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战犯改造所见闻(沈醉 原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7 22:42:32
说明:
    本书为沈醉1981年香港探亲访友时,应老友陆铿之约而为他主办的《百姓》半月刊撰写。沈醉1960年被特赦,经历了10年的战犯改造生活。战犯管理所,尤其是北京功德林的战犯管理处,并非一般反革命分子所能呆的,可以说没达到一定级别的反革命分子压根儿进不来,可说是将军林立、司令遍地。失去字油,远离家人的日子虽苦,沈醉于其中也颇能苦中作乐,书中所载大抵两事,一则曰民国旧事——因着管理处里条件得天独厚,这些个将军、司令当年都是时代大舞台上的风云人物,闲时互诉玄宗旧事,也算是口述历史的一种,因是亲历,说起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二则是狱中见闻,其中颇有几则趣闻,自然,也少不了辛酸滋味。     
一、"你也来了!我还活着!"
  1956年,战犯们从各个监狱、劳改农场和看守所等处调集到一起的时候,许
多熟人一见面,无不感到惊诧和悲喜交集。因为在国内战争中,国民党军队纷纷
被击溃后,被俘的高级军官,大都是分别囚禁在各个不同地区,有的还被送到很
远的后方去了。如国民党军队中有名的山东三李(李延年、李玉堂、李仙洲都是
兵团司令一级的高级军官),其中的李仙洲,是在山东被俘却被送到东北的佳木
斯去囚禁。有的囚禁在同一地区同一监狱的单人房内,邻居是什么人?几年来都
不知道;所以一旦见面,无不兴奋异常。一些先去的,看到后去的熟人,见面第
一句话便是用惊诧的口吻高叫一声:" 你也来了!" 有的见了老朋友、老同学和
老同事、老长官、老部下,还禁不住很关怀地说上几句:" 真想不到你我还能见
面!" 或说一声:" 想不到我们都还能活着!" 说这些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1951
年的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被俘的国民党的党、政、军、特人员,大批被枪毙了。
当时谣言很多,我在" 解放" 初期,看到上海出的一本《人名字典》,便说杜聿
明因为在" 淮海战役" 中施放毒气,他又是CP公开公布过的战争罪犯,所以在
被俘后,便被" 镇压" 了。我1956年从重庆战犯管理所送到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时,
看到他居然还活着,感到很奇怪。后来看到不少在谣传中和国民党报纸上曾刊登
过" 已被CP枪决" 或" 惨遭杀害" 的康泽、范汉杰、廖耀湘等一大批" 死去
了" 的人时,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真的还活着!战犯们集中后,
便是互相交换自己被俘后的情况,有的在生活待遇上相当好,伙食是和解放军高
级军官一样吃" 小灶饭" ,有的却又和劳改犯一样,每天劳动十来个小时,吃的
是和解放军战士一样的" 大锅饭".大多数是和我在重庆一样吃" 中灶饭".而我在
昆明监狱时,有家眷在昆明,还可以由家中送饭菜,大吃大喝,我当时因家眷全
都送走了,便去揩老朋友们的油,天天吃他们的。如云南保安副司令柏天民、滇
越铁路局局长唐宇纵、中央日报社副总编辑陆铿、滇黔绥靖公署政工处长罗春波
等,曾供应过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 镇反" 开始,不准犯人家中送饭菜,大家
才洒泪吃了最后的晚餐,互道珍重而别。战犯们见面时,谈得最多的,还是精神
上待遇,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定,各地区完全不相同。如集中在山东的大小军
官,一律和战士一样,按时发衣服日用品,也穿解放军士兵一样的衣服,只是没
有帽徽、领章,每月还发五元津贴。有的地方就把这些被俘的高级军官当成" 要
犯" ,不但脚镣手铐,晚上起来解小便,甚至翻一个身,都要先喊" 报告!" 一
定要等站在窗口的战士问明白了要做什么,得到同意,才能去做,否则就是犯了
狱规,还要受到比手铐脚镣更重的处分。不过大多数还可以,只要不走出指定的
散步范围,每天还能出房间走走,也不随便打骂。不过一到夜间,看管都是相当
严格,不准随便走动,也不准在晚上谈什么,可能是怕这些人商量越狱吧!
                          二、学缝纫从头做起
  毛泽东所制订的" 改造政策" 中有那么一条" 经过劳动改造,使之成为
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各地的劳动农场,对被俘的国民党军政人员,一般都认真
执行了这一政策。而战犯管理所的上层领导——公安部,则在改造战犯时,对这
一条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因为要使这些人成为" 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那就
连一个月16元的伙食费都挣不到。但中央的规定又不能不执行,所以在集中改造
后,对战犯们是以思想改造为主,劳动改造为辅,开始更只是象征性地劳动一下,
以示" 思想改造与劳动改造相结合".我1956年从重庆转送到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
监狱改成的北京战犯管理所不久,在从华北、东北等地参观回来后,所方宣布要
在每一星期中,从事一定时间的劳动,如缝纫、理发、洗涤、挑饭菜开水等,并
采取" 自动报名,量力而为" 的办法,听凭自己选择一项或两项,自己认为身体
不好或对这些不感兴趣时也可以不参加。规定虽然说" 可以不参加" ,但谁都知
道一项都不参加,管理人员即使不说什么,而一些想求表现的" 同学" 也决不会
不利用这一机会来" 帮助" 一番的。所以哪怕是不愿意或身体不太好的,也得象
征性地参加一项。如兵团司令刘嘉树,就对我说:" 你不要以为说' 可以不参加
' ,你要真的不参加,到时用棉花也塞不住耳朵(指' 同学' 的批评)。" 所以
他便报名参加缝纫组从事铺棉花、补破衣裤等最轻微的劳动,我也报名参加了缝
纫组。后来理发组成立后,只有代理过山东省主席的牟中珩一人报名,因为他过
去在山东监狱时学过一点理发。他便动员我参加这个组,因为这和缝纫组工作不
冲突,只有每星期日理一次。我开始不大愿意,因给人理发太脏,站着工作也累
;他劝我说:久了就习惯了,我只好同意也参加这个组。而缝纫组成立后,管理
所便搬来几部旧缝纫机,可是,没有人会使用。正在为难时,却从黑弯里杀出个
李逵来。原来杜聿明因病已摘掉了一个肾脏,规定可以免除劳动的,此时自告奋
勇地报名参加缝纫组,并说他会使用缝纫机。我以为他在吹牛,这位任过东北九
省司令长官的" 老病号" 告诉我,他在担任机械化军长时,曾办过一个缝纫工厂,
由他妻子曹秀清任厂长,他不但对坦克车等有兴趣,会修会拆,对缝纫机也一样
会弄。果然,他一坐到机器旁,便能运用自如。我跟他学了半天,也就开始干了
起来。因为我们主要是缝补战犯穿的衣裤,好坏都没关系。我开始小心翼翼,居
然缝了半条裤子,便有点" 艺高人胆大" ,骄傲自满起来了,正准备把另一只裤
腿缝好时,机器刚一踏动,只听到" 啪" 的一声,针折断了!我急得满头大汗。
杜聿明也连忙跑过来,急得连连摇头。一般人看来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在
那时却是大事一件,即使不被扣上" 破坏公物" 的帽子,也起码是" 损坏公物".
因为一部机器只发一根针,断了就得写检讨去补领。我写好检讨,说了一大堆,
什么粗枝大叶,不爱惜公物,自请处分等送上去之后,准备挨批。结果却大出意
外,管理员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下次留心点。" 我和杜聿明才如释重负。
下次怎么样留心呢?主要是不能让机器向相反的方向倒转,只要皮带轮是朝自己
的方向转动,就可以避免断针的危险了。我便把一个指头插进皮带带动的轮子里,
让它先慢慢朝自己坐的方向转动成了惯性,才敢把指头抽出来,以后便再没有"
损坏公物" 了。
                       三、学理发,一回生二回熟
  在学习理发时,我也闹过不少笑话,一开始使用手推剪,一不当心,往
往把别人头发连根拔了出来,不懂得一定要慢慢地把推剪提起来。因为我们使用
的都是用旧了的工具,经常把头发夹在剪子里没有剪断,所以一面剪,一面只听
到不停地" 哎哟!" 呼痛之声,我自己也感到很难堪。不过有志者事竟成,多夹
了别人几次头发,慢慢地总结出一套经验,给人剪发,消除了黑白分明、被人称
为" 马桶盖" 的情况。我正在认为快" 出师" 了的时候,有天扩大哥(黄埔学生
对一期老大哥曾扩情的称呼),突然提出要我用剃胡子的刀给他剃光头。虽然我
在初次使用这种锋利的刀子给人刮脸和剃胡子时,割破过别人的嘴唇和鼻尖,有
次差点把人的耳朵都割下来,但后来掌握了使用这种刀法的方法,割破嘴皮的事
没有了,但剃光头还是第一次。我还很谦虚地说怕剃不好,可是扩大哥却鼓励我
:" 一回生,二回熟。" 我也就同意了。当我用温水肥皂给他洗过之后,他告诉
我,最好让肥皂泡留在头发上,这样可以使头发柔软一些。
  我便按照他的意见,给他头上抹满肥皂泡沫,袖子一卷,便操起刀子朝
他头顶上剃过去。刀刚落下,只轻轻一拉,就听得他大叫一声:" 痛!" 我赶快
把手一缩,禁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 只见白色的肥皂泡沫上,冒出一道鲜红的
色彩。毫无疑问,是割破了老头皮。我正在惊慌中," 师傅" 牟中珩跑过来一看,
赶紧用手把出血的地方用力按住,马上送他去医务所。给他上了止血药等之后,
牟中珩便耐心地告诉我,用剃刀给人剃头时,特别是老年人,一定要一手把头皮
拉紧按住,不使移动,才能下刀,否则头皮会移动挤在一起,这样就非把头皮割
破不可。
  经过这次实践,我也慢慢成了一名" 理发师".淮海战役中被俘的兵
团司令黄维,在担任国民党联勤副总司令时,便听人说,全世界的科学界都认为
迄今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是一种不需要使用任何能源的" 永动机" ,如果能创造
出来,则再也不会存在什么" 能源危机" ,便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幸福,永远为
人类所敬仰。从那时起,这位拿枪杆子出身的将军,便下定决心,想突破全世界
所有科学家没有发明出的这种不需用任何能源作动力的" 永动机" 为人类造福。
这种愿望虽好,但没有科学基础的人,想造出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没有能制造出来
的东西,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始终坚决相信,"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
" 有志者事竟成".所以,他在被俘前没有能完成的" 伟大事业" ,被俘后,还是
专心致志地钻研。所以,他把学习等视为多余的、没有必要的事,不仅在学习发
言中,不厌其详地反复谈他" 永动机" ,而且在外单位找他写一些临时性" 外调
" 材料,询问他解放前的许多情况时,他在写材料的纸上,也是写上他坚决请求
支持他创造" 永动机" 的问题。管理所的负责人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
的请求,把他设计出来的图纸,送到中国科学院去审查研究。几个月后,得到的
答复是:" 经过反复实验,这种机器图纸,根本不可能达到不需要任何能源而能
自己永远转动的设计要求。" 很多人便认为既经过科学院鉴定都认为不可能,不
要再搞了。他还是认为负责鉴定的人不懂科学,他的设计是可以实现的。可惜的
是,直到今天,他特赦后有了很多良好的条件,但" 黄维永动机" 还没有制造出
来。全世界的" 能源危机" 也正在一天天加深,不知他作何感想!
                      四、蜂螫一百下风湿仍不好
  比黄维立志为全世界人民造福的伟大愿望要渺小得多的康泽,也想研究
出一种治疗风湿病的简单办法,不惜以自己的身体来进行实验。这位曾任复兴社
书记长和" 十三太保" 之一的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长、自成一系的特务头子,被
俘后,也居然想创造一种治病救人的方法,这也是值得大谈一下的趣闻。康泽过
去所领导的别动队,和德国当年的党卫军差不多,它有超人的权力,深得蒋老先
生的信任,与戴笠、徐恩曾一样,成为国民党中的一个庞大的特务组织的头子。
因为他长期和CP斗争,解放前他担任襄樊地区的绥靖公署主任时,被解放军
将该区重重包围,他自知无法逃脱,曾举起手枪准备自杀,后为部下将枪夺去,
自杀未成。被俘后,天天等死,结果出他意料之外,竟一直把他留下来。我从重
庆被送到北京后,经常看到他在管理所的放风场花丛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见
蜜蜂飞来采蜜,便轻手轻脚地悄悄把蜜蜂捉住,把自己的左手背和臂去让蜜蜂螫
刺,有时一边螫一边咬紧嘴唇,一看就知道被螫疼痛了。我好奇地去问他,为什
么故意让蜜蜂去螫?这岂不是自讨苦吃?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看过一本什么杂
志上登过一篇文章,说用蜜蜂去螫患了风湿病的地方,比用其他任何方法医疗,
都能有意想不到的疗效。他左臂闹风湿痛,他便想用自己来做实验,如果真有奇
效,便可大肆推广,让所有的风湿病患者都能不药而愈。我问他螫了多少针了?
他说还不到一百针,已感到比用别的方法好些,疼痛有所减少,可是还没有完全
治愈,所以他决心螫上一百针,作为一个疗程来观察。
  1964年春天,他刚特赦不久,我们便去南方参观。这时正值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蜂乱飞的好时光,我一看到蜜蜂便赶快去喊他来捉,他
笑笑摇摇头说:" 不捉了!不捉了!螫了一百针,还是没有一点效果,还是依靠
蜡疗治好的。" 国民党国防部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有幽默天才,他不仅能文
善武,而且是一个青帮头子,懂得的花样很多。每年春节的联欢晚会上,他能表
演京韵大鼓、八角鼓、讲相声,真是说唱俱佳,多才多艺的全面手。我最爱和他
聊天,主要是他说话很幽默、有趣。有年快要过春节了,他忽然对我说:" 老沈,
今年春节我请你喝酒!" 我认为他又在开玩笑,因为管理所每到逢年过节,总同
意让战犯们自费去购买一些糖果之类的食品,但却从来不准买酒。我便和他打赌,
如果过春节他真有酒,我一向不喝酒的人,也和他干上一杯;如果没有,他得表
演两段新编的相声。他一口答应下来,很有把握地说:" 等着瞧!保准你输了!
" 打从那天以后,我便看到他每天跑医务所。到离春节只有三天时,我发现他瘦
高的身上,左一块、右一块,贴满了伤湿止痛胶和大张的狗皮膏药,但他还是跑
医务所。到离春节只有一天的时候,护士送一个小酒杯给他,要他好好保存,不
要弄脏弄破。临睡前,医生拿着一瓶酒,站在寝室门口,要他把酒杯拿出来,满
满给他斟上一杯,便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完,才把那一瓶酒拿走。我
正在脱衣,他得意地拿着空酒杯走了进来,用舌头在嘴唇边上舔了几下,对我笑
着说:" 你输了没有?" 我也笑着说:" 我们两人都没输,你酒吃了,却不能请
我!" 他坐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得意地说:" 这有何难,我装腰痛、关节
痛,医生给我许多外用药,我还一个劲地叫痛,说这些外用药不顶事。" 过去他
犯病时,只有饮虎骨酒才能止痛,医生为了让他过一个愉快的春节,所以给他去
买了一瓶虎骨酒,每晚临睡前,让他饮上一杯。他这招真不错,果然能在春节里
每晚都喝上一杯。所以他一听到医生或护士叫他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接受他骗来的那杯虎骨药酒。
                        五、张淦当战俘仍爱问卜
  桂系军阀张淦,是统率广西三个军的兵团司令。他一生都迷信阴阳风水,遇
事必先求神问卦。如在卜卦时,连卜上三个阴卦,则为" 诸事不宜" ;如卜了三
个巽卦,则为" 凡事皆吉" ;三个阳卦,就不太好也不太坏。这种问卜的方法,
是用阴干的小冬笋,剖成两半,问卜时,先把要问的事默念一遍,再恭恭敬敬地
把两片卦合起来,向空一丢,看落下后的正反面,如果一反一正,便是很吉利的
" 巽卦" ,如果两个都仰面向上,则为" 阳卦" ,两面均朝下,则为" 阴卦".为
什么这位统率数万人马的将军,在新世纪中,还会对那些东西那么迷信,一切取
决于两片竹笋?我在战犯管理所时,曾问过他,他十分自信地说,他过去从下级
军官慢慢升到中将兵团司令,完全是依靠这一东西的指示,无一不灵,他叙述从
前内战期间和抗日战争时期与敌人作战前,他每一次能打胜仗,都是先卜了三个
" 巽卦" 才下定决心的,而且每次都取胜。我便笑他为什么被俘前不先问卦,免
当俘虏?他把头一摇,长叹一声:" 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文王善卜,尚
被囚百日,又何况我辈哉!" 我后来从他部下一个军长口中才了解到,他在和解
放军作战时,也必先问卦才下命令,一进一退,都依靠卜卦来决定。结果一次次
打败仗,他还不肯听信参谋长的劝告,最后连司令部也被包围。许多人劝他赶快
逃走,他还不慌不忙在卜卦,卜完后便笑容满面告诉劝他逃走的人,说什么那个
司令部的方位和卦上都指示他,可以逢凶化吉,马上会有援军将包围的解放军击
溃,用不着跑!他决不干那种丢人的事等等。话犹未了,解放军已冲入司令部,
他连那一副宝贝卦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便束手就擒。
  在战犯管理所中,他虽没有卦,但还是遇事必问卜,没有卦就用自己穿的鞋
子来代替,连分配他一个床位,他都先要用鞋子卜过之后才决定。为了这件事,
在管理所中便开过对他的批评会。最后,他还是表示,他死也不能改变他这一相
信卦上指示的信念,什么人的话他也不接受。话既说到了极顶," 死也不能改变
" ,也就没有办法对他再提意见了。
  和张淦一样,迷信这一套东西的还有一个,便是山西大军阀阎锡山的得力助
手孙楚。不过这人比张淦做得聪明些,不很仔细观察,还不容易发觉。我和他是
在同一学习组,每次调整床位、座位时,他总是要先弄清楚南和北的方向,再看
自己分配的床位、座位是否睡下坐下后吉多凶少。有次调整房子,我因常常写材
料,便分配了一个靠近窗口的座位,他不写东西,就给他分配在一个角落里。他
想改变一下,没有得到同意,便私下和我商量,想和我对调一下。我问他为什么
要换?他看我平日对他很照顾,又不愿得罪人,更不爱向管理人员去汇报别人的
事,他才悄悄告诉我,他那个座位对他不利而对我有利。因为他根据两人的年龄、
生肖等来推算,他宜面朝东,我则宜面朝西。我表示不相信,他才把太原解放前
的一段事讲了出来。当时阎锡山许多部下集合到几个地下室内,把太原市最漂亮
的女人找了去,最好吃的东西也弄了去,在那里尽量寻欢作乐,准备在死去之前
玩个痛快,他却不去参加。因为他问了卦,即使太原被攻破,他也无性命之虞,
所以等到解放军打进市区,发生激烈巷战时,守在碉堡内那些高级军政人员,在
玩够吃够之后,使用炸药将那些碉堡地下室连人一起炸毁了。他虽然被活捉,却
没有被杀。因此他更加相信这一套。他每到晚上一定要焚香默祷,解放后,没有
求神用的香可买,可是还能买到一些芭兰香、香水香等。说明:
    本书为沈醉1981年香港探亲访友时,应老友陆铿之约而为他主办的《百姓》半月刊撰写。沈醉1960年被特赦,经历了10年的战犯改造生活。战犯管理所,尤其是北京功德林的战犯管理处,并非一般反革命分子所能呆的,可以说没达到一定级别的反革命分子压根儿进不来,可说是将军林立、司令遍地。失去字油,远离家人的日子虽苦,沈醉于其中也颇能苦中作乐,书中所载大抵两事,一则曰民国旧事——因着管理处里条件得天独厚,这些个将军、司令当年都是时代大舞台上的风云人物,闲时互诉玄宗旧事,也算是口述历史的一种,因是亲历,说起来自然别有一番滋味;二则是狱中见闻,其中颇有几则趣闻,自然,也少不了辛酸滋味。     
一、"你也来了!我还活着!"  1956年,战犯们从各个监狱、劳改农场和看守所等处调集到一起的时候,许
多熟人一见面,无不感到惊诧和悲喜交集。因为在国内战争中,国民党军队纷纷
被击溃后,被俘的高级军官,大都是分别囚禁在各个不同地区,有的还被送到很
远的后方去了。如国民党军队中有名的山东三李(李延年、李玉堂、李仙洲都是
兵团司令一级的高级军官),其中的李仙洲,是在山东被俘却被送到东北的佳木
斯去囚禁。有的囚禁在同一地区同一监狱的单人房内,邻居是什么人?几年来都
不知道;所以一旦见面,无不兴奋异常。一些先去的,看到后去的熟人,见面第
一句话便是用惊诧的口吻高叫一声:" 你也来了!" 有的见了老朋友、老同学和
老同事、老长官、老部下,还禁不住很关怀地说上几句:" 真想不到你我还能见
面!" 或说一声:" 想不到我们都还能活着!" 说这些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1951
年的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被俘的国民党的党、政、军、特人员,大批被枪毙了。
当时谣言很多,我在" 解放" 初期,看到上海出的一本《人名字典》,便说杜聿
明因为在" 淮海战役" 中施放毒气,他又是CP公开公布过的战争罪犯,所以在
被俘后,便被" 镇压" 了。我1956年从重庆战犯管理所送到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时,
看到他居然还活着,感到很奇怪。后来看到不少在谣传中和国民党报纸上曾刊登
过" 已被CP枪决" 或" 惨遭杀害" 的康泽、范汉杰、廖耀湘等一大批" 死去
了" 的人时,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真的还活着!战犯们集中后,
便是互相交换自己被俘后的情况,有的在生活待遇上相当好,伙食是和解放军高
级军官一样吃" 小灶饭" ,有的却又和劳改犯一样,每天劳动十来个小时,吃的
是和解放军战士一样的" 大锅饭".大多数是和我在重庆一样吃" 中灶饭".而我在
昆明监狱时,有家眷在昆明,还可以由家中送饭菜,大吃大喝,我当时因家眷全
都送走了,便去揩老朋友们的油,天天吃他们的。如云南保安副司令柏天民、滇
越铁路局局长唐宇纵、中央日报社副总编辑陆铿、滇黔绥靖公署政工处长罗春波
等,曾供应过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 镇反" 开始,不准犯人家中送饭菜,大家
才洒泪吃了最后的晚餐,互道珍重而别。战犯们见面时,谈得最多的,还是精神
上待遇,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定,各地区完全不相同。如集中在山东的大小军
官,一律和战士一样,按时发衣服日用品,也穿解放军士兵一样的衣服,只是没
有帽徽、领章,每月还发五元津贴。有的地方就把这些被俘的高级军官当成" 要
犯" ,不但脚镣手铐,晚上起来解小便,甚至翻一个身,都要先喊" 报告!" 一
定要等站在窗口的战士问明白了要做什么,得到同意,才能去做,否则就是犯了
狱规,还要受到比手铐脚镣更重的处分。不过大多数还可以,只要不走出指定的
散步范围,每天还能出房间走走,也不随便打骂。不过一到夜间,看管都是相当
严格,不准随便走动,也不准在晚上谈什么,可能是怕这些人商量越狱吧!
                          二、学缝纫从头做起
  毛泽东所制订的" 改造政策" 中有那么一条" 经过劳动改造,使之成为
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各地的劳动农场,对被俘的国民党军政人员,一般都认真
执行了这一政策。而战犯管理所的上层领导——公安部,则在改造战犯时,对这
一条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因为要使这些人成为" 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那就
连一个月16元的伙食费都挣不到。但中央的规定又不能不执行,所以在集中改造
后,对战犯们是以思想改造为主,劳动改造为辅,开始更只是象征性地劳动一下,
以示" 思想改造与劳动改造相结合".我1956年从重庆转送到北京德胜门外功德林
监狱改成的北京战犯管理所不久,在从华北、东北等地参观回来后,所方宣布要
在每一星期中,从事一定时间的劳动,如缝纫、理发、洗涤、挑饭菜开水等,并
采取" 自动报名,量力而为" 的办法,听凭自己选择一项或两项,自己认为身体
不好或对这些不感兴趣时也可以不参加。规定虽然说" 可以不参加" ,但谁都知
道一项都不参加,管理人员即使不说什么,而一些想求表现的" 同学" 也决不会
不利用这一机会来" 帮助" 一番的。所以哪怕是不愿意或身体不太好的,也得象
征性地参加一项。如兵团司令刘嘉树,就对我说:" 你不要以为说' 可以不参加
' ,你要真的不参加,到时用棉花也塞不住耳朵(指' 同学' 的批评)。" 所以
他便报名参加缝纫组从事铺棉花、补破衣裤等最轻微的劳动,我也报名参加了缝
纫组。后来理发组成立后,只有代理过山东省主席的牟中珩一人报名,因为他过
去在山东监狱时学过一点理发。他便动员我参加这个组,因为这和缝纫组工作不
冲突,只有每星期日理一次。我开始不大愿意,因给人理发太脏,站着工作也累
;他劝我说:久了就习惯了,我只好同意也参加这个组。而缝纫组成立后,管理
所便搬来几部旧缝纫机,可是,没有人会使用。正在为难时,却从黑弯里杀出个
李逵来。原来杜聿明因病已摘掉了一个肾脏,规定可以免除劳动的,此时自告奋
勇地报名参加缝纫组,并说他会使用缝纫机。我以为他在吹牛,这位任过东北九
省司令长官的" 老病号" 告诉我,他在担任机械化军长时,曾办过一个缝纫工厂,
由他妻子曹秀清任厂长,他不但对坦克车等有兴趣,会修会拆,对缝纫机也一样
会弄。果然,他一坐到机器旁,便能运用自如。我跟他学了半天,也就开始干了
起来。因为我们主要是缝补战犯穿的衣裤,好坏都没关系。我开始小心翼翼,居
然缝了半条裤子,便有点" 艺高人胆大" ,骄傲自满起来了,正准备把另一只裤
腿缝好时,机器刚一踏动,只听到" 啪" 的一声,针折断了!我急得满头大汗。
杜聿明也连忙跑过来,急得连连摇头。一般人看来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在
那时却是大事一件,即使不被扣上" 破坏公物" 的帽子,也起码是" 损坏公物".
因为一部机器只发一根针,断了就得写检讨去补领。我写好检讨,说了一大堆,
什么粗枝大叶,不爱惜公物,自请处分等送上去之后,准备挨批。结果却大出意
外,管理员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下次留心点。" 我和杜聿明才如释重负。
下次怎么样留心呢?主要是不能让机器向相反的方向倒转,只要皮带轮是朝自己
的方向转动,就可以避免断针的危险了。我便把一个指头插进皮带带动的轮子里,
让它先慢慢朝自己坐的方向转动成了惯性,才敢把指头抽出来,以后便再没有"
损坏公物" 了。
                       三、学理发,一回生二回熟
  在学习理发时,我也闹过不少笑话,一开始使用手推剪,一不当心,往
往把别人头发连根拔了出来,不懂得一定要慢慢地把推剪提起来。因为我们使用
的都是用旧了的工具,经常把头发夹在剪子里没有剪断,所以一面剪,一面只听
到不停地" 哎哟!" 呼痛之声,我自己也感到很难堪。不过有志者事竟成,多夹
了别人几次头发,慢慢地总结出一套经验,给人剪发,消除了黑白分明、被人称
为" 马桶盖" 的情况。我正在认为快" 出师" 了的时候,有天扩大哥(黄埔学生
对一期老大哥曾扩情的称呼),突然提出要我用剃胡子的刀给他剃光头。虽然我
在初次使用这种锋利的刀子给人刮脸和剃胡子时,割破过别人的嘴唇和鼻尖,有
次差点把人的耳朵都割下来,但后来掌握了使用这种刀法的方法,割破嘴皮的事
没有了,但剃光头还是第一次。我还很谦虚地说怕剃不好,可是扩大哥却鼓励我
:" 一回生,二回熟。" 我也就同意了。当我用温水肥皂给他洗过之后,他告诉
我,最好让肥皂泡留在头发上,这样可以使头发柔软一些。
  我便按照他的意见,给他头上抹满肥皂泡沫,袖子一卷,便操起刀子朝
他头顶上剃过去。刀刚落下,只轻轻一拉,就听得他大叫一声:" 痛!" 我赶快
把手一缩,禁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 只见白色的肥皂泡沫上,冒出一道鲜红的
色彩。毫无疑问,是割破了老头皮。我正在惊慌中," 师傅" 牟中珩跑过来一看,
赶紧用手把出血的地方用力按住,马上送他去医务所。给他上了止血药等之后,
牟中珩便耐心地告诉我,用剃刀给人剃头时,特别是老年人,一定要一手把头皮
拉紧按住,不使移动,才能下刀,否则头皮会移动挤在一起,这样就非把头皮割
破不可。
  经过这次实践,我也慢慢成了一名" 理发师".淮海战役中被俘的兵
团司令黄维,在担任国民党联勤副总司令时,便听人说,全世界的科学界都认为
迄今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是一种不需要使用任何能源的" 永动机" ,如果能创造
出来,则再也不会存在什么" 能源危机" ,便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幸福,永远为
人类所敬仰。从那时起,这位拿枪杆子出身的将军,便下定决心,想突破全世界
所有科学家没有发明出的这种不需用任何能源作动力的" 永动机" 为人类造福。
这种愿望虽好,但没有科学基础的人,想造出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没有能制造出来
的东西,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始终坚决相信,"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
" 有志者事竟成".所以,他在被俘前没有能完成的" 伟大事业" ,被俘后,还是
专心致志地钻研。所以,他把学习等视为多余的、没有必要的事,不仅在学习发
言中,不厌其详地反复谈他" 永动机" ,而且在外单位找他写一些临时性" 外调
" 材料,询问他解放前的许多情况时,他在写材料的纸上,也是写上他坚决请求
支持他创造" 永动机" 的问题。管理所的负责人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
的请求,把他设计出来的图纸,送到中国科学院去审查研究。几个月后,得到的
答复是:" 经过反复实验,这种机器图纸,根本不可能达到不需要任何能源而能
自己永远转动的设计要求。" 很多人便认为既经过科学院鉴定都认为不可能,不
要再搞了。他还是认为负责鉴定的人不懂科学,他的设计是可以实现的。可惜的
是,直到今天,他特赦后有了很多良好的条件,但" 黄维永动机" 还没有制造出
来。全世界的" 能源危机" 也正在一天天加深,不知他作何感想!
                      四、蜂螫一百下风湿仍不好
  比黄维立志为全世界人民造福的伟大愿望要渺小得多的康泽,也想研究
出一种治疗风湿病的简单办法,不惜以自己的身体来进行实验。这位曾任复兴社
书记长和" 十三太保" 之一的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长、自成一系的特务头子,被
俘后,也居然想创造一种治病救人的方法,这也是值得大谈一下的趣闻。康泽过
去所领导的别动队,和德国当年的党卫军差不多,它有超人的权力,深得蒋老先
生的信任,与戴笠、徐恩曾一样,成为国民党中的一个庞大的特务组织的头子。
因为他长期和CP斗争,解放前他担任襄樊地区的绥靖公署主任时,被解放军
将该区重重包围,他自知无法逃脱,曾举起手枪准备自杀,后为部下将枪夺去,
自杀未成。被俘后,天天等死,结果出他意料之外,竟一直把他留下来。我从重
庆被送到北京后,经常看到他在管理所的放风场花丛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见
蜜蜂飞来采蜜,便轻手轻脚地悄悄把蜜蜂捉住,把自己的左手背和臂去让蜜蜂螫
刺,有时一边螫一边咬紧嘴唇,一看就知道被螫疼痛了。我好奇地去问他,为什
么故意让蜜蜂去螫?这岂不是自讨苦吃?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看过一本什么杂
志上登过一篇文章,说用蜜蜂去螫患了风湿病的地方,比用其他任何方法医疗,
都能有意想不到的疗效。他左臂闹风湿痛,他便想用自己来做实验,如果真有奇
效,便可大肆推广,让所有的风湿病患者都能不药而愈。我问他螫了多少针了?
他说还不到一百针,已感到比用别的方法好些,疼痛有所减少,可是还没有完全
治愈,所以他决心螫上一百针,作为一个疗程来观察。
  1964年春天,他刚特赦不久,我们便去南方参观。这时正值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蜂乱飞的好时光,我一看到蜜蜂便赶快去喊他来捉,他
笑笑摇摇头说:" 不捉了!不捉了!螫了一百针,还是没有一点效果,还是依靠
蜡疗治好的。" 国民党国防部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有幽默天才,他不仅能文
善武,而且是一个青帮头子,懂得的花样很多。每年春节的联欢晚会上,他能表
演京韵大鼓、八角鼓、讲相声,真是说唱俱佳,多才多艺的全面手。我最爱和他
聊天,主要是他说话很幽默、有趣。有年快要过春节了,他忽然对我说:" 老沈,
今年春节我请你喝酒!" 我认为他又在开玩笑,因为管理所每到逢年过节,总同
意让战犯们自费去购买一些糖果之类的食品,但却从来不准买酒。我便和他打赌,
如果过春节他真有酒,我一向不喝酒的人,也和他干上一杯;如果没有,他得表
演两段新编的相声。他一口答应下来,很有把握地说:" 等着瞧!保准你输了!
" 打从那天以后,我便看到他每天跑医务所。到离春节只有三天时,我发现他瘦
高的身上,左一块、右一块,贴满了伤湿止痛胶和大张的狗皮膏药,但他还是跑
医务所。到离春节只有一天的时候,护士送一个小酒杯给他,要他好好保存,不
要弄脏弄破。临睡前,医生拿着一瓶酒,站在寝室门口,要他把酒杯拿出来,满
满给他斟上一杯,便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完,才把那一瓶酒拿走。我
正在脱衣,他得意地拿着空酒杯走了进来,用舌头在嘴唇边上舔了几下,对我笑
着说:" 你输了没有?" 我也笑着说:" 我们两人都没输,你酒吃了,却不能请
我!" 他坐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得意地说:" 这有何难,我装腰痛、关节
痛,医生给我许多外用药,我还一个劲地叫痛,说这些外用药不顶事。" 过去他
犯病时,只有饮虎骨酒才能止痛,医生为了让他过一个愉快的春节,所以给他去
买了一瓶虎骨酒,每晚临睡前,让他饮上一杯。他这招真不错,果然能在春节里
每晚都喝上一杯。所以他一听到医生或护士叫他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接受他骗来的那杯虎骨药酒。
                        五、张淦当战俘仍爱问卜
  桂系军阀张淦,是统率广西三个军的兵团司令。他一生都迷信阴阳风水,遇
事必先求神问卦。如在卜卦时,连卜上三个阴卦,则为" 诸事不宜" ;如卜了三
个巽卦,则为" 凡事皆吉" ;三个阳卦,就不太好也不太坏。这种问卜的方法,
是用阴干的小冬笋,剖成两半,问卜时,先把要问的事默念一遍,再恭恭敬敬地
把两片卦合起来,向空一丢,看落下后的正反面,如果一反一正,便是很吉利的
" 巽卦" ,如果两个都仰面向上,则为" 阳卦" ,两面均朝下,则为" 阴卦".为
什么这位统率数万人马的将军,在新世纪中,还会对那些东西那么迷信,一切取
决于两片竹笋?我在战犯管理所时,曾问过他,他十分自信地说,他过去从下级
军官慢慢升到中将兵团司令,完全是依靠这一东西的指示,无一不灵,他叙述从
前内战期间和抗日战争时期与敌人作战前,他每一次能打胜仗,都是先卜了三个
" 巽卦" 才下定决心的,而且每次都取胜。我便笑他为什么被俘前不先问卦,免
当俘虏?他把头一摇,长叹一声:" 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文王善卜,尚
被囚百日,又何况我辈哉!" 我后来从他部下一个军长口中才了解到,他在和解
放军作战时,也必先问卦才下命令,一进一退,都依靠卜卦来决定。结果一次次
打败仗,他还不肯听信参谋长的劝告,最后连司令部也被包围。许多人劝他赶快
逃走,他还不慌不忙在卜卦,卜完后便笑容满面告诉劝他逃走的人,说什么那个
司令部的方位和卦上都指示他,可以逢凶化吉,马上会有援军将包围的解放军击
溃,用不着跑!他决不干那种丢人的事等等。话犹未了,解放军已冲入司令部,
他连那一副宝贝卦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便束手就擒。
  在战犯管理所中,他虽没有卦,但还是遇事必问卜,没有卦就用自己穿的鞋
子来代替,连分配他一个床位,他都先要用鞋子卜过之后才决定。为了这件事,
在管理所中便开过对他的批评会。最后,他还是表示,他死也不能改变他这一相
信卦上指示的信念,什么人的话他也不接受。话既说到了极顶," 死也不能改变
" ,也就没有办法对他再提意见了。
  和张淦一样,迷信这一套东西的还有一个,便是山西大军阀阎锡山的得力助
手孙楚。不过这人比张淦做得聪明些,不很仔细观察,还不容易发觉。我和他是
在同一学习组,每次调整床位、座位时,他总是要先弄清楚南和北的方向,再看
自己分配的床位、座位是否睡下坐下后吉多凶少。有次调整房子,我因常常写材
料,便分配了一个靠近窗口的座位,他不写东西,就给他分配在一个角落里。他
想改变一下,没有得到同意,便私下和我商量,想和我对调一下。我问他为什么
要换?他看我平日对他很照顾,又不愿得罪人,更不爱向管理人员去汇报别人的
事,他才悄悄告诉我,他那个座位对他不利而对我有利。因为他根据两人的年龄、
生肖等来推算,他宜面朝东,我则宜面朝西。我表示不相信,他才把太原解放前
的一段事讲了出来。当时阎锡山许多部下集合到几个地下室内,把太原市最漂亮
的女人找了去,最好吃的东西也弄了去,在那里尽量寻欢作乐,准备在死去之前
玩个痛快,他却不去参加。因为他问了卦,即使太原被攻破,他也无性命之虞,
所以等到解放军打进市区,发生激烈巷战时,守在碉堡内那些高级军政人员,在
玩够吃够之后,使用炸药将那些碉堡地下室连人一起炸毁了。他虽然被活捉,却
没有被杀。因此他更加相信这一套。他每到晚上一定要焚香默祷,解放后,没有
求神用的香可买,可是还能买到一些芭兰香、香水香等。
六、宋希濂一棋不让
  黄埔第一期毕业学生中,宋希濂是最年轻的一个。他不到30岁,就当了
南京守备部队三十六师的师长。他的湖南骡子脾气相当大,最爱打抱不平,不爱
耍两面派手法,是就是,非就非,因此得罪过不少的人。连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
孔祥熙这样的皇亲国戚,也被他痛骂过,结果是从集团军总司令,一下掉了下来,
去任中央训练团副教育长。等孔财神的气消了一点,他才出任新疆警备总司令。
解放战争中任十四兵团司令,调升川、湘、鄂三省边区绥靖主任后,将兵团司令
让给了他一个要好的同学钟彬,两人私交极好,最后他统率的14万大军被歼灭于
石达开当年被俘的大渡河。兵团司令钟彬也被活捉了。我同他两人以及四川省主
席王陵基等,被关在重庆有名的监狱白公馆多年,他和钟彬这一对难兄难弟,每
天便是靠下象棋、围棋混日子。钟的棋艺不甚高明,每次十有八九输,但他却不
服气,有时要" 悔" 几步,宋不答应,认为输了还可以再来一次,不同意悔。为
了争一步棋,两人常常气得把棋子摔了,棋盘也扯了,过一会,又不约而同地把
棋子拾起,棋盘重画,再战起来。爱说幽默话的王陵基,常常笑宋希濂,兵团司
令可以让给钟彬,而一着棋却不肯让。
  宋希濂被俘,在内战时的西南战争中,他和王陵基两人,是当时被俘的
高级军官中最重要的两个。所以被俘后,解放军报和四川地方报纸都大肆宣传,
不少摄影记者去找他拍照片。他当时很抵触,火气大极了,对拍照经常采取拒绝
的态度。他开始总认为,作为一个统率十几万大军的高级将领,竟成了战场的俘
虏,实在不是味儿,所以许多新闻记者找他谈话和拍照他都不愿意。有次,一个
电影摄影师想给他拍几个镜头去放映,他一直不把面部对准镜头,一连拍了好几
次都没有拍成,那个摄影师生气了,说了他几句,他更是火冒三丈,叫那个摄影
师马上拿枪把他干掉,他决不愿听安排,坚持的结果,还是他胜利了。所以他在
重庆的几年中,谁都不敢惹他。后来在战犯管理所学习时,我却很惊异地发现他
完全改变了,因为他是在1954年便最早送往北京的,真大有" 士别三日,当刮目
相看" 之感。所以,他能争取到在第一批特赦战犯中,得到特赦。可是在下棋方
面,他还是斤斤计较,不肯让人。当时在北京战犯管理所中,谁也下不过他,公
认他是" 下棋能手".
  国民党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一向孤僻成性,自命清高。他是陈诚最宠
信的一个将领,虽然曾官拜联勤副总司令,却能做到一不贪污,二不请客送礼。
这在当时,也算是难能可贵,所以他的儿女没有一个送往外国去读书的。成了战
犯之后,他对那些" 靠拢政府" 的积极分子很看不上眼。而他的组长、副组长,
不是他的旧部军长,就是他认为" 不屑与谈" 的人。这样,当然经常要遭到批一
批、斗一斗了。加上他专心致志去搞什么" 黄维永动机" ,就更成为批、斗的对
象了。
  我和他曾经同在一个组,我亲自看到过,别人批评他时,他闭目养神,
面上毫无表情;而有些人的批评使他感到讨厌时,他有一手令人哭笑不得的" 绝
招" ,就是当批评者的话音刚落,他能用力一挣,随即放出一串响亮的屁声。这
往往引起对方更大的反感,而厉声责问他:" 这是什么态度?你迟不放屁、早不
放屁,一定要等人家的话刚刚说完,你的屁就来了。这不等于在讽刺人家对你的
批评是在放屁!" 他遇到这种情形,总是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地冷冷回答:" 我
放屁是生理上的关系,谁也控制不住它,你硬要把我放屁和你发言联系起来,那
我也没有办法。" 遇到这种场面,我是最忍不住笑的,只好借出去小便,到厕所
里去笑上一阵才敢回来。
                      七、黄维跟学习小组组长打架
  黄维受到批评后,真的是" 若无其事" 吗?不!他总是把憋在肚子里的
话,发泄到他的笔尖上。他经常在挨批之后,伏在桌子上疾书一阵,有人以为他
在写笔记一类东西。他不给人看,别人也不能硬要去看他写些什么。因为在战犯
管理所中,按规定,对个人写的东西,自己不愿公开时,别人不能强迫他公开。
因为CP人懂得,人的思想改造和转变,不能用硬性办法,这和强制劳动改造
完全不同,只能慢慢来。用他们的术语叫" 耐心等待".不过,有时黄维也故意让
人知道他在发泄自己对批评的不满。
  有次他在挨批之后在桌上写下:"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 他写好后就放在桌上。和他同组的有个阎锡山手下的死守临汾的梁培璜司令官
看到后,马上大声质问他:" 你是龙,你是虎;谁又是虾,是犬?""谁愿意当虾
就当虾,谁愿意当犬就当犬,我管不着!" 他的这一回答,更使得对方火冒三丈。
这时,正在午睡的那位学习组长,连忙爬了起来,拿起纸条一看,随后就向黄维
脸部打了一个耳光。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使黄维来了个措手不及,因为战犯
管理所有规定,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只能批评,严重的也是用斗一斗的方法,绝
对禁止打人或侮辱性的骂人。
  那位组长既打人在先,黄维也就决心还击于后;只见他剑眉倒竖,怒眼
圆睁,右手握拳朝对方脑门猛力击去。如不是梁司令官手疾眼快,把那位组长向
旁边一推,那一拳落在头上,不死也得重伤。这时,其他同组的人都赶忙来劝解,
战犯管理所的值班干部也马上赶来,一问这情况,立刻又把管理所的负责人请了
来。他一听,便很严肃地指出,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违反政策的重大错误行为,
应当马上召开全体大会来好好认识一下这种错误的性质。同时也指出,黄维用这
种成语来对待别人对自己的批评,也是不对的。黄维听了后,原来涨红了的脸,
慢慢恢复正常。而那位打人的学习小组组长,原来趾高气扬,认为自己理直气壮,
敢于和错误思想斗争,满以为可立大功一次的得意心情,好像冬天一下掉进冰窟
一样的难受。自然,从那次后,再也没有人敢动手打人了。
  与这一事件的起因几乎完全一样的,是发生在陆军副总司令汤尧身上。
这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与其他的人有很多特别不同的地方,他出身于保定军官学
校,资格老,而且是帮会首领,兴趣也是多种多样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三教
九流,嫖赌吃喝,无一不精。文能登台演戏,武可骑马打枪;小能教孩子练武,
大可指挥百万大军……虽然有一点点自吹自擂,但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将军。和他
在一起,使人不会感到寂寞。
  我和他的关系较深,云南和平解放后,他是由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晋升
为副总司令、专机由台湾送到云南去指挥在云南的两个中央军的。他临离台北前,
军统特务头子毛人凤在给他饯行时,还特别托付他,攻下昆明,立即把我用专机
押返台湾。因我被迫起义的通电和广播,毛人凤收听到了之后,以为我真的背叛
了国民党,所以恨我入骨,认为太给他丢人了!全国二十几个省市解放,军统将
级特务和地方负责人,正式发通电起义的,只有我一个。
  他曾向蒋介石大总统夸过海口,军统的高级骨干,都是忠于领袖的,决
不会公开叛变。而在大陆最后这一块根据地上,我这从十几岁便受到戴笠亲自培
植起来的人,居然公开通电起义,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所以非欲置我于死地不可。
没有料到,汤尧见到我时,是他被活捉后,同我一道关在昆明陆军监狱中。两人
过去虽然不相识,但一经交谈,便臭味相投,成为莫逆之交。所以,我们两人在
背地里是无话不谈的。
                    八、汤尧在厕所高唱《四郎探母》
  到了北京,两人又相聚在一起时,我便常劝他,少发点牢骚。他总是爱用一
些很诙谐的话去讽刺那些" 积极分子".我劝他,效果也不大。有一天,他也是在
每周举行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挨了别人几句批评后,一肚子不高兴,像他那样整
天吊儿郎当、打胡乱说的人,可以说随时随地都能给人把小辫子抓住的。
  他挨了批评之后,便在上厕所时,又唱起他在狱中最爱唱的《四郎探母》,
来发泄心头的一腔愤懑。正当他低声得意地唱到"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
展;我好比……" 再一个" 我好比" 还没有唱完,正好给悄悄走进厕所的、那位
刚在小组会上批评过他的另一位什么总司令听到了,马上就质问他," 这样一个
严肃的改造机关是' 笼子' 吗?你是什么样的鸟?你要展翅飞回台湾吗?……"
汤尧和黄维对待别人批评是采取不同方法的,他懂得,在这种场合,硬顶别人会
更加招来麻烦,最好的对付办法是承认错误,自己大骂自己一通,装出一副洗耳
恭听的样子,便可平安过关。用他自己常对我说的一个原则,就是" 虚心接受,
存心不改".老实说,有些人对别人批评,目的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比对方高明,思
想比对方" 进步" ,以求博得管理所领导的称赞,希望能提前出去。而负责战犯
管理的每一个干部,几乎都是经过仔细挑选来的,他们每天都要研究这些战犯们
所使用的那一套一套的新旧手法,决不会因为在一次批评会上有什么" 进步" 表
现,就轻易作出什么好与坏的结论,而是要在长期、全面、仔细、认真的考察中
去看每个人的表现,决不轻信任何一个战犯的一面之词。
  第二天上午,当学习小组组长刚宣布,今天要汤尧好好检查昨天唱《四郎探
母》的思想根源时,他就一个劲地首先认错,表示" 决心痛改" ," 保证不再重
犯".当然这种检查是不能使" 同学" 们满意的,便一再追问他是受什么反动思想
支配,最后逼得他承认了想早日脱离战犯管理所,逃回台湾去继续与CP作对
……这样才使全组的人,认为这是他的真实思想,能挖出这种反动思想,是全组
的人一次重大的收获,便郑重其事地把小组记录整理得端端正正送了上去,满以
为非给汤尧一次重重地处分不可。
  结果出人意料的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没有丝毫动静;半个月过去了,也没
有一点消息。那位自认检举有功的总司令和学习小组长都再也忍不住了,便一次
又一次去当面询问管理员,得到的答复使他们感到意外的高兴,管理员告诉他们,
不久就会由上级领导来作结论。这样,全组都很兴奋。我听了都替汤尧捏了一把
汗,他也有点慌了。等到上级首长来集合全体战犯讲话时,我和汤尧都在提心吊
胆。大大出人意料的,是首长的讲话,不但没有对汤尧提出批评,更没有提到要
惩罚;相反的,是对汤尧的检讨,大加称赞。一再强调,汤尧肯这样大胆暴露思
想,是值得表扬的。并以肯定的口吻向大家说,你们当中有这种思想的人相信很
多,只是没有人敢这样暴露。没有这种思想的人,可能也有,但不会很多,政府
是鼓励大家要敢于暴露思想,暴露了就会慢慢地去改;不暴露的人,不等于就没
有。并再三问:你们都改造好了吗?都不想回台湾去吗?都认为这种" 鸟笼生活
" 很满意吗?对CP没有丝毫怨恨吗?
  当问得大家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答时,这位首长才用肯定的口吻声明;有这
种思想,一点也不奇怪。一点没有,才是怪事。不过,这种思想会一天天减少,
一天天转变,慢慢地由多到少,由少到没有,总之,还得经过一段很艰难的过程,
但相信最后一定会有绝大多数的人,能完全去掉这种思想。也会有个别的人,一
直要长期甚至永远保留着这种思想,这就是经过很久的分析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散会后,汤尧抿着嘴朝我一笑。一场风波,就此结束。
                   九、忽闻楚歌,宋希濂一败涂地
  国民党名将宋希濂,是黄埔一期学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是蒋老先生的得意
门生。多年来,他随蒋南征北战,曾屡建功勋,被人称为青年得志的将军;但一
谈到他最后为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而送终时,也是感慨万千。他说:"1949 年这
一年,是我最不幸的一年,也是国民党对大陆统治完蛋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我父
亲死了,妻子也死了。自己屡屡打败仗,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虽然,我那
年才42岁,不但两鬓开始花白,头发也脱掉不少,几乎一切事皆不如意,弄得心
力交瘁,意趣索然,所以我在当年石达开被活捉的大渡河被活捉时,是决心一死
的。感到将来当俘虏,是多么可耻!当解放军正四面把我包围着、自知已走投无
路时,便抽出手枪,朝着脑袋。正要开枪时,我的警卫团一个亲信排长袁定侯,
一下把我的枪支夺去,抱着我哭了起来。一会儿功夫,解放军就过来了。开始,
他们在清查谁是宋希濂的时候,我的部下没有一个人做声。最后是一个叫王尚述
的苏北人,他是解放军1948年9 月间派遣打入我在衡阳办的军政干部学校,后被
人发觉,许多人都主张枪毙他,我看他很年轻有为,认为只要肯认错悔改就行了,
并把他留在干校工作。正当解放军认不出我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向我敬礼,并
说解放军优待俘虏,对高级将领会更加优待,要我不用担心,我当然只好承认我
是宋希濂了。"
  在谈到他和钟彬两人在一起,便成为送终兵团时,他有点气愤,他说:
" 我是1948年8 月在湖北沙市组成十四兵团的。归我统率的有六个军和一些地方
部队,总数是14万多人。我原来是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十四兵团司令。蒋介石知
道我和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闹矛盾,并希望我能利用川湘鄂边区有利地形,保
住西南四省,所以成立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调任我当主任,我也希望能' 得地
利,挽天时,讲人和' 以挽救失败残局。我担任绥靖主任后,又把两个军组成一
个第二十兵团,由第二军军长陈克非为兵团司令,同时保举曾任二十六军军长及
第四编练司令的钟彬为十四兵团司令,实际上我是指挥两个兵团。说这两个兵团
是给国民党在大陆的送终兵团,真有点冤枉!"
  " 到现在,我还记得,1949年11月间,蒋老先生派蒋经国拿着他的亲笔
信,到川湘边境的彭水西边武隆县江口镇和我会晤时,我向他分析了在川东战场
上失败的四个重要原因,主要是共军实力雄厚,斗志旺盛;我指挥的六个军,大
多残破或新编,战力脆弱,指挥官缺乏信心;鄂西山地粮食少,官兵常吃不饱;
加上天气寒冷,大多数士兵无棉衣,吃不饱再加穿不暖,又遇到这种地形,怎么
打仗?当时蒋经国先生除同意我的意见外,还说这次与共军作战失败的根本原因,
是20年来国民党没有搞好政治,也没有领导好军队,只有彻底改造,才能产生伟
大的新生力量。当然,这不是短时期能办得到的,我是希望知道当前打算怎么办?
他说:' 正在把胡宗南的第一军调来,希望撑持一个时期。' 我表示:' 我只有
一句话,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 那次,他自己来和带老先生的亲笔信来,不
但没有使我们产生新的希望,而是使我们感到失望。但最后我们还是拼死抵抗,
正如钟彬所说:'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我们决不会投降,只有打光算了!' 就是
这样,我们边打边逃,明知是死路一条,也还是朝死路走去。" 
" 有天解放军追我们追得很急,快到大渡河边时,跟随我的警卫中有一个士兵,
忽然自言自语地念着:' 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 他这一
念不打紧,我听了却打了一个冷颤,立即感到这真是一个不祥之兆。虽不是故意
指我,但却与我的处境完全相似,不能不使我想到当年楚霸王自刎于乌江和石达
开在大渡河的被擒了。" 这位一向自负的名将,谈到这里时,还感到羞容满面,
大家只好劝他不要再谈下去了。
                          十、王耀武谨言慎行
  我刚从重庆战犯管理所移送到北京战犯管理所时,编在第二组。学习组
长是第六十六军军长宋瑞珂,生活组长是第十军军长覃道善,同组的有十二兵团
司令黄维、第二绥靖区司令官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
第七十九军军长方靖等十来个人。我只认识王耀武。" 八?一三" 上海抗日战争
时期,他任师长,率部在上海附近的罗店前线抗拒日军。我那时是军事委员会派
往罗店、浏河前线随军情报组组长,经常带着组员到前线各驻点调查、了解情况,
每天向上海和南京发报两三次。
  在战犯管理所他看到我后,很高兴给我介绍与其他的人认识。第二天,
吃过早饭之后,他忽然回到组内来传达当天上午的学习内容。我很奇怪,他和我
们一样是第二组的成员,怎么由他传达学习项目?我因初到不便多问,但由于好
奇心,下午我就打听到了。原来学习小组长之上还有一个学习委员,直接由管理
所负责人领导,王耀武就是学习委员。
  我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相信他,他是不是能如实地去反映情况呢?很
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答案。他的确是认真负责如实地反映问题,不仅得到领导
上的信任,也得到所有的" 同学" 的信任。这里得插进一句,为什么在战犯管理
所的战犯彼此都称呼为" 同学" 呢?这可能是由于要提高战犯们的自尊心,让身
居狱中的战犯,忘记自己是在坐牢,像在什么训练班学习。因为按照旧的老习惯,
监狱里犯人们都彼此称呼为" 难友" ,以示是患难中结识的朋友。解放后,在中
共管辖下的监狱中,禁止再称难友而改称" 同犯" ,意即同是犯了罪的人。战犯
管理所成立后,让战犯们互相称呼为" 同学" ,虽然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也算是
一种" 安慰" 吧!在旧社会中的王耀武,是拔尖儿的人物,他可真有一套升官与
发财的本领。他是黄埔第三期毕业生,黄埔一、二期学生中,胡宗南这样突出的
人也是少数,像他这样身兼一省的军事、政治要职的第三期学生,还没有第二个。
他原先是上海泰康饼干公司一个学徒,由于手笨嘴笨,不讨人喜欢,经常受人欺
负打骂,他便愤而去广东投考黄埔军校,毕业后。他慢慢地领会了一套升官发财
之道,爬得很快,特别是当他爬到了师长一级的高位能经常与蒋老先生接近时,
他就比一般人都能得到蒋的重视,主要是蒋身边的人他都有一套拉拢收买的巧妙
方法。
  王耀武送礼与一般人不同,能当着许多人,甚至蒋老先生的面,送人家
东西而不被人发觉。他在抗战时期,许多人生活困难时,他往往利用他驻守的防
地,大搞走私等活动,赚了不少的钱,对直接领导他的上司身边所有的人,都去
进行收买。其方法之妙,是一般人所想像不到的。当时一支派克自来水笔或一只
瑞士的高级手表,是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贵重物品。他每次去参加什么高级会议
或去晋见什么大官时,身边总是带上几支派克金笔和高级手表,他要送东西给对
方时,往往当着许多人的面,向这人借自来水笔与手表,说是自己忘记带,等到
散会或临走时,便把自己带去的还给别人。为了怕对方发觉不是自己的而拒收时,
他会把上面贴的一张很小的" 王耀武敬赠" 的字条让对方看一下,就能彼此心照
不宣地收下了。
  据他告诉我,即使当蒋老先生、何应钦等在一起开会时,他的这一戏法
也一样在这些人面前玩弄过。所以这些人身边的亲信除了会给他说好话外,最方
便的是他送去的文件很快便可批下来。
  1947年莱芜战役中,他指挥的六万多人被歼。不久,济南告急,他在共
军将济南层层包围之下,还带着一个副官,化装为小商贩逃了出来。他是山东人,
地形熟,语言方便,他知道若向前方逃跑,不容易通过共军的防线,只有向相反
的方向逃才能逃到青岛或烟台等城市;再想法从海上逃难到别处。(未完待续):)
十一、用进口手纸解大便露出破绽
  当他一路无阻,逃到离济南相当远的一个小镇时,因为要解大便,他的
副官便从身上掏出经常带在身边、他用惯了的外国进口的手纸。当地老百姓解大
便时,一般是用一根小树枝,甚至用一块瓦片或土块擦一下,很少用手纸,也从
没有看到过有人会用那样雪白柔软的纸去擦屁股,都暗地感到惊异。当然,这种
事很快就引起解放军的注意,便把他和副官分开,加以盘查,破绽便露出来,于
是他就被作为高级战俘而送入监狱。后来三野在苏州成立解放军官训练团时,他
被送到那里去集中管训。
  当时各野战军对待战俘,在管理和待遇有些不同,以陈毅、粟裕领导的
第三野战军区待遇最好,用的名称也很使战俘们满意,它比解放军军官训练团只
少一个军字,称为" 解放军官训练团".开始时王耀武并不老实,他还是利用身边
带的一些钱,以及仅有的手表、金笔一类东西,继续搞他那一套收买拉拢手法。
  有次他在理发时,由于他一向很大方,那位解放军的理发员便悄悄地告
诉他,那个解放军官训练团不久要搬到济南去了。王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做好搬
家准备,并把这消息告诉了一些熟人,当然很快就传开了。这一下可把训练团的
领导吓坏了,因为把这1000多俘虏军官长途转移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工作,事前是
绝对保守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这么多的人要是在路上暴动起来,问题就严
重了。所以马上追查,一直追查到了王耀武头上,他不得不如实说出这一消息的
来源。当局除了对那个理发员严加处分外,对王耀武也进行了一次严重的批评,
虽然没有对他处分,也使他吓坏了。
  领导上警告他,一定要老老实实接受教育改造,不能再把过去那一套拉
拢收买的办法使出来;并且特别提醒他,千万不要忘记,1934年,他担任陆军补
充第一旅旅长时期,在江西与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第十军团作战,军团领导人、
红军著名将领方志敏和第十军团廿一师师长胡天陶都是被他活捉后处死的。这样
大的一笔血债,虽然不要偿还,但总不能忘得干干净净。他听了这一番话后,十
分害怕,如果因他泄露解放军官训练团搬迁的消息,而连过去这一件大血债也一
起清算,肯定必死无疑。他几乎有好多天寝食不安,天天在提心吊胆等待对他的
审讯。可是,一直到从苏州平安地迁移到了济南,一路上没有发生过什么问题,
也再没有人找他谈话,他才慢慢地安下心来。他从此以后便决心痛改,领导上对
他也很称赞,认为他真正做到了" 错而能改".1956年从济南解放军官训练团
挑选被俘的高级军政人员时,他自然也被挑选到北京战犯管理所来进行" 加速改
造".由于他已表现得很老实,北京战犯管理所的领导便指定他当了学习委员。
  我和他在战犯管理所相处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你这么谨慎的人,为什
么1947年2 月间山东莱芜战役中会打那么大的败仗?他说这完全是李仙洲指挥失
当,那么多的军队钻进了被解放军包围了的吐丝口,就像《三国演义》中孟获钻
进了葫芦谷一样,进不得、退不能,弄得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靠空投能维持几
天,结果全军覆没。
  他说:" 我一生中被蒋老先生骂得狗血淋头的也是那一次。战争失败后,
蒋亲自飞到济南,事先不告诉我,怕我靠不住。他到了济南在空军基地叫人打电
话找我去,我还以为是南京派了什么高级人员来了。等我赶到机场,一看是他气
哼哼地站在那里,我的两条腿便一直哆嗦,我怕他当时枪毙我或把我带回南京处
分。结果,他只瞪大眼睛狠狠地痛骂了我一顿。现在想起来我都有点害怕。只要
他嘴里多说出两个字' 枪毙' ,我就会一命呜呼了。"
                十二、庞镜塘与人争论"C.C.系" 来源
       北京战犯管理所除了在各学习小组长之上有一个学习委员,还在各组的
生活小组长之上设有一个专负责生活的生活委员。此人姓庞名镜塘,也是从山东
济南解放军官训练团挑选到北京战犯管理所的。他是被俘虏的国民党党官中级别
最高、资格最老的一个。
  庞镜塘不仅是国民党的中央执行委员,而且是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的主任委员,
负责山东党务工作。刚解放时,有许多解放军的领导人弄不清楚,以为各省市国
民党党部的书记长是当地国民党的最高负责人,甚至到成立战犯管理所时,也把
几个省市的国民党的书记长挑选出来。实际上国民党各省市的最高负责人是主任
委员,书记长是主任委员领导下的高级幕僚,等于部队的参谋长、机关的秘书长。
有些省是由省主席兼主任委员,书记长的权力虽然大一点,但重大事件还得请示
主任委员。
  庞是国民党内最有实力的C.C.系的骨干分子之一。在战犯管理所中,许多国
民党的高级军政人员常常说:C.C.是指的陈果夫和陈立夫两兄弟的小组织。只有
庞镜塘一人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不止一次和人辩论说:C.C.两字,应当是指
1927年8 月,蒋介石被迫下野后,南京的中央政权被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把持,
并勾结李烈钧等组织了一个" 中央特别委员会" 把持国民党;蒋介石在去日本之
前,除秘密指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谋长朱绍良,把大批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
密切联系好作为他" 东山再起" 的实力外,还秘密指使陈果夫等,把留在上海和
江浙的国民党中上层骨干组织起来,成立一个" 中央俱乐部" 以反对南京的" 中
央特别委员会".这个俱乐部的房子,便是庞镜塘在上海的公馆,因为中央俱乐部
的英文译名为:"CENTRAL CLUB",所以简称为C.C.。
  1927年12月蒋介石由日本回国复职后,南京的特别委员会垮台,蒋介石便自
己兼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由副部长陈果夫负实际责任。到1929年,陈果夫
的胞弟陈立夫在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后,也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央执行委员
会委员兼任中央党部的秘书长,二陈在国民党内的势力才越加扩展,把过去国民
党内的所谓" 蒋家天下丁家党" ——指丁惟汾,一变而为" 蒋家天下陈家党".由
于陈的英文是CHEN,有人便把二陈指为C.C.。而中央俱乐部除二陈有相当雄厚的
实力外,国民党实力派中还有张励生与朱家骅也是中央俱乐部的重要负责人,朱
家骅还曾取代陈果夫当过中央组织部长。他这一番话,虽能使得一些人相信,不
过反对他这一说法的还是大有人在,为了这个问题,在战犯们闲聊时是发生过多
次争论的。
  庞镜塘的父亲是清末的大官,所以家产不少,除上海、南京、济南有大公馆
外,北京绒线胡同也有一所大院。他是大少爷出身,吃喝玩乐、诗书字画无一不
精,由于他是党棍子,知道阶级斗争的厉害,所以他在济南解放被活捉后既没有
像许多高级将领一样准备自杀,也没有敢隐瞒身份,而且,在被俘后,还处处小
心翼翼,一般人对他的评语是" 循规蹈矩".我每次给他理发时,他总是特别提醒
我,留心不要碰掉他脑门顶上稀稀疏疏几根灰白头发。我常开玩笑地说,没有这
几根头发,秃秃的脑门,就更像一位大学教授了。他每天对镜理发时,总是那么
小心翼翼。许多人都笑他是" 惜发如金" ,他往往也笑着回答:" 我看它比金子
更宝贵呢!"
                         十三、范汉杰喜开玩笑
  提起范汉杰,在国民党军队中和黄埔前几期的学生中,谁都知道他是一
位足智多谋而且十分有趣的名将。
  范汉杰黄埔毕业后,官运一直亨通。抗战期间,他与胡宗南一道包围陕
甘宁边区。抗战胜利后,胡宗南为实现自己的野心,曾把包围延安的几十万大军,
分别派往华北、东北等地抢占地盘,决心跳出终南山这个地区。
  范汉杰就是以他的部队,成立第一兵团,由范任兵团司令,带了十多万
人赶赴东北去抢地盘的。
  结果,解放军绕过沈阳而先取锦州,几天时间,范所指挥的十几万大军
全军覆没。1956他从佳木斯解送到北京战犯管理所" 加速改造".自此以后,他知
道不但不会被杀,而且还有可能恢复自由,所以在战犯管理所内,他那爱开玩笑、
喜欢作弄人的习惯,又慢慢地表现出来了。
  有一次,他伏在桌上写东西。因他写字一向写得很小,写东西比较吃力,
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用手轻轻地揉眼睛。这时,那位使人讨厌的小组长正从外
面进来,看到他两眼发红,忙问他有什么心事使他伤感?他一看房内没有别人,
便赶忙把抄好的东西翻过来放在桌上,两手扪住头伏在文件上装作痛哭的神情。
这位组长吓了一跳,一个劲地盘问他,究竟为什么这么伤心。他头也不抬哽咽地
说:" 这样下去,活不成了,所以先把遗嘱写好……" 这个组长一听,急忙掉转
头就跑到管理员那里去报告,管理员又急忙去向管理所的领导报告。一会儿便有
三四个干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希望他
说出来好帮他解决。他故作惊诧地向来的几位干部看一下,轻松地说了一声:"
我眼睛有点发胀,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没有什么要请领导帮忙的事。" 那
位组长一听,马上气呼呼地质问他:" 你不是说活不成了要立遗嘱吗?" 他还是
那样满不在乎地反问:" 我好好地立什么遗嘱?" 那位组长便抢过去,把他覆在
桌上的东西翻过来送给干部们看,弄得几位干部啼笑皆非,原来他抄的正是当天
《人民日报》一篇" 社论".对政治学习,范汉杰相当认真,特别是他学有专
长,除了军事方面外,他在测量方面也是能手。他在满清末年便出国学过测量,
平日也爱看数学方面的书籍,除了爱开玩笑外,不发牢骚,所以特赦第一批的名
单中便列有他的名字。后来由于原在国民党十九路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如陈铭枢、
蒋光鼐、蔡廷锴等的反对,第一批便没有他。这是我和他在第二批特赦后,傅作
义告诉我们的。传说,特赦国民党的高级军政人员,CP内都有很多人有意见,
是毛主席先说服了党内的人之后,才召开扩大的国务会议,征询民主党派人士的
意见。基本上得到同意,便由公安部门根据战犯管理所对战犯的考核,凡符合特
赦标准的列出名单,再由" 人大" 和" 政协常委会" 逐个讨论。在讨论到范汉杰
时,十九路军的高级将领们一致指出,范汉杰任十九路军的参谋处处长时,在1933
年11月20日," 福建人民政府" 成立之前,便和军统特务头子戴笠、郑介民有了
勾结,早把十九路军的一切内部情况,详细告诉了戴、郑等人。特别使他们痛恨
范汉杰的,是中央军对十九路军包围进攻的最紧要时刻,范汉杰把参谋处所有的
密电本全部派人送给在鼓浪屿搞秘密活动的戴笠,以致部队联络通讯都成了问题。
结果,从发动反蒋战争到彻底失败,还不到100 天。因此对范汉杰恨到极点。
  范对此却大叫冤枉,他说十九路军在福建成立" 人民政府" ,他一开始
就不赞成。古人说:" 凡事应谋定而后动" ,而这些人却是" 先动而后谋" ,哪
有不失败之理?再加上十九路军的基本队伍只有六十、六十一、七十八三个师,
" 一?二八" 淞沪停战后扩充了两个师,实力不足五万人。事变发生后,把五个
师的番号改成五个军,人数还是一样。他们买来六架飞机,事变发生之前,连飞
机上的机关枪都没有装上去,只能当运输机用。中央军和地方团队却有十多万人,
几乎多两倍,怎么把打败仗的责任怪到他的头上呢!不过第二批特赦前,再一次
把他名字列上时,听说周恩来等CP的高级领导人,先向几位反对他的人进行
了一番说服工作,认为十九路军和" 福建人民政府" 的失败原因很多,不能过分
责怪范,这样,总算在第二次提出他时,勉强通过了。
                    十四、廖耀湘相当骄傲,自命不凡
  和范汉杰个性恰恰相反的,是另一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廖耀湘。他相当骄
傲,自命不凡,像他那样中央军校第七期毕业生,能当上兵团司令的,在当时还
只有他一个。
  他常常对人说:" 湖南宝庆(邵阳)出了两个杰出人物,你们知道吗?
" 我明明知道他把自己也列为宝庆的杰出人物,便故意气他:" 我是湖南人,我
只知道我们湖南出的许多杰出人物中,宝庆只出了一个蔡锷(蔡松坡),没有听
说还有第二个。" 他便用不服气的口吻,拍拍自己的胸膛说:" 还有我呢!" 我
是最爱假装糊涂和逗趣的,便退了几步,从他头上看到脚上,看了两三次,才慢
慢吞吞地说:" 可惜矮了一点,将来也许有希望,如果能长高几英寸的话。" 
由于我在战犯管理所学会了剃头,每到星期日,便给人理发,有次在给廖耀湘
理发时,这时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我过去只知道他是
新六军军长,他的部队在秦皇岛准备乘美国第七舰队的船只去东北时,军统在秦
皇岛接收了美国海军赠送的一大批美式武器,我刚派人点收完毕,便奉蒋老先生
的命令全部拨交给了他,所以我过去对他只有这么一个不愉快的印象。而他却和
我谈,他从1945年冬开始,由秦皇岛率领新式装备的新六军如何攻打盘山、台安、
辽中,以及1946年3 月间就打通辽阳、鞍山与沈阳到营口的交通线。他越说越起
劲,特别是谈到四平街一战他的部队拿下八棵树之后,共军不得不撤出四平,以
及他如何首先攻入长春……
  后来我才渐渐知道一些,抗战刚一胜利,他带领的新六军赶赴东北后,
林彪部队的人数、装备等都不及他的时候,他的确在东北横冲直撞过一段时期。
由于立过不少战功,而晋升为第九兵团司令。
  但好景不长,到1948年后,国民党在东北只有几个大城市了,铁路交通
等都时被截断,想把几十万大军主力撤回关内都不可能了。
  我有次问起他是怎样被活捉时,他仰天长叹一声,大有楚霸王在乌江边
上的气味:" 非战之罪也!更非我之过错,是最高统率部的举棋不定,意见不一
……" 我看他有点黯然神伤,便不愿再问下去。后来我还知道了他在锦州被解放
前、范汉杰被活捉后,为了把他统率的辽西兵团(第九兵团以外的一批部队都归
他指挥)近20万人安全撤出东北,曾和蒋老先生以及卫立煌、杜聿明都发生过争
吵。
  1948年10月间,蒋老先生亲自到北平召开会议,高级将领对东北战场的
意见很不一致,有的主张夺回锦州,有的主张退回沈阳固守待援,有的主张由杜
聿明指挥的葫芦岛东北兵团和他指挥的辽西兵团东西推进,夹攻锦州后,在大凌
河会师;再去解救长春等城市守军之围,一同撤进关内。他当时极力主张弃地保
留部队,只要有人,还可以收复失地,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才决定把辽
西兵团经黑山、大虎山向营口挺进,这样可以把东北这一主力部队从海上运往南
京去整顿。没有料到他这一方案被共军得知,便以大部队在这一带埋伏起来,等
他自投罗网。
  这次大败,他很有感触地说,抗战刚胜利他带兵到东北时,到处都受到
老百姓的欢迎,耳目众多,几乎战无不利;等到他决定撤出东北时,路上想找一
个老百姓带路都不易找到,更不用说像当初那样主动来通风报信了。
  他当时统率的辽西兵团,计有新一军、新三军、新六军、七十一军、四
十九军等五个军,共12个师,再加上一些游杂部队和直属重炮单位及地方团队共
20多万人,只几天时间就全军覆没。
                         十五、大树之下欲轻生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1948年10月27日那天晚上,他决定向南方解放军较少的
地方突围。那时正是阴历八月底,夜间很黑,走着走着,他那个一向不离开他的
副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卫队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李涛、周璞和新六军一个
高参,还一直跟在他身边。
  正在徒涉饶阳河通往盘山一条水渠时,周璞不慎跌入一个水深没顶的坑里,
他大声呼救,便引来解放军的搜索。他把周璞拉出水坑,李涛便被冲散,只剩下
三个人绕过一处小树林继续向南探索前进。那时附近还有小部队被解放军包围,
他们又躲过一处村庄向老达房前进。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看到前边有一小村庄似
乎很平静,那个高参便决定先进去看看,好买点东西吃。因为又饿又累,他和周
璞便等在附近。没想到那个高参一走进村,就被在村里休息的解放军抓住了,他
和周璞便从一处有隐蔽的地段赶快离开那里。不久,天大亮了,他和周璞只好在
高粱秆堆里躲了一天,真是又饿又渴又累,连一撮野草根都吃得比鱼翅还香。就
这样夜行晓藏地前进,希望能赶到沈阳追上杜聿明的部队。
  路上看到一个老百姓手里拿了些破旧衣服,便出高价买了下来,化装前进,
胆子也比较大了些,白天也敢走了。等走到辽河边正在等渡船时,听说沈阳已解
放了。这时,他是羞愧与恐惧交集,想到自己统率那么庞大的一支精锐部队,几
天功夫就打得剩下两个人,既害怕被解放军抓到枪决,又怕侥幸逃得回去受惩罚。
因为他想起当年春天七十九师在辽阳和白塔堡被解放军消灭之后,该师师长文礼
被蒋老先生下令枪决,那么多人去讲情,还是不准,结果就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他一想到这里,便决心自杀了事,但手中连用来自杀的手枪都没有,他坐在路边
一棵大树下,不由抱头痛哭起来,准备等到天黑就在那棵树上自缢。
  周璞看出他的心事,一再苦苦相劝,要他绕道奔葫芦岛,可以赶上国民党撤
退的部队,能逃出解放区总比较安全,他只好勉强站起来慢慢走去。因为他们身
上没有通行证和路条等东西,不敢走大路,结果在一条小路上还是遇到一小队巡
逻的解放军,一盘查,他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以求速死。他说周璞是勤务兵,
巡逻的解放军当时就把周璞放走。
  廖本人立刻被送到一个高级指挥部,并受到了很好的待遇,多日来东躲西藏、
寒冷饥饿的生活暂时结束了。
  廖耀湘一向爱看书报,在佳木斯的几年中,他只能看到管理人员发给的文件
和报纸,他往往能从头到尾看完,有时看累了,便倒下来看。那里规定白天没有
病的,只能坐在大的炕上看书;有病经过医生允许,白天才能睡觉。他有时把报
纸盖在脸上睡着了,看守的战士喊他质问时,他有好几次从炕上跳起来和战士大
吵大闹,说妨碍他的学习;后来又规定,经过管理干部的同意,白天才能躺在炕
上看书。当他们从佳木斯送到北京战犯管理所集中学习时,他高兴极了。因为白
天夜晚房门都不关,上厕所时再没有人站在窗口盯着,他常常说:" 这才算是解
放了!" 另外一件使他高兴的事是,北京战犯管理所有许多书和报纸,还可以请
求购买自己喜欢阅读的东西。他买了一些法文书,津津有味地一看便是一两小时。
许多人都笑他是" 一本正经".一直到1961年冬他在第三批得到特赦,1964年当了
全国政协委员后,才有一位起义的国民党将领告诉他,1948年冬,他的兵团在黑
山、大虎山地区被解放军全部歼灭的消息从新华社广播出来时,蒋老先生听了后,
气得连收音机都一脚踢翻。正在那时,宋美龄养的一条小狗还不知趣的向老先生
身上扑过去,也被一脚踢死了。
  他听后连忙摸着头发全白了的脑袋笑着说:" 好险!差一点就搬家了!"
十六、人生百态自我暴露
  我刚从重庆战犯管理所被送到北京战犯管理所的时候,有天早上,正和
杜聿明等几个熟人在谈重庆的情况时,杜聿明看到有一个人匆匆忙忙从门口走过,
他便喊了那人一声:" 九百九,干什么这么忙!" 那人理也不理便走过去了。不
一会,又有一个人来问他要八分邮票,这人刚把邮票拿走,杜聿明又叫他:" 九
百九".我正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两个人同一个编号;只见那人一面向外面走,一
面冲着杜聿明:" 你才是九百九!" 说完一笑就跑了。我忍不住问杜聿明:" 你
的编号不是二○一吗?怎么也叫九百九呢?" 他忍不住大笑了一阵之后,才告诉
我,这不是什么人的代号,而是指那些有钱不舍得花,老是去揩别人的油的那些
吝啬鬼的代名称。
  他说,从前有个土财主,专门重利盘剥别人。有天他收账回家,天快黑
了,过河时,河边只有一条船了。他正想上船,驾船的人便故意说,今天过河不
给一千文不给渡。他一听大怒,说平日只十文钱,今天怎么要这许多?驾船的说,
少一文也不让上船,他一听便卷起裤子,把鞋袜脱下提在手中,准备涉水过去。
因为他背上扛了几千文钱,走起来很吃力,走了几步,就软了下来,自愿加一倍。
驾船的理也不理,他一边走一边加,船夫还是坚持非一千文不可。后来,快到河
心、水淹到胸部了,他已加到九百文,船夫还是一动不动。他气极了,再走时,
水已到颈部,他十文一加,加到九百八十,船夫仍不理。最后,他一脚踩进了没
顶的深水中,还用力猛向上一蹿,大叫了一声:" 九百九。" 临到要淹死时,他
还舍不得多出十文钱,所以,后来一些人把吝啬鬼就叫做" 九百九".说完他已笑
得倒在床上了。我便告诉他,我衣领里面还藏有不少美钞,可不可拿出来换?他
连连说行。又问我为什么藏这么多年不拿出来?我说,这些美钞是在监狱里发的
洋财,怕人追问。他便半开玩笑地故意板着面孔说:" 今天我非追究追究不可,
你坐牢还敢发洋财!" 我也笑着把这些美钞的来历告诉他。那是刚解放时,我和
保密局经理处长郭旭、总务处长成希超,被当成要犯,移送到昆明看守所大圈之
内一个小圈圈里。有过多次坐牢经验的成希超,估计要大搜查,并向我们提出应
当作好些什么样的准备。我过去只有抓人坐牢的经验,自己却不懂得坐牢要准备
些什么,我最后在云南的" 九九整肃" 事件中,一次便准备抓四五百人,事先我
只叫看守所腾出十几间房间。当天晚上刚抓到100 多人时,看守所长便跑来向我
报告,说快关满了,再不腾房子,便无法睡下去了?我听后大发脾气,桌子一拍
:" 我抓他们是来坐牢,坐牢就是让他们坐在里面,谁叫你来做好人让他们都睡
得舒舒服服!" 看守所长不敢再说,只好鞠躬而退。
  到半夜时,又有人来报告我说,已抓了200 多人,再抓来就连坐也坐不
下了,我才允许再腾出十多间房子,这才把400 人挤了进去。对于挤在里面的人
是怎样睡和坐,我躺在席梦思床上时,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所以,我对坐进牢房
后应当作什么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注意。经成希超一提醒,我才想起这次叫我们
搬进小圈圈时,许多日用品都没有带来,只把被褥提在手中,幸好第二天一早有
人给我送来了,否则起床连洗脸漱口的东西都没有。过去过惯了有人照顾得周周
到到生活的人,只有进了监狱才能体会到,一条毛巾、一支牙刷都成了宝贝。
  成希超是什么都带在身边,最后趁看守人员走开时,他又匆匆忙忙从袜
子、鞋子内掏出几叠美钞,向墙壁的老鼠进出的洞口塞了进去。果不出他所料,
我们刚铺好被子脱衣入睡后,便进来一大批人,把我们从头发到脚全身搜遍,连
被子枕头都细细检查了才让我们入睡;第二天起床后,成希超就说:现在不会再
检查了,除非再搬动,才会搜一次。说完他就去掏藏的美钞,结果竟摸不到,他
急得满头大汗。郭旭便半开玩笑地说:" 我会念咒,求神保佑找到,不过找到后
要大家都得点好处才行。" 成希超连连点头说:" 只要找到,在场的人都见财有
份。" 郭旭便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 希超美金两千一,老鼠拖到洞隔壁,请求
菩萨来保佑,找到大家都得益。" 果然,在隔壁的几个洞内找了出来。我连声称
赞郭旭:" 真神人也!才子也!" 郭旭很谦虚地说:" 这不过是借用别人的东西,
是狗戴帽子——碰上了。" 我便问他借用了什么人的?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十七、一到休息各搞一套
  在重庆战犯管理所习惯了做广播操的生活,一到北京,便感到有点奇怪,
为什么每天早上和学习休息时间,都是各人搞一套,没有人喊到操场做操。我有
天好奇地问小海南岛郑庭笈:" 为什么不做做广播操而各搞一套?" 他说:" 虽
有不少人看到报上介绍广播操有种种好处,希望也每天做做,但找不到教操的人。
" 我听了便大笑起来,我攀着指头数了一下,仅黄埔一期毕业的,就有杜聿明、
宋希濂、黄维、李仙洲、范汉杰、曾扩情、刘嘉树、马励武、周振强、郭一予…
…等十多人,而统率过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大军的军长、兵团司令、总司令
……等,竟过百余人之多,怎么会连教教广播操的人都找不出来?郑庭笈便问我,
重庆战犯管理所做不做广播操,我说,每天都做三次。他又问谁教,我说是我在
教。他有点怀疑,因我既不是黄埔军校和其他什么军校毕业的,怎么能教操。我
就把过去在军统局任总务处长时,练就了一套喊口令的本领的经过讲了出来。
  有次戴笠发现有一个总值日官是CP的叛徒,那天正值日本飞机轰炸
重庆,那位总值日忙于指挥内勤特务进防空洞,和指挥警卫连与勤杂兵搬运公文
箱等。他便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在责备我,为什么把发号施令与调动卫兵的权
都交给这些叛徒?我告诉他,这是局本部的规矩,处级干部当总值日时,就有这
种权力。他在第二天便宣布,各处处长与各室主任不再当总值日,由我兼任总值
日。我开始想不通,总务处长已够忙的了,还天天当总值日,岂不是忙上加忙?
戴笠便找我到他家里去,边吃饭边谈,军统局这份家业是他事业的基础本钱,如
果让叛徒利用当总值日时的权力,搞一次暴动,便一切都完了。
  他与蒋老先生一样,总认为叛徒能叛CP,也能叛他。他再三告诫我,
要十分警惕,并强迫我一定要长期兼任总值日,不准换人。所以我每天都得在吃
饭时到饭厅去喊" 立正!""坐下!""开动!" 等口令。逢到开" 四一大会" 蒋老
先生来时,除喊" 立正" 外,还得向他报告人数,每星期做纪念周,也由我喊口
令和整顿队伍,所以我虽不是什么军校毕业的,几年中慢慢也就练习熟了。
  郑庭笈也告诉我,这一百多将军中,除绝大部分是黄埔毕业的外,还有
东北讲武堂、云南讲武堂,以及留学日本、美、德、法等国家学军事的,为什么
找不出个人来教操,主要是这些将军们官越做越大,对过去连长、排长等喊口令
那一套早已抛在一边了。加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过去管理所一再征求,
没有一个人愿意担任这项工作。他问我可不可以担任?我说,让我考虑一下再说。
  没有想到郑庭笈当时就向管理所的领导人去反映,说我能教广播操,当
然立刻得到了同意,并要他马上把我找去。几位干部都说,早就该做广播操了,
就是没有人愿意教;你能教的话,明天就开始。我很谦虚地说教不好,不敢教。
他们认为只要慢慢来,一定会做得好。但却再三叮嘱我,对这些人切不可操之过
急,更不可要求过严,开始只要他们比划比划,动作不准确,要慢慢纠正,不要
疾言厉色,要把他们的兴趣提高起来,一定要耐心等等。叮咛一番之后,第二天,
由管理所的领导亲自集合全体战犯到场内,也是平日大家室外活动的最大的那块
空地上,郑重宣布:政府为了关心大家身体健康,能更好地学习,从当天起,由
我辅助大家先学会第一套广播体操。在出操时,除有病的可以不参加外,希望都
要去。玩牌、下棋等文娱活动,可以在晚上进行。
                          十八、奉命教广播操
  宣布完了以后,由我先做示范动作,我从小学国术,身段柔软,做踢腿运动
时,脚可以踢过头顶;做弯腰运动时,不但头可以碰到膝盖,而且可以把两手的
肘部碰到地上。我做完后,他们一看很有趣,我又编出一套鼓励他们的话,说我
没有做广播体操以前,饭也吃得少,觉也睡不好,特别讨厌的是经常有腰酸腿痛
等许多老年人常犯的毛病,做操不到一月,饭能每餐吃七八两,再也不失眠、不
腰痛等。我是针对他们的心理胡诌一顿,其实我一向体健如牛,做操与没有做操,
基本一样。因为我没有做广播操之前,在监狱的几年当中,一直坚持早上洗冷水
澡和打一套拳。我这个活标本,对他们来说是比较有吸引力的。
  从开始教广播操起,直到今天,我一想起那些将军们所闹出的笑话,和大半
数人的那种笨像,便禁不住笑起来。我记得有几次在集合之后,我要他们取好间
隔、距离,免得彼此妨碍,这一点他们都会做,虽然是慢吞吞地,但都懂得。而
在做踢腿运动时,竟多次发生这种可笑的事。本来做各种动作,都在原地不能移,
腿踢出去,收回之后,仍应站在原地。有几位大腹便便的将军,不但只能踢到一
两尺高,而且一踢出去,便像新兵学正步走一样,不是把踢出去的脚收回原地,
而是把踢出去的脚朝前面迈进一步,等到再踢另一只脚时,往往踢到前面的人屁
股上或腿上。被踢的人一定会回过头去质问,这样就得停下来,先去劝架,让踢
人的退回去。有时刚调解完,再继续做的时候,他还是向前迈一步,被踢过的怕
再被踢,立刻回过头去吵起来。我记不起,总不下十多次,为踢腿而发生争吵。
虽然我总是在开始前先做示范,并一再提醒不能朝前迈去踢前面的人,但有几位
不知是故意还是笨,老是记不住。
  有一件更使人发笑而且我还因此受到管理人员批评的事。一次做弯腰运动,
我看有些人的动作实在太滑稽了,弯腰动作,起码得把腰向前弯一点点,有些人
却只把背向前略微弯曲一下,两只手伸下去还不到膝盖,实在不合要求,我便大
声叫:" 这是弯腰运动,要把腰部弯下去!" 有几个还是无动于衷,我有点气了,
便喊:" 把腰弯一点!再弯一点!" 结果,最后一个人一个趔趄,撞在前面的人
身上,前面一个又撞在更前面的人身上,一行人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
个倒了下去。我急得满身大汗,赶忙叫旁边的人快把倒下去的扶起来,我自己也
跑过去看,幸好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衣,倒下去有的只是两手着地把手掌擦伤,最
严重的是把鼻尖碰出了血。这一严重的" 操伤事故" ,立刻引来了几位管理人员,
把倒下的一行八九个人都带到医务室去检查。幸好没有人折断骨头,都只是轻伤,
我只挨了几句批评:" 早就告诉你,不要对他们要求太严,随便动作一下就行了!
你看,今天这么多人跌伤,要是皮破血流,损筋断骨,不用说你,我们都担不起
责任!" 从那次教训以后,我便闭着眼喊上一顿,随他们怎样做,都不再去纠正
了。直到1958年春天,从德胜门外功德林到公安部郊外的农场去体验农业劳动时
止,我小心又小心地结束了这一教广播操的任务。因为去农场劳动,体力劳动较
多,不像在功德林时坐着学习的时间长,就不用再做广播操。我也如释重负。多
年以后,许多同学们见到我还夸我在战犯管理所时" 有两套".不了解的人便问我
:" 有两套什么本领?" 我总是笑着说:" 有两套广播体操!"
                        十九、张学良一语结心交
  在军统系统当中,地位仅次于毛人凤,而资格却比毛人凤老得多的张严佛
(又名张毅夫),在年轻时得过一场怪病,病好之后,鼻子歪在一边,虽经过中
外名医治疗,鼻子一直正不过来。所以第一次和他见面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
不明确的看法:" 鼻歪心不正" ,此人肯定不可和他打交道。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曾产生过这种想法。可是在十多年中,我对他越来越
尊敬。他在被俘的军统特务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他原来是属于邓文仪特务
系统的重要骨干,邓文仪任南昌行营调查科科长时,他任副科长,戴笠任" 复兴
社" 特务处处长。据说邓搞特务比戴笠还早,因为他是黄埔一期生,戴是六期生。
不过后来他搞不过戴笠。1932年,戴笠当了特务处长之后,那时蒋老先生经常坐
镇南昌,指挥对红军" 围剿" ,邓文仪领导的调查科特务,还不如戴笠派在江西
的特务搜集到红军和江西苏维埃政府的情报多。1933年间,蒋介石便把邓文仪的
调查科长职务撤掉,命令戴笠兼任该科科长,并接收该科全部特务,张严佛和现
任台湾立法委员的王新衡等100 余人,便全部由戴笠接收过来并入特务处。
  戴笠为了让邓的这些旧部安心替他工作,对他们特别表示信任和重用,曾把
张严佛调升到南京特务处担任书记长这一要职。由于特务处的一些老人,特别是
曾经和戴笠混了多年的军统" 十人团" 的元老们,看不起这个" 外来人" ,而过
去一向忠于邓文仪、并能替邓当家作主惯了的张严佛,还以为把他过去敢于负责
的精神照样使出来,不但可以讨得戴笠的信任也能使特务处的人满意。结果出他
意外,处处碰壁,便自动请求调换工作。没有好久,他就外放了。当然给他的职
务不会低,我只记得他曾经担任过川康区区长和西北区区长等外勤单位中的重要
职务。
  1943年后,又把他调回军统局任副主任秘书,当时毛人凤是代主任秘书,因
主任郑介民兼任了军令部二厅厅长,戴笠便把他的亲戚小同乡毛人凤调来代替郑
介民,实际上等于替他在军统局来负责。
  这回张学乖了些,处处以毛的意志行事,也从不去直接找戴笠出主意提建议。
戴笠离开重庆时,蒋老先生找毛人凤去问话,他从不要求同去,有时毛人凤不在
家,蒋要找军统的负责人,他也从不前往,而是到处去寻毛人凤。实际上,他过
去代替邓文仪是经常和蒋见面的。因此他和毛的关系处得很好,渐渐地戴也对他
真正信任了。过去调离他的特务处书记长时,是为了好直接去掌握邓的那批人,
免得他在中间作梗。十来年后,邓系人物已全部被同化了,所以才让他再回来帮
助毛人凤。
  由于张严佛鼻子歪,还闹过这样一次的误会。有次,由军统负责看守的张学
良将军,大发脾气,戴笠平日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自己赶去劝慰一番,那次实在
抽不出身,便派张严佛代表他去一趟。当负责看守张将军的特务队长刘乙光把张
严佛领着去见张将军时,他一看到来的是这样一个身材不高鼻子歪在一边的客人,
心里更不愉快,但因是拿着戴的亲笔信来的,又不能不敷衍一番。可是一经交谈,
便立刻发觉对方是一位不平凡的人,不但很识大体,而且说出的话非常诚恳,都
能打进张的内心深处,使张感到十分安慰,便一再要求他多住上几天,才让他回
去。后来,他们便成为要好的朋友一样了。
                        二十、张严佛宽解感落泪
  他原来不是在北京战犯管理所改造。早在1937年他任西北区区长时,从
延安派到西安、担任八路军办事处处长的宣侠父将军,一到职便成为西北区的重
要工作对象。宣是黄埔一期毕业的,认识的黄埔学生不少,加上他和许多反蒋人
士如杜斌丞、张寿山及青年学生等往来,而被军统秘密杀害后,尸体被丢在西安
城内东南角城墙边下马陵(又叫虾蟆陵)一口很深的枯井里。隔了两天,八路军
驻西安办事处的人员不见宣回去,便到处打听,当时十六军军长兼西安警备司令
董钊是和宣在黄埔一期的同队同学,西安警察局局长杭毅是黄埔一期的队长,也
帮助寻找,一直没有消息。后来,办事处的人员忽然想起宣失踪的那天晚上,军
委会委员长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曾打过电话,约宣侠父去后宰门他的公馆谈话,
便到行营找蒋鼎文要人,延安方面也向重庆要人。这时,蒋鼎文和特务们都急起
来了,怕宣的尸体被找出来无法抵赖,就连夜又把宣的尸体从枯井内拖出来,从
军统局西北区办公处的玄枫桥仁寿里附近城墙根的防空洞,运往城外深埋。
  但是,延安CP中央还是一个劲地向重庆要人,最后闹到实在无法交
代时,只好由蒋老先生出面承担责任,不了了之。当然,戴笠、蒋鼎文、张严佛
等都分别挨了蒋老先生的一顿臭骂。
  事隔20多年后,宣侠父的夫人已成为CP的高级领导干部了,她为了
要详细弄清她丈夫被杀害的经过情形,便亲自来到北京,叫人到北京战犯管理所
查问几个军统大特务,有人便介绍当时张严佛是西北区长,只有他清楚。很快,
张便从别处移送到北京,成了战犯管理所的" 同学".当宣的夫人亲自向张严佛查
询宣遇害经过时,张严佛以为这回非死不可了,可是,他看到宣夫人对这个杀害
丈夫的仇人,并不怎么凶狠,便仔仔细细地将全部经过说了出来。
  正当他整天心神不宁的时候,在北京的特赦人员连同家属,由周恩来、
陈毅等于1963年11月10日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在晚宴招待会上宣布要这些人连同
眷属在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去南方参观游览。我和杜聿明、宋希濂三人,这时刚参
观游览回来,就由战犯管理所的领导人邀请去向尚在战犯所的同学报告参观情况。
张严佛看到我之后,便把我从学习室拉到他们的寝室内,告诉我,宣侠父的夫人
不久找他询问了宣被杀的经过,他也写了书面材料,估计不久会被处决,希望我
照顾一下他在湖南的家属。
  我急忙安慰他,不会因历史罪行再来处决他。他开始不相信,我便反问
他,前几批特赦的战犯中,杜聿明、范汉杰、廖耀湘……等在东北和淮海战役中,
打死过那么多解放军,还不是没有人和他们算旧账。
  他一听连连摇头:" 两军相对,打死人是可以不追究的。" 我又告诉他,
我过去杀害的CP总比你多得多,我不是也没有被处决吗?他又摇了摇头说:
" 你们杀的,都没有宣侠父那么重要,所以不追究。" 我便说CP的领导人之
一的瞿秋白是被宋希濂杀掉的;红军的杰出领导人之一方志敏是王耀武杀掉的。
这两人的地位总比宣侠父高得多,不一样也没有遭处决。这才使他的满面愁云慢
慢散开了些。
  为了进一步巩固他的宽慰心情,我紧紧地抓住他的两手,十分诚恳地说
;" 你一向是我所尊敬的人,我的个性你是知道的,我决不会在自己尊敬的人面
前说不负责的话;何况这是你认为生死攸关的大事!我没有根据,决不会用欺骗
的言语来宽你的心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仰面凝视着我,两行热泪徐徐
地在他歪鼻子中间滚了下来。(未完待续):)
    二十五、特赦必须"确已改恶从善"
  我自从在香港《百姓》半月刊上发表" 战犯改造所见闻" 以来,曾接到
港澳和海外一些亲友们的来信,除了说好说坏的外,多数是劝我笔下留情,不要
太让一些人的亲属感到过分难堪。我为此曾考虑再三,所以这次两位军长在我的
笔下没有指名道姓,而只把他们过去带过的部队番号写出来,使知道他们的人或
记得这些番号的人一看,就能一读此文即知其人,不认识他们的人,也不会认为
我在随意编造。看了之后,也有" 此中有人,呼之可出" 之感。
  以下说的是一位属于非国民党嫡系的" 杂牌子" 五十一军军长。
  我刚一到北京,就有人善意告诉我,这里有四个" 大恶霸" ,也有人说
是四个" 惹不起".我同意后一种称呼,因为我知道,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什么" 南
霸天" 、" 北霸天" ,早已不存在了。在战犯管理所内,自然更不可能也不会允
许还有这种人存在,顶多是蛮不讲理、别人不愿或不敢惹他,给他取个绰号" 惹
不起" ,这比较恰当些。
  开始,我还是有点不理解,也不完全相信,成了战犯,还会有这种使人
闻而生畏的" 雅号" ,什么原因能让他们长期存在下去?
  这个问题,一直到我得到特赦后,于1964年秋天,我和杜聿明、宋希濂
三个人,应北京战犯管理所领导人的邀请,去那里向仍在学习改造的同学们介绍
我们去东南和西北几个省参观学习的心得体会时,我才弄清楚,原来如此!
  过去我是这里的阶下囚,这次是这里的座上客,身份不同,自然可随便
问东问西了。当我把这件事提出来,管理所的负责人便很直率地告诉我:战
犯所在成立之前,上级领导便早估计到,这些过去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横行
霸道惯了的人,要一下子把这种多年养成的习惯改掉,是不大可能的,必须一步
步来。而且主要是靠他们自动自觉接受改造,其次是别人的帮助和适当的一点压
力,这就是管理干部按政策给以教育。如果一开始就用强制手段和高压办法来改
变这些人那根深蒂固的个性,后果只有两种:一是反抗不接受;二是伪装起来,
造成一种骗人的假象,一旦遇有机会,又故态复萌。所以管理所的干部们既要对
这些人加速改造,又要有耐心,务必要使之能自动自觉甘愿接受教育,这样才能
巩固采用强制手段所不能达到的目的。
  当然,他们估计,经过了几年改造的人,再集中来加速改造,仍会有一
些恶习未除的,但为数不会太多,不怕他们。因为少数几个人,只能充当一下反
面教员而不致影响绝大多数人的学习。
  听了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否则真不易理解这种苦心。
  我过去只是片面地想,在社会主义的监狱中,特别是在战犯改造过程中,
这种人还能不受到严厉惩罚?原来是希望他们能自己认识这种错误,好彻底改变。
因为特赦应主要具备的条件是" 确已改恶从善".这个" 确" 字是说明彻底、根本
和实实在在,不是一时或一事改了就通过了的。
  我知道,有些人如果不是在1975年最后一次特赦全部在押战犯而给赦了
出来,可能再加上若干年,也不容易达到这个条件。
  现在,让我来谈这位五十一军军长吧!他在四个" 惹不起" 的战犯中,
如果论资排辈的话,他得屈居第三位。因为还有两个比他更要横蛮一些,连他也
不能轻易去惹,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我亲自看到在分菜时,他先去数一数自己菜碗内分到的肉有多少或看鱼
的大小,再去和分菜的同学比较,如果他少分一片肉或鱼比较小,那就得遭到他
一顿批评,什么帽子都给人扣上,直到别人认错给他添足或调换之后,他才肯罢
休。
  其实当时我们是按中灶标准,每餐饭都有荤菜,许多人吃得肥头大耳,
大腹便便,而他却是每次都得计较,而且非比别人多一点不可。
二十六、三个"惹不起"棋逢对手

  北京战犯所的寝室和学习室外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四周都准备了几条粗
铅丝,给战犯们晾晒衣服、被褥用的。有一条向着正南,冬天几乎大半天都得到
太阳照射,许多人都喜欢在这条铅丝上晒被子。有一天早饭后,这位第三号" 惹
不起" 懒洋洋地抱着被子去晒,一看这条铅丝中间日照最长的那一段,已有两条
被子先晒在上面。他走过去,把两条被子向左右一推,将自己的搭在中间,很得
意地看了一看,正要转身走时,在附近散步的" 同学" 中,有两人气势汹汹地跑
了过来,一边一个把他拉了回去,指着他的鼻子又叫又骂。他一向不示弱的,当
然得回敬几句。那两个毫不客气把他的被子从铅丝上拖下来向地上一摔,又去把
自己的被子拖回原处。有一个抬头一看,因为他的被子被推动时,将铅丝上的灰
尘擦在上面,有一道黑色的痕迹。另一个也同样发现,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走过去。
三号" 惹不起" 正在把摔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来用手拍去沾在上面的泥沙,口中还
在小声嘀咕时,那两位便揪住他让他看两条被子上擦的东西。我赶忙跑去想劝开
他们不要吵了,那两个理也不理我,却从他手上把他抱着的被子抢过来,再次摔
到地上。这还不算,每人还在他被子上踩了一脚。我以为这样一来非大闹一场不
可,没想到这位" 惹不起" 竟不再作声,而赶紧抱着被子走到西边的铅丝上去打
拍灰土和脚印。我开始还弄不清楚,以为是他自知理亏,不敢再和人吵闹。后来
旁边有人告诉我,今天算他倒霉,他正遇上比他更加厉害的第一号和第二号" 惹
不起" ,否则他是不会的。三号" 惹不起" 还有一个特点,是处处想显示出
他比别人思想进步,态度积极。有次在批判第三兵团司令张淦的会上,他又叫又
骂,和别人摆事实、讲道理完全不同。
  张淦一向爱搞迷信活动,过去只是在小组会上帮助他,他不接受时,也没有
准备开大会批判。这次是他在学习发言时,强调他和CP一样是反蒋的,蒋的
下台,还是桂系逼下去的,他与CP是同盟战友,不应当把他当成敌人对待。
虽然有人帮助过他,说桂系反蒋是国民党内一派一系的利益,与CP反蒋本质
上不同。他不接受而坚持他的那一套,所以才开大会来批他。有些人发言对我很
有启发,也有说服力。如指出桂系逼蒋下台由李宗仁代总统,同样不接受CP
提出的八条;白崇禧在华中同样继续与解放军激烈战斗……虽把张淦驳得哑口无
言,但他仍不认错,仍坚持他的说法。
  这时,这位第三号" 惹不起" 竟比一、二号都表现得更" 左" ,连连拍着桌
子,叫张淦:" 站起来!" 管理所干部虽早在旁边,从没说过一句话,但听到叫
张淦站起来不准他坐下,才指出不准坐是错误的,并说被批评的人一时想不通,
可以回去慢慢想。同时宣布:结束这次批判会,等张有了新的认识或不肯接受大
家的帮助时再作研究。
  会后,我便听到不少人告诉我,这位" 惹不起" 在批评别人时表现得那么积
极,而他对自己的许多坏思想却从来不检查。别人只要指出一星半点,他就可以
吵个不停,甚至能无休止地胡搅蛮缠几天十几天还不罢休。往往要等待管理所的
干部出来制止,他才在"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的掩护下,自己表示要" 加勉、
加勉!" 他自己究竟有什么事也被人抓住了小辫子呢?说来也实在有点出他的意
外。如果用" 弄巧成拙" 这句话来形容他,就最恰当不过了。
  在重庆战犯管理所近百名战犯中,我与前热河省主席孙渡(唐继尧的妹夫)
等几个人是受人注意的。本人虽然是在快解放时才当上当年国民政府国防部云南
游击总司令的,但还是被人列入总司令这一级的范围,处处都得留心点,怕被那
些" 假积极" 作为靶子来射击,以表现他们比别的人" 思想进步" 和" 立场坚定
".

                     二十七、编很多"恨国民党"理由

  我一到北京,怕当靶子的包袱立刻放了下来。这里当过总司令、集团军
总司令、兵团司令、省主席等一类大人物多的是,我就变成了一般" 群众" 了!
由于自己没有包袱,便可以留心观察一下周围的人。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有一套高
明的手法,这就是和下棋的人一样,"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他们眼
光放得远些,采用的方法也比较正派,不斤斤计较一言一字的得失,老老实实在
学习。极少数的人,如那几个" 惹不起" 和" 假积极" ,便是像初学下棋、只看
到一步的人一样,以为只要有斗争性,敢批评别人,对一些有坏思想言行的人敢
于揭发、斗争,就会很快得到信任,而且认为越" 左" 就越能表现" 进步".
北京战犯管理所的这100 多名国民党党、政、军、特的头头,既是久闯江湖,更
擅长搞两面三刀。但不少人慢慢懂得,过去那种把别人当垫脚石往上爬的办法已
不适用,所以和人拍桌子、瞪眼睛、伪装进步,都不屑为。对那些大大小小的"
惹不起" ,都敬鬼神而远之。但是一旦发现这些人犯了真正的" 原则性" 的错误
时,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决不会放过他们。
  有次,这位第三号" 惹不起" 在学习发言中,不知怎么竟得意地称:他
在解放前," 对国民党的仇恨比对CP胜过十倍!" 立即有人叮他一下:" 此
话当真?""一点没有错!""再说一遍!" 他又重复一次,许多人便一字一句记了
下来。接着,一阵质询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朝他射出。主要是质问他,既是那时
就有那种思想,为什么不投降起义?而要顽抗到最后才化装逃走,遭自己的部下
打了一枪,被解放军活捉了还不敢立即承认自己是五十一军的军长……这些话,
问得他答不上来,只好使出他那仅有的一点看家本领与人吵闹不休。论吵架骂人,
许多人的确不如他,但讲道理、摆事实,他却远非这些人的对手。当然,结论是
:" 太不老实!" 这顶帽子他是死也不肯接受的。可问题并未结束。
  经过他一天一夜的深思熟虑,终于又编出一套他恨国民党胜过恨CP
的所谓理由。听听也是令人发笑的。
  第二天,他哭丧着脸,也可能是事先在手帕中浸上一些生姜汁等,一开
口,一抹脸,居然会挤出几滴眼泪来。他突然变得像饱受委屈的小媳妇了。他说
由于他带的部队是" 杂牌子" ,一向要受中央嫡系部队的歧视,打仗挡头阵,驻
防却是最差的地方……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有知道他过去情况的,便表示对
他同情,还答应替他说出他这一思想的真实来源。在场的人知道这是在准备揭他
的老底,都同意由那位" 同学" 来替他说明他为什么会恨国民党。
  那位同学只谈了解放前一段时间的情况。五十一军原来是防守长江一小
段,解放军横渡长江成功后,这个军便奉命调到上海去担任防守。他这个军在长
江战役江北桥头堡作战时,被歼灭了两个团,败退中又损耗一个多团。残部于5
月初到上海不过6000余人。所属的四十一师和一一三师的师长,在撤退中先后因
擅自脱离战场指挥部被撤了职。一一三师师长后由汤恩伯派被歼灭了的第四师师
长调任,四十一师师长则由副师长升充。
  这位军长的确是有点感到委屈,为什么他还愿意再去冒风险呢?他原来
以为调到上海后,可以大大捞上一大把,便出国当寓公。因为他早听到国民党发
行" 金圆券" 时,曾在上海强制收兑了大量黄金白银,加上上海资本家不少人手
中还有大批美钞、黄金和贵重物品。反正上海迟早肯定会守不住,只要手中还有
枪杆子,不愁无发横财的机会。所以再受气,也得忍气吞声不放弃这一大好时机。
  但出乎他意料而使他大感恼火的,是他把残兵败将好不容易拖到上海后,
上海防守司令石觉和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却命令他率领残部去浦东川沙方
面,接替三十七军罗泽闿部白龙港与三九港间的防务。这等于给他当头泼了一瓢
冷水,使他气得两眼发黑。去吧,不但那里除了海水和沙滩,什么油水都没有,
连居民也都迁走了;不去吧,军令如山,怎敢说半个不字。

                        二十八、他只为个人利害

  由于军长垂头丧气,部下就更加不安。除了士兵不断开小差外,连军部
参谋处科长一级的校官和译电员、司书一类尉官都陆陆续续不辞而别,且几乎每
天都有。
  军部在上海交通大学驻扎了几天,便于1949年5 月12日一早,全部开往
川沙去接防。据那位揭发他的同学说,他出发前还一再回头望着他认为遍地是黄
金、美钞的上海市,最后才用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气愤愤地走了。
  该军驻防白龙港等地才四天,解放军便从左右两侧和背后包围过来,他
便召集两个师长到军部商议,决定于16日薄暮后,利用黑夜全军向高桥镇附近撤
退,目的是希望能保留一部分兵力,慢慢撤退到上海市区后,还有点力量向不逃
走的商店老板们逼出些财物,再逃往香港等地,这下半辈子就不愁没钱花了。这
位军长的如意算盘刚刚打定,没料到他所部两个师长更想抢先一步捞上一把,部
队一开动,两个师长都不约而同地先溜走了。部队没人指挥,他才匆匆换上早准
备好的便衣,天黑下来,便高一脚低一脚向上海市区跑去。
  当他正慌慌张张乱窜时,解放军已把这几千名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的士
兵包围了起来。因为他换了便衣,又在黑夜,他部下士兵还以为是解放军派出的
便衣侦察人员,就朝他放了几枪。幸亏他一听枪响,马上卧倒,才只擦伤一下肩
头。当他的部下全部投降后,他也落入了解放军手中。第二天天大亮之后,他才
被自己部下指出来,他就是五十一军军长。正当他认为这一下非死不可时,却出
乎意料地受到了优待。不久,就平平安安把他护送到了上海。
  他一到上海,与几个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军官住在一起时,有人告诉他,
不但汤恩伯、石觉等跑了,连三十七军军长罗泽闿等都在混乱中弄了不少的钱,
逃到台湾去了。据说他听到这些情况后,的确大骂过石觉、汤恩伯等人,不该要
他去接替三十七军防地,结果财没有发到反而成了俘虏。要是让他在上海市区驻
防,他不是也和罗泽闿一样到台湾去享福了吗!
  既有人能当场证实他的确骂过国民党几个高级指挥官,他仿佛像落水人
抓到一把稻草一样高兴。许多平日不爱乱讲话的同学,却一针见血指出:他为了
个人利害而恨透几个人,不等于他恨国民党,他反共反了那么多年,更不能恨国
民党超过恨CP。这种自欺还想欺人的手段,只能够证实他极不老实而已!
  一贯爱抓住别人小辫子不放的人,给别人抓住了自己的小辫子,这滋味
自然是不好受的。聪明一点的人,大都是承认错误,检讨一阵,最好是骂上自己
几句,一般就可以过关了。如果要和全组或多数人去胡搅蛮缠,不承认自己有错
误,是很难顺利解决的。因为都是有一套的人,反正没有事做,天天开别人的会,
这是轻松愉快的事。这位军长本来就不太高明,他还是想使出他那一套办法,结
果越这样越过不了关。一连三天,他正在感到气馁时,管理员突然宣布结束他的
批判会,叫他自己再去好好认识了一下,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对同学们的帮助,
不应当采取对抗,要虚心一点,考虑别人为什么要那样提意见等。
  他听到这些话,真是喜出望外。我翻了那几天我写的日记,我把他最使
人感到可笑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作为本篇的结尾吧!
  他说:" 开始我说我恨国民党胜过恨CP,你们批斗了我三天,说我
不老实。今天,事实证明了我的话不但是对的,而且应当提高一步,因为批斗我
的人,都是你们这些国民党人,而帮我解围的,却是CP人。我今后应当说,
我永远恨国民党,永远爱CP!" 我轻轻地收拾好我的日记本,准备和读
者们一起笑它几声。

                      二十九、饭后"三德"变"三得"

  在国民党军队中,中年以上的军官,没有不知道军中的" 山东三李" ,这就
是三个黄埔第一期毕业、都是官拜中将的三个同乡同学同姓的高级指挥官李仙洲、
李玉堂、李延年。
  现在硕果仅存的李仙洲,执笔时就快到他九十大寿,亲友们正在准备为他耄
耋之年而好好庆贺一番。
  抗战期间,我在重庆时,只在戴笠请他吃饭时见过一面。在我的印象中,他
很有武二郎的气派。因为山东人忌讳别人称呼大哥,即使是老大,也得称为二哥,
原因是武松的哥哥武老大,太不够英雄,而他的弟弟老二却是英雄盖世,所以一
般人对山东朋友,都是以叫二哥为尊敬。那次戴笠除称他为" 学长" 外,也是称
他为" 二哥".在北京战犯改造所,我不仅曾经和这位" 山东大汉" (这是" 同学
" 们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同在一个小组一年多,而且是和他一同于1960年冬第二
批特赦的,所以我有义务介绍一下,也算是对他九十大寿的一份礼物,我相信他
乐于接受这" 秀才人情". 1959 年,北京战犯改造所重新编组时,我和李仙洲同
编在由四十一军军长胡临聪任组长的那个小组。第一天,由我分配菜饭时,李仙
洲便提醒我,他是有名的大肚皮;我也不甘示弱回答他,我的饭量也不小。两人
相互一笑之后,他很风趣地告诉我他有" 三德".我急忙问他哪" 三德" ?他把摆
在桌上的饭菜一指:" 吃完饭再告诉你。" 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是吃
米饭和" 赫鲁晓夫" (赫鲁晓夫认为苏联人有土豆烧牛肉,就一切都解决了。所
以我们称这道菜是" 赫鲁晓夫" )。当然,战犯能在北方吃到南方的米饭已算是
一种特殊享受。尽管那种米饭是米质中较差的籼米,但南方人吃起来还是比馒头
和窝头(玉米面做的)要有味得多。如果吃惯了暹罗米和西贡米的人去吃那种米,
就会感到难于下咽了。可能米饭较粗糙,或是我分给他那一份菜,土豆特别多,
他那餐和我只吃个平手。我三碗,他也三碗。当时分菜,只要牛肉都是一样十来
小块,土豆多少就没有人去计较了。我特意多给他半勺土豆。我刚把饭吃完,便
急忙问他有哪" 三德" ?他一看还有两三个人没有吃完饭,仍不肯说。等到最后
一个人吃完,他才笑嘻嘻地说:我是有" 三得" ,而不是三从四德的德。这就是
吃得,拉得,睡得。大家在吃饭时,我这拉得就不太卫生了,因此一定要在吃完
饭后才说。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接着,他又补充说明:光是吃得拉不得,那是件苦事。吃得多,拉得痛快,
又睡得香甜,才是三全其美。
  当时,我还有点不服气。他这" 三得" 我也有。等到以后吃面食时,我才佩
服他比我强。他一次能吃二两重的馒头六七个、窝窝头五六个,吃面条面片等可
以用小脸盆盛上半盆一气吃完。肉包子就更不用说,可以超过我四分之一,一次
轻松愉快地吃下十一二个。
  如果没有坐过牢,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些人的食量会这么大。其实,原因很
简单,因为坐牢除了三顿饭便没有零食可以吃。每天不到开饭便已感到有点饥肠
辘辘,何况还得搞一些体力劳动。后来去农场劳动锻炼时,我更经常感到肚子在
饥饿时会发出叫声。原来," 饥腹雷鸣" 并不是一句形容词,而是千真万确的事
实。
  我和李仙洲还有另一个相同的爱好,就是都爱起床后用冷水洗澡。但一到冬
天,他就不作全身冷水浴,而是改用冷水擦身;我不管多冷,冬夏一样用冷水洗
个痛快。当然,在南方人看来,冲冲凉,这有什么值得提;可是在北方,冬天在
零下十来摄氏度的气候,即使房内生了火炉或有暖气,要全身脱光跳到冷水盆里,
没有长时间的锻炼,准得发高烧。北京战犯改造所在冬天,早晚也供应每人半脸
盆热水洗脸洗脚,冷水却不限制,可以随便用。

                     三十、" 俺这山东人学不会!"

  李仙洲是一个非常好胜逞强的人,有次一位同学笑他,冬天不敢和我一
样洗冷水澡而只擦澡时,他非常不服气地引出了一段平时不愿意说的事来。事情
原来是这样的:1947年春,李仙洲在莱芜战役中,和七十三军军长韩浚、整
编二十六师(相当于军)师长马励武等被俘后,被送往佳木斯囚禁。那年的冬天,
经常冷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他还能在室内坚持擦冷水澡。连看守他们的解放军,
都看成少见的怪事。这无非是想证实他的耐寒能力比我更强。我如果在那种低的
气温下,连擦冷水可能都不敢了。
  当时我并不想和他比什么怕不怕冷,而是对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下的生
活究竟怎样能熬得过来,倒很感兴趣。一有空,我就要他讲在那里的情况。他很
得意地向我夸口,即使在那种严寒的气候下,他还被人称赞过他的劳动表现是最
好的呢!
  我笑他是不是学陶侃一样,在室内把床铺桌椅搬来搬去这种劳动。回答
是出我意外的,原来在那种气温下,居然是每天要到室外去劳动一两次。我便放
低声音悄悄问他:怎么用这种手段来折磨犯人?他放声大笑起来说:按照你的想
法凡在佳木斯的人,一到冬天,就只能在家里围炉取暖,连大门都不出去了。
  他们当时每天要做的事,主要是打扫大门口的积雪。有时雪下得连门也
开不了,如果不每天或经常打扫,就会被雪封住;风一吹,雪化为冰,就休想出
来。大门口的路上也得打扫,这是不可少的工作。
  还有一件事也得每天要做,就是破坚冰取水。井口被冰封了,要取水,
先得破冰,才能从井内把水提上来。如果提出井口的水不马上倒在桶里运回来,
很快就会变成冰桶。他告诉我,他小时读书,看到" 坚冰在须" ,认为是形容天
冷而已,但在佳木斯,便不是形容而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嘴巴、鼻孔吹出的热
气聚积到胡须上,马上就变成了冰球和小冰柱一样粘住了。
  李仙洲被俘后,很少发牢骚,说怪话。
  他有他的见解,认为自己打败仗当俘虏,是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也认为
是" 天亡我也" !大有楚霸王的味道,不承认自己不行,而把最后惨败,完全归
于天意,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他觉得老天这么安排了他最后当俘虏的命运,就
安心当俘虏吧!他懂得,按照国际公法,不能随便杀害战场上的俘虏,何况像他
这样的高级将领,更不会轻易杀掉;只要安分守己,便可以避免麻烦,也省掉吃
眼前亏。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很积极,不论是扫地、打水、挑抬东西,都争着
去干。可有一件事,出人意料,他从不肯去电台广播,向国民党的军队搞劝降等
工作。
  1948年12月30日,CP主席毛泽东写了一篇《将革命进行到底》,作为
1949年新年献词,由新华通讯社发交解放区各报刊登在第一版。所有管理国民党
战俘的单位,都奉命要战俘们进行座谈、讨论,李仙洲这些高级将领在座谈时,
新华社还特派记者去采访和旁听。当时他和韩浚等已从佳木斯送回哈尔滨解放军
官第五团学习,许多人都对这一篇" 新年献词" 大谈自己的感想,他却一言不发。
管理人员劝他学学四十九军军长郑庭笈(军统特务头子郑介民的堂弟),不但肯
去电台广播,而且每次座谈都抢先发言。他的回答则很出人意外:" 俺这山东人
学不会!" 是真的学不会吗?非也!原来他有自己一套看法。等管理人员和
记者一走,他的话就来了。他说:身为高级指挥官,没能完成党国的重托,打败
仗成了俘虏,又有什么脸去劝自己过去的长官、同事和部下投降呢!(未完待续):)
可以对照看看《将军决战岂止战场》,虽然主角是邱行湘不过两下对照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邱和杜聿明的两不对眼,以及就是做了俘虏,KMT的派系斗争还是不消停啊
谢谢jumin大哥捧场,我会继续发帖的!欢迎大家继续参与讨论!
扩大哥到了北京后,有一个很显著的思想变化,他常常爱和曾经统率过
几十万大军、叱咤风云的杜聿明、宋希濂、范汉杰、王耀武、廖耀湘等许多人比
过去的地位、声誉,比的结果,总是这么几句:" 他们都享过福,走过运,我却
是总不得意。" 真是这样吗?那我可要破除情面来揭发他一下。
  扩大哥不但走过好运,而且比上述这几位走得更早。远在1928年,蒋介
石从日本回国,复任国民党革命军总司令后,当年10月间,就派他为特派员去四
川,与四川军阀进行联系。那次他除了带去蒋介石给四川军阀的亲笔信外,还带
有孙中山先生给蒋介石的亲笔信印成的精美册子,分赠给刘湘、杨森、刘文辉、
邓锡侯、田颂尧等人。刘湘等不但把他看成贵宾,而且所到之处,还发动当地军
民郊迎十里,天天都是隆重款待。不但许多人送钱送东西,连当时打了败仗才逃
到四川的吴大帅(吴佩孚),也亲书一对联送他。吴用了杜甫送给剑南东西川节
度使严武的七律中一联:" 川合东西瞻使节,地分南北任流萍。" 他得到这副对
联,比衣锦还乡更加感到荣耀。因为他过去一直是钦佩这位北洋军阀的,今天用
这两句诗来送给他,认为这比康有为送吴佩孚50大寿的对联更加对自己尊敬。当
然,他对康的对联是不会忘记的,我也不只听他说过一遍,那就录下来吧!上联
是" 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半纪".下联是" 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其实,
这两副对联,都是吹捧对方太过火了。
  扩大哥对四川军阀的生活十分羡慕,对他们的无知可笑,也是经常爱向
人来谈的。那时,这些绿林出身和靠拖枪杆子成家的狗熊们,过着十分奢侈的生
活,他们天天打内战,抢夺地盘,主要是征粮征税。说来真难令人置信,民国十
几二十年期间,许多军阀就征到了民国四五十年的粮、税了。四川纵然是天府之
国,也弄得民穷财尽。而这些土皇帝却都田连阡陌,甲第连云,妻妾成群,他们
所带的兵,不仅有步、骑、炮、工、辎,还有陆、海、空、神(神兵)、猎(猎
队)。有个那样无知的师长,因好奇而要坐刚买来的小飞机。那时的战斗机是敞
着的,前面坐一个驾驶员,后面只能坐一个人。起飞后,这位师长感到不舒服,
大喊驾驶员停下来,他要下去。驾驶员告诉他,飞机不像汽车,空中停不住,他
便命令低飞。在接近一片山地时,从空中往下看并不很高,他便跳了下去,结果
摔得粉身碎骨。
  还有一位师长,在奉命改编时,集合全师官兵讲话,他手捧水烟袋,咳
嗽一声:弟兄们给老子好好听着,昨天老子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格老子原来
是一个命令。从明天起,老子们便是国民革命军了,谁要再去偷鸡摸狗,他就是
龟儿子!
  扩大哥第一次去四川,收获之大,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除了几万元白
花花的银元外,四川名产更是不计其数,仅川绣被面就是100 多条,有一小报戏
称他为" 绣花被面特派员" ,他还感到很得意。
  尝过第一次入川当特派员的甜头之后,1933年8 月间,他再一次兴高采
烈地随同武汉行营主任何成浚去四川,军阀刘湘为" 四川剿匪总司令" 时,刘湘
特派他的师长范绍增负责招待他们。范是有名的吃喝玩乐的能手,特叫四川名妓
陈八、马九来陪伴他,使他饱尝家乡美味。他便产生了与当年" 乐不思蜀" 的刘
阿斗相反的思想:" 乐不思宁(南京)。" 刘湘看出了他的心意,想利用他向蒋
介石要些武器装备,便电呈蒋介石,保荐他为川军教导师师长。蒋一看这电报,
大为震怒,认为他的学生要别人向他保荐,不仅仅是给他丢脸,也是背叛他的行
为,立即电召他回南京,大骂一通。之后,扩大哥的官运便每况愈下;等到" 西
安事变" 之后,就更加得不到蒋的信任了。
  经过十年的改造,扩大哥由遇事马虎,也变得有点肯动脑筋了,不过那
种爱拣芝麻而丢掉西瓜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多少。他得到第一批特赦后,本来是可
以留在北京的,因他在沈阳的儿子来信欢迎他去沈阳,说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
留在北京则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便决定要去儿子那里当现成的老太爷。他没有想
到,留在北京的人,在政治待遇上比到地方上优厚得多。等到他看到杜聿明、宋
希濂、范汉杰等都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再一次傻了眼,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
他和李仙洲不久也都被特邀为全国政协委员)。
  去年听说扩大哥回四川去了一趟,可能是去荣县看空守寒窗多年的老伴。
  罗历戎最怕别人抓小辫子,别人一批评他,他就面红耳赤,越急越讲不
出话来。甭看这些曾经统领过几万大军、长年冲锋陷阵的老将,可是一遇到批斗
和写墙报等时,便一筹莫展,常常为此而急得满头大汗。他和王泽浚被同学们叫
作" 宝一对" ,主要就是这两位大军长不仅是四川同乡,而且干杂务又同是多面
手,可就都同样怕写墙报怕批评,所以被同学们敬奉了这一雅号。
  战犯改造有一条主要原则,就是要让这些战犯们自觉接近改造,而不是
完全采用强迫方式。所谓自觉,它必须表现在学习认真。而学习认真,除了在学
习文件时能积极发言,在批评别人时能真心诚意帮助,检查错误时能挖真实思想
和虚心接受别人意见并改正等等之外,还有一项是要经常写墙报,以表达学习心
得体会和暴露思想等。所以,每学习一篇重要文件、一篇重要论社,听了一首长
一次讲话,参加一次国庆观礼,甚至看到过一次电影,都得写一张墙报贴到" 新
生园地".既然这样重视墙报,认为这是战犯们表达自己思想感情与心得体会的最
好方式,那么就得促使每个人都写;虽不硬性规定,但全组十个人有九个人都写
了,逼得这一个不能不写。
  罗历戎和王泽浚一遇到写墙报,就大喊" 恼火" !两个人拿着组长发下
的墙报纸,坐在桌子上写不出,又倒到床上去冥思苦想一阵,再伏在床上写。写
了半天,往往还只是写上一个标题。如是,便有些好心人去告诉他们,不妨去看
看别人写的,再综合一下,不就是一篇墙报吗?这有何难哉!但这种好意被谢绝
了!理由很奇怪:" 拿枪杆子出身的军人,不能剽窃别人的文章。" 好像那是拿
笔杆子的人所干的事,军人是不屑为的。又有人告诉他们" 监狱八股" 如何做,
无非是这么一套:说形势时,便是" 当前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读文件时
便写" 这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如此而已!他们也
是摇摇头。等到他们费了半天气力写完贴了出去,我赶忙去看看,总以为定有特
殊意见或惊人之笔,结果几乎完全与前说的两种情况一样。
  提起王泽浚这位仁兄,本来可以写上一篇,由于要写的人太多,只好屈
就他一下,把他和罗历戎写在一起,也是不忍心把这一对宝贝生拉活扯分开来。
  解放前,我和王就有过一次往来,那是我有事去成都,正巧遇上他的新
居落成请客,我经朋友们向他提出后,他也送一张请帖给我。我因听人说过,这
位四川老军阀八大将领之一的王瓒绪的公子,是位很好客的人,便应邀去他的新
居做了一次客。那次给我的一个很特殊的印象,多年之后,在战犯管理所重逢时
才算得到解决。
  我和他在一起挑饭菜、开水和在缝纫组劳动时,我们彼此之间是可以随
便谈心,而不必顾虑那些" 左" 得发昏的同学找岔子,因为那些口头积极分子,
对劳动并不是那么感兴趣。有天我和王泽浚两个人值班,我忽然想起,他在成都
建的那一座大得有点出奇的公馆,是准备作什么用的?
  我过去在军统局当总务处长时,主持修建过不少房屋,也看到过许多亲
友修建的房屋,都没有像他修建的公馆那么别具一格,那么多的房间,很不易分
出主次,差不多大小格式全一个模样,真有点像一座中型旅馆。我当时很不理解,
由于初交不便问,现在就满不在乎地、用带着取笑他的口吻说:" 你在成都的公
馆修那么多房间,是不是读了杜甫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想完成杜甫不能完成的一个雄伟的愿望?" 他听了之后,
一边笑,一边摇头,用四川朋友那种特有的俏皮口气回答我:" 我没有读过豆腐
(杜甫)咸鱼(韩愈)留女婿(刘禹锡)的诗,那些酸溜溜文绉绉的东西一向不
爱看,也没有无产阶级思想,我啷格会去同情什么寒士!我是准备一些熟识的绅
粮(绅士、地主)军政界的朋友到成都都来耍的时候,招待他们临时住住,大家
好热闹热闹,不是为寒士修建公寓。我根本不打算当什么春生菌(春申君)、秋
生菌,养一批闲人。"(未完待续):)



呵呵,在人生的逆境中还是有欢笑的
  1958年10月初,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的战犯们中,突然发生一阵暴
风骤雨般的思想波动,几乎在近百名国民党的党、政、军、特高级人员中,个个
都是紧张而又兴奋异常。像在平静的水池中投下一块大大的巨石,激起了一圈圈
的浪花。这浪花冲向小池边,又被冲回来一样,这样反反复复冲来冲去,几天都
没有平息下来。
  说来很简单,但又很出人意外,原来战犯管理所的领导人宣布:要让接
受改造的战犯们,去郊外农场,进行一次农业方面的锻炼和农村生活的体验。去
的条件:一是身体好;二是自愿。年老身体不好和自己不愿意去的,继续留在功
德林,还和过去一样,边学习边搞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有病而暂不能去的,
病好之后,还可以请求去,也可以不去。总之,以自愿为主,不勉强,希望每个
人都认真好好考虑一下。
  又过了几天,医生逐个进行心脏、血压等检查,仔细询问了每人过去常
犯什么病等之后,才正式宣布:愿去的可以报名。
   10 月底,在一阵欢笑声中,三辆大客车,把我们从功德林送到京郊秦
城公安部干部劳动农场。这里也是分配给公安部的绿化首都的绿化队基地。
  一下车,我就感到格外轻松,因为我们是住在干部们劳动的宿舍。这是
一排L 字形平房,前面一个空地,对面就是大厨房,不但没有围墙,连大门都没
有了,窗上也没有铁条,只是把房子后面朝北那面的窗子临时用砖砌满了。当然,
也可以解释,这样冬天可以更暖和一些。
  带领我们这60多名将军们去的是一位科长和两位管理员、一名护士长。
至于暗中有多少人在" 保卫" 着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位科长在到达后便向我们宣布" 约法三章" :大致上规定了我们的活
动范围,由于住房四面是田野,所以规定白天不要走出住的地方100 米左右;夜
晚解小便在住房门外的便桶内,一个人可以起床去解,不必惊动别人;而到房后
厕所解大便,就得找同房的人陪去。据说是怕这些人在上厕所时万一发生什么"
急病" ,有人" 照顾".我们心里都有数,这是以防万一……
  开始,我真有点担心,这些人当中,不少正是壮年时期,万一有人借机
逃跑,即使能抓回来,肯定会导致整个气氛严肃起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有百米
之内的自由区了。1950年在重庆管理战俘的嘉陵大队,开始也是很松,结果逃走
了李文等几个兵团司令,马上严加管制起来,所以我一直害怕这里也发生这样的
事。
  说也奇怪,我们这几十人在这里劳动了一年多一点点时间,居然没有发
生逃跑过一个人的事,甚至连企图逃跑而被发现或引起可疑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一有空,我就研究,为什么在这样方便的条件下,没
有人想到要逃跑?这真是想像不到的奇迹!天生一副" 打破沙锅问到底" 习惯的
我,经过一番调查研究之后,居然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为什么有这么方便的条
件不逃走而安心从事农业劳动?主要原因是:第一,由于张治中、邵力子、程潜、
傅作义、唐生明等原国民党的高级军政人员,受毛主席、周总理的委托去功德林
看望战犯们时,明白告诉过,对这些人将采取不审不判,从宽处理。大家都吃过
了" 定心丸" ,知道不会太久,就能得到宽大处理,又何必去自找麻烦当逃犯。
第二,这是几位身体较好的将军们悄悄地回答我的几句话,他们差不多都是这么
说的:当军人打了败仗当了俘虏已够丢人了,如果再逃走被人从背后打一枪,那
就更不光彩,无面目见人。过去冲锋陷阵都没有当过逃兵,今天怎么会当逃犯!
  除这些出自内心的话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经过几年改造,都很清
楚,即算能逃走,到什么地方安身?亲戚朋友即使能看过去的情面留一两天,总
不能长期呆下去。今天没有正式户口很快就会被查出来,再抓回来就连这样的待
遇都没有了。权衡利害得失,还是不逃为妙。更何况这些人都老于世故,懂得人
情冷暖,逃到亲友家中,让大家去告密立功,作送上门的礼品,实在不合算。
  被围困的许多师长、军长,以及兵团司令都收到被俘释放的士兵和下级
军官悄悄带回给他们的劝降信。有的是起义、投诚的熟人写的,有的是解放军政
治部门印发的。这更使这些将领们相互之间增加了猜忌,互不信任。最后便下令
不准被俘的人员通过前沿阵地回来,凡是硬要进来的便开枪射击。
  当包围圈越缩越小,几次企图突围而没有成功,解放军的喊话筒便一再
警告,不准破坏武器,破坏武器者被俘后要受到严厉处罚。所以黄维、胡琏再三
命令,要在准备最后拼命突围时,一定要把带不动的重武器、弹药全部破坏,但
下面执行都有顾虑,怕被俘后解放军要追查,因为都估计突不出去的成分占多半。
能突出去的希望很少,所以在破坏武器时,都是敷衍了事,更有些人是有意保留
下来准备能完整地保存至被俘后缴出立功,至少不会受罚。所以到最后一次集中
全力突围时,除了胡琏和几名将领冲了出去外,黄维、覃道善、十八军军长杨伯
涛等十二兵团的军师长,基本上都成了俘虏。
  据说黄维在被俘后,从双堆集移解到浍河以北一个村庄小住时,有个解
放军青年干部质问黄维:为什么不服从解放军命令老早投降?黄维大发脾气,冲
着那个干部骂了一通。那个干部气愤愤地走了。还有几个战地随军记者要给他们
照相,多次都没有能照好,因为都不愿让他们照。这几个记者也很恼火。这时,
覃道善有点担心,害迫马上会引起严重后果,甚至有被杀害的可能。他睡上床,
鼾也打不起来,因心里有事睡不着。结果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照样是四菜一汤的小灶饭。
  到第二次起解,在徐州北面的韩庄车站,押送俘虏的车停下上水上煤时,
附近一个解放军的野战医院中大批伤残人员,一听说这一列车厢中有十二兵团被
俘的高级将领,便愤怒异常地一下集中了两三百人,包围着车厢,大声鼓噪叫喊,
要就地处决他们。覃道善吓得站都站不起来,押送的干部一再说服这些伤员,他
们就是不走,火车也无法开走。最后经医院负责人和押送干部向这些人交代了政
策,并答应把这些人押出来给他们看一下,条件是不准当面辱骂和投掷石块等,
负伤的指战员们才勉强同意了。覃道善不敢出去,最后是由黄维、杨伯涛两人站
在车厢门口,让这些人看了一下,火车才慢慢离开车站。押送他们的那位解放军,
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对黄维等黄埔同志态度很好,等到车开出韩庄,他才掏出手
帕,把额头上急出来的汗珠轻轻擦掉,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 好险!" 
淮海战役结束之后,追究战场上施放毒气的责任时,只有覃道善和几个人因负了
下令放毒气和执行的责任,被判处了" 死缓".他当时并不知道,等到到了北京战
犯管理所之后,他才知道黄维和杨伯涛他们都没有判过刑,这时他有点难过。当
负责人告诉他,只要好好接受改造,过去判过的刑可以改判直到免刑,他才放心
了,而且也很认真地争取在学习和劳动,力求有良好的表现。
  第一批特赦时,他就被宣布由" 死缓" 改为无期徒刑。第二批特赦时,
又由无期改为有期徒刑十五年,即使不认真争取,他也能在两三年内刑满释放,
所以他又一次认为这是他命大福大的关系。
  在农场劳动中,他一直是拣重活、累活和脏活干的。虽然他身体的肥胖
只比一号大胖子刘嘉树差十多公斤,但80多公斤的重量本身就够累赘的了。所以
他挑抬的东西比他的体重虽然轻得多,还是比别人的汗流得多。(未完待续)
沈醉的回忆录大部分我都看过,就是这本一直没找到,今天看到非常高兴,谢谢四多[:a2:]
谢谢少尉同志鼓励!:handshake
  许多人一提到陈长捷,总认为他只是山西部队中的一员猛将。如果我不
是和他在北京战犯管理所一起改造过,我始终认为这人只不过是一个骁勇的大老
粗,所以我第一次去看和他同组的徐远举,徐给我介绍:" 这位是陈长捷" 时,
我当时就愕了一下,心想,怎么陈长捷是这样一个瘦削得像书生一样的人,而不
是我想像中的高大个子。
  过不几天,徐远举在和我谈起这位晋军将领许多情况时,我立刻改变了
对他的看法。他不是行伍出身的,而是保定军校第六期毕业的第一名高材生。他
不仅外表显得有点温文尔雅,而且看文件也有很高深的理解能力,当时在战犯所
自费去买《资本论》的还没有几个,有些人是装门面,但他倒真是很认真地读,
而且在许多地方都写下他读后的批语和心得,这就大出我的意料了。
  因为对陈长捷的看法有改变,除了曾和他闲聊过很多次外,还从和他在
天津顽抗到底的天津市警察局长、军统老同事李汉元那里得到有关他的许多情况。
  李汉元告诉我,这位晋军将领个性非常倔强,解放前不用说,他要怎样
就怎样,而且在当了战犯以后还要那样。李汉元曾悄悄告诉我,傅作义和许多原
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来战犯管理所与老朋友老同事见面时,许多人见到这些人都
很客气,只有陈长捷见到傅作义时竟是那样满脸怒容,一句话都不讲,弄成很尴
尬的局面。幸好别的人忙着和傅作义交谈,才把这一紧张场面打破。
  " 为什么会这样?" 我终于从陈长捷本人和别人嘴里得出答案。
  原来陈长捷是在甘肃任国民党联勤总部第八补给区司令,这是一个自己
不求人而只有别人去求他的肥职,掌握该地区军队一切装备物品的补给,是不用
打仗的工作。因他和傅作义过去是晋军的老同事,傅熟知他是有名的骁将。当傅
作义受命成立" 华北剿总" 时,因为他的嫡系精锐部队三十五军在易县涞水被解
放军击溃之后,才知道解放军野战部队的威力,决定把部队集结于平绥与北宁铁
路沿线地区,将张家口、北平、天津作为三个基点以及沿这两条铁路的主要城市,
预行工事设施,以为依据,实行所谓" 灵活机动,集中优势" 的" 依城决战" 的
方略。
  傅作义向蒋介石提出要调陈担任天津警备司令,以加强天津的防守力量,
当然一提就准。1948年秋天,济南和东北完全解放后,傅军在华北就更为孤立暴
露。当时傅所指挥的军队约50万左右,原来是排成一线,如不集结便有被分段吃
掉的可能。这样,天津成为鼎足而立的重点,傅认为陈是常胜将军,希望他能把
这一进可以战、退有路可逃的海口城市牢牢守住。因国民党的渤海舰队正在长山
列岛筹建基地,可以支援塘沽,保持海口。
  当东北解放军准备入关之前,他和傅作义都感到非常疑虑,傅曾打算把
他的总司令部从北平移到天津去,并派其总务处长去天津选定天津图书馆作为总
部,准备安装起各项通讯设备,还把张家口的一所小兵工厂和一些经济组织、连
同傅部的军政人员家属3000多人都送到天津安顿。
  蒋介石把天津交给傅作义统辖,在解放军入关前他没有过问过。辽沈会
战开始,蒋去沈阳、葫芦岛时,两次经过天津,看到天津附近" 高碉林立" 目标
显露,认为对手已是有炮兵、战车等而能攻坚的解放军,并不能发挥过去对只有
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那种作用,而是过时了。陈长捷报告说,那些是过去构筑的
工事,已不准备使用,但故意保留,可以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新的城防工事,
是很隐蔽的低碉堡群,200 米以外就看不清楚。并绕有大而深的壕沟,布有铁丝
网、地雷和三线纵深的设堡阵地,随时还在加强加固。蒋听了连连点头,不断:
" 啊!啊!" 表示满意之后,立时再三叮嘱:工事设计和运用要自己掌握,特别
要注重军机秘密。他痛骂王耀武失守济南败坏鲁局,以及孙连仲的失败,都是内
部主管参谋的部门有CP在内而没有察觉,完全泄露了军机所致。同时他还说
明他的亲临东北、华北时,都是面授机宜,调度部队,并不通过国防部第三厅,
至多派侍从参谋临时传达,都为了要做到极端慎重,保持机密。
  五十六、孤军守天津

  陈长捷认为他防守天津,失败在于兵力太少,他的工事是修筑得相当坚
固的,到后来很多坚固的工事都没有兵去把守了。因傅作义把许多精锐部队都从
天津抽走,只剩下广东部队由林伟俦统率的六十二军和刘云翰统率的八十五军,
以及九十二军一个不完整的师队。
  靠这几万人要守住天津这样大的一个城市、抵御成倍的解放军已经是不
容易了,而最麻烦的是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为了修筑工事,扫清射界,强拆去
大量民房,使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特别是林伟俦那个军所属的一个团长,在
防守天津附近宜兴埠时,陈长捷因为另外两个外围据点被解放军摧毁,要这个团
将该据点放弃,以免因孤立而被" 吃掉" ,陈要他撤出时将工事破坏,谁知那个
团长把破坏工事误认为将那个村庄也破坏,便下令纵火焚村。一时大火冲天,上
千家房屋均付一炬,等到发觉,想抢救也来不及。因而天津人民对国民党防守部
队痛恨异常,巴不得解放军早点打进来。
  陈长捷是自命为" 以服从为天职" 的标准军人,由于傅作义一再命令他
" 坚持就有办法" ,他一直没有考虑过投降问题。虽然他和天津市长杜建时与几
个军、师长都曾接到解放军在缩小包围圈,准备攻下天津之前一天给他们送来的
" 和平放下武器" 的通知。他在召集这些人开会时,大家都是各怀鬼胎,以目相
视,谁都不愿先发言。他便先拿出这一通知,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因害怕特务在
监视,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没有一个人敢说应该放下武器,最后还是吞吞吐
吐地作了一个含糊的决定,答复解放军:只表示" 为了天津免于糜烂,要解放军
派负责人来商谈,但放下武器有为难之处".这等于是拒绝放下武器和。陈长
捷则依然表示" 坚守就有办法".最后是走上被活捉这条道路。到农场劳动时,我
才当面问他,为什么傅作义来看他,他的态度那么冷淡?他好久不作声,只仰天
长叹一声。我可非弄清不可,第二次又问,他才气愤愤地说:" 他自己在进行和
平,却叫我坚守不投降,结果他成了起义将领,我成了战犯!已经造成了这
样两个迥然不同的后果,我上了这样一个大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农
场劳动,陈长捷是属于二三流的劳动力。他编在第三队,而杜聿明更次一点编入
第四队,一、二两队是强壮些的,一般较重的活都由这两组担任,三、四两队担
任较轻的活儿。往往是在一起工作。有次他和杜聿明两人抬一筐粪肥向地里走时,
旁边看的一些同学都在暗暗发笑。因为杜聿明不但是深度近视眼,而且左腿比右
腿短一厘米,走起路来,总有点一拐一拐,两个人都是那样瘦,又都是文质彬彬
的。所以许多人发笑是因为这两人都是能征善战的名将,今天凑在一起抬粪筐,
不认识他们的,谁会相信这一对书生样的人,是当年指挥过那么多精锐部队的将
军呢?
  当他们看到大家在笑着议论他俩时,便放下粪筐和大家坐在一起,我说
:" 你们两人合作,可以叫做宝一对!" 陈长捷一听很不服气,便揭杜聿明的老
底,说他比杜聿明要胜一筹,气力也比杜聿明大,而且不会连踩死了老鼠都不知
道。这一下引起大家哄堂大笑!因为杜聿明的确闹过这样的一次笑话。在一次学
习时,杜聿明一走进学习室去,大家都感到有点奇怪,怎么今天这位同学走起路
来和平日不一样一拐一拐,而是与别人一样端端正正地走,因为他是有名的" 东
北二瘸" 之一。他当东北九省保安司令长官时,与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上将都是
有一条腿短一厘米。这两个东北大头头在一起开会时,一个向左拐,一个向右拐,
曾使得许多见到这罕见的场面的人,背地里不知笑过多少次。
  那时当面是没人敢说的,杜当了战犯后,没有人去取笑他,不过看到他
走路突然端正了姿势,有点惊奇。杜发现别人注意他,也似乎感到今天走路比平
日不同,便坐了下来,用手提起左脚棉鞋去摸,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向鞋尖滑下去。
他忙摘下近视眼镜,凑近棉鞋一看,自言自语说一声:" 一条绳子!" 可是当他
把这条" 绳子" 往外一拉,竟是一只踩死的小老鼠被他提着尾巴从鞋内拉了出来。
这一下弄得全组的人连文件也读不下去,而是捧腹大笑了一场。
  五十七、举止非文官,貌不似将军我从重庆战犯改造所转到北京的第三天或
第四天,发现挑饭的几个同学当中,有一位穿得与别人不同。别的最多衣裤上有
两三个补过的地方,而他的衣裤上,却有五六处之多,还有一两处是大补丁上又
加上小补丁,不用问,一看就能知道这是一位" 节约标兵".我从他的举动便肯定
他不是一位文官。除了他那一身气力与粗犷、豪放的动作和言语外,几位大文官
我差不多都认识或见过了,而这一位,细看那一副眉浓眼不大的面孔,又似曾相
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我不愿用不尊敬他的话来形容他,但总有一点" 望之不
似将军" 的感觉。
  我怀着一种好奇又急于想知道此君是谁的心情,悄悄问了一下军统老同事郭
旭。他是一位非常忠厚的财神爷(他在军统一向主管经费),北京监狱中的老资
格。1950年我和他在昆明监狱分手后,他便被送到北京,他的代号是一○七,可
见其年资之老,连杜聿明都远不如他(杜编为二○一)。我和许多从1956年调到
北京的,都属○○多少,这可能是区别那些老同学的最明显标志。
  当我从郭旭口中打听到此人是王凌云时,便立刻想起,我还与他有过两面之
缘呢。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946年7 月间,是曾经轰动过全国的民主人士李公朴和
名诗人闻一多在昆明被人暗杀后。那次我随同刚刚走马上任的警察总署署长唐纵
一道去侦破这一案件。开始,连蒋老先生也弄不清,而气急败坏地从庐山打电话
到南京,责问军统头子毛人凤,为什么干出这种引起全国人民指责的蠢事?
  这件暗杀案的确不是长于爱搞这一手的军统特务干的。大总统还没有选出来,
宪法也没有颁布,谁这么没头没脑干出这一打草惊蛇的笨拙勾当?连毛人凤也猜
不透。为及早弄清真相,以应付一下全国哗然的舆论,只好派出负责全国治安的
头头、警察总署署长唐纵亲自出马。这总不能不说是对此案的特别重视,可以让
人民少安毋躁,定有平息民愤的交代了。
  唐纵是老军统头子。戴笠多年处心积虑筹划的掌握全国警察大权的单位,因
戴笠摔死而落到他头上之后,真是" 喜从天降".不料刚一上任,连总署的人事安
排还未就绪,就碰上了这一棘手的大案,大有" 祸自地来" 的苦恼。他在南京与
毛人凤一商议,决定先飞重庆,那时我正在重庆处理军统和中美合作所的财产、
武器等。接到毛的电话,便把唐纵接到戴笠在重庆的一处豪华别墅。他便选好在
重庆准备去南京还没走成的原军统人事处长、后任军委会邮航检查处长的李肖白,
以及在军统中负责过行动工作(专搞逮捕、绑架、暗杀等)的郑修元、许建业和
我四人随同他去昆明。这位老谋深算的特才(特务中之干才也)诚不愧为军统的
领导,他一下飞机,关照我办的第一件事,是叫我立即去军统在重庆的看守所中,
挑选两名违犯过军统纪律的犯人,带到昆明,让他们出面顶替暗杀李、闻的杀手。
不问其罪行大小,只要在公审中承认自己是凶手,并且吞吞吐吐地暗示出和CP
有关,但又不能承认是CP。这样不但可使全国人民皆知不是国民党干的,而
且意味着是CP所指使,更可避免CP方面要求参加审讯和反驳。所以挑选的
人要很适合条件,而一经" 使用" 过之后,等到执行死刑时,便可将其他判有死
罪的犯人顶替。这两人就可以派往东北或西北地区担任较好的工作。
  五十八、真凶乐逍遥,王奉好酒菜我按照这一指示去看守所挑选,只有
一个军统局局本部文书科担任过司书的王某合适。他很胆小,怕一旦承认下来,
宣判死刑后立即执行,来不及换他。他在军统的时间虽不长,但听到过不少军统
常常用作" 走马换将" 之类手法,但更会使用" 弃卒保车".他担心被利用后一下
把他" 弃" 了,枪毙了也无法能喊冤。我当即向他保证,决不会当场执行,一定
能有时间换他。可是他还有点担心,直到我愿先写一个证明他是军统人员的纸条
让他带在身边,最后关头拿出来,以防万一外,我还自行做主给他加了五两黄金
作为奖金,他才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陪唐纵吃早点,并把只挑选到一个合适的人告诉他。
他叮嘱我务必再挑一个才像那么一回事,他说这叫一箭而三雕,既应付了" 老头
子" ,又平了民愤,还可以中伤一下CP。
  我们的早点刚吃完,南京的长途电话来了,毛人凤告诉唐纵:军统云南
省站已查出了暗杀李、闻的凶手,要唐马上去昆明。唐一听十分高兴,当然不用
再带假凶手去了。
  当天下午,重庆航空检查所把飞昆明的班机上的客人拉下五个,让我们
五人飞到了昆明。军统云南站长王巍等唐到了住的地方,刚一坐下,就把暗杀李、
闻的情况,详细向唐作了汇报。谁也没有想到,此事竟是云南省警备总司令霍揆
彰派人干出来的。凶手由主持此案的情报处长王子民率领,一行30余人(连同凶
手们的家属)由霍交与第二军军长兼滇西警备司令王凌云,安置到大理后山无为
寺内,用好酒好菜招待着。
  霍与唐是湖南酃县小同乡,向有往来,唐便亲自去找霍商谈。霍一口否
认他知道此事,反过来请唐代为破案。谈了两天毫无结果,云南省警务处长向唐
报告,王凌云已由大理到昆明,可不可找王从侧面试探试探,唐便和他出面请王
吃饭。请帖送出后,很快,王凌云便到李家找李。我和郑修元、许建业都住在李
家,只有李肖白陪唐住在附近上海大营造厂老板陆根泉家中。由于李不在家,我
便接待了王,王表示因第二天一早又有事要回大理,唐、李请吃午饭他无法能赴
约。很显然,这是霍揆彰怕他嘴不稳,在这些特务头头们面前喝醉了吐出真言,
把他撵回去了。
  第二次我和他见面,是1949年。他新任河南第一路挺进军总司令后,在
重庆见毛人凤,请毛派人和派电台到他总司令部去。恰好我也去找毛,毛留我和
王一道吃饭,这样由一次见面而变成再次见面了。
  王为人很有点江湖朋友味儿,他一听说我也送到北京来了,便到我的房
内找我。一见面,彼此几乎都是同样地这样问一声:"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 过去我们见面都是那么神气十足,今天都成了劳动者一样,当然应当都有此感
觉。不知是他先问我,还是我先告诉他,这都不必去考证了,总之,两人第一次
谈话就是李、闻案的处理经过。由于军统向" 老先生" 如实报告了霍揆彰是此案
主谋,被找到庐山痛骂一顿,并撤去云南警备总司令职务,虽未查办,但限他交
出凶手。他只好抛出开枪打死李、闻凶手各一,即总部特务营连长汤时亮、李文
山。经各方会审直认不讳后,宣判死刑。执行时,他们竟如此无师自通,临时也
是从军法处监狱中拉出两个别的案件判了死刑的犯人,用酒灌醉之后,绑赴刑场,
沿途戒备森严,枪决后立即掩埋。而判死刑后还活下来的汤、李两犯,直到全国
解放才搜捕出来。当然,他们是没有资格坐飞机逃往台湾或去海外当寓公,只有
硬着头皮再又直认不讳一次了。
  霍揆彰为什么无故要派人打死李、闻,主要是军人性子太急,他想兼云
南省主席,想讨好讨好" 老先生" ,因他常常听到" 老先生" 骂这些民主人士帮
CP而不帮他,所以霍便投其所好。不料为时太早,正如1947年在长沙他新建
的别墅嵩庄招待我吃便饭时说的:" 如果现在杀这些捣乱的人,那就不是犯错误
而是立功劳了。" 虽然为时过早一点,但功劳簿上并没有漏掉他,他刚把新居建
好,还没享受几个月,掌握湘北军政大权的第十六绥靖区司令官的显赫官职,不
又落到他的头上了吗?

                        五十九、狱里思家同有泪

  陈士章,国军第二十五军中将军长,是淮海战役中漏网的大鱼,福建解放时,
才被活捉的。像他这样漏网后又落网的,在战犯中虽不说是绝无仅有,但也能肯
定是凤毛麟角,为数极少的了。
  我和这位同学不但有过同小组共大铺之谊,还有过同病相怜住过一间病房之
情。我在写这本书时,差一点点儿把他也漏掉了。今年元旦,我接到美国、加拿
大亲友们寄来的贺年片中,收到有几张空白贺年片,谁寄的呢?我只好顺藤摸瓜,
找寄信的信封来查对,有几个信封上也没有寄信地点和人名,有两张却写了寄信
人,可没有地点。其中一张只写了:S.Z.CHEN. 我一看高兴万分,这位老" 同学
" 居然没有忘掉我,那我也不能再在我的笔下漏掉他,否则太不够交情了。
  我在北京战犯所调来调去换过四次小组,和他同在一组有半年多。那是1957
年过农历年时,在大除夕夜,大伙玩得半夜去睡觉。我平日一上床,便和电灯一
样,电门一闭,一会儿就昏昏入睡。
  事情总有违反人们意志和习惯的时候。除夕夜几声鞭炮声,像炸开了我的心
房房门一样,居然使我无法入睡。蒙着头睡在我左边的陈同学,竟在被子里呜呜
咽咽地哭出了声来。战犯所不像在监狱,可以蒙住头睡觉,如果想哭,只要不吵
醒别人,也可以让你哭个痛快,万一被同组的人听到,第二天提出批评,只要不
承认有什么思想问题而推到做了什么噩梦,别人也就不会追究了。据陈士章告诉
我,有次他的一个小组长不停地问他:" 夜里哭什么?" 他表示不好说。后来那
位组长非让他说不行,他才说:" 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我昨夜做梦梦见你死
了,我舍不得你,所以哭了起来。" 谁又能证明他做的不是这样的噩梦呢?
  大年除夕夜,犯人在蒙头哭泣,谁都知道这是在想家。第二天我悄悄地告诉
他:" 昨夜鞭炮声中我哭了。" 他也就坦白承认他也哭了。我便顺手在一张小纸
上写了一首七绝,他一看马上把它撕掉,并用力在我手上捏一下,说:" 你还怕
挨批挨得不够,写下这些东西让人来斗你。"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这首诗前两句
我一直再也想不起来,只有后两句还有一点印象:" ……狱里思家同有泪,深宵
对泣不为贫。" 说句良心话,虽然毛主席说过,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但我却认为我当了战犯后,比我过去对待政治犯要好得多,起码不挨打挨骂还吃
得上中等伙食,除了想家会流流眼泪外,别的事是不会这样伤心的。
  我一听到陈士章告诉我,他每到过旧历年总得哭几场,年年如此,我便认定
这是一个可交之友。我的多年经验告诉我,一个对父母不孝、对妻子儿女无情的
人,肯定是一个坏人,绝不能和他交朋友。你想一个对父母妻儿无情的人,会对
朋友讲义气吗?
  有天,我听到和陈士章同隶属于第七兵团的四十四军军长王泽浚告诉我,陈
是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结果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了第一次逃不了第二
次,不过多享几个月的福,又和我们见面了。陈士章自己也不否认他跑了又被抓
的事,但他则认为是" 在劫难逃" ,实乃天数也,非人力可挽回。
  我对这位" 同学" 这一不平凡的经历,当然非常有兴趣,总想和他详细谈谈。
  天下事往往会出人意料,1959年秋天,正是北京天高气爽的干燥季节。我患
外痔多年,这可能是几年来坐牢坐出来的。过去我坐办公室从来没规规矩矩坐过
半天,现在一坐几年,当我发觉裤上常有血迹时,医生一看,决定把我送医院动
手术。同时,陈士章也因为患有小肠疝气,当医生和战犯所的领导选择了秋天为
我割外痔时,也决定给陈士章的疝气做一次根治手术。我们两人同送去住医院时,
我真高兴,这样我们不但能把病治好,而且可以畅谈几天几夜。

                         六十、天涯游子乡情重

  公安部的医院设在北京复兴门,后来对外开放,老百姓也可以去看病,
就改成复兴医院。除公安部的职工看病还是一样方便外,原来在三楼留下给在北
京重要犯人看病的病房还照样保留。这里除进门处坐有一位管理员怕别的人闯进
来外,八间病房面对面关得紧紧的,开饭送水时,一个个打开。平时没有人来,
医生是逐房去看病人。有的病房是一张病床,有的两张床。我和陈士章住的是一
间有三张床的大房。进去时管理员只告诉我们,谈话时一定要把声音放轻,对方
听到就行,决不能大声谈话。这无疑是告诉我们,你们爱怎么谈就怎么谈,没有
人要偷听,但也不能让隔壁房间听到,因为这儿邻居住的犯人都是互相不能交谈
往来的。
  第一天,医生给我和他准备动手术的部位画一草图,告诉我们要第二天
下午才动手术。这样我就有机会详细问他,怎样能在层层包围中临阵脱逃的传奇
性经历了。
  我刚把笔记本取出来,准备用速记方法把他讲的东西简单记下,不料房
门忽然打开,管理员送来几本画报。我们只好先看看,因为他告诉我们,明天还
要来换。
  陈士章翻看的一本《人民画报》上刊出几张赵州有名的大石拱桥,他那
种激动的心情,把我都吓一跳,我以为他看到与他有关的什么大事。他急急忙忙
把我拉过去:" 看!看!这就是我们家乡的那座大石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
个人对自己家乡风物竟会那么热爱,那种深厚的感情,就像见到亲人一样。
  他边看边激动地告诉我,他就是河北赵州人,他小时候常常光着屁股和
许多小朋友在桥上玩。他深有感触地说,过去我常在上面撒尿的地方,今天成了
举世闻名的古迹,列为国家重点保护的历史名胜。这是我家乡的东西,我也一同
感到光荣。他不止一次向我表示,有朝一日得到自由,一定要回家去看看这座石
桥,一定要在它上面走上几遍,还要拍几张照片保留下来。" 也不要忘记在上面
撒一泡尿,享受一下童年时代的乐趣!"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给他补上一句。他笑,
我也笑了。
  第二天一起床,他又翻看那本画报,我有点不高兴了,便问他一句:"
老看它做什么?" 他还是不放下,并拿到我面前指着那幅石桥图说:过去我只听
老人说这座桥是鲁班爷造的,今天才知道是石匠李春的精心杰作,而且是建于隋
代,历时一千多年还完好如故。老人们还说张果老曾骑驴在这座桥上走过呢;还
有……我不等他说完便插上几句:鲁班是木匠,怎么会修石桥,张果老骑驴是从
卢沟桥上走过,还有柴王爷推车压了一条沟也是卢沟桥,不是赵州的安济桥。
  我的话好像是刺痛了他什么地方一样,他马上还击:张果老不能先走过
赵州桥才来到卢沟桥吗?我本还想顶他几句,两桥建立差几百年,怎么能联系得
上,但一看到他那一股热爱故乡风物的淳朴心情便马上改口:可能张果老是先走
过卢沟桥又到赵州桥的,因为卢沟桥比赵州桥要修建晚好些年,他走过了卢沟桥
还感到不满足,又去了一趟比卢沟桥更好的赵州桥。
  他的脸色转变得温和起来了。
  什么叫怀乡之情?过去我不懂,这次我才看出一个天涯游子对自己故乡
的一草一木是那么热爱。我相信,在陈士章的心中,肯定赵州的泥土比任何地方
不同而能发出香气,因为他是在那儿长大的啊!
  我们两人的患处动手术都很顺利,第二天下午先后从手术室送了回来,
不过我得吃几天流食,每天五次。他比我轻松得多,因而我能听他讲被围脱逃和
第二次被俘的经过。(未完待续)
好看.楼主请继续,呵呵
还有吗?:D :D :D
同时他还说
明他的亲临东北、华北时,都是面授机宜,调度部队,并不通过国防部第三厅,
至多派侍从参谋临时传达,都为了要做到极端慎重,保持机密。
花生米也知道自己下面CP太多,尤其是国防部已经成了CP的情报科啦
今天下午在图书馆里找到了这本书的下册。内蒙古出版的,发现老兄贴的好象有删节。比如关于岳烛远的。我看的那本书里沈醉提到了岳被捕的经过。说他和老婆在上海租了一块地,冒充农民种地,最后被长工发现了。我手里的这本书大概是96年以后出版的。不知道老兄的书是哪年出版的。另外我手里这本书错字很多。
三级士官许四多谢谢各位首长的鼓励!很不巧,由于四多最近要准备一场重要考试,不能再每天更新连载了...非常抱歉![:a1:] 四多以后会每星期再来更新连载,对不起了...[:a9:] 给大家推荐一个好地方:www.bibidu.com[:a15:] ,你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杂七杂八的文档资料,呵呵。有空还欢迎到我的网络硬盘:http://www.bibidu.com/user/wiking.html[:a6:] 来看看。麻烦大家了,实在不好意思!
  许多外国人到中国来参观时,都爱找特赦战犯杜聿明、溥仪、宋希濂等
谈谈,他们大都是怀着一种好奇和怀疑的心情,希望知道一点中国CP是怎样
把国民党百万大军的统帅以及中国末代皇帝和特务头子等改造过来的。例如英国
蒙巴顿勋爵,他在抗日战争时期与杜聿明在许多地方见到过,他知道杜是忠心耿
耿地拥护校长蒋介石的,他开始听人说,杜聿明在战犯所改造时表现很好,得到
第一批特赦,他不大相信,非亲自见见不可。一见之下,他看到杜聿明前后判若
两人,他思考很久之后,承认CP的改造政策,的确有独到之处。
  一些仍处于封建社会制度的什么国王、亲王之类的人,便希望找溥仪谈
谈,研究一下皇帝如何能甘心情愿当平民的。
  我不及他们接见的外宾多,总共不过三次,一次是澳大利亚两个大学教
授,他们是研究CP的改造政策,找了溥仪、溥杰、杜聿明等谈过之后才找我
的;另有几个从日本来的记者,是读了一本叫《红岩》的小说之后,想见见这本
书中描写的杀人不眨眼的军统大特务,究竟长得多么可怕,又是怎样转变思想而
得到特赦的。
  还有几个是抗战时,在重庆中美合作所工作的美国人。他们过去长期和
我打交道,他们到中国旅游时,听说我还活着,便抱着好奇心请求见我一面,居
然能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和我一道拍了许多照片,带回去给过去在中美所工
作过的、与我认识的美国朋友看。
  更多的当然是我前年赴香港时,许多人当面问我,是不是真心诚意认为
CP的改造政策的确能使人改变过来,或者只是为了求得自由,装出一套过了关。
他们很坦白地说,在北京你不敢讲的话,到香港可以畅所欲言,他们可以绝对保
密不告诉别人。我的回答,还是和在北京见到外宾的回答一个样,一句话,一切
都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这些人在十年左右的时间中来一个180 度的转变,
杜聿明等跟随蒋介石20多年,我也有18年,怎么只用一半或一半不到的时间就会
使人转变得如此彻底呢?说句老实话,我们都没有认真去总结过,相反,是和我
们接触过的许多外国人,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得出一条相类似的经验总结,那就
是CP改造战犯的一着高招是" 参观".当我得知许多外国朋友总结出,通过
参观而使我们的思想起了重大变化这一情况,我虽然一向认为外国月亮并不比中
国月亮圆,但对他们作的这一结论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当然我不认为他们比我们
聪明,但中国有句老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相信这是真理,我们是处
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我每一回忆我们集中改造后,一听到宣布要让我们去参观工厂、学校等
的时候,那种高兴的劲头,可以说自从当犯人以来所没有过的。负责人在宣布让
我们参观时,总要说这样一句话:社会是学校,现在让你们进一下这个学校,这
对你们加速改造将有所帮助,希望你们好好去学习。
  " 社会是学校" ,这句话我的确是深有体会。因为战犯改造所改造我们
时,每天读文件、报纸等,都是靠我们去无师自通,改造所只有领导人和管理员,
没有教员,也从来没有人给我们上马列主义课。如果靠我们互相来提高,那将是
变成扯不完的皮。因为这些人当中,大都自视甚高," 老子天下第二" (校长老
先生第一)的思想很浓厚,谁也不佩服谁,凭几本书,肯定越改造会越糊涂。
  我在战犯所过了十个旧历年,也就是现在被称为春节的佳节。
  "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是人之常情。当了犯人就比一般天涯游子不同
得多了,每到除夕之夜,想到过去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的情景,听到外边的
鞭炮声,和我一样的暗中饮泪的,虽不说是全部,总可以肯定是绝大部分了。
  十次春节中,我认为值得专门写一章的,是1958年在北京秦城农场劳动
锻炼中度过的一次春节。
  自从由功德林监狱搬到农场之后,大家的心情比过去都舒畅得多,因为
抬头看不到窗子上面的铁栅栏,也看不到高高的围墙,仅仅这一点就使人的精神
减去不少压力。何况伙食比过去好,特别是有一定范围内的自由,有时甚至会使
人暂时忘记几分钟,自己是犯人。
  这一年的春节前半个月,管理人员就告诉我们可以在春节期间自行排练
一些节目,文娱活动不限于下棋打桥牌以及清唱,可以演唱一些京戏、地方戏、
相声等。另外采购物品也比平日可以多买些吃的东西。所以大家早就兴高采烈地
准备好好过一次年。
  北京地区的冬天,真正是天寒地冻,这一情景,是南方人所不能想像的。
一到上冻后,土地全成为石板一样坚硬,力气再大的人,一锄下去,也只是一道
白色的痕迹,什么也掘不起来,所以我们便利用冬天来补秋忙的学习课目。农活
最忙是秋天,这主要是一年劳动的果实,在秋天要全部把它收获下来还得把它储
藏好。这些时间,我们是成天劳动,原来定下来的半天学习,几乎都停止了。冬
天不能下地,正好把它补上。春节前一个星期,连学习也只是读读报便算了,该
开会批评的事也不批评,这是让大家快快乐乐地过这一传统的节日。甚至有个别
同学说,春节搞文娱活动是" 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像这类话,平日是应该
批一下的,这个时候也不批了,是不是等" 节后算账" ,我就记不清楚,可能是
自己检讨几句,也就过去了。因为这一年的春节大家都过得很快乐,我看不像是
坐在黄连树下弹琴,几乎是人人喜笑颜开。
  在监狱中,有一些琐碎事,在别人看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但犯人却把
它看成是一种传统的不成文的规定,特别是在过旧年前后一两天内,都得十分注
意。即使一些平日根本不迷信的人,这一两天内也得" 入牢问俗" 和" 吾从众" ,
否则是会引来一些不愉快的事。反正闲着无聊,跟着别人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犯人入牢后,没有比希望早一点出去还要重大的事了,真可以一言以蔽
之" 出去第一".在没有出去之前,除了尽力创造出去的一切条件外,在精神上也
更要想方设法来安慰自己,因为监狱再好,总是没有自由可贵吧!
  怎样创造出去的条件,各个时期和每个人的情况都不相同,这里就不能
讲得太多。在战犯改造所中,常用的名词是" 争取早日投入人民行列".简单点讲,
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争取".因为这不能和过去一样,托人讲情或走后门送厚
礼等可以解决,必须要靠本人的表现,才能由最高当局作出结论。究竟要达到一
个什么样的标准,谁心里也没有底。" 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这是一个十分笼
统的话,具体点,详细点,谁也说不清,也不敢问。偶然听到什么首长来讲话时,
提到这八个字的标准时,也只是叫大家尽力争取,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在精神上,犯人凡是可以创造出来,足以安慰自己一下的事,则莫不尽
力以求。拿上床睡觉来说吧,许多人可能连昨夜上床时鞋子怎样安放的都已记不
清楚了,但许多犯人却非常注意一件小事,甚至多少年如一日,从不忘记。当然,
也有许多马大哈,平日从来不注意,也不相信一双鞋子的摆法可以与自由有关,
但到了年三十夜或年初一晚上,看到别人那样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偶然也会注意
起来。万一还和平日一样,上床时乱七八糟地放在地下,同组的" 同学" 中,总
会有那样热心肠的人,帮他把鞋子的尖朝外放好;一下床,就可很顺利地把鞋穿
上向外面走。这就象征今年可以交上好运能朝外面走了。如果把鞋尖朝里,一下
地去穿鞋,脚尖还朝床而不朝外,这就等于今年还没希望走出去了。坐牢是度日
如年,而犯人的刑期往往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所以,求得在一年内有希望就算
是大吉大利了。(未完待续):)
我的硬盘里有这书,续一下凑个热闹.:D
      
           六十六、身份不同,接待不同
记得我在1964年去西北参观时,我说我在解放前从西安乘汽车去兰州,看到平凉附近一个村庄许多人在地里劳动,一看到我的汽车经过,不少人赶紧蹲了下去,我还以为这些人要在地上拾砖头砸我。随同我一道的一位在甘肃工作的旧部告诉我,这些人蹲下去是因为她们没有穿裤子。我不相信,停车一看,果真不少十几岁的姑娘,全身晒得成棕色,都一丝不挂在劳动......
我刚把这一情况说出一半,马上有一位青年干部气愤愤地说我是在侮辱西北女孩子,哪会有这种事!幸好同去的杜聿明等马上证实,的确如此,才免了一场纠纷。而过去旧社会我们所熟悉的一切,现在年轻人都不了解,所以我们在参观中,只要作一作新旧对比,我们就会很自然地相信制度不同一切就改变了这一条规律。
通过参观而加速战犯思想改造,这的确是一手高招,想出这一办法的人,可以和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一样胆大。说来容易,做起来真是麻而又烦,很不简单,万一出了问题,不止是前功尽弃,对政府的威信损失尤其不可估量。我记得当许多老百姓在得知我们这些人都没有按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千古传统办法被处理时,曾气愤地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讲宽大!"如果把成百的国民党战犯带到百货公司去参观,既不能像什么展览会预展一样,只让少数人先看看提意见后再公开展览,又不能因接待战犯参观而停止营业,当然也不能让群众"肃静回避",这许多三山五岳之徒,混在拥有上千人的大商店去参观,万一有少数,不说全部一哄而散,那在社会上在群众中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影响。所以这一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参观是一件极为繁重的工作,没有这种魄力,没有东西让这些人看了产生好感,从思想上起变化,我相信谁也不会轻易作出这样一个决策的。
成百的战犯去外地参观,乘车、住宿等安排虽麻烦,但还没有被指定去参观的单位感到紧张,因为要让这些人看出社会制度的优越性,被指定去的单位就具有代表性了。所以一些指定去让参观的单位,一接到通知,既感到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中央看中了这个单位,这是一项光荣任务,担心怕事与愿违,得出相反的结果负不起责。还多少有点怕和这些老爷打交道,说话重不得,轻不得,太讲原则了,达不到要求,太灵活了,又怕挨批。拿我在北京先后三次参观某一大钢铁公司为例,在向战犯们介绍情况时就煞费苦心。
我以战犯的身份去参观时,这个公司的领导人把我们安排在一间大会议室的一端,像对小学生讲课一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壮一壮胆似的,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现在我把本公司的情况,讲给你们听听......"他停顿一下,看我们每个人都拿起笔记本,低着头在认真地记录,谁也没有顾得上看他紧张的脸孔,这时,他才再轻松地抽上一口烟,声音也不那么装腔作势了。不过说到最后一句时,可能是经过一番讨论研究之后才确定下来,非如此说,不足以表明彼此之间是存在着敌我矛盾,否则立场不够鲜明。所以还和开始一样,一字一句都那么有力,也可以说是吃力吧:"你们参观之后,一定要认真学习工人阶级这种忘我的劳动精神,好好改造,将来也能为祖国建设作出贡献。"(注意:不是现在,是讲将来)
我第二次去这家公司参观时,是特赦后以全国政协文史专员身份去的,同一地方,是坐在大会议室的桌旁,有清茶一杯,还是那位领导人,语气就完全不同了,除出现了"欢迎"这一名词外,还加上"请提宝贵意见"。
我第三次再去这家公司视察,是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去的,接待的地方是有沙发的大会客室,清茶之外还有上等香烟,因事隔多年,介绍情况的人换了,也许是主要负责人亲自主持;口气就大大不同了,什么"欢迎首长光临指导"、"向首长们汇报",以及"敬请批评"等等都很顺当地滚滚而来,既不紧张也不那么吃力,自然,听起来非常悦耳。
同时,有人为我们打开汽车门,恭送如仪。车上有位和我一同去过三次的老同学问我:"人家今天还请我们提宝贵意见,你有什么感想?""送一副现成的老对联。""什么对联!""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这就是我亲身的体会和感想。"
六十七、旧貌新颜,令人激动
战犯们参观工厂、学校、商店......的时候,我们是看东西,而别人却是看我们这一群怪物,有时一个车间的工人全部停止工作,有时连下班的工人也从家中赶来,甚至附近的居民会两旁站得满满的。他们看出了什么我不清楚,可能认为这些人一定比别人生得不同吧!有次我倒听到一个小姑娘向另一个排开众人想挤到前面的小姑娘说:"没有什么稀奇,和普通人一个样!"可能这位小姑娘认为这些人不是红眉毛绿眼睛便是杀气腾腾或烟容满面,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原来战犯是和普通人一个样。
参观是加速改造战犯的一条捷径,虽然在战犯们自己还没有察觉之前,可是改造所却是十分重视。从集中学习直到1975年全部特赦在押战犯为止,除"十年浩劫"不算外,几乎经常要组织参观,也就是去进进社会学校,而规模最大、行程最远、时间最长的,当然是去东北和武汉那一次了。
这次是集中了山东、四川、西安等几个战犯改造所中军长级以上和少数高级文官,连同北京战犯所的全部100多名,浩浩荡荡从北京出发的,行前除举行多次座谈,讨论应注意事项外,还由每人写了一份"参观保证书",主要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随便脱离集体单独活动,见到亲友等熟人,不能随便招呼,如愿意与亲友等见面,须报请批准等之外,最特别的、也可能是上级领导指示的,要在参观时不要触景伤情。这可能是总结了多年经验,犯人容易触景伤情。
这次出去大规模参观,要经过几个省市,所到之处,大都是国民党中这些文臣武将的旧游之地,触景伤情之事,将是无日无之、无处无之。若不先规定一下,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不可想像的意外事件。因为像我遇到似曾相识的汽车,因它风驰电掣而过,只是一瞬的事,如果遇到似曾相识的洋楼,看到被别人居住,一定会产生一下"王侯第宅皆新主"的感叹。
从北京驶出的特快列车到达沈阳车站后,许多战犯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曾经在东北显赫一时的杜聿明、范汉杰、廖耀湘等人身上。杜聿明警惕性是很高的,他乘汽车经过过去作为东北九省保安司令长官部办公大楼时,一点也不激动,就像天天看改造所的学习室一样,毫无表情。想从他身上找出头发丝那么细的思想问题也没有能找出来,真高明!
战犯们参观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进学校去学习一样,所以参观之后,便抓紧时间谈学习心得和感想体会等。杜聿明参观后第一次发言表示,使他最激动的,并不是看到昔日的办公大楼而联系起来的思想,更不是当年他乘着美国高级林肯牌轿车进出时,必有一排卫兵列队迎送,远远看到他的汽车,两个号兵便发出"立正"号音,四周立刻寂静得只听到汽车引擎发出的轻微响声,正在行进的官兵都得停止下来向他敬礼。那种威风凛凛的派头,他早不屑去回顾了。当前使他感受最深的,是过去不冒烟的工厂都在冒烟,许多旧工厂扩大了多少倍,许多没有见过的工厂如雨后春笋一样矗立了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追述着抗战胜利后,所看到的东北重工业区奄奄一息的惨状。
在长春参观汽车制造厂的时候,大伙对这一座汽车城的确感到极大兴趣,因为过去大家都是坐惯了外国汽车,没有想到中国自己也能生产汽车了。所以当工厂的领导叫人把一辆刚装配好的解放牌卡车驶到我们面前时,杜聿明便急不可待地走过去,摘下近视眼镜仔细去看起来。领导我们去参观的管理人员,知道杜聿明带过机械化部队,对汽车感兴趣,便小声问了工厂的那位领导人后,居然叫杜上车去试试。当杜一坐入驾驶室,许多人便有点不听指挥,纷纷走过去。他们想:杜聿明能开车,我们当然也可以上车。杜聿明总算没有丢人,当他很平稳地把汽车启动后,内行人一看都暗地里叫起好来。他把车开着在试车场内兜了一圈,引来了工厂不少职工都围了上来,他跳下车后,一个劲地赞好,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这一句话而点头微笑。当然,工厂的职工们是不便和这位东北过去的统治者直接交谈,但从许多人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没有表现出半点恶意,可能是事前关照过了
六十八、触景伤情,黄鹤一去不回头
在武汉参观长江大桥时,和我一样触景伤情的人真不少。因为修大桥时把黄鹤楼拆掉后还没有来得及修复,许多人竟情不自禁地都背诵起崔颢的诗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似乎都有点感到缺少了什么。我又有点信口雌黄:"因为不见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回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刚出口,立即有人纠正,"啊!'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这是多么震撼天地的伟大诗句,此时此地,正是高吟这种诗的时候,那些颓废的东西也该收起来了。"此言一出,众皆无言,的确太不会联系实际了。
我一看到汽车在桥上飞驰而来,这倒勾起我一段往事。1936年,如果便有这座可通汽车火车的大桥,当年蒋老先生手下的政学系头子、湖北省政府主席杨永泰,就不会被他的死对头的爪牙杀死在渡江的时候,那时只能乘小火轮或木筏子渡江。许多爱幸灾乐祸的人,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认为是人生一大乐事。今天虽无黄鹤楼,也不用担心翻船了,再也不会因渡江遭飞来横祸。本来杨永泰之死,与我毫无关系,但军统却借此一无法可破的案,硬栽到国民党另一派系的新国民党负责人之一的刘芦隐头上,使我为此而背过一阵子包袱。
那是1937年1月间,刘芦隐从广州经香港到了上海。我那时才23岁,在军统上海特区搞绑票、暗杀等工作。我奉命去绑刘。在上海三马路扬子饭店门口,因刘很机警,加上他的夫人华祝三见状除大喊大叫外,还把一大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抛在地上,她不知道我们是要人不要钱的"绑匪",死死揪住刘不放手,结果英租界的英国巡捕赶来,我只好变绑票为公开逮捕。因为他当时还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只是由于反蒋,长期不去南京就职,所以要在上海秘密逮捕他,准备暗中杀害。公开逮捕后,英租界不同意引渡,最后才把杨永泰被刺案硬栽在他头上,才引渡到南京。由于是公开逮捕,不便杀掉,只能长期囚禁,抗战时还送到老远的西康去软禁。解放后,他当了全国政协委员。我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后,便考虑过,他一定不会忘记我,因我逮捕他之后怕他跑掉,更怕有人收买巡捕房的英国人把他放了,所以我用一副手铐和他铐在一起有20多天,直到他被引渡,我才把他单独铐起来。他不但认识我,而且对我的名字也决不会忘记,所以看到这座大铁桥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一段往事。
这个不算太大的包袱,我一直背到我特赦之后才解决,虽是后话,也不妨简单先提。
1960年我第二批得到特赦后,1961年全国政协开大会时,刘芦隐果然没有忘记我,他要领导我们学习的北京市统战部部长廖沫沙通知我到民族饭店去看他。我答应了,并且马上作好思想准备。我想他要对我责骂等等,我只要保持住不动手脚,态度和蔼,用舌剑唇枪反击过去,他也没奈何我。使我意外地,我一看到他那满面皱纹和苍苍白发,一副受尽折磨的形态,与我绑架他时那倜傥风流的神情,完全判若天壤,如果不是他面部那颗黑痣,我真认不出是他。一种内疚之心,立刻打消了我准备回击他的念头,我反而希望他骂我几句,消消他的多年怨气。因为过去他是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而遭到我逮捕,这与我逮捕革命人士不能同日而语,但我还是愿意他责备我一顿,这是看到他竟憔悴到那副模样之后,才改变我开始去见他的想法的。
更使我意外的,是他一听见有人告诉他我已到了时,他从房内走出,立即热情地伸出手来。我赶紧走上去和他握了握手,不知说什么好,可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尴尬场面,我竟脱口而出:"你比过去老了!"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们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见面,会说出这样唐突的话来。尽管他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一听这话,也只好用同样的话回答我:"你也不似当年那么年轻!"话匣子便从这儿打开,谈了一个多小时,他请我喝过咖啡,吃了一顿午点我才辞出。取得这次经验,我才不再担心与他有相同情况的人会报复打击我,用我自己总结的话来解释是:"冤家路宽。"
六十九、矫枉过正,军长跪地哭罪由
参观最后一站是离北京最近的天津市。一下火车,爱开玩笑的范汉杰,一手拉着前天津市长杜建时,一手搭在前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的肩上,说:"今天到了你们辖区的防区,该好好招待招待我了。"
完全出乎这两位原天津军政首脑意料的话,使他们不知怎样回答。这种玩笑是不能开的,被一些爱提意见的人听到了是可以扣上不少大帽子。陈长捷心事太多,他理也不理,还是杜建时稳住了气,轻声回答一句:"今天吃和住都安排好了。"这是一句很稳健的话,也不容易被人扣帽子,当然所到之处,吃住一定早有人来准备的。可是范汉杰还是兴趣犹浓,又来一句:"是到你公馆去享受盛宴,还是去起士林吃西餐?"杜建时也有点不耐烦,便顶了一句,"这比到锦州时,你一点招待都没有要好得多。"可能这句话使当年驻守锦州的最高军政长官感到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笑话才没有再说下去。
天津的许多工厂,当然更应当去看看。不料有一个工厂的领导人,是解放前就在这个厂工作,那时他是共产党派在这里领导工人和国民党进行斗争的,几乎被捉去杀了头。所以他在介绍这个工厂情况时,免不了联系到过去一些情况,像最后为了防守天津,拆去和烧毁了许多民房,一大批老百姓弄得无家可归,工厂停工,工人没有饭吃等等。
听到以上情况,按道理说,曾在天津顽抗到底的天津一些军政负责人应比别人能触景伤情,但由于订有保证,不能触景伤情,所以杜建时、陈长捷,以及六十二军军长兼天津警备副司令的林伟俦和天津市警察局长李汉元等都挤在人群中,默默地听着介绍和留心参观。正当介绍完毕,突然从战犯行列中跑出一人,竟双膝向地下一跪,管理员眼明手快,一下把他提了起来才没有跪下去。但他还是放声痛哭起来。他的这一惊人之举,真大大出人意外,大伙定睛一看,原来是淮海战役中一位被俘的杂牌军军长。他生于南方,打内战时也没到天津,说不定他还是第一次光临这个城市,怎么会使他这么触景伤情而至痛哭流涕,真是百思而不解。由于他这一精彩表演,参观便草草结束,许多地方也只好走过一下不再细看了。
回到住地,领导参观的首长集合大家讲了话:"看到过去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估计一定会引起一些人内心的波动,这是不可避免的,为了防止当场有激动表现,所以出发前便要求大家保证不能触景伤情。承认过去的错误,当然是应该的,也是好的表现,可是如果跪下去痛哭一场,这种认错的举动,是绝对不许可的。回来爱怎样都可以,在外面却不能不考虑到在群众中造成的影响,如果一百多人到处去下跪痛哭,那还成什么体统,凡事过了头就是错误......"
听到这番话之后,真不知该怎样来看待那位"过了头"的军长。总算在停了一会,喝了一口水之后,那位领导又继续说:"我们不认为这是什么大的问题,今天在这里说明一下,我们不提倡这种表现,大家也不要去责怪他,我们是把整个社会当成教育改造你们的学校,十个指头都有长短,进学校学习后,收获也自然各有不同,今后还要经常让你们进这种学校,希望大家总结一下这次学习的心得体会......"
原来担心因为那位表现过了头,今后不让我们再去进这种学校,一听今后还要经常去,大家都活跃起来,也把那位的表现丢到一边去了。
从集中加速改造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战犯几乎年年要参观一次或几次。"十年浩劫"过去之后,在押的战犯们全部特赦之前,又进行过一次参观;全部特赦后,又挑选一部分人进行了一次参观,还有不少人被从别的战犯改造所送到北京来参观。这对许多人的确起到过不小的作用,毋怪外国人认为这一着棋很高明,否则怎么能使这些国民党的高级军政人员的思想上起这么大的变化呢!
七十、每逢佳节倍思亲
我在战犯所过了十个旧历年,也就是现在被称为春节的佳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人之常情。当了犯人就比一般天涯游子不同得多了,每到除夕之夜,想到过去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的情景,听到外边的鞭炮声,和我一样的暗中饮泪的,虽不说是全部,总可以肯定是绝大部分了。
十次春节中,我认为值得专门写一章的,是1958年在北京秦城农场劳动锻炼中度过的一次春节。
自从由功德林监狱搬到农场之后,大家的心情比过去都舒畅得多,因为抬头看不到窗子上面的铁栅栏,也看不到高高的围墙,仅仅这一点就使人的精神减去不少压力。何况伙食比过去好,特别是有一定范围内的自由,有时甚至会使人暂时忘记几分钟,自己是犯人。
这一年的春节前半个月,管理人员就告诉我们可以在春节期间自行排练一些节目,文娱活动不限于下棋打桥牌以及清唱,可以演唱一些京戏、地方戏、相声等。另外采购物品也比平日可以多买些吃的东西。所以大家早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好好过一次年。
北京地区的冬天,真正是天寒地冻,这一情景,是南方人所不能想像的。一到上冻后,土地全成为石板一样坚硬,力气再大的人,一锄下去,也只是一道白色的痕迹,什么也掘不起来,所以我们便利用冬天来补秋忙的学习课目。农活最忙是秋天,这主要是一年劳动的果实,在秋天要全部把它收获下来还得把它储藏好。这些时间,我们是成天劳动,原来定下来的半天学习,几乎都停止了。冬天不能下地,正好把它补上。春节前一个星期,连学习也只是读读报便算了,该开会批评的事也不批评,这是让大家快快乐乐地过这一传统的节日。甚至有个别同学说,春节搞文娱活动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像这类话,平日是应该批一下的,这个时候也不批了,是不是等"节后算账",我就记不清楚,可能是自己检讨几句,也就过去了。因为这一年的春节大家都过得很快乐,我看不像是坐在黄连树下弹琴,几乎是人人喜笑颜开。
在监狱中,有一些琐碎事,在别人看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但犯人却把它看成是一种传统的不成文的规定,特别是在过旧年前后一两天内,都得十分注意。即使一些平日根本不迷信的人,这一两天内也得"入牢问俗"和"吾从众",否则是会引来一些不愉快的事。反正闲着无聊,跟着别人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犯人入牢后,没有比希望早一点出去还要重大的事了,真可以一言以蔽之"出去第一"。在没有出去之前,除了尽力创造出去的一切条件外,在精神上也更要想方设法来安慰自己,因为监狱再好,总是没有自由可贵吧!
怎样创造出去的条件,各个时期和每个人的情况都不相同,这里就不能讲得太多。在战犯改造所中,常用的名词是"争取早日投入人民行列"。简单点讲,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争取"。因为这不能和过去一样,托人讲情或走后门送厚礼等可以解决,必须要靠本人的表现,才能由最高当局作出结论。究竟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标准,谁心里也没有底。"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这是一个十分笼统的话,具体点,详细点,谁也说不清,也不敢问。偶然听到什么首长来讲话时,提到这八个字的标准时,也只是叫大家尽力争取,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在精神上,犯人凡是可以创造出来,足以安慰自己一下的事,则莫不尽力以求。拿上床睡觉来说吧,许多人可能连昨夜上床时鞋子怎样安放的都已记不清楚了,但许多犯人却非常注意一件小事,甚至多少年如一日,从不忘记。当然,也有许多马大哈,平日从来不注意,也不相信一双鞋子的摆法可以与自由有关,但到了年三十夜或年初一晚上,看到别人那样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偶然也会注意起来。万一还和平日一样,上床时乱七八糟地放在地下,同组的"同学"中,总会有那样热心肠的人,帮他把鞋子的尖朝外放好;一下床,就可很顺利地把鞋穿上向外面走。这就象征今年可以交上好运能朝外面走了。如果把鞋尖朝里,一下地去穿鞋,脚尖还朝床而不朝外,这就等于今年还没希望走出去了。坐牢是度日如年,而犯人的刑期往往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所以,求得在一年内有希望就算是大吉大
七十一、梦里仍是自由人
像廖耀湘这样一位在生活上一贯马虎的人,如果在除夕之夜别人帮他把乱放的鞋子摆好,即使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动作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对这样一个善良的祝愿,他也会点头微笑表示感激的。
犯人最喜欢是夜里做好梦,但除夕之夜这个梦,却又关系到第二年吉凶,就特别使人重视。我在云南监狱中过第一次除夕夜,做了一个与家人一道在吃饭的梦,这可能是由于我平生最讲究吃的原因,经常是做吃东西的梦。第二天我告诉同牢的人,他们马上问我:是梦吃中餐还是梦吃西餐?我说是吃中餐,他们便向我祝贺,说我快要出去了!我问为什么?解释是吃中餐用筷子,筷子的谐音是快,所以梦到用筷子就是快出去了。而吃西餐用刀叉,叉谐音差,差就不是好事,出不去了。我至今仍感谢他们为我解释而给了我几天的精神安慰。但这一"快"却要多等十年才得到了特赦,也许是按蜗牛最快的速度,我爬了十年才爬出牢门的。你能说这个梦不是十分灵验的吗?
在春节要到的前几天,战犯们分为两大派发生了一场南北大战。南方同学极力主张把春节分配到的猪肉做成回锅、红烧,因为这是南方人过年少不了的两道菜。而北方同学(包括西北、华中一部分)却主张,还和去年一样美美地吃上几顿饺子和包子。这也是北方人过年的习惯。争论的结果,是吃饺子的一方胜利了,因为是在北京过年,就得按北京人的方式---吃饺子。
农场食堂的几位炊事员照例得回去过春节,北方同学们把袖子一卷,饺子由咱们自己来包,南方同学便乐得不动手。我想学学包饺子,便自动参加了这一工作。当饺子包出了一大半的时候,庞镜塘要我回寝室给他把一包白糖拿给他。我以为他想喝红茶,他悄悄告诉我,他要包十个白糖饺子,混在一起,谁要吃到了糖饺子,谁便可以交上好运。但两顿饺子吃过之后,我和庞镜塘都没有吃到这种能带来好运的糖饺子,也没有听到有人嚷嚷,吃了糖饺子。我想可能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去,连味道都没有尝出来。
第二年,第一批特赦正好是十个人,庞镜塘便得意地告诉我,准是这十个甜饺子被这十个人吃了,所以他们能得到第一批特赦。我第二批一特赦出来后,曾问了留在北京工作的第一批同学杜聿明、宋希濂和王耀武等,他们都说没有吃到过甜饺子。为了此事,我还特意写信告诉去东北的庞镜塘,无非是说明这十人并没有吃到甜饺子,却都交了好运。
我过去和庞镜塘没有同过组,这次到农场劳动,两人都作为一二等劳动力而编入第二队,二队有两间寝室,我和他同在一间内,只是中间隔了三个人,不是紧邻。他包完除夕饺子后,感到有点累,便倒在床上休息。这时有些人在准备第二天演出的节目,有些人在写春节开门红的墙报,我也只是写了一首咏雪诗,以歌颂农民们抗旱的劲头和及时见雪的喜悦心情。当我在学习室把墙报写好,走回寝室取日记本时,不知是第几灵感在作怪,忽然情不自禁地把唐诗中两首五言律诗中有关写除夕的四句凑在一起,轻声哼着走回寝室:"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那堪正漂泊,明日岁华新。"刚刚念完,推门一看,庞镜塘正好靠在窗边的床上。不用说,我念的这些他已听到了,所以一看到我手中拿的墙报他便问我:"除夕写了什么好诗?"我便把写好的东西递给他,他轻声念着:"今年春旱锁龙王,又嚷冬干捉玉皇。急向人间抛瑞雪,好为天上保平安。"他念完笑了一笑,除夕夜会什么感想都没有?一听这口吻,知道他是正在回忆什么或想写什么,也许是想而不敢写等等。我为了想抛砖引玉,便主动把自己在前几年写过一首非常伤感的除夕诗念给他听。这首诗十分露骨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苦痛,目的当然是希望他也说出这类东西,两人一经有了这种思想交换,便可成为患难知心人。我的那首七绝,我过后也认为没有意义,特别是集中改造后,已没有那种悲伤的感情,要我写也写不出了。那首诗是这样:"妻离儿散我成囚,人世悲酸到尽头,最是伤心除夕夜,背人无语泪偷流。"他听过之后,久久不作一声。我有点后悔,担心又成为自找麻烦。他停了一会却长叹一声: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是不会懂得"背人无语泪偷流"滋味的。他一再说这个"偷"字用得很恰当。当然,他自己也肯定是"泪偷流"过的,否则不会有此共鸣的心情。
七十二、棺材走私藏鸦片
我正等他把自己除夕写过的诗念给我听时,他忽然坐了起来,我以为他要出去,我又有点后悔了。没有想到他是起来坐在我的床头,向我念了他在前几年写过的一首五言律诗。前面六句我已记不起,只记得后两句:"今宵独无梦,彻夜未成眠。"这就比我写的含蓄得多了。不过后一句话,的确引起了我无限同情,平日可以靠晚上做一个团圆美梦,而这一晚却彻夜不能成眠,连梦也做不成,这种心情,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当我正在沉思的时候,他也担心我会因他的诗而勾引起我的满怀心事,便问我:过去过除夕做过一些什么诗?我忽然想到1946年过春节前两三天,我从重庆赶回湖南去过春节写过的两首七绝。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今天是除夕,明天过年,讲一个与棺材有关的故事和因此写过的两首诗给你听听。在过去,也许在今天,有些地方还有人对与官和财谐音的事,认为是很吉利的,所以他一听到这句话,立刻高兴起来,要我马上讲给他听。
我轻轻咳嗽一声,抹一抹下巴,便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从重庆复原还都南京,军统局在四川多年来积累的财产,真是多得有点惊人,加上中美合作所一结束,大量武器弹药、电讯器材、医药器材等就有十几个大仓库,都全部送给了军统局。军统局除将医药器材装备了一所中型的百多张病床的医院赠送给中央医院外,还有不少东西都得运到南京。我当时负责总务工作,运输物资自然落到我头上。要把成千上万吨的东西从重庆运到南京,是相当费事的。为了省钱,我便在四川大造木船,每只船装几吨到几十吨东西,从水路运去最合算,因在四川买的船,把东西运到南京,再把船卖出去,还可赚钱,等于不花运费还有剩余价值。没有想到,好事也会出坏事,正当我得意洋洋地一批又一批把东西运出时,继戴笠而新任军统局局长的夫人,要求我把她多年前死在重庆的母亲的棺材顺便带回南京去安葬。我一向爱说俏皮话,便冲口而出:"行!一口两口都行。"她一听便火了:"谁家有几口棺材!你咒骂人......"我还不等她说完,便抢着说:"谁不愿意升官又发财,越多越好嘛!"这句话说得她啼笑皆非,正想再骂我几句,我一转身就走了。
天下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正当我在上海布置自己的安乐窝时,突然接到局长夫人的电话。她连哭带骂地说,由重庆驶出的木船100多只都没有出事,独独装有她母亲的棺材那只木船触礁沉没,棺材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我一定要负责找回,否则要和我拼老命。我急忙投其所好地安慰她,说这是老天爷有意安排老夫人应当水葬,这一定使后人,特别是能使女儿发大财,不消几个月黄金美钞就会像长江的水一样滚滚流向她家,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她一听这话,从电话里传出了轻微的笑声,怒气已变成喜气了。但停了一会儿,旁边似乎有人在提醒她似的,她又改口非要我找回不可,并要我一定要妥运南京,如果棺材湿了也不要紧,还千万叮嘱,不准动一动棺材。我一听知道此中大有文章,便立即由上海飞往重庆。我通知水上警察局,要他沿途贴出布告,谁发现这具上面写有×太夫人名字的棺木,应立即报告,当给100石米作为奖赏。当时法币天天贬值,老百姓并不感兴趣,100石米可是硬通货。如此重赏,何愁无勇夫。如果出少了,捞到棺材的人,只要把里面的尸骨抛掉,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也可以买上几十石米。军统局的米真是堆集如小山,因为军统局的编制有几万人,90%都在外地和沦陷地区,而我随便造一个人数册去领军米,月月有大量节余,所以军统局在重庆开了五家大米店,每月卖掉几万斤,最后还剩下几仓库,所以批发一二百石米,只是小事一件。
三天过去,果然有人在离翻船不远的地方捞起这口棺材。我便带几个人亲自赶去,一看,捆在棺材上的草绳已湿透了,我便叫人抬到船上后,将棺材撬开。刚一揭盖,我又连忙叫人赶快钉好,并再油漆一番,使人看不出开过的样子。
十三、征人随雁过衡阳
庞镜塘马上问我:"打开了又马上盖上,是不是怕里面的尸体不见了?""不是,因为尸体四周盖满了四川土特产,不便给外人知道。"他听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傻里傻气追问我一句:"带那么多四川土特产去南京吃得完吗?""书呆子!四川土特产是指鸦片烟,不是指四川榨菜!""那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鸦片烟?""我在四川那么多年,不用打开看,只看那种包装就能断定是鸦片烟。"书呆子又傻里傻气地问我一句:"这鸦片烟正是严重违法的事,你怎么不检举?"我只好耐心向他解释,这位新局长也是我的老长官,当时他正在北平主持军事调处执行部的工作,是执行最高当局的最上等的策略---"不战而屈人之兵",希望通过与美国合作而收编中共的部队,夺回中共从日本人手上攻占的地盘,打通平汉铁路。像这样一位为最高当局所信任倚仗的大人物,不用说只运一棺材鸦片烟,即是运上一船,也不过是小事一件。我再胆子大,也不会不权衡利害得失,去干这种蠢得令人笑掉牙齿的事。
"后来呢?""后来自然是平安运抵南京,局长夫人和她的弟弟亲自去下关码头跪迎。""是去迎接四川土特产吧!"书呆子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他正在替她发愁如何去出售这些土特产的时候,"同学"们用洗脸盆端着一盆盆刚煮好的饺子大叫大嚷"开饭喽!"他似乎还没有听过瘾,只好从床上站起来和我向外走去。
第二天,是农村年初一,一听到"起床!"的叫声和口哨声,每一间寝室便发出高低不同的祝贺声,犯人们不是互祝"恭喜发财"而是互祝"吉祥如意!"或"万事如意"。犯人能如心意的惟一大事是出去,金钱在牢中没有自由可贵,所以发财暂时还不是首要的。
互相祝贺一番之后,便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除了豆浆、油饼外,每人还有一块年糕。难得的是年糕上有几颗红枣,红是代表吉利,枣的谐音是早,吉利越早到来越好。战犯所待遇比一般监狱虽然好得多,但千好万好还是早点出去好。有红枣的早点,便是使每个人都感到异常高兴的东西。
刚吃完早点,庞镜塘又找我问昨天我说的因棺材而做的除夕诗,我只好继续讲下去。
抗战胜利后,我母亲惟一心愿是回湖南去过一次年。老人认为抗战几年间,她在外省过年总没有在家乡过年好。所以我虽然在南京、上海都安顿了住的地方,而且比去湖南好得多,但她老人家还是坚持要回家乡过年。我如果不去重庆处理那口漂走的棺材,从上海或南京赶回湖南,是很从容的。到重庆把一切处理好之后,离过年只有三四天了。当时重庆的飞机只能飞到汉口,不飞长沙,我到汉口还得转乘火车。从武昌开往长沙去的火车,从日军手中接过来不久,没有火车头,是将汽车改装成的,去掉轮胎,安上铁轮,在铁轨上行驶,每次只能拖两三辆无篷车皮,两天才能到长沙。我一计算,这太无把握,而且很辛苦,便决定从重庆驾一辆新的美军吉普军,循公路回湖南。我和司机与副官三人轮流驾驶,这样日夜兼程而行,经过贵州与湖南交界处的玉屏县时,听到满街都响起玉屏特产的箫和笛子声音,我忽然诗兴大作,便随手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七绝:"岁暮思家昼夜行,怕闻箫笛耳边鸣,归身似箭犹嫌慢,自驾轻车过玉屏。"第二天到达衡阳,看到一群群大雁在衡阳附近的回雁峰上空飞过,我又写下一首,可惜前面两句记不起,只记得后两句"今日闺中知也未?征人随雁过衡阳"。因我每到一地总得发一电报给陪伴在我母亲身边的妻子,让她们知道我到了什么地方。庞镜塘要我把前面两句想起来再告诉他。但一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可能是人老了,早无那种闲情逸致了。
七十四、可敬的炊事员
在农场的春节文娱活动是令人难忘的。也可以说是历史上少见的。这么多文武大官登台献艺,是许多人想也想像不到的吧!
时间是1958年2月18日,即农历年初一下午,地点是北京北郊昌平县秦城公安部干部劳动农场的小礼堂。平日这里只是开会和放映电影,不能演戏,可是这一天战犯们却把它临时当成剧场;就在放映电影的银幕下,作为临时的舞台。报幕员是原天津直辖市市长兼北宁铁路护路司令杜建时,他一口标准北京话,神采奕奕地走上舞台。本来这里没有幕布,他却装模作样地,用手像拉着最漂亮的丝绒幕布一样,略显吃力从东慢慢地拉到西边,算是开幕了。
平日,我们下雨和冬天便在这里看电影,其他时间是在外面空坪看,而每次看电影,主要的地区,都是我们坐,旁边和后面,除公安部农场干部与家属外,还有附近一些老乡们。今天不知是认为这些人演出的东西不值一看,或是过旧年都忙没有时间来欣赏我们的演出......总之,除战犯外,只请了一位贵宾,而这位贵宾还是主持这次盛会的宋希濂亲自跑了几趟,才千呼万唤把他请了出来。你猜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宾是谁?当他没有入场时,连战犯们都没有猜到,他竟是留在大厨房给我们过年做饭的惟一的一位炊事员。其他炊事员都回去过年了,只有他一人在战犯们协助下,照常在工作。凭这一点,就够使人尊敬了,何况他平日对战犯们的关怀真的是像对待亲人一样。有次我去挑开水,不小心把一桶开水倒在厨房门口,其余的几位炊事员,有的埋怨我不小心,只剩下这两桶开水,倒掉一桶,只能让我们少喝一些,有的漠不关心,照常在吸烟。我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时,这位可敬的炊事员从大灶后面一跳出来急忙问:"烫伤了脚没有?"一句话,仅仅一句话,这种"只问人不问水"的关怀之情,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忘记。何况他马上跑出来看了看我的双脚的确没有烫着,又匆匆为我再烧开一大桶水,还一再对其他几个炊事员说:"他们劳动半天,水都不能喝足,这太说不过去了!"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这样,每个和他打过交道的"同学",对他都会产生好感。有一次,我去大厨房帮忙剥豌豆,我刚被从地里叫回来,只穿一件单衣,而且汗湿了,所以坐下来后,感到有点冷。我正想要提出回寝室取衣服时,他把自己穿的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我一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轻轻问他一声:"你这样做不怕别人批评你吗?"他当然懂得我问这话的用意,是怕别人说他"敌我不分"。他轻轻一笑:"这是按政策办事,怕什么!"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这位炊事员尊姓大名,可是我们即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绰号"鲁智深"。这不只是从他魁梧的身材和络腮胡等像鲁智深,更是他的个性爽朗,敢打抱不平等,十分像水浒中那位英雄。所以大家一看把他请来坐在当中,都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当"贵宾"入座之后,报幕员清脆的京腔响彻了整个小礼堂:"敬祝各位身体健康,学习进步,新春万事如意!"大家不约而同地为这几句话而鼓起掌来,接着是:"第一个节目:湖南花鼓。"这是由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和一一四师师长夏建责力合唱的。战犯所中,湖南人最多,占了十分之一强,这也许是由于"无湘不成军"的关系。当兵打仗,过去是湖南年轻人的出路,所以将军们当中,湖南人最多,被俘当战犯的自然不会少。所以杨伯涛一开腔,唱出了真正的湖南味,便赢得了几声喝彩声。
第二个节目是第三兵团副司令兼桂军第四十八军军长张鸿文演唱的桂剧《王佐断臂》,这个戏的台词还是第七兵团司令、被人称为"桂林才子"张淦写的。战犯中,两广同学人数仅仅次于湖南人,所以桂剧也是很受欢迎的。
登台唱京戏、越剧、苏州评弹的陆续出场,都很有一手,连不懂这些的"鲁智深"听了也连连鼓掌叫好。事后他不止一次地向其他几位炊事员说:真没有想到这些人不但能武能文,还有这么高超的文艺技巧,实在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的事,可能比他看到听到还多得多,否则这些人怎么能统治中国那么多年呢!
最后一个节目,比预期的效果要高出好多倍,谁也没有料到,看来只是一个歌颂新中国农民在解放后所过的幸福生活的节目,竟会变得比什么"相声大师"的相声还会使人笑痛肚皮,如果有意去编一曲喜剧,肯定不会有这样好笑。
七十五、南腔北调笑声不绝
这一幕"小康人家多幸福",是由军统局东北九省督导室主任文强与国防部二厅副厅长沈蕴存合编合演,也就是自编自演的独幕剧。
文强和我是军统局的多年老同事,也就是被人称之为"军统特务"的。沈蕴存却不肯接受"特务"这一不光荣的称号,按照一般情况说,国防部第二厅也和过去军委员会军令部二厅一样是搞谍报的,也就是搞军事情报的,一向是军统所掌握的公开特务机关。他这个副厅长却对这顶帽子不感兴趣,有时甚至是坚决否认他是个特务,因为他过去一向是在军队中主管通讯工作,从通讯连长、营长,一直晋升到通讯兵第四团少将团长,都是搞通讯。1948年,国防部二厅厅长、老牌军统郑介民被明升暗降到国防部当了次长后,厅长一职便由非军统侯腾副厅长接替了,侯便把他在陆军大学的同学沈蕴存拉去当了副厅长,一年多便东逃西躲,厅长逃台,副厅长被活捉。有次许多同学当着我的面要我证实,我这位同宗老兄是军统特务,我连忙说:"他虽属牛,还没有入庙。"沈蕴存一听,连声否认他属牛,他说:"我是属马的。"我当即说明,特务的特,是牛旁一寺,说他属牛未入庙,只是沾了一点特务的边而不算是特务。由于我给他解了围,所以他对我很表好感。可是我这个人是爱开玩笑的,有次我和他合作抬土,我说:"我能与我有三同关系的老兄合作,十分荣幸。"他马上把土筐放下,忙问:"你不是证实我和你不是同行(同是搞特务)而只是'同学',同姓沈,怎么能算是三同呢?"我说这一同,是同属"温情主义者"。他一听就乐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写墙报揭发过人,也从不会提尖刻的批评,是一位十分忠厚的明哲保身的老好人。当然,这一同他是愿意的。
这次他和文强合作演戏,他自愿充当女主角。因为战犯所中都是男人,被俘的将军中没有发现一个穿裙子的,所以演什么需要女角,都由男的扮演。这次沈蕴存扮女角,真是笑话百出。他除了请管理员借来一套花衣服外,还用一块花布把半白的头发包了起来,耳朵上用小红辣椒一边挂一只当耳环,并把白粉笔调成水抹在脸上。
文强是湖南腔,沈是江苏盐城人,满口苏北话,两人一问一答,真是南腔北调。下面的人越笑,他越着急。而躲在一旁递台词的兵工署稽查处少将处长廖宗泽,是一位非常热心的人,他一看沈蕴存对不上来,便大声把台词念了起来。这位同学平日说话一向高门大嗓,他怕台上的听不清,便更放大声音,虽不到声震屋瓦,却也掷地有声。台上演员还没有听清,台下的观众却听得一清二楚,话剧一下又变成了双簧戏。女主角在和男主角争吵时,只听到男的叫骂声,女的在表演动作,张口无声,对答的话是从台后发出来的。这一场表演,把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些人眼泪都笑了出来。不少人说,虽看过不少中外名演员演出许多好戏,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次看到的这么开心。
我们这次一连痛痛快快玩了三天,除演出外,还有各种棋赛和克郎球赛以及打桥牌、猜灯谜等。
这次下棋等准许以糖果、香烟作为赌注。宋希濂的棋艺、围棋、象棋都赢得不少糖果;杜聿明的桥牌打得好,也是常胜将军;我过去会打弹子(台球),所以打克郎球也赢了。
猜灯谜主要是自己编写,也有用旧的较少人知道的贴出让人猜。曾扩情贴出一张,两句话打一字:"良人做事颠倒,专寻丫头开心。"马上有人指出这一字谜不健康,并说:"你过去寻丫头开心还不够,今天编出这样的字谜想说明什么?"他急了,马上把谜底写出来,并说这是一个老的字谜,不是他编的,是打一个"饼"字,并愿收回。也许由于过年,普天同庆,这种小事,也就没有人再追究,但扩大哥却不敢贴了。他说:"我一肚子都是旧东西,也分不出哪是健康,哪是不健康的,我猜你们的好了。"
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贴出一张:"狗咬狗,打一常见的字。"很快就有人猜出来,这是监狱的"狱"字。接着又有人认为:政府都把我们当人看待,为什么他把自己和"同学"当狗看?这一顶小小的帽子正准备扣在他头上,我在旁边插了一句:"过年嘛,快乐一点,不要再咬了!"立刻有人"嗯?"了一声,我连忙说:"我说错了,我说不要吵,把吵字说成了咬字,这是,话出无心,言之无罪,请诸位原谅!"一场小而又小的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七十六、过一辈子劳改生涯?
自从1958年10月间,北京战犯改造所把大部分战犯从城内功德林监狱送到京郊秦城农场,进行农业劳动改造之后,许多人都认为这就是对战犯"给出路"做准备工作了。当时虽然墙报上天天有人写什么感激和体会一类的文章、诗歌等贴在那里,不但写的人是言不由衷,看的人就更不是味儿了。如果给这样一条出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劳动,整天是和泥土打交道,这一辈子不就完了。
按照共产党的改造政策,是要把罪犯们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当然,这不仅仅是理所当然,也是相当公正的。自己靠自己的劳动能力养活自己,这总算是天公地道的事。无论从哪一方面,都驳不倒这一条真理。所以除了口头和笔下表示出赞成,还得加上几句感激之词。所以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心悦诚服,准备在晚年争取当一名农民就心满意足了似的。
翻翻当年的日记,我曾写过不少这一类诗词,最典型的是1958年12月3日写的几首七言绝句中,有一首末尾有:"日对秦城增热爱,新生落户我争先。"当我把它贴在墙报的"新生园地"上的时候,徐远举走过来一看,一声不响,只微微地把头一摇,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叹声刚到喉头又咽了下去,生怕被人听到了,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他的身边,是不会察觉到的。最后彼此只是四只眼相对望了一下,也可以说是毫无表情,也可以说是一肚子的话想说而没有说出,就晃晃悠悠走开了。我便悄悄地跟在他的后边,他一直走到我们可以活动的范围圈的边缘一座小桥上坐了下来,我便挤在他坐的一条不到一米的石栏杆上。我看这时附近没有别的同学,便大声"唉!"了一下,徐远举立即用讽刺的口吻说了几句"你不是热爱这里,准备在此过一辈子吗?那还有什么值得你唉声叹气的。"我故意叹一口气,是想听听他最近的思想情况,交换交换看法,没想到他看了我写的墙报来讽刺我一下。我是很了解他个性的,便把头低着不回答,等他发言。彼此沉默了几分钟,他看着附近还没有别人,便先长长地叹一口气,这一声"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刚才看墙报时没有叹出的那一口气加倍地叹了出来,否则太吃亏了。
又是一阵沉默,又过去了几分钟,徐远举突然把手一指:"瞧那新盖的一片楼房,不就是你我下半生的归宿点吗?"我略一抬头,一排灰色两层楼刚刚在盖瓦,在它的附近还有一些两层楼有前后凉台的单元房子,有一座已有几个农场干部搬进去了,可以肯定,这不是为我们修建的。而那一排正在盖瓦的没有凉台,很像单身宿舍,我也同意他的看法,这是为我们而修建的,也就是战犯们得到宽大处理的养老地方。不管怎样,这总比监狱或农场的集体宿舍要好得多了。
说实在的,当时谁的心情都不是那么轻松愉快,谁也说不准将来怎样来处理我们,因为仅仅是不杀、不辱、不审、不判,并不能满足于我们这些人,有时反而会产生索性杀了还可省事一些的想法,因为总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谁也不敢想像到,宋希濂、沈蕴存、沈策、郭旭、周养浩、陈士章等许多人,还能去美国欢度晚年,总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完蛋了。
过去,我对什么"天无绝人之路",和什么"绝处逢生"等等毫不注意,因我是一帆风顺,十年间,就由尉级爬到将级,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绝路,可是当了战犯后,却老是希望有绝处逢生的那一天。天下事,真就有那么巧得出人意外的,准确的时间,是1959年9月16日下午收工之后,准备吃晚饭之前,徐远举照例首先去管理员办公室看看报纸来了没有?他是争取充当义务分报工作的。他什么事都性急,看东西也比别人看得快,虽不是一目十行,但很会抓住要点。这天他一走进去,把报纸拿起来,一看就大喊大叫:"好消息!好消息!"他这一叫,立刻把所有的战犯们都吸引了过来,连正在分菜的值日同学,也把提着的菜桶放了下来。用不着别人推荐,徐远举便大声朗读起来,这种寂静的场面,平日是绝对没有过的。过去一收工,特别是在开饭之前,那一股子热闹劲,不亚于过去小镇上赶集市遇上唱大戏一样,除了人声沸腾,还加上一片桶、碗、瓢、盆的交响曲,夸大一点说,真是震耳欲聋。谁也制止不住这种乱劲儿。这天却变得有点儿万籁俱寂了。
七十七、天无绝人之路
徐远举在念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特别放大嗓门,用他那地道的湖北大冶口音,高声宣读:"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对于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宣布实行特赦是适宜的。......"当"特赦"两个字读出之后,大家的心便像被什么强大的吸力吸住了似的。正当每一个人都还暂时沉浸在这一片寂静声中,忽然听到另一个高大嗓门尖叫一声:"这下好了,我可以和老婆在一起了!"只见站在最后的一个人,大叫一声之后,把上衣全部脱掉,向附近的柿子树林狂奔乱跳,还一边重复叫着这句话,一边乱跑。他早已跑出了平日规定的活动范围,也毫不觉得。宋希濂虽然在大声叫他回来,他还是一个劲地边跑边叫。此人为谁,乃国民党晋陕边区挺进纵队中将司令宋清轩是也!
9月中旬,北京已进入三秋了,中午虽热,早晚还是可以穿上薄毛衣。宋清轩光着上身在树林中狂奔乱跑时,带我们去劳动的一位科长有点着急了,他倒不是怕宋清轩逃走,而是担心他不当心摔伤碰伤,也怕他光着上身着凉,便跟在后面喊他回来;宋清轩却越跑越高兴,谁叫也不听。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员瘦将,直向宋清轩追上去。大家一看,原来是我的老乡、军统老同事文强。此君又高又瘦,两条腿特别长。只见他一边追,一边喊着:"刚才读的特赦消息是假的!"此话一出,我立刻想起我这位老乡一定和我小时一样,听老人们讲过的那个中举的故事。
可惜的是,这位喜极而发狂的不是秀才而是赳赳武夫,文强也不能赏他一耳光,所以追了上去之后,文强一个劲地说消息是假的,叫他不要相信,而这位杂牌部队的将军却还是在边跑边叫。文强只好绕道跑到他前面,一下挡住他,对方才仰天大笑起来。可能是傍晚从磨盘山麓吹来的一阵凉风,使这个赤膊大汉猛地清醒过来,才跟着文强慢慢走了回来,省掉了挨耳光。
我和宋清轩不同小队,不过在劳动时,老是听到他叽里呱啦,满口是马列主义和新名词,要别人如何好好从劳动中改造思想,把下半生的时间、精力、生命都贡献出来,为祖国和人民做点有益的事,没有想到这一下全部露了底,他多年来日思夜想的是和老婆在一起。不过这一思想的暴露,管理人员却认为不足为怪,他们对这些人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都经常要研究、分析,所以并没有对宋清轩进行批斗。只是等到9月18日,报上正式公布刘少奇主席发布特赦令时,他们不让个别的人先看,而是在午睡起床后,送报到各小队去学习座谈。可能是吸取了前天的经验教训,让大家的头脑冷静一点,防止再发生别的意外。
这天报上的头版头条新闻,便是刘少奇主席颁布的特赦令。第一条是: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战争罪犯,关押满十年而确已改恶从善的,予以释放。毫无疑问,每个人都自认符合这一条。所以在举行座谈时,很久都没有人发言。听说有时话太多了,反而会连一句也说不出来。过去只听人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这次我是亲自看到这种场面了,满肚子的话却会说不出来。自然不能冷场,当队长的都有一套,拿他的开场白来说是抛砖引玉,我认为不如说带头决堤,而且是决黄河之堤,一下子便争先恐后地把砖头玉块都纷纷抛出来了。我倒没有争取发言,而是在看墙上挂的一张月历,报上说特赦令是昨天颁布,今天见报,那正好昨天是己亥年的中秋节。不知是有意安排在这一天来颁布还是偶合,这都是使人长久不能忘怀,中秋是寓团圆之意。我在发言中把我这一重大发现提了出来,偏偏有人指责我是舍本逐末,避重就轻。今天我还是把我这一重大发现提出来,可能不会遭到仁人君子的反对吧!坐了那么久的牢,谁又不希望能与家人团聚呢?
在座谈中,我很敬佩有那么两位事后诸葛亮的同学,他们说自打从张治中、傅作义、邵力子等人来探监之后,便估计到必然会有特赦的一天。这样一个新鲜名词,几年前他俩人居然就已经看到了,真是比诸葛孔明参谋长还要高明百分之二百,毋怪赢得了不少老实人连连点头,好像一经指点,便大彻大悟。我这个笨脑子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我想张治中等人来探监时,可能连他们也弄不清将来用什么方法来处理这些人,而这两位"神犯",却有这样远大的眼光。一贯爱说俏皮话的我,有两句话当时已说到了嘴边又强迫自己的咽喉把它吞了下去,今天我可不怕煞风景要畅所欲言了。我当时本想问问他俩人,为什么过去他们在睡梦中左一个"他妈的!"右一个"他奶奶熊!"自从打前天公布了那个"好消息"后,再没有听到他俩在梦中骂人的呓语了呢?
七十八、大谈特赦感想
打开日记,照抄一段。1959年9月19日,星期六,晴。今天中午,公安部孙处长带了一大批新闻记者和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让我们坐在农场的办公室表演我们学习特赦令颁布后的情况。摄影师把许多人兴高采烈的发言姿态摄入了镜头。接着又去地里表演我们平日劳动的一些项目。杜聿明还是和平日一样认真地修剪果树和葡萄,摄影师几次请他把脸部转过来一点,他才意识到这是在演戏,不是在劳动,不必那么认真,只消做做样子就行了。
摄影师和记者走了之后,大家便议论开了,许多人都认为国庆前一定可以得到特赦,有家在北京便回家,家在外地的也可以回去。只有我因为全家人都已送往香港,十年来音信杳无,我怎么能提出来我去香港找寻家人呢。所以许多人都在高兴地计划着出去如何如何时,我和家在台湾的陈士章等几个便默默不语。这时谁也不愿把自己的打算讲出来。在学习座谈会上,我也和别人一样,大谈对特赦的感想,其实一肚子的话连一点点都没有露出来。
9月24日,星期四,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上午我们在地里劳动时,又有许多记者和摄影师来到地里为我们录像,还给许多人单独拍摄了不少照片,下午又到我们住地拍摄我们下棋、打扑克等许多文娱活动的镜头,估计是认为上次拍的还不够,这次补拍一些。一看到这种情况,便猜到是准备对特赦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我和郭旭、徐远举等几个平日认为可以讲知心话的人便暗中谈论起来,我们都有点担心,由于过去不少报刊、电影等揭露过军统特务机关和许多军统特务如何残酷对待被捕的共产党员和爱国青年,我们这些人出去后,肯定会遭到报复,想早出去又怕出去的矛盾心情,久久都成为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们都不是事后诸葛亮,谁也没有料到郭旭能去美国和加拿大探亲,我也去过一次香港。
还是写1959年的事吧,当我们天天在盼望早日实行特赦时,9月25日上午我们正在为农场新建的一座粉丝加工房修整房屋和为晾晒粉丝的地方栽柱子的时候,李科长突然跑到工地叫我们马上收工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在吃饭时,许多人端着饭碗在住处附近边看边吃,以为从此便不会再看到这里亲自栽培的许多果树和葡萄了。
回到功德林大本营,一些没有去农场劳动的老弱残将,知道最近几天新闻记者和摄制电影的去拍过两次,也为之兴奋异常,一致认为国庆前,即10月1日前,都会得到特赦,可以好好地到外面过国庆节了。谁知一直等到9月30日那天,突然叫我们认真学习9月18日《人民日报》社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这一个上午的学习,等于给我们这些连日来头脑热昏的战犯们泼了一盆冷水,使不少有点常识的人,便感到大事不好,因为社论中大有文章,过去几天都没有认真去研究。
最使人丧气的是社论中一再强调,"确已改恶从善的一批战争罪犯与反革命分子可以得到特赦。采取这个措施,将更有利于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对于这些罪犯和在押罪犯的继续改造,都有重大的教育作用......"
许多人仔仔细细一琢磨,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原来社论中有几处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一批"而不是全体,还得有一大批将作为在押战犯继续改造。这一下使不少人的高兴劲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记得小时看过一个外国的神话故事,有那么一个不信邪的人,把一个不让他看的什么宝盒非打开看看不可,结果什么幸福、财宝之类都跑掉了,等他手忙脚乱地把宝盒盖起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一个"希望"。当我看到许多同学垂头丧气一阵子之后,又振作起精神去研究特赦令的第一条,"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关押满十年"自信也达到了"改恶从善"这样一个标准。于是一团希望之火,又在这些人心中燃烧起来,前几天的高兴劲儿,似乎又回来了。"希望"这个宝贝,使许多人由沮丧而变得快乐,由悲观失望变得满怀信心。只要有特赦,只要有一批,这一批中便肯定会有自己。当然,我也和许多人一样有点儿盲目乐观,有点儿飘飘然了。这也许就是"希望"这个宝贝在发生作用。
八十、第一批特赦宣布之后
在农场劳动,比圈在监狱高墙里要容易过些,再加上伙食也好,空气更比城内新鲜,一晃眼,一个月便过去了。正当大家又在讨论纷纷时,11月25日又宣布要进行参观,这次是参观新建成的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等十大建筑,而最使人感兴趣的是可以容纳一万人的人大会堂和可以招待5000人进餐的大餐厅。十大建筑参观完了,又去十三陵参观明朝万历皇帝、明神宗朱翊钧的那座地下宫殿。不过去参观的中外人士对这位皇帝的尊姓大名,许多人都不感兴趣,而对那位建造这座庞大的地下宫殿的一位石匠,却很喜爱。他在这座地宫建成下葬封土时,自己刻了一块小石碑埋在附近,我看许多去参观的学生都在抄写他的姓名,对他能造成这样一座规模庞大的地下宫殿称赞不已。我看到这一情况,便诗兴大发,口占一绝,诗曰:"享乐兼求死后身,伤财祸国复殃民,谁知百世流芳客,不是当年墓里人。"当然,这一类诗词,是不能登庄严肃穆的墙报"新生园地"的,我只能写在日记本上,今天大胆抄下来,是想让读者感到太可笑。笑,听说对人有好处,和注射H3与口服VE有同等效果,因为一个舞刀弄枪之徒也来写什么诗,一听就使人发笑,又何况看到,就更该感到可笑了。这样,我就算做了一件对人民有益的事,在评论我一生的功罪时,可以在功字项下加一横了。
参观对思想改造的重大作用,是无可讳言的,所以政府不惜花费人力财力和时间,安排我们去参观,这次把北京的十大建筑看完还不算,又把附近名胜古迹也让我们游览一番。当然,不能白看一顿,要座谈参观的感想,要在墙报上写文章,这回我偷懒只写几首诗便交卷了。这些诗,有一个不成文的规格,处处要联系思想,自然也得有歌颂之意,如我在参观了人民大会堂后的几首诗中便有"举世无双推第一,人间巨厦胜仙宫"。看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几首诗中便自然要有:"俯立碑前多悔恨,愧无面目对英雄。"像这样的句子,便可以算是及格了。
在北京参观完了之后,又等了几天,终于在1959年12月4日上午,大家日也盼夜也想的特赦大会姗姗而来。这天虽然是许多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星期五,但却是一个晴天,气温是零下五摄氏度。我们都穿上黑色棉衣裤了。当管理人员把我们领到功德林监狱一座小礼堂时,一幅鲜红的布条上面用白纸剪贴的"特赦战争罪犯大会"挂在讲台上方,左边是"我们的政策是:惩办与宽大相结合";右边是"劳动改造与思想改造相结合"。布置得很简单朴素。这些我们都不注意,只是顺序坐下,静听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宣布特赦名单。当会场寂静得连掉下一枚缝衣针都可以听清楚的时候,最高人民法院首席法官,从座位上缓步走到讲台边。他首先轻轻咳了一声,把喉咙打扫一下,才拿出握在手中的名单。看样子显得很紧张,他也和我们一个样,这种场面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许多身统数十万大军的战犯成百名集在一起,不但他没见过,历史上也没有过吧!
他先向我们看了看,才开始念名单,几乎是一字一顿,生怕念错似的。"杜聿明。""有!""宋希濂。""有!"回答的声音,不减当年的雄壮,比念的声音要有力得多。当他接着念出,王耀武、郑庭笈、曾扩情、陈长捷、邱行湘、周振强、卢浚泉等十名之后,便把名单一卷,"以上十名,符合特赦令第一条规定,予以特赦"。这时台下的人凡没有点到名字的,几乎都不同程度地轻声叫出"完了!"当然这不是响应首席法官念完了名单,而是感到自己没有希望的绝望声。
接着是由特赦人员和家属讲话,公安部首长的讲话。这些我当时就没有听清楚,谁还有心思听那些,直到管理员要庞镜塘代表在押战犯致辞时,我才听到一句什么"感同身受"。真亏这位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山东省主委,还能凑出几句相当体面的话,总算把这一尴尬场面应付过去了。这时,新闻记者的照相机、电影制片厂的摄像镜头都对这十位新公民拍个不停,台下的都失望极了,"怎么只有十个?"一片相互质问声,可能连台上的人都听得到,但谁也不顾忌那么多了。
当管理员宣布大会结束,让我们这些在押的人回寝室时,有的带着羡慕的眼光向十位新公民看了一下,有的头也不抬起身便走,有的站起来便咕咕噜噜......总之,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有,但总的一句话却是四个字"大失所望!"
八十一、从容就义,谈何容易
自1959年12月4日,对战争罪犯实行了第一次特赦之后,这在新中国可以说是一件政治上的大事,在世界上也曾引起了广泛注意。因为被特赦的第一批战犯,过去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除北京战犯所特赦的战犯中,有曾统率过近百万大军与解放军作战的甲级战犯杜聿明外,宋希濂、王耀武、陈长捷等也是统率过十多万大军的国民党名将,所以全国各报都是以头版头条消息报道出,国外许多报纸也有不少刊登这一消息。
特赦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战犯,那在押的百分之九十几的战犯却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波动。
我在解放后,与不少被俘被捕的国民党党、政、军、特的大中小头头们接触过,开始时一般人总认为落入共产党人之手,是必死无疑,个别盲目乐观的,也认为不是囚禁终生也是劳改一辈子完事。
话说回来,战犯们头几年是等死阶段。记得宋希濂告诉过我,曾任中国共产党中央领导人的瞿秋白,在被捕后,先也是好饭好菜招待他,他住在宋希濂的师司令部。当时宋是国军三十六师师长,他经常陪瞿秋白吃饭聊天。可是等到蒋介石派人去问到瞿秋白投不投降?瞿表示不投降时,蒋便下令要宋把瞿枪毙了。还有红军指挥官方志敏,被俘后表示不愿投降也是被枪决了。这些例子在许多人记忆中便产生了一个这样的想法,共产党到一定时候,也会来问我们投不投降?据我了解,初期阶段,绝大多数的战犯都决心表示"不投降"而准备慷慨捐上一个躯。奇怪的是从来就没有问这句话,直到特赦那一天,也没有人问过。那人比蝼蚁总要聪明一些,知道不会死而且能较好地活下去,谁也不愿再去寻短见,用一句时髦而且可以自宽自解的话叫做"看看社会主义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既然要看,就得活下去才能看,活命哲学,也就为人所欢迎。所以第一次只特赦十个人,在战犯们的思想上就像烧得滚开的油锅,滴进了水一样炸开了。
当十位新公民每人领到一床新的被褥、一套新棉衣裤和棉帽棉鞋等登上汽车兴高采烈与同学们告别时,在押的战犯们都是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一转身回到寝室就再也不装模作样了,那难受的面容和心情,即使是擅长描写人们心理的鲁迅先生也只好搁笔长叹了!
别的是唯心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但我有一个唯物的证据,那天中午开饭,我去挑饭菜回来,分的菜是照例得吃完或自己保存下顿吃,主食是可以少拿,多了也可以退回。那顿午饭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大桶白面馒头吃去不到三分之一,还剩下一桶多退回去。当我向管理员去报告要他开铁门送还馒头去厨房时,他也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么会剩这么多?我回答得也很幽默:"因为走了十个人。"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语双关,便只似笑非笑的"啊!"了一声便再不说什么了。
走了十个人,便得重新调整编组,新的组编好之后,就进行座谈,主要是对特赦十人的感想和看法。管理员先召集各学习组长讲清楚一定要做到畅所欲言,不要阻止任何人,讲什么话都可以。这一下就热闹了,万语千言归结到一句话,三个字"不服气"!中国有句古语,也是至理名言:"人比人,气死人。"不比则已,越比就越气,越比越不服。每一个组,每个人几乎都差不多是一个口径放出同样的炮弹:"我哪一点不如他们?""他们改恶从善了,谁又在继续作恶而不从善呢?"
一天、两天、三天,还是越谈越比,越比越气愤,学习组长自己也差不多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过比较控制一点点。三天过去之后,管理所的几个领导便召集学习组长去汇报,几乎是异口同声,谈不下去,惟一的办法是希望领导人去讲一次话,稳定稳定情绪。可能是事先经过仔细研究吧,得到的指示是要战犯们自己提问题自己解决,也就是要求无师自通。据说这样才能巩固,如果仅仅由什么首长去讲一次话,表面上可能暂时通一下,实际上还是通不了。
八十二、阿Q精神胜利法
进了秦城,大家相约不说怪话,头几天都强忍住了,相对无言。可是久了就又有点肆无忌惮,满不在乎起来。不过由于十年积累的经验教训,大家都懂得,正面发牢骚讲怪话招致的后果是给自己添麻烦,即使不打不骂,一次又一次的检讨批评也是不好受的。所以搬到秦城这座新建的模范监狱后,都心里有数,虽不一定是专门为我们而建,但这么高墙铁门怎样有本领的人也休想逃出。古人常言:"来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是囚禁在别人监狱中,生杀予夺都操之于人手。既然忍受了十来年,又何不顺应一下环境呢。所以在秦城监狱中的怪话,便一下升格成了既幽默又带一点浓厚的阿Q精神胜利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苦闷与不满。首先创造这一方式的,是我的湖南老乡刘嘉树。我前面几篇文章中已经介绍过他,他是战犯中属于上级或特级一类人物,既是黄埔一期毕业的,又是中将兵团司令。他看到第一批特赦人员中有杜聿明、宋希濂、曾扩情三位一期同学而没有排上他,已大为不满。何况还有洛阳警备司令邱行湘与十八军军长杨伯涛两个少将,就更感到不是味儿。所以他在搬到秦城时,便公开扬言,他是"九门提督"。大家一听都笑他是发神经病,退到了封建时代去了。因为只在有皇帝时,才把负责京畿治安卫戍的官叫九门提督。国民党时代都叫什么首都卫戍总司令或首都警察厅长一类新名称,所以许多人都叫他说明这个官职是谁加给他的。他不慌不忙掰着指头:"大门进来二门,二门进来大院门......"他一直数到我们住的寝室为止,刚好是九道铁门。我一听吓了一跳,我想好大胆,居然把社会主义社会比成封建主义社会,再引申一下,不是把什么领导比成了皇帝老倌吗?我便提醒他,这种玩笑开不得。他一看到我那么焦急,又看看旁边几位"先进"的同学正在掏出本本来,也就利用我提醒他的这机会作了一下说明,他说九道门是现实存在的东西,怎样来看待呢。就是把这九道门作为"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犯人,并用它来"督促"自己的思想改造,所以连在一起来讲就是九道门随时在提醒和督促自己,简称之为"九门提督",并不是想升官,更无恶意......
当然,不管他怎么解释,这个怪名词还是含有许多违反思想改造之处。上午讲的话,中午就有人反映上去,管理员对这种事居然没有表示惊异不满,而且没让他作检查。刘嘉树松了一口气,我为他捏的一把汗也干了。他在得意之余便告诉我,他过去打仗时,每打一次败仗便升一次官,在江西和红军打仗被俘又放回来,更是高升一级。也许这位自命是国民党军队中与刘峙一样的"福将",战场上打不死,打败仗也会升官。所以他在功德林时闹过这样一次笑话,他看到报上发表的政协委员名单中有位叫刘家树的,便肯定是他,因他也用过刘家树这个名字。他当时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同组的人说他太不自量,怎么会让他当政协委员。他还是不服气,后来管理员找他去谈话,很明确告诉他,将来政府怎样安排他的工作,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没有离开监狱之前,是不会安排的。并且说管理员打电话去政协问清楚了,刘家树另有其人,不是刘嘉树,这样他才死了心。
他为什么会想到,他这位"福将"又会在被俘后能当上政协委员呢?因为他和程潜有过一段交情。1949年,程潜任湖南省主席兼长沙绥靖公署主任时,他任绥靖公署的参谋长。程潜对他很好,解放后,程潜由湖南飞北京时,毛泽东曾亲自去飞机场迎接,他认为只要程潜肯替他说句话,当个政协委员是不会困难的。不过他忘记了,当程潜准备起义时找他商量,他不但不同意起义投共产党,还质问过程潜:"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程潜的回答是肯定的:"生是国民党的人,死也是国民党的鬼!"
他只愿意想程潜为了让他离开绥靖公署而推荐他去当兵团司令,是提拔他,今天程潜既能在共产党的领导人面前讲话,也决不会不帮帮他的忙。但是他一想到自己被俘后,在武汉战犯改造所时不肯剃胡子,送到北京时,与黄维、庞镜塘、张淦、莫德宏等五个人被人称为"五大胡子",而遭到过一场批斗,结论是"死心塌地的忠于国民党"。这顶帽子虽然是同学们给扣上的,但他等于是在管理员面前备了案的顽固派,程潜即使要帮他,只要有人提出他"表现一贯对抗政府"时,程潜也不便为他讲情了。所以他一看搬到秦城监狱继续改造,估计是要相当长时间的,所以自封一个九门提督来发泄一下。
八十三、自养家畜,自食其肉
刘嘉树这一变相发牢骚讲怪话的方法,在战犯改造所中是应当得到金质发明奖的。许多人埋在心底里的牢骚和不满情绪,如果用这种办法来解除一下心头烦闷,又有什么不可呢?这样,很快就形成一种自己封官的新的现象。当时由于国内粮食收成不好,加上与苏联闹翻了,苏联逼债,自己还不够吃的东西,都送到苏联人肚皮里去了,所以实行粮食定量分配。战犯们当时在报上还看不到外面的紧张情况,只是感到吃的东西不能放开肚子,肉也越来越少。改造所为了补贴战犯们的伙食,便开始让战犯们用自食其力的办法养羊、兔、鸡一类小家畜家禽,这样可以自食其肉。
首先响应刘嘉树这一号召的是原江阴塞司令孔庆桂。这位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老炮兵,在国民党部队中由炮兵排、连、营、团长直当到炮兵旅长,最高当过一任江阴炮台的要塞司令,便再没有爬上去的机会而下台了。他一向以体弱多病不肯参加较重较繁的体力劳动。到秦城后,他一看也不是一下可以解决,为了表示要争取,也报名参加畜牧组。当管理员把十多只羊让他喂养时,几天内便开始发现羊掉膘、生病,不到十天竟接连死去两头羔羊,据说是天气突然变冷,他压根儿就没有养羊的劳动英雄们那种对羊羔的感情,会把自己的大衣给羊羔当棉被,所以羊羔受冻拉稀而死去。他刚刚养了十天羊便被撤换下来,他一气之下,便对刘嘉树说:你当上了九门提督,我也做过一任十日羊倌。我一听这倒是一副很巧的对联,便把它在日记中记了下来。既然"九门提督"没有挨批斗,"十日羊倌"就更不足道了。
我一向爱开玩笑说俏皮话,当我看到旧桂系中曾任过桂系铁路司令官的莫德宏在负责养兔子的时候,便问他:"养过羊的当上了'羊官',你养兔该封个什么官?"我的话刚出口,正在一旁逗小兔的原陆军副总司令汤尧,一向说话尖刻,比我更会说俏皮话,便接口说:"管兔崽子的自然应当是兔儿爷了。"莫德宏一向老成持重不爱开玩笑,听到汤尧说他是"兔儿爷",便把头一甩,一句话不说便走开了。我也感到汤尧的话太不合适,便埋怨他。他说,我还没有叫他兔崽子而尊称他为兔儿爷,已够抬举他了,他还不乐意,真太不知足了。
在担任养殖工作的战犯中,只有一位被人称为"鸡长官"的杜建时,我认为是当之无愧。这位在中国陆军大学和美国堪萨斯陆军大学毕业的原北宁铁路护路司令兼天津直辖市长,素以博学多才见称,蒋老先生曾要纬国先生拜他为师,他于胜利后去天津时,纬国曾偕同夫人去他家做客。他自动争取养鸡,结果500只鸡几天死掉300多。他没有灰心,便想办法,看养鸡的资料,终于给他摸索出一套养鸡的方法。以后不但没有发生死鸡的现象,而且当年的小鸡便能产蛋,这对改善战犯的生活,起了不小的作用。
而最使人感兴趣的,是他能指挥几百只鸡,这就非同小可了。据说他是看了巴甫洛夫的什么"条件反射论"一类的心理学的参考书,每次给鸡喂食时,他便把一个小学生上课用的破铃修好,一边喂食一边摇铃,这些鸡听惯了摇铃便是开饭,他就利用这铃声来召唤在高墙院内觅食的鸡马上闻声而来,后来竟发展到他在前面边走边摇铃,一大群鸡便紧紧跟在他后面。许多人便笑他这位美国陆军大学毕业的将军,现虽没有部队可指挥,但能调动几百只鸡来前呼后拥也够威风的了。
杜聿明被特赦后,战犯改造所缝纫组的工作就落到我和王泽浚、董益三身上。过去杜聿明担任缝纫组长时,真可以称得上是"多面手"。不论粗活细活他都能干,连大衣都能剪裁。特别是修理缝纫机非常内行,我曾专门向他学习修机器。他走后,我就把修理缝纫机的活包下来。
有天上午,我和王泽浚正在检查缝纫机,一位管理员走进来问我们会不会修理缝纫机?我说一般小毛病我们还能修,如果缺零件就没有办法配制。他说有位住在附近的干部,家里有一部和我们一样的旧缝纫机,前几天因老是断线、跳针,他们拆开检查,怎么也没法装好,想要我们去帮他们检修一下。我们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满口答应了。因为能出去走走总是最令人高兴的好事。
八十四、小姑娘如临大敌
当管理员把我们领到附近那位干部家中时,他夫妇俩正要出门上班去。看到我们去了,便把我们让进他们的一间不太大的客房,一部英国胜家公司的老缝纫机已拆开,零件也用报纸包好了。我连忙问:缺不缺少零件?当听到回答一颗螺丝钉都不缺,只是安装不上去时,我便答应尽量修好。他夫妇俩去上班,管理员也只叮嘱一句:"不要急,慢慢修,等会儿我再来接你们。"说完他也走了。这时,这个家中只留下一个20来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她看了一下,马上急急忙忙跑进厨房,我还以为她是去给我们弄什么吃的东西,没想到她进去后又急匆匆跑出来,只见她手中拿了一根三尺来长用来擀面条的擀面杖。我总是爱从好的方面看问题,又以为她也准备到客房来边看我们修机器边擀面条给我们吃。等我和王泽浚把机器从墙角抬到房中,回头一看,那个小姑娘不但没有进来而是两手紧紧地握着擀面杖像打棒球的守门员一样,站在门外。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更惊慌,几乎弄得手足无措。不知是什么灵感启发她,还是把我们锁在房内安全些,只见她一个箭步,"嘭"!的一声把门关上,朝外似乎有门扣,也很快听到扣上了。估计她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和王泽浚相对一笑,也不再作声便动手修机器。今天应当说老实话了,本来只需要半小时就可以干完的活,我们却慢慢腾腾地在磨洋工。我刚把机头装上,准备加点油就可以试车,王泽浚把手在我肩上一拍,我抬头一看,他一语不发,只用嘴向旁边的沙发呶一下。不用问,这是叫我坐上去休息。好久不坐沙发,坐上去之后,虽然比我过去家里使用的外国进口货差得太多,但比我们天天坐的小马扎和硬板凳却舒适多了。我坐下之后便闭目养神,也就是在回味过去坐在自己家里沙发上的一些往事,儿女绕膝承欢,妻子的笑窝红透......正当我在进入沉思的时候,突然感到伸得很远的脚尖被踢了一下。我忙睁眼一看,原来是王泽浚手中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站在我面前,我赶忙站起来把茶接过去,小声问他:"怎么有茶?"他又把嘴向旁边小桌子一呶,我一看上面不但摆有热水瓶,还有茶杯和茶叶罐。我真佩服他比我机灵,他一进来就发现这些东西了。
茶喝了两杯后,我们又继续工作。正当准备用放在衣车旁的破布条试验一下时,门突然打开。那个小姑娘很迅速地把两大碗上面堆了些肉片、青菜的饭向门口地板上一放,小声小气的说了一声:"吃饭!"我和王泽浚一看便很生气,理也不理。小姑娘可能是站在外面窗缝里偷看过,她以为没有给我们拿筷子,所以没有吃,她哪会知道我们认为这是对我们侮辱了。所以她第二次又把门打开,又是那么迅速地把筷子插在饭碗上,说也不说又把门反锁上了。
经过我们试车的结果,连我都感到满意,修理得非常好,不但不断线而且针距很均匀。我正高高兴兴地把几条破布都试过后,门突然又开了,这回是这一对干部一同下班回来了。我才发觉,我们整整在这里磨了半天了。我正感到有点难为情时,他们一看到地上摆着两碗饭一动未动,便在责备那个小姑娘。女的马上进来告诉我们,他们走时关照那个小姑娘多做点饭菜等我们回来一道吃,没有想到这个乡下刚来的人,不懂事,所以先把饭端来放在地上。虽然当干部的不可能对犯人明确讲对不起而有失身份的话,但话里却已表达了一些歉意,我们也很满足了。
按照女主人说的,他们关照那个小姑娘多做的饭菜,我们一看,原来只是一小碗素菜炒肉片和一小碗炒鸡蛋,外加一大碗萝卜白菜混合炒的素菜,不过这在当时一切都定量配给时能这样慷慨招待我们就很不错了。
我从这个家庭的住房、布置等方面估计,男主人可能是一位处长或副处长一级的干部。在边吃边谈中,我便问起杜聿明、宋希濂等在北京红星公社劳动的情况,因为我们只知道他们已去红星劳动,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他便简单地告诉我们,这些人现在是在劳动锻炼,表现得很好,社员也很欢迎他们......我当时才40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认为只要能自由自在地去劳动便心满意足了。当时可能连那位干部也没有估计到,在京特赦人员劳动锻炼一年之后,周恩来总理会亲自安排这些人到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担任文史专员,让这些过去拿惯枪杆子的手去拿笔杆子,而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拿锄头与泥巴打交道呢.
八十五、第二批特赦

  天下事常常有这种情况,你越是急着等待它,它偏偏不来。而你不再去想它时,它却会突然间出现。我一生就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事。  1960年11月18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国务院第105次会议公报,说第二批特赦战犯的名单已送交人大常委会去审议了。这一喜讯传来,我又有点兴奋了。但一想到第一批特赦人员都是高级军官,他们和解放军在战场上是明枪明炮对着干,没有直接的个人利害冲突。我过去是长期干特务工作,被我逮捕、杀害、迫害过的虽不是千千万万,但为数也是很可观的。远的不说,仅仅1949年在昆明,我就主持逮捕过近500人,而现在正在政府中负重要责任的许多人中,我也迫害过,有的甚至打骂过,还有些人的父兄是死在我手中。我在重庆时,被几位烈士的家属抓着我"生要人,死要尸"的情景,还可能随时发生。所以第一批在北京特赦的,没有干特务的,别处特赦的也没有干特务的,我便肯定第二批不会有我。当11月20日刘少奇主席再次颁布特赦战争罪犯的命令公布后,许多人都狂欢跳跃,纷纷写诗写文章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希望,我呢,只是写下三首《西江月》,其中有这么几句:"个个欢天喜地,人人喜笑颜开,有无特赦正疑猜,喜讯出人意外。""何用担心着急,只须条件全齐,请看今朝第二批,肯定有他有你!"
  究竟要什么条件才得特赦,谁也说不清楚。"改恶从善"四个字太简单了。我估计像我这样仇人满全国的人是不会轮到的。所以我的那首词中末一句:"肯定有他有你。"而就是没有我。我当时认为我有自知之明,也做好没有我的思想准备。
  同年11月27日刚吃完早饭,管理员把我和另外七名重量级的强劳力叫了出去,布置在监狱外的一座礼堂兼饭堂。这些久经世故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在布置特赦大会的会场。因为第一批特赦时曾这样布置过一次,讲台上面安放几把椅子,摆上几盆花。当管理员要我把一盆20多斤重的菊花盆从花房中搬出来的时候,我不知是分了心还是有点紧张,一不当心,踩在一块石头上,连人带盆摔倒了。管理员急忙跑过来把我扶起,连声问摔伤了没有?我一边说没有摔伤,一边指着摔坏了的花盆说这个摔坏了怎么办?管理员不但不责备我,还安慰我说,只要人没有摔伤就很好,花多一盆少一盆有什么关系。他叫我就地坐下不要再动,还准备去找医生给我看一下。我说没有事可以继续劳动。他无论如何不让我再搬东西,并且拿一张条凳让我坐下休息。我自己也有点纳闷,我过去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直接和指挥部下杀过人,出生入死的惊险事没有少遇到过。我素以沉着闻名,今天怎么会这么慌慌张张,是不是十年监狱生活使自己变成这样?当我正在胡思乱想时,礼堂已布置好了,只是还没有挂上红布对联和横幅,但基本上能肯定这就是特赦用的会场了。
  管理员走过来叫我和他们七人一同回去时,还不停问我是否能走动,要不要人搀扶?我笑着说完全没事了,他才如释重负一样,大大吁了一口气。平日我们在劳动中有碰摔时,管理员虽也很关心地问问我们,也叫医生护士给检查,但却没有今天这样焦急。这虽是一件小事,但也可以推测一下。那天晚上,我又有点失眠,谁不希望能早日得到自由,尽管我考虑到许多不可能,也怕在新社会受歧视受侮辱不好过,但总还是希望第二批能有自己。
  1960年11月28日上午,我们全体列队进入昨天布置好的礼堂。
  我默默地坐在队伍的中间,闭着眼睛,听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念这次特赦名单:李仙洲、范汉杰、罗历戎......每念到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总是情不自禁地紧张一下。而当念到我的时候,我反而好像是在叫别人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法官只好再念一遍。管理员赶快走过来,轻声告诉我:"是在叫你的名字,快出来走到台上去。"我才如同大梦初醒一样,站起来走上台去。这时的心情我实在形容不出,写多了也没有必要,因为用四个字也可以概括了,那就是"感愧交集"!
  当法官授给我一张十六开道林纸精印的"特赦通知书"的时候,我只是感到,从此以后,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了,按照我们一贯的说法,是已做新人了。我想大喊一声,但没有能喊出来,今天,我再补喊一下:"我做新人了!"
各批获特赦国民党人员名单选录
第一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59年12月4日)

杜聿明 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中将司令,徐州"剿总"中将副司令
王耀武 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兼山东省政府主席
曾扩情 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
郑庭芨 第49军中将军长
宋希濂 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中将主任
杨伯涛 第18军少将军长
陈长捷 天津警备司令部中将司令
邱行湘 第206师少将师长兼洛阳警备司令
周振强 浙西师管区中将司令兼金华城防指挥
卢浚泉 第6兵团中将司令
白玉昆 太原绥靖公署建军会少将课长
孟昭楹 北平警备司令部少将参议
廖缉清 内调局西南办事处代主任
徐以智 南京中央训练团少将团员
甄肇麟 第99军少将高参代第268师参谋长
刘化南 北平行营少将参议
罗祖良 第6兵团4处少将处长
李宝善 第77军第37师少将师长

(第一批获赦人员共33名,国民党人员共30人,伪满洲国人员3名)

第二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60年11月28日)

李仙洲 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
范汉杰 东北"剿总"中将副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
罗历戎 第3军中将军长
胡临骢 第41军中将军长
陈金城 第96军中将军长
李以劻 第5军中将副军长兼独立第5师师长
宋瑞珂 第66军中将军长
厐镜塘 国民党中央执委兼山东省党部主委
沈 醉 保密局云南站少将站长
许长林 第77军少将副军长
杨团一 第84军少将副军长
欧阳午 第60军暂编52师少将副师长
杜永鑫 第72军第233师少将副师长
许文庆 第55军第44师少将参谋长
董益三 第15绥靖区司令部二处少将处长
夏建绩 第10军第114师上校师长
陈芳芝 第105军第180师上校代师长
陈庆斌 第64军第156师上校副师长
王友直 西安市市长
王榆楦 重庆《中央日报》社总编辑
马保民 第55军第44师少将参谋长

(第二批特赦人员共50名,国民党人员共45名,伪满洲国及伪蒙疆自治政府人员5名)
 
 
第三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61年12月25日)
 
廖耀湘 第9兵团中将司令
林伟俦 第62军中将军长兼天津防务副司令
何文鼎 第7兵团中将副司令
黄 淑 第13兵团第9军中将军长
韩 浚 第73军中将军长
王凌云 河南第一路挺进军中将总指挥
孙 楚 太原绥靖公署中将副主任
马 瑛 云南绥靖公署中将副司令
杜建时 天津市市长
张鸿文 第48军中将军长兼滇桂边区绥靖司令部副司令
李猷龙 国民党西康省党部主任委员
李帆群 国民党新疆省党部代理书记长
郭 旭 保密局少将经理处处长
覃道善 第10军少将军长
娄福生 第61军少将副军长兼第10兵团司令部代参谋长
苏本善 湖南省财政厅厅长
公秉藩 湖北省保安司令部少将参谋长
娄渊泉 河南第一路绥靖总指挥部少将高参
贾宣宗 第39师少将师长
彭 斌 第52师少将副师长
于一凡 第12军第112师少将师长
霍冠南 华中区桂北军政区少将副司令
丘士深 国防部工程署少将副署长
李寓春 吉林师管区少将司令
杨 斌 后勤部二兵站总监部少将副总监
陈振东 第33军少将副军长
陈中和 国防部第7视察组少将视察官
徐中平 国防部青年救国团沪浦义勇总队少将总队长
陶子贞 国防部暂2总队干训班少将教育长兼暂2师代师长
王御之 国防部少将部员
马润昌 第3绥靖区少将参议
董绍周 第85军第110师少将副师长
 
(第三批获特赦人员共68名,国民党人员共61人,伪满洲国人员7人)
 
第四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63年4月9日)
 
康 泽 第15绥靖区中将司令
严 翊 第47军中将军长
李益智 第55军第74师中将师长
孙 渡 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中将副长官
高建白 第24军军官总队中将总队长
贾毓芝 第43军少将副军长兼迫击炮师师长
邓军林 第70军少将代军长
禇静亚 第76军少将副军长兼第20师师长
黄志圣 第64军第159师少将师长
蔡 钲 第41军第124师少将师长
杨唤彩 中央军官训练团少将团员
刘庄如 湖北绥靖总司令部2处少将处长
姚轻耘 第64军第159师少将副师长
余耀龙 华中长官公署少将部员
2 各批获特赦国民党人员名单选录
周上凡 川湘鄂绥靖公署第7绥靖区少将司令
谷文化 山西青年军官教导团少将教务处长
陈维忠 国防部军需署储备司令部少将专员
 
(第四批获特赦人员共35名,国民党人员30名,伪满洲国及伪蒙疆自治政府人员5名)
 
第五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64年12月28日)
 
王陵基 第7绥靖区上将司令,四川省政府主席
王靖宇 西康省保安司令部中将副司令
王光伦 第125军第183师少将师长
石玉湘 湘鄂川黔绥靖公署暂2军第7师少将师长
孙宗玖 江苏省保安1旅少将旅长
孙玉田 第107军第261师少将师长
刘耀寰 暂6军第16师少将师长
宋少华 暂9军第25师少将师长
倚和普 新民团管区少将副司令
李祥麟 江宁要塞第1总台2大台少将副大台长
李国齐 暂9军少将高参
孟恒昌 第68军少将代参谋长
张整军 国防部少将部员,暂8军第24师少将师长
欧阳秉炎 第88军少将副师长
徐稚兰 陕西省保安司令部少将参议
梁培璜 第2集团军中将副司令
郭树人 国防部2厅少将部员
袁鸿逵 第6编练司令部中将高参
曹天戈 第8兵团中将副司令
黄铁民 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总务处少将处长
贺钺芳 国防部第2视察组少将组长
傅锡章 湖南绥靖第1师少将师长
濮云龙 第9绥靖区少将总务处长
 
(第五批获特赦人员共53名,国民党人员共45名,伪满洲国及伪蒙疆自治政府人员8名)
 
第六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66年4月16日)
 
方 靖 第79军中将军长
孔庆桂 江阴要塞中将司令
叶芳华 后勤部独立第3补给分区少将副司令
孙继周 第2兵团独立旅少将副旅长
刘佩玺 太原绥靖公署少将处长
伍重岩 第124军少将副军长
牟中珩 第2绥靖区中将副司令
杨光钰 第3军中将副军长
杨安铭 国防部中将部员
杨中明 安徽省财政厅厅长
杨集贤 国民党平绥路特别党部主任委员
李佩青 国民党河南省党部书记长
李德生 第127军少将副军长
李俊才 天津市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
姜溢三 国民党交警第9总队上校总队长
柯 竹 湖北绥靖总队少将处长
徐钟端 川鄂边区绥靖公署中将高参
徐云台 国防部少将部员
张星伯 第68军少将参谋长
袁剑飞 第8军少将参谋长
高青山 国民党四平市市长
曹锡武 第76军新闻处少将处长
曹 鼎 甘肃师管区少将副司令
傅立贤 第124军少将参谋长
潘澄清 保密局贵州站站长
熊武琪 军统局策反专员
董赞尧 江苏省建设厅厅长
覃戈鸣 第56军第329师少将师长
谢异炎 国民党交警第8总队上校大队长
 
(第六批获特赦人员共57名,国民党人员共52名伪满洲国人员5名)
 
第七批获特赦主要人员
(1975年3月19日)
 
黄 维 第12兵团中将司令
李九思 第13兵团中将副司令
庄村夫 豫鄂皖边区绥靖总司令部中将总司令
宋清轩 晋陕边区挺进纵队中将司令
汪 宪 豫鄂皖边区自卫军中将司令
王绪镒 第6编练部新兵纵队中将司令
郭一予 徐州"剿总"办公室中将主任
陈士章 第25军中将军长
王秉钺 第51军中将军长
刘镇湘 第64军中将军长
文 强 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中将副参谋长,军统局北方区区长
胡靖安 国防部保密局中将设计委员
文文修 第12兵团少将代参谋长
沈 策 第114军少将军长
周开成 第8军少将军长
蔡省三 青年救国团赣东青年服务总队少将总队长
陈远湘 第41军少将副军长
李子亮 第4军少将副军长
刘德溥 第49军少将副军长
郭吉谦 第5军少将副军长
武之棻 第25军少将参谋长
刘剑石 第37军少将参谋长
陈燕茂 第63军少将参谋长
李慎言 第99军第268师少将师长
尹钟岳 第18军第118师少将师长
骆周能 第21军第230师少将师长
李介立 第20军第134师少将师长
龚时英 第70军第32师少将师长
王学臣 第234师少将师长
张光汉 第47军第127师少将师长
唐 连 第4军第90师少将师长
李贯一 暂编第32军教导3师少将师长
胡运鸿 国民党江西省党部书记长
尚传道 吉林省民政厅厅长兼长春市市长
胡梦华 天津市社会局局长
陈旭东 军统局东北区少将副区长
周养浩 军统局西南特区少将副区长
鲍志鸿 军统局1处少将处长
郑锡麟 军统局本部训练处处长
段克文 军统局少将专员
岳烛远 军统局河南站站长
何崇校 军统局广东站站长
谢代生 军统局广西站站长
黄庚永 国防部保密局湖南站站长
章微寒 国防部保密局浙江站站长
沈蕴存 国防部第2厅少将副厅长
邱沈钧 国防部第2厅通讯总所少将所长
张 文 中统局本部秘书兼重庆区区长
王从先 中统局西北区副区长
刘桂楠 中统局蒙藏调查室主任
邵 平 中统局四川调统室主任
胡 涛 中统局四川调统室书记
吴汝成 中统局西康调统室主任
先大启 内政部调查局四川调查处处长
孙秉礼 内政部调查局云南调查处处长
李汉元 天津市警备局局长
乌云毕利格(赵城璧) 国民党绥蒙党部书记长,调统室主任
:D 今天得空,溜出来看看,谢谢lins1919帮我连载完毕!
现在成为一种罕见的
网络文化.
原帖由 急救包 于 2008-7-7 20:05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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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