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逆旅》(上)—— By 夏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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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转的《九州缥缈录·苍云古齿》《九州缥缈录·星野变》,都是由江南所写的带有铁血风格的作品。为了改善广大水区人民的伙食,今天转的是由美女作家夏笳所写的《九州·逆旅》,相信会有人喜欢的。
  前面转的《九州缥缈录·苍云古齿》和《九州缥缈录·星野变》,都是由江南所写的带有铁血风格的作品。为了改善广大水区人民的伙食,今天转的是由美女作家夏笳所写的《九州·逆旅》,相信会有人喜欢的。
<STRONG><FONT size=4>一  嘉水<BR></FONT></STRONG>戏团到来的那个下午,整个嘉水镇宁静安详得一如往常。嘉水河温柔地环绕着小镇,在慵懒的阳光笼罩下静静流淌,水气氤氲,携卷着漫天飘飞的柳絮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水面。<BR>几个少年原本正懒懒地斜倚在河边微湿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杆简陋的钓竿,望着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发呆,突然间,一个黑瘦的孩子坐起身来,像只警觉的雀鸟般伸长了脖子。<BR>“听,”他小声说,“是马车的声音。”<BR>少年们纷纷仰起头,眯着眼睛望向河对岸。干燥的路面平坦而宽阔,在阳光下闪着一层光芒,只能隐隐看见一抹艳红裹在飞扬的尘土中,伴随着辚辚车马声远远而来。<BR>戈遥第一个扔下钓竿,赤脚爬上河岸,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桥向对岸跑去。马车渐渐驶得近了,只见那车厢黑沉沉的,比平常载人拉货的马车高大了不止一倍,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黑箱子,四只铜铸的车轮深深碾入车辙印中,转动起来隆隆作响。更奇的是竟看不到一个人驾车,两匹毛色驳杂的马仿佛得了灵性一般,径自并排拉着马车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近前渐渐慢下脚步,不偏不斜地把马车稳稳停在桥头。<BR>阳光无声地披洒下来,照得车顶上一面猎猎拂动的暗红旗子熠熠生辉,两匹马儿立在原地,兴奋地喷着响鼻。静了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从车厢右侧推开一扇门,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探出头来,衣袖搭在额前挡住明晃晃的光线,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随即轻盈地跳下车,向这边走来。<BR>戈遥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年轻人长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被午后的太阳光一照,泛着近乎银白的色调,一双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挡住去路的少年。<BR>双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一个高挑白皙,一个娇小黝黑,沉默片刻后,年轻人终于抿起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朱红色的锦旗,上面绣着只长嘴的白鸟,与马车上飘扬的那面一模一样。<BR>“麻烦告诉你们家大人,”年轻人缓缓说道,“就说白鹭团来了。”<BR><BR>嘉水镇地处宛州,四周有山环水绕,自古便是个僻静的小镇,偶尔有商队路经此地,带来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儿,都足够大人孩子们热闹半天。<BR>戏团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古老的青石路面,后面跟着一串高的矮的孩子们,光着脚板噼里啪啦连跑带跳,沿路上家家户户都开门推窗簇拥出来,惊奇地看着那巨大无朋的黑色车厢,那拉车的两匹神气活现一路小跑的马儿,更免不了多看两眼那坐在车沿上、悠闲自得地晃悠着一双长腿的白衣青年。<BR>马车一直驶到镇上唯一一家酿酒铺子门前。店主人林轩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子,据说年轻时曾在外面跑过几年生意,回来后便开了这家小店,卖些自家酿的烧酒,也有几间客房可以留宿往来客商,算作是嘉水镇上少有的几个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门前,半是激动半是疑惑地恭候戏团到来。<BR>马车还没停稳,年轻人便跳下车,向店主恭恭敬敬递上那面绣了白鸟的红旗,朗声说道:“在下风暮涯,是白鹭团的副团主。我们白鹭团靠着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戏曲杂耍之类为生,今日路经贵宝地,想在镇上暂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个方便?”<BR>林老板并不接那旗子,只是连连点头道:“白鹭团,听说过,听说过。先生太客气了,早听说你们走遍了九州三海,什么地方没去过呢,能来我们嘉水就是贵客,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BR>年轻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店主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铺一用,为各位乡亲唱上两首小曲,聊表谢意,不知店主意下如何?”<BR>林老板喜得只是连连点头,连忙招呼车上的人进店里去歇息。一时间从马车侧门里依次跳下几个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个个服饰艳丽,容貌清秀。最后出现的是位身材纤弱娇小的少年,身穿一件青绿色的袍子,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随便绾在脑后,一时间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脸庞白净得有如细瓷,被风暮涯轻轻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BR>围观的男女老少们正看得目不暇接,风暮涯又走到车边卸下几道木栓,将半面车厢的侧壁推到一边,竟从车里走下一位异常高大魁梧的光头壮士来,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还多,穿件简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颜色暗红,布满许多黑的红的花纹,浑身上下不知道挂了多少奇形怪状的饰物,走起路来玎玲哐啷作响。<BR>众人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边傻瞧的份。这几人并不多说话,各自从车上卸了几件行李,找地方安顿好马车,便随着那巨人沉重的脚步声走进店铺里去了。不一会儿,又看见风暮涯拎着个包袱笑嘻嘻地走下楼,找个干净地方摊开,里面尽是珠链挂坠、胭脂水粉一类的小东西,说是从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带过来的,没剩下几件了,都按十个铜钿一件便宜卖。<BR>整个下午,林老板的铺子门前都热闹非凡,那些姑娘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这个挑挑那个,更多的不过为能凑到旁边跟风暮涯说上几句话。店铺里也坐满了喝茶聊天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刻也没闲着。林老板提着大茶壶在不大的店铺里忙得团团转,满是汗水的脸上笑开了花。<BR>戈遥原本混在人群里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趁乱挤到跟前去看看热闹,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让林老板看见了,被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拎了出来。<BR>“都玩了一下午了,还没够?!没看见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就不会过来搭把手?”林老板气呼呼地数落着,“中午那几个碗还堆着没洗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家,养个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儿子省心呢……”<BR>戈遥最听不得她老爹的唠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进了厨房,满屋子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一个中年汉子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丫头,洗什么碗哪,还不来给我们唱首歌,等今晚戏团登了台你就没的唱啦!”<BR>厨房里叮叮当当虐待碗碟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戈遥怒气冲冲地窜出厨房,一把扯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往那男人脸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见坐在门口的风暮涯正随着众人一起转过身,一双青灰色的眼睛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顿时像是心里堵了什么似的,恶狠狠地向每人脸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拧,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BR>
傍晚,夕阳的余晖从街道尽头斜斜地披洒过来,一行乌黑的鸟影划过淡紫色的天际,传来单调的几声长鸣。<BR>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赶来林老板的铺子。店里早就坐满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热闹,来晚的只好在门口台阶上搬条长凳坐下,巴巴地伸着脖子往里看。店里已经收拾出一个小角落,挂上几片布幔充当舞台,只是戏团的人一时还没到。<BR>戈遥被关在厨房里收拾堆积如山的碗筷,耳朵却一直竖着偷听外面的动静,眼看着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店铺里各个角落都点上了松油灯,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墙上乱舞,终于听见一声似锣非锣似磬非磬的响声,满屋子人声一起静了下来。<BR>戈遥连忙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发男子从布幔后慢慢走出来,清秀的面庞上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修长的身躯裹在一件黑色长袍中,袖口领边都绣着暗金色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望去,虽然身形样貌不如风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却自然流露出一身贵气,只是看不出年龄。<BR>男子向周围人们欠身行礼,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鹭团的团主,今日能在这里登台献艺,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只盼我们的表演能不辜负各位的期望。”<BR>这一番话声音虽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个个屏息凝视,等着看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精彩节目。<BR>黑衣男子缓缓从袖中伸出修长的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只听得噼啪几声轻响,满屋子的灯火一起灭了,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连坐在门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乱动,只能听见粗的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BR>正当人们疑惑之际,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随着响声,凭空腾起一小团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飘浮在空中,照亮了几根银蓝色的丝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洁白如玉的指尖。<BR>静了片刻,又是一声轻响,一根丝弦轻轻颤动了一下,暗蓝色的光华沿着丝弦流淌,瞬间浮起在空中,幽幽地燃烧着,映出了拨动丝弦的纤纤素手。<BR>紧接着接连铮铮两声,连续腾起两朵火光,慢慢向周围飘散开,还未等众人看清它们的去向,只见那纤细的手腕微微一颤,在琴弦上划下一串错落有致的珠玉之声,蓦然飞出七八团光焰,将弹琴人笼罩在其中,却是一个青白色长发的黑衣女子,怀抱着一把有七根蓝色琴弦的琴坐在舞台一角。那琴身竟不是直的,而是略有弧度,仿佛一把未曾拉开的弓,黑沉沉地缀满凹凸起伏的纹路。<BR>弹琴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腕悬在空中,随着整个身体的呼吸节奏三起三落,便如同有生命般翻飞在七根丝弦间,撩拨出一段流水般错综缠绕的旋律,银蓝色的光华流淌,燃起一朵又一朵火光,仿佛那些丝弦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由光芒编织成的一般。光焰悬浮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向着四周飞去,照亮了舞台上每一寸小小的空间,在弹琴女子颤动的眼睫旁不安分地跳跃着,仿佛也随着琴弦间流淌的韵律忍不住翩翩起舞。<BR>满屋人全都看得呆了,一时间连台上弹的什么曲子都听不出来,只看着满天飘飘荡荡的火光逐渐向舞台中央聚拢,旋转着聚成一团,越转越快,陡然间光焰一闪,从中间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BR>那影子动了两动,慢慢仰起身子,竟是个容貌绝丽,衣饰华贵的少女,眉目如黛,朱唇胜血,一双眼睛竟是深翠色的,荧荧闪烁荡漾,仿佛把漫天的辉光都收了进去似的。光芒全都笼罩在她身上,连青紫的长裙上一朵朵绣金的蝴蝶纹饰都照得一清二楚。<BR>那少女缓缓站起身来,流光溢彩的眸子向着台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让台下不论男女老少们都丢了魂魄,如坠幻境中,心想着如此一个少女怎么会又怎么能看见我。<BR>琴声凛然一变,由清丽幽隐转得妩媚缠绵,少女随着乐曲扬起小手,轻轻拍了两拍,挥动宽大的衣袖舞了起来。她舞得并不快,也并不复杂,随便这镇上的哪家女孩儿都能跳这样的舞,只是谁家女孩儿的脚步能缥缈得如同在云端一般,又有谁家女孩儿的腰身能柔软得如同风中的柳枝一般呢?更不必提她莹白的手腕与脖颈间还挂着满是翠玉和紫晶的饰物,舞起来叮当作响;她华美的发髻上插了十几颗镶翡翠的发针,连同鬓边微微颤动的钗子一起闪着零星的光芒。<BR>满屋子人看着这少女的舞姿,已经痴痴地说不出话来。突然间琴声又是一顿,愈加缠绵悱恻了几分,台上的少女合着拍子,边舞边唱起来,她唱歌的时候,涂了胭脂的唇上也一同星星点点地泛起荧光。<BR>只听她清甜的嗓音如同银杯里溅落的水滴一般,幽幽唱道:<BR><BR>“无风也脉脉,<BR>无雨亦潇潇,<BR>寒窗独坐,<BR>但闻谁家碧玉箫。”<BR><BR>少女边唱边侧过身,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向周围望了几望,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哀婉凄绝,幽愁暗恨,把人的心也跟着揪了几揪。<BR>紧接着琴声跳了两跳,仿佛金玉相碰,添了几分铿锵之音。少女又将长袖一甩,接着唱道:<BR><BR>“几处落红别院,<BR>对饮赏妖娆。<BR>醉卧温柔,<BR>情归故里,<BR>不如同去慰寂寥。<BR><BR>山水迢迢,<BR>路遥遥,<BR>高歌干云霄。<BR>夜路漫漫,<BR>月皎皎,<BR>竹浓露重,<BR>云山玉水任飘摇!”<BR><BR>那原本不过是一支酒楼茶肆常能听到的小曲,只是被少女清丽曼妙的嗓音唱来,更配上绝美的舞姿容貌与和光伴彩的琴声,竟让所有人都丢了魂似的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心中烦恼俗事一概烟消云散,只盼着能把这声音多听一会儿,把这美景多看几眼。<BR>少女唱罢,双手一挥,在空中划个圈子,琴声骤然加快,一声声如滚雷般回环往复连成一片,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旋律,只觉得仿佛有七八双手在琴弦间弹拨挑抹,十几把琴一起出声,漫天幽幽的青光如鬼魅般狂舞,渐渐化为青白,又变成白茫茫一片,少女随着乐声原地旋转个不停,逐渐湮没在光芒中,看得人眼花缭乱。突然间一声巨响,那团光芒迸裂成五彩缤纷的各色光点四散开来,一片片坠落熄灭,只剩下一个空旷寂寥的舞台,黑幽幽地飘散着袅袅余音。<BR>终于万籁俱寂。 <BR>
过了好久,屋里屋外的人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有手忙脚乱去点灯的,有拿起茶杯大口牛饮的,有捶胸顿足感叹的,也有想凑到台前去看个究竟的,沸沸扬扬闹了半天,布幔后却不再有动静出来,看看夜色已深,大家也就三三两两散去了。剩下的人还聚在桌旁,要了烧酒小菜,边喝边继续品评回味。<BR>戈遥趴在门缝上看了半天,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好久都没能吐出去,腿脚和脖子都酸胀得难以支持。林老板在外面连叫了好几声,她才清醒过来,赶紧温酒切肉送出去,忙了一圈回到厨房,看着仍旧堆在水盆里的碗筷杯盘,不禁叹了口气,咬着嘴唇将油腻腻的围裙扯下来塞进碗柜里,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出去了。<BR><BR>店铺西南角还有间小屋,平常是用来储存杂物的,这次被戏团借去当作了更衣上妆的地方。戈遥摸到门边,见里面黑黢黢地并没有亮灯,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闪身溜进去。<BR>屋子长久没人打扫,原本有股霉味儿,却又隐隐混入了些脂粉香气,刺得她鼻子发痒,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喷嚏忍了回去。一丝微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屋里的陈设,其他东西倒没怎么变,只在角落里打扫出一小块地方,端端正正地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置着一面铜镜,连同胭脂水粉首饰盒等等散了一桌,旁边地下还放着两个箱子,显然都是戏团带来的。<BR>戈遥正想凑过去细看,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连忙找地方躲闪,屋子小东西多,她四处乱看之际听见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急得也顾不了许多,一头钻进旁边的旧橱柜里面死死拉住门,心里扑通扑通乱跳。<BR>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隐约有人端着烛火走了进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光亮,连同裙裾悉簌声和满屋幽香一起飘荡开来。戈遥实在忍不住好奇,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在桌前坐下,看服饰身形竟是刚才在台上歌舞的少女。<BR>少女倚在桌上靠了一会儿,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开始将身上手上的饰物一件件卸下来堆在桌上,接着缓缓脱去身上华贵的舞裙,只剩下里面普通的白布衬裙,又在旁边一个铜盆里用布帕浸了水,对着镜子一点点卸去脸上的妆容。<BR>戈遥本来不想偷看人家换衣服,猫在柜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憋得满头冒汗头昏脑涨的时候,突然听见镜前的少女淡淡开口说道:“柜子里空气不好,不想呆着就出来吧,团主他们都在楼上喝酒,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BR>戈遥这才知道早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推门爬出来。少女也不回头,从镜子里打量了她几眼,继续说:“你就是风暮涯说起的那个拦路的小丫头吧,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这边东西别乱碰。”<BR>戈遥听她提起风暮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暮涯呢?怎么今晚没见他上台?”<BR>少女似乎是轻轻冷笑了一声,头上的珠钗在烛光里微微颤动,说道:“他是副团主,自然也是在楼上喝酒了,上台表演从来是我们这些艺人的事。那弹琴的女子叫风晨晖,是他的姐姐。”<BR>戈遥听她说话声音,虽然也圆润动人,却低沉里略带几分哑暗,与台上唱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再看她渐渐将脸上的胭脂油彩都洗去,只现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映在镜子里,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细细一看,竟似乎是那个在店铺门口被风暮涯抱下车的少年,禁不住惊呼一声:“你……你是?”<BR>少年也不回头,问:“怎么了?”<BR>戈遥凑近了仔细端详,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惊疑不定地问:“你是……男扮女装?还是你本来就是女孩儿?”<BR>少年从发髻上摘下一根发针,叮地一声扔在桌上,冷冷地说:“我是男是女,关你什么事。”<BR>戈遥听他语气不友善,只得把一大堆问题都咽了回去,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把发针珠钗一根根取下来,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衬得脖颈莹白如雪,心想着这样的容貌身姿,如果真是男孩的话,未免也太诡异了。<BR>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忍不住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BR>少年想了想,说:“就算是十五岁吧。”<BR>“跟我差不多啊。”戈遥羡慕地说,“你的歌唱得可真好,舞也跳得美,我老爹说他当年在大户人家的宴席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歌舞。”<BR>少年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做艺人的,还不是从小就靠这点本事混口饭吃,练了这么十几年下来,唱好了都是应该的,若是唱不好,只怕早就饿死了——这些,你爹也跟你说了?”<BR>戈遥被他说得张口结舌,愣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看你们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白天游山玩水,晚上表演歌舞,虽然艰苦了一些,可这样的生活难道过得不开心、不逍遥么?”<BR>少年正拿着把乌木小梳子梳理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听了这话转过身来,一双翠色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两潭深水般泛起了波纹。<BR>“逍遥?逍遥那是歌里唱的。如果不是无依无靠,被逼到绝境上,谁愿意出来过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语气仍是冷冷的,只是握着梳子的指节都攥得发白了,“我五岁那年爹病死了,母亲年少守寡,养不起我,就找到团主说要五个金铢卖给戏团,团主起先不肯收,最后说到两个才成交,我亲娘就拿着这两个金铢远走他乡,改嫁给别人。这十年来我跟着戏团走遍了九州的土地,却连自己的家乡都再没回过一次,连我娘长得什么模样都快忘了,这就是你所谓的逍遥?”<BR>少年的声音虽不大,却一个一个字都像冰粒跌落在地上,荡起泠泠的回响。戈遥被他那双眼睛一看,只觉得心也要陷入那两潭碧绿中,冰凉彻骨,说不出的难受。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了好久,少年放下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BR>“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从进这戏团起就要唱女角,唱了这么十年下来,每晚梳洗上妆,穿上最华丽的舞衣,上台去搏人们的掌声和欢喜。那台上的艳丽繁华,悲欢离合都是假的,都是扮出来的,不过为下了台后的那几个铜钿。”他边说边打开首饰盒,把满桌珠钗项链一件一件收好,从旁边取过他的青色袍子披在肩头。<BR>“其实在我心中,也不过希望能像你一样做个普通少年,奔跑在阳光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那该多好。” 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说道。<BR>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少年端起烛灯,低声说道:“我要上楼去了,明天还得早起收拾行李呢,你还是快点走吧,被团主知道你在这里,我又要挨骂了。”说完欠了欠身,绕过她身边出门而去。<BR>破旧的楼梯在他脚下轻柔地咯吱作响,渐渐远离,只剩下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仍有一缕幽香萦绕,徘徊不去。<BR><BR>戏团离去的那天上午,镇上人都赶来送行,把林老板的铺子前围个水泄不通,有送吃送喝的,有打听去向的,有想拜托捎信的,有凑来看热闹的,也有人不过想找机会多看一眼昨晚那位少女。<BR>风暮涯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边安顿行李人员上车,一边也没忘了安抚身边那群拉着他袖子恋恋不舍的年轻姑娘们,最后向林老板递上一个红底黑纹的小锦盒,说是一份薄礼,不成敬意。<BR>林老板乐得脸上都笑开了花,殷勤地把他们送上车。一群男女老少跟着马车一直送到嘉水河边上,眼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大路尽头,这才各自散去了。<BR><BR>如果不是之后发生的那件意外的话,这个故事原本也就可以到此结束了。<BR>正午时分,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林老板惊慌失措地跑出店铺,一扫往日的沉稳模样,冲着往来行人喊道:“戈遥呢?你们谁见到那丫头了?”<BR>大家都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林老板急得满头是汗,大喊着女儿的名字店里店外地找人,找不到又跑上大街,逢人就问。<BR>整整大半个下午,一群乡亲们帮着把整个小镇从东到西齐齐找了个遍,就是没见到戈遥的身影,连那些平时总混在一起的玩伴们也说不清她的下落,这个向来喜欢到处乱跑,神出鬼没的女孩这次似乎真的失踪了。<BR>林老板愣愣地站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望着众人一无所获的表情,突然间他皱起眉头,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地下啐了一口,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件东西狠狠一摔,步履蹒跚地转身上楼去了。有好奇的人凑上前捡起来一看,正是风暮涯送的那个精致的小锦盒,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浅黄色纸条,写了几个深紫色小字:<BR>“殇帝二年六月夏至,南淮。” <BR>
<FONT size=4><B>二  筼筜</B></FONT><BR>戈遥醒来的时候肚里饿得咕噜乱叫,估摸着快到中午了,她用力推开头顶上沉甸甸的箱盖坐起身。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头顶上方的天窗开了一道小缝,洒下几点零星的光柱。<BR>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她这才发觉在箱子里面被闷得头昏脑胀浑身乏力,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被饿醒,再这么睡下去的话只怕就活生生地被憋死了,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或许就换来这么一个结局,也不知道划不划得来。<BR>周围寂静一片,安详平稳得有几分异样。戈遥这才发现车子早已不在行驶中,估计是车里人都下去休息吃饭了,不禁心里一喜。她费力地爬出箱子,摊开手脚舒舒服服地躺下,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BR>车厢被一道屏风分成前后两半,前面坐人,后面装载行李,这些她早早就趁人不注意侦察好了,于是才敢用藏在箱子里这种用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白烂办法,目前为止一切完美得令自己都要敬佩自己,唯一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混上车以后该怎么办?<BR>一直躲着肯定不是办法,不闷死也要饿死了。眼下唯一的方案措施就是死缠烂打哭天喊地求爹告娘感动团主收留自己,要选择适当的时间适当的机会,务求一击得胜,否则一旦被赶回去受老爹的一顿数落,那真是什么都完了。<BR>正在胡思乱想间,却听见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戈遥心里一紧,爬起来仔细看过去。天窗里投下的光柱正落在面前,无数细密的微尘缓缓飘扬着,挡住了视线,但她分明感到有股微弱的气流搅得光柱中的尘埃颤了一颤,像受了惊的群蜂般疯狂飞舞起来。<BR>那气流似乎渐渐地强了,吹得光柱都作摇摇欲坠状,一会儿又慢慢弱了下来,近乎静止后又开始转强,仿佛是某种巨大而深沉的呼吸。戈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爬在地上慢慢地退到最远的角落里,声音颤抖着轻轻喊了一句:“谁?谁在那里?”<BR>没有回答,只是气流愈加强烈,竟变成一股热风扑面而来。许久,黑暗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响,像是鼻音,又像是喉咙深处泛上的呜呜声,紧接着响起悉悉簌簌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移动过来了,声音极其轻柔,若不是在如此高度紧张之下很难察觉得到。<BR>戈遥背靠着车厢内壁,根本无路可退,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前方,汗湿冰凉的手在背后摸索着,想找个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起码抵挡一下。<BR>气流慢慢逼近了,先是一只毛茸茸的前爪踏入光圈中,紧接着便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从微尘中显现出来,瞳孔荧荧发亮,扁平的大脸上绒毛一根根竖起,被微弱的光线照得纤毫毕现。<BR>戈遥过去不是没跟动物打过交道,但此刻在黑暗狭小的车厢内,与这样一双来历不明的眼睛对视着,只觉得心都仿佛掉入什么地方不知所踪,浑身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从头湿到脚。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对方,只是背靠着车厢内壁慢慢移动,那双眼睛也一眨不眨地随着她一起转。<BR>突然间,她手下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啷一声响。戈遥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那怪兽浑身的毛陡然一颤,咧开的嘴角中呲出两颗寒光毕露的利牙,身子一沉就作蓄势待发状。这一瞬间戈遥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想不到自己如此命薄,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睡在箱子里闷死的好,总不至于被尖牙利齿撕碎死得那么痛苦又难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声,说道:<BR>“怕什么,它要是想咬人你早就死了。”<BR>戈遥像得了救星一般回头看去,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推开屏风移动过来,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那女孩从她身边走过,伸出手臂搂着那怪兽的脖子,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又转过头骄傲地说道:“它叫耳都,是我的朋友,你只要乖乖地别乱动,我就不让它咬你。”<BR>戈遥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嘴里却故意哼了一声:“少看不起人了,我会怕你养的狗?”<BR>女孩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拉开身后的车门跳出车外,说道:“这会儿嘴硬什么?你偷偷跑上车,团主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你呢。还不快下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关起来啦。”<BR>戈遥连忙爬出车门,外面的光线一时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马车正停在一片幽静的竹林边上。空气湿润凉爽,正午的阳光穿过枝梢间稀疏的空隙筛落下来,溅开无数淡淡的光斑,不远处就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河水,水滴溅落声不绝于耳。<BR>女孩关上车门,一蹦三跳地向前走去。戈遥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圆的脸盘生得明媚动人,一双乌黑闪动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像小动物般滴溜溜乱转,身上穿的是件刚到膝盖的玫红色束腰袍子,脚上套着小巧的软皮靴,步履轻盈得如同草叶上溅落的露珠。再看跟在她身后的那头怪兽,竟从来没见过,身子像狼,却比普通的狼要大出一圈,尖尖长长的耳朵向上竖起,前后摆动个不停,一身银灰发亮的毛皮裹着健壮的肌肉与骨骼,像那女孩一样旁若无人,趾高气扬地走着。<BR>戈遥掂量了一下形势,觉得有这样的猛兽跟在后面,想跑想躲都行不通了,只能随机应变,执行第二步计划,全力以赴完成这一道最艰巨的环节。<BR>前面不远处,几个人正坐在林中空地上,中间架着炉子像是在烧水泡茶。正对面的是前天晚上的黑衣男子,此刻换了一身素底绣了暗绿色竹纹的宽袍,与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坐在他左侧的分别是那青衣的少年和高大的壮汉,两人身形几乎悬殊得不成比例,右侧穿白衣的是风暮涯,穿黑衣的是那天在台上弹琴的女子,两人都是瘦高身材,近乎银白的淡青色长发,细看面容果然有几分相似。<BR>风暮涯看见戈遥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说道:“你可算是睡醒了,刚才我还跟团主说,你若是就这么睡死在箱子里,还不知道尸首该如何处置呢。”<BR>戈遥刚想呛他两句,身后的女孩已经小鸟般扑过去靠在风暮涯身旁,仰着小脸格格笑道: “我刚才回车里,正看见她被耳都吓得一动不敢动,我让她不要怕,她还嘴硬,说才不怕我养的狗呢。”<BR>众人听了这话,都轻轻地笑起来,风暮涯瞥她一眼,说道:“噘什么嘴啊,找个地方自己坐下吧,我和团主正商量怎么处置你呢。” <BR>
戈遥憋了一肚子气,狠狠瞪他一眼才坐下,随手捡起片新鲜的竹叶捏在手中撕扯着。<BR>坐在对面的团主放下手中的茶盏,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BR>戈遥故意不看他,低着头回答道:“林戈遥。”<BR>团主又问:“林老板是你父亲?”<BR>戈遥低着头,嘴张了张,却又不说话。<BR>沉默一阵,风暮涯在旁边问道:“你且说说,是什么时候藏进箱子里的?”<BR>戈遥低声说:“昨晚。”<BR>“哦?”风暮涯向对面的青衣少年望了一眼,“青栾,难道你离开前没有锁门么?”<BR>少年淡淡地答道:“是我疏忽了,愿受副团主的责罚。”<BR>戈遥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锁了也没用,我有备用钥匙。”<BR>风暮涯忍不住轻笑一声,又问:“那箱子里原来的东西呢?”<BR>戈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能装的就塞进另一个箱子里,那些大的沉的占地方的,全都藏在我们家壁橱里,算留给老爹作纪念品吧。”<BR>“你倒会拿别人的东西给自家人作纪念呢。”风暮涯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可知道那尊青铜鳞纹虯方鼎值多少金铢么?”<BR>戈遥又不说话了,风暮涯摆摆手,说道:“这些就暂且先不跟你计较了,我问你,你跟着我们到底想干什么?”<BR>戈遥把手中揉成一团的竹叶丢在一边,轻轻地说:“就是想跟着呗。”<BR>风暮涯正要说话,团主向他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你一个人跑出来,又没跟你爹说一声,让他知道了岂不急死了。”<BR>戈遥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只看见肩膀轻轻颤动,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道:“他不是我爹……”<BR>众人都面面相觑,戈遥越发抽泣起来,颤声说道:“他不是我亲爹……我是跟着我娘改嫁到这儿来的,我娘去年死了,临死前她跟我说我亲爹还活着,让我去找他……”她说着抬起头来,泪水盈盈地望着团主,“求您了,您是好人,就带我走吧,我给你们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上台唱个小曲的都行,我跟着你们走,总能找到我亲爹的,到那时候我怎么报答你们都行……真的,求你了,来世我做牛做马……”她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在双手里啜泣个不停。<BR>团主沉默了一会儿,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他顿了顿,拉开她的手,含笑说道,“我们毕竟是靠演艺为生,以你这样的演技,想要加入只怕是很难哪。”<BR>戈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只是眼里挤不出一滴泪水。她偷偷向周围看一眼,大家显然都没有被她的悲痛所打动,倚在风暮涯身边的那个女孩还冲她扮个鬼脸。<BR>她又羞又恼涨得满面通红,甩开团主的手,用袖子随便抹抹眼睛,大声说道:“你们不信我的话就算了,不愿意收留也就算了,反正我既然出来了是一定不会回去的,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山林里直到饿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BR>说完她身子一拧,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大步走起来,边走边心里暗想这可真是最后一招再无他法了。走了十几步还听不见背后有动静,急得虚汗直冒,步子越迈越小越迈越慢,突然间听见风暮涯悠悠地一声:“等一下——”心突地一跳,连忙停住脚步,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转过身。<BR>风暮涯不紧不慢地向团主说道:“大人,这丫头弄丢了鳞纹虯方鼎,难道就这样放她走了?”<BR>青栾在一旁冷冷地说:“我们白鹭团向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已经丢在镇子里当然是取不回来了,你还想怎样?”<BR>“取是取不回来了,东西总是要赔的吧。”<BR>团主在中间摆摆手,说道:“不用争了,暮涯,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就交给你吧。”<BR>戈遥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风暮涯一双青灰色的眸子斜斜地向她瞥过来,嘴角扬出一个半得意半戏谑的浅笑,朗声说道:“上台唱歌演戏这种事情也用不上这小丫头,不过她刚才说会洗衣做饭,不如就先让她跟着我们做些杂务抵债,等偿清了钱,再放她自谋生路,如何?”<BR>那小姑娘撒娇般地拉着风暮涯的袖子嚷道:“风哥哥,你这还不是要让她跟我们一起走?”说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又望向其他几人,大家都沉默不语,团主慢慢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转向风暮涯说道:“既然说了由你处置,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BR>众人点头称是,纷纷站起来收拾炉火茶具,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半喜半疑。<BR>青栾走过她身边,轻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吧。”她这才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连蹦带跳地跑到马车旁。<BR>风暮涯把青栾抱上车,又转身似笑非笑地向戈遥伸出一只手,戈遥并不急着伸手,笑嘻嘻地仰着头说道:“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呢。”<BR>“怎么?”<BR>“有吃的没有?我都快饿死了。”<BR>风暮涯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拽进车里。随着嘹亮的哨声响起,两匹马儿欢快地扬起蹄子,载着一行几人踏上漫漫旅途。 <BR>
<FONT size=4><B>三  驿路</B></FONT><BR>昏暗的松油灯隐隐约约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满地水渍。地板正中央摆着一只大木盆,里面泡满了各色衣物。<BR>戈遥站起身来捶了捶酸痛的腰板,禁不住又朝门口望了一眼。墙壁很薄,隔壁的欢声笑语连同酒醇菜香一同穿过木板间的缝隙飘了过来,在小屋中徘徊不去。她恨恨地看着面前一大盆脏衣服,干脆光着脚跳进木盆里,在衣服上来来回回地又踩又蹦,冰冷的水淹没了她的脚背,被踩得四处飞溅遍地流淌。<BR>“你这样会把衣服洗坏的。”<BR>戈遥惊异地回过头,青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摇摇欲坠。<BR>“衣服要按颜色分开洗,更不能像这样乱踩。别的都好说,那几件舞衣是在南淮葛氏的铺子里专门订做的,光是衣料就值上百金铢,更别提那条鲛绡的罩裙,比最上等的软烟罗还要轻薄,要是磨破了洞,连补都没办法补。”<BR>戈遥怏怏地从盆里跳出来,赤脚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青栾目光飘向别处,淡淡地说:“算了,这些活儿本来就是我做的,以后还是让我来吧。团主说了,今天有新人加入,怎么也得热闹一下,让你过去一起喝酒。”<BR>推开门,温热的酒香就扑面而来。屋里灯火通明,几个人围坐在桌旁正把酒言欢,那红袍的女孩趴在风暮涯的膝头格格乱笑,一双小巧玲珑的光脚翘在半空中晃个不停,旁边懒懒地卧着那头怪兽,看见青栾他们进来只是抬起硕大的脑袋,喉咙里呜呜了两声。<BR>团主穿一身绣银的云灰色锦袍正坐在那里斟酒,双颊已经泛出了一层绯红,向戈遥他们连连招手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到,快坐快坐,先各罚酒一杯。”<BR>戈遥满面疑惑地坐下,心里暗自嘀咕:刚才和颜悦色地命令自己去洗衣服的不正是这个人么,怎么几杯下肚就忘了似的。旁边风暮涯已经把一杯红艳艳的酒递到她面前,青灰色眼睛里满是邪魅的笑意,她还来不及推辞,就被拽着袖子一口强行灌了下去。<BR>一杯酒下肚,从舌尖一直辣到喉咙里,呛得她连连咳嗽,眼里都泛出了一层泪花,周围却传来一片拍手叫好的声音。再看青栾,却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杯一口抿下去,仿佛抿的不过是一杯白水一般。<BR>戈遥虽然从小在卖酒铺子里长大,却一直被林老板管得很严,真正喝酒这还是第一次,只觉得肚子里一股热流涌上来直冲头顶。风暮涯抢着替她又斟满一杯,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这可是越州特产的胭脂酿,带了一路都没舍得开坛,酒味甘甜温和,女孩子喝了还可以养颜呢。”<BR>戈遥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他一眼。青栾在一边淡淡地说:“暮涯你喝多了吧,胭脂酿是北越河洛祭神用的酒,烈性仅次于青阳魂,你要是觉得甘甜好喝,不如今晚我陪你多喝几杯,如何?”<BR>风暮涯只是笑嘻嘻地摆摆手,团主在一边笑得如同个十几岁的少年,连连拍手说:“好了好了,喝酒最重要的是开心么,今天我们白鹭团有新成员加入,怎么说也是件喜事,大家趁着高兴多喝两杯也无妨。”<BR>红衣女孩在一旁插嘴道:“光喝酒多没意思啊,不如想点什么游戏来玩嘛。”<BR>风暮涯笑着拍拍她的头,说:“好啊,你说说看想玩什么。”<BR>女孩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不如还像以前那样,大家讲故事好不好?”<BR>“就知道你想听故事了。”团主笑着从腰间摸出一个石青色的锦囊扔在桌子上,“谁来抽名牌?”<BR>“我来我来!”女孩一把抢过锦囊解开带子,一只小手伸进去摸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抽出一个小小的暗红色木牌来。戈遥连忙凑过去细看,木牌不过手掌那么长,一面画着一只白鹭,另一面写了小小的两个字:“咕咚”。<BR>她心里正奇怪,其他人却都笑了起来,女孩把牌子啪地扔到一边,瞪着眼睛大喊:“哎呀,不算不算,团主你捣鬼!”<BR>团主用袖子掩着嘴笑得更加开心了,“明明是你自己抽的,怎么能怪我呢?大家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看着,不要耍赖啊。”<BR>女孩噘着嘴想了想,说:“那我讲个什么啊?”<BR>风暮涯端着酒杯笑道:“不如就讲讲你为什么会叫‘咕咚’吧。”<BR>“那么早的事情,我可都快想不起来啦。”女孩大模大样地说,“我不是在瀚州的彤云山里长大的吗?这名字是山下一个阿妈给我起的,她说我是从树上‘咕咚’一声掉下来的。”<BR>她边说边拍着那怪兽的脑袋,眼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BR>“那年我才五六岁,还不会说人话呢。那个阿妈以为我是谁家跑丢了的哑巴孩子,就领我回她的帐篷去住。耳都一开始想跟着我,但是阿妈看到它很害怕,想放狗出来咬它,我让它不要跟那些小狗崽子计较,后来它就藏起来了。<BR>“我在那个阿妈的帐篷里住了快一年,她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家都对我很好。开始我吃不惯熟羊肉,穿不惯他们的衣服,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学会了说他们牧民的话。耳都一直没有走远,晚上经常偷偷跑过来,我就趁他们睡着了溜出帐篷去见它,它总想跟我一起回彤云山上的林子里去,但我过惯了有吃有穿的日子,也喜欢每天睡在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帐篷里,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它。那一年里有耳都在周围,狼群都不敢过来叼小羊,只是阿妈一直都不知道,还以为是我带来的好运气,说我是她帐篷里的幸运星。<BR>“后来有别的帐篷的人跑来,说晚上看见有不知是什么怪兽在附近出没,他们把耳都说得很可怕,还说是恶魔灾星,一定要除掉。有一天晚上,我正跟耳都在外面玩,突然有个女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几十个人骑着马冲过来,手里都拿着刀和弓箭,打头的人远远冲我喊,要我赶紧跑开,他们要射死耳都。我就跟耳都说,这些人要来杀你,你快跑吧。耳都最后叫了好多声,看我还是不肯走,就跳起来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留了一个齿印,转身跑掉了。他这是跟我道别啊,意思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看它越跑越远,又看着身后的人越追越近,最后还是迈开腿跟着耳都一起跑了。<BR>“我跑啊跑,开始用两条腿跑,后来边跑边脱了马步裙和靴子,手脚并用使出全身力气跑。那些茅草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把我的脸都划破了,可我不管这些只是跑,好久没有在月光下这样跑了,真痛快啊。最后我终于追上了耳都,身后的那些人和马都已经不见了。我抱着耳都的脖子说,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但是我也不想回山里去,阿妈跟我说过,外面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呢,我们就一起去把这些东西都看一遍,等看够了再回去。”<BR>她边说着边卷起袖口,露出左手背上那个浅褐色的疤,一张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大家看。<BR>风暮涯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脑袋,说:“我们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咕咚’一声就从楼上掉下来了。”<BR>“你胡说。”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团主,“我和耳都不是团主花了五十个金铢买下来的么?”<BR>团主笑盈盈地为她斟上酒,问:“那你现在觉得看够了么?”<BR>“不够不够,还差得远呢。”她眼睛转了两转,抓过桌上的锦囊嚷道,“我可讲完了,接下来该谁啦?”说着又从里面抽出一块木牌来。 <BR>
大家凑上去一看,上面写了“龙敦”两个字,旁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巨人见大家都看他,张了张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不会讲,你们换别人好不好。”戈遥原本以为他不会说人的语言,想不到却说得很流利,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仿佛胸腔里面都在嗡嗡作响。<BR>咕咚像只小鸟般扑过去,摇晃着他的腿连声说:“讲嘛讲嘛,好久没听你讲故事了。”<BR>龙敦憨厚地笑笑,说:“我讲‘逐日’吧。”<BR>咕咚仍然是摇晃个不停:“不要不要,你讲好多遍了,我不要听你们那些神话传说,讲个你小时候的故事吧。”<BR>龙敦为难地想了好久,风暮涯在旁边笑道:“有什么好想的,你身上那么多纹身和饰物,随便哪个就是一个故事了。”<BR>“好,我就讲一个。”巨人慢慢地拉开衣领,说,“这个你们都见过的,我七岁就挂着,挂了快二十年了。”戈遥仰头仔细看,见他粗大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破旧的褐色皮绳,因为戴得时间长了,被磨得油光发亮,绳子上拴着一块乌黑的石头正挂在咽喉下方,样子普普通通墨墨无光。<BR>龙敦用巨大的手掌慢慢抚摸着那块石头,低低地说:“我们夸父在山里生活,没有文字,不会记事,一生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出生成年,结婚生子,打了野兽或者立了战功,就做成饰物挂在身上。我连狼牙和熊掌都挂过,但是值得讲个故事出来的,还是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是我妻子鹿嘉当年送给我的。”<BR>他说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杯子小,他的手大,酒端到嘴边只是一颤就不见了,连眉毛都不抖一下。<BR>“我跟鹿嘉从小就认识,她个子小,总也长不高似的,但是聪明,总是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看人。我们两个部落住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泉水,但是为了争这口泉水,两部祖祖辈辈不知道打了多少年。那一年我七岁,她六岁,我们两个每天都瞒着族人在泉水边见面,说一会儿话然后各自打水回去,后来她送了我那块石头,我们那里的石头都是白的,很少有黑的,她无意中找到一块,就当作宝贝送给我,我也当作宝贝一直挂在身上。<BR>“我十五岁那年跟鹿嘉结的婚,这期间两族人都反对,吵了很多年,最终还是让我们在一起了。我很高兴,因为自己有了最好的妻子。我曾经一直以为,能和她一起生活在北岷山里,一直到死。<BR>“半年以后,有三个猎户不小心闯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是人,但是都高大勇敢,见到我们不害怕,打着手势表示他们想跟我们交换东西。他们带来的东西很新奇,族长很高兴,请他们吃饭,给他们地方住。其中有一个男人长得最高大健壮,个子几乎赶得上一个八九岁的夸父,但是脑袋里却有着人的狡猾,他其实一直会说夸父的语言,却假装什么都不会,偷听我们的谈话,刺探我们的秘密,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BR>“有一天他们几个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那个男人喝多了酒,开始跟我打手势,把身边值钱的珍珠、金属匕首、丝绸,一样一样往桌上放,最后干脆哈哈大笑,用夸父的话跟我说,他要拿这些跟我换鹿嘉。鹿嘉听了这话,吓得脸色发白,我气得站起来要教训他,他却不怕,扑上来跟我扭打在一起。我那时候虽然还只十几岁,却已经高出他不只一头了,但是他灵活,会使力气,房子里又狭小,我们两个僵持了很久。最后他力气慢慢耗尽了,眼看要被我压倒,这时候鹿嘉却突然扑过来扳住我的腿,于是我倒在地上,那个家伙趁机抄起凳子狠狠砸我的头。鹿嘉拼命拉住他,那家伙哈哈大笑,说要带她离开这里,去见识所有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鹿嘉还在犹豫,就被他扭住手腕硬是拉走了。那时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那人跟鹿嘉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话,把他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她听,讲那些我们从没听说过的种族和风俗,讲九州广阔的土地和天空中的星阙,讲城市的繁华和生活的富足。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把鹿嘉的心攥在自己手里,最后他终于把她的人也带走了。<BR>“我流了很多血,险些死掉,伤口稍微长好以后,我就不顾族人的反对,带了一点吃的和衣服出去找他们。我四处打听鹿嘉的下落,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就不顾一切地赶过去,但是每次赶到之后总是听说鹿嘉跟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三年来我走遍了北陆的土地,去过最寒冷的冰原,爬过最高的山,也徒步走过最荒凉的土地,很多次我都几乎要饿死或者病死了,但是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见到鹿嘉,天神保佑,每次我最终还是活下来了。<BR>“后来我听说他们到了东陆,于是我过了海,到澜州和中州去找他们。东陆人不好相处,我经常被欺负凌辱,或者受骗上当,有时候身上没有一个铜钿,被困在一个地方一两个月,鹿嘉的消息却越来越渺茫。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白鹭团。人们都说白鹭团四海为家,走遍了九州的每一寸土地,我相信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找到她,带她回去,回北岷山去,重新一起过日子。”<BR>龙敦几乎是一口气说下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团主拿过酒壶,说声:“酒凉了。”便起身给暖杯里重新换了热水,温热的气息又一次重新蒸腾起来,飘飘荡荡地濡湿了微凉的空气。<BR>戈遥之前一直没听过龙敦讲话,想不到讲起故事来却滔滔不绝,听下来心里有些沉沉的不是滋味。众人都是不说话,许久,咕咚才晃着脑袋说:“这个故事没结尾似的,不好不好,换个人再讲。”说着拿起锦囊就要继续抽,却被团主轻轻按住手腕。<BR>“不早了。”他淡淡地说,“大家还是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BR>咕咚嘟了嘟嘴,却被风暮涯捏住嘴巴,笑着说:“还噘嘴,每次早上最喜欢赖床的就是你这丫头,乖乖去睡了啊。”<BR>大家纷纷道了晚安,也各自散去了。青栾最后一个走到门口,回头问道:“大人,您不去睡么?”<BR>团主为自己斟上一满杯,斜倚在桌边面色微醺地说:“不忙,我再喝上两杯,这么好的酒,真让人舍不得放下啊。”<BR>门被轻轻关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桌上一盏烛灯的光焰在微微跳动闪烁,刚才的满屋光华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BR><BR>夜深了,窗外传来连绵起伏的松涛声。戈遥望了望旁边,咕咚枕着耳都的背脊睡得正香,好看的眉毛微微拧着,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BR>她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许多新的旧的回忆,连同刚刚听来的故事一起浮现出来,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盘旋闪烁。<BR>离开家仅仅一天,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作出的那些决定是否正确。想到这里她心里隐隐一痛,连忙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全身,闭上眼睛尽力把一切幻象都驱赶出去。<BR>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嘉水河上温暖的日光中,粼粼的水波浸没了一切,黑暗中,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宛如一杆菅草般轻盈。<BR><BR>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戏团就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了,戈遥和咕咚都睡得错过了早饭,哈欠连天地爬上马车。<BR>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上午,阳光从林梢间的缝隙中抛撒下来,铺了满地斑驳的碎影,四处远远近近地传来清亮婉转的鸟啼声。<BR>风暮涯推开所有门窗,让混着花草香气的和风灌进车厢里,咕咚吸饱了新鲜空气,立即生龙活虎起来,先是唧唧咯咯地讲了一阵早上做的梦,又要了几个玉米饼,跟戈遥两人抢着几口吞进肚里。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又连声抱怨说车厢里太闷,要跟耳都下去走一走。<BR>团主只是微笑着不说话,今早他又换了一身飘逸的水蓝色长衫,衣料是衡玉城中特产的香云纱,绣了云纹的暗花,风吹起他的衣襟腰带,连同垂落在肩头的几缕长发,竟仿佛一位贵族的公子静静坐在有风穿过的庭院里,望着满天柳絮随着流淌的春色,缓缓从指缝间穿过一般自在。<BR>风暮涯故意笑道:“行啊,你下车走,我们继续赶路,要是落在半路上也不用怕,我们在前面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三五天就是了。”<BR>咕咚扮个鬼脸,龙敦在一旁开口说道:“我也是,连着坐了几天车,腿都麻了,我陪咕咚下车走走。”<BR>两人连同一头野兽下了车,咕咚开开心心地连蹦带跳,龙敦虽然动作缓慢一些,但步子迈得大,竟也一步不落。两匹拉车的马儿看见有人同行,跑得更加欢快,滚落了一路清脆的马蹄声。<BR>“这才对了。”团主轻轻拍手笑着说,“路上本来就该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才是。不如小晖给我们弹个曲子听听吧,也不辜负了这么好的春光。”<BR>“团主真是好兴致。”风晨晖淡淡一笑,“这一路上热闹得还少么?”<BR>说着她转身到屏风后面取出一个琥珀色的琴盒,取出那把弯曲的七弦琴抱在怀里,用指尖抚了抚琴弦,轻轻一按,只听见铮地一声低响,与那一晚弹奏的琴声又不同,有裂玉断金之音。<BR>琴声渐渐响起,铿锵悠远,像是激昂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巨石,又像劲风穿过万顷松林。风暮涯从腰间抽出一把深褐色的竹箫,说:“既然如此,我也来为姐姐助兴好了。”便和着琴声吹起来,古朴清越的声音从他唇边飞出来,与琴声交缠在一起远远传开。<BR>乐声突然一顿,紧接着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淌起来,众人都跟着节奏打起拍子,龙敦一声长啸,声音高亢激昂,直冲云霄。他大步如飞,仰头高歌道:<BR><BR>“归去!归去!<BR>履朝露,巾云轩,<BR>罢鹤琴,分龙剑。”<BR><BR>歌声古朴苍劲,穿过林间小路四散开来,咕咚连连拍手,接着唱道:<BR><BR>“归去!归去!<BR>悲猿啼,驾沧烟,<BR>收妙舞,驰清县。”<BR><BR>她的声音略有些单薄,却明亮有力。众人也跟着一起唱起来:<BR><BR>“归去!归去!<BR>踏逆旅,宿沉渊,<BR>去中州,即月殿。<BR>翔兮千仞无为鉴!”<BR><BR>戈遥虽然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却觉得那慷慨激扬的旋律仿佛早就熟悉一样,在胸膛中激荡开来,把前一天晚上心中那些沉闷郁结的情绪一口气全吐了出来,禁不住也跟着拍手轻声唱着。<BR>歌罢,团主悠悠唱道:<BR><BR>“九州浩渺,任意东西,<BR>明日何在,但随我意。”<BR><BR>琴声戛然而止,只听竹箫陡然一转,扬起一串高亢婉转的音色,渐渐消散在半空中,在身后抛撒了一路。<BR>大家都纷纷拍手而笑,戈遥回味着最后那句“明日何在,但随我意”,心中像有只小鸟欢快地鼓起了翅膀一般,仰头问团主:“天地那么大,真的哪儿都可以去么?”<BR>“怎么不可以,就看你想去哪里了。”<BR>“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想去哪里呢?”<BR>“那也无妨,不过边走边想就是了。”团主望着前方轻轻笑着说,“你想去的地方总是在路上等着你,沿路上喝酒唱歌,不是很快活么。”<BR>戈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想起青栾那天晚上说的话,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少年斜倚在窗前望着沿路摇曳闪烁的树影,白皙清秀的脸庞上笼罩着忽明忽暗的光斑,偶尔一缕光芒照进颤动的眼睫中,便像透了光的深水般瞬间泛出一丝澄澈的碧绿。<BR>她又禁不住问:“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呢?”<BR>“去山里。”团主慢慢伸出手,沿着面前的道路指向远方,“去拜访一个朋友。”<BR>远远的,层峦叠嶂的黛青色山峰从云幕后现出来,映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 <BR>
<FONT size=4><B>四  云境</B></FONT><BR>浓稠的雾气像流水一般浮荡在丛林中,马车从雾中穿过,那些乌黑的树影影影绰绰地在前方显现出来。<BR>没有风,雨水窸窸窣窣地落着,偶尔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戈遥将一缕被雾气濡湿的额发拨到耳边,望着龙敦宽大的背影发呆。沉默的夸父一直在与那些高大的灌木丛作斗争,两匹马儿在他开辟出的泥泞的小路上气喘吁吁地奋力前进。<BR>一切原本都很顺利,马车进了山,沿着山谷间的小路蜿蜒而上,泉水从高处流淌下来,空气湿润芬芳。但是随着他们慢慢走进云幕中,一切都变得阴霾潮湿,路淹没在丛生的杂草灌木中间,整个下午马车都在这片浓雾笼罩的山林里毫无意义地兜着圈子。<BR>车厢晃动得很厉害,受潮的轴承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咕咚爬在风暮涯的膝头上打着哈欠,青栾干脆倚在窗边睡着了,只有团主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随意披了一件松香色的外套,指间夹着笔,望着车厢顶篷上掉落的雨帘微笑出神。<BR><BR>“空山幽林,雨落睡鸟啼。”<BR><BR>他轻声吟道,神情一喜,低头把那句词写在衣袖上。戈遥实在没有勇气破坏这种闲情逸致,只好再一次把牢骚和疑惑憋回到肚中。<BR>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暮涯点燃了风灯挂在车前,青栾被光一照终于醒了过来,散乱的黑发衬在微微泛红的脸颊旁,一双眸子里泛着绿蒙蒙的雾气。<BR>“怎么,已经这么晚了?”他睡眼惺松地抚去落在脸上的几丝长发,“不是说下午就能到的么?”<BR>“可不是,肚子都饿啦。”戈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抱怨,“一直在这里转来转去,别是迷路了吧。”<BR>团主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淡淡地说:“这路的确走得不对。看来主人还不知道我们要来,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在雾里兜圈子。”<BR>说罢他喝停了马车,几人纷纷下了车向四周望去。周围都是迷迷蒙蒙一片辨不清方向,潮湿厚重的空气凝滞不动,只有车前的风灯静静地吐出一点微弱的光晕。<BR>团主却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自己找一条路好了。”说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将手中的笔举到额前,抬眼望天,徐徐曼声诵道:<BR><BR>“上元仙骨,太清神手。<BR>走电奔雷,移空时朽。<BR>咒动密罗,符回郁宿。<BR>河间之业不齐贯,淮南之术无灵受。”<BR><BR>那声音盘旋在浓密的雾气中,久久不散,戈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却看见他手中的笔隐隐泛出幽蓝色的光芒。<BR>团主转向身边的龙敦,说:“借你的手用一下。”随即拉过他宽大的手掌像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笔轻轻地说了一声:“开。”<BR>龙敦高举起手掌,掌心陡然光芒四射,他浑身肌肉一颤,使足力气向着面前浓雾笼罩的黑暗一掌劈下去!只听见一道尖利的呼啸声,夸父的手掌竟在浓稠的黑暗中划出了一道闪着青白色光芒的长长裂口,陡然间风声大作,从那口子中涌出一股凛冽刚劲的寒风,吹得几人睁不开眼睛,发梢衣襟在风里上下翻飞。风声过后,一股清澈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戈遥睁开眼睛一看,四周的浓雾居然转眼间退去,景色豁然开朗,稀疏的月光从树梢间洒落下来,照在结满夜露的遍地杂草上,正前方不远处,可以看见树木的缝隙间闪烁着柔和的银光。<BR>她正在惊奇中,团主已经整理好衣饰,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马车紧紧跟上,走了不多远便出了丛林,面前呈现出的竟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BR>月光穿过缥缈缠绕的薄雾洒在波光闪烁的湖面上,水声荡漾,携卷着潮湿芬芳的气息远远而来。湖岸边草木丛生,也裹在淡淡流淌的雾气中,许多低矮横斜的树伫立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树叶飘飘荡荡地散落在水面上。<BR>“这是……”戈遥轻轻地说,却又立即闭上嘴,怕说出的话惊扰了这静谧清甜的空气。<BR>团主微笑着立在水边,说:“这就是我那位朋友住的地方。”<BR>远远的湖面上,隐隐绰绰现出一条船影,无声地划开水面向这边驶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处。撑船的是一位身披绿纱的女子,白皙的胳膊与脖颈裸露在雾气中,被月光照得莹白动人。<BR>女子停了船,扶着篙子笑盈盈地说道:“夏先生既然要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怠慢了客人可怎么向主人交待哪。”<BR>“是萤篁么?”团主淡淡笑道,“许久不见,又漂亮了许多。”<BR>“上次见面的时候萤篁还小,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出来。”女子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主人出门在外,听说先生光临,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让我好好招待几位,他过两天就到。”<BR>团主低头行礼:“既然如此便打扰了。”<BR>戈遥正在疑惑,那么小的船怎能载下他们这么多人,却看见女子举起船篙,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三下,一圈涟漪散开,周围的水波都开始浮动颤抖起来,水声四溅,一团暗青色的光芒从水下渐渐升起,最终凝成一块光洁的石阶浮在水面上。石阶一道接一道升起,掀起的波涛向四周荡漾开去,竟从水中浮现出一条蜿蜒的道路通向浓雾笼罩的湖心。<BR>那女子仍是笑盈盈地踏上石阶,素手一伸说道:“有请。”<BR>马车上了石阶,沉沉地碾过石阶表面发出隆隆轰鸣声,却稳稳地晃都不晃一下。众人都镇定自若地坐在车里,只有戈遥惊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只怕看不够似的。石阶像一串泛着青光的珠链漂浮在氤氲缭绕的湖面上,到处是开得正盛的水莲淡白的影子,清香四溢。马车渐渐走得远了,回头望去,身后那些石阶又逐一沉入水中,散为粼粼的波光。<BR>走了不多久,前面一片淡黄的灯光朦朦胧胧地闪烁着,从雾气中渐渐浮现出来。只见一片亭台楼阁矗立在水上,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亮了无数灯火,一排排屋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依稀看见其间有回廊相连,竟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庭院,那些灯光的倒影摇曳在水波里,美丽得宛如仙境一般。<BR>女子领他们上了一片宽阔的青石平台,安顿好马车后进了一间小屋,屋里的陈设并不奢华,却小巧别致,清新脱俗,四处都亮着温暖的灯光,透过一层层轻纱的幔子扩散开来。<BR>戈遥在山林中颠簸了一下午,突然来到这生平从来没见过的舒适华美的房屋中,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晕头转向。那女子招待几人在桌边坐下后,又打开桌上的三个红漆食盒,端出十来盘精美的菜肴,连同几个青瓷的酒瓶一起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说道:<BR>“几位远道而来,应该还没有用晚饭,萤篁让妹妹仓促准备了几个小菜,备了点自家藏的水月露,各位请自便,我就不打扰了。”<BR>说罢她微微欠了欠身,像一阵风般转身消失在幔子后面。<BR><BR>众人饿了一下午,一双双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盘里的美味佳肴,团主不慌不忙地掂起竹筷,刚刚清了一下嗓子,五六双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桌子中央杀成一片。团主禁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拎起酒瓶为自己斟上一杯亮琥珀色的酒,端到唇边细细品起来。<BR>酒瓶一开封,顿时满屋飘香,那香味不同于一般的酒,却是醇和绵软,隐隐带点酸甜。风暮涯也端起一杯,却不喝,只是细细地闻着,笑道:“真是好酒,想不到团主大人的这位朋友居然如此会享受,找了这么一个好地方住着,身边有这么漂亮的女子服侍,还藏了这么好的酒。”<BR>青栾正夹起一片桂花糖藕,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样沾酒即醉的人,什么时候也会品评酒的好坏了?”<BR>“难道不会喝酒的人就不会品酒么?”风暮涯笑嘻嘻地说,“我光是闻酒,就比你喝出来的东西都要多。这酒是用米酒兑上十几种野果的果汁,装进荷叶黄泥封口的酒瓮中,埋在荷塘的泥里酿成的,酒味清香醇甜,但是后劲很大,只怕一不小心喝多了,能让人整整睡上几天。”<BR>青栾只是埋头吃菜,并不回答,戈遥好奇地端起一杯酒,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抬头问风暮涯:“你是怎么闻出来的,说得这么详细,不是逗我们开心的吧?”<BR>“丫头,你才见识过几种酒。”风暮涯笑着故意拍拍她的头,“这可是我们羽族祖辈传下来的绝技,我从生下来就开始练,直到今天才小有所成。你要是不信,明天等那个漂亮姐姐来了之后,你问问她自然就心服口服了。”<BR>戈遥瞪他一眼,干脆低下头专心吃菜,心里算计着自打认识这个男人后,不知道一共瞪他几眼了。<BR>满桌饭菜虽然丰盛,没多久也就被扫荡得干干净净,风暮涯突然又笑了起来,对众人说:“我刚才突然想到,我们以后可以给戈遥起个绰号叫作‘半龙’,大家觉得如何?”<BR>龙敦愕然问道:“为什么?”<BR>风暮涯故作神秘状,说:“你们没发现么,这些天来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一个人的饭量就相当于半个龙敦,算得上我们白鹭团中的第二大高手了,难道不该叫半龙么?”<BR>众人都笑了起来,戈遥再次狠狠瞪过去,心里又暗暗添上一笔新帐。 <BR>
收拾了碗碟之后,几人仍旧围坐在桌边喝酒,咕咚拿剩下的肉骨头喂饱了耳都,又嚷嚷着要听故事。团主取出那个锦囊给她,由她继续抽名牌。<BR>这一次抽出的牌子上却写着”风暮涯”三个字,咕咚乐得连连拍手,叫着:“好啊好啊,要听风哥哥讲故事了,讲个好玩一点的呀。”<BR>风暮涯似笑非笑地端着酒杯,杯里的酒虽然没动多少,一张白皙的俊脸上却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红光。<BR>“既然刚才说到酒,我便讲个与酒有关的故事好了。”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支着下巴,慢慢讲了起来。<BR>“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和姐姐两个人在天启城里相依为命,我们两个用松烟染黑了头发,假装成普通的人族孩子四处流浪,后来有个酒楼的老板收留了我们,姐姐每天在店里弹琴唱歌,我就做些洗碗端菜的杂活。<BR>“酒楼的生意做得很火,许多天启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是常客,除了那里的菜做得不错外,最出名的还是老板的酒。老板对酒很在行,门路又广,他的店里藏着从各地运来的各种各样的好酒,几乎任何人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酒,都能在他的店里喝到。<BR>“有一段时间,酒楼里每天傍晚都会来一位衣饰华丽的年轻公子,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他从来不点菜,只是要上一种酒,坐在那里慢慢地喝,便喝边看书,有时候在旁边写点什么,就这样足足能喝一个时辰,天黑之后便付账离开,临走前还要把那种酒带上一点回去。日子久了,我开始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像是个很有钱的人,每次来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点不同的酒喝,可是这些酒中既有一般人喝不起的好酒,也有最便宜最普通的酒,甚至连那些两个铜钿一大碗、只有苦力们才喝的劣质烧酒也照喝不误,而且似乎对自己哪一天喝了哪一种酒记得非常清楚。<BR>“他每次喝酒都从不跟人说话,老板也从不招呼他,唯独有一次,他坐下喝了两口之后,便把我叫过去,说:‘这位小兄弟,今天的云桂仙怎么味道有点酸了,麻烦去跟老板说一声好么。’<BR>“我凑过去仔细闻了闻,发现确实有一点酸,但是很淡,况且云桂仙原本是种甜味很重的酒,这么一点点酸味喝在嘴里实在是很难发现的。我再仔细一闻是一种米酒的酸味,便大约猜到,一定是今天的云桂仙卖得太快,前面有一桌客人就喝着喝着不够了,老板就在剩下的酒中掺了一点普通的甜米酒卖给他们,剩下的小半坛留给这位公子。<BR>“我当时立刻想到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坏了酒楼的声誉就不好了,于是壮着胆子说是自己盛酒的时候不小心混了点米酒进去,请他不要声张。那公子只是笑了笑就让我走了,继续坐在那里把那瓶发酸的云桂仙喝完。我当时心里很高兴,觉得报答了老板对我们姐弟二人的恩情,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板。”<BR>风暮涯说到这里,把杯中的酒又抿了一小口,嘴角泛出一丝半嘲讽半冷峻的笑,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风晨晖,继续说道:<BR>“之后那位公子还是每天来喝酒。几天之后,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两个有钱人家公子模样的人来店里喝酒,对我姐姐出言轻薄,后来竟要动手动脚,老板碍着他们是常客也不出面阻止,我一时气愤,就冲上前跟他们扭打起来。我还是个孩子,体质又比人族弱得多,被他们打得很惨,最后我打红了眼,砸了许多东西,那两人看我发了疯似的乱打,连头破了流了满脸血都没感觉,就向老板撂了几句威胁的话,匆匆跑掉了。<BR>“那几句话一定很有分量,之后老板便把我姐姐关起来,板着脸对我说我打坏了店里的桌椅碗碟,一共是二十个金铢,如果第二天前赔不出来就把姐姐卖给那两个公子抵债。我急火攻心,一心想着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那位坐在角落里的公子,闹过那一场后,整个酒楼里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BR>“天慢慢黑下来,我绝望得都快发疯了,终于决定冒一个险。那公子付账离开后,我偷偷跟在他后面,那人七拐八绕地走了很多弯路,终于走进一条僻静狭窄的小巷里,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在前面走着,犹豫了很久,终于一咬牙,拔出从小就一直收藏在身边的匕首冲了过去,抵着那人后腰,压低声音要他拿二十个金铢出来给我。<BR>“想不到的是那人居然轻轻地笑了,头也不回地说:‘这位小兄弟,我喝酒从来不带那么多钱在身上的。’<BR>“我咬了咬牙,又说:‘那我跟你回家去取。’<BR>“公子说道:‘何必那么麻烦呢,我有一位朋友就住在附近,你拿了我的字条去见他,他为人很慷慨,如果跟你谈得来的话,或许会自愿把钱拿出来给你,而且不要你还。’<BR>“我觉得这样的事听上去太不可能了,却又觉得他那种气定神闲的态度,不像是在骗人,就疑惑地说:‘你说的是真的么?’<BR>“他淡淡地说:‘你要是不相信,跟着我回家去取钱也行,只是我家住得很远,只怕一个来回下来,天都要亮了。’<BR>“我不得已,只好答应了他,他也不转身看我,只是扯下一块衣袖,在上面匆匆写了两行字,反手递给我说:‘我这个朋友不到深夜从不见客,你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去找他,他若让你做什么你就量力而行,一切顺其自然。’接着他又把那人住的地方详详细细地告诉给我,最后说声:‘祝顺利。’便不慌不忙地继续走远了。<BR>我在原地呆坐了好一阵,一会儿觉得自己被骗了,一会儿又有了一点希望,拿着那片布却又看不懂上面的字,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跑到公子说的地方。那里偏僻荒凉,四周杂草丛生,中间却有座很大的宅子。我上去敲门,很快有人把我带进去,屋子里面异常精致华美,令人眼花缭乱,那家的主人却是一个面色苍白、仿佛有病在身的中年人,裹着一件华贵的锦袍,他看了字条后非常高兴,问我:‘我的朋友说你在酒店干活,对各种酒都很有研究?’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其实我只是嗅觉比较灵,又见过几种酒而已,能闻出酒的成份和酿造方法。那人立即让手下人搬出几坛酒来,一一拿到我面前让我闻。我一闻,发现好几种酒我都从来没在酒楼里见过,大概是极其珍稀的品种,只好按照自己闻出来那些把这些酒都讲了一遍。那人听了却更加高兴,又让人端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酒坛,打开以后一股浓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我一闻见那香味心就猛地一跳,仔细辨别了好久之后,才硬着头皮说:‘这酒大概已经贮存了六百多年了,许多成分都起了变化,但大约是用某几种野果酿出来的,特别的是这酒里有几种香草的味道,大概是酒酿成之后加进去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叫做碧绯萝,只有在宁州的深山里才有,住在那一带的羽人们在酿造祭祀用的酒时会加一点,但是这草单独使用会有毒性。’<BR>“那中年人听说了之后高兴得不行,说那坛酒确实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大概世上只剩下那一坛了。他问了许多关于碧绯萝的事情,然后让人拿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皮口袋,里面有五十个金铢,说是作为酬谢。<BR>“我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拜谢了那人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回跑,一口气跑回酒楼,把二十个金铢拍在桌子上让老板放出我姐姐。老板还想抵赖,我又往上拍了十个金铢,就这样直到五十个金铢都堆在桌子上晃着他的眼睛,他才长叹一声,说:‘你们走吧,以后千万别再回来了。’就这样我见到了姐姐,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BR>“那之后我就再没回去,也再没见过那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半年后,我去找过一次那个中年人,想把钱还给他,却发现只剩下一片荒草,连那座大宅子都不见了。”<BR>风暮涯说得滔滔不绝,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好久之后,咕咚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大着眼睛说道:“这个故事可真是太神奇啦,原来你会闻酒,这是真的呀。”<BR>戈遥却仍是半信半疑,她看了一眼风晨晖,又问道:“后来你们真的没再见过那个人么?”<BR>风暮涯端着酒杯笑而不答,团主在一旁拍拍手说:“时候不早了,不然今晚就到此为止吧。”<BR>咕咚扯着他的袖子喊着:“不嘛不嘛,才讲了一个,再听一个再去睡觉嘛。”<BR>“好好,你再抽一个吧。”团主叹口气,“不过接下来这个可要讲短一点啊。” <BR>咕咚高高兴兴地又抽出一个名牌,上面写了”青栾”两个字。青栾刚才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面色却仍是白净如常,他扔下杯子,淡淡地说:<BR>“既然如此,我就讲个最短的。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有一年闹饥荒,全家人都没吃的,爹娘商量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带着我到山里,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丢下我跑回家去了。我在山里迷了路,渴了喝溪水,饿了只能嚼两口野草,过了半个多月,最终居然还是摸回家去了。进家门的时候只看见爹一个人站在那里熬一锅肉汤,我问我娘呢,他不说话,只是给我盛了一碗肉汤喝,我一口喝下去,顿时身上有了力气。就这样,靠着那锅肉汤,我和我爹都活了下来。”<BR>大家沉默了好久,咕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声嚷道:“什么啊,这个太短了,不算个故事,重新讲一个。”<BR>青栾不动声色地说:“好吧,我还讲个我小时候的故事,有一次我在池塘边玩,突然有个衣衫破烂的男人跑过来,说有人要杀他,问我能不能把他藏起来。我就扯了根芦苇让他含在嘴里,全身藏在水中,用苇管换气。不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人骑着马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人,我就说没有,他们四处搜了半天,又拿了玉坠之类的说要送给我,我只说是没有,他们信了我的话就走了。那个男人爬出来对我千恩万谢,说将来见到我一定要报答。几个月后我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带了几百个人骑在马上冲进我们村子,杀了很多人,抢了女人和值钱的东西,最后放了一把火把村子烧了,老老小小全都死了个干净。这回是换我藏在池塘里,含住芦苇才保住了性命。这个故事怎么样?”<BR>戈遥越听越觉得云里雾里,心里纠缠得不是滋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咕咚鼓着腮帮子刚要说话,团主却拍拍她的头,说道:“真的不早了,还是去睡吧。”<BR>大家纷纷离开桌子,各自去了睡房。戈遥从没睡过这么温暖舒服的床,尽管一天以来的许多事情仍盘旋在她脑中,然而不一会儿,她就把头埋在蓬松的枕头里,伴着窗外轻柔的水声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BR>
<FONT size=4><B>五  月湖</B></FONT><BR>淡淡的晨光笼罩在湖面上,戈遥独自趴在露台上望着四周涌动的波涛,略带潮湿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BR>“一寸二寸鱼,三竿两竿竹,<BR>  雁去紫衣谢,霜来绿叶枯。”<BR>戈遥循声望去,一条小船穿过薄雾轻快地划过来,撑船的正是昨晚那个绿衣女子,旁边还坐着另一个穿浅紫色衣衫的女孩,模样稍微年少些。两人把船撑到台前,那绿衣女子笑盈盈地说:“小妹妹,起得好早啊。”<BR>戈遥快活地向她们挥挥手,说:“两位姐姐早上好,我不知怎么的,早上自己就爬起来了。”<BR>绿衣女子提起一个食盒说:“我们送早点来了”又望望门口,问,“其他几位呢?”<BR>“不知道,好像还没起。”戈遥小声说,“或许是昨晚的酒喝多了吧。”<BR>女子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起来了,想不想跟我们一起乘船去四周看看?”<BR>戈遥惊喜地连连点头,咚咚咚地跑下台阶跳上船。女子放下食盒,又随手递给她两个热烘烘的果仁松饼,提起篙子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便载着三人悠悠离去。<BR>黛青色的湖面被温柔地划开,涟漪向两侧荡漾开去,一簇簇茂盛的水莲随着波涛涌动起伏着,戈遥第一次坐船,嘴里一面吃着眼睛一面闲不住地东张西望,心里说不出的新奇快活。那绿衣女子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BR>她回答道:“林戈遥。你们两个呢?”<BR>“我叫萤篁。”女子说,又拉一把她身边的紫衫女孩,“这是我妹妹萤藿。”那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BR>三人说着话,小船已经不知不觉越划越远,雾气时聚时散,让周围的景色也显得亦真亦幻。正前方,一株高大奇异的树影从雾幕后面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BR>树仿佛是从水中生长出来的,从根到树梢都呈现出深紫的色调,在水波的反光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华。树干上长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枝节突起,曲折地向天空伸展开去,大大小小的枝杈如同一朵绽放的烟花般向四周蓬勃散开,枝梢向下垂着拂动在水面上,亲吻着水中弯曲扭动的倒影,末端稀稀落落地挂了几片叶子,偶尔还悬着一两个大大小小的囊包,样子说不出的古怪。<BR>戈遥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几乎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树啊?”<BR>萤篁答道:“这树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做魅树。”<BR>“为什么这么叫呢?”<BR>“说是‘魅’树其实也不太准确。”萤篁轻轻笑着,把船停在一丛垂下的枝梢旁边,指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囊包说,“这个东西我们叫它魅果,有点像魅实。一般真正的魅实是魅灵用自身法力结成的一个茧,往往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色泽质地都与周围的东西很像,魅灵就在这个茧内为自己凝炼一个身体;而这种树能够吸引一些零星的灵气,并慢慢长出一个囊包来把它包裹在中间,最终也能从囊包里孕育出一个小小的魅形来,只不过因为灵气太过稀少,无法形成像真正的魅那样高级的形体,凝出来的往往只能是一个构造和意识都很简单的小东西,寿命也不长,过不了几年就渐渐死去了。”<BR>戈遥以前只是听说有魅,从不知道魅却是这样形成的,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神奇的树存在,禁不住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魅果看个不停。船缓缓前行,萤藿指着一个有碗口大小的魅果说道:“姐姐,那个似乎是快熟了。”<BR>萤篁捧住那个魅果轻轻一扭,便摘了下来,她端详了一遍,笑着对戈遥说:“魅果要成熟也不容易呢,大多数都是长到半中间就枯萎了,这一个跟你很有缘份,不如送给你养好了。”<BR>戈遥接过那个粗糙怪诞的囊包,深紫色的光芒似乎是从内部发出的,隐隐在有规律地搏动着,捧在手里依稀有几分暖暖的触感,她问道:“这东西该怎么养啊?”<BR>萤藿轻轻地说:“其实并不需要怎么照顾,只要经常把它带在身边就好了。魅形就是一股灵气,往往会受周围意识的影响,最终变成与主人气质和愿望相近的某种样子,可以当作宠物养。至于什么时候能孵出来就不好说了。”<BR>戈遥半是欣喜半是惶惑地把魅果抱在怀里,小船继续向前驶去,两姐妹不停地向她介绍沿途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她们一会儿穿过一片繁茂无边的芦苇丛,到处是野鸟欢叫着飞进又飞出;一会儿掠过几个串联在一起的小巧可爱的浮岛,岛上草木繁茂,花香四溢;也不时看见一两座水榭楼台,窗内似乎有人影闪动。小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这湖究竟有多大,不一会儿她们来到一片平静的水面上,远处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浮动在水雾中,隐隐传来了虚无缥缈的歌声,却离得太远,听不清楚。<BR>萤藿小声说:“那是妤珠姑娘住的地方,我们不要过去。”<BR>戈遥问道:“妤珠是谁?”<BR>萤篁答道:“她是个鲛女,长着鱼尾住在水里,据说在月光下哭泣时眼泪会变成珍珠。那姑娘性格有些古怪,总是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唱歌,除了主人外谁都不见。”<BR>小船远远地划开了,歌声渐渐消失在身后。戈遥一上午之间看了听了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心情像只小鸟一般轻快,竟然忘了肚子饿,三人划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其他几人也纷纷起了床洗了脸出来,看见了新拿回来的魅果个个啧啧称奇。吃饭的时候风暮涯问起她上午都干什么去了,戈遥故意扮了个鬼脸,不告诉他。<BR>吃过午饭,下午的时光依旧过得慵懒闲适,各人散坐在四处,或抚琴,或垂钓,或看书,或下棋。<BR>风暮涯连赢了戈遥三盘棋,又突发奇想,让她唱个歌来听听。戈遥心情正好,便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寻常的乡间小曲《南蒲调》:<BR><BR>“雨纤纤,风细细,<BR>  万家杨柳青烟里,<BR>  杏灼灼,桃夭夭,<BR>  恋树湿花飞不起,<BR>  春色盈盈,<BR>  女儿依窗偏笑你。 ”<BR><BR>她的嗓音虽然没有青栾那样婉转多变,却也清甜圆润,宛如一只山野间平常的鸟雀,高兴起来了便在枝梢间无忧无虑地唱个快活,唱到高亢处更有几分飞扬跳脱的韵味,仿佛又回到了春光明媚的小镇,与一群赤脚的少年们坐在河边,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儿。<BR>风暮涯听了,掂着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居然轻轻拍起手来,眯着眼睛笑道:“这才是从外表看不出来呢,哪天青栾走了,你这丫头好好调教一下,也可以做白鹭团的台柱了。”<BR>戈遥听他提起青栾,这才想起自从中午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便问:“青栾人呢?难道还没起床?”<BR>“早起了。”风暮涯一边按住咕咚想要悔棋的“爪子”不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难得到了这种地方,他一定精神得不得了,不知道去哪里了。”<BR><BR>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笼罩在湖面上,逐渐隐没在山林后。戈遥漫步走出门,看见团主正一个人坐在露台边缘的石阶上钓鱼,看见她便微笑着招招手让她过去。<BR>戈遥走到他身边坐下,望着清澈见底的水波里上下浮动的鱼钩,轻声说道:“我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坐在嘉水河边上钓鱼呢,那里的水浅,总没有大鱼。”<BR>团主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兴致不在鱼上,也不在身边的任何事物上。这会儿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衣袖和领口上都绣着交错成滚边的暗紫色花纹,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俊美的前额,发梢衣襟都在风里轻柔地拂动。戈遥突然觉得,这个人就仿佛云雾一样,总是自在闲适地随意飘荡着,飘到任何地方都能与周围的一切和谐一致,仿佛很久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了似的。他总有不同的样子,时而不动声色,时而温文儒雅,时而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笑得灿烂明媚,时而如同长辈一般和蔼可亲,更多时候他只是像现在这样,淡淡地微笑着坐在那里。<BR>沉默了许久后,他轻轻地开口说道:“出来这么久了,还想家么?”<BR>戈遥也望向远方:“还好了,并不经常。”<BR>“年纪这么小就离开家,总是要想的,我也年轻过,所以知道。”团主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粼粼的波光晃到一般,“这些天,你跟着我们走了不少路,吃了些苦,也见了些新奇的东西,要是觉得差不多了,出了这山林后,我便托人带你回家去吧。”<BR>“我不回去。”戈遥倔犟地咬了咬嘴唇,“既然出来了,就没有打算过要回去,你们如果不要我了,我自谋生路,一个人也能过活。”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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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vAlign=top>团主轻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与大家相处得还好么?”<BR>“还不错啦,大家嘴上不说,其实还是很照顾我的。”<BR>“那就好,其实走在路上,最重要的还是旅伴。”团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其实人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走在路上。白鹭团的旗号是祖辈上传下来的,如今虽然人并不多,但都在一起共同漂泊很久了,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种族,有着各自不同的过去。龙敦是夸父,晨晖和暮涯姐弟两个是宁州来的羽人,咕咚的父母不知道是谁,她是被山里的狰养大的,但是在北陆蛮族的帐篷里住过,大家能走到一起也算是缘分吧。”<BR>戈遥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青栾呢?他说他是被他娘用五个金铢卖给白鹭团,还被还到两个才买下的。”<BR>团主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他是这样跟你说的?”<BR>“是啊,那天晚上在嘉水镇的时候。”<BR>“青栾这个人哪,从来是这样的怪毛病,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却喜欢沉迷在戏里,似乎是入戏太深了,说的话虚虚实实,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BR>戈遥愕然道:“难道他说的那些故事从来都是骗人的?”<BR>“别的事不好说,那五个金铢还到两个的故事绝对是假的。”团主露出似乎忍俊不禁的神态,“也亏他想得出来,他又哪里来的父母,他可是一个魅啊。”<BR><BR>青栾是一个魅。<BR>戈遥噔噔噔地跑下台阶,看见萤篁正坐在一边撒着饵料喂鱼,便急匆匆地问道:“那个穿青衣的少年呢?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BR>萤篁不动声色地抓起船篙点了点水面,说:“他应该是去了艾苑岛上,你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BR>戈遥匆匆谢过她,便迈开腿飞跑在逐一浮上水面的石阶上,四溅的水花淹没了她的脚腕,她便脱下鞋袜,光着脚噼噼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板上,甩得脚板隐隐生疼。<BR>艾苑岛并不大,满岛的草木却长得郁郁葱葱,映绿了飘荡在周围的雾气,戈遥踏上潮湿的土地,便觉得空气中的花草气息浓厚清冽得几乎令人窒息。夕照从遥远的地方射进密不透风的树林间,落下无数零散的光斑,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叶正在光斑中微微闪烁着光芒,仿佛有灵性般,狭长的尖端缓缓挺立,然后优雅地下垂,一颗露水随着那道弧度滚落,飞溅在另一片刚刚扬起的叶片上,仿佛共同拥有着某种深沉的、若有若无的韵律。<BR>戈遥犹豫了一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走去,草叶从容不迫地在她脚边让开,起伏摇摆着,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俏皮。<BR>各种浓绿的草木错落有致地相互依偎排列在四周,仿佛是为了遵循某种不经意的秩序,稚嫩的枝梢都在微弱的光线中轻轻颤动,惬意地舒展身姿,又以它们共同的律动一舒一张,一起一伏。戈遥感觉到了,那是一种贯穿一切的呼吸,淡远的却又是清晰的,博大的却又是细微的,最终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旋律。<BR>吸——呼——吸——呼——<BR>她终于看见了青栾,姿态优美而舒展地躺在一片繁茂的草地上睡着,安详沉寂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娃娃,然而他的发梢衣角都随着整个身体起伏摇曳着,他的指间耳畔环绕着无数嫩绿的枝叶,迎着阳光的方向摇摆挺立,他的腿埋在草丛中,仿佛长出了根须深深扎入地表,在湿润肥沃的土地里穿行生长,与其他树木花草的根系交错纠缠在一起,一同陷入惬意甜美的熟睡中。<BR>戈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下脚步,草茎从她赤裸的小腿旁轻轻拂过,喷洒着湿润芬芳的气息。仿佛现在整个岛都是青栾身体的一部分,一同感知着他的存在。<BR>他是一个魅。<BR>青栾微微睁开眼睛,坐起身,他深翠色的眸子光艳四射,披散的长发在沉沉的暮霭中摇摆飞舞着,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向她轻轻挥了挥手,指间的嫩叶无声地点着头。<BR>“坐吧。”他轻声说,声音飘渺得几乎立即就消散在雾气中。<BR>戈遥慢慢坐在草丛中,叶梢从她的脸庞边擦过,有些细碎的痒。<BR>“团主都告诉你了?”青栾说。<BR>“嗯。”<BR>“奇怪么?”<BR>“还好。”<BR>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少年轻轻合上眼睛,仿佛是倦极了想要沉沉睡去一般。<BR>“我出生的时候,周围就是这样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他低低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吸进第一口潮湿的草木气息时,整片山林都在随我一起深深地呼吸,把所有月光下游荡的雾华都吸进身体里,后来我挣断了那些牢固的缠缚,真的很痛啊。”<BR>少年微微颦着眉,在暗淡的光线中有一种凄美的色调。戈遥静静地听着,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这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这个孤寂的魅虚妄的美丽记忆。<BR>“我早已忘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也忘记了那究竟是在哪里,只记得那晚的呼吸。我以人的方式体验时间缓缓流过,却总是忘记很多事情,大概是凝聚的过程中出了某些问题吧。”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我对人们说我是人,我的父母被强盗杀死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都信了,或许我真的曾有父母呢?”<BR>他慢慢抬起头,望着戈遥的眼睛:“我说了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但有件事我是没有记错,我是被两个金铢卖到这里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两个金铢躺在他手里的质感和色泽,那个人一枚一枚地把它们扔到地上,牵着我的手走了,他的手很凉,但是力气很大。”<BR>戈遥望向头顶上郁郁沉沉的树冠,余晖已经慢慢褪去了。许久她才说:“是的,我信。”<BR><BR>当他们赶回水上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暮色散开在湖面上,一切都朦胧暗淡。几人正坐在厅堂里,四处点燃了灯。<BR>团主看到他们回来后,只是笑笑说:“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等一个人。”<BR><BR>风吹拂着,水浪拍岸声远远而来,一团朦胧的光雾飘荡到窗边,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金紫色华服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BR>他是一个似乎把房间照亮了的人,极高的个子,银白发亮的长发衬着一张庄严而雍容的脸,深褐色皮肤泛着淡淡的色泽,他走路的时候下巴微微上扬,脚步坚定有力,衣裾像水波一般在身后流淌。<BR>团主站起身来,两人对望了很久,团主终于淡淡地笑着开口说道:“很久不见。”<BR>那人用一双光芒凛冽的寒玉色眼睛紧紧看着他,轻叹一声,说:“不错,很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BR>“哪里,总在外面四处奔波的,不及你在这神仙画境中过得逍遥脱俗了。”<BR>“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娱自乐而已。”男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帝王般的微笑,“这么多年不见,你远道而来,说明我们情谊还在。那坛鬼面飒红我专门为你存了整整十六年,今晚正好可以开封,不如就喝个痛快。” <BR></TD></TR></TABLE>
<P>晚宴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巨大无比的盘子琳琅满目地端上桌,里面尽是从九州最偏远隐秘的角落里运来的最珍贵的材料,用最考究的手法烹制出来的名菜佳肴。戈遥吃到最后,只觉得满嘴都是烈到极致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香的腻的,舌头都失去知觉了。<BR>团主始终坐在长桌的尽头,一口一口抿着酒,几乎很少动筷子,殷红如血的醇酒在翠色的玉杯中闪动着滟滟光泽,映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起伏荡漾的红光。<BR>“这酒怎么样?”坐在长桌对面的男人问道。<BR>“自然很好,比十六年前更醇。”团主不动声色地说,“这十六年里我尝过各个地方的好酒,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它。”<BR>银发男子眉梢微微一颤,端起杯子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该浪费了这样的好酒。今晚月色应该很好,我们去露台上对饮赏月,如何?”<BR>团主笑吟吟地整理衣襟站起身来,说:“正有此意。”<BR>几人端着酒杯走出门外,在一张小桌边围坐下,月光正好掩在浓云后面,湖面上一片黑漆漆的,在隐约的灯光中荡漾起伏。<BR>“看来今晚的月色要令人扫兴了。”团主笑道,“既然要坐在这里等着浓云散去,不如就由我们白鹭团为先生献上一些歌舞助兴,以答谢主人的款待吧。”<BR><BR>灯光在夜风中微微闪烁,青栾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舞衣出来,却是素净着一张脸,黑发披肩,全身不带丝毫饰物,只在眉心用丹蔻点了一点殷红,衬得一双绿眸亮得清丽脱俗。他缓步走到主人面前屈膝行礼,银发男子已经微笑着轻轻鼓起掌来。<BR>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坐在两旁,却只是静止不动。青栾站在露台正中,背对着漆黑一片的湖面仰头曼声唱道:<BR><BR>“佩兰荫竹,诛茅席芷。<BR>谷暗藤斜,山高树逼。”<BR><BR>他歌声很轻,一个一个字却像珠玉般滚落出来散落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跳着徘徊不去。唱了几句,琴声隐隐地加了进来,竟全部是用轮指在琴弦上细细碾过,仿佛千军万马从遥远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最初只能感到一片几不可闻却是宏大壮阔的轰鸣,渐渐地近了,只觉得充满了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却低低地浮动在脚下;青栾的歌声起伏在琴声里,仍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BR><BR>“绿崖疏径,青岑据室。<BR>雾道相萦,烟涧互失。<BR>  秀林承风,辉水鉴月。<BR>  落落高劲,亭亭疏绝。<BR>  叶幽人之雅趣兮,明君子之亮节。<BR>  藐天道之悠悠兮,慨人生之若浮。”<BR><BR>箫声幽越,如流水一般盘绕在歌声与琴声里,白衣的少年扬起衣袖,边唱边舞起来,他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孤寂的水鸟在暗夜里哀鸣。突然间乐声一顿,少年保持着那个姿势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雪白的额头笼罩在淡淡的灯光里。<BR>终于,琴弦上嗡地响起一阵滚雷。<BR>夸父从房中踏着沉重的舞步走出来,地板都在他宽大赤裸的脚掌敲击下颤抖着。龙敦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厚重的虎蛟皮,层层叠叠的暗色花纹仍旧鲜活地保留在皮子表面上。他棱角分明的肌肉一块块鼓胀开,绽出无数新的旧的伤疤,上面覆盖着一层黑红相间、古拙豪迈的纹身图案。他腰间、手腕上和脖子上挂着松玉、兽牙和玛瑙的饰物,鼻子耳朵与嘴唇上一串串褪色的金属环碰撞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BR>他是一个魁伟健壮的夸父,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身上每一道疤痕都是那些曾经骄傲或者耻辱的印记。乐声低沉缓慢地打着拍子,夸父举手朝天,重重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在地面上,那是夸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狩猎之舞,在璀璨星空下用尽全力踩踏着坚实的大地,祈求星辰的力量穿过遥远的时空照耀在他身上,让血液沸腾,肌肉暴胀。<BR>龙敦呐喊着,舞蹈着,谁也无法想象如此沉重的身躯能够用这种雄浑有力的姿态如飞一般腾挪跳跃,青栾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矗立着,宛如一朵脆弱而绝美的水莲。<BR>龙敦仰望天空,一声声呐喊着,那声音仿佛是从身体内部共鸣而发出的,带着激昂的气势直冲天际,回荡在流云间。<BR>一瞬之间,云开月现,光华四照。<BR>月光洒在湖面上,顿时满眼都是粼粼的波光,令人有些眼花缭乱,天空中呈现出一轮巨大无比的银白色满月,浑圆完美得没有一丝缺憾,连月盘表面暗斑阴影都看得一清二楚。<BR>风晨晖与风暮涯两人起身而立,全身都笼罩在明亮得有几分热烈色调的光芒中,几道青光从他们背后喷薄而出,化成两对巨大无比的青白色羽翅,直指天际。<BR>一片片略带透明的羽毛迎风招展,蓬松硕大,像是不习惯似的微微颤抖着,接着渐渐竖立拍打起来,羽毛碰撞摩擦间竟发出冰晶般轻灵的声响。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们拍打的双翅间扑打过来。两人终于飞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如同两个鬼魅,又如同两只轻盈的巨鸟舞蹈着,他们的舞是九州大陆上最灵动最高贵的舞蹈,他们不仅用肢体,更用翅膀表达着向往天空圣洁的情怀,青白色的羽屑纷纷落下,如雪片一般飘落在地上,转眼间便融化消失了。<BR>乐声已经停止了,有的只是脚步声,呐喊声,长啸声,歌声,以及羽翅拍打的声音。咕咚赤着脚,像飞一般跑进他们中间,她的舞步粗犷有力,如同在马背上奔跑跳跃一般,她脸上透着绯红的光芒,两只眼睛闪闪动人。连耳都也加入了舞蹈中,这只总是懒洋洋的巨兽突然间从头到尾尖都绷紧了肌肉,如同一只裹在美丽毛皮中火焰四溅的精灵,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扭动身躯翻转腾挪着,如同在月下的深林里欢庆猎物的死亡。<BR>戈遥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场月下的狂舞。<BR>龙敦在舞,舞得雄浑朴拙;青栾在舞,舞得飘潇凄美;风晨晖与风暮涯在舞,舞得清隽空灵;咕咚和耳都也在舞,舞得奔放狂热。<BR>她只是望着这一切,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手冰凉,耳朵却烧得通红。<BR>“去啊。”<BR>她听到背后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一股热流从肚里涌上来直通头顶,这时风暮涯正转向她,姿态飘逸舒展得仿佛静止在夜空中,他向她伸出一只手。<BR>戈遥踉跄了一下,然后一头冲了过去。<BR>她在热舞的人群中高高地跳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加入他们,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跳得这么高过,她的双脚从来没有这么有力,她的腰肢从来没有扭动得这样剧烈,她张大嘴喘着气,脸颊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BR>团主微笑着面对着眼前这奇异而狂热的场面,身边的银发男子默不作声,高高挑起的银眉在月光下微微颤抖。<BR>突然间一声惊雷,只在那一瞬间,所有飞腾在空中的身影同时落地,如雕塑一般静静地矗立不动,只有那些炙热而急促的呼吸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汗水从不同颜色的皮肤上滚落下来,凝滞了一下,交错纷纭地掉落在地。<BR>银色的月光笼罩着一切,远远地,只有水波一声声响起,一切万籁俱寂。<BR>许久之后,那沉默不语的银发男子慢慢鼓起掌。<BR><BR>夜色已经深了,戈遥和咕咚一起靠在耳都柔软温暖的背上,仍在埋着头窃窃私语个不停。<BR>“你看。”咕咚突然轻声说,“团主也还没睡呢。”<BR>透过轻纱的幔子,可以看见两个朦胧的剪影,那两人似乎仍在对饮,身姿摇摇欲坠,仿佛已有醉意。<BR>“十六年不见了啊。”戈遥吐吐舌头,“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呢。”<BR>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这个数字对她们的意义。戈遥轻轻叹道:“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呢,不知道接下来又要去什么地方。”<BR>“明日何在,但随我意!”咕咚一个一个字认真地说出口。<BR>戈遥微笑着摇了摇头,在这个女孩明澈见底的眼睛里,或许任何事情都不足忧虑吧。<BR>她们听着拍岸的水声互相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最终仍然抵挡不住困倦,一起沉沉睡去了。<BR><BR>早晨,清凉的夜露打湿了她的梦境。戈遥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正从潮湿的杂草缝隙中透过来,轻舔着她的脸颊。<BR>她疑惑地坐起身,四周是云雾缭绕的山林,她和其他几人正躺在草丛中,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互相看着,周围既没有亭台楼阁,更没有湖泊水莲,只是一片环绕在林中的乱蓬蓬的杂草。<BR>马车停在不远处,团主正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外袍坐在车尾,面前炉子上的茶壶刚刚冒出浓密的白色水汽。他向戈遥他们招招手,笑盈盈地说:“夜里露水很凉,快过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BR>几人沉默不语地聚拢过来,就着茶嚼着发干的玉米饼当作早餐,戈遥禁不住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有关于仙境的梦,她偷偷伸手摸摸腰间的衣袋里,那个圆圆的魅果还在,不禁松了一口气,埋头狼吞虎咽起来。<BR>“今天天气会很好。”团主微笑着望向云团缝隙间那一抹澄澈的蓝天,“可以早点上路。”<BR>大家收拾了茶具,纷纷跳上车,团主叫住戈遥,递给她一个乌黑的木盒,让她负责好好保管。<BR>盒子浑然一体,仿佛没有开口,光洁的表面上镶嵌着金牙花饰。她看了半天,抬头问道:“这是什么?”<BR>“一个小礼物,这里的主人送给我的。”团主轻轻笑着,“千万不要丢了,到下一个去处会有用的。”<BR>戈遥愣了一下,爬上车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BR>团主坐在车前打了一个唿哨,马车开始沿着小路缓缓前行。<BR>“南淮,”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九州最繁华的所在。”<BR>一群林鸟被惊得四散奔逃,白鹭团就这样踏上了前往南淮城的道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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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未完待续 《逆旅·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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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大家支持正版~~~下部偶就不转了……夏笳的个人博客在此:<a href="http://xiajia.yculblog.com/" target="_blank" >http://xiajia.yculblog.com/</A>,有兴趣的可以去转一转,PS:茄子最近很忙,貌似要考试……[em01]
可恶的GG猫,看的某老人家眼睛花....汪汪...铁甲依然在....
<P>人GG猫多不容易啊~好文!木头真不厚道~</P>
<P>鄙视木头!!!</P>
把木头继续吊起来打
  木头的8厚道偶都麻木了
貌似猫儿半夜起来抓老鼠鸟?
猫难道不应该在夜里活动吗
刚刚给俺们家的狗狗喂了夜宵,看来现在狗也有变成夜间动物的潜质了
  关于狗的生活习性,请到水区置顶帖子中向委员请教![em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