鱼饵调整好,重又投入尾流之中。

  这会儿海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穆加特罗伊德此刻抓住支撑前甲板篷的柱子,以便看得更清楚。在激荡翻滚的海浪中,“前进号”剧烈颠簸。在浪谷里他们注视着四面巨大的水墙围上来,奔涌的浪涛在太阳的光辉下涌动出可怕的力量;在浪峰之上,他们能够看到几海里远一个个大浪掀起纷纷飞扬的银白浪花。向西望去,毛里求斯岛模糊的轮廓飘在天边。

  巨浪从东方滚滚而来,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一排排无比高大的绿衣仪仗队,朝着海岛不停地前进,却在环瑚礁的轰鸣的炮声里被击得粉碎。他感到惊奇,在从多佛乘轮渡去布隆尼时,曾经晕船。现在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不过那是一条大船,横冲直撞,破浪推进,乘客呼吸那些混合的气味,汽油、烹调油、快餐饭、酒吧等各种味道,都混在一起了。这条“前进号”小船,无意与大海抗争,而是伴随着大海,追逐着波浪,落下又升起,不断向前。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海水,在惊恐的心头又升起来肃然的敬畏。人们乘坐小船出海,都伴随着这种复杂的心理吧!游艇一旦停在装点华丽的海港平静的水面上,就显得威严高傲,富丽堂皇,是其拥有者的一件展品,成群结队的社会名流对它羡慕不已。然而出海之后,同腥臭的拖船、锈迹斑斑的货船、那种遍体布满焊缝和螺帽的东西为伍,就像一只脆弱的蚕茧,以绵绵之躯与无法预料的力量抗争;或者像巨人掌股上易碎的玩具那样微不足道。虽然穆加特罗伊德的身边还有四个人相伴,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低微,而这条船是多么鲁莽。是大海唤起了他的孤独感。那些航海的人、航天的人、那些跨越雪原、雪山以及穿过荒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切是那样的广阔无垠,那样残酷无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惟有大海,因为大海在你脚下涌动。

  时钟刚过9 点,船老大帕蒂安口中嘀咕着自言自语。“Yaelqlle,”他说。“Nons suit。”

  希里斯问道:“他说什么?”

  基里安说:“他说那边有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在尾随我们。”

  希金斯转过头盯着翻腾的海水,除了海水什么也没发现。他问道:“他究竟怎么知道的呢?”

  基里安耸耸肩说:“你知道,这是天性,与刚才的情形一样,隐约闪现出的异常现象。”

  老人触动了一下舵轮,开小了油门。“前进号”慢了下来,直到几乎停止。随着引擎的转速突降,船身的颠簸,震颤更加剧烈。希金斯坚持控制自己,几次咽下了满口的唾沫。此时是9 点一刻,又一根竿猛然垂头,线开始放出,不是很快,而是在抖动着。卷轮转动发出嘎噔嘎噔响,像踢足球一样。

  基里安对穆加特罗伊德说:“是你的。”他从插口上把竿用劲拉下来,放在钓鱼的座位上。穆加特罗伊德从蔽荫处出来,坐在椅子上。他马上把鱼竿的把手插人大齿夹,用左手紧紧抓住软木把。像啤酒桶形状的名牌大卷轮仍然在急速转动,线在抖动。他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拉力在增加,鱼竿变成了弓形。可是,渔线仍然在放。

  基里安说:“快拉紧,否则它会把线全部拉下去。”

  银行经理绷紧胳膊的肌肉,用力关离合器。鱼竿的前端不断地下垂弯曲,直到与他的眼睛拉平,放线的速度降低了;然后,又加快,一直不停。基里安低头看看离合器,它两边的刻度几乎就要交错了。

  他说:“这家伙拖到80磅的拉力了。必须再关紧离合器。”

  穆加特罗伊德的胳膊开始作痛,攥紧软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直。

  他仍然转动离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对应的刻度交错在一起。

  基里安说:“不能再拉了,拉力ito 磅,到限度啦。用双手抓紧竿,不要撒手。”

  穆加特罗伊德放开右手,马上又抓住软木柄,双手一起用力攥牢;用胶底布鞋里的脚趾头蹬住船肋板,胯部和小腿后倾着撑牢身体,浑身使足了劲儿。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鱼竿的把柄在他两腿间立起来,端头直接朝向船尾,而渔线继续慢慢地、稳稳地放出。留在卷轮圆盘上的线在他眼前越来越少。

  基里安惊呼道:“天哪!一条大鱼。他的拖力超过100 磅,就好像从纸巾盒里抽纸巾一样。抓牢,老兄。”

  这时他很兴奋,说话也带出了南非口音。穆加特罗伊德再次撑住双腿,胳膊的肌肉收紧,前臂和手腕一起用力,扣紧十指,隆起肩背,低下头,紧抓着鱼竿。以前从未有谁要求他撑住过100 磅的拉力。又坚持了3 分钟,卷轮终于停止了转动。下面是个什么样的鱼呀,居然拖出去600 码的线!

  基里安建议说:“最好把你拴起来。”说着就用网套把他的胳膊先后从肩头套上了,用两条皮带系紧胸部,再用一条宽皮带从双胯中间兜上去。这五条网带在肚子上收紧,结成套节。基里安把套子拉得紧一些,这样他的两条腿就可以放松一点儿。但是肩上的网套勒进了穆加特罗伊德的棉线网球衫。他今天第一次体验到海上的太阳是多么烤人,赤裸的双腿上部开始刺痛。

老人帕蒂安转过身用一只手操着舵轮。从一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放出的线。他出乎意料地说:“马林鱼。”

  基里安马上说:“你真幸运,你好像勾住了一条马林鱼。”

  希金斯脸色发白,不安地问:“这种鱼好吗?”

  基里安说:“它是能钓到的鱼中之王,许许多多的富人一年又一年到这儿来,花掉大把大把的钞票玩钓鱼。可是,从未有人能钓到它。不过你要当心,他会跟你拼命搏斗,你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搏斗。”

  尽管鱼竿停止放线,鱼随着船在游,可是他还是在拖拽。鱼竿的前端一直朝着尾流弯下去。鱼儿拖拉的力量还在70至90磅之间。

  穆加特罗伊德紧握鱼竿、坚持着的时候,另外四个人都默默地瞧着。这样他又坚持了5 分钟。汗水从额头和面颊冒出来,豆大汗珠穿线似的掉到下巴上。那条鱼加快了速度,以便减轻嘴上的拉力。这样,鱼竿的前端便慢慢抬起。基里安在穆加特罗伊德的身边俯下身,开始像飞行教官在首次单独放飞时指导学员那样传授机宜。

  他提示说:“现在,慢慢地坚决地绕回线,把离合器的承力降低到80磅,对你自己有利,而不要为鱼儿着想。当它要挣脱时,就让它挣好了,你把卷轮离合器锁定在100 磅。在它挣扎的时候,千万不要回绕线,它会像挣断一根棉线一样挣脱掉的。如果它急速朝船游过来,就疾速回绕线,你决不能让线松弛,那样,它就会拼命吐出鱼钩。”

  穆加特罗伊德依照他说的去做。在鱼儿再拼命挣扎之前,想方设法抓紧绕进50码。这次它挣扎逃跑的力量太大,几乎把鱼竿从手中拽掉。千钧一发之际,穆加特罗伊德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把手,双手用力撑住。那条鱼把线又拖出100 码才停下来,又跟在船后游着。

  基里安说:“它又多拖走了300 码线,你总共只有800 码线啊。”

  穆加特罗伊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鱼竿又放松了,他又往回绕线。

  基里安说:“只能祈祷!你回绕的拉力不能超过100 磅。那样的话,当它把线从卷盘上全部拖下去之后,它就只能拽断线逃掉。”

  穆加特罗伊德说:“天太热了。”

  基里安瞧瞧他的短裤和衬衫,说道:“这样在外边你会被烤焦的,请等一下。”

  他马上脱下自己的运动裤,一次一只裤腿给穆加特罗伊德套在腿上,然后尽量往上拉,原来系上的网套挡住提不到腰部,可是至少可以把大腿小腿都盖了。太阳的暴晒马上遮住了。基里安从船舱里取来一件不穿的长袖运动衫,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

  他告诉穆加特罗伊德说:“我要把它从你头上套下去,可是要想往下拉就必须把网套解开几秒钟。但愿马林鱼这会不要挣扎逃命。”

  他们很幸运。基里安解开两肩上的皮带,把运动衬衫拉到腰部,再扣上肩上的皮带。鱼一直随着船游,线在抖动,但并没有绷得紧紧的。穆加特罗伊德穿着运动衫,两只胳膊痛得不历害了。老船长帕蒂安从他的座位上递过来一顶用棕榈叶子编制的宽边草帽,基里安转回身接过来,戴在穆加特罗伊德的头上。一片阴凉遮住他的眼睛,带来一点轻松的感觉。可是他的脸已经晒红灼伤了。太阳从海面反射的光要比直射的更加灼人。

  穆加特罗伊德趁着马林鱼以逸待劳的机会,绕进了一些线。他绕进每一码都使紧握卷轮柄的手指疼痛不已。这时只要鱼挣扎一次,线上仍然有40磅的拉力。就这样坚持半分钟,他迅速绕进了100 码,同时承受100 磅的拉力以防止离合器滑动。系着的网带一丝丝勒人肩头。时间是10点钟。

  接下去的一个钟头,他开始尝受到痛的滋味。手指僵直,阵阵抽痛。他的手腕拉伤了,从前臂直到肩头都抽搐。二头肌扭紧,肩膀发出咯咯的响声。即使穿着运动服和套头衫,无情的太阳还是晒透了并烤到皮肤。他抓住三次机会拉住鱼,把线绕进100 码;鱼又三次挣扎着、撕扯着将线拉回去。

  他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看再也拉不回来了。”

  基里安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杯冰镇啤酒。他也是光着两条腿。但是,常年的日晒,皮肤黝黑。他似乎并不怕太阳烤。

  “老兄要坚持住。与鱼的搏斗就是这样,它有力量你有渔具和计谋。此外,你与它的较量全凭耐力。”

  11点刚过,马林鱼第一次跃出水面,用尾鳍行走。穆加特罗伊德趁机使距离变为500 码。随后,片刻之间,渔船冲出浪峰,那条鱼猛地撞过一道绿水筑起的墙。穆加特罗伊德张大嘴巴惊呆了。鱼上颚的针一样尖的嘴巴直刺天空,它的下颌又低又短向下张开。在鱼的上方后部是脊冠鳍,如同公鸡的冠子,舒展挺立。接着,展现出滚圆的身躯,闪闪发光。当涌起它的海浪从身边退去时,马林鱼似乎站立在弯月形的尾鳍之上。它那庞大的身体在震颤抖动,用尾巴在行走。在它站立的刹那间,它的眼睛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盯着他们。然后它的身体后倾,猛烈地撞到涌来的浪墙之上消失了,深深地潜入它那黑暗寒冷的世界。老船长帕蒂安第一个开口打破沉寂。

  他用法语说:“它是‘鱼皇’。”

  基里安急忙转身面对他问道:“你能肯定吗?”

  老人只点了点头。

  希金斯问:“他说了什么?”

  穆加特罗伊德紧盯着大鱼消失的地方,然后他开始回绕渔线。

  基里安说:“渔民都知道这条鱼在附近水域。如果是同一条鱼,我想老人是决不会看错的。”

  它是一条蓝色的马林鱼,估计比1100磅世界纪录的鱼还要大。这意味着,它肯定既老练又狡猾。人们称它为“鱼皇”。它是渔民们的神秘话题。

  希金斯有些疑惑地问:“那么,他们怎么样辨认出一条特殊的鱼呢?它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基里安说:“这条鱼被钩住过两次,而且它两次都挣断了渔线逃掉了。不过,第二次把它钩住时,已经被拖到了船边。人们看到第一个鱼钩还挂在它的嘴上。就在最后一刻,它挣断了渔线,带着第二个钩逃掉了。每次被钩住,它都要几次跃上水面用尾鳍划水掠过海浪。那时,人们看得清清楚楚。有人甚至用相机拍下了它跃在半空中的英姿,因此它是远近闻名。在500 码距离我可不能辨认清楚,不过老船长帕蒂安靠他多年的经验,又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决不会看错。”

  日当中天,穆加特罗伊德看起来真的又疲惫又虚弱。他弓身坐着,面对着鱼竿,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品尝着从未有过的人生经历——强忍着疼痛,内心产生了坚定的意志。

  两只手掌上的水泡被磨破,被海水、汗水湿透的网套无情地割人曝皮的肩膀。他低着头,一个劲地回绕渔线。

  有的时候轻松绕进,那条鱼似乎在休息。当渔线上的拉力放松了,他有一种微妙的极度快慰感,这种感觉后来真无法形容。当鱼竿又被拉弯时,他周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紧,抵住鱼的挣扎,那种痛楚根本无法形容。

  刚过正午,基里安伏下身又递给他一杯啤酒。他说:“当心,老兄,你也快弯成钩子了。整整3 个小时,你的体格还真够受的。没必要拼上老命。如果需要帮手、或是想歇一会儿,就说一p。穆加特罗伊德摇摇头。由于太阳暴晒和海水溅蚀,他的嘴唇已经干裂。

  “我的鱼,”他说。“不要管我。”

  太阳像火一样焦灼着甲板,人与鱼的搏斗难解难分。老船长翁帕蒂安像一只机警睿智的鸽,端坐在高位之上,一手把住舵轮,把马达稳定在一档。他转过头望着尾波,寻找“鱼皇”的踪影。小男孩蹲伏在遮篷下,早已经把别的渔线绕回,把另外的3 根鱼竿收好。没有谁再愿意钓鲤鱼了;而且,线多只会相互缠结。希金斯最后不得不向海浪让步了,坐下来,痛苦地把头伏在装着早午餐三明治和啤酒的箱子上。基里安面对着他坐着,呷着他的第五杯冷啤。时而,他们看一看弓着身的老人,他坐在转椅上,头戴本地样式的帽子,听着回绕线轮的格登登、格登登的响声,或是溜下的线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噬噬声。

  当马林鱼跟进到300 码的时候,它又在海面上行走了。这一次,船处于波谷,“鱼皇”跃出水面,径直向他们冲来,它攀波跳跃,抖落背上的浪花。瞬间,它那弓身跃起的身躯跌入尾波,渔线猛然松弛了。基里安一下子跳起来,口里喊着:“快回线,它会把钩子吐出来的。”穆加特罗伊德疲劳的手指拨弄着鼓形轮上的绕柄,将松着的线收紧。他抢得正是时候,当马林鱼又潜人水中时,线又拉紧了;它绕回了50码。然后,鱼又把线拉了回去。马林鱼落入黑色的水下,潜到海浪和阳光的下面几码的深处。这位伟大的海中猎手,具有上百万年演化出的天性,借此与其的敌手拼搏,拖着骨头结实的嘴角上的强力渔钩,潜人大海的深处。

  在椅子上,瘦小的银行经理又躬起身,用疼痛的手指攥紧湿透的软木柄,感到肩上的网套像细细的钢丝勒进肉里。他支撑着,看着还湿漉漉的尼龙线一码又一码地在眼前急速出去。50码拉下去了,鱼儿还在下潜。

  “它一定会翻身再游上来,”基里安从穆加特罗伊德身后观望着说。“那时就应该回绕啦。”他俯下身注视着穆加特罗伊德那红砖一样晒暴皮的脸,两滴泪水从半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下垂的面颊流下来。南非人把手轻轻地拂压在他的肩头说:“我说,你不能再撑下去了,为啥不让我坐下来替你,只一个小时,行吗?然后,鱼靠近船、无力挣扎时候,你来收拾它。”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慢下来的线。他张开口要说话,舌头上小裂口一下裂开,一滴鲜红的血滴到下巴上。从手掌上流出的血把软木柄涂得滑溜溜的。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的鱼,是我的鱼。”

  基里安站起身说:“好吧,英国佬,是你的鱼,没错。”

  已经是下午两点整。太阳把“前进号”的后甲板烧得灼热。“鱼皇”停止下潜,线上的拉力放松到40磅。穆加特罗伊德又开始回绕了。

  一个小时以后,马林鱼最后一次跃出海面。这时它离船只有100 码远。它的腾跃吸引了基里安和小男孩,他们抢到船尾去观看。足有几秒钟,“鱼皇”在海浪上悬立。它的头猛力地甩来甩去,想拼命挣脱嘴上的钩。它的嘴角上闪现着一段垂下的钢丝。它抖动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一声轰响,它把庞大的身躯砸向大海,消失了。

  基里安敬畏地说道:“就是它,它就是‘鱼皇’。确切地估计,它有1200磅重,从嘴到尾有20英尺长。当马林鱼以每小时40码冲击时,又长又尖的嘴能穿透10英寸厚的木板。好一头大鱼呀!”

  他问帕蒂安:“您说是不是?”

  老船长点点头。

  基里安说:“你想过没有?它是不是快要累垮了?”

  “再有两个小时,”老船长回答说,“就会累跨的。”

  基里安蹲在穆加特罗伊德身边,对他解释说:“老船长说,它已经很疲惫了,不过,它还可能挣斗一两个小时,想撑下去吗?”

  穆加特罗伊德紧盯着大鱼人水的地方。他的眼光已经模模糊糊,身体疲惫不堪,周身火烧火燎地疼痛。他的右臂一股肌肉拉裂使得整个右臂一阵阵针刺般疼痛。他从来也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毅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因此他根本就不知道能否再撑下去。他点点头。线又静止了,鱼竿弓起来。“鱼皇”又在发威,但是没有拉到100磅。银行家坐着,机械地支撑着。

  好长的90分钟。他们双方较量着,一边是庞德区的瘦弱的人,另一边是巨大的鱼。它又有四次猛冲猛撞地拖线。但是,拖拽的时间逐渐缩短,离合器的拉力渐渐削弱它的体力。这四次,穆加特罗伊德忍受着极度的痛楚把它拉进来,每次都多拉回几码。极度疲劳已经使他接近神志不清,小腿、臀部的肌肉剧烈地一抽一颤,就像电灯丝即刻就要烧断一样。他的眼光模糊的程度在增加。到下午4 点半钟,他已连续拼搏了7 个半小时,即使是一位身强力壮的人也受不了。现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会太久。其中一方必须垮掉。

  5 点差20分钟时,线松弛下来,这一放松倒使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随即,他开始回统渔线,这次他觉得容易多了,线上有拖力,但已经不是挣扎的拉力。而且拽动已经停止。基里安听到绕线轮有节奏地格登格登响着,便从船尾遮篷走过来,在背后张望。他口里喊着:“它来了。‘鱼皇’驾临。”

  随着黄昏降临,大海宁静下来。翻滚的白浪已经变为轻松自由涌动的海水。这会儿,希金斯虽然还感到眩晕恶心,但是已经不再呕吐了。他和小男孩都过来瞧。帕蒂安船长关闭了马达,锁定舵轮,从高位上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船后的海水。

  一个物体冲破水面,摇晃着、滚动着,随着尼龙线朝着船靠过来。它脊鳍竖立起片刻,然后又侧倒下去。长长的尖嘴刺出水面,随之就沉入水下。

  离20码远了。他们能看清楚“鱼皇”的巨大身躯。现在,除非它的骨子里还潜藏着某种突发的爆发力,否则它就再也不能挣脱了。它已经认输了。在距20英尺远时,钢丝挽绳被控制到鱼竿端头。基里安戴上一只厚皮手套抓住它,并用手把它拉上船。他们全然不顾穆加特罗伊德,他颓倒在椅子里。

  整整8 个钟头过去了,他第一次放开鱼竿,它向前跌落在船尾肋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开身上的装束,网套脱落在地上。他用脚使劲挣扎着往起站。然而,他的小腿、大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一下子跌坐在死剑鱼旁边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正从船檐审视着船尾上下浮动的东西。当基里安慢慢地拉上来钢丝连接杆时,小男孩跳到艉肋板上,戴着手套站定,一个大挂钩高高地吊过他的头顶。穆加特罗伊德向上看,看到男孩站在那儿。高举着鱼叉和大弯钩子。

  他突然声音嘶哑地喊一声:“不!”

  男孩惊呆了,低头朝下看。穆加特罗伊德的手和脚伏在甲板上,低头去看渔具箱。箱子里,上面有一副钢丝钳子。他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住钳子,把钳子压放在磨烂的右手掌上。他的手指头慢慢合拢,握住把手,再用空着的手拉着东西站直。然后靠到船尾又探身船外。

  “鱼皇”就躺在他的下方,筋疲力尽,差不多快要断气了。巨大的身躯斜穿尾波,嘴半张着。嘴的一边垂落的钢丝是上次与钓鱼人搏斗的标志,钢丝依旧发亮;在他的下颌支出另一个钩子,早已生锈。现在由基里安的手拉着钢丝向下连着第三个鱼钩。这是他自己用过的鱼钩,深深地钩人鱼上唇的软骨上,鱼钩的杆只有一部分露在外面。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冲刷着马林鱼湛蓝色身躯。它离船只有两英尺,一只大理石般光亮的碟形眼睛,瞪着穆加特罗伊德。它还活着,只是没有力气再搏斗了。从它的嘴上到基里安手上的钢丝很紧。穆加特罗伊德慢慢地俯下身,把他的右手伸向“鱼皇”的嘴巴。

  基里安说:“老兄,你想拍拍它的话,过一会儿再拍。先让我们把它拉上船吧。”

  穆加特罗伊德谨慎地把克丝钳两个夹齿放在钓杆与钢丝连杆的接合处,用力紧夹,血从手掌流出,从马林鱼的头上流人海水之中。他又紧攥了一下,钢丝被夹断了。

  希金斯喊道:“你在干什么?它会逃脱的。”

  又一股波浪冲刷过他的身体,“鱼皇”瞪着眼睛看着穆加特罗伊德。

  它摇动一下疲惫而又带伤痕的头,把尖尖的嘴插人寒冷的水下。接踵而来的浪头翻卷它的身体,使其背朝上,头深入到水下。它向左转过去,巨大的月形尾竖起又落下,十分费力地拍打海浪。当它恢复一点体力之后,摇摆了两下,随即推动身体向前游,一下子没人海中。最后他们看到的只有尾巴,十分疲惫不堪地、费力地推着自己重归大海,回到寒冷黑暗的海底之家。

  基里安气恼地说:“真他妈见鬼啦!”

  穆加特罗伊德挣扎着站起身,一股热血直冲他的脑门儿。他只觉得天族地转眼前发黑,甲板掀起,先撞到膝盖,再撞到脸上。他昏了过去。西边的太阳悬挂在毛里求斯岛的山峦之上。返航途中,“前进号”中速行驶,用了一个小时,驶过环礁湖。

  这时,穆加特罗伊德也已苏醒了。途中,基里安从他身上脱下了长裤和厚运动衫,以便让凉爽的晚风吹拂他的四肢。此刻,他一气喝下了3 杯啤酒,坐在一条凳子上,精神萎靡不振,躬腰驼背,双手插在刷甲板用的海水桶里。船已经靠岸,来到木板栈桥,停船抛锚了,他竟然没有意识到。

  小男孩让·保罗跳下船,一溜烟儿朝村子跑去。

  老船长帕蒂安关掉马达,并检查船缆绳是否都系牢了。他把大个的鲤鱼和剑鱼都抛到小码头上,又把渔具和诱饵装起来。基里安用劲把冷饮箱子举到栈桥上,回身又跳进船舱,对穆加特罗伊德说:“喂,该走了。”

  这时,他才支撑着站起身,基里安扶着他上了码头。他的短裤边撕落下来,拖到膝盖下,衬衫敞开着怀,已经被晒干的汗渍染黑。他脚上穿的胶底鞋已经蹬碎。不少村民在狭窄的栈桥上列队站着,他们只好鱼贯而行。希金斯在前边开道。

  老船长帕蒂安走在前面。穆加特罗伊德真想与大家—一握手,可是双手痛得太厉害了。他对老船长点头微笑。

  他用法语说:“谢谢。”

  老船长抓着头上的破边帽子,摘下来很客气地用法语答道:“向你致敬,渔把头。”

  穆加特罗伊德缓慢地走上栈桥,每个村民都对他点头,口里说着:“向您致敬,渔把头。”

  当他们走下栈桥,踏上村中的卵石路时,看到汽车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人们纷纷向他致意:“了不起,真了不起,渔把头。”

  希金斯把剩下的衣服和空饭盒装起来,基里安把冷饮箱子从后挡板扔到车里,乒地关上车门。再转到乘客座位这一边。穆加特罗伊德坐在那里等着。

  “他们在说什么?”他小声问道:基里安说:“他们在问候你。他们称你是渔把头。”

  “就因为这位‘鱼皇’吗?”

  “在这一带它可是传奇的精灵。”

  “是因为我把‘鱼皇’捉到了吗?”

  基里安轻轻地笑笑说:“不,英国伦,是因为你把它放生了。”

  他们爬上汽车。穆加特罗伊德坐在后座上,他满心的喜悦,瘫坐在软垫上。双手抱着,放在大腿上,手掌火烧一样地痛。

  基里安把住方向盘,希金斯坐在他旁边。

  “我说,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这些村民好像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穆加特罗伊德向窗外望去,看到一张张微笑着的脸和挥着手的孩子们。

  基里安提议说:“在回宾馆之前,我们最好在弗拉格的医院停一下,请那儿的医生给你看一下。”

  那位印度医生请穆加特罗伊德脱下衣服,看到的情况令他喷喷砸嘴。屁股两边在钓鱼的椅子上已经磨出了水泡。一条条紫色的伤痕深深地印在肩头和背上,这些都是网套勒破肉的地方。胳膊、大腿和小腿颜色通红,被太阳烤得脱了皮。他的脸色被太阳晒得发黑。两只手掌看着像生牛排。

  “哎呀,真够吓人,”医生惊叹地说:“看样子要花些时间。”

  基里安问道:“过几个钟头我再来接他,行吗?”

  医生说:“不用了。圣热朗宾馆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回家时会带上他,把他送回去。”

  穆加特罗伊德从圣热朗宾馆的正门走进去、来到灯光明亮的正厅时,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这时,医生仍然陪着他。一个旅客看到他进来,马上跑到餐厅告知迟来用餐的人。消息很快传到了外面的游泳池酒吧。一阵椅子的挪动声和餐具刀叉的碰撞声。一群度假的人蜂拥着拐过墙角,纷纷来到正厅迎接他。大家在中途停住了。

  穆加特罗伊德看起来是一副奇怪模样。他的胳膊和双腿涂抹着护肤乳膏,已经干了,呈现白粉笔的颜色。双手缠着绷带。一脸红砖的颜色,涂着药膏发出亮光。头发蓬乱地遮在脸上。他身穿的卡其布短裤拖到膝盖。他整个人就像一张照相底片。他慢慢地走近人群,大家为他让开路。

  有人说:“真棒,老伙计。”

  又有人说:“说得对,棒极了。”

  大家要握手是做不到了。有两人想拍拍他的背也被医生挥手制止住。有的人拿起酒杯,高举起来向他致意。穆加特罗伊德来到上楼去的石头台阶下面,开始爬楼梯。

  就在此刻,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被丈夫归来的喧哗惊动了,从美容美发室出来。在上午八九点钟,她到海滩上每天聚会的地方去,发现他不在了,实在令人疑惑。接着她就到处找他,并查明了他的去向。为此她一整天都在憋气,这会儿就要爆发了。她的脸色通红,当然是因为气愤而不是太阳晒的。她准备回家的电烫发型还没有做完,卷发夹就像卡秋莎组炮一样,在头上傲然而立。

  “穆加特罗伊德,”她吼道——她在生气的时候总是直呼他的名字——“你到底闯到哪儿去了?”

  穆加特罗伊德刚爬上楼梯一半,回转身朝下看看人群,又看看妻子。后来,基里安告诉他的同事们,当时他的眼神很异常。众人一下子静下来了。

  埃德娜抬着头,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你像什么样子吗?”

  这时,这位银行经理竟然做出他多年来一直不敢做的事。他高喊一声:“闭嘴。”

  她的嘴巴吃惊地张着,就像那条鱼嘴一样大张着,只是没有那种神威。

  穆加特罗伊德平静地说道:“25年了,埃德娜,你一直威胁我说要去博格诺同你姐姐一起生活。现在你会高兴地听到,我决不阻拦你。明天我不会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这儿,就待在这个岛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齐抬眼望着他。

  穆加特罗伊德接下去说:“你不要担心会成为穷人,我会把房子和我的银行积蓄全部过到你的名下。我只留养老保险金和人寿保险单上支付的现金。”

  哈里·福斯特对着啤酒罐痛饮一口,打了一个响嗝。

  希金斯颤声说:“你可不能离开伦敦,老伙计,你什么都没有了,怎么生活呀。”

  银行经理坚定地说:“我当然能生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决不会反悔。在医院里我把一切都想好了。老船长帕蒂安来看望我时,我们谈妥了一笔交易。他把船卖给我,我剩下的钱足够在海边造一所小房子。他愿意留下当船长,并送他的孙子上学直到读完大学。而我就是船仔,两年时间里他教我海上的生活和捕鱼技术。在那以后,我就会带着游客出海钓鱼并以此为生。”

  到此来度假的这群人一直抬眼望着他,又是惊喜又是诧异。

  还是希金斯打破沉寂说:“那么穆加特罗伊德,老伙计,银行怎么办?庞德区怎么办?”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太太呜咽着说:“那么,我怎么办呢?”

  银行经理审慎地考虑了每一个问题,最后果断地答道:“让银行见鬼去吧。让庞德区也见鬼去吧。还有你,太太,你也见鬼去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爬上最后几阶楼梯。身后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当他从走廊走向房间时,后面传来了一个酒徒的话:“祝你好运,穆加特罗伊德!”(全文完,更多FF短篇小说继续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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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
 
  回家的航程总是他所最喜欢的。30多年来,在驾驶英国航空公司的大型客机环绕世界的飞行生涯里,他已经到过了70多个大城市,其中大多数是都城,原先的新奇感早已经消退了。

  30年前,身穿袖口上绣有金光闪闪的双圈的见习大副制服,他曾经热衷于遥远的和陌生的地方。在飞机地停期间,他曾经去探访过美国和欧洲大陆的夜生活,去游览过远东地区的寺院和庙宇。现在,他只想早点回到他在英格兰多金附近的家中。

  以前,他曾与几位漂亮的空姐有过一些短暂而炽热的风流韵事,但在苏珊嫁给他以后,这种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在旅馆床上的5000个夜晚的感觉早就成了过去,现在只剩下想跳上他自己的睡床去闻身边苏珊所特有的那种女人香味的欲望。

  他有两个孩子。儿子查尔斯是苏珊在蜜月时怀上的,现在是个23岁的小伙子,是一名电脑程序员;女儿詹妮弗刚满18岁,在约克大学攻读美术史。这给了他家庭的稳定感,并促使他想回到家里。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了,驾着他那辆小轿车转弯驶上水车巷、看到苏珊在家门口等待着他的那种前景,胜过对任何异乡的感受。

  在这辆运送机组人员的大客车的走廊对面,他的临时接替机长正盯视着司机的后脑勺。在他的左边,他的两名大副中的1 名还在张着嘴巴好奇地呆望着在他们身后渐渐消逝的泰国曼谷市内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海。

  坐在这辆开着冷空调的大客车后部的是飞机的客舱乘务员们:l 名客舱乘务主任,以及15名乘务员,其中4 名男的,11名女的。两天前,他和他们一起从伦敦希斯罗机场飞过来,他知道那位乘务主任能处理从飞行甲板的舱门至尾翼的一切事务。那是他的工作,而且他是一位老练的乘务长。

  机长阿德里安·法龙的任务,只是再一次把这架载有400 多位买了机票旅客的波音747 -400 珍宝客机从曼谷飞到希斯罗,或者如同他的飞行日志里会做记录的,从BKK (曼谷)到LHR (伦敦希斯罗)。

  在起飞前两个小时,这辆机组人员的大轿车转人机场边缘,在大门口的卫兵点头之后,朝着英国航空公司办事处驶去了。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时间,但法龙机长是一个坚持要求一丝不苟的人,而从英航办事处传来的消息是,当地时间下午3 点15分从悉尼飞过来的那架10航班快鸟,将准时于曼谷时间晚上9 点45分降落。事实上,它已经在作着陆准备了。“在这辆载运机组人员大客车后面1 英里处,有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它只载有一名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身穿制服的司机后面。轿车和司机都属于东方宾馆,而这位打扮成无可挑剔的高级白领职员的乘客已经在那里住了3 天。在汽车的行李箱里安放着他那只单一的旅行箱,那是一只硬框箱子,用真皮做的,配之以实心黄铜锁,是一位高级商务人员想轻轻松松但又不显得寒酸地旅行时所使用的一只轻便航空箱。在他身边则放着他的公文箱,是用正宗鳄鱼皮做的。

  在他那件裁剪得体的奶油色丝质西装的胸袋里,放着他的那本英国护照,名字是雨果·西摩,还有从曼谷返回伦敦的另一半机票,当然是头等舱的。当10号航班的快鸟离开跑道朝英航出港候机厅滑行过去时,这辆豪华轿车在办理登机手续的大厅外吱地一声停住了。

  西摩先生没有自己去推行李车。他举起一只白净的手,一名小个子的泰国搬运工立即推过来一辆。在付了司机的小费之后,这位商务人员朝打开的汽车行李箱内他的那只旅行箱点点头,然后跟着那个搬运工进入办理登记手续大厅并走向英航头等舱柜台。他在热带地区黏糊糊的热空气中只暴露了大约30秒时间。

  办理头等舱的登机手续用不了1 小时45分钟时间。柜台后面那位年轻的职员没有为其他人服务。10分钟之内,那件单一的牛皮旅行箱已经由皮带输送机传送到行李操作区去了,在那里,它的标签清楚地表明它应该被装上那班赴伦敦的航班。西摩先生得到了他的登机牌并明确了去位于护照检查关卡后面的头等舱候机室的方向。

  穿制服的泰国移民局官员瞟了一眼那本玫瑰红色的护照,接着去检查那张登机牌,最后去看玻璃屏幕后面的那张脸。中年年纪,稍微有点晒黑,胡子刮得光光的,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刚刚理过并吹得于干的;一件柔软的没有汗渍的丝质白衬衣,从吉姆·汤普森商店购买的丝领带,奶油色的丝质西服出自于曼谷的著名裁缝店。他从玻璃屏幕下面把身份证件递了回去。

  “索瓦特蒂,克拉布。”英国人轻轻说了一句。那位泰国官员对于用自己的语言受到了感谢而浮上了一丝笑容,这种笑容外国人通常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视力范围以外的某个地点,从悉尼到曼谷的旅客正鱼贯地从波音客机下走向通往护照检查的那条长长的廊道。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中转旅客,直至飞机上的人全都走空,然后清洁工才能登机工作,他们将清理出14袋分类垃圾。西摩先生提着他那只鳄鱼皮公文箱,静静地走向头等舱候机室,在那里,他受到了两名极为漂亮的泰国女服务员的热情招待,让他坐下来,还给他端来了一杯清澈的白葡萄酒。他安静地埋头阅读《福布斯》杂志的一篇文章。在这间宽敞、凉爽和豪华的休息室里,还坐着另外19名头等舱旅客。

  他没有看见,因为他没有刻意去看。当西摩先生在办理头等舱登机手续柜台前时,他只与商务舱的登机手续柜台相隔几英尺。英国航空公司的这架波音747 —400客机共有14个头等舱座位,其中10个座位有人来坐,这其中的4 个是从悉尼赴伦敦的旅客。西摩先生是6 个从曼谷登机的头等舱旅客中的第一个。商务舱的所有23个座位将会满员,其中18个将在曼谷登机。当时,这些商务舱旅客在与他相隔飓尺的柜台前排队办理登机手续。

  但在他们的旁边,是经济舱旅客的队伍。这些柜台前拥动着一大群人。10只柜台正在试图应付差不多400 名旅客。旅客中有希金斯一家人。他们自己拖带着行李。他们是坐机场班车过来的,车上虽然开着空调,但那么多乘客呼出来的热气最终打败了空调系统。经济舱旅客汗流浃背,一副狼狈相。希金斯一家花了将近1 个小时时间才进入候机室,简短地去了一次免税商店后,在禁烟区里安顿下来了。还需30分钟时间才能登机。机长法龙和他的机组人员早已经在飞机上了,但即使他们也被客舱乘务员们捷足先登了。

  机长和他的机组人员已在办公室里花了通常的15分钟时间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那本十分重要的飞行计划告诉他航程距离、需装载的最低限量燃料,以及今天晚上他必须遵照执行的航线细节情况。所有这些信息都已经输入了从曼谷至伦敦的各个不同的空中交通控制中心。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航行路上的气象资料,他发现前方的英国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以行家的眼光很快地翻过了“机组人员须知”,记住与他有关的那几页资料,对无关紧要的大部分内容未加理会。

  当最后一份文件签字留底并把原件退还之后,4 位飞行员已做好了登机准备。他们比旅客提早很多,而那些从悉尼抵达的旅客早就走光了。清洁工还在飞机上,但那是乘务主任哈利·帕尔弗里所负责的事情,而帕尔弗里先生将会不慌不忙地以优雅的姿态予以处理。

  乘务主任所关心的并不单单是那些泰国清洁工。所有的洗手间都要进行通风和打扫,然后还要检查。为400 位旅客准备的足够的食品和饮料正被装上飞机,他甚至还从另一架刚刚从希斯罗抵达的喷气客机那里搞到了一些在伦敦出版的最新的报纸。在帕尔弗里先生的工作量完成一半时,他的机长和飞行员们登机了。

  夏天时,法龙机长只要两名大副相伴就可以应付了,但现在是1 月下旬,迎面而来的西北风将使飞机的飞行时间增加到13个小时,这就需要一位能换班的机长了。

  以个人意见,阿德里安·法龙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在飞行甲板后部的左手边有一个小舱房,里面有两张床铺,而且机长让飞机搭上自动驾驶仪并交由另两位飞行员去控制后,自己抓紧时间去睡上四五个小时是完全正常的。但规定必须执行,因此这班客机安排了4 名飞行人员,而不是3 名。

  当这4 个人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向那架几乎是空荡荡的飞机时,法龙向两名大副中更为年轻的那个点了点头。

  “对不起,吉姆,去作巡视检查。”

  刚才一直在运送机组人员大客车上透过车窗凝视正在消失的曼谷市内万家灯火的那位年轻人点点头,在人口通道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走出去进入到闷热的、黏糊糊的夜幕之中。这是一项他们全都讨厌的例行工作,但又不得不做,而且常常落到他们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人身上。假如把这架珍宝客机从机首到机尾、从翼尖到翼尖整个装人一只四方盒子里,那么这只盒子的占地面积将会超过1 英亩。巡视员就是必须去那么做;围绕整架飞机走一圈,看看该在的东西是否在位。一块板件也许只有一半相连,一片液体也许意味着泄漏,地勤人员没有发现。说句不大中听的话,虽然有地勤人员,但飞机总是喜欢由其自己的人员去作最后的巡视检查。

  有时候,外面的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或者是赤日炎炎,这就运气不好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勤奋而认真的巡视检查员在20分钟后回来时已是汗流泱背还带着被虫子咬过的小包,但其他各方面情况还是很佳的。

  机长法龙从入口舱门处的楼梯爬上上层舱,然后从飞行甲板舱门向前走进他的领地。几分钟之内,两位机长及剩余的那位大8 记经脱去他们的西装,把它们挂到休息室的门后,并已经落座了。法龙当然是坐在他的右手边。那位替班的机长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工作而走进那间有床铺的休息舱室去研究股票市场的行情了。

  当法龙开始他的生涯并从贝尔法斯特的常规飞行转为长途飞行时,他仍处于需要一名领航员和一名飞行机师的时期。但现在这种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了。他的机师现在是在他头顶上和在他旁边的一排排技术设备;足够的仪器仪表、操纵杆和电钮能够承担一位机师的所有工作,而且更多。他的领航员现在是3 套惰性参考系统,它们之间的“黑盒子”可以完成一位领航员的一切任务,而且更快。

  当那位大副在浏览5 份独立的安全检查单的第一份——起动前检查时,法龙看了一眼装载单,这是在所有的行李确认已装上而且旅客的数量由帕尔弗里先生按人头清点后他所要签认的。每一位机长的噩梦并不是旅客已登机但他的行李还没装上——那可以由下一班飞机装运过去,而是行李已装上飞机但旅客不想登机。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行李必须卸下来,直至排除掉那些无人认领的行李。那种行李里面有可能装有任何导致危险的物品。

  整架飞机仍由其辅机在提供动力,实际上这是第五台喷气发动机,是极少有旅客所知道的。这架巨型飞机上的辅机其动力大得足以驱动一架小型战斗机;它所提供的功率能使客机不依靠外界的任何帮助独立地点亮灯光、驱动空调、发动引擎等等。

  在经济舱旅客的休息室里,希金斯先生和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朱莉已经累了,而且孩子正在变得暴躁不安。他们是在4 个小时之前离开那家二星级旅馆的,在现代化的旅行方式里,一路上他们是够累的。把行李装上大客车,确保没有遗漏任何物品,排队和等待,坐在一个狭小的位置上,交通堵塞,担心迟到,前方又发生堵车,从班车转到机场,同时要努力找到行李、孩子和小推车,在办理登机手续柜台前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排队和等待,随身行李接受X 光机的安全检查,孩子的哭闹,因为她的玩具娃娃与她分开通过X 光机,在免税商店里选购一些糖果,排队和等待……最后是坐在硬塑料椅子上等待登机。

  朱莉已经对无尽的等待感到厌烦了,她抱着那个在当地购买的玩具娃娃开始去漫游了。在几码距离之外,一个男人在叫她。

  “嗨,孩子,这个洋娃娃真漂亮。”

  她停下来注视着他。他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他穿着一双高跟牛仔靴,一条沾满尘土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斜纹棉布衬衣,还挂着一串部落人的珠子。他的身边放着一只帆布背包。他的头发已经结块,很可能好长时间没洗了,一把长胡子在他的下巴下方晃荡着。

  假如朱莉·希金斯知道,但实际上年仅8 岁的她是不大可能知道的,远东地区也有许多背着背包的西方人,这个刚刚与她搭话的人就是其中之一。远东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成千上万这样的人,部分原因是因为那里生活宽松、物价便宜,也因为在多数情况下容易搞到他们所嗜好的毒品。

  “她是新的,”朱莉说。“我叫她普基。”

  “好名字。为什么呢?”那个嬉皮士拖长声音说。

  “因为爸爸是在普基把她买来的。”

  “我知道那里。黄金海滩。你刚刚在那里度完假吗?”

  “是的。我和爸爸一起游泳了,我们还看见了各种各样的鱼。”

  这时候,希金斯夫人用一只脚趾头碰了一下她丈夫的脚,并朝他们女儿的方向点点头。

  “朱莉,快回来,亲爱的。”希金斯先生用他的女儿能听懂的一种声调叫道。这是一种不赞成的声调。她快步朝他们走了回来。希金斯盯视着那个嬉皮士。这是他所厌恶的那一类人:到处漫游,肮脏邋遢,而且几乎肯定是一名吸毒者,是他最不喜欢女儿与之交谈的人。那嬉皮士得到了这一信息。他耸耸肩,掏出一包香烟,看到头顶上方的禁烟标志,就漫游到吸烟区去点火了。希金斯夫人喷了一下鼻息。广播在呼叫旅客准备登机,首先由第34排至57排的旅客开始。希金斯先生看了一下他的登机牌。第34排,座位号D 、E 和F。他召集家人,检查了一下他们的随身行李,加入到了队伍的后面。

  晚上11点45分的起飞时间肯定是要延误了,但那只是对外公布的时刻,广义地说,是虚构的。法龙机长关心的是他能够从曼谷机场控制塔得到在零点零五分时的起飞时限,他想得到那个时限。在现代的民航界里,获得起飞或着陆的一个时限才算事情的落实。如果你在西欧或北美错过这个时限,你有可能会等上1 个小时以得到下一个时限。

  延误20分钟没有关系。他知道他可以在飞行途中把它补回来。由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南部上空的强劲的顶风,他的飞行计划预计航程时间为13小时20分钟。因为伦敦处于格林尼治零时区,时差应该是7 个小时。他将于1 月份一个寒冷的早上大约6 点20分降落在伦敦,外面的气温接近零摄氏度,而现在半夜里曼谷的气温是26度,湿度高达90多。

  驾驶舱门上响起一次敲门声;乘务主任拿着一份载客舱单进来了。他和他的职员已经按人头数清点过了。

  “405 名旅客,机长。”

  人数相符。法龙签认了装载清单并把它递回给帕尔弗里。乘务主任随即走下楼梯回到最后一扇开启着的舱门边,把单子交给了英航地面人员。在这架庞大的飞行器外面,最后一批地勤服务人员正在完成他们的工作。行李舱已经关上了,软管已经拆开了,车辆已经退回到安全距离处了。这个庞然大物即将发动它那4 台劳斯莱斯引擎开始滑行。

  在头等舱里,西摩先生已经脱去了他那件优雅的丝质西装,现在它挂在前面的衣柜里。他仍戴着丝质领带,但已经松开了结头。一杯香槟酒在他的手肘边冒着气泡,乘务主任已经为他取来了一份最新的《金融时报》和《每日电讯报》。

  在飞行甲板上,法龙监视着准备发动的检查工作。朝前方和下方看出去,他能够见到那辆牵引车。如果没有牵引车,快鸟10号就无法动弹,因为它现在面对着航站大楼,在没有外来协助的情况下不能调头。

  从曼谷机场地面控制室里,法龙得到了发动引擎的许可。在牵引车开始把这架747 -p 型客机顶向后退的同时,4 台劳斯莱斯524 发动机开始运转一了。法龙不需要地面协助起动引擎,他的辅机就可以对付。

  在法龙的命令下,他的副驾驶把手伸向头顶上的仪表板,拉了一下4 号发动机的开关,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在操作相同号码的燃油控制开关。他把这些动作重复了3 遍,相继起动了4 号。3 号、2 号和1 号引擎。同时,自动燃油控制器使发动机处于缓慢的怠速状态。

  牵引车现在正以90度的角度在拖动快鸟10号,以使它的鼻首对向滑行道,这样它的喷射气流不致吹倒它身后的任何东西。在完成拖带后,牵引车司机通过其佩带着的耳机通讯系统向驾驶舱做了报告,它的拖带杆仍插在飞机的鼻轮旁边。他要求飞机制动。

  他这么做是对的。要与飞机脱开,他不得不从牵引车上下来,走到珍宝机的鼻轮旁,把拖带杆从插座中拉出来。如果飞机未制动,他有可能被前轮碾成肉饼。法龙采取了制动措施,并发出了通知。在他下面50英尺的地面上,牵引车脱开飞机后,驶到了一边,司机按程序举起了从拖带插座处拿过来的一面旗帜。法龙朝他挥挥手以示感激,然后牵引车就开走了。地面控制中心同意飞机滑行,并把它交给了控制塔调度管理。

  在第34排座位里,希金斯一家人最终安顿下来了。他们运气很好。座位G 没人来坐,于是他们占据了整排的4 个座位。约翰·希金斯坐在了靠走廊的D 座上;他的妻子坐进了另一边廊道边的G 座。朱莉在他们中间,不停地哄着普基,保证她坐得舒舒服服并能享受一个平安的夜晚。

  快鸟10号正沿着滑行道滑向起飞点,它那庞大的机身全凭它的鼻轮导向,由法龙左手下面的舵柄所操纵。法龙机长一直保持着与控制塔的通讯联络。当他抵达主跑道的终端时,他请求并立即获得了起飞允许。这意味着他可以不经停顿从滑行直接进入起飞。

  珍宝客机转人跑道,把它的鼻首对准了中心线。在跑道上方的机长把节流杆推向前去,然后伸出手指按下了增速起飞开关。所有4 台发动机的功率自动升到了预置的数值。

  在客机加速时,旅客们能够感受到了噪音的增加。他们和在飞行甲板上的机组人员都不能听见舱外4 台喷气发动机的嚎叫声,但他们能够感受到动力。远处的航站大楼灯光迅速消退I。按一下控制钮,鼻轮离开了沥青跑道。头等舱里的乘客听到了他们脚下的第一阵铿锵声,但这是重量消失后的液压柱的伸展声。10秒钟之后,主起落架提了上来,飞机升空了。

  在它离开地面后,根据法龙的指令,他的副驾驶按动一只开关收起了整副起落架;又是一阵铿锵声,然后所有的噪音和震动停止了。他以每分钟1300至1500英尺的速率爬升,然后减慢了爬升。在速度增加了以后,法龙命令把翼板按次序缩回来,从20度到川度,到5 度,到1 度,到零,这样它的所有部件全都归位了。

  在第34排D 座的约翰·希金斯终于放松了他原先紧紧抓住的座椅扶手。他不习惯于坐飞机,更讨厌起飞,但他尽量不在家人面前显露出来。朝走廊里看过去,他观察到那个嬉皮士就坐在廊道对面在他们前边的30C 座位上。长长的走道向前延伸,一直抵达把经济舱与商务舱分隔开来的横舱壁。那里设有一整套厨具和4 个洗手间。他可以看见四五个空中小姐已经在走来走去,准备端上这顿真正的晚餐。上一顿饭是6 个小时前在旅馆里吃的快餐,现在他已经饿了。他转回头帮助朱莉整理机上的娱乐系统,找到了那个卡通片频道。

  从曼谷机场的起飞,通常是朝向北方。法龙让正在爬升的客机稍稍朝左舷转向并朝下面望去。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在他们的后面,是曼谷所处的暹罗湾,前方,越过整个国土后,是安达曼海。两处水域之间是泰国,月光映照着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好像整个国家都是水做的。快乌10号爬上31000 英尺高空,开始平飞,并把航向设置为伦敦,沿途将经过加尔各答、德里、喀布尔、德黑兰、东土耳其、巴尔于国家和德国上空。他让快鸟10号搭上自动驾驶仪,伸了一下懒腰,这时候上甲板的一位女乘务员端来了咖啡。

  在30C 座位里,那个嬉皮士看了一下送过来的晚餐菜单。他的胃口很小,他真正想享用的是一支香烟。航程要持续13个小时,加上另1 个小时在希斯罗机场行李提取处的皮带机旁等待他那只硕大的帆布旅行包,然后才能溜到外面去点上一支。

  “牛肉。”他对站在他旁边的那位满面笑容的空姐说。说话的口音似乎是美国的,但他的护照说明他是一个加拿大人,名叫多诺万。

  在伦敦西区的一间相当隐蔽的办公室里,一部电话鸣响起来。坐在书籍后面的那个人瞟了一眼手表。5 点30分,天已经黑下来了。

  “你好。”

  “老板,英航BA010 航班已经离开曼谷升空了。”

  “谢谢。”

  他放下了电话。威廉·布特勒不喜欢在电话上长时间交谈。他说话不多。人们知道他的这个特点。人们也知道他是一个好领导但同时也是一个难得开心的人。他的部下所不知道的是,他曾经有一个女儿,那是他所深深地钟爱的,也是他生活中的骄傲,但她上大学之后死于大剂量海洛因。比尔·布特勒不喜欢海洛因。他更不喜欢把毒品走私进来的人。根据他所从事的工作,他是毒品的死对头。他的部门代表海关对毒品进行着无尽的打击。比尔·布特勒比任何人更为坚决地投身于打击毒品的工作。

  5 个小时过去了。几百份盒装的加热食品分发出去了,塑料盘子收回去了。廉价的小瓶装葡萄酒喝完后瓶子被收回了,或被塞进了座椅背后的布袋里。在那道横舱壁后面,人声嘈杂的经济舱旅客终于安定下来了。

  在头等舱下面的电子舱里,两台航管计算机在从3 台惰性参考系统接收到信息和从灯塔及人造卫星获取数据后,在用电子形式互相联络。它们测算出飞机的位置,并指导自动驾驶仪进行细微的控制调整,以使快鸟10号保持在预定的航线上。

  飞机下面是喀布尔与坎大哈之间的崎岖的山地。在北方潘西尔的山区里,狂热的塔利班武装在与最后一位阻止他们的军阀沙哈·马苏德开战。在阿富汗高空上的这些旅客,被包围在黑暗的夜空、致命的寒冷、发动机的噪声、严酷的地形和战争之中。

  舷窗的遮光板全都放下来了,灯光暗淡下来了,薄毛毯发下来了。大多数旅客在努力想睡一会儿。有几个人在观看飞机上的电影,还有些人调到了音乐频道上。

  在34G 座位里,希金斯夫人已经睡着了,毯子拉到了下巴边,半张着嘴,在柔和地呼吸着。座位E 和F 已经合而为一了,中间的扶手已经摇上去了,朱莉伸直双腿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暖和的毛毯,胸前抱着那只玩具娃娃,也已经进入梦乡了。

  约翰·希金斯没能睡着。他在飞机上从来没有睡着过。所以,尽管很累,他回想起他们在远东度过的假期。这是一次团队度假旅游,当然,不然的话,保险公司的一名小职员是不可能走到那么远的泰国去度假的,即使如此,也花费了一大笔积蓄。但这次出游是值得的。

  他们曾经住在富基特岛上的潘西旅馆里,远离灯红酒绿的芭堤雅。他曾经非常仔细地与旅行社核实过,他的家庭绝对不想与所有那种事情沾上边。使他惊奇的是,妻子和女儿全都同意了。他们租借了自行车,骑车游览了岛上的橡胶种植园和泰族村庄。他们曾经停下来,惊叹于金碧辉煌的佛教寺院,并见到了正在诵念经文的身穿袈沙的僧人。

  他曾经从旅馆里为他自己和朱莉租借了潜水面具、通气管和橡皮脚掌;希金斯夫人不游泳,除了在池里玩几下。戴上这些装备后,他和他的女儿曾经游到了近岸处的一丛珊瑚礁旁。在水下,他们看到了在匆匆游动的鱼:岩底花纹鱼(蝴蝶鱼、四只眼和军百鱼。

  朱莉激动极了,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大喊,惟恐她的父亲没有看见它们。他当然已经看见了,于是他做手势让她戴回口罩,以免喝进海水。但已经太晚了,她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得不去帮助她,把她带回到沙滩上。

  旅馆曾向他提供在泳池中佩带潜水器的跳水训练课程,但他婉拒了。他已经读到过一些资料,惟恐水中有鲨鱼,希金斯夫人也对此大惊小怪。他们是一个家庭,想来这里稍微体验一下刺激的活动,但不能太冒险。

  在旅馆的商场里,朱莉发现了一只泰国小姑娘造型的洋娃娃,他为她买了下来。在潘西游玩了10天之后,他们最后在曼谷安排了3 天从而结束了这次假期。在那里,他们曾因从调南河飘过来的臭味而皱起了鼻子,还为无穷无尽的汽车排放出来的尾气而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总的来说,这是人生中一次值得的假期。

  他前面的椅背上有一块小屏幕,不停地显示着航班的进展情况。他闲来无事地观看着。数字连续不断:曼谷时间。飞过的距离、至目的地距离、航行时间、机外温度(零下76度)、顶风的风速等等。

  在播放的数字之间,还有一幅图像在闪现:这个地区的一张地图,以及一架白色的小飞机在向西北方向的欧洲缓慢地推进着。他不知道,如同数绵羊的头数那样,这架小飞机的催眠般的效果,是否能够帮助他进入梦乡。然后珍宝客机遇上了一团湍急的气流而颠簸起来,他顿时睡意荡然无存,又紧紧地抓住了椅子扶手。

  他注意到廊道对面前方四排的那个嬉皮士也清醒着。他看见那人膘了一下手表,开始揭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然后那人站了起来。

  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好像检查一番有谁在观察着,接着沿廊道朝前方的横舱壁走了过去。那里挂着一条帘子,但只拉了一半,因此有一束灯光从厨房区里射了出来,照亮了一块地毯和洗手间的两扇门。嬉皮士到了门边,看了看两扇门,但没有去试推一下。毫无疑问两个洗手间里都有人,虽然希金斯没见到任何人走动。嬉皮士把身体往其中一扇门上一靠,开始了等待。

  半分钟后,另一个人加入到他那里。希金斯来了兴致。这另一个人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他穿戴优雅,显然是一个富人。他是从前面过来的,商务舱或者甚至是头等舱。但为什么呢?

  在厨房灯光的照明下,他穿着奶油色的西装裤、一件丝质衬衣和一条松开结头的领带,也是丝质的。他的模样和打扮像是来自于头等舱。难道他走这么远来到后舱是为了上洗手间?

  然后他们开始交谈了:优雅先生和嬉皮士。谈话声很低、很诚挚。主要是前面过来的那个人在说话,身体前倾,面对嬉皮士。嬉皮士在频频点头,表示明白了。身体语言表示那位优雅的人正在下达一系列指示,而那个嬉皮士同意按吩咐的去做。

  约翰·希金斯是喜欢观察周围情况的那一种人,他提起了兴趣。假如优雅先生想小便,头等舱里有五六个洗手间。在下半夜的这个时刻不可能每个洗手间都被占用了。不,他们原先就约定了在这个地点这个时刻的会面。他们的谈话不是随随便便的闲聊,如同两个人碰巧在一起排队等待的那种聊天。
他们分开了。穿西装裤的那个人从视线里消失了,回到前方的舱室去了。嬉皮士根本不想进入任何一个洗手间,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里。约翰·希金斯的脑海在翻腾着。他知道他已经目击了一件奇怪而又意义重大的事情。但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当嬉皮士在幽暗中再次打量是否有人在观察时,“他闭上眼睛佯装睡着。

  10分钟后,约翰·希金斯相信他得到了答案。那两个人是约定见面的,是一个预先计划好了的会面。但他们是如何约定的?他确信当时在经济舱旅客的候机室里没见过任何身穿奶油色西装的优雅的商人。不然的话,那人是很显眼的。在登机和落座以后,嬉皮士没走动过。他也许从空姐的手里收到了一张纸条,但希金斯没看见这事的发生,所以无从证明。

  但假如不是那样,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在深更半夜的这个时刻、在经济舱与商务舱的交界处的这次会面,是原先在泰国时就已经安排好了的。但为什么?商谈某事?交换进度报告?由那个优雅的人下达最后的指示?嬉皮士是商人的私人助手吗?肯定不是。穿戴成那种模样?他们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希金斯开始担心了。他也开始怀疑了。

  当那两个隐蔽的人分开时,在伦敦是晚上11点钟。比尔·布特勒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睡着了的妻子,叹了一口气,熄灭了电灯。他的闹钟已定在凌晨4 点半闭响。时间足够了;到那时候,他将洗漱、穿衣、坐进汽车,可在5 点15分抵达希斯罗机场,比飞机着陆提早整整一个小时。然后是例行公事。

  刚刚过去的一天是漫长的一天。难道不是吗?他已经累了,但仍然未能睡着。他的脑海在搅动,而且总是出现同一个问题。他还有什么需要做吗?

  这是大西洋对岸美国缉毒署的一位同事透露出来的一条消息,于是开始了追捕。

  英伦三岛百分之九十以及西欧大多数瘾君子所消耗的海洛因是土耳其的,因此是棕色的。这是由阴险毒辣、残酷无情的土耳其黑手党所控制的一项生意。土耳其黑手党是一个极为残暴的组织,但平常极为低调,是英国的大多数公众所不知道的。

  他们的产品来自于阿纳托利亚的罂粟:它看上去像一种粗制黄糖,且大多数是放一撮在铝箔里,拿到烛火上去吸摄。英国的瘾君子不喜欢注射;那是美国人的做法。

  从金三角和远东走私进来的不是这种土耳其毒品,而是泰国的白粉,看上去像是烘面包的面粉,而且通常混合了类似的白色粉末以把剂量稀释成20比1。这就是美国人所喜欢的毒品。

  因此如果英国的贩毒团伙能够定期地获得合理的数量,他们就会发生兴趣。不是购买而是交换。最精细的哥伦比亚可卡因可以三比一去换取:6 公斤可卡因换成2 公斤泰国白粉。

  美国缉毒署的那条消息是从他们的迈阿密办事处透露过来的。他们在下层社会里的其中一名卧底特工报告说,在过去的6 个月里,特拉菲肯走私集团3 次派出一名交通员赴英国,带去了6 公斤哥伦比亚纯可卡因,换回来2 公斤泰国白粉。

  数量并不巨大,但持续不断,每次赴英国都给英国的组织者带去了价值20万英镑的交易量。这种数量使比尔·布特勒开始怀疑除轮船和卡车以外的交通工具——飞机、旅客行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想睡上4 个小时的觉。

  约翰·希金斯也没能睡着。他曾经隐隐约约地听说过那个度假天堂的阴暗面。他回想起读到过一篇文章,是关于被称为金三角的一个神秘的地方:漫山遍野地种满了鸦片和罂粟。文章曾提及设在泰国军队无法顾及的边境上密林中的提炼工厂,在那里,鸦片乳脂被制成了基本吗啡,然后进一步提炼成白粉状海洛因。

  旅客们沉沉入睡了,但约翰·希金斯因拿不定主意而辗转反侧未能成眠。卫生间门口这次特殊的碰面或许完全是清白无辜的,但他的问题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这是一次清白无辜的会面。

  屏幕上的那只白色小飞机正在跃人土耳其东部的阿纳托利亚地区,这时候约翰·希金斯解开保险带,站起来取下了头顶上方行李架上他的那只公文箱。没人受到惊动,甚至连那个嬉皮士也没有。

  重新落座后,他在公文箱里寻找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后者很容易地被找到了,然后他发现了4 张印有信头的信纸,是从潘西旅馆里拿来的。他仔细地撕去了信纸上部印有旅馆标记和地址的那部分,留下了他所需的白纸头。以公文箱作为书桌,他开始用钢笔写一封信。他用大写字母书写,半个小时后,信写完了。

  写完信时,那只白色的小飞机正在接近安卡拉上空。他把纸折起来,放进由英航提供的那只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慈善信封里,并在正面用大字写上:机长亲启。紧急。

  他站起身,静静地走到洗手间门边的那块帘子旁,窥视了一下厨房。一位年轻的男乘务员背对着他,正在准备一只早餐盘子。希金斯缩回身子,未被那个乘务员看见。一只蜂鸣器叫响了。他听到那乘务员离开厨房,朝前走过去了。厨房间空了后,希金斯从帘子处溜了进去,把那封信方方正正地放在了配餐区的两只咖啡杯子之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半小时之后,当那位乘务员在准备更多的早餐盘子时,他才注意到那封信。起初,他还以为它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一份馈赠,然后他看到了信封上书写的文宇,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最后走向前面去找乘务主任哈利·帕尔弗里了。

  “这封信放在两只咖啡杯中间,哈利。我认为我应该拿来交给你,而不是直接去驾驶舱。”

  哈利·帕尔弗里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好,西蒙,你做得对。很可能是一个怪念头。把它留给我吧。那些早餐盘子……”

  他注视着这个年轻人走开,注意到制服裤子下绷得紧紧的圆臀。他与许多男乘务员共过事,也与其中一些人同床过,但这个小伙子极为迷人。也许到了希斯罗机场……他看了一眼信封,皱起了眉头,想把它拆开了,但最终还是走向前方的楼梯并敲响了驾驶舱门。

  这仅仅是一个手续。乘务主任可随意进入驾驶舱。那位替换的机长坐在左边的椅子里,注视着前方迎面而来的海岸的灯光。法龙机长不在里面。乘务主任敲了敲休息舱的门。这一次他敲门后等待着。

  阿德里安·法龙在30秒钟后打开了门,并用手指去理顺他那正在变白的头发。

  “哈利?”

  “有件事有点怪,机长。有人把这个留在了中舱厨房间的两只咖啡杯之间。没有显示自己。我怀疑是一封匿名信。”

  他把信件递了过去。

  阿德里安·法龙的胃在搅动。在为英国航空公司驾驶飞机的30年间,他从来未曾遇到过劫机或炸弹威胁事件,但他知道他的几位同事经历过。这是不能容忍的噩梦。现在似乎意味着他已经碰到了。他撕开信封,坐在床沿上阅读起来。信件是这样开始的:机长,很遗憾我不能在信中签上自己的名字,可我绝对不想卷入进去。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是一名尽职的公民,并认为我应该把我所观察到的事情让你知道。你的两名乘客行为极为奇怪而且难以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

  信中详细描述了观察者所见到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这事奇怪得让人起了疑心。结尾是这样的:两名有关的旅客中,一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嬉皮士:穿着褴楼,一副邋遢相,是那种可被称为渣滓的人;他的座位号是30C。另一个人的座位我说不准,但他肯定是来自于头等舱或者商务舱。

  接下来是对那个优雅的人的描述,最后的文字是:我希望我没在制造麻烦,但如果那两个人是在串谋某件事情,那么这件事应该是当局想知道的。

  自作聪明、夸夸其谈的家伙,法龙想道。什么当局,如果不是英国的海关,不论是谁窥探他自己的乘客的举动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他把信递回给哈利·帕尔弗里。乘务主任看过后抿紧了嘴唇。

  “半夜暗杀?”他提议说。

  法龙了解哈利·帕尔弗里,所以机长仔细斟酌他的话语。

  “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互相喜爱。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不在曼谷,他们原先可在哪里会面呢?所以为什么不在伦敦希斯罗机场碰头?为什么要在一个厕所间的门口?该死的。哈利,把旅客名单给我去拿来好吗?”

  当乘务主任去跑腿时,法龙梳理了头发,拉直衬衣后,询问替班的机长:“现在位置?”

  “希腊海岸正在前方出现。出岔子了吗,阿德里安?”

  “希望没有。”

  帕尔弗里拿着名单回来了。30C 座位上是一个叫凯文·多诺万的人。

  “另一个人呢?那个优雅的人?”

  “我想我见过他,”帕尔弗里说。“头等舱,ZK座位。”他翻动着旅客名单。“是雨果·西摩先生。”

  “我们先把这事确定下来,”机长说。“。悄。悄地巡游到头等舱和商务舱去。寻找毛毯下面露出来的奶油色丝质西装裤。在衣柜里核查可与此相配的一件奶油色丝质西装。”

  帕尔弗里点点头走下楼梯去了。法龙打电话要了一杯很浓的黑咖啡,并检查了飞行的事况。

  在9 个小时前起飞时把航路输入的飞行管理系统,保证了快鸟10号按时航行在正确的航线上。系统显示客机正飞越在希腊上空,过4 个小时即可降落。这时候是伦敦时间凌晨2 点20分,希腊时间凌晨3 点20分,外面仍是漆黑一片。机身下方有一些破碎的云块,偶尔显露出几丝亮光,头顶上方星光灿烂。

  阿德里安·法龙的公民责任心,不比他旁边的那个人强,肯定不如他在经济舱里载运的那个匿名旅客,但他有点犹豫不决。那张纸条并不意味着他的飞机正处于危险之中,因此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去理会它。

  但麻烦在于,英国航空公司飞行员协会下面设有一个安全委员会,而他是该委员会的副主席。如果在希斯罗机场里发现了任何疑点,如果无论是西摩或者多诺万因触犯法律而遭警方或海关拘押,而且传出来的话是关于这两个旅客他曾经得到过专门的警报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他将很难为自己做出辩解。这使他感到忧虑。当希腊国土向后退却让位给前方的巴尔干国家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哈利·帕尔弗里已经见过了那张纸条,更不用说把它写下来的那位“尽责的公民”了,如果在希斯罗机场发生了任何事,谁又会保持沉默为他撑起一顶保护伞呢?所以最好是采取安全措施免得到时候说对不起。他决定拍发一份不致引起恐慌的预警无线电报,不是发给海关,而是发给此刻正在希斯罗机场的漫漫长夜里值班的哈欠连天的公司调度员。

  在公开频道上发送信息无疑等于是在告诉正朝希斯罗飞过去的一半飞行员,而此时至少有20多架飞机在飞往伦敦,因此这么做他或许是在《时报》上刊登一份广告。但英航的客机上装有一台叫ACARS 的小仪器。

  ACAHS 即飞机通讯、联络和报告系统,能相当机密地使他向在希斯罗的英航调度处发送一份信息。此后这个球就从他那里踢出去了。

  乘务主任从下面的客舱回来了。是雨果·西摩,他说,毫无疑问。好,法龙说,并发出了他的简短的信息。这时候,他们正在飞越贝尔格莱德上空。

  比尔·布特勒没在4 点半被闹醒。4 点差10分时,电话响了。是在希斯罗机场4 号航站楼的他的值班人员打来的。他边听电话边把双腿从毛毯里伸出来,他完全清醒了。20分钟后,他已经坐进汽车,边行驶边在计算了。

  他知道所有关于诱骗和匿名控告的事情。它们差不多是书中记载的最古老的诡计。先是从市内某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来匿名电话,检举在一架飞过来的飞机上的某个人是一名走私者。

  海关不可能对这个电话置之不理,尽管他们也许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肯定那个被描述的游客只不过是在机场离港大厅里被发现和指定的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而打电话者则是以伦敦为基地的一个犯罪团伙的成员。

  那个被描述的人将会被拦截,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真正的走私者则未经察觉地溜走了,看上去如同早晨的露水一般清白无暇。

  但是由飞机机长发过来的一次警告?那倒是新的。来自于他的其中一名乘客的一张纸条?两名旅客被检举行动可疑?布特勒开动脑筋试图透过所有这些现象与那个人进行斗智。这事有可能只是那人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把一块石头投进了一池平静的水中。

  他在4 号航站楼停好车,信步走进了这座几乎是空荡荡的建筑物。这时候是4 点半,十几架刷着英航标志的巨型喷气式客机,正分别从非洲、远东和美洲飞往这座几乎是被英航独占了的航站楼。两个小时之后,这个地方将会重新人声鼎沸。

  下午6 点钟从纽约、华盛顿、波士顿和迈阿密起飞的航班,经过7 小时的顺风飞行并加上5 个小时的时差,将会遇上从东方飞过来的经13个小时飞行又减去7 个小时时差的那些航班。在从上午6 点至6 点半的几十分钟之内,第一批走下飞机的旅客将会形成一股潮流。他的缉私队的10名队员,已经在从伦敦附近郡县穿越黑暗的公路朝着4 号航站楼赶过来。布特勒需把他的人员布置在下飞机的廊道、护照检查处和海关大厅等各个部位。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是“漏网”的结果。

  那种事情以前曾经发生过。一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行李箱里装着什么物品的走私交通员,因吓破了胆而不去提取那件行包。行李大厅里的皮带机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海关关员一直注视着,但最后的那只旅行箱就是没人认领。至于那个交通员以后如何去面对一个痛苦而愤怒的下层社会头目则是他自己的事情,有些人无疑会因此而性命难保。布特勒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只无人认领的箱包。他要的是人赃俱获。

  按照西德雷顿的指令,快鸟“10号正在飞越英吉利海峡,向着苏福克海岸逼近。它的航向是要使它抵达机场的北方,然后是一次长长的缓慢的向左转向,以使它从西方对准并接近主跑道。

  在飞行甲板上,阿德里安·法龙回到了左边的驾驶座里,倾听着从西德雷顿发过来的指示。747 客机正下降至15000 英尺的高度,法龙可以看见伊普斯威奇的灯光在向他们漂移过来。

  他的两名大副中的其中一名递给他一份从ACARS 收到的信息。它有礼貌地请求在客机停稳后一打开舱门时即由乘务主任把那封神秘的信件递交给地勤人员。法龙厌烦地哼了一声,从他的衬衣口袋里取出那两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了那位大副,并转达了给乘务主任哈利·帕尔弗里的指示。这时候他们越过了海岸,时间是6 点零5 分。

  在3 个客舱里,降落前的那种期盼的气氛出现了。电灯已经大放光明,早餐盘子已经撤走并堆置起来,录像播放已经停止了。现在客舱乘务员们全都穿上制服,并在头等舱和商务舱里为乘客递送外套了。靠窗座位的旅客在观看从他们身下掠过的一串串灯火。

  雨果·西摩先生从头等舱洗手间里出来了,他刚刚剃过胡须,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显得干净整洁,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名贵香水的味道。回到他的座位后,他整了整领带,扣上背心的纽扣,接过来他那件奶油色的丝质西装,把它在膝头上折叠起来留待以后穿上。他那只鳄鱼皮公文箱放在他的双脚中间。

  在经济舱里,那位加拿大嬉皮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很想抽一支香烟。由于坐在走廊边,他不能够去舷窗边张望,他也没有去尝试。

  在后面四排座位里的希金斯一家人已经完全苏醒了,他们已经做好了着陆的准备。坐在父母中间的朱莉正在耐心地告诉普基布娃娃,她即将在新的家乡里要见到的所有迷人的景象。希金斯夫人正在把她的最后一件随身用品装进她的旅行包里。喜爱整洁的希金斯先生已经把他那只塑料公文包放在了膝盖上,双手叠放在上面。他已经尽了他的义务,心里感到舒畅了。

  座椅背上的那只白色小飞机最终弯过来直至它的鼻子指向了希斯罗机场。接下去的数字显示离降落只有20英里路程。这时候是6 点12分。

  从驾驶舱里,飞行员们能够看到他们身下仍然漆黑一片的伯克郡田野以及把温莎城堡照得通亮的那些灯光。起落架放下来了,翼襟按次序伸展出来,形成了所需的25度角度。对地面上的某个观察者来说,快鸟10号显得正在飘移,几乎一动不动,在掠过最后的几英里距离;实际上,它还在以170 节的航速飞行,但正在减速和下降。

  阿德里安·法龙又查核一遍所有的仪器仪表,确认了希斯罗机场塔台允许他降落的指令。在他的前方,一架从迈阿密飞过来的波音飞机刚刚滑过跑道,而在他身后的10英里处,是一架从波士顿出发的西北航空公司的客机。但它们的乘客将在3 号航站楼下飞机。对于英国航空公司专用的4 号航站楼,他将是早晨抵达的第一架客机。当他的机翼掠过威尔什哈普水库上空后,他把高度降到了1000英尺,且把航速降至138 节的着陆速度。6 点18分,快鸟10号降落了。

  10分钟后,阿德里安·法龙让这架巨型喷气式客机最终停在了那台移动式旅客登机桥的旁边,拉上停机制动后让大副关去引擎。电力供应由主发动机转为辅机,导致了舱内灯光的一秒钟的闪烁,然后又大放光明。在他的身下机首的客舱乘务员们注视着旅客登机桥呜呜呜叫着向他们靠近,当它接上客机的外壳时,他们拉开了舱门。
站在外面的是身穿机场工程技术人员连衣裤的一位年轻人。他发现哈利·帕尔弗里后扬起了一条眉毛。

  “乘务主任?”

  “你来接取那封信吗?”

  年轻人点点头。帕尔弗里把那两张折叠的信纸交到他的手心里后他就离开了。乘务主任转身朝等在他身后的头等舱旅客绽出了他那训练有素的笑容。

  “再见,先生,欢迎你们乘坐本航班。”

  他们开始鱼贯地从他身边走过。第八个要走下飞机的是那位不像是会干坏事的雨果·西摩先生,他那整洁的外表显示出他绝对是一个高素质的人。哈利·帕尔弗里真诚地希望后面的某个傻瓜没有使他造成任何不便。

  头等舱之后是商务舱旅客,有些从后面过来,另有些从上层客舱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波音客机里的众多经济舱乘客全都站起来了,互相在挤来挤去,即使只剩10分钟的等待时间他们也已经急不可耐,如同畜栏里的牛羊渴望着早点获释。

  在这个时刻,移民局大厅的各个卡口空荡荡的,护照检查官们守在他们的柜台后面等待着人海的到来。大厅一边的上方有一块幕墙玻璃,是双向透光的,后面是一个房间。比尔·布特勒站在那个房间里朝下面观望着。

  他的下方有10名护照检查官员,2 名负责查验英国和欧盟护照,8 名负责其他国家的。他的其中一位助手已经向他们作了简单的情况通报。移民局与海关之间时常配合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情况通报给平凡厌人的上午增添了一分小小的额外激动。头等舱旅客中只有4 位是英国人,其余是泰国人或澳大利亚人。这4 位英国公民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经过了必要的检查柜台,当第三位收回他的护照时,那位移民局女检查官抬起头朝那块幕墙玻璃轻轻地点了点。比尔·布特勒手里拿着那封信。奶油色丝质西服,只有一位旅客,是雨果·西摩。布特勒快速地向手里抓着的一只小型通讯器说了几句话。

  “现在出来了。奶油色丝质西服。鳄鱼皮公文箱。”

  兰吉特·古尔·辛格是一位锡克教徒。他也是曼彻斯特大学的一名艺术大师和一名海关官员,属于缉私队。那天上午的某一位观察者将会发觉他的第一种情况,但不会发觉他的另两种身份。他在护照检查卡口后面的走道里,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簸箕和一把扫帚。他从塞在他的右耳孔里的一只不比助听器更大的耳塞里接听到了这条信息。几秒钟之后,一套奶油色西服从他那低垂的头边晃荡着经过了。

  辛格关员注视着这位商人消失在走道中途的那个男士洗手间里了。他轻轻地对着他的左边袖口咕哝了一番。

  “他直接进入了那间男厕所。”

  “跟着他,看他干什么。”

  锡克教徒进入洗手间,把里面的一些废弃物扫进了簸箕。那个身穿奶油色西服的人没有进入一只大便分隔间,而是在洗手。古尔·辛格取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抹台盆。另一位没去注意他。锡克教徒继续忙着他那低人一等的工作,但他留心检查了一下那些大便隔间里是否隐藏着另一个人。这是一次碰头、一次交接吗?当他仍在擦洗时,那位商人烘干双手,提起公文箱离开了。没有发生碰面。他报告了比尔·布特勒。

  这时候,在非英国公民检查柜台后面的其中一位护照查验官朝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一个形象不佳的嬉皮士点点头,并朝那块玻璃墙抬起了眼睛。布特勒接收了这个信号,用他的通讯器打了一个电话。在通往海关大厅的走道上,一位年轻的女士似乎是从飞机上下来的,但实际上不是,看上去好像是在系紧鞋带,但她抬起头,注意到了她前面牛仔裤和斜纹棉布衬衣,并开始跟了上去。

  雨果·西摩进入走道后发觉自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混在一大帮经济舱旅客群中。比尔·布特勒想,他是在消磨时间,把自己混人到人群中。但为什么他要穿这种显眼的西服?这时候,那只匿名电话打过来了。布特勒从他的通讯器里接听了由总机报告的情况。

  “美国口音,”总机话务员说。“追踪到一个穿牛仔裤和斜纹棉布衬衣的加拿大嬉皮士,蓄着一头脏兮兮的长发和一把胡子,但他在他的那只帆布背包里装着一票货。然后挂断了。”

  “我们盯上他了。”布特勒说。

  “动作迅速,头儿。”那羡慕的总机话务员说。布特勒沿着公众所不知道的廊道快步走向另一面玻璃墙后面去占据位置,但这次是海关查验区域,尤其是没有物品申报的绿色通道。假如随便哪一个疑犯会走向红色通道,那将会是一次真正的惊奇。

  他对刚才打过来的那个匿名电话很是高兴。它符合格式。那个嬉皮士是一个掩护,是明显的形式。那位令人尊敬的商人实际携带着货品。一个不坏的诡计,但这一次,多亏那位失眠的鼻子灵敏、目光敏锐的尽责的公民,这个诡计行不通了。

  来自曼谷的行李将由6 号皮带机输送过来,现在已有200 多人围在那里了。大多数人已从大厅的尽头推来了行李车。旅客中站立着西摩先生。他那只真皮硬框旅行箱已在第一批行李中出现了,但他刚才没在那里。头等舱的其他旅客已经走了。那只真皮箱子已经旋转了20圈,但他一直没用眼睛去看它,却盯视着与外面行李装卸操作区相连的墙边行李吐露口。

  10码距离之外站着嬉皮士多诺万,仍在等待着他那只黑色的大背包。刚刚在走进皮带转盘的、推着两辆而不是一辆行李车的是希金斯先生和他的妻子和女儿。朱莉,在她第一次出国旅行时,坚持要有单独的一辆行李车以放置她的小箱包和普基娃娃。

  旋转着的箱包一件又一件地由它们的主人所辨认出来,从皮带上拖下来,装上了行李车。绿色通道前已经开始排起了长队,而且现在队伍已经壮大了,因为另两架珍宝喷气飞机的旅客,主要是美国人和一些从加勒比海度假返回经迈阿密转机过来的英国人,加入了排队的行列。十几个穿制服的海关关员,似乎已经厌倦了,有些在行李大厅里,另有些在通道里,在观察着。

  “在那里,爸爸。”

  几位旅客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宽容。地微笑了。朱莉·希金斯的箱包是不会出错的。那是一只中等尺码的新秀丽牌箱包,上面贴着她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图案。差不多是在同时,她父母亲的两只旅行袋也出现了。生性清洁的约翰·希金斯仔细地把它们装载上去了,以使它们不会倒下来。

  那个嬉皮士发现了他的帆布背包,把它提起来背上了双肩,对行李车不屑一顾,开始迈开大步朝绿色通道走去。西摩先生最终提取了他的真皮旅行箱,把它放上一辆行李车并跟在了后面。在绿色通道里,比尔·布特勒站在玻璃墙后面,注视着这些疲惫的、黎明时的人类鳄鱼正在列队经过玻璃墙面。

  在行李大厅里,一名闲着的搬运工朝他的衣服袖口简要地说了一句话。

  “嬉皮士在前,现在过来了,丝质西服在后面10码距离处。”

  那个嬉皮士没能走远。他走到通往那条通道和出口处拱门一半时,两名穿制服的海关关员走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当然是有礼貌的,绝对有礼貌。

  “对不起,先生,请你往这边走好吗?”

  那个加大拿人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跟我们走一趟,先生。”

  加拿大人的话声成了一次叫喊。

  “你们给我住嘴。我在一架飞机上坐了该死的13个小时,现在我不需要这种屁话,你们听到没有?”

  他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似乎受到了打击。然后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当某个人出事的时候,他们努力去看另一个方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并继续排队朝前行进。雨果·西摩就在他们之中。

  那个加拿大人,在被卸下他的小包和大背包之后,仍在大声叫喊着提出抗议。他被推出队列,通过一扇边门进入了其中一间搜查室。后面的旅客跟上了队伍。那位穿奶油色西服的商人差不多已经到了拱门的出口,这时候他也遭到了拦截。两名海关关员挡住了他的去路,另两名截断了他的退路。

  一开始他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在他那晒黑的皮肤下,他的脸变得一片灰白。

  “我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

  “请您跟我们走,先生。”

  他也被领走了。在单面透光玻璃后面,比尔·布特勒叹了一口气。现在,才是大鱼呢。这才是追踪的结束呢。那些箱包,以及里面所装载的物品。

  搜查花了3 个小时时间,在两间分隔的套房里进行。布特勒在两边穿来穿去,挫折感在不断地增加。当海关打开行李时,他们确实能够全部找到,如果里面装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把嬉皮士的两只背包倒空后搜查了衬里和框子。除了几包香烟,没查到什么东西。这并没有使比尔布特勒感到奇怪。打掩护的人决不会携带任何违禁品。

  是雨果·西摩使他瞠目结舌。他们把那只真皮旅行箱在X 光机里反复检查了十多遍。他们测量了内外尺寸以图找到藏在里面的夹层,结果一无所获。那只鳄鱼皮公文箱也同样。里面有一瓶解酸药片。两片药丸被捣碎后对药粉进行了化验。化验结果是解酸药片。他被命令脱去衣裤;他的衣物被用X 光进行了扫描。然后他本人赤裸着身体也被X 光机照射了,以查明他的体内是否携带着任何物品。一无所有。

  大约10点钟左右,是必须把那两个人释放的时候了。西摩已经在大声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了。布特勒未加以理会。受检查的旅客通常都会那样,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海关所拥有的权力。

  “你要对他们实施跟踪吗,头儿?”他的脸色阴沉的副手问道。布特勒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很可能是徒劳的。如果他们是清白的,那么我们去跟踪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们没有那么清白,我怀疑指挥这次曼谷走私行动的人在发现尾巴之后恐怕是不会去联络他们的。算了吧。下一次。”

  首先被释放的那个加拿大人搭乘机场班车进入伦敦市区后登记住进了靠近帕丁顿的一家肮脏的旅馆。雨果·西摩先生坐上出租车去了一家更为豪华的宾馆。

  下午刚过2 点,在伦敦不同街道上的4 个人接到了电话。根据事先安排,每一个人都站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每一个人都被告知去一个地点报到。其中一个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离开电话亭去赴约了。

  下午4 点钟,比尔·布特勒独自坐在他的汽车里。汽车停在一栋出租公寓楼外,是那种可按星期甚至按天出租的公寓。

  4 点零5 分,他一直在等待的那辆旅行面包车在他身后停下来,他的10名缉私队员跳了出来。已经没有时间进行情况介绍了。那帮人有可能安排了一名瞭望人员,虽然经过半小时的观察他没有见到窗帘的掀动。他简单地点了点头就领头走进了公寓楼的大门。那里有一张办公桌,但没安排门卫人员。他留下两名感到失望的队员注视电梯门,随后领着其余8 名队员上楼梯。那套公寓在3 楼。

  缉私队是不顾礼节的。一记重锤砸落门锁后他们就进去了。队员们都很年轻,身体结实,积极性很高,但都没有枪械。

  出租公寓客厅里的那5 个人没有反抗。他们坐在那里,对突然闯人的不速之客惊得呆若木鸡。布特勒最后一个进来,很像是一个领导的样子,他的队员们纷纷把手探进衣袋里,随着掏出身份证明。他首先去对付那个怒目而视的美国人。

  后来的声音测试将会表明是他在希斯罗机场拨打海关热线电话,告发那个加拿大嬉皮士是一个打掩护的人。他身边的那只旅行包里装着6 公斤纯哥伦比亚可卡因。

  “萨尔瓦托·波诺先生,我以阴谋伙同他人向这个国家走私违禁品的指控逮捕你……”

  当手续完成后,那个来自迈阿密的人被戴上手铐押出去了。接下来布特勒对付那个嬉皮士。当这个阴郁的加拿大人被带出去时,布特勒朝他的同事背后喊道:“上我那辆车。我要与那家伙谈一谈。”

  雨果·西摩先生已经脱下他的丝质西服换上了更适合英国1 月下旬季节穿着的花呢西装和宽松裤子。这是第二个打掩护的人。在被收缴了他因在本次行动中的作用而收到的那堆50英镑票面总共1 万英镑的钱后,他也被静静地押走了。布特勒转向剩下来的那两个人。

  货物放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仍在那只旅行箱里,如同它曾经通过希斯罗机场的海关时那样。那只假箱底已被撕开,从而露出了一只夹层,装在其中塑料袋里的,经鉴定以后,将是2 公斤泰国白色海洛因。但卡通人物的装饰仍明显可见。

  “约翰·希金斯先生,我以阴谋伙同他人向这个国家走私违禁品的指控逮捕你……”

  这位尽责的公民不得不被陪同着去卫生间。他在那里呕吐了一番。当他被带走之后,布特勒转向最后的那个人,曼谷毒品的走私组织者。他坐在那里,阴郁地望着窗外伦敦的天空,这种景观他知道以后将很难见到了。

  “我已经追踪你有一段时间了。”

  没有回答。

  “一个聪明的诡计。不是一个掩护,而是两个。排在后面行走,避开绿色通道的大声吵架,带着温顺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的清清白白的希金斯先生。”

  “这计谋成功了。”那个中年人快速抢白道。

  “很好。哈利·帕尔弗里先生,我以同样的指控逮捕你……”

  布特勒留下两名队员清除这套租用公寓内当初门被砸开时所留下的任何痕迹,其余人随他一起下楼到了街上。他有一个漫漫长夜要工作,但这是他所喜欢的工作。他的副手坐在他那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所以他钻进后座坐到了那个沉默的加拿大人身旁。

  当轿车驶离街沿石旁时,布特勒说:“我们把事情理理清楚。你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知道西摩是这次双面掩护中的一个同伙?”

  “就是刚才在那套公寓里嘛!”嬉皮士说。

  布特勒的样子如同遭到了雷击。

  “那半夜三更飞机洗手间门口的那次谈话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谈话?什么洗手间?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布特勒大笑起来,他难得如此大笑。

  “哦,当然了。我很抱歉他们在希斯罗机场里对你的所作所为,可你知道规矩。我不能揭穿你的伪装,即使在那里也不能。不管怎么说,感谢那个电话。这个电话太好了,西恩。今晚的啤酒我买单。”(本文完,其余文章连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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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v5!{:soso__16118759588681248210_2:}这么好贴怎么就没有人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