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苍云古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17: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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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宛州,南淮城,月晦之夜。

  昏暗的油灯把隐隐绰绰的影子投在了薄薄的板壁上,几个人围坐在桌边。
  天长日久,板壁被松烟熏得漆黑。桌子上也是厚厚的一层油腻,仿佛能把手都粘住。松木的板条桌椅很简陋,唯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就是一眼望不尽的重重松林。伐木的劳力每日回城都会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卖米酒和面饼肉汤的小铺子。夜深时候,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有些发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桌子的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的铤子,铤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铤,有人说比帝都皇帝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的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铤。
  金铤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睛,她轻轻的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住,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泛出华丽的深碧色。
  难以想象在粗陋的小铺子里会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被竹笼割裂的灯光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像是一幅绝艳却斑驳的古画。她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而婉约,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地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住了嘴,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出了严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带着这盒黄金离开南淮。以后的事情跟你再也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灯火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地在金铤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拿了这盒子黄金,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掌管文书的女官,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出东陆,谁能保证我不被抓回来?”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女人也跟他一起笑:“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
  首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哀帝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带兵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我整理宫内的书札,有一封来自天启的密信,没有署名,请百里国主协助捕杀幽长吉。因为他,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似乎没有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地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的说唱故事。所有武士忽然都摒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猛地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仅仅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逼视着女人。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大概是半个月后,所有帝都的廷尉都撤出了南淮城,帝都又有一封书信给国主,只有‘事毕’两个字,和一个印款。”
  “印款?”
  “是啊,很小的一个印款,其上是‘三蠹’两个小字。”
  “百里家的……”一名武士脱口而出,说到一半硬生生地煞住。
  首领猛地扭头,递去凶恶逼人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女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个还用得着瞒么?不要忘记,我可是在紫寰宫整理国主的书札十五年,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百里家的先辈追随蔷薇皇帝开国,曾经留下一句话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三蠹’的小章就是百里家家主的印记,掌握在帝都的百里家主人手中,我们下唐的百里公爵虽然是一国诸侯,却还只是百里家的分家而已。”
  首领诧异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婉约的折腰,像一朵风里的花枝轻颤,乌黑的头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地点头。首领皱了皱眉,女人想笑就笑,仿佛桌子这边根本无人,周围就是她独自的舞台,她像个优伶般自狂自悲。
  首领的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那股隐约的不安的情绪,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地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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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桌子的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的铤子,铤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铤,有人说比帝都皇帝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的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铤。
  金铤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睛,她轻轻的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住,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泛出华丽的深碧色。
  难以想象在粗陋的小铺子里会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被竹笼割裂的灯光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像是一幅绝艳却斑驳的古画。她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而婉约,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地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住了嘴,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出了严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带着这盒黄金离开南淮。以后的事情跟你再也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灯火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地在金铤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拿了这盒子黄金,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掌管文书的女官,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出东陆,谁能保证我不被抓回来?”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女人也跟他一起笑:“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
  首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哀帝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带兵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我整理宫内的书札,有一封来自天启的密信,没有署名,请百里国主协助捕杀幽长吉。因为他,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似乎没有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地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的说唱故事。所有武士忽然都摒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猛地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仅仅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逼视着女人。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大概是半个月后,所有帝都的廷尉都撤出了南淮城,帝都又有一封书信给国主,只有‘事毕’两个字,和一个印款。”
  “印款?”
  “是啊,很小的一个印款,其上是‘三蠹’两个小字。”
  “百里家的……”一名武士脱口而出,说到一半硬生生地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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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哈,”女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个还用得着瞒么?不要忘记,我可是在紫寰宫整理国主的书札十五年,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百里家的先辈追随蔷薇皇帝开国,曾经留下一句话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三蠹’的小章就是百里家家主的印记,掌握在帝都的百里家主人手中,我们下唐的百里公爵虽然是一国诸侯,却还只是百里家的分家而已。”
  首领诧异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婉约的折腰,像一朵风里的花枝轻颤,乌黑的头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地点头。首领皱了皱眉,女人想笑就笑,仿佛桌子这边根本无人,周围就是她独自的舞台,她像个优伶般自狂自悲。
  首领的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那股隐约的不安的情绪,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地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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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在哪里?”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以克制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首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看来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地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带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马。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地转着,屋子里明暗变化起来,光怪陆离。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天驱武士最后一个首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首领近前一步。
  “我想要一个庇护。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没有淳国明昌县侯这棵大树遮荫,东陆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
  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首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天驱首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淳国想要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藏着瞒着只能害死自己。大家各自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彼此就算伙伴。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明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其他的封赏我也不和诸位大人争夺。”
  “你是要……”首领迟疑的看着女人,“加入我们?”
  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的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地失色,变得像一幅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地沉默着,灯火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这件事我在明昌县侯的面前可以为你争下,”首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许是件好事。但是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你想要问什么?”
  “第一件事,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没有人来问他的下落,淳国远在北方,明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
  首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我告诉你,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下狱,半年之后,由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他都没有来得及下狱,当场就被格杀。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天启却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你的父亲到底说了什么?”
  “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之所以帝都对于幽长吉的行动那么在意,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地联系着诸国的势力。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我的父亲冒险回来,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女人修长的眉宇轻轻的一振。
  “他一到家,廷尉府的人就追了进来,他只来得及说一件事。他说,解开这个迷局的关键在那柄剑上。”
  首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首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铁青色的指套,宽大而沉重。女人迟疑了一刻,抓起来打量,指套里圈铸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首领的笑声变得冷涩而残酷,“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他把这个指套像宝贝一样传给我,从此他就再也没回来。”
  女人玩弄着那个铁青色的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你到底是明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使命的天驱?”
  “天驱?”首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发疯发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这枚指套,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我这次来,就是奉了明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
  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地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手指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
  首领默然。他再次去仔细的打量这个女人,忽然发现其实他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有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而她方才才说自己掌管国主的书札已有十五年。
  他克制着隐隐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大家开诚布公,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那你今天也不必想离开这里了。”
  “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首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铁青色的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首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就着灯火细细的打量。看起来两枚指套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他翻来覆去的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他的心猛跳起来。
  他也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万宗之主,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要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天驱首领的指套!”
“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还是妖娆地轻笑,“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
  女人吃吃笑着掩着嘴:“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这一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地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地起身,缓步踱向了门边。她的身形匀停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地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地看着首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明白了,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花缓缓地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地轻笑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发生,武士挥刀的胳膊忽然落了下去,带着那柄长刀,仿佛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挥刀砍下了他的手。
  首领就跟在他背后,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要想煞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胛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的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唰唰地断了,暴涌的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面前仿佛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油灯忽然灭了。
  黑暗里有着细微的破风声,每一次都有一个哀嚎随之响起,首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武士在黑暗中不可思议的力量面前,根本无从挣扎。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对那柄剑的贪婪让他的心神乱了。
  一切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亮了起来。
  首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那个女人手持着火绒。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却也没有得手之后的得意,漠然的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只有那么一星火的时候,首领终于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的隔开了。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钢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指环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首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天罗的蜘蛛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你是……你是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天罗山堂在想什么,这个乱世,天罗的人也在暗处活动吧。不过我要杀你们,只是为了我的丈夫,你们胆敢觊觎我丈夫的东西,我就不能放过你们。”
  “你的丈夫……你的丈夫是谁?”首领喘息着。
  “我的丈夫是谁?”女人轻声说,“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见他的指套了么?”
  “你……你是……你是幽长吉的……”
  “你说你的父亲愚蠢,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些东西,即使经过很多年,也是不能被亵渎的。”女人轻轻地挥了挥手。
  随着那拂拭头发般轻描淡写的挥手,翡翠的戒指牵着的无数银丝在瞬间全部抽紧,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首领身上划过。他整个身体瞬间就迸裂了,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风还在吹,松涛声如同大海。




  姬野仰头看见宅邸上的牌匾,笔迹欹曲如古松。他隐约认出那是“有风塘”三个大字,至于“斩石体”的精妙,却远远超过他的理解之外,只觉得这三个字写得歪七扭八,摆明了不想让人认出来。
  他心里有点犹豫,转过身想溜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回来盯着重重桐荫中的大门发愣,觉得冲锋陷阵都没有那么难。
  “有风塘”是武殿都指挥息衍的宅子,在南淮城紫梁街外的一处巷子里,他也是辗转问来的。那天他一个人独胜六名蛮族少年武士,没有得到国主的封赏,却被息将军看中,说是可以推荐他从军。直到回到家里,姬野才想起息将军也是个很糊涂的人,一没说时间二没说地方,南淮城里人人都知道武殿都指挥息衍在禁军大营中办公的地方,可是森严的紫柳营却不是姬野这样的孩子可以轻易踏足的地方。
  此时他终于站在了息将军的宅子前,心里不禁又担心起来。他没有预约,手里也没有名刺荐书,穿着一件满是汗迹的棉布武衣,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混进去的模样。
  天气不算太热,可是他已经满头的汗,一阵微风吹来,额头上都是冰凉的。有风塘将军宅的门口倒是没有人戍卫,大门也是坦然对着街市。可是往门里看进去重重叠叠的庭院和桐荫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森严,倒像是稍微踏进一步就会有长刀利剑一股脑儿地从四面八方夹击而来,姬野胆子虽然大,却也心里惴惴。
  他最后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摘下领巾给自己扇风,打量着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也是奇怪,任一户豪门大贾的门前都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可是堂堂的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门前却堪称门可罗雀,虽然在闹市里,可是经过的人连看都难得看上一眼。
  姬野心里更加沮丧起来。这坐实了他的想法:这里必然是门禁森严的,所以才没有通门路和跑官的宾客。他想回到家里又难免被弟弟嘲笑,姬谦正的火气隔了近一个月才平复下来,可对长子依旧是不理不睬。姬野脸上绷着,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息将军派的人来,最好把武殿青缨卫的军服也帮他带来,他做梦的时候都会想到自己穿上那身黑牛皮的韧甲,肩上垂下镀银的菊花军徽。
  不过息将军的人始终都没有来,姬家宅子前的路那么安静又那么空旷,姬野有时候练完了枪,坐在那里直到太阳落山,只觉得那是一个很逼真的梦而已。
  一切都是假的,唯有那个梦里的女人。他也曾拼命地去想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的,可是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只有在他撑着长枪站起在演武场中的那一瞬,他能感觉到周围包裹着丝绸般的温柔,母亲的香味和声音就在他耳边身后。
  昌夜渐渐地开始嘲笑哥哥了。姬谦正又在各大豪门走动,为幼子跑官,已经听说有人愿意保荐昌夜去大柳营出仕为参佐。虽然远不如副将的军衔,可是相比之下,姬野只有一个空悬的武殿青缨卫头衔。
  姬野讨厌这种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生挂在别人的怜悯上。可是最终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还是费了很多心思打探了息将军的住处,坐在了息将军家门前的石阶上。
  他百无聊赖,伸手在腰带里摸了摸。这个月的零用钱他没有去问父亲拿,他不想看见父亲的脸色。没有拿到国主赏赐的金菊花,他只好买了一只会唱《圆仔花》的鹦鹉送给羽然。羽然很喜欢,顺便又蔑视了国主的金菊花,可是姬野的腰带里现在只剩下两枚铜钿了。
  眼前的空气扭曲起来,袅袅地上升。那是不远处一个烙饼的摊子,滚热的炉子,软软的大饼正好出炉。姬野这才觉得肚子里咕咕地叫,他从一早来,已经在这里逡巡了半天,还没有吃东西。
  “我不管了!”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心里大喊了一声。
  两个铜钿一个大饼,他把那个黑甲儒雅的将军抛在了脑后,直冲大饼而去。

  “好好,刚出炉的烙饼,两个铜钿,拿好别烫着,”掌柜殷勤地拿麻纸为这个饿得双眼放光的少年包上。
  “我也要一个!”
  姬野就站在饼摊前面,对着大饼狼吞虎咽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哎哟,公子,两个铜钿一个大饼,您这出手就是一个金铢,我找不开啊。”掌柜为难地在围裙上搓手。
  姬野好奇地扭头,想看看这个拿金铢买大饼的豪阔公子。这一扭头,他看见了那两条灰白色的长眉。对面的少年似乎也愣了一下,指着姬野的鼻子说:“是你?”
  再次见到息辕,姬野才发觉他的眉毛是带着些许灰的白色,像是一些蛮族产的神骏一样。他此时还不知道南淮城里所谓的“世家才俊,白眉千里”的说法,只觉得这个少年的面相如此的温和可以信赖,息辕惊喜的声音就像是早已相识的朋友重会。
  “姬公子是来找将军的么?将军昨日还说起过。”息辕把金铢塞给掌柜,抱了一摞大饼,也不去要找头。
  “是……我是想……”姬野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笨嘴拙舌。
  “正好正好,来得正好。”息辕扯着姬野的袖子。他觉得那一摞大饼在手里很是碍事,又转身把大饼塞回给了掌柜。
  姬野不由分说地就被他扯进了有风塘的大门,这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犹然揪着半块没啃完的残饼。

  深郁的桐影投在了姬野的肩膀上,他站在了有风塘的庭院里,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古树围成的大屋里。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明媚的光照亮了庭院,像是一扇妙趣自然的窗。
  最令他惊叹的是庭院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飘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息辕笑了笑:“这是国主原来消夏的一处住所,前几年赐给将军。有风塘就是说这里有风有池塘,夏天住在这里是最好,以后有空你不妨常来。”
  姬野打量着周围阴暗的角落,许久才低声问:“这里怎么没有卫兵?”
  确实是件奇怪的事情,这个诺大的庭院,里面竟然只有他和息辕两个人,门后墙边拐角处,远不像姬野想的那样刀枪如林,多的却是竹子和见缝插针的兰草。
  “哦,叔叔其实根本不在这里住,所以没有卫兵,也没有宾客。最初国主赐宅的时候,每天早晨门外都排满了投帖拜访的人,不过那时候叔叔听说离国的山茶开花,满山都是红的,就独自去离国看花了,整整两个月连面也没露。后来大家知道叔叔不住在这里,也都散去了,平时没事只有我一个人,也不必什么卫兵了。”
  “那将军住在……”
  息辕摊了摊手:“难说。隔上一两个月他就会远游,平时有时候住在公卿家里,有时候干脆住在驿馆,有时候就连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你今天来得最巧,叔叔刚好在有风塘。”
  姬野松了一口气:“这么巧?”
  “其实每年秋天有段时间他是住在这里的,有风塘有整整一圃秋花。叔叔每年秋天必然呆在这里莳花,这几年总想种出新品的秋玫瑰来,所以回家的时候反而多了。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种花?”姬野瞪大了眼睛。
  这和他所想的绝代名将的作为半点不相似,他总想息衍那样的人必然该是宵旰勤政,每天披着金漆重铠,在军营中登高呼喝手持令旗。而在他没有见到息衍前也曾听过这个名字,怎么都觉得以三百轻骑横扫陈国叛军一万两千人的名将该是眼大如铃、满面虬须、生裂虎豹的凶蛮之辈。
  “姬公子?”息辕看他出神。
  “哦,叫我姬野就可以了,”姬野回过神来,“那将军平时都做些什么?”
  “叔叔就是喜欢莳花,”息辕琢磨了一下觉得也不全对,补充道,“喝酒、品茶、看书、操琴、画画、机关、算术什么的,叔叔也都喜欢。”
  “这个……”
  息辕苦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叔叔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习武和操练,他每年倒有一半时间不在南淮城里,只怕也是为了逃避操练的职责。”
  看着姬野重新发起愣来,息辕扯了扯他:“跟我来。”
转过一重隐藏在竹子里的月门,面前陡然开阔起来。院落里重重的古桐老树到这里一棵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紫色平铺开去的花海,中午的阳光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上,把花瓣都照得透明起来,花色明媚得迷人眼目。
  姬野做梦也想不到,在南淮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花园,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在闹市中少说也值十万的金铢了,偏偏又隐藏在有风塘小小的门庭后,谁也看不出来。
  “叔叔,有客人了!”息辕对着茫茫的一片紫花大喊。
  “客从哪里来啊?”有人在花丛中大声回应。
  “是那天国主演武取胜的姬公子!”
  “哦?”花丛中的声音透着笑意,“此人终于认得路了。”
  高到腰间的花丛中忽然立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的长衣,把袍角掖起在腰间,衣上纷纷的都是淡紫和轻红的花瓣,一头散发以布条粗疏地勒在脑后,漆黑的眉宇下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姬野。而后他摇头笑了笑。
  他细心地拨开了花走出花圃,姬野看见他脚下穿着一双露趾的麻鞋,满是泥水。
  “将军!”
  息衍扶起他,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去:“第一次来,我带你转转吧。这一片是紫琳秋,秋天才开的花里它是最容易养活也开得最烈的,看着这些花瓣那么纤薄的样子,真难相信这是晋北山野里面随地可见的野花。”
  “嗯……紫琳秋。”
  “很香的,”息衍摘了一朵递给姬野,“不过它的香味散发不远,只有凑得很近你才能察觉。晋北养花的人说,蔷薇是名士之香,其香锐烈,远播千里,而紫琳秋是国士之香,不欲人知,自有风骨。说得还有几分道理,不像我们下唐养花的商户,说夜来香才是国士之香,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
  “那夜来香是什么香?”息辕跟在一边问。
  “废话了!当然是暗娼之香了,”息衍笑,“纵然开在深夜,也自有人闻香而来,说起来就入不得正品。”
  姬野小心地把那瓣花凑在鼻尖,真的是一种凑得极近才能闻见的淡香,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久不散去,就像那四瓣蝶翼般的淡紫色花瓣。
  “而那一片就是十里霜红,”息衍又指着远处的红色花圃,“我们下唐闻名的秋玫瑰,天下只开在南淮城的花还真的只有这一种。再过一个半月下了霜,霜结在花瓣上红白两色,仿佛冰上燃火,才是少有的胜景……”
  日影已经行过了天心,姬野庆幸自己没有把那半块大饼扔掉。
  直到他吃完了大饼,息将军的谈兴似乎还没有收住。他已经点起了烟杆,带着侄儿和姬野悠然在花圃上漫步,烟杆凌空遥指:“……紫琳秋其实还是怕寒,所以你们若想种此一种花,最重要的就是要生火取暖。这么大的花圃,每十五步一个火炉,夜里烧着,北墙要高,挡住寒风,紫琳秋是可以一直开到初冬的……”
  “姬野,你可是要睡着了么?”息衍忽的回过头来,含笑看着双眼无神的姬野。
  “将军,”姬野摇摇脑袋,“说了这么多,这个武殿青缨卫到底该干什么啊?”
  息衍仿佛才回过神来,仰头看天,摸着并无胡子的下巴。他沉思了许久,忽然扭头看着姬野:“你可会烧菜做饭么?”
  姬野呆了一瞬,也只能沉默地瞪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息衍点了点头:“我猜你也是不会的……”
  “唉!这样吧,”息衍悠然吐出一口青烟,“你莳花种草是不行,烧饭做菜也不行,若说为我打理公文传递消息,有息辕跑腿也就够了。有风塘这边我也不常住,十天半月的找不到人,用不着值守。你就领青缨卫的衔,去太子东宫的御柳营当值三年吧。你若是遵纪守礼,直接送上阵领一个百人队。”
  姬野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谢将军!”
  “你已经从军了,应该说得令!”息衍摇头,“不过我还没有说完,息辕,你送他出去,再从我的书房里把你三年来读的兵书都打一捆,让姬野带上。一月回来考试一次,兵书没有读通就不准上阵。”
  “一捆?!”姬野的脸色忽地难看起来。
  息辕把姬野一直送到有风塘外的街口,看着姬野扛着那一捆兵书,满脸都是苦相。
  息辕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也没什么,”姬野耷拉着眉毛,“其实我还是识字的。”
  “嗯……”息辕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这个。也不知道叔叔为什么偏偏把你送到太子东宫去。你新从军不知道,我们有句顺口溜,是说‘乐在禁军紫柳营,闲在三军大柳营,死在东宫御柳营’。”
  “怎么这么说?”姬野吃了一惊。
  “其实太子东宫是建在国主百里氏的祖陵边上,让太子领衔守卫祖宗坟墓,所以一直有精锐的禁军八百人戍卫,而且清闲无事。提拔晋升也是最快的,世家孩子年纪小就从军的,都是想往东宫御柳营里钻。我八岁就在御柳营值守了,后来才转到紫柳营当金吾卫,可惜后来……”
“去年国主下令,让幽隐担当了御柳营游击,原来的骑都尉官职空着没人,现在幽隐就是御柳营里最大的头领了。”
  “幽隐?”姬野想到那个脸色生青的东宫少年武士,心里忽地一沉。

  息衍放下了水壶,坐在花圃中央的青石上休憩,息辕疾步从外面进来。
  “叔叔,我送姬野走了。”
  “等这个小武士来可真是不容易,”息衍苦笑,“我都在这里种了半个月的花了,才等到这个贵客上门,纵然国主来了,我只怕也没有那么好的心情。”
  息辕想想也笑:“我看见他在门外从一早上就开始转悠,开始是眼睛往门里不断地看,后来又在那里呆坐,就是不敢进来。只好趁着他买大饼的机会抢出去和他见面,否则要等他自己进来,还真不知得等上多久呢。”
  “你也有那么一点狡猾,”息衍笑着拿烟杆指侄儿。
  “不过叔叔,”息辕迟疑着,“姬野身上,叔叔花了那么大的心力,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姬野也许不值得我花那么大的力气,不过他握着猛虎的长牙啊。”息衍的声音低沉起来,“他背后还有别人,极烈之枪不是姬谦正那种人可以教他的。我是在等他背后的人。”
  叔侄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对了,”息衍以烟杆比划着,“你派个人跟着姬野,看看他每天都做些什么,有事告诉我。”
  息辕面有难色:“叔叔,这是探子的行为吧?”
  息衍认真的点头:“怎么?”
  “这可是不入流的手段啊。”
  “不入流,”息衍笑,“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在帝都当差的时候,是太清宫前的金吾卫?”
  “知道,叔叔不是在天启城当了十二年的金吾卫,后来在太清阁下演武,一举震惊诸侯,受封为御殿羽将军的么?”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其实金吾卫,就是皇帝的探子和斥候。所以你叔叔出身就是探子,窥人隐私都是习以为常的。其实挑明了,金吾卫就是王侯家的探子,将军是朝廷上的杀人者,你要还存这个廉耻之心,只怕上阵未必能活下去的……况且,既然他是我麾下的青缨卫,也就是我的学生,我应该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个怎样的人吧?”
  “叔叔是怀疑姬野的心术?”
  息衍没有回答,只是抽着烟:“他枪术很好,是不是?”
  “嗯,”息辕点头,“我跟他,还差出很远。”
  “我担心的其实不是他的心术,而是他的武术,”息衍低声道,“枪术剑术,再怎么都是杀人之术。就像你腰间的佩剑,剑本双锋,能够杀人,也会割伤自己。而心术,世上几人心术是正的呢?”
  他摇头:“人们总是好说先要心正,方有行正。可是人心再正,也是一匹白布,终究逃不过世上的红黑去染。息辕,你明白了么?”
  “恕侄儿驽钝。”
  息衍笑了起来:“那就好,你不明白,说明你的心还是正的。等到你明白了,就会觉得真是……”
  他静了很久:“不说了,来,我们继续浇花。”
  “哦对了,廷尉府有人送来一个加急的宗卷。说是昨夜城南的一个铺子失火,烧死了几个人,尸身烧得难以辨认,请叔叔酌情处置。”
  “廷尉府的宗卷?”息衍皱了皱眉:“我身为武殿都指挥,只负责禁军三营。廷尉府的宗卷再急也跟我没有关系。我的花还没浇完。”
  “不是,廷尉府的来人说,所以把案卷送到有风塘来是因为,”息辕顿了顿,“他们在烧焦的尸体上发现了淳国风虎的军户铁牒!”
  “淳国风虎?”息衍愣了一下,抄起了水槽边的长衣,“备马,立刻赶去城南!”




  阳光炽烈,照在林边的路上。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倾塌的木屋。废墟里只剩下未曾烧尽的木架,大梁整个的坍塌下来,烧得只剩下半段,斜斜地倚在土砖砌成的山墙上。焚烧的气味还未散去,其中杂着令人呕吐的焦臭。最里的一角,几名白衣的仵作围着烧得漆黑的尸体,息衍远远地瞥了一眼,并未走近。
  息辕从陪同的廷尉手里接过托盘递给叔叔,息衍拈起托盘上乌黑的铁牌,在手心里掂了掂,沉吟不语。息辕上去接过铁牌仔细地打量,牌子的质地像是生铁,表面却有丝丝缕缕的纹路,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则是云纹,以极细的小字镌刻着一行:
  “奉此令者,风行虎掠,重九,三一卫,七七五。”
  息辕抓了抓头。
  “不必看了,是风虎的军户铁牒,只有淳国的煅纹鱼鳞铁才是这个质地,淳国风虎得意的风虎钢铠也是这种铁打造的,”息衍摇了摇头,“堂堂一个骑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骑都尉?”息辕心里一动。
  按照下唐的军制,骑都尉的身份还在一般都尉之上,军衔已经很高,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马。骑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称为将军了。一个淳国军的高官居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下唐,那么确实如息衍所说,死的很不是地方。无论对下唐国还是淳国,都是棘手的事情。
  息衍点头:“你看见铁牒后面的字没有?‘重九,三一卫,七七五’,重九是他的军衔,也就是骑都尉,淳国风虎制度严整,一共分为三十个卫所,每所一千战士。这个人隶属于第三十一卫,在军中的编号是七七五。但是风虎本该是没有第三十一个卫所的,其实第三十一卫,是风虎骑军秘密的斥候卫所。其中人马都是从最精锐的骑兵中选拔出来的。以这个人的军衔,在斥候中的身份也很不低了。”
  他转向陪同的廷尉:“查到他们入城的记录么?”
  廷尉摇头:“四个城门的行署记录我们都去查过,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些人肯定没有向行署禀报,也没有给行牒加盖徽记,是擅自入城的。”
  “斥候这么做,倒也并不奇怪,”息衍抽着烟杆沉吟。
  “风虎的斥候潜入我们下唐的都城……”息辕心里突突地跳,压低声音凑在叔叔的耳边,“难道淳国对我们下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
  息衍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身拿烟杆敲着息辕的脑袋:“用心用心!剑术学得就算差强人意了,可是临事就不能多用点心思?淳国公敖太泉三月上才战死,现在的淳国公敖之润只有十岁,况且跟我们下唐隔着千里也不只,就算淳国有什么用心,难道风虎骑军还能越过王域打到南淮来?”
  “可是……可是大家不都说明昌县侯……”
  “这个是说得不错,淳国现在确实不是敖氏的淳国,而是明昌县侯梁秋颂的淳国。但是梁秋颂毕竟也只是监国,他想调动风虎骑军,就少不得和丑虎华烨有一场恶斗。几年内他想对外用兵都是难的。”息衍的声音低了下去,他重新把烟杆叼回嘴边,若有所思,“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梁秋颂也该知道他想招惹下唐还太早,可是他毕竟还是派了斥候来……到底是多大的好处让他如此急切地调动人手呢?”
  “将军……”廷尉在一边憋了很久,终于插了进来。
  “什么事?”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将军看了恶心,属下不敢拿出来。”
  “恶心不算什么,”息衍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烟杆,“你们的宗卷递得急,我赶过来,还没有用饭。能拿出来的,就快拿出来。”
  “是,”廷尉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只托盘捧上。
  托盘上盖着一方厚实的麻布,看不出下面是什么。可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冲上脑,息辕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息衍倒并无什么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开。托盘上赫然是半截残肢,表面被烧得漆黑,只在裂开的缝隙里透出血肉的颜色。
  “这是?”他皱了皱眉。
  “是手,”廷尉看将军并无太多的反感,松了一口气,指点着那截残肢,“将军看,这里本来是手指的,现在四根手指都被烧掉了,剩下这根是拇指。”
  息衍沉默了一阵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一只手。”
  “你……你把死人的手拿过来干什么?”息辕还是受不了那股焦臭,紧紧地锁着眉。
  “你不要急,”息衍拍了拍侄儿的肩头,“听他说。廷尉们上阵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要说擒贼断案,你一辈子也未必能比得过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个礼:“少将军想,这只手虽然在烈火里烧过,可是五根手指还只掉了四根。那么这只手怎么会被烧掉下来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不只粗了一两倍啊。”
  他把托盘转过来,指点着残肢的另一侧:“这是断口。虽然被烧过了,可是这断口还是显得太整齐了,属下斗胆猜测,这些斥候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起火之前就有人杀……”
  “真是废话,”息衍打断了他,“训练有素的风虎斥候被不明不白地烧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又放了火,你们到底有没有线索?”
  “将军说得是,说得是,”廷尉点头哈腰,转身对着那些验尸的仵作喊了一声。
  为首的仵作整理衣衫,小步地上来拜见,这次他捧过来的托盘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盘还大了几倍,更为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息辕几乎要呕吐出来,这一次他不必看也知道麻布下是什么东西。
  “倒像是整个地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着。
  仵作点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我们拼出的残骸共有十具,断肢倒有三十二件,这些人在被烧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极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脚,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几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术之强,心性之残忍,真是令人发指。”
  “一柄……极利的快刀?”息衍挑了挑眉,“为何这么说?”
  “接近凌晨下了一场细雨,把火浇灭了,残肢没有烧尽,我们还能看到几个新鲜的断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仵作的经验,真是看不出什么样的刀能把人身切成这样,断口异常的平滑,是一击中切断了筋脉和骨头,连皮肉的翻卷也没有,就仿佛热刀割蜡一样。”
  “热刀割蜡?”息衍愣了一下。
  “是,将军。人身上筋脉韧实,骨骼坚硬,想一刀内统统砍断绝不简单,断口能如此平滑,是因为刀劲凝聚,下刀又极快,而且凶手所用的刀,必然是极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太厚,斩切的力量就无法如此凝聚……”
  他说到这里愣了一下,面前的武殿都指挥息大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息衍漫步在废墟中,目光扫过断梁残瓦,廷尉仵作和息辕也只得跟上。最后息衍停在一根未烧完的椽子边,蹲下来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难以分辨的一枚乌铁小环暴露出来。它被牢牢地钉在椽子里,以息衍的手力也费了些工夫才拔了下来。
  息衍对着光打量那枚铁环,神色漠然。
  “叔叔……”息辕犹疑着。
  息衍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直视着廷尉:“这些不要写进宗卷里去,派人仔细地清扫周围,看着这样的铁环都收集起来。尸体尽快烧了,国主那边我会亲自回报。”
  他的声音不高,神情也淡,可是廷尉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隐然有股力量随着息衍的注视逼到了他脸上,静静的仿佛山的压力。
  “是!”他低下头去避开了息衍的目光。
  “息辕,跟我走,”息衍大步离开,牵过了自己的黑马墨雪。
  息辕偷瞥了一眼,廷尉们没有跟上来,才凑近了叔父的耳边:“叔叔,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是谁下的手了。仵作的判断不错,但凡是刀,杀人就难以做到伤口不卷。可是世上真的有一种武器,是只有刀刃没有刀身的,你看不清它。若是走在路上,你的腿忽然就落了下来,随后才感觉到疼痛,那就是你被人用这种武器埋伏了。”息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只有刀刃没有刀身?”息辕在脑海里琢磨了一番,想到的只是快刀的一弧刀刃。
  “是丝,蜘蛛的丝,”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惜这些风虎斥候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肯穿他们的具装钢铠。否则怎么会被一个敌人轻而易举地杀得干干净净?煅纹鱼鳞铁的坚韧,本可以保他们无事。”
  “一个敌人?”息辕愣了一下,“叔叔怎么知道行凶的只有一人?”
  息衍忽地警醒过来,笑了笑,恢复了一贯的安然神色:“我猜的,能用这种武器的人毕竟太少。蜘蛛的丝可比姬野的枪还要危险很多,也许哪一天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胳膊切下来了。不是天资绝好的人,老师也不会教授这种杀人之术。”
  “哦,对了。廷尉府刚才还有报告,说还有一拨人,看似也是淳国的军人,今天早晨进了南淮城。”息辕想了起来。
  “看似?难道他们不是持淳国军户的铁牒入境,而是悄悄入城的?”
  息辕摇头:“是以商户的行牒入城的。廷尉们看出他们所带的长刀是淳国军中制式的武器,所以才辨出他们的身份。”
  “看来真的是很大的诱惑,梁秋的心不死啊,”息衍低声道,“派人跟着他们,一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给我!”
  “是!”息辕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声喝止了侄儿,“从鬼蝠营里调人,人要多,要敏捷的、刀术好的。不怕他们发现,一定要盯死,若是风虎的斥候再死在南淮城里……”
  息辕听不明白,可是叔父话里隐然未露的意思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胤朝喜帝七年,十月。
  随着淳国败于离国,勤王联军的势力暂时地衰弱了。连年的诸侯血战之后,难得有一个平静的秋天,宛州更是难得的丰收年景,城镇和乡野都恢复了几分帝朝盛世的气象。西瀛海有渔民说不小心误入深海,曾经看见风鸟唳天,九转盘旋而舞,之后飞向了东南方向。
  风鸟是传说中飞鸟的帝王,它飞向的东南方,则是越州诸侯霸主离国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隐隐有风声说要恢复东陆帝朝的繁华,还是得皇帝禅位给离国公殿下,皇族白氏和离国嬴氏对于这种传闻都保持着缄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过去。

  南淮城。
  吕归尘站在东宫最高的“爱晴楼”上眺望着天空中那只盘旋的鸟儿,握着他的笛子。
  夕阳已经半落在凤凰池上,在他的位置,可以看见整个南淮城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而凤凰池上的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隐隐地可以听见远处高台上敲击云板的苍苍声。
  南淮城的夕照是宛州的胜景,士族喜欢唱咏的。不过吕归尘却并不那么喜欢,这里的屋子总是那么高,走到哪里都是看不尽的亭台和楼宇,把远处的草木还有天际的浮云都给挡住了,他尤其不喜欢那些高耸的宫墙,走在墙下像是那墙就沉甸甸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叫人喘息不得。
  每当这时他就会格外地怀念北陆,怀念站在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尽头的感觉,那里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常常腾起白色翼梢的大鹰,即使孤独,都飞得那么高傲英雄。
  他已经到达南淮四个月了,被安置在世子百里煜所居的东宫中,和世子有一样的老师,教习文字和诗歌。叔父吕豹隐已经回返北陆,两个伴当铁颜和铁叶兄弟被送去了禁军学习阵法,只剩他一个人。
  他知道这种生活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有结束的期限。
  “呵呵,这不是青阳少主子么?就猜到尘少主又在爱晴楼看雀儿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吕归尘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细白的尖脸,上面有两条短平的眉毛压着一对带笑的小眼睛。那是下唐禁军的一名都尉方山,特意从军中调来安排保护吕归尘和照顾他的起居。
  “方都尉好,”吕归尘微微欠身,“这里开阔,可以看得很远。我刚才吹笛子,看见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儿。”
  “嗨,雁也是雀儿啊,尘少主是逗方山开心呢。”
  吕归尘摇摇头:“雁和雀儿是不一样的。我们蛮族的牧人说,雀儿飞百尺,吃虫子,雁儿飞千尺,吃鱼虾,大鹰飞万里,吃牛羊。雁和雀儿不一样的,能飞很远,飞过大海。也许,是从北方飞来的。”
  “北方?”方山笑,“尘少主这是想家了。其实北陆有什么好啊,听人说过,除了草还是草。也是方山这几天疏忽了,明天从东宫里面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带尘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里面,好玩的东西可多着呢,斗狗斗蟋蟀猜枚叶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里听人说演义,尘少主不是喜欢英雄么?说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吕归尘还是摇头:“北陆也不都是草,还有牛羊,有大鹰,有镜子一样的湖泊,还有牦牛群和野马群……我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有我阿爸阿妈,有大合萨和苏玛……方都尉,要是你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了,当英雄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微回头,方山的目光和他对了一下,随即错了开去,只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睛又深又静,不落一点尘埃。他有时候也纳闷,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看人呢?像是个经过很多事的大人,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了,可是偏还那么认真。
  “尘少主,膳房催了,都到用晚膳的时候了。用完晚膳,柳学士还要给您和煜少主开一堂晚课,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诗文了,尘少主可都还记得?”
  “我……”
  方山拉了他的手:“柳夫子也是个死脑筋,尘少主到时候领袖北陆,草原上几十万大军一挥,说灭了谁,就灭了谁,学文字有什么用?还怕找不着一个文笔好的写战书?不过这事情也是国主吩咐,要对大君有个交代,尘少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赶晚膳。煜少主候着您呢,您不到,可不敢开席。”
  吕归尘被他拉下楼梯的前一刻,扭头看了看那只雁。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觉得天已经凉了。

  寿山殿里点着红纱的宫灯,暖洋洋的光把深广的宫室照得通明。
  一张桃木长桌,两头坐着两个孩子,菜肴从这头摆到那头,东宫的仆役一根一根把菜上的银签拔下来,呈给两个孩子过目。桌子太长了,吕归尘坐在北首,觉得自己运足了目力才能看清桌子那头孩子的模样。那是个圆脸的男孩,大大的眼睛,清清秀秀,裹着一袭厚重的织锦白袍,袍子被浆得笔挺,领子高高地竖起来,倒像是一件铠甲。
  那是下唐的储君百里煜,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吕归尘知道他住在跟自己寝宫南边一条走道之隔的“俩枫园”,可是两个人每天一起吃饭上学,彼此间还未说过一句话。百里煜偶尔会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吕归尘一看他,他就飞快地回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有时候夜深人静了,吕归尘会听见俩枫园那边传来男孩的哇哇大哭声,他知道那是百里煜,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还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泣,蛮族的孩子这样哭,只会招来阿爸的巴掌。这时候吕归尘就静静地靠着窗户边,想着父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的面前正对着一盆葱焖羊肉,他伸手笨拙地拾起筷子,要去夹羊肉,却被眼疾手快的方山拦住了。
  “尘少主,还不到进膳的时候,”方山堆着笑,“少主子忘记毡子了。”
  吕归尘背后那个明媚的小女侍立刻轻手轻脚地上来,在他的脖子上围上大红的毡子。她凑得近的时候吕归尘闻见她身上娇嫩的桔子香味,眼前闪动着胸口雪白的肌肤和清秀的蝴蝶骨。她闪身退开的时候,方山诧异地发现这个沉默的北陆贵胄满脸通红。
  “今天是羊肉,还有玫瑰汤,”方山小声地叮嘱,“这东宫里吃饭,可是世家的规矩,尘少主要记得清楚,才算是没有浪费大君的苦心,学足了东陆贵族的风度。”
  一盆汤水已经呈在了吕归尘的面前,女侍低头捧着汤盆,腕子细白修长,一对翡翠镯子碧得又深又透。吕归尘小心地凑上去,一盆清汤泛着深红色,飘着几瓣玫瑰,闻起来有股花的淡香。
  “尘少主用汤,”女侍的声音极清极软,是吕归尘在北陆从未听到过的。
  他迟疑了一下,捧起汤一口喝了干净。
  寿山殿里响起一片惊叹声,方山急忙上来拉住他的手,吕归尘还没有明白过来,只看见对面的下唐储君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捂着肚子在桌子下打滚,几个女侍和婆子跟在他后面搀扶,却拉不住他的衣袖。而其他的女侍都拿轻纱的帕子捂着嘴,笑得花枝摇曳。
  “哎,你们还傻在那里!还不过来服侍尘少主把汤给吐出来?”方山急急慌慌地拍着吕归尘的背,对着那些女侍大喊。
  只有那个小女侍立刻贴了过来,柔柔地拍着吕归尘的背。其他女侍愣了一下刚要过来服侍,却被从桌子底下蹦出来的百里煜拦住,他一边笑一边指着吕归尘:“北陆的蛮子,你们看那个北陆的蛮子,他把玫瑰汤给喝了,他把玫瑰汤给喝了啊!”
  吕归尘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周围那一张张笑脸。他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把一盆味道寡淡而色泽美丽的汤给喝了下去,可是在人们的眼里,他竟然变得那么可笑。他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以为自己的脸上不干净。
  “哈,哈,蛮子,蛮子,”一旁的鹦鹉也欢叫起来。
  吕归尘呆呆地站了许久,忽然转身走出了寿山殿,背后远远的,还传来绵软的笑声。他忽然明白了那玫瑰汤真的不是喝的,因为留在嘴里的味道那么的苦。




  清澈的月光照在一片开阔的石墁地上,一个巨大的圈子和许多小些的圈子被深刻在地面上,似乎杂乱无章,可是仔细看去,又觉得每一根弧线都有它的规则。
  乌金色的枪锋上流动着森严的光,姬野凝视着自己的枪尖,缘着最大的圈子缓缓地行进。
  “极烈之枪并非是没有规则的蛮冲,只是当你出枪的瞬间,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枪尖,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老人就在他的对面,同是踩在大圆上,跟着姬野一同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每刺一枪,都要想明白。”
  “是!”
  “那就试着攻过来。”
  再没有回答,虎牙的枪锋一沉,随即昂然而起。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姬野离开了大圆。长枪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随着他的枪势急退。姬野进得快,老人退得也快。极烈之枪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消磨,姬野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吸一口深气,猛虎的长牙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
  银色的长枪这才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虎牙的枪颈快速地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虎牙。老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的枪压着虎牙偏向了一侧。隔着五寸,虎牙呼啸着从他肩上窜过。
  姬野踉踉跄跄地止住步伐。他撑着枪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枪一定静静地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枪,“今天先到这里。”
  “我……”姬野低着头,有些沮丧。
  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他的冲刺越来越疾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虎牙上带起的尖啸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人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长枪在老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枪势也会被轻描淡写地消解掉。
  姬野的枪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进境吧?”
  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你仔细看看,我现在握枪的位置在哪里?”
  姬野诧异地发觉,老人握枪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枪尾尺半的地方。老人的枪是长达八尺的长枪,握枪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枪的忌讳。虎牙尚有七尺的长度,姬野永远握在枪尾,把长度尽可能地留给敌人。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枪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可是变化之枪的与众不同,是枪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枪,能真正操纵八尺的长枪,我用了三十四年。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枪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枪的中段。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枪,组成羽族枪术中最强的防御‘双萝曼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双萝曼单手阵?”姬野盯着老人手里的长枪出神。
  “那是羽族斯达克城邦银桦团武士们最得意的武术啊。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双萝曼单手阵的枪术时,他们会组成龙座双月之阵,堪称无敌的防御,”老人沉默了一下,“可惜那种盛况,我是不想看见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羽族的叛徒。”
  “叛徒?”
  老人笑着摇摇头:“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这些天不要来了,孩子,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哦。”姬野点了点头。
  “小武士,能不能托付一件事给你,”老人想了想,唤住了转身要离开的姬野。
  “嗯。”姬野转过身,发现老人看着月色在出神。
  “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你会护着羽然么?”老人的声音里透着萧索。
  姬野呆住了。许久,他使劲地点了点头:“好!”
  “其实我不敢期望你真的能做什么,”老人笑笑,“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听你这么说总算可以安心。记住她的真名,她在羽族的名字是玫,意思是五月。如果有一天有人来问这个名字,那么他几乎一定是你的敌人。”
  “我……”
  “不要问为什么,”老人挥了挥手,“你去吧。”

  “先生!这里有封信!”已经走到门边的姬野吃惊地喊了一声。
  老人握枪的手猛地抽紧。他在南淮城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信,也不该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处。他几乎立刻联想到那些追寻着“玫”这个名字而来的银桦武士们,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令他全身战栗起来。
  由心而生的恐惧使得他第一个反应竟是望着天空中的冷月,准备迎接那仿佛月光的白羽箭。
  姬野把从门上摘下的信递到了老人手里。打开来是一张简单的拜帖:“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谨拜羽族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座下”。
  在南淮城第一次有人喊出了他的真名,老人拿着那张名刺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孩子,你先去吧,我有个客人。”
  姬野似懂非懂,他看不见那张名刺,也不敢争执。低头行礼之后,他尽快地消失在了门边。
  老人安静下来,走到院子中央的火炉边坐下,炉子上煮着半开的茶,嘟嘟冒着蒸气。他背对着园子的门,看不见来客,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一袭黑色的长衣。铁青色的宽阔扳指在来人的拇指上闪着森严的光。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客人低声地念了这句话。
  “我知道你在这里,却不知道你来得这么快。”
  “我是跟着那个孩子,”客人低笑,“能教给他极烈之枪的人,一定曾经见过姬扬吧。”
  “我这里有羽族的青草茶,不喝一杯解渴么?”
  “也好。”息衍坐在了老人身边。




  手弩短箭的厉声呼啸刺破了夜的寂静。
  弩箭并排扎在地上,箭尾不住地轻颤。黑色绵甲的鬼蝠营武士们从长街的对面急速地逼近,一边为手弩填装新的箭矢。他们都是禁军中步战最好的战士,总在夜间执行任务,像是漆黑的蝙蝠,他们不需火把,借着月色微光就可以看清道路。
  “快!快!别让刺客跑了!”
  后排的武士们已经拔出了腰间两尺的短刀,每个人背后都是冷汗。他们都没有看清那个刺客鬼魅一样的出手,可是悄无声息死去的几个伙伴已经说明了一切。
  转过一个巷口,领头施放手弩的武士们忽然煞住了脚步。后排持刀的战士们来不及止步,撞在了前面伙伴的背上。
  “怎么回……”百夫长低声喝骂。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也看到了前排武士们所见的一切。
  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被刺客带着兜了一圈,回到了方才的馆驿门口。那棵巨大的桑木上垂下银一样的细丝,七具随风摆动的尸体悬在丝线上。
  他们保护的七名淳国风虎斥候,都死了。

  清水沿着竹管被引进屋子里,女人默默地把手凑上去。
  水冲洗着她的手,流进下面的木桶里,绯色仿佛一阵缥缈的雾气在清水中腾了起来。她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流去,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
  外面的竹帘响了一声。
  “谁!”她按住了腰间,声音严厉。
  “是我!”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外屋传来,是正在变声的少年。
  “幽隐……”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你在外面等等,我正在擦身,你等我换上衣服。”
  她急急地想去解身上那件贴身的麂皮软甲的扣子,可是软甲贴身束得太紧了,沾了她的汗,一时怎么也脱不下来。
  “我是来拿扳指的,”少年在外面说,“你把扳指给我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一下:“这么夜了,你不要去了。”
  “我要那个扳指!你听见没有,我不想跟你废话!”少年的声音变得凶恶起来。
  “你这些天总是去打架,你爹如果还活着,一定不愿看见你现在这样。”
  “我说我要我的扳指!”少年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两个字说得尤其的重。
  女人沉默了一下,扯出胸口的银链子,解下那枚扳指,沿着光滑的石地板滚了出去。
  少年拾起了扳指,转身就走。
  “幽隐……”
  少年没有回头:“我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妈妈!你不过是我爹拣来的女人!”
  一点星火落在灯上,照亮了女人的容颜。湿漉漉的漆黑的长发从束发的黑带里脱了出来,半遮着她的眼睛,她默然很久,伸出自己的双手去端详。还是修长白净的手,可是每一根纹路里都满是鲜红,那么秾艳的色彩仿佛要流淌开来。
  她有些惊恐起来,又把手伸到了水下去。
  水是冰冷的,从她手上滑过,冷得令她想起那个冬天。



九月的时候,八松就下了第一场雪。
绵绵的细雪飘在八松城外三十里的镇子上,这里是商贾云集的地方。澜州的皮毛和木材在这里交割,宛州运来的细缯和瓷漆,中州的刀剑和铠甲也都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有人叫卖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二十个金铢,二十个金铢,买回家生儿子,传宗接代只要二十个金铢啊,”瘦精精的汉子裹着裘皮,佝偻着背,像是个痨病鬼,声音却响得惊人,在人群中炸开了。
“什么货色你就敢卖二十个金铢?”好奇的年轻人凑了过来,远远地打量着捆在木桩上的那个女人。她的皮肤泛着灰白色,漆黑散乱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远远看着身子还是窈窕的,只有一件松松垮垮的麻衣遮体。
“你买得起么?”人贩子瞥了他一眼,“买不起就别问,好货色自然卖给好主顾!”
年轻人脸上涨红:“可不能这么说。我买得起买不起,看货总是可以的,何况你不把货色亮出来,别的大主顾也不肯出钱啊。”
围观的人哄然叫起好来。这些商人初冬在这里交割了大量的货物,手里不缺钱,确实也有几个想买一个妾室,只是二十个金铢买这样一个女人,未免价格太高了一些。
“哼!好!那就让你看看,不过这可不是卖你这个娃娃的面子,是给有钱的各位大爷看的,就你,”人贩子不屑地瞥了年轻人一眼,“老婆还没娶呢吧?知道什么女人好,什么女人不好?”
他上前几步一把撩开了女人盖着脸的头发。
所有人都低低地惊叹了一声,虽然脸色是惨淡了一些,可竟是张珠玉般的脸,眼眶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但是模子还是绝丽的。被买的女人双手都被紧紧地缚在木桩上,双眼却忽的一番。又是一声惊叹,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安,谁也不敢相信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竟还有刀一样的眼神。
“老实点!”人贩子一记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这头母豹子值二十个金铢?”有人在人群中喊。
“没见识!”人贩子冷笑,“买个会暖脚的小妾算什么?在宛州十个金铢就买了,这个可是不一样的。我接这个货还用了十五个金铢呢,不过赚一点辛苦钱。让你们见识见识!”
他的笑容狰狞起来,一把扯住女人的麻衣,狠狠地一扯。
围观的人都哄笑着叫好,随即又安静下来。隐约有几声吞唾沫的声音,又有几个人在腰间摸着钱袋。女人赤裸的上身在风雪中有种象牙般的质感,宛如雕塑般不带一分赘肉,每一根线条都精致得像是用笔描画出来的。
人贩子肆无忌惮地在女人的胸口上拍了拍:“这头母豹子,我自己可都没沾手过。你们看清楚了,没生过孩子,也没给人糟践过。买回去当老婆都可以了,二十个金铢值不值?”
奄奄一息的女人忽然动了,她个子比人贩子还要高,低头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耳垂上。人贩子惨叫了一声,半边脸都是血,女人狠狠地把一块东西吐在地上,竟然是半块耳朵。
一直蹲在后面嚼着烟草的魁梧汉子忽然站了起来,拔起了插在面前土里的刀。他上前一把把那个瘦精精的汉子推开,左右两个嘴巴扇在女人脸上。女人的脸侧立刻高高地肿了起来,汉子把一把青光流动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吐去嘴里的烟渣。
“贱货你再敢动一动,我不要二十个金铢了,拿你试刀!”
女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她低喘着抬头,看了汉子一眼,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她忽然一横脸,那张清丽的脸蛋在锋利的刀刃上擦过!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变化,汉子也惊得退了几步。
一道明显的刀痕留在女人的脸上,血慢慢地布满了刀痕以下的半张脸。女人还在笑,直勾勾地看着汉子。
“拿我试刀吧,”她的声音虚弱又沙哑,“我现在不值二十个金铢了,不如试刀好些。”
“你!”汉子暴怒起来。
破了相的货色绝对卖不了二十个金铢,他一路上运来,想卖一个高价,连自己都忍着没有碰一下,现在全都完了。
“好!你狠!也别以为爷就不狠!”汉子扯着她的头发,一刀斩在木桩上。
把女人捆在木桩上的竟然是两根铁绳,汉子斩断了,把女人狠狠地推在薄雪地里。女人的双手还被束着,围观的人看清了,竟然是一根细细的铁线穿过女人的两只脚踝捆住了她,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唉唉,”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看不过去,“卖人也不是这么卖的。瘸了买回去干什么用?端茶送水都不行,你们还敢出二十个金铢?”
“少废话!”汉子的目光凶蛮,惊得商人退了回去。
“买就买个玩物,还要端茶送水,一个人你想当几个用啊?”他在女人背上狠狠地一拉,整个白净细致的背完全暴露在外,和雪地的颜色几乎没有分别,“现在也不值钱了,没有心软的大爷买她,我也就只赚个本钱——今天我把她劈了卖肉,一斤一个银毫,有意的出个价格,肉拿回去没用,可现杀活人的场面见过的还不多吧?”
周围安静下来,也不知是惊惧还是期待。八松城如今已经没有晋北的大军守卫了,夜沼的流寇把晋北军驱退到擎梁山以北,杀个把人没人会管。何况杀婢在晋北也只是罚钱,不算大罪。
汉子带着阴森森的得意,回头看了看瘦精精的汉子。杀人卖肉只是个噱头,他早已看出人群中几个商人看上了这个女人的美色,只是还犹豫着不愿出价。只要此时有一个怜香惜玉的忍不住了,好歹还能拿回十个金铢。
“别杀了,别杀了,我……我出……”果然有人举起了钱袋。
“不杀不行的,”回答他的竟然是那个被汉子压在地下的女人,“我只零碎地卖,卖肉而已。”
她脸上那股豹子般凶狠的神色已经淡去了,安安静静地,像是说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商人犹豫了一刻,退了回去。
“还有出价的没有?还有出价的没有?”汉子有些急了。
一匹火红色的骏马忽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马上是一个年轻的武士。他披着乌黑的大氅,满身都是雪尘,似乎刚从风雪里来到这个镇子。他的背后捆着巨大的长型包袱,看起来极重。
“你没听见么?”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不整个卖的。”
  “我没有钱,”年轻的武士静静地看着她,“就算你按肉价卖,我也买不起。不过我可以赌一把,就拿你下注,怎么样?”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那个持刀的汉子。
  “赌?”汉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你拿什么赌?怎么赌?”
  “要是猜黑白扔骰子也太没意思了。我看你的刀很好,是用刀的人。我也有一柄剑,我就拿剑下注,赌断刀。若是你的刀能把我的剑斩断,哪怕是剑刃砍出一个缺口,我就把剑输给你,反之,这个女人就由我带走。”武士斜觑着他,“算不算公平?”
  汉子犹豫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没有这个胆子么?”武士淡淡地问。
“哼!跟我比刀?”汉子恼火起来,“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看值不值得我赌。”
  “我这柄剑可以赌千万人的命,你不亏的!”武士无声地笑。他忽然探手到背后,谁也看不清他怎么瞬间就解开了那个包袱,一声极低极沉的金属震鸣响起。剑横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瞬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周围一片死寂。
  武士从背后取出的毋宁说是一块巨大的金属。它确实是一柄剑的格局,可是世上却从未有过这样巨大而森严的重剑。它是石青色的,足有四尺以上的长度,剑身有成人的一只手掌宽,密布着斑驳的云纹,古老苍劲的花纹在靠近剑格处汇成了狰狞的兽面。
  它静静地平持在武士的手中,一种帝王般的威严悄然而生,震慑着围观的人。
  “这么……这么大的剑?”人贩子的同伴嘟哝起来,“不是……不是中空的吧?”
  武士放松了手腕。重剑呼啸着点落在地下的一块石头上,谁都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加力,可是仅凭着剑本身的重量,溅着火花就把石头破成了两块。
  “即使只卖铁价,你也不会太亏吧?”武士重新横起重剑,“我拿它,赌那个女人。”
汉子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看着自己手里青色的刀,又去看武士的剑。他相信那确实是一件了不得的宝物,可是他也担心,薄刀对上这样的重剑,实在很难说结果。
  “大哥别怕。就算他的剑重,我就不信这柄重剑的剑锋能比我们的刀利,”瘦精精的汉子凑了上来,“他有话在先,留下个口子就算输。”
“好!”魁梧的汉子下了决心,“你砍还是我砍?”
“我的剑重,自然是我占优势,让你砍!”
“你可不要后悔!”汉子狂喜起来。他对自己的刀术有自信,以动击静,他占了绝对的优势。他瞥了一眼那柄剑,将自己的刀高高举过头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用全力,伤了那柄剑,价格就要打折扣了。
可是很快他就稳下了心神。他呼吼着全力斩下,决定不留一点机会给这个年轻人。
“嚓”的一声,汉子觉得掌中忽然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巨大的力量下,那柄剑根本没有颤动分毫。而他那柄河络制造的名刀在看似粗钝的剑刃上只是一顿,随即仿佛是一根软蜡的棍子,分成了两截。
年轻的武士单手提起重剑。他的战马昂首立了起来,带着呼啸的狂风,重剑对着汉子当头斩落。
剑停在汉子的后脖上,周围几十个持刀的汉子奔过来,却不敢再逼近了。武士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柄剑在他手中的时候,剑的霸气也使他看起来有如一个皇帝般。即使回头的一个眼神,也足以杀人。
他缓缓地把重剑收回了背后,提起女人放在自己的马鞍上。
“我不是买你,是赢来的,”他淡淡地对女人说。
他策动了战马,黑马警觉地顾盼,缓缓步出了人群。马背上的武士漠然地仰头看着飘雪的天空,女人忽然感到绷紧了心思完全地断了,她这才感觉到这个世界那么的冷。而武士粗糙的手环抱在她赤裸的腰间,却是温暖的。

寂静的宫室里,女人把满手的水泼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噼呖啪啦的爆竹声从长街的尽头处传来,隐约的欢呼,有笑声。
女人悄悄地走进紫梁街边的小铺子里,靠窗的桌边有黑衣的人在独自喝酒,此外三三两两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旅人。这是除夕的夜晚,只有行商的旅人才会在这种小铺子里流连。
  “很久不见。”她收敛衣袖,静静地坐在黑衣的人对面
  “很久不见。”
  “将军清减了。”
  “你也是。”
  息衍抬起头来,窗外有人提着灯笼经过,短瞬的亮光照进来投在女人的脸上。她没有敷粉,皮肤像是被照透了,一瞬间带着一点粉色。
  “除夕之夜,突然地约你出来,很是冒昧。又只能在这样的小铺子里凑合,不过他们的白酒酿得很好,可以尝尝。”
  女人轻轻地笑:“我知道将军喜欢在小铺子里喝酒。除夕之夜也没什么,国主开恩,多数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暂住,我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幽隐还好么?”
  女人犹豫了一刻:“……并不像他的父亲。”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却被息衍按住了。
  “酒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息衍拿过她的杯子,就着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漓进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为她重新斟满。
  铺子小,白瓷的杯子却很大,方方正正,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她低头嗅了嗅酒香,却不饮。酒香被热度蒸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弥漫,杂着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几分湿润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上下了一场清淡的酒雨。
  旁边几桌上的笑声和说话声依旧传来,却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
  “有风塘的花都谢了,我伺弄了一整个秋天呢。”
  “我在窗外放了几盆紫琳秋,现在放在暖阁里,可是渐渐看着也不行了。”女人轻声说。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隔了许久,息衍终于笑了起来:“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直说我的来意吧。”
  “嗯。”女人点头。
  “前天深夜,又有七个人在城南被杀。其中三人是中了吹针,四个死在天罗的蜘蛛丝下,都是淳国风虎的斥候精英。你不会告诉我,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吧?”息衍压低了声音。
  女人点了点头:“他们想要那柄剑。”
  “明昌县侯梁秋颂是淳国的第一权臣,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过这毕竟是下唐的国境,他还不敢过于嚣张,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梁秋颂离那柄剑,还远着呢。”
  “我担心的并不是梁秋颂,而是这柄剑的消息终于外传了。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时候,我想过要杀了你,然后这个秘密就由我带到坟墓里,留着到一千年之后,再有人去拔那柄剑,”女人轻轻抬起头看着息衍。
  息衍和她对视。说是这么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没有杀气,清亮亮的眼底仿佛沉淀着一层水光。
  “藏不住的终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剑在河洛文中的名字么?西切尔根杜拉贡,地狱的噬魂龙之剑,它是魂印之术锻造的武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在那里,它自己的力量也会和同一炉铁水铸造的其他武器共鸣。”息衍抚摩着自己腰间形制特别的古剑。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护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没法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女人摇头,“否则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息衍苦笑:“总之,前后你已经杀了两拨淳国斥候。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并不是软弱的人,新的风虎还是会不断地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们没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们。你总会激怒明昌侯或者国主,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谢谢将军,我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有个我没有想到的客人,苍溟之鹰,他已经到了南淮。他为了什么而来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苍溟之鹰却不会,那柄剑最终还是天驱的圣物,他是一定会取回的。”
  “你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了么?”
  “还没有,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息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怕,很快这个承诺我就不能实现了。”
  “那样也好啊,他们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我就没有必要留在南淮了。将军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牢笼。”
  “牢笼么?”
  “牢笼……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她把白瓷杯拢在两手间轻轻地搓着,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温热的酒杯暖着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黄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间在她心头涌动起来。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无从去问。
  “难怪将军喜欢在这种小铺子里喝酒,想不到这种白酒温热之后那么好喝。”她这么说着,并没有抬头。
  她把杯底的酒饮尽了,脸上微微有些红润了。
  “还要一杯么?”
  “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宫里进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么?”
  “不必了,”她低头行礼,“今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是避免跟将军见面吧。很浓的乌云已经在南淮城上汇集了,一旦乌云崩塌,没有必要累及将军。”
  息衍看着她离去的纤纤的背影,垂下了眼帘。
  “看来这个除夕夜只好在这里喝寡酒了,我本来想很久不见,当有很多可说,今夜也就没有安排什么别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举杯。
  女人在门口微微停了一步,望着人来人往灯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点笑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是我来南淮之后第一次看见街头的新春,那么热闹,真好啊。”
  她提起裙角,出门而去。

女人一离开,方才还在喝酒聊天的几人忽然都蹦了起来。三三两两地挤到门边去看,连奏琴的老人也跟在后面伸长了脖子。
“唉唉,先生这就把人放走啦?”老人有些嗔怪地对息衍说,“这么好的女人,春晓一刻,可是千金呢。”
“这么好的女人……”息衍抬起头看着屋顶,默默的出神。
  “贪色!”
  他忽然大笑起来,转身一把扯过老琴师手里那张竖箜篌,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烟杆。他旋身坐在老琴师的椅子上,架起一条腿,在膝盖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声音淳厚,烟杆拨着琴弦却有一股跳荡飞扬的意味。琴声在夜色中忽地炸开,似乎桌上的烛火都被压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乡下的小调《圆仔花》,在南淮城里人人会唱。人们的心思都被琴声吸引过去,而息衍一袭文士的长衣,弹起箜篌的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个乡村野店里的酒徒,神采飞扬,眉目中满是狂浪不羁的味道。
  他眼神到处,旁边几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息衍更笑,烟杆的挑拨比琴师的轮指更要快了几分,仿佛千千万万的铜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场忽如其来的乡间急雨。人们恍然以为不是身在下唐国的都城,而是在乡野的祠堂边,春祭的大典后,男男女女杂坐在一张席子上,彼此拍着肩头偎依在一起,慢慢的天地间里都是酒香。
  “看看,看!”一个半醉的人兴奋地指着窗外。
  本来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就贴在窗纸上,又像是隔得很远很远。头顶那支钗子在琴声激扬中轻轻地颤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息衍却不看,只是自顾自地弹琴。
  他忽地曼声长吟: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琴声骤然间变了,从乡野骤然回到了烛影摇红的宫殿,柔靡中层层的华丽展开,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层层绽放。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
  息衍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负他的纵横。俨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宫前执守的少年金吾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烈酒登高远望,拔刀击柱,和朋友们一起烂醉如泥。当时想必也有红袖的歌女跟着这些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一起拍手,眉间眼角都是恋恋与痴迷。
  弦声已经拔到极高处,息衍深吸了一口气……
  “嘣”,周遭的声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余下袅袅的余韵。
  息衍微微地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断了三根,他的烟杆空悬在那里。
  “弦断了……天气真干燥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地望着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时候,还有谁会听我弹琴?”
  没有回答,窗上那个剪影已经不在了。




“圣人者,于万难之际,守衷不改,不以褒贬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败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贵一也,圣人得其理,是谓圣也。”
路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回音朗朗。
东宫的书房,两首各置了一张书桌,东首是年少的下唐储君,西首则是蛮族世子。两人穿着同样的素锦长袍,相对而坐,吕归尘有些笨拙的捏着毛笔,目光静静的垂下,对面的百里煜斜眼瞥着他的动静,一手托腮,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脸蛋。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喂!喂!”
吕归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百里煜双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纸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么?”
“我……”吕归尘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试卷。
“夫为师者,授课以信,为徒者,求学以诚,”远处,路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忽的一转,变做了大喝,“我何曾许你们私下问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路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的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
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辞其侣,信也’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煜少主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这才不枉国主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的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百里煜又压着声音对吕归尘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路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百里煜满是好奇的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是墨笔稀稀疏疏描画的一幅图,最初似乎是几个不规则的墨点,被点成了远方羊群的背,而后近处刷了几笔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纸角则是雁群,横斜着穿过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头,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着前方,瞥也不瞥吕归尘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国主重托教习两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尘少主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陆金帐国的英雄,刀马无敌,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尘少主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吕归尘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掉头大踏步的离去。吕归尘手里还笨拙的握着墨笔,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尽头。
“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大!”百里煜蹦着回来,对吕归尘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一准儿去父亲那里告状。”
“我……我该怎么办?”吕归尘无奈的看着他。
“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百里煜耸耸肩,“你要是怕,就别气那个老东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吕归尘低下头去,“夫子说的,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会东陆文字么?”
“我是学过的,可是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圣人啊、义理啊、大道啊,我都听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么是圣人?”
“圣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挠了挠额角,“这个……也不好说不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大贤,整天就是著书立说教书授徒,很古板的那种,在讲堂上把背挺得笔直。要是过上几百年,路夫子烂得只剩下骨头了,也许也会戴个圣人的头衔。”
“哦……”吕归尘若有所悟。
“对了对了,”百里煜对这个蛮子渐渐没有的畏惧心,而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们北陆大家平时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骑着马跑到这里放牧,又跑到那里放牧,大家一翻脸就带着刀对砍,唰唰唰唰的,然后胜利的人把失败的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杯?还抢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书上都是这样的,你倒不像个蛮子。”
吕归尘默默的想了一阵子:“其实也不是这样……”
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可以去描述他心里的朔方原,最后只能说:“其实只是一片草原罢了。”

夜深人静。
书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从鼻子里面冷哼着笑了几声:“蛮子!字都识不得几个,还想学我们天朝上国的文化。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茹毛饮血之辈,毕生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国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毕竟两国交盟,面子上还是要做的。国主那么大的排场,让一个蛮子和世子同饮食同起居,用意很明显,不就是做给金帐国的使节看么?”
“今日我觐见国主,国主还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个不开化的蛮人身上。而且这个学问要是给蛮子学去了,将来他心怀二志,对我们东陆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路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读书,放他在一边好比放了只八哥儿,天长日久也会说两句。至于真髓,真髓就是那么好学的?量他一个蛮子,也学不走什么!”
  “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拓拔山月,怕是这个蛮子的靠山。国主如今很是宠信这个蛮人,要防他恃宠娇纵。”
“秋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国主。国主哪里是宠信蛮人?若是国主真的把拓拔山月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息大人有过节?拓拔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拓拔山月来坐?”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他刚从满是灰尘和朽蠹味道的书库里翻出了这厚厚的一摞书,只是想自己读完了,或许就能听懂了。
他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可是无论多少话,其实还是只有“蛮子”两个字。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委屈,委屈得让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来。他确实是个蛮子,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子孙,从他踏上东路的土地,他就下了决心要做一个草原男孩的表率,绝不再软弱和流泪。
他无声的穿过迴廊,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夜深人静,蛙声嘹亮。
他在路口上迟疑了一下,一边是去百里煜的俩枫园,一边是去他自己住的归鸿馆。可是他知道现在归鸿馆里只有一片黑,听不见任何人声。两个侍奉他的女孩儿柳瑜儿和小苏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这个时候她们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的去了俩枫园。
鸟笼?
吕归尘想真的是鸟笼啊,而且这个笼子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条路,只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走走停停,最后他忽然看见了虚掩的宫门,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进宫见到百里煜的湄澜宫,那以后百里煜搬进了俩枫园,和他的归鸿馆相隔只有一道墙,湄澜宫立刻就显得荒僻起来,白日里也没有什么人。
他信手推开门,看见月光洒满了步道,树的影子在地下摇曳,哗哗的叶子在风里发声。他再往里走,正殿里面已经清空了,四面镂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银。他觉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微风鼓着椽子间缠绕的金纱,一起一落。
他想东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没有想过有人能把金纱的细纱织得那么薄,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些女孩的肌肤,她们个个都美丽得像是公主,头上搽着玫瑰油,远远的就让人熏醉在花香里。东陆的屋宇也那么精致,斗拱飞檐,廊角影壁后面精巧的种着兰草和小竹,总是能让人眼前忽的一亮。东陆的国主也很有威仪,他总是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得从容典雅。
可是他还是想北陆,想父亲母亲大合萨阿摩敕和苏玛。
东陆什么都有,可是偏偏没有他想要的。
他渐渐的困了,又觉得身上冷。他站起来,跳着把金纱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的缠在自己身上。最后他靠在墙边,坐在了一团云雾般的轻纱中。轻纱冷滑如冰,缠在身上却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来,他的头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从没有遮挡的窗棂间投下来照在他头顶,他想着温暖的牛皮大毡蓬,里面点着通红的火盆,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脚步声。
他的心口跳了跳。
“啊……”这是一声哀嚎,却在一半被掐死了似的。
吕归尘猛地睁开眼睛,再侧头去听,那些细微的声音仿佛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风吹落叶刮着地面的声音。月光满地,宫室的地上泛着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后发冷,想起宫里那些不祥的传说。
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觉得环绕着宫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脚步声是断续的。又有呼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边。他的心突突的跳着,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一个阴阴的吼声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脚步声清晰起来,就在湄澜宫的墙外。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凌乱的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渐渐的接近了。
是有人在宫里打架。吕归尘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又不安起来。深更半夜,他在废弃的旧宫里呆着,是不好解释的。他犹豫了一下,快步的奔向了西墙边的侧门。侧门也没有上锁,触手就开了,他一步踏出门外,就看见一个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狠狠的撞在了宫墙上。
他想要退回来,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从后来追了上来,凶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门外是两面高墙夹着不足三尺宽的窄巷,吕归尘看不见那些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那一肘里凶狠的力量,对方立刻虾米一样弓缩在地上。
更多的人跟着冲了上来,那个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的踢了几脚,在窄巷中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追兵。他的呼吸声沉重断续,不知是受了伤还是精疲力尽,却没有时间喘息,双手扶着宫墙,跌跌撞撞的窜了几步,在吕归尘的面前闪过,发力奔跑起来。
“还敢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追赶的人也不顾受伤的同伴,恶狠狠的低吼着,一步也不落下。
吕归尘看清了,那是七八个人在追一个,被追的是那个肘击对手的豹子般的人。追击的七八个人手里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却是空手,他的一条腿像是扭了,可跑起来还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宫墙逼着拉成了一条直线,前面的人挡了后面的道,渐渐的追不上了。
“停下!”
谁也没注意到的岔巷里,忽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是那个阴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木刀呼啸的刀风,贴地横扫过来,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经迟了。木刀狠准有力的劈斩在他的胫骨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吕归尘几乎以为那人的腿骨折断了。
后面追赶的人一气全部都扑了上去。他们每个人的下手都不比对手软,木刀劈头盖脸的砍下去,发疯一样,仿佛在斩一只西瓜。被围攻的人只有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包围中不断的打着滚。
“往死里打!看看这小子还敢不敢猖狂了!”又是那个阴阴的声音,他没有动手,只是抱着木刀远远的闪在一边,一对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闪着光。吕归尘打了个哆嗦,那目光让他想起草原上的恶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给我去死……去死!”
殴打的人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骂,似乎是在宣泄蓄积已久的愤怒。吕归尘听了出来,那些人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身上是宫里禁军的服饰,肩上垂下银色菊花的军徽,东宫紫柳营是年少世家武士们聚集的地方,军校们一列排开,大半是嘴上没有长毛的孩子。男孩们砍了一会儿,又纷纷抬脚踩了下去,踩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和胸口。
吕归尘觉得有些诧异,自始至终,被打被踩的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抱着头闪避,被人像球一样的踢来踢去。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男孩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男孩。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忽如其来的亮光像是电一样,吕归尘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别人的靴子底下用力的瞪着,深得像一片墨海。吕归尘觉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他相信月光破云的瞬间那个男孩看见了他的脸。可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的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
一个男孩忽然惨叫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男孩们低头,看见地下男孩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构一样的手狠狠的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明,不由自主的闪身跳开。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的把男孩们打飞出去。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集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的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长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对手无可选择的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
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的少年满嘴吐的都是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
那样十足的中气和狠劲,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的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的环顾周围。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
“幽隐!”他有指着隐在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胆小鬼!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
阴影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的对峙了一刻,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也有几分敬畏,鼻子里阴阴的哼了一声,带着剩下的少年掉头离去。
直到他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黑瞳的男孩才忽的颤了颤,缓缓的坐了下来。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的掐着自己的胫骨,长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的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的跟上了两步。
他忽的又住足了,因为那个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正死死的盯着他。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也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的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自然而然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 ,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的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
  “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对面的男孩似乎是没有想到吕归尘会说出这么一句,半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吕归尘用力点了点头,“你是打赢巴鲁巴扎他们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跟他对视了一眼,掉过头拖着步子走了。



  
       剑出了鞘,在月下黯淡无光。
       “静岳,”老人点了点头,“确实是名剑。”
  “是的。不过我指望单凭一柄剑就胜得过变化之枪,大概还是妄想,”客人缓慢而凝重的横起重剑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抖手送出长枪。他的双手按住枪杆的两端,而后缓缓的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的持住了枪的中段。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来客。
“双萝曼单手阵?”客人微微点头。
“胜了这一战,你的武术可以和你的老师相比。”
“请。”
  同时有反射的月光在来客的重剑和老人的枪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落叶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剑和枪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的退后,老人和来客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的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落叶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人已经是用单手操纵着枪,枪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对手的重剑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枪锋和剑刃撞击,互相荡开,长枪像是完全不着力,而枪尾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间,枪尾的短银刺无声的直刺出去。而重剑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的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月光诡异的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菊花盛开,而老人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维持这记直刺,长枪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重剑一连串的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续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人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对方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的闪烁。老人低头看了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剑圈”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仿佛静坐对弈中的行家。
  “我们都可以猜到对手全部的变化,这样会耗到我们其中一个精疲力尽,”老人低声说。
  对手也点头:“你刻下的这些圆帮了我很大的忙。”
  “剑圈枪圆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动。长枪随之射出,他握枪的位置移动到了枪尾,枪锋点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种缓缓压聚的力量
  “要用这一枪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你还能教给那个孩子破一切圆的烈虎屠龙之牙,”对手似乎是在赞叹。
  他忽然撤下了剑,仰望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绽,可是老人的枪还是静静的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的凝视枪锋,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客人低头正视老人,他双腿分立,双手缓缓的举起了重剑,这是他第一次双手持剑。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的颤动,像是在勉励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的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的撕破了宁静。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视。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的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的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再次见到静岳之剑,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的扼住右手腕,“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
       “从今天开始你是天驱的七宗主之一,我正式承认了你的身份。”
       “刚才的就是……仪式?”
       老人笑了:“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邀请你来这里试手?以你现在的力量,真要突破双萝曼单手阵或者纯正的极烈之枪都还有距离。”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的喉咙,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他知道自己的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了杀寒好像好在他的喉间,传说中曾经杀死龙族的东陆第一名枪,而息衍并非一头强健的巨龙。
  翼天瞻为他手中的瓦杯斟上了热茶,自己也捧起了一杯:“一直没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个孩子。我保荐姬野进入禁军,并非只因为一手好枪术,”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森林,那里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的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
  “风炎皇帝的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的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的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的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
  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南淮城里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
  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忤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你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
  “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洛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的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剑的尊严,幽长吉也不例外。在祭剑的仪式上他割破手指让血渗入那柄剑之中,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时候整柄剑的云纹像是水波一样流动,。这是剑里封印的无数灵魂在咆哮着吸噬鲜血,他们疯狂的撞击着剑的骨架,可是这是河洛们以‘星焚术’铸造的武器,就像一个囚笼束缚了他们,是他们不能冲出来。最后他们才安静下来,剑身上的血红色褪去,这表明他们接受了新的主人。当剑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卫不了自己的灵魂,这时候他无法抗拒剑里无数灵魂的吸噬,最终会被封印在剑里。如果没有新的继承人,剑中藏着的龙血骨结咒印会自己苏醒。那样强大的守护可以与羽族秘道中的枫山龙夜吟之阵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别说拿起它,想靠近这柄剑都是妄想。”
  “那么靠近这柄剑会……”
  “失去灵魂,变成一具僵尸。”
  “僵尸……好,我会继续留心这柄剑,不过迄今还没有太多能让翼先生满意的消息,”息衍笑了笑,“不嫌南淮城湿热,翼先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起!”
  半跪于地的战士们同时立起,方阵中腾起轻微的尘埃。
  “进!”
  沉重的战靴踏在黄土上,像是校场中忽然卷起了风,尘埃腾起到战士们的腰间,整个方阵在隆隆的踏地声中推进。
  “止!”
  方阵停下,黑色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了坚实的护墙。
“攻!”
墨旗旋转着被掷下了旗楼!
  黑色的巨盾从中央洞开,黑色皮甲的战士们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风势像是一下子猛了,尘埃一直卷到了旗楼的高度。吕归尘急忙捂住鼻子,啸声已经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无数枝投矛呼啸着在天空中划出弧线,仿佛蜂巢被惊动了,蜂拥出战的工蜂。最后一枝投矛还没有落到前方的阵地上,疾驰而出的战士们双手挥舞双刃的短斧,在奔跑中双手轮流投掷,后面的战士总能控制着让飞斧在同伴的头顶掠过,无数柄飞斧又组成了铁流。冲锋的战士们又急速的闪开,打开的巨盾再次合上,长矛手从后面跟上,矛杆越过盾牌手的肩膀组成矛阵,所有人齐声大吼,冲进了投矛和飞斧激起的黄尘中。
  大吼声和踏地声停息,从旗楼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黄尘中乌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潜伏的乌黑甲虫。
  尘埃缓缓落定,吕归尘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阵中的武士们已经完全汇集到了方才尘埃弥漫的战场中去,正面是巨盾组成的盾墙,配合五排长矛,侧面则有投矛和掷矛的战士们手持长刀。长宽都不过五十步的一块阵地上,扎着数百支的投矛和数百柄掷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虽然不曾亲身上阵,吕归尘也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逃生,即使乘着最迅捷的战马。这样的一次攻势就能杀死上百的蛮族骑兵。
  “将军的阵法又精进了,”方山最先回过神来。
  “世子第一次驾临大柳营,看看操演的仪仗而已,这些还说不上阵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长袍,腰间束着白带,掌令武士持旗发令的时候,这位下唐名将却只是靠在旗楼的栏杆上,带着一脸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旗楼,吕归尘还未转头,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安康!”铁颜和铁叶兄弟带着满脸的尘埃,半跪在他的脚下。
  吕归尘欣喜的上去拉起他们,才觉得两个月没有见到,两个伴当似乎又长高了。三个人拉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久,铁叶才扯着吕归尘身上那件重锦的长衣,使劲捻了捻,又小心的点了点他头顶束成髻子的发辫,嘴里嘟哝着:“世子这么一打扮,真像个东陆人模样了。”
  哥哥铁颜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着他上去向着息衍行礼。
  息衍微笑着还礼,转向吕归尘:“世子的两位伴当,在大柳营连日胜了十五位副将,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武艺上我不能教他们什么,今天正好世子驾临阅兵,就顺便让两位伴当混在军阵里,看看我们东陆的阵法。这样的阵,若是以蛮族铁骑,怎么应对呢?”
他最后一句是问铁颜,铁颜哑了一会儿,低头摇了摇。

“大君送世子来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够见识东陆的战阵,”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戎装佩剑的年轻武士们,“我在禁军中有个小小的军塾,学生都是禁军里的孩子,国主已经令我传授世子军阵之学,如果世子不弃,就便可以在军塾中听讲,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为人师表大概不配,误人子弟倒是时常有的。”
没有回答,吕归尘只是怔怔的看着旗楼下尘埃落定的校场。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凑近他耳边。
吕归尘猛地回过神来,低头行礼:“将军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为意的指着正在收队的禁军战士:“这是锋甲阵,说来还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铁线河决战世子的祖父,在蛮族骑兵下损失惨重,后来才琢磨出了这个阵法应对骑兵。世子以为怎么样?”
“我……”吕归尘犹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上过阵,不过……”
“不过?”息衍挑了挑眉锋。
“我只是想,这个锋甲阵三面有盾,又有长枪防护,如果骑兵是正面冲锋,肯定是敌不过的,飞斧和投枪又是从上方进攻,即使带了盾牌,遮挡也不易。可是如果对方的骑兵根本不冲正面,而是迂回绕到阵后,再以骑射骚扰阵形。这么大的方阵转动艰难,在里面的战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怕就没有那么大威力了。”
“哦?”息衍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世子还说没有上过阵,这番分析不是没有道理啊。”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少年们:“你们少的跟我学了几个月,多的有两年了吧。锋甲阵是我讲授过的阵法,那么世子所说,如果你们带着锋甲阵,遇见对方骑兵兜转进攻背后和侧翼,你们当如何应对?”
学生们中微微的骚动起来,几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间或透出几道斜觑的目光投向吕归尘。吕归尘有些不安起来,深深的低下头去。他后悔自己的多言,自己根本是个连马都骑不好的人,却要跟学过东陆兵阵的世家子弟论战。铁颜和铁叶在一旁看出了他的窘迫,想要上前遮挡,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说!”一个少年踏上前一步。
吕归尘心头一跳,认出了他,那一夜的月光下,被姬野踩在脚下的就是这个孩子,当时姬野叫他雷云正柯。
“若是我领军,骑兵敢冲我的侧翼和背后,我就在阵后以弓箭手直线列队,步弓射程三百步,锋甲阵推前一步,步弓阵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盖锋甲阵的两翼,骑兵冲过来,一个都逃不过我的弓箭!”
“好!后面步弓手压阵,前有锋甲阵挡住骑兵的冲锋,想得不错!”息衍鼓掌,转而又笑了起来,转向吕归尘,“世子,这时候你怎么应对?”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步弓手只能应付斜侧面吧、我正面用一些骑兵诱敌,把本部调动到正侧面,骑兵马快,步弓手拉成长线,来不及转向,不攻击锋甲阵,先攻击步弓手阵形。”
息衍点头,又看向自己的学生们。
“我有办法!”又是一个少年站了出来,“我在步弓手阵形两侧安置鹿角和栅栏。”
“不可能的,”吕归尘摇头,“栅栏能设几百步,可是没有无穷无尽的栅栏,若是步弓手阵形跟着锋甲阵前进,总有走出栅栏掩护的时候。骑兵只要等待时机就可以。”
“方起召,这一计败了,”息衍挥退那个满脸通红的学生,“还有谁?”
“我来!”一个少年恨恨的挥手,用力一斩,“要我说,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阵列队,无论哪个方向骑兵来袭,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挡。”
“弓箭手若是从直线列队改成半月形,怎么能完全掩护住锋甲阵的两翼呢?这样锋甲阵在前,弓箭手半月阵在后,整个阵形被拉成了长条,骑兵更容易绕到背后攻击,这样半月阵变成反弯月,要挡住骑兵很难吧?”吕归尘的声音低低的,不复的平时的清澈,他始终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表情。
“我以四个锋甲阵排成四方之阵,弓手护在锋甲阵之间!”少年的脸上满是怒意。
“那样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后,引到上坡的地方再发起冲锋,前面的锋甲阵被冲散,双方混战,后面的锋甲阵就没有用处,弓箭手也只能当作步卒。”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杀最先的骑兵后混战,然后和骑兵缠斗。锋甲阵随后跟上,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如果不是大队的步弓手,骑兵过马就都杀死了,根本没有机会让锋甲阵来包围。”
“我把弓箭手换成长镰兵,砍马腿!”
“我们青阳的骑兵是带弓的,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我……那我……”
吕归尘低着头,他根本不看对方,只是听见那一个个不同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复又沉默。伴随着那些声音而来的是马蹄声、是哀嚎声、是金属摩擦的嘶响,他不敢闭眼,害怕闭上眼睛他会看见战马的铁甲闪着寒光,潮水一样涌动的生铁光辉,吞没一切。
终于不再有人说话了,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息将军的眼睛,和唇边难以捉摸的一丝笑。
“世子以一部骑兵对抗我学生的锋甲阵和各样兵种,让他们都闭嘴,如果真如世子所说的,没有上过阵,没有学过阵法,难道我们东陆的武士相比金帐国的武士,真的是蠢笨如猪了么?”
“我没有欺瞒将军,”吕归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说的,是我的叔叔九王带青阳虎豹骑剿灭我表哥龙格真煌的战斗。那一阵木犁将军为我解说过,那时候我表哥带着步兵,我叔叔的骑兵大队没有全部跟上来,就是以这样的战术,最后我表哥冲到距离叔叔的本阵只有三十步,从马背上掉下来了。”
“是这样……”息衍微微点头,“我的老师曾说纸上用功十年不如一朝剑刃染血。兵书上说上将伐国,兵不血刃,可是不亲眼看到那冲杀的场面,没有敌人的热血溅到自己的身上,又怎么会明白战场上的事呢?”
他转向自己的学生们:“你们今天输了,是不是口服心服?”
少年们互相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再站出来,旗楼上一片安静,只听见依稀的风声。息衍提起自己置于剑架上的重剑,就要离开。
“将军,既然是纸上用功十年,不如一朝剑刃染血,蛮族世子不过是听说过,终究还是虚套,现在下面就是校场,为什么不自己上马试试呢?”一个阴阴的声音细得像是一缕丝,从背后飘了过来。
息衍回头,吕归尘全身微微一震。那个声音让他觉得很耳熟,入耳说不出的难受,带着浓重的阴湿气,在耳边久久的萦绕不去。一个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后,没有露过脸。这时他一步踏出,少年们不约而同的让出了路,围拱在他周围,懊丧的神色忽的都不见了,又燃起了希望。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是跟周围的人相比,他完全不像个孩子了。那张生青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两颊深深的陷了下去,颧骨又高又利,衬得双眼深深的陷了下去。吕归尘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觉得背脊上猛地一寒,像是被泼上了冰水。他完全想了起来,那天晚上,那双恶狼一般的眼睛就是这个少年的,当时他抱着一柄木刀靠在拐角的墙壁上,月光不曾照到他的脸。
“幽隐!”他也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那场试手中本该最后一个出场的东陆少年武士,当时他的脸色也是生青的有些渗人,却不像现在这样带着惨白。短短的几个月,他急剧的消瘦起来,却带着铁一样的硬度,禁军的黑色战衣套在他身上,虚虚的被风吹着,似乎可以看见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世子是金帐国的贵客,怎么能轻易下场动武?胜负已经清楚,不必再说了,”息衍淡淡的拒绝了。
“那将军是偏袒这个蛮子了?”
“谁是蛮子?”息衍的话还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只知道国主让我教导金帐国来的贵客,不知道蛮子两个字从哪里来的。”
“将军说没有蛮子就没有蛮子?”幽隐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声,像是从喉咙最深处生生挤出来的,“那风炎皇帝北伐是为了什么?我们学武从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贵宾了?”
“混帐!”铁颜铁叶一齐挡在了吕归尘面前,紧紧握着刀柄。
少年们不安的看着左右的同伴,却看见幽隐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着铁颜和铁叶逼上了一步。铁颜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定住了,铁叶却小小的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来,脸也不由自主的红了。这时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关头,他知道自己该像哥哥那样绝不退缩,他素来也自负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这里就和幽隐翻脸。可是幽隐逼近的一刻,他却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像是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带着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呕吐。
下唐少年们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跟在幽隐后面也进了一步,个个高昂着头。
“幽隐,闹够了么?”息衍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吕归尘的双手分别抓住了铁颜和铁叶握刀的手,生怕他们真的把刀抽出来。他低低的咳嗽了一声:“我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瞎说的,不算数。我身体不好,不能上阵,我认输。”
“骑兵能破锋甲阵,幽隐你想试试,我们两个试试,”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站在旗楼的一角,方才跟随息衍命令挥舞墨旗的少年独自站在那儿,拄着沉重的战枪。他转过脸来,冰冷的目光在吕归尘脸上扫过,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吕归尘愣了一下,喃喃的说:“姬野?”
“这不是胡闹的时候,”息衍皱眉。
姬野不回答,目光跟幽隐的目光对上了。黑瞳对着那对深深的恶狼一样的眼睛,幽隐的脸扭曲了一下,缓缓的踏上一步,姬野没动,安静的像是块石头,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
“好!”铁叶忍不住喊了起来,姬野的枪术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顶住幽隐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闭嘴!”铁颜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缜密,冲动过去,觉得眼下的场面有些乱了,不好收拾。青阳和下唐已经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来,谁输谁赢都是难堪。
“将军,将军快令他们罢手吧,”方山有些慌了,“这事让国主知道,将军没有麻烦,可怜了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点口角,将军一句话就算了。”
息衍这时的神色却舒缓下来,摸了摸下巴:“其实让他们试试,倒也是有趣的事情……”
“将军可不能轻忽啊!”方山大惊。
“我怎么会轻忽?”息衍只是笑,“这是我这个青缨卫跟了我那么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说话,一说话就想挑战东宫武士的首领,怎么能轻忽呢?”
“姬野,幽隐,”他走到两个人中间,“我给你们各一百名战士,给姬野都是骑兵,跟幽隐五十名锋甲阵步卒,五十名弓箭手。武器只能用长杆,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幽隐的声音在喉间带着嘶嘶的杂音,“不过长杆也难保不受伤,到时候不要有人后悔为人出头。”
姬野随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口大块的淤青:“你见没见过我后悔?”
他看了看幽隐背后伸长脑袋的少年:“雷云正柯,你的脸还在肿啊?”
雷云正柯手微微抖着直指姬野,“好!我们就下去较量,我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请战!”
少年们的情绪忽的被点燃了,争先恐后的站了出来。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墙,半圆的封住了吕归尘他们的视线。他握住长枪的手不由得缓缓扣紧,扫视着那些脸上明明白白的敌意。
“我……”铁叶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觉得有人狠狠的捏了捏他的肘弯,痛得一咧嘴就没有说完,转头看,是石头一样的哥哥铁颜。
“我就是想……”铁叶还不死心。
铁颜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默默的踏前一步。
“既然是东陆锋甲阵对我们蛮族的骑兵,那么就用真正的蛮族骑兵,”铁颜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稳得像块石头,“我们正好有一百个蛮族武士!”
铁叶从懊丧中猛地振作起来,不敢相信看着哥哥,大踏步的上去和他并肩而立:“也算上我!”
“当然算上你,”铁颜看也不看弟弟,“不算上你,我们就没有一百个蛮族骑兵了。”
他拉着弟弟挤开人群,站过去和姬野站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息衍挥了挥手,少年们一齐奔下了旗楼。
“谢……谢谢……”吕归尘站在楼梯边低声说。
姬野没有看他,微微留了一步:“我不是帮你,他们找你麻烦,是冲我。怎么样都跟你没有关系,我还要谢谢你的朋友。”
他抬腿要走,听见身后传来吕归尘的声音:“只要直冲中阵就可以。”
吕归尘重复了一次,“直冲中阵。”
两个二十五人的小型锋甲阵方阵静静的矗立在校场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阵后,列成直线,两个方阵正中立着纯白的战马,幽隐的面甲遮住了半个面孔,手中高高举起金色菊花的大旗。
蛮族的烈马在校场另一侧刨着蹄子,骑兵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提了练习的木刀。他们没有列阵,简单的排成一道直线,中央的铁颜高举着白色的豹云大旗,铁叶兴奋的拉着他刚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是安静的。蛮族骑兵们还是习惯于他们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是禁军的黑色犀牛皮铠,和对面锋甲阵步卒的装束相似。
“一个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个打的是豹云旗,看来两边心里都有怒气啊。方都尉,我们不如赌一场,看哪边赢?”息衍吊着烟杆,手里翻转着一枚金铢。
“哎哟,将军,”方山哭丧着脸,“这无论那边赢,又有小的什么好处?一边是金帐国的贵客,一边是国主宠信的游击将军,找起麻烦来一个比一个都狠,早知道这个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在禁军里吃天天操练的苦头。”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乐,赌赌也是个乐子。”
“唉,”方山摇头,“论起行军布阵,下唐哪个敢在将军面前放肆?将军说谁赢就是谁赢,又有什么可赌的?”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起来才有趣。”
“将军也不知道?”方山有些惊讶。
“长枪击盾,是盾克枪还是枪破盾,谁会知道?”息衍将金铢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牵引着一道金色的光线,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这次斗的不是阵法,是他们的斗志!”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枚金铢,金铢落在土里,腾起一片小小的灰尘。
整整一百匹战马同时人立起来长嘶,石头一样安静的铁颜单手高举豹云大旗,放声的咆哮起来。他的马蹄落下,姬野的战马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烟尘在马蹄下翻滚,所有的蛮族骑兵跟在姬野的战马后发起了冲击。
“确实是精锐,”息衍点了点头,“若是下唐骑兵,姬野会输这一场。”
黑衣的锋甲阵步兵还是静如止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只有阵后的五十名步兵开始缓步向着前方推进,他们手中虚虚的引着弓,箭矢已经去了锋镝。幽隐手中是没有枪头的桐木长杆,斜挑起来,纹丝不动的指向前方。
骑兵转眼已经扑到距离锋甲阵五十步的距离上,锋甲阵依然没有动静。
“冲过去!”铁颜再次咆哮着高举战旗。
蛮族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的战马再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平持着同样的桐木长杆,向着锋甲阵的步卒挑刺。
“放箭!”铁叶已经手痒得难以忍耐了。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一齐放箭。无愧于蛮族英武善射的名声,那些无头的羽箭从上方掠过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锋甲阵中央的步卒,箭虽然在皮甲上弹开了,但是步卒们纷纷倒下。铁叶的箭却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满弓的力道极强,箭走的路线笔直,从巨盾的缝隙中射了进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闪在了一边。铁颜忽然看清了黑盾后面的步卒,他全身一震,想要拉住战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幽隐的长杆全力挥落。
整个锋甲阵忽的散开了,连带后面的步弓手们也都抛弃了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没有一个战士是持投枪、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间所有人手中都换成了两丈的长杆,近百根长杆劈面砸来的时候,连铁颜也无法闪避。
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幽隐根本不想用复杂的锋甲阵,他只是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
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的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
可是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的砸落在身上。但是一个念头支撑着他,铁颜心里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
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

姬野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根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
他只剩下一骑,还未落马的蛮族骑兵在周围逡巡着想踏阵救回同伴,但是长杆组成的阵列阻挡着散开的骑兵,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落马的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的抽紧,直觉让他及时的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的痛着。姬野不用回头也知道谁在追他,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也根本没有机会回头去看。
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的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此时他才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的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的僵持着。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的起伏,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人色。
“你输了!”姬野大喊。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的神色忽的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猛地闪动,姬野浑身不由得收紧。他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的一脚踢向了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进了黑马的腹部。奔驰中的黑马长嘶着发狂起来,它一加速,陷在马腹里的铁齿横划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再次插进了马腿中。
黑马痛苦的长嘶着,四腿发软,失去了平衡,倒在尘埃中。姬野在瞬间从马鞍上跳起来,整个人横滚出一丈,才卸去了冲劲。
远处旗楼上的息衍犹豫了一瞬,对着旗楼下喊:“快牵我的马!”
吕归尘却只能扳着栏杆,看见手持双木杆的幽隐缓缓的带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幽隐。最后的安静中也隐藏着最凶猛的攻势,吕归尘明白这个道理,狼群扑向取水的鹿群前,双方往往是安静的彼此眺望。他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硬木的栏杆抓得格格作响。
“我跟你说过,在东宫活不过半年!”幽隐的喘息中带着刺耳的笑声,“狗崽子,现在后悔迟了!”
狮子马高高的抬起双腿,对着姬野的头顶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马蹄带着熟铁的蹄铁,一踏之下可以把恶狼的头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一个声音忽然横贯了整个校场。
它像是远空的轰雷,袭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吕归尘打了一个哆嗦,他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来自莽莽草原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大地深处的呼吸。
所有的战马在同一瞬间惊慌失措,狮子马不顾幽隐的驾驭,铁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过,全身酸软一样半跪在地下。幽隐连续踢了几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让它重新站起来。奔驰中的蛮族武士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从小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可是这时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战马,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被惊吓了。它们高高竖着耳朵,不顾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着小圈子,打着低低的响鼻。
“这是……”吕归尘把手拢在耳边。
“是我们那匹龙血马!”铁叶醒悟过来,“是那匹仔公马,它睡醒了!”
确实是马嘶声,吕归尘也明白过来,可是他生长都在草原,却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嘶,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根本就是狮子般的吼叫。
“是金帐国进献的龙血马啊,”大柳营的军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来解释,“本来是说和本地母马配种的,不过这匹马性子太过狂燥,母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会长嘶,周围的马都吓得乱蹦乱跳,虽说是马,不过说是条毒龙也不为过了。”
“是马王吧?”息衍低低的自语。
他从架上取了一杆墨旗,用力掷下旗楼,大柳营的军校也同时敲响了铜锣。这是终止操演的命令,缠斗中的武士们只能分开,蛮族武士们迅速的从包围里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队等候在原地。
幽隐握着双杆迟疑了一阵子,恨恨的把它们全部抛在地上,策马回到了旗楼下。姬野却没有立即去牵手上的黑马,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看向远处马棚的方向。

少年们都回到了旗楼上,下唐的武士们脸上都满是得意。
“将军,这一阵是我们赢了吧?”雷云正柯的声音响亮。
“不错,这一阵是步兵阵胜了骑兵,世子说要冲杀中阵,是战策错了,”息衍点头,“用长杆克马,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若是把心思花在繁复的战法上,倒是未必管用。”
他转向吕归尘:“世子为什么会想到要冲杀中阵呢?”
吕归尘犹豫了一刻:“我只是瞎说的。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战,最后我表哥带着一百名骑兵冲杀叔叔的中阵,一直冲杀到距离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马。我想骑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只要能够从中间冲开阵形……”
“世子的表兄是草原上有名的英雄吧?”息衍笑笑,“他能冲破的阵势姬野未必能够,所以说纸上谈兵终究是不够的。古来掌握战场的人,无不需要掌握全局,从阵势到杀心,无一不可漏过。”
“你明白了?”他又转向幽隐。
幽隐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他微微抬起视线看了息衍,点了点头。
“那好,这也是你最后一节课,”息衍淡淡的挥手,“从今以后你不用来了。”
少年们中哗然一片。
“你不问问原因?”息衍没有理睬学生们,只是静静的看着幽隐。
“我没兴趣知道,”幽隐抬起头,他嘴角竟然挂着一丝阴冷的笑,“我知道你偏心,我也从来没指望过你教我什么!”
“呵呵。”息衍低低笑了两声。
他的身形忽然动了,腰间重剑出鞘,似乎根本看不见他动作,那柄剑已经从少年们的肩上掠过,直指在最后的幽隐的喉间。这是吕归尘第一次看见那柄古朴的剑,粗犷的花纹布满剑身,像是裂开的龟甲。
“你操练中用武器伤人,刚才想做什么,用不着狡辩,”息衍的声音生冷,“就冲这一条,我可以在中军帐下斩了你。”
周围一片死寂,方山手脚冰冷,没有料到懒散的武殿都指挥忽然雷霆暴作。他跟在息衍帐下也有多年,还很少看见这位将军拔剑。
幽隐脖子骾着,努力的避开剑锋。只有剑锋下的他才能感觉到息衍舒缓的动作里隐藏着多么强的攻势,他想闪避,可是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
“将军你自己偏心,”他鼻孔张开,粗重的喘息着,“也不用栽到我的头上。”
息衍和他冷冷的对视着,所有人不悦而同的摒住了呼吸。最后幽隐撤开了目光,他也自负眼神犀利,可是在息衍的眼睛里,他却看不出一丝情绪的闪动。这种铁一样的沉默最后让他丧失了信心。
“眼神真是可恶,”息衍笑笑撤回了剑,指着姬野,“你看那个人,眼神跟你一样的讨厌,你说我偏袒他,知道为什么我偏袒他?”
“我怎么知道?”
“因为他也许是个恶棍,你却是个懦夫!”息衍这么说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十一



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的翻开手里的书。
他已经习惯了东宫的日子。在城郊诺大的一片园子,除了祖陵和煜少主尘少主住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显得荒僻。又只有一些禁军的世家少年负责执守,开开小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然他觉得一个影子投在他的头顶。仰头看去,是桥上的孩子对他挥着手臂,虽然是夏天,他的手腕上还是缠着白豹子的皮毛。
“阿苏勒?”姬野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蛮族少主。
“我……我是过清馨舫去库里找几本书看的,”吕归尘解释着。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里打着小鼓。
其实他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姬野的,午后,侍奉他的两个使女又去跟着百里煜一起逗猫,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人声喧闹,他只能对着高大的宫墙。于是他又想到了这个东宫里唯一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和姬野是不是朋友,黑瞳的东陆少年身上有股蛮族世子也不如的傲气,每次吕归尘和他说话,姬野的回答都有些懒洋洋。
“姬野,最近幽游击还找你的麻烦么?”吕归尘下桥走到姬野面前。
“不常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将军上次发怒,他也许怕了吧?不过老实说没有架可打,也挺无聊的,”姬野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书,“没了幽隐,方起召彭连云他们只敢瞎嚷嚷。”
“姬野你在看什么书?”
姬野把书皮亮了出来,书封摸挲得有些起毛了,题着《惊龙全传》的名字。
“这是什么书?”
  “这本你都没看过?”姬野摇头,“我都看第五遍了,可是少有的好书,比《四州长战录》有意思多了。”
  “讲什么的?”
  “是蔷薇皇帝的故事,这本从蔷薇皇帝在天启从军开始说起,一直到他登基,是最精彩的一段,后面的就闷了,分封啊同税啊和宛州商会订约啊,我都懒得看。你那本呢?”
  吕归尘赧然的翻过自己手中的书,书名是路夫子隽秀的笔迹——《政典》。姬野拿过去,疾风吹纸似的翻了翻,抬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的书,”吕归尘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路夫子留的功课,今晚上又要考‘田陌篇’,我再去库里找两本集解,抓紧时间读读,免得到时候答不上来又挨白眼。”
“这‘田陌篇’是说什么的?”
“是说如何丈量土地,交给乡里经营,如何收取税赋,丰年多少灾年多少,多少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税赋,还有历朝的田赋。”
姬野点点头:“原来是本种地的书。”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姬野还是认真的翻着他的《惊龙全传》,吕归尘想姬野大概并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他想应该识相的离开才好。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想跟姬野道别,却被书挡住了姬野的脸。
“你不是要去找书么?”姬野的目光从书上面投了过来,看见吕归尘正看着他的书。
“你喜欢看?”姬野有点明白了,他慷慨大度的把旁边搁着的几本都递给了吕归尘,“那你拿回去看吧,前面基本我都看过了。可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去书坊里还的。”

“田赋者,因时因地而变,富者四取其一,贫者七取其一,灾年歉收,田地所出不过其半,则可甄免赋税。开荒五年无赋,山田以其耕作艰难,不取赋税,但须缴纳乡里公粮。公粮者,鳏寡孤独赈济之用,官出其四乡出其六,使皆有所养。”
百里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清越激扬。路夫子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煜少主在‘田陌篇上’,看来是真的下了工夫,令人欣慰啊,”路夫子微微眯着眼睛,梳理胡须,忽的又一瞪眼,“只是俩枫园的仆役又呈上了少主闲暇时候做的词曲,读来真是令人寒心!尽是些荒淫之作,靡靡之音,又有什么《东宫名玉集》,品评女子的容貌,把这些世家名门的女子尽当作了青楼娼馆的贱妇!”
百里煜不敢争辩,只能嘴里低低的嘟哝。
“少主是我们天朝诸侯的储君啊!该学的是帝王之道,胸怀河山之远,哪里容得下花粉脂玉的闲情?这些女子被甄选进宫,是侍侯少主读书起居,容貌算得了什么?温婉懿良才是关键!”路夫子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这样久而久之,何面去见百里家世代的祖先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百里煜头也不敢抬,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老师悲愤的一对老眼。
一个低低的笑声忽的打破了路夫子的庄严肃穆。
夫子猛地扭头,瞪得牛眼一样恶狠狠的看着背后的吕归尘。吕归尘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把视线从桌上挪开,恭恭敬敬的看着路夫子。
“尘少主为何发笑啊?”路夫子端正架子,声音从容悠长,缓步的踱了过来,眼睛微微下斜落在吕归尘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他脸色忽的变了,一把抓起吕归尘面前的书。
吕归尘不解的看着路夫子,看他抖得仿佛发了羊角风,花白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
“这是贵国的大英雄蔷薇皇帝的传记,”吕归尘低头下去,“我今天刚刚拿到,真是好书,一时读得不忍放手,就带来了,夫子恕罪。”
“这这这……这是哪里是我们大胤的历史,这不过是市井下三滥的演义!”路夫子的悲呼只震得大殿的门窗都在响,“蛮夷!蛮夷啊!”
“夫子不要,那是我问朋友借的……”
路夫子离去时候摔的门还在震颤着,百里煜上来握着吕归尘的手:“今天可是多亏你了。”
他满脸喜气的跑了出去,只剩下吕归尘独自坐在那里,仰望着娓娓飘落的碎纸。

姬野抱着长枪,沿着宫墙小步的溜达。他今夜负责巡逻俩枫园一侧,他比较喜欢巡逻,至少不必木头一样的站在宫门口。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宫墙上的人。
“喂!”
吕归尘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姬野悄无声息的从木梯下面爬了上来。
“少主这么深夜不睡么?在这里看什么?”姬野挤了上来和吕归尘并肩站在梯子顶。
吕归尘住的归鸿馆和百里煜的俩枫园只是隔墙,登上梯子就能看见对面的情景,一棵榆树正好遮住了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仅仅一墙之隔,俩枫园深夜还在院子里点着红纱的宫灯,仆妇们围成一圈。
“我摸摸……是小苏,”蒙着眼睛的百里煜捞住了一只裙角,他抓住裙角扑上去抱了一把,却扑空了。
“猜错了,猜错了!”女孩子们咯咯的轻笑着,拍着手掌。
“可别骗我,刚才那条裙子我记得的,分明是小苏裙子外面罩的影纱!”百里煜还在左闪右闪,循着女孩们的声音扑来扑去,却都扑空了。
“不对!不对!”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百里煜不动了,左右转着脑袋。他不动,女孩们也不说话,捂着嘴巴轻轻的挪动。她们脚下都是软底的素绢小鞋,落地没有丝毫声音。百里煜听不见,只能不动,女孩们互相推搡起来,纷纷把身边的同伴往百里煜的怀里推。她们身子轻灵,忍着笑,又轻轻的跑回来去报复女伴。最后这场游戏终于变成了女孩们互相挠痒,可是大家偏都忍着不肯出声,像是出声就输了一样。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姬野看得无聊起来,一手托着下巴问吕归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吕归尘摇摇头,“就是被抓到就输了吧?”
“只要扫腿一绊,”姬野点点头,肯定的说,“一定能抓住三四个!”
一个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百里煜抓住了机会,上去一把抱住,在她身上摸索着。
“是小苏,是小苏!”他大声说,“这影纱肯定是小苏裙子外面的。”
“我在这里呢!殿下没有抓住我!”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在百里煜身后喊,似乎她才是那个叫小苏的。
“再猜一次,再猜一次,猜不中就不给亲了,”女孩们又喧闹起来。
百里煜犹豫起来,他凑过去在女孩脖子根轻轻的嗅着,女孩被他嗅得发痒,脸色涨得通红,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却又使劲的憋住。
“不准笑,不准笑,”女伴们还是闹,“不准故意输。”
“还有故意输的?”姬野觉得越发的无聊,就想下去了。
“我知道了!”百里煜大声喊了起来,“是柳瑜儿,是柳瑜儿!柳瑜儿和小苏换了裙子,可是香味不会变,这是柳瑜儿身上的味道!”
他一把摘去头上的蒙布,还是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放:“柳瑜儿你输了,你输了!”
“殿下猜中了,轮到柳瑜儿了!”女孩们一齐笑了起来,只有柳瑜儿的脸上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百里煜毫不客气的凑过去,轻轻的咬了咬柳瑜儿精致的鼻尖,然后嘴唇贴在她的脸蛋上。柳瑜儿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带着百里煜一起倒在地上。周围那些咯咯的笑声更加的闹腾了,百里煜还是环抱着柳瑜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柳瑜儿的裙子翻了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在宫灯的光里,她的双腿修长细致,仿佛是粉雕的。
“殿下……殿下……”婆子们似乎要去拉,却只是跟在旁边做做样子,柳瑜儿绯红着脸色,轻轻的哼了一声。
姬野扭头看着同伴,只觉得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头顶去。两个人缩头缩脑的爬下梯子,并肩坐在宫墙下,吕归尘摸了摸额头,竟然满是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爬得那么高……”姬野死死的盯着他。
“我不是!我……”吕归尘结结巴巴的,“我只是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本来那个柳瑜儿和小苏是在归鸿馆的,她们也跑过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你的使女被煜少主抢过去了,不过,这样的你也看得上?”姬野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我……我不是……”吕归尘不知道解释。他的脸红得发紫,像一只还没熟透的茄子,只好深深的低头下去。
  “能不能出宫?”姬野拉他的袖子,“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看新鲜。”
  “新鲜?”吕归尘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的朋友。
  姬野脸上满是得意之情。
十二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借雨磨得铁剑,长鞭跨马称王。”
  台上的先生把手里的云板一扣,清声满堂。
  “今日翻来说蔷薇帝,又是英雄长醉篇。各位听客少歇,待我润喉,稍后尽我绵力,说这一曲阳关血战。伏尸十万,霸王定国,玉女惜别,”先生说完了这一句,又掀起帘子回了幕后。
  吕归尘被姬野拉住,一步踏进这个喧闹的所在,正是一片欢声震着屋顶都颤的时候。放眼无处不是人,空气闷热还带着微微的汗味,他左顾右盼,张大了嘴,只觉得是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喂,快去给我们找个位子,我们还要一壶茶和一碟豆干,”姬野在腰间摸了摸,“再加一碟子胡豆。”
“哟哟,是禁军的小军爷啊,”伙计堆着笑脸打哈哈,“里面实在是没有座位了,这一阵子的戏是《蔷薇百战录》,请的是有名的先生,唱曲的绝顶的亮嗓子,前几场人都满棚了,差点把我们楼板也给挤破。今天说到‘阳关一战’,客人都是结伴来听的。说实在的,我们做伙计的还想听这一场呢,也都捞不着坐。要不然,两位小军爷先在场边凑个热闹听着,我在里面找找,一旦有了位子,立刻出来引座。”
姬野扫视了一圈,也只能点了点头,拉着吕归尘往前挤了挤。两个孩子被周围一同站着听书的成年人挤在中间,姬野用力推了推,才能吕归尘腾出了一片地方。
  “这是什么?”吕归尘觉得无比的新鲜,紧张的贴在姬野身边垫脚去看。
“这是说演义,来一趟下唐没有听过这个都是白来了。”
“什么是说演义?”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姬野埋怨着,“说演义就是说英雄故事。读书的可以看书,像我这样,再怎么读都是一知半解的,总要有人说给我听。而且这个说得可比看书有趣多了,有琴声,有人唱,后面还有鼓点,不过你看不见。”
“嗯!”吕归尘使劲的点头。
姬野看着他满是兴奋的脸:“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我是带你来看一个朋友。不过你不要太亲近她,她疯起来也是很难缠的。”
“她一会儿来么?”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那么多人,能找到我们么?”
“一定能!”姬野神秘的笑。
掌声忽的哄堂而起,有人尖锐的打着呼哨。刚才走进后面的先生又悠然的踱步回来,这一次他捧了一张长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洒然一扫,端坐在桌子后面。整个台上,只有一角有那么一张桌子,桌子一副云板、一块醒木和一张长琴,而台前则站着一个戴面具、穿红衣的人。
“说书的先生是声角,前面的人是色角,”姬野解释着,“先生只是说和弹,前面的人会唱和跳舞,他现在脸上戴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那是蔷薇皇帝的面具,戏台上只有蔷薇皇帝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轻轻扫弦,一扣醒木,周围全都安静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离乡去国二十年,归来日晚白发新。我大胤始祖、蔷薇皇帝统帅大军直逼阳关城下,时值深秋,万物凋敝,大军皆服赤色,军中有一乘红辇,帘幕低垂,载着蔷薇公主驾下……”
先生说话清澈,说书却是个沙沙的嗓子。他偶尔拨弦,侃侃而谈,眼中全没有台下的人。可那声音里却似乎有种魔术,吕归尘呆呆的听着,满心想的只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支打着火玫瑰旗帜的大军开进到阳关城下,沙尘泛起,有一个女人在辇上缓缓掀起了帘子去眺望。
幕后的鼓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先生说到了十万大军逼近阳光城下。他双眉紧缩,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捻,鼓声忽的一顿,仿佛全军定住。而后再起,这一次铺天盖地,有如雷鸣。
“是冲锋!”吕归尘在心里说,他望着台上,像是能看见领军的帝王咆哮着举起承影之剑。
鼓声中先生忽的起身,回归幕后。鼓声再次停顿,叫好声再次潮头般掀起,吕归尘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怎么没了?”他急切的拉着姬野。
“刚刚过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
吕归尘松了一口气,悬起来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姬野你再给我讲一下,我刚才没全听懂。”
“蔷薇皇帝是我们胤朝的开国皇帝,是东陆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阳关血战,是说他喜欢的蔷薇公主要死了,蔷薇公主和他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愿是看着他登上太清阁当上皇帝。可是当时蔷薇皇帝还被挡在阳关之外,眼看着蔷薇公主就要死了,皇帝决心不顾死伤强攻阳关,最后死了十万人,踏着尸体登上了阳关的城头。”
吕归尘瞪大了眼睛:“死了十万人,才登上阳关的城头?”
“是啊。”
“代价真大啊,”吕归尘喃喃自语。
  “可是蔷薇公主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蔷薇公主一生的梦想,就是看着他登上太清宫的皇位,”姬野抓了抓头。
  “一生最好的朋友……”吕归尘呆了一下,不禁又犹豫起来。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十万人,在他的心头的轻重一时模糊不清起来。他望着红锦装饰的舞台,痴痴的出神。

片刻的休息,先生重新走了出来,却不再说话,整了整长琴,自顾自的弹起一曲古风。古风本是简单萧瑟的调子,路夫子课余也不时的弹奏,不过到了说书的先生手里,却多了一些变化。周围听书的客人忽的也都没音了,连饮食的声音都一概全无,只听着琴声低徊,仿佛一根丝线渐渐拔起,越高越细,最后没入云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那个遥遥的歌声响起时,吕归尘呆住了。他一生都不曾听过这样清澈的声音,也不曾想过有那样千年的烈酒都解不开的愁绪。可是这个声音这么唱着,他就信了。那么寂寞高寒的声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涛声,过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旧寂寞的转着,无始无终。
唱歌的是个女声,声音清锐,如同扣着一片精铜的簧片。可扮演的却是高举烈火蔷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冢前唱着这样的吊歌,掀起车帘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来来,”姬野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站在我肩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挤到了前面去,吕归尘左闪右闪都看不见台上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好奇心战胜了谦让,扶着姬野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姬野站了起来,吕归尘忽然升得比周围所有人都高,他腿抖了两下,不由得笑了起来。
台上唱歌的就是穿红衣的色角,从身形看去是个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边沿,轻盈得像是飞鸟,脸上还是套着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是个剑眉飞挑的威武男人。
歌声稍微停息,后面声角的琴声又跳跃了几下。色角把一张红巾蒙在头顶,不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
“好!”叫好声一时仿佛潮涌,屋顶都要被掀翻过来似的。有人大把大把的把银毫乃至金铢抛了上去,满台乱滚。吕归尘四顾都是兴奋得发红的脸,他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声的跟着叫好。
色角忽的扯掉红巾,下面的面具已经换成了女人的,眉心弹着梅花痕。所有声音一时又都收了。
“好啊!”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忽然的变化,还在使劲鼓着掌。
他站得最高,声音最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两只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看见红衣的色角转头向他,面具后面两只灵动的眼睛,伴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下面的姬野拍了拍他的腿,吕归尘急忙扶着他的手跳了下去。姬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吕归尘的耳边:“我们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吕归尘吃了一惊。
“那个死人脸的家伙。”姬野在人墙里拨开一个缝隙,指着台下的座位。
吕归尘看了一眼,心里突突的跳。围着一张方桌,坐的是东宫的少年们,为首的是幽隐,阴着脸色扶着一只酒壶,方起召和雷云正柯几个围在两侧,一共九个人。
“我们走吧?”吕归尘试探着问。
“走不了,看他们怎么样吧。”姬野也有点不安的模样。
台上清丽的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歌声飘忽如风,有如在高天上经行。一丝丝的蔓延开来,像一枝种下散开的花叶,而后第一片花瓣被风扯了下来,卷得越来越高,直上云中。没在流水一样的云里,永远的只是漂流。
声角的琴声滴水般在后面低吟,过去那场春风里面的相逢,十里花红,夜风来时的相送,走了很远回头,人还在隐约月色中。
歌声止息,片刻间寂静如死。而后掌声猛地掀起,仿佛急雷暴雨。只有吕归尘默默的站在那里,觉得眼角有点湿,而后一滴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人捧了托盘从下面登台,盘子上不是银毫,而是腊金色的金铢。托盘的是方起召,他走到色角的身边把托盘递了过去:“是幽公子送的。”
“什么幽公子?走开!”色角的反应竟是出奇地生冷。
台下坐着的几个东宫少年脸上都变了颜色,幽隐轻轻地一拍桌子,镇住了他们。
“我收我收,我代姑娘收下了。”掌柜的看见局面难堪,急忙堆着笑跟了上去。
方起召把托盘递了过去,微微有得意的神色:“我们有的是钱,唱得好,我们就有赏!”
色角侧着脸,一声不吭地瞥着方起召。
“还不谢谢东宫的小爷们?”掌柜的对她瞪着眼睛。
“滚!”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吕归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起一条腿狠狠地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把方起召整个人踢飞起来,倒翻下去,狠狠地落在一张台面上。
轰然巨响,台面垮了,书馆里面乱成了一片。
她猛地揭开了自己的面具。吕归尘盯着她,那一瞬只觉得看见了金色的阳光。那么长的一束金发泼洒开来,映着灯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女孩子明艳得像是阳光下的珠玉,她紧紧地咬着牙,扬着眉,满脸都是怒容。
那怒容却不可怕,暖暖的,透明的。直到许多年后,在吕归尘的心里,羽然都是他初见时候的那一缕阳光。
那是个羽人!吕归尘忽然明白过来。
“放肆!”雷云正柯扶住呻吟的方起召,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快!跟我来!”姬野猛地跳了起来。
他拨开了纷乱的人群,跳上前面的台面,大步飞踏着在桌子间跳跃,踢飞的酒水和吃食四处乱溅。吕归尘完全被这个阵势吓住了,他想自己应该藏起来,可还是咬了咬牙,跟在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几步跳到了台上,那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已经做了更加夸张的事情,她从惊慌的声角面前扯过了那张桌子,一把推下台去,正面撞上了急欲扑上来的雷云正柯。她手边没有了东西,还在台上左顾右盼地寻找。
“别玩了!”姬野冲上去拉她,“快走啊!你惹这些人干什么?”
“他们惹我的!”女孩子凶煞地冲着姬野大喊。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那么多人,我连枪也没有带!”姬野转头看台下,幽隐和他的伙伴们已经一齐起身,纷纷拔出了随身的佩刀,只是被惊慌的人群堵住了,一时还冲不上来。
“烦死!”女孩子跳过去把想避进后台的掌柜扯了回来,“喂,把我的工钱结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这个事情,我花多少钱都不好了结,单就砸坏的这些东西,你还要我付钱?”掌柜的哭丧着脸。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女孩子使劲晃着他,横眉立目,“谁要你放这种垃圾进来的?我不单要工钱,我还要你赔我呢。 ‘我们公子有的是钱’,呃,我恶心得都要吐出来了!”
“这几个小爷爷就是送钱,送钱送花给色角,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他们的,偏要我的!”
“呸!”女孩狠狠地吐了他一口,“臭的!赶快拿钱!”
“我……我这里有钱的,”吕归尘嘟哝着,“我们还是快走吧。”
女孩子这才注意到来到身边的吕归尘,没好气地飞了他一眼:“你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要钱,就是要让这个老兔子肉痛!”
她又恶狠狠地摇着掌柜:“居然还敢跟我摆脸色!”
她失去了耐心,干净利索地一拳砸在掌柜的面门正中。掌柜的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女孩子在他腰里摸了摸,开心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着一只沉重的皮囊,眉开眼笑起来。
“好了,都归我了,”她满意地点头,“不义之财,取了取了都取了!”
幽隐的同伴们终于踏着翻倒的桌子登上台来,幽隐的青脸在盛怒中扭曲着,隐隐地发白。几个人围成半圆包抄上来,左左右右地看去,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这个死人脸现在脸色又青又白,将军说脸青是气勇脸白是骨勇,现在他都有了,我们就麻烦了!”姬野紧张地左右看着,忽地一扯女孩,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冲着吕归尘大吼了一声:“你等着!”
他忽地跃起,扯住了屋顶正中垂下的红锦,红锦头扎成一朵花球,是个活结,扯开刚好足够他落在地上。
“姬野你干什么?”女孩子被他夹得龇牙咧嘴。
“拉住!”姬野把红锦塞在她手里,“抓紧!”
他用力一推女孩,羽人的身体分外的轻盈,像是荡秋千一样,她在幽隐的头顶上掠过,直接跳上了二楼的雅座。同时姬野扯下腰带,进一步猛地抽打出去,逼退了带伤冲前的雷云正柯,顺便一个背摔,劈手夺下了雷云正柯手里的佩刀。
“怎么是把真刀?”姬野苦着脸。
“你还要假刀啊?”吕归尘跟他背靠背,看着周围闪亮的刀刃和虎视耽耽的东宫少年。
“真刀一砍就死了,怎么敢动手啊?”
“哦,好玩!我再荡回去!”女孩踩在二楼的栏杆上眉飞色舞,她一扯红锦,又荡了回来,凌空而过的瞬间一脚把幽隐身边的一个少年踹翻了。
“蠢蛋!不是这么玩的,把绳子扔回来就可以了!”姬野一把接住她。
“上!”幽隐挥手。
“没办法了!”姬野横了横心,“都拉紧了!”
三个人都扯住了红锦。姬野挥手把佩刀扔向身后,趁着后面的少年闪避的间隙,三个人急退了几步,同时蹬地。吕归尘从未玩过秋千,只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中一样,掠过包围,一直荡到对面,正好可以抓住二楼的木栏杆。
“这样不就可以了么?”女孩子撇了撇嘴,“这些没用的东西,人再多也是没用的!”
“三个人太重了,”姬野擦了擦额头的汗。东宫的少年们又纷纷跳下台追了过来。
“太重?我才不重!”
女孩子说到这里忽地愣了,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吱呀吱呀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一齐抬头看向屋顶。几根椽子落了下来,木质的顶棚正在摇晃。
“重不重都迟了……还是塌了!”姬野看着屋顶摇头。
轰的一声,由轻木搭成的屋顶整个地坍塌下来。所有人都就近闪到了桌子下,椽子和碎瓦砸在桌面上一片乱响,烟尘腾起了老高。
“快走!”姬野第一个从桌子下面冲了出来,拔腿就逃。
吕归尘还愣在那里,女孩子已经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呆子,还看什么看?没有见过拆房子啊?”
三个人都跑出了书馆。女孩子左顾右盼,忽然窜到街道中央。一匹马被她惊得站了起来,把马背上的人抛在地下,女孩子上去扯了马缰,熟练地翻身上马,冲着姬野和吕归尘招手:“快上来快上来!”
“这是……抢马啊?”吕归尘目瞪口呆地看着姬野已经手脚麻利地跳上去坐在女孩背后。
“这是逃命啊!”女孩呆了呆,冲他大喊,“逃命还管抢不抢?”
“可是……三个人坐一匹马?”
“都说了是逃命了!”女孩子失去了耐心,扯住吕归尘的手把他拉上马背。
马撒开了蹄子,跑向了小街的尽头。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逃啊?”吕归尘在疾驰中大喊。
“你回头看看。”女孩子头也不回,抖着马缰看着前方。
吕归尘回头去看,夜色中没有屋顶的书馆摇晃了两下,忽然分为两片,左右倒了下去。烟尘落下,废墟中冲出了东宫的少年们,灰头土脸地去马厩里面拉马。
“你们是朋友么?”吕归尘大声问。
“哦,这个就是我要让你看的新鲜啊!”姬野指着前面女孩的脑袋,“她叫羽然,比你的侍女好看吧?”
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
“是乌龟的龟么?”羽然拉着马在小街尽头打了一个急弯,冲进了黝黑的巷子里。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借雨磨得铁剑,长鞭跨马称王。”
“这……这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歪诗,也拿来充大雅之堂?”路夫子恼怒起来,狠狠地把手里的试卷扔在地下踩了两脚,转头怒视写诗的尘少主。
  他忽地愣了一下,发现窗边的孩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撑着头望着窗外,唇边带着一丝出神的笑容。
  窗外的玉兰开了,大朵大朵的洁白如玉,吕归尘只想到揭下面具的刹那,那个女孩子洒落的一瀑流金般的长发,像是夕阳下的铁线河一般,那么的温暖和让人怀念。

历史

《河汉书•羽烈帝本纪》里是这么说的:
“帝少剽悍,为文祖皇帝不喜,遂浪荡不归,与市井间无赖儿相斗,十者未有一败,乡里畏之,暗呼墨眼虎。至今南淮乡俗,以虎子称小儿,谓其难以管束也。
帝好鼓乐、说唱,又好博采,而技艺不精,十有九负。时与青阳昭武公相善,帝常深夜于酒肆间博黑白子,得钱即沽酒,与昭武公痛饮达旦,及其输,昭武公辄出囊中金铤付之,一而再,再而三,囊空乃止。
神武五年,北陆有风霜之灾,马羊冻饿死伤者无数,民不聊生,几欲相食。帝闻之,令馈粮十万石。长史曰:‘不可,东陆者,天国上邦也,千年以下,有北陆来使进贡,方有东陆皇帝赐以金珠,今北陆未有使节前来,馈粮恐反令北蛮骄纵。’
帝笑曰:‘非也,欠他金铤子未还,旧债背身,恐为其所笑。’”
十三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文庙听钟”、“武庙看剑”是初到南淮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两件事。文庙里供奉着七百年前蔷薇皇帝赐予百里氏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百里氏祖先追随皇帝征战时的佩剑。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南淮,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百里氏出名的文睿国主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他身为国主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后来《文睿传灯歌》的集子,就是从文睿国主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文睿国主死在七十岁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国主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再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一身黑色大氅连着兜帽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只留一个高瘦的背影给人看。他扶着栏杆去看远处月光里文庙漆黑的影子,沉默得像块石头。
风扫着树叶,哗哗的一片,铺着地面从桥头滚了过来。眺望的人小退一步,脚下轻轻地踩碎一片枯叶。
“你迟了。”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审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桥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也站了一个披黑氅的人,也是兜帽低低地垂下来,把半边脸都遮没了。
“为了苍云古齿剑的秘密,稍微等候一下还是值得的吧?苍溟之鹰。”对方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幽幽地透着诡异,像是通过一个弯曲的铜管子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苍云古齿剑而来,你是谁?”翼天瞻掀去了兜帽,露出银色的白发和消瘦的面容。他的手也从大氅中探了出来,握着银色的长枪。
“不要误会,我是好意。苍溟之鹰的枪术在东陆或许已经被遗忘,我却知道你是曾经一人击杀十六名鹤雪叛离斯达克城邦的英雄,天武者的称号不虚。我现在都不敢走近你,是因为怕你的枪。”
翼天瞻的眉毛挑了挑:“我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路子。是你给我写信说,你知道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么?”
“是,我想拿它卖一点钱,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
“卖钱?”翼天瞻冷笑,“那么卖给诸侯不是更好么?还很少听说富有的天驱吧?”
“别的天驱或许不富有,可是宗主阁下却不同。不说你曾经拥有整个斯达克城邦的财富,单是你掌握的青铜之门的秘密,就足以买下整个诸侯国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翼天瞻的目光忽地变了,像是一只扑向食物的猎鹰,虽然罩着黑氅,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全身绷紧了一瞬,而后再舒展开。
他缓步走向了桥头的人,长枪的枪尖有意无意地探在身前。
“因为我们有渊源。”
“什么渊源?”
“你这样逼迫我?是否没有诚意?”桥头的人还是站在阴影里不动。
“天驱武士不曾和鬼鬼祟祟的人有渊源。”
“什么是天驱?是太古铁皇们的后裔,或者只是一群追求荣誉的傻子?”
“露出你的脸来!”翼天瞻低喝,他已经走到桥头,距离对方不过一丈。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
“好!”
翼天瞻笑笑,忽然抬手,银一样的枪锋就逼近了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脸,飘忽的攻击完全没有先兆。
对方丝毫没有动,翼天瞻也完全没有撤回攻击的打算。
就在枪锋刺进兜帽的同一个瞬间,翼天瞻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不对——那绝不是刺中一个人的感觉。而另外一个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膝盖下一片冰凉!
他低头,看见银色的光弧在脚下浮现,像是一轮小月,而后忽地腾起。这时他已经来不及撤回长枪,要退避和躲闪也都没有余地。银光翻滚着,要剜下他的膝盖骨。
翼天瞻忽然弯腰。他用藏在黑氅里的右手握住了那团银光!几片粉碎的布料飘落,翼天瞻却牢牢地攥住了银光,那是一柄不过六七寸刀锋的短刺,刃口上泛着淬毒的绿痕。
这时长枪已经完全摧毁了站在阴影中的人。当他倒下碎裂,一身黑氅散开,翼天瞻才看清那只是一个木架而已,外面罩着黑氅,木架上顶着一只皮袋。翼天瞻刺向正脸的一枪划破了皮袋,皮袋里面有弧形的黑影一跳,忽地缘着枪杆卷了上来。
翼天瞻来不及管银刀,箭一样倒退出去。羽人速度的优势爆发出来,他单臂持枪,藏在黑氅里的右臂对着枪杆上的黑影猛一斩。黑影暴跳起来,像是粘上了他的手。它暴露在月光下,是一条漆黑的小蛇,被翼天瞻攥住了尾巴,翻身过去狠狠咬在翼天瞻罩着黑氅的手上。
翼天瞻脱手把它摔了出去,长枪跟进,把它钉死在地下。
桥的四周忽然腾起了熊熊的烈火,早已安置在那里的火炬同时被人点燃,刺眼的火光照得翼天瞻不由得举起黑氅遮挡。可是当他放下黑氅,一片通明,却只是他一个人,周围空空荡荡。
他一振长枪,静静地立住,不动也不看:“这种杀手的伎俩,想不到那么多年之后,竟然越来越精深了!”
“战场上野蛮的武术,到了天武者的手中也能够精美如艺术,真是难得。换了别的天驱武士,就算能逃过我的刀,也逃不过杯影的毒牙。”
“我早已有准备。我能活那么多年,经历过的不只是上阵拼杀。你现在不会想说你约我来还是想告诉我苍云古齿剑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想杀你!”
“天罗的杀手,在面对面的时候会是武士的对手么?你这么自负,还敢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难道是还有没有使用的伎俩?你已经用了傀儡术、地藏术、翎刀和杯影,在天罗中能够精通三术的人已经是第一等的杀手,你能精通四术,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要给我看么?”
“呵呵,”声音从四周飘来,“杀人之术也是一种艺术,一一都看,可以让苍溟之鹰死上几百次。”
“你恨我,对不对?”翼天瞻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你虽然笑,可是声音里那股恨的味道,比你身上的花香和那条蛇的腥味都浓。”
一瞬的死寂。
翼天瞻忽然听见了背后的尖啸。他不必回头也没有空隙回头,他听说过天罗刺客用机括发出的蜂刺,这种细锐的铁刺十二枝一射,在近距离下几乎是无可逃避的。他猛地闪向左边,蜂刺全部走空了,羽人的速度再次救了他的命。可是他的胳膊上像是被蚊子轻轻地咬了一口,而后疼痛蔓延开来。
他转头,看见上臂的一道血痕,黑氅已经被切开了口子,可是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武器。他不再敢动了,他不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的蜘蛛丝在等待他,他被困在网里了。
“蜘蛛丝!”
“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生命吧!”飘忽在周围的声音说,“我还有七匣蜂刺,巨鹰将在群蜂和蜘蛛的围攻中变成一堆毛羽,以赎回宗主会的自负!”
翼天瞻不敢动,他只能从黑氅下抽出手弩。他环顾四周,却捕捉不到敌人的影子。他深深吸气,手弩连续四箭,射向了设置在四周的火炬。
火炬全部熄灭的瞬间,比刚才更刺耳的蜂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翼天瞻知道他被蜂刺包围了。他移动,会被蜘蛛丝切断,他不动,则会被蜂刺钉死。
他记得老师曾经对他解说蜘蛛丝的可怕:“那是完全隐藏在阴影中的杀人武器,你动腿,它就切掉你的腿,你动手,就切掉手。你要是全力扑闪,你的力量会让你自己全身都被切成碎块。除非……你能够看见蛛丝,沿着它捉出蜘蛛来。”
他整个人忽然蜷缩起来,他矮身坐了下去!
蜂刺从他的头顶飞射走空,他仰头看见那些黑影掠过,一丝一丝的银色割裂了星空!
他猛地跃起,右手抓向了那些隐约闪动的银丝。银丝没有切下他的手,他把整个蛛网抓在了手心里,而后用力一扯。黑暗中传来了女人低低的惊呼,翼天瞻拖着手中几乎看不见的蛛网疾走。桥面上一块木板裂开,藏在其中的“蜘蛛”被扯了出来,被他拖着在地上滚了几步。翼天瞻返身,大鹰一样扑击下去。他没有用长枪,却用那些丝缠绕了对手,而后猛地一抽!
月光下他和女人面对面地静止不动。
“当只剩下一个光源的时候,蜘蛛丝就会现形,这也是你在桥头四周点燃火炬的原因吧?可惜这个秘密并非只有天罗的杀手才知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看见的只是仇恨的眼睛。
“其实我并不期待你的答案。我知道是你,苍云古齿剑的守护者,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河络们锻造的金属细丝已经勒破了她全身的黑甲。那件贴身的黑色皮甲是削薄的犀牛皮内衬着鲨皮,用药水浸泡晒干数十次制成的,可以抵御劈刺,可是只要翼天瞻再用一点力,她就会被自己的蛛网割成血人。
翼天瞻摘下了她的面纱,端详着那张漠然的美丽的脸。
“你赢了,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会心软,”翼天瞻冷漠地笑笑,“我不是幽长吉,不会怜悯你的美丽!”
“我知道你不会心软,”女人的声音幽幽的,“天武者、斯达克城邦主人、苍溟之鹰,你太伟大了,你从来都不会怜悯任何人,你只看重你的天驱,你的意志。来吧!杀了我,你们已经下令杀了我的丈夫,现在也杀了我吧,一切就都结束了。”
“愚蠢!”翼天瞻猛地抓住她的胸襟揪起她,“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驱么?你明白什么是苍云古齿剑存在的理由么?你为了你的丈夫来向我复仇?可是你曾经嫁给过他么?你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幽长吉心里想的是什么!”
女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吼起来。
“可笑!”翼天瞻指着黑氅里面的木架,“你根本就像那个傀儡,幽长吉手心里的傀儡!他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希望你为他守护这柄剑,他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而你是他唯一的帮助。而你为了什么?爱情?这个理由真的支撑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
女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又怎么会循着幽长吉当年走过的路线来找苍云古齿剑?因为这一切,”他加重了语气,“都是那个你称作丈夫的人,自己告诉我的!”
像是雷霆轰在女人的头顶,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放大里,里面一片空白。她忽然放声地大吼起来,吼声里带着异样的扭曲:“你撒谎!”
“撒谎么?”翼天瞻低低叹了口气,“你觉得幽长吉不会骗你?那么在他死之前你知道他已经成婚么?你是否知道他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直到你发现了这一切,你还是相信幽长吉是真的爱你。幽长吉能够骗你一件事,也能骗你第二件,许多件。你是一个魅,对么?不懂太多人心的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杀你,但是没有下一次了。剑,我是一定要拿走的!”
月光下他看着女人空白的眼睛里忽然有淡淡的莹光,那样安静而幽深,像是一片悲痛的湖,让人茫然得只想走到湖边,而后投身进去。他的手抖了一下,放开女人,以自己的大氅盖住了她露出的身体,转身离去。
走了很远他回头,月光洒落在桥上,黑衣的女人静静地躺在那里,空白的眼睛对着夜空。
十四



有风塘,深郁的桐影到了夏末的时候已经泛起了墨绿色。姬野站在屋檐下,凉风习习。
他得以见到息衍的时间并不多,在有风塘就更少,虽然他本该是息衍的贴身卫士,可是将军行踪不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坐在禁军军帐中的多半是息辕。这次却是息衍的忽然召唤,让他有些担心,不知道是否最近东宫里面禁军里的混乱都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
“进来吧。”息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姬野踏进中堂,看见端坐在案前披阅公文的息衍。息衍并不看他,随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他坐下。
“今天找你来,知道是为什么么?”息衍的声音淡淡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不知道。”姬野摇了摇头,心里更虚,光凭斗殴这一项,或许就够撤销他的军籍了。东宫紫柳营一直是世家子弟的乐土,偏偏他是个全无背景的平民。
“你是东宫驻守的禁军,我问你当然是查询东宫的防御!”息衍一边走笔如飞,一边摇头。
“哦!”姬野松了口气。
“东宫现下禁军一共多少人?”
“一共三百八十名,还有驻守祖陵的五百骁骑,加起来八百八十。”
“嗯,”息衍点了点头,“驻守祖陵的五百骁骑军纪如何啊?”
“这个……”姬野犹豫起来,东宫禁军远离禁军大营,到不了息衍手中,又不听三军将领拓拔山月的调度,祖陵的五百骁骑虽然是比紫柳营的纨绔好些,不过也是一团黑墨,要让他说好,他也觉得难以出口。
“看来是没什么好转了。”息衍并不见怒气,“前些日子祖陵闹鬼的消息在南淮城里传得很嚣张,到底是骁骑们透出来的,还是紫柳营的人?”
“这个……”姬野还是哑口无言。
东宫远在城郊,和祖陵比邻,令储君守卫祖陵,是下唐的旧俗。也许是太过偏僻,东宫闹鬼的消息就从来没有断过,起初百里煜说死也不肯住在东宫了,百里景洪迫不得已才令世家选送了一批女孩儿陪他。不过除了百里煜的俩枫园里人多,东宫还是个荒凉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别说女侍,内监都不敢四处走动。
“祖陵也是百里氏分家的宗庙,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要传到国主耳朵里才好。所以我看驻守祖陵的骁骑要撤换一些,我已经从禁军中抽调了一些得力的人手,这几天就要安排进去。骁骑的统领也是游击将军幽隐吧?”
“是!”
“你拿我的手书,让幽隐把这些人安排去祖陵一带守卫,再有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息衍抬眼看了看姬野,“五百骁骑连同幽隐我全部撤掉!”
“是!”
息衍在写完的信上印上自己的印鉴,递给姬野:“去吧。”
姬野收下了,想要退出去,忽然听见息衍淡淡地在背后说:“玩可以,不过不要太疯了,尤其是不要拐带金帐国的世子到处跑。金帐国的少主,禁军的青缨卫,为了一个书馆的女伶和堂堂的游击将军当街大打出手,我也真是服了你们。”
姬野不敢吭声,缩了缩脑袋,当作没有听见,一溜就不见了影子。
息衍在他身后抬起头来,笑了笑:“北陆瀚州未来的主人,竟也真的心甘情愿跟着这个小子跑东跑西。”
“叔叔。”息辕进屋来。
“这么早就晚饭了么?”息衍看着窗外西斜的太阳。
“不是……”息辕的神色有一丝紧张,“有客人。”
“有客?谁会知道我回来了?”息衍微微地皱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没有等待通报,缓缓地踏进了中堂,不动声色地站在门边。
“你下去吧,”息衍对着侄儿摆了摆手,而后转向老人,“翼先生为什么会急着来这里?”
“为了那柄剑。”
“我刚刚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还没有更加翔实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边。他的指间似乎捏着什么,稳稳地放在了一页信笺上,可是息衍却看不见,只能听见那个东西摩擦着纸面的“嚓”的微声。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窗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么?”息衍低声问。
  “还没有,我饶过了她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长一些,”翼天瞻的声音冷涩如冰,“就去跟她谈谈。”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
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
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击,手指在长琴弦上扫过,他长身立起,也不回头一顾,径自掀开帘子走入台后。醒木声和琴声犹然不绝,如同雷后清雨,袅袅然无穷无尽。
楼上楼下静了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忽然响起,夹杂着叫好声和呼哨声。
“看我三尺剑,一鼓惊潜龙!好啊!”二楼垂着纱幕的雅座中,有人放声长啸。
有仆役捧着满盘的银毫散上台去,满地银光跳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台下更加欢腾,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在无边的欢闹中,织金的软鞋无声地踏上楼梯。女人低着头,沿着过道走到最里一间空着的雅座里坐下。一阵含着水气的花香在走道上飘过,引得雅座里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最后只看见曳地的浅紫色裙裾消失在尽头。
这是一间小小的白纱笼成的阁子,可以坐三四个人,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你来迟了,错过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纱幕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是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想不到那么热闹,这次为什么不在酒肆?”
“这是说演义,市井里的粗人喜欢的东西,英雄美人,生离死别,很热闹的。宫里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锦,香料用的是龙涎,大概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不过来一次南淮不听一场演义,也算了白来了。我怕你还没来得及见识,就没有机会了。”
女人的双手无声地滑进衣袖里:“将军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见过苍溟之鹰了?”
  “见过。”
  “以蜘蛛丝想去杀苍溟之鹰,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
  “嗯。是他让你传话给我么?”
  “他要说的很简单,想必你也都知道,我来这里,只是想劝你离开。”
  “离开?”
“幽长吉为什么选择你守护这柄剑,我不知道。不过,”息衍顿了一顿,“你不是一个天驱,甚至算不得一个武士。也许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留下来守护那柄剑,但是这个人不该是你。”
“那是谁呢?是你们么?你们这些杀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会,低声苦笑。
  “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对他有情?”
  “为什么……怎么说呢……我不过是回想起他的声音,所以那么多年,我那么想回北方的山里去,可是却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远学不懂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心。将军只是想要那柄剑,何苦那么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敌人,那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我看不透的敌人。”
“所以你至今都没有动手,是么?”
息衍叹了一口气:“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丝杀不了苍溟之鹰,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已经守护那柄剑十四年了,永远都没有完么?你一辈子就想这样?”
“一辈子……”女人轻轻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园子里的花开了,我常常会想,我就像园子里那些花,其实一生只开一度。我开花的时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实那柄剑,或者什么天驱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个人而已。”
  “还没有厌倦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么?”
  “将军在说笑了,掀起腥风血雨的,是将军这样的男人才对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叶城里买了一栋房子,就在清冶湖边。不是什么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没有漆饰的松木建构,白绵纸糊的门窗。木质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气,冬夏都很干爽。还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开来,外面就是枣子林,然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阳升起,则是淡蓝。有没有兴趣去住在那里?”
  “只要我告诉你苍云古齿剑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这里,是不是?”
“我会为你办好新的行牒,晋北国对于天启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知道你的来历。你们生来不就是该像云一样在空中飘流么?无论天罗还是天驱,始终不该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脚。”
女人笑了起来。她一笑,就像是晚来的春雨打落满树的花那样,点点滴滴都是春情:“将军为我买了房子,帮我离开这里,在晋北那种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空,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意怜奴,来看我一下,少住几日呢?”
“大概不会。”
“以前倒是也有人说要带我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呢,难道将军是个薄情的人,要让我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么?”女人还是笑。
  息衍也不生气:“园子里的那些花,一生只开一度,你刚才自己说的。”
女人不笑了,低下头:“就算我愿意,幽隐怎么办?”
“放弃吧,你难道不明白,那个孩子根本不像他的父亲,他没有他父亲的勇气。而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已经是百里景洪的了。在野心家的手中,绝不会有真正的天驱成长起来。”
女人冷冷地笑了:“真正的天驱又如何,是真正的天驱下了对我丈夫的格杀令,而百里景洪收留了他的儿子。”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篷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了,”她轻轻对自己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十五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个人。”
息辕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阵子,只觉得今天的叔叔有些异样。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等过什么人?大概只有国主吧?
“息辕,我的花都谢了么?”
“没有,菊花就要开了,我今天早晨还去上肥浇水呢,今年的菊赏大会,我们的菊花一准还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一圃紫琳秋呢?”
“紫琳秋谢了啊,紫琳秋不比菊花,花期太短了。不如明年改种一圃芍药吧。”
“息辕,你说有没有比南淮城还要暖和的地方,终年种花都不谢,总是姹紫嫣红。”
息辕抓了抓头,茫然了许久:“比南淮还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听说那里蛇虫横行,还有瘴气,有巫民下蛊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东宫,西配殿后的小屋。
吕归尘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来,看见女人托着腮坐在窗口,窗台上摆着两盆紫色的花。
“苏婕妤,我是来还上次借的书,我都读完了。”他恭恭敬敬地说。
女人他只是偶尔见,自从来了东宫,他知道掌管书库的是这个女人,偶尔会来借一些路夫子提过的古本。女人很是沉默,但是每次都会把他所需的书找出来,等他次日来拿。渐渐地也就认识了,但是彼此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女人接过书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都看完了?”
“读完了,路夫子夸我最近有进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我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希望像你这样。”
吕归尘不好意思起来。
“婕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他小心地问,女人夸奖他的时候还带一点笑意,可是他觉得那一丝笑重重地压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没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想做一个决定,可是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想不明白。”
“决定?”
女人扭头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阳在她的脸侧投出半透明的华丽侧影。
“孩子,你说……”女人迟疑着,“一个人一生,能喜欢多少人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为他们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开心的?”
吕归尘抓着头想了想:“有阿爸、阿妈、大合萨、苏玛、姬野、羽然……还有姆妈有阿摩敕有……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人心哪有那么大,只能喜欢区区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没有过那么一个人,喜欢得让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
“有啊。”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想,要是我长大,就要娶诃伦帖姆妈……”
“姆妈?”女人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巴莫鲁叔叔说诃伦帖姆妈将来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妈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养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吕归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蹭着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妈,姆妈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吕归尘觉得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么多笑。
“后来呢?”女人拉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
“后来……后来姆妈死啦,”吕归尘的神色黯然下去,“永远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
“可怜的孩子……”
吕归尘又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好了,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苏玛。后来阿爸派了英氏夫人做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对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还会想起诃伦帖姆妈么?她一个人死了,很孤独,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么都不愿意叫英氏姆妈。可是总是想总是想,诃伦帖姆妈也不会活过来。我现在想得已经少啦,虽然我有时候也怕……”吕归尘也爬上窗台看两盆紫花,“怕慢慢地我都把姆妈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女人摇头,“有些事总也不会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么人了么?”
“是啊。”女人点头,“以前有一个人,我想只要我还有一天生命,就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可是他死了。我总是梦见他,觉得他的声音还在我周围。现在我想离开,可是我害怕他的魂还留在这里,游荡啊游荡啊,找不到我,会很寂寞。”
她轻轻摇头,似乎想甩开什么:“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来看他啊,”吕归尘说,“我想过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为诃伦帖姆妈起高高的大坟,我会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时候爬地菊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眼都看不到头。诃伦帖姆妈很喜欢的。”
“这样就可以了么?”
吕归尘低头下去:“大合萨对我说,不要总是悲伤,其实我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老头,那时候就都忘了。虽然我不想忘,可是诃伦帖姆妈也对我说过,人总要活下去的啊。其实总会有很多事是开心的,我开始来南淮,以为我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两个朋友了。”
“朋友……”女人低低地笑了,“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么简单就好了。”
“婕妤为什么那么忧郁?”
“你也很忧郁啊,孩子。”女人沉吟了一刻,“可是,在这里呆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样子一下子浮上心头,吕归尘使劲点了点头。
“要学会照顾自己,活着就是开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说得对,即便是能够看见早晨的阳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么?”
她摸着吕归尘的头,用脸轻轻在他脸蛋上蹭了蹭。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淡淡的话里有着离别的意味。

“叔叔,门外有人投书。”息辕快步进来。
息衍不等他说完,已经劈手夺过了那只卷轴。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打开。
  息辕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的是一片如镜的大湖,湖边有一栋小屋,开窗对着湖边,窗内隐约有一个人。正是潮湿的天气,墨色还没有干透,隐隐地有水光在画上泛起。息辕不懂画,只觉得那是一幅很干净很遥远的景色,简直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象。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
坐看霜满路。”
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这个是……”
“这是晋北国的景色,画的是枣林中的一间小屋,窗外对着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过?”息辕诧异地看着叔叔。
“去过,”息衍笑笑,“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对了,诸位大人那边的席推掉没有?”
“正要出门去各位大人那边解释。”
“别推了,醇酒美人红烛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么?”
息衍笑着摇头:“怎么都是个傻小子。人已经来了,在这幅画里。”
息衍大步地出门而去,临到门边他回头嘱咐了一句:“跟姬野说一声,明日夜里他不必在东宫执守,传令东宫戍卫的军士全部休息,准备后天紫柳营操演兵阵。”



“羽然!羽然!阿苏勒!”姬野兴高采烈地跑到树下大喊。
浓密的枝杈和叶子把树上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挂软梯从树冠里滚了下来。
姬野敏捷地攀着软梯钻到了浓密的绿荫里,用力坐在一根挑出的长枝上,借着树枝的弹力起伏。
“姬野你干什么?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树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来几乎扫到他的头发,羽然用赤着的脚在他头上踩了踩,“你们两个加起来重死,可别指望我都救得起来!”
吕归尘和羽然并坐,紧紧扶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树枝,有些紧张。他一贯地怕高,只是拗不过羽然,被拉上来陪她远眺。
“明天晚上去哪里玩?”姬野做势要去抓羽然的脚,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来,蹲在树枝上低头对他吐舌头:“摸别人的脚,脸皮比城墙都厚!你不是要当值么?”
“将军说明天夜里我不用当值了,东宫的禁军也都休息,准备后天校场的操演。”
“诶,好啊好啊,”羽然扭头抓着吕归尘的肩膀摇了摇,“正好,阿苏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吕归尘犹豫起来,“那是东宫啊,禁卫森严的,进出可不容易。我跟国主请求可以自由进出,要不然也溜不出来。”
“那才说正好啊,明晚不是没人当值么?”
“可是守卫宫门、煜少主宫室和祖陵的禁军总不会撤的。”
“我要去宫里!我就要去宫里!”羽然瞪大眼睛,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吕归尘一下子失神,脚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着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惊,急忙张开胳膊接他,还没有接到,羽然已经从上面捞住了吕归尘的领子。借着这股劲,吕归尘惊险地翻身抓住了树枝。再爬上来的时候他气喘吁吁,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羽然你不要闹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羽然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吕归尘脑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没事的,你别生气。”吕归尘忽然觉得羽然沉默起来了,只是坐在树枝上眺望。他心里反而不安起来,像是揣了个兔子样地跳。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羽然摇摇头。
“想你阿爸了?”
  “我不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已经死了,他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去,摔死了。”羽然踮起脚来眺望着远方,斜阳下她的肌肤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脸上淡淡地没有一点表情。
吕归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的脸。风静静地从他脸上拂过,他忽然觉得原来羽然也并非总是那么快乐的。
“好!我带你去宫里。”吕归尘说。
“一边歇着吧。”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个路痴,对于宫里的路径还没有我熟呢,我带你们偷进去!”
十六



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四望无人,细微的风溜着地面,从整个凰月大街上横扫过去,黑蓬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坊门下,车轮下积了些风扫来的落叶。已近秋天,入夜后风里有一丝轻微的凉意。拉车的黑马是雄壮的夜北挽马,它们的长鬃和马尾都修剪扎束整齐,披着厚实的黑色马衣。长时间的等候没有降低它们的警觉,它们抽动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下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地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了酒,每每到这里就会醒来,对着水里的月色,觉得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包括那个女人么?”
息衍猛地抬头,烟杆一震,燃烧的烟草细末飞了出来,在空气中一亮而灭。
翼天瞻低着头笑笑:“我还不是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家伙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斯达克城邦最受欢迎的男子,那时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头顶上的苹果,从没有失手过,女孩们争着做我的靶子。只有一次……我的箭误伤了其中一个的额头……”
“她很美吧?后来呢?”
“后来我成为苍溟之鹰,她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斯达克城邦的女主人。”
“为了这个?”
  “很复杂,其实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声来,在窗边敲了敲烟杆,“天驱的两宗主在一辆马车里说着不相关的风月,传出去会为人耻笑的吧?再说说今晚的布置。”
  “这辆车有鸿胪寺的徽记,可以直入西门。我在守卫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们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视,让进入陵墓不是问题。唯一担心的是惊动巡逻的紫柳营战士,祖陵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如果我们被堵在里面要强行杀出,不要说是两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难于登天的。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进入地宫,取剑,立刻离开。翼先生准备好了么?”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会尽全力。”翼天瞻缓缓掀起了覆盖右臂的长袖。
  “这是……”息衍吃了一惊。
  他见过羽族的使者,他们都是以木片或是层层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轻甲,羽人的身体轻盈,往往难以负荷沉重的金属铠甲。而翼天瞻的整个右臂却笼罩在一具狰狞的兽面甲中,这是一种息衍从未见过的铠甲,灵巧地覆盖了全部肢体,带有可以活动的关节。它的拳套和关联处都探出了锋利的长刺,像是异兽的獠牙。
  翼天瞻张开手掌,尝试着用力握拳,关节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我先祖的盔甲,前朝东陆皇帝赠予的礼物。只是臂甲,用河络的玫瑰金和濯银融合,反复锻造而成。就像苍云古齿剑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件咒印之器,铸造时秘道大师的力量随着玫瑰的印纹永远被封印在铠甲上,不但比普通的铠甲更耐冲击和穿刺,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转头看着不解的息衍:“想去握苍云古齿剑的剑柄,怎能没有被它吸噬掉魂魄的觉悟呢?我自信自己的定力可以接近那柄剑,但是要想去握住剑柄带它出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失去了主人的苍云古齿剑,就像没有束缚的恶龙那样,那些被它杀死而吸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恨。它已经从天驱的圣物,堕落成了一件至邪的兵器,我希望这副臂甲可以帮我对抗它怨恨的力量。”
  息衍的手在臂甲上掠过:“它是暖的。”
  “不错,而且它所受的伤害可以自己缓慢地修复。我父亲穿着它,还是难以躲过鹤雪的神箭,被整个地洞穿了。可是其后的十五年,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长了回去,现在连痕迹都找不出来了。”
  息衍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多亏还有这样的准备,我没有估计到接近苍云古齿剑那么艰难。”
  “你能够这么说,是你没有亲眼看见幽长吉继承那柄剑时的仪式。千万不要把苍云古齿剑看作一块金属,它是活的,它愤怒的时候,整柄剑像是被融化了那样流淌,它碰到的一切东西都会被绞碎,它触到的金属也会和它融合。就像……”
  翼天瞻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就像千万个冤魂在地狱里一齐苏醒……要把它接触到的一切都吞噬掉!”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息衍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压力。那是恐惧,他很难相信翼天瞻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恐惧。
  “它终归只是一柄剑,难道没有克制的办法?”
  “魂印之器借助了魂魄的力量,就像蛊术是借助了游离死魂的怨恨。只要你的毅力可以守住你的灵魂,它无法侵入你,也就失败了。这时候它反而会臣服于你,接受你为它的主人。但是握住剑柄的人,他的心里必须没有阴影,他是纯净的,仿佛水晶,你心底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都会成为那些死魂的突破口,从而把你的身体都吞噬掉!”翼天瞻忽地盯着息衍笑笑,“有没有心去尝试一下?也许你会一跃成为主宰天驱未来的大宗主。”
息衍愣了一下。一会儿,他失笑起来:“我可以试试,可是我没有自信……”
“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翼天瞻重新盖住了铠甲,“一个人活得越久,往往就越不坚定。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心都如同水晶,可是渐渐的,它变成了黑色的,再也看不透,无论你是天驱,或者辰月。你有后悔的事,息衍,你在战场上杀过很多的人,其中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到了最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模糊在一起了,再也分不开来。你说的,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怎么能留住年轻时的坚持?”
“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息衍默默地抽着烟。
  “那么在幽长吉继承那柄剑的时候,他还是个坚定的天驱武士吧?”他吐出一口青烟,“比现在的我们都坚定。”
十七



月下满池的荷花都已经谢了,枯蓬压着荷梗垂下去,显得有几分萧条。
“这是什么鬼地方?”羽然歪了歪嘴。
“别那么大声!”姬野把她的头压下去,“鬼知道有没有人还在巡逻。这是花澜苑,这池子水跟凤凰池是连着的,夏天好看,现在荷花谢了呗。你等我一会儿去岸边帮你摘个莲蓬吃,每到降霜前一个月,莲蓬最好。”
“你吃过很多啊?”
“每年这个池子一半都是我吃的啊,”姬野耸耸肩,“反正也没别人采。”
“吃货!每次还来分我们的枣子,有莲蓬也不知道带出来给我们尝尝!”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闪开了。
“哪那么容易带出去啊?等我下次换件大号的皮甲,也许能在胸甲里面藏几个。”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没法吃了。那你跟阿苏勒分好了。”
“我吃过的啊。”吕归尘在一旁的草丛里探头。
“你也吃过?”
“刚才姬野不是说他吃了一半么?”吕归尘小声说,“另一半是我吃的……”
“唉,无聊死了,我们不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吧,这半天也没看一个人路过。”羽然终于忍不住从桥下的阴影里探出了脑袋,“这个真的是东宫啊?”
“东宫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吕归尘苦着脸,“你以为东宫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你们说,当然以为它是满地金纱、宫殿里面都是云雾、到处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宫女成群结队的地方!要是早说这个地方那么偏僻,不如去凤凰池那边钓虾!”
“煜少主的宫里跟你说的有点像,不过外面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路夫子说,这里本来是百里国主家的祖业,先祖读书的草庐和陵墓都在这里,所以才把东宫修在这块地方,让储君守护祖产。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轻易修缮的。”吕归尘说。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寝宫看!”
“这个……”吕归尘为难起来。
“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去武库里面偷两件禁军的甲胄,等到煜少主睡着了,我们从你园子墙上那个缺口偷看,没事的,”姬野挥了挥手,“我先去摘两个莲蓬!”
他一猫腰闪了出去,警觉地左右看看,轻轻提着步子上了拱桥。他知道桥对面浅水滩里面摘莲蓬最容易。
上到桥顶,他忽地愣住了。
他猛地矮身下去,惊出了一身冷汗。桥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月光下他的眼白反射着光,森然的像是野兽。姬野正在想着躲不过去了,那个人却默默地转身走了。
吕归尘带着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怎么了?”
姬野迟疑了一会儿:“刚才是幽隐!”
“那个死人脸?”羽然愣了。
“他……”吕归尘忽然指着前方,“他还没有走!”
三个人一齐看过来,树下还是那双白点,是反射着月光的眼白。诡异的眼神令他们心里都是一寒。幽隐静了一刻,又回头走了。
“他是去告发我们?”
“那个模样,肯定是梦游!”羽然扁了扁嘴。
“有点奇怪,我们跟过去看看。”姬野说。

三个人缀在幽隐的脚步后,越过了湄澜宫、广瀚宫和云莹园,最后停在早已废弃的鹭白殿前。幽隐缓缓地推开门,踏入了悄无一人的鹭白殿。
等到姬野他们三个跟进去的时候,幽隐已经不在了。而大殿的地上,隐藏在砖石下的铁闸洞开,通往地下的出口暴露出来,一截蜡烛留在出口处,幽幽地飘着火苗。
“他是让我们跟进去?”吕归尘拾起蜡烛。
“这是什么地方?”羽然探着脑袋往里看。
“以前没听人说起,不过宫里地下都是有地道的,不然若是临时有事,逃都逃不掉的。”姬野说。
羽然的好奇心起来了:“不管怎么样?先进去看看,姬野你带枪没有?”
姬野亮出了随身的虎牙。
“那就不怕他,难道还怕他一个人,看这个小子能耍出什么花样来!”羽然一把夺过吕归尘手里的蜡烛,“我走第一个!”
吕归尘拉住了她:“这里不像是地道,像是……墓道。”
“啊!”羽然瞪大了眼睛,摇晃姬野的胳膊,“你刚才没有看错吧?那个真的是幽隐么?不是活跳尸作祟吧?”
姬野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那张脸,我不会看错的。”
“不过他长得跟跳尸也没什么区别。”羽然吐了吐舌头,摸着甬道壁往里面探去。
“羽然你去哪里?”吕归尘上去想拉住她,可是自己却被羽然反手一扯,拖着往里走去了。姬野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上。
“进去看看,不是说东陆富人死的时候会在墓里埋很多值钱的东西么?”
“你是……”吕归尘结结巴巴地,“你是想盗墓?”
“嘘——”羽然瞪了他一眼,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小声点,要是真有东西,大家也是三一三十一。”
“什么叫三一三十一?”
“就是平均分赃呗。”

女人把打散的头发绾起在头顶,用一个银箍卡住了发根。她在铜镜里端详自己的脸,沉静而茫然。她以水洗去了胭脂和粉妆,只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螺髻高耸的发式改成了束起的直发,衬得她的脸有些小,看起来显得更加年轻了,一如十四年前在八松的时候。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幻觉抑或是时光的回溯,那么多年来她在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老了,就要被南淮城的尘埃掩埋了。可是如今恢复了旧日的装容,才惊诧于自己依旧保有的青春。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银刀掖进了黑色束身甲的腰带中。雍容贵丽的宫装大裙被抛在了角落,她这件贴紧全身不留一丝缝隙的软甲把身形勾勒出来,带着一丝妖娆,却又矫捷如猎豹。她最后环顾自己寄身十几年的这间屋子,猛地推开了窗,大口地呼吸着月夜下的空气。
空气流入,像是冰凉的水从喉咙中泛起,把全部的尘埃都洗去了。
她从窗口一跃而出。
终于自由了!
她张开双臂,仰望星空!
十八



吕归尘举高蜡烛,照亮了甬道顶,他不必伸直手臂就可以摸到那些镌刻在石头里的花纹。他在甬道侧面的石壁上敲了敲,声音证明了那是坚实的厚壁。
“鬼地方,怎么越走越低了,是不是死路啊?”姬野高出吕归尘半个头,更觉得甬道的窄矮。羽然兴奋之余又战战兢兢的,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腰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拖车的驴。
“是墓道吧?我们走的不是神道的入口,是备用的侧道,”吕归尘看着手上铁锈一样的青灰色粉末,茫然不解地摇了摇头,“这些壁画是什么?”
“什么壁画!不懂了吧?”羽然在他的手指上沾了一些粉末,捻了捻凑到鼻尖,“这是秘术的咒符,是用大青树的木灰混合了青铀粉,用热腊浇上去的。这是镇守墓道用的。”
吕归尘恍然大悟:“羽然你知道的真多!”
“这是羽族的咒符啊!”羽然有些得意,“我当然知道的。”
“羽然你不要老是拉我的腰带。你说那些花纹是干什么的?”姬野在最前面的黑暗中摸索,拿长枪挑着什么。
“驱退不灭的魂魄,免得出现跳尸什么的。”羽然弯曲着膝盖在甬道里小蹦了几下,鼓着嘴翻着白眼,她蹦着蹦着往吕归尘那里去了,忽地吐出了舌头。
“羽然你在干什么?”吕归尘好奇地看她。
“跳尸啊!”羽然去掐他的脖子,“我是跳尸,阿苏勒怕不怕?”
“哦,”吕归尘忽地笑了,“我还以为是兔子……”
羽然愣了一下,手上忽然加了力气,吕归尘痛得喊了起来。
“别闹了,没准真的把跳尸给吵醒了。”姬野侧身让出了看向前方的路,“看看这个。”
周围一片死寂。
“啊!”羽然尖叫了一声,真的像兔子一样蹦了起来,脑袋猛地撞到了甬道顶。
“你干什么?!”姬野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吼。
“死人啊!死人啊!”羽然一手按着头顶,一手指着前方,“你们没看见么?”
“我当然看见了,可是你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啊!”姬野愤懑地双手拢在腰间。
羽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黑带。
确实是一具尸体,他半倚着甬道壁坐在地下,全身呈现着斑驳的灰黄色。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腐烂,在这个时有滴水的甬道里,他只是干瘪了下去,全身的肌肉和皮肤都干缩着贴紧在骨头上,连眼珠也只是脱水了,瞳孔扩散开来,最后的视线像是凝在无尽的远处。
“别瞎喊,给外面人听到了,我们就完了,”姬野不耐烦地抓回腰带自己系上,“不就是跳尸么?就算真的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的都不怕,还怕死的么?也许是死在这里的工匠,据说当初修这个祖穴的时候死了很多的工匠,光是搬运石料时累死的就有上千人呢。”
羽然定了定神:“那……那我们怎么办?”
“往回走,快一点,我走在最后面,”姬野推了推羽然的肩膀,“你走在最前面。”
羽然往他身上缩了缩:“我不要,我要走在中间!”
姬野把她的身子扳过去,双手从后面搭在她肩膀上:“跳尸都是这么吃人的,他们跟在你后面,把手搭在你身上,你以为后面有人喊你,一回头,他就把你的脖子咬断,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一个人就没有了。然后再去吃倒数第二个。”
羽然“啊”地惨叫了一声,抓住姬野的头发,拳头胡乱地砸了上去。姬野一手按住脑袋,任她打了一会儿。而后羽然抓过吕归尘手里的蜡烛,掉头飞快地奔向了甬道的另一侧。
吕归尘呆在原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惊惧,还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姬野你又逗羽然,你说的那个是狼吃人的办法,跳尸也跟狼一样么?”
姬野却没有一丝嬉笑的神色,他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脸上透着冷峻:“跟上羽然,大家都别拉下。我可不知道跳尸怎么吃人,我也不怕那些恶心人的东西,不过这里还是不要久呆了。你看见刚才那个死尸身上的衣服了么?”
“衣服?”吕归尘愣了一下。
“别跟羽然说,那是禁军金吾卫的军服,那个人不是工匠。”姬野回头瞥了一眼那具尸体,“这里没理由死禁军的高官的,而且,他肩上有一道伤,几乎被人劈裂了!”

脚步声开始有回音了,姬野已经摸不到身边的甬道壁。
他把蜡烛从羽然手里接了过去,他的手上套着手甲,这样滚烫的蜡油不会烫到羽然的手。蜡烛已经燃得很短了,火苗微微地飘着,他们似乎已经摸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可是周围反而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走了很久都没有碰到什么阻碍。蜡烛的微光只能照见脚下的青砖地面,此外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了。
姬野忽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下,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三个人彻底被黑暗笼罩了。
“姬野你笨死了!”羽然赶紧跑了几步,紧紧抓住了姬野的领巾。
“没事,”姬野蹲在那里,在周围悄悄地摸索着,“我拌在石头上了,脚扭了一下。”
“完了,快找火快找火!”羽然说。
“找不到的,好像是滚出去了!”姬野说。
“哎哟!”黑暗里的吕归尘惨叫了一声,“羽然你干什么掐我?”
“谁叫你把手放在这里的?我不是掐你我是掐姬野!”羽然气愤地嚷着,“他的脚扭了他为什么摸到我腿上来了?”
黑暗里又是“啪”的一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羽然气哼哼地站起来:“这次打的是姬野了吧?”
“就算是吧。”吕归尘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
“大家都握住我的枪,一起走,千万不要走散了。”姬野似乎是在地下踢了一脚,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着还是很镇静,“这里其实也不大,我们只是看不见,绕了弯子而已。羽然你换到中间来,阿苏勒走最后,我在前面。”
“换来换去的……”羽然嘟哝着,可是她害怕了,老老实实地抓住枪柄换到了中间去。
换手的时候,姬野在吕归尘手腕上捏了一把,吕归尘不说话,一手握着枪柄,一手握住胸前的青鲨。剧烈的恐惧捏紧了他的心,他手心里都是冷汗,轻轻在前面羽然的肩膀上按了按。女孩子温暖的体温暖着他的手,让他稍微镇静下来。
“羽然别怕。”吕归尘轻轻地说。
本来要生气的羽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吕归尘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带着罕有的郑重,让她心里的紧张松懈了下来。
又不知走了多久。
“怎么还没有路!我不想在死人的地方转圈子了!”羽然完全失去了耐心。
“羽然别闹,”姬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们要找到路了,我摸到一面墙。”
“端敬王……王太妃陵寝,”吕归尘贴上去摸索石壁,低声喊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哪里啦!”
“你摸到什么了?”姬野和羽然同声问。
  “这里有字的,端敬是国主亲祖母的谥号,她是哀帝六年才去世的,百里国主亲自为她修建的陵寝,所以称为王太妃。路先生说过祖陵的格局,她的墓葬在地宫里是中心靠东一点的位置,这里就该是端敬王太妃墓的配殿了。”
  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阿苏勒你脑子坏掉了!我才不管这个老女人是唐公的祖母还是干妈呢,我现在是要出去!我们跟着那个青脸的小子进来,现在人影也没有,蜡烛也没了,我可没兴趣看老女人的坟!”
  “到了配殿,就该离出口不远了。我们沿着这面墙往前探探,就该找到神道,沿着神道一直走,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了。”吕归尘耐心地给她解释。
  “大禁?阿苏勒,大禁是什么意思?”姬野也摸索着。
  “是说非亲族不得进入……”
“你们两个脑子都坏了!本姑娘现在就要找神道,要出去,才不管一个死掉的老太婆大禁不大禁。”羽然恼火起来,提起脚在石壁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光明暴溅出来的一刻,像是洪水一样。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耳边“呀”地一声低响,淡淡的油香气息弥漫在周围,姬野用枪挡在了羽然的身前,吕归尘紧紧握住了佩在胸口的青鲨。
随之而来的是寂静,吕归尘感觉到一只手轻轻颤着摸过来,他反手去握住,是一只柔软而娇小的手掌,和他交叉相握。
“羽然别怕。”他轻轻地说着,尝试着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让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石壁分为两扇洞开了,灯火的光明像是利剑,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也照亮了石壁后的宏伟建筑。那几乎是一个广场,平整的方砖铺成地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数百步的距离。对面就是宏伟的大殿,它雄伟而寂静,制式和宏大华贵的紫辰殿完全相同,只是它完全没有粉饰,只有粗大的楠木柱梁和手工精湛的门窗以木材的原色显示着庄严。一张数十丈长宽的巨大布匹挂在大殿的正面,被石门打开而透进的风掀起,仿佛海浪那样震荡着,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可是经历过多年之后泛起岁月的淡黄,上面又满是深褐的印记,凌乱地分布着,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阴殿”,吕归尘想起了路夫子说过的,这是下唐百里氏陵墓的阴殿,供奉着无数死去的祖先。
光源是广场正中的油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灯已经燃烧了多少年,静静地照亮这片死者的殿堂。每一盏灯都只有豆大的火苗,而盛着灯油的,却是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瓷缸,上百个这样的瓷缸聚在一起,星星点点的光才亮得足以照花人的眼睛。
“这些灯……还燃着?”
姬野点点头:“书上说过,是万年灯,一缸清油里面混一升鲛人身上炼出来的鲛油,一根灯芯,可以点上几千年都不灭。”
“姬野阿苏勒,你们看见什么了?”羽然一手握着姬野,一手握着吕归尘,只是不敢睁眼。
吕归尘略略回头,看见那双熟悉的黑瞳。姬野的目光平静而警惕,默默地看着前方,而后冲吕归尘摇了摇头,目光微微闪向自己的身后。吕归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
石门外面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或许五十具,或许一百具,甚至更多,他不知道。已经干透的血迹泼洒在砖石地上,几乎无处不是红黑的斑点。那些尸体像他们在甬道中遇见的一样干瘪,他们分明是死去很久了,可是却不腐烂,保留着临死的惨状,多数尸首都从顶门被劈了开来,偏差了少许的从肩膀斩下。吕归尘不敢相信是什么人拥有这样可怕的刀法,能把人从正中劈成两片。
他想起在另一片黑暗中的老人,想起在草原上自己对着那头狼王挥出的一刀。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幕,姬野踩到的那个死人,他也踩到了。他明白姬野要扔掉蜡烛的原因,这样羽然才不会惊惶失措地奔逃:而姬野要走在最前面,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每次踩到尸体才能绕开。吕归尘的心里对这个朋友忽地充满了敬意,姬野那对黑瞳中的坚定让他不那么恐惧了。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冲着姬野点了点头。
“羽然,我们往前走,”姬野的声音低低的,他推着羽然的肩背,“不要回头!”
“干什么?”羽然不甘心地扭着,姬野双手按住了她的面颊不让她扭头。
“往前走。”
“阿苏勒你怎么了?”羽然瞥见一旁的吕归尘,他正看着自己的背后,浑身不住地抖着。
“快……快走!”吕归尘攥着刀柄的力度像是想把它拗断。
“你……”
三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羽然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只破布口袋里漏出的风,又像是人极度疲惫时候的喘息,随即她听见了脚步声,可是重得奇怪,像是走路的人穿了铁鞋那样。她能感觉到姬野的手上也冷了,恐惧像是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她。她几步窜进了那些万年灯的光明里才敢回头。
她忍不住惊叫起来。
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可是这还不是最令她恐惧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灰黄色的干尸缓缓地坐了起来,他们已经干枯的眼睛也在缓慢地转动,最后转向了有光的方向。他们一一地站了起来,向着这边挪动了,脚步极慢又极沉重。一具尸体的右臂连着一半的肩膀被砍下来,只剩下少许皮肉连在身上,他的右手上还握着铁刀,走起来那柄铁刀就拖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着。
“跳尸……真的是跳尸!”羽然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地狱。
“把门关上!”姬野一把扯开她,扑上去使劲地推门。
吕归尘也帮着他上去推门,可是刚才触手洞开的石门这时候却像是开玩笑一样死死地涩住了,根本纹丝不动。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冷汗,眼看着那些行尸缓缓地逼上来了,已经能够看清他们干枯的眼珠嵌在同样干瘪的眼眶里,仿佛一只只脱水的黑枣一样。
“都跟我来!”羽然喊了一声。
两个男孩迟疑了一下,明白了羽然的意思。三个人一起奔向最近的那盏万年灯,三个人的力量勉勉强强可以把上百斤的油缸托起来,挪动到门边。灯芯上的火苗沾到了油面,整缸油烈烈地燃烧起来。姬野一枪敲碎了油缸的边沿,燃烧的灯油汩汩地在门口流成一滩,最后他飞起一脚,把整只破缸也踢了出去。
为首的行尸已经到了门前,被灯油泼上的行尸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疼痛,退了几步,撞上了后面的行尸,滚倒了一片。火焰蔓延起来,把周围的行尸都点着了。
“快点!快点找关门的办法!”姬野喊着。
“我明白了,是榫子卡住了!”吕归尘吹去门枢上的灰尘,露出了精致的卡榫。他搬过卡榫,涩住的门在姬野和羽然的推动下像是上了油一样的轻快,迅速地闭合。
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欢呼,一条燃着火的胳膊从门缝里探了进来,正搭在羽然的肩膀上。
门无法闭合!更多的行尸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留下的那道门缝中,孩子们看见更多的行尸越过了火焰,扑向了石门,他们的动作忽然变得迅疾如风。
“啊!”羽然的尖叫声中,姬野双手拢在她肩膀上,带她飞退出去。
吕归尘拔出了胸前的青鲨,上步一刀,斩落了那截干枯的胳膊。姬野跟上来飞起一脚,终于把石门踢合上了,吕归尘用尽全力把粗大的门闩推过去封住了门。三个人都疲惫地靠在门后喘着粗气。
“这里怎么真的有跳尸?”羽然脸色煞白地大喊。
“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刚才我摔倒是那个尸体把我的脚腕捏住了!”姬野忍了很久的汗忽然全部流了出来,浑身像是泡在水里。他也不是不怕。
“那那……那摸我腿的人……”羽然结结巴巴地。
“不是人,是行尸!快走!找别的路!不知道这门能不能挡住他们!”
石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敲击声,不知道多少只手在轰击石门,石门也震颤起来,簌簌地落着灰尘,不知道何时会崩溃。
“进大殿里面去!”姬野指着前面的阴殿,“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
“那个东西后面有什么?”羽然指着那张巨大的布缦。
“是裹尸布……”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裹尸布?裹什么尸体要那么大的裹尸布啊?”
“这个东西也叫阴幡,说书的先生说过的,不是裹王太妃的裹尸布,是裹那些修完了墓葬后殉死的工匠。挖一个大坑,把这块大布垫在里面,杀死一个人,就扔进去,这些尸体的血印留在上面,就变成了阴幡。阴幡挂在阴殿的前面,这些死魂就可以护卫王太妃的棺椁了。”
“这是王太妃?这是妖婆吧?”羽然喊。
“不管她是妖婆不是妖婆,我们现在都得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没有,回头去拼那些行尸,肯定是一条死路!”
“鬼知道那个王太妃是不是比外面那些厉害几百倍的行尸啊!”
“还好,还好,”吕归尘按住羽然的肩膀,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听说端敬王太妃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六岁了,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就算是行尸,也不会是多厉害的行尸。”
羽然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苦笑起来:“阿苏勒,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个笑话来,你的胆子才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大的!”
三个人都听见一阵巨大的风声从头顶而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那张巨大的裹尸布忽然娓娓落下了,整个阴殿的真面目暴露在他们眼前。阴殿没有门,他们可以直接看进去,看见里面的一切。
“这是……这是……”
这是三个人毕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两行万年灯的照耀下,地面是血红色的,像是地狱屠场。尸体有的匍匐,有的蜷缩,还保留着死时的情景,让人可以清楚地想象到他们的死是何等的痛苦。他们的血早已干涸,在地面上留下了肆意泼洒的红色,有如淋漓在纸面的墨。和那些行尸完全不同,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被什么武器杀死的,他们的伤痕有的仿佛是被凿子凿穿了胸口,有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把身体的一部分咬去了,有的则像是融化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能进入大殿中央的圈子。
在大殿的中央,诡异地空出的一片地面是没有血色的。像是有人以圆规设置了这个直径约有丈余的限制,不允许那些尸体进入。只在圆圈的正中央,一具骷髅以帝王般的姿态昂然地骑在他那匹已经化为枯骨的马背上。纵然死去,这个人和他的马依然带着和其他尸体不同的威严,马骨的后腿折断了,前腿却笔直地撑住地面,而尸体胸口的肋骨纠结起来,紧紧地缠绕着一柄苍青色的巨剑,剑柄顶着他的下颌。
就是这柄剑撑住了他,让他虽死也是高高地昂着头!
“是他的剑!是那柄剑把所有人都杀了……”吕归尘指着那柄帝王般的古剑,“只有这柄剑才能砍出那样的伤痕!”
“这是端敬王太妃么?”羽然哆嗦着。
“不……不像……”吕归尘说。
“管不得那么多了,”姬野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先进去!不知道这些尸体会不会活过来。”
他挥舞长枪把那些油缸都打碎了。清油泼水一样溅得满地都是,阴殿外一片地面变成了火海。
“就算他们打破门,也能再顶一阵子。”姬野回头望着震动的石门。
“那我们自己也回不来了!”羽然说。
“反正回来也是死,这边肯定没路了。”姬野率先蹬着阴殿前刻有巨大金色菊的台阶冲了进去。
“快走!”羽然推了吕归尘一把。
吕归尘忽地惊醒过来。
“阿苏勒你发什么呆啊?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我……”吕归尘的脸色有些奇怪,“我怎么听见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羽然和阿苏勒躲避着火苗冲进大殿的时候,姬野正拄着长枪,半跪在那个圆圈外端详那具尸体。
羽然畏惧地用脚尖挑了挑一具死尸,而后忽地跳开,担心它猛地坐起来抓住自己。死尸还是静悄悄的,她大着胆子上去,拿衣袖垫着推了尸体一把,却没能把它翻过身来。她惊异地检视了尸体,发现竟然他的整块胸口诡异地和地面的青砖融合在了一起。
吕归尘却靠近去看骑着马骨的骷髅。地砖上残留了他临终以巨大的古剑留下的字迹。
“锵锵兮铁甲……”吕归尘轻声念了出来。
“姬野姬野,别看了!”羽然上去推姬野的肩膀,“别看了,快点找路啊!”
姬野没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羽然推了出去,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嘶哑:“不要……羽然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过来!这里……有点不对。”
吕归尘也发现了姬野的异状。大殿里有低沉的虎吼声,来自姬野手上乌金色的猛虎啸牙枪,它不安地剧烈震颤着,白银镶嵌的虎眼上流动着活物一样的光芒。而一起震颤的是那柄苍青色的剑,似乎两件武器都要挣脱主人的控制,剑身敲打着骷髅的肋骨。
“什么人?”吕归尘忽然转身大吼。
羽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陈列在帷幕后的巨大棺椁,而棺椁前站着一个人。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嘶哑地笑了笑。
“你们终于来这里了。”
“幽隐!”羽然从那个扭曲变异的声音中辨认出了对方,她跳起来指着那个人影,“是你引诱我们进来的!”
“我带你们一起来看我们家的光荣。”
“光荣?”
“我要继承的光荣。”
“什么乱七八糟的?死人脸,你可不要吓人!外面那些行尸进来,连你也没路逃。”
“所有敌人,都会被杀死!”幽隐动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姬野忽然起身,撞倒了吕归尘,在大吼中全力迎上。
火花四溅,虎牙格住了长刀,巨大的金属震鸣声令人觉得像是牙齿里咬着砂子。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退后,刀锋几乎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盖着地,艰难地顶住了对方可怖的力量。
吕归尘倒在一边,浑身都是冷汗。幽隐忽然拔刀扑向他,根本没有任何征兆。
“幽隐你?”
姬野抬头,看清了对手的脸,心里彻寒,忽然涌起的恐惧令他的双臂在瞬间几乎完全失去力量。他不能确信那是不是幽隐,确实是那张熟悉而讨厌的脸,可是他在幽隐的眼眶里看不到黑白的区别,瞳孔像是融进了眼白里,灰蒙蒙的一片。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变形了,像是面部完全失去了控制,森然的白牙也从唇边暴露出来。
“呵……呵……呵……”幽隐的呼吸粗重而漫长,像是极度的疲惫,可是枪上传来的力量却一波一波地增大着,他没有穿戴护膝,膝盖顶着地砖似乎要裂开似的。
“呵……呵……呵……”幽隐还在重复着这个困兽般的声音。
姬野咬紧牙关抬起头,他再次看清幽隐的脸,忽然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幽隐竟然是在笑,笑声憋在喉咙深处,随着喘息一阵一阵。
“姬野!”吕归尘全身绷紧,握着青鲨的刀柄,却不知该怎么做。
“扎……扎他的背后!”姬野的双臂渐渐开始颤抖。
吕归尘不再犹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恐惧,大吼着冲了上去,青鲨对准了幽隐的右肩扎了下去。刀锋轻易地破开了皮肉,温热的血溅了他满手,随后他感觉刀锋触及了硬物。那是幽隐的肩胛骨,他明白过来,心里一颤,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姬野感觉到虎牙上的压力忽地减轻了,就在同一时刻,吕归尘看见那双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对着自己,幽隐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神色,喉咙里依旧是低沉的“呵呵”声。
那是死人的眼睛!吕归尘几乎要喊出来。瞳孔开始扩散了,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是这样的。在铁线河战后的河滩上,河水是红的,他看见无数双这样的眼睛静静地面对天空。
短暂的失神令他失去了退避的机会。幽隐的手臂仿佛一根铁棍,挥过来重重地击打在他的侧脸,一口鲜甜的血喷出去,他翻滚着到地。半边脸完全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侧的整排牙齿都掉了下来。
幽隐转过了崩口的刀,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吕归尘对着扑近的羽然大吼。
幽隐再踏一步,高举战刀,微微顿了一下,注视着阻拦在面前的羽然。他似乎迟疑了一瞬,而后战刀呼啸着斩落!吕归尘从斜次里横扑了出去,带着羽然从幽隐的身旁滚开。
“这个人……这个人疯了……”姬野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我们快离开这里!”
“如果外面那几十个行尸让我们出去的话……”姬野舔了舔嘴唇,全身的姿势缓缓下沉。乌金色的枪锋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握在虎牙的枪尾,左手沿着枪杆缓缓地推了出去。长枪变成了他怀抱中的巨箭,这个熟悉的姿势令吕归尘的头皮发麻,在演武场中关于这一枪的记忆跳了出来,像是一道闪电。
极烈之枪。
姬野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外面的几十具行尸,也不要想膝盖上的疼痛。他脑海里浮起的是翼天瞻划下的枪圆,无数的圆互相嵌套、交错,当他发出那记攒刺的时候,他需要一举穿破所有的圆。时间会近乎停止,当他爆发力量的瞬间,他将再也没有思考和更改的机会。
疯狂中的幽隐似乎意识到了这边的危险,他提着刀转身,喘息声变得越发沉重而急促。那双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打量着姬野的动作。
阴殿中的寂静带着死亡的气息,吕归尘张开胳膊挡在羽然的身前。他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他们之中唯有姬野可以挡住幽隐。可是这时候的幽隐完全不像平时,他的行动迟缓,力量却像是一只烈鬃熊。背后被青鲨刺出的伤口缓缓地滴血,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姬野的枪锋。
血滴落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了一小洼。幽隐的背后在滴血,姬野的膝盖也在滴血,方才他膝盖下的方砖已经碎了,锋利的碎砖刺了进去。
羽然从吕归尘的肩上探出头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她的目光落在地下的血洼里,忽然呆住了,那两洼鲜血缓缓地流动着,它们像是血色的蠕虫,一滴一滴地向着猩红的血圈里面汇集。一旦触及那些干枯的血迹,新血就立刻冒起了气泡,像是在火热的金属表面上蒸发着,瞬间它就干了,和血圈融合在一起,不再留下痕迹。
“是……是龙血咒印!”她喊了出来。
惊呼声打破了危险的平衡,虎牙的枪锋一沉,姬野的攒刺发了出去。比吕归尘所曾见过的更加犀利和迅速,像是戈壁上卷着飞石的风。幽隐在攻势中明显地迟钝了许多,他的力量巨大,可是速度上始终吃了亏,他尝试着向左右侧身,可是姬野的攻势仿佛是一面推到的巨墙,在他的枪锋前根本没有留下空隙。
只是些微的迟疑,幽隐失去了对攻的机会,姬野的枪尖到了。两个人接触的瞬间无论是吕归尘还是羽然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声震耳的刺鸣。幽隐的整个身体被长枪推动,他呜呜地低吼着,连续地退后,直到后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
两人合抱的立柱都被震动了,顶上簌簌地落下灰来。虎牙的枪尖陷入了幽隐的肩胛,却没有洞穿。幽隐在最后的一刻选择把战刀偏侧过来,格挡在肩上,黑铁锻造的刀身以枪刺处为中心完全地裂开了,半截碎刀已经散落。幽隐不持刀的手颤抖着抓住枪杆,血不断地从肩头的伤口涌出来。短瞬间的发力令姬野有一种全身被抽干的痛楚,他一时间竟然没法再有一丝力气再次发劲,只能深深地喘息。
吕归尘和羽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别管这个疯子了!我们赶快走!”羽然冲着姬野大喊,她紧张地回头看外面,已经是熊熊的大火。上万斤的清油同时被点燃,瓷缸在烈焰中裂开,油泼得满地都是,大殿前方一片火海。
可是姬野却没有动。他面颊上的肌肉绷紧,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努力要抽回枪杆。可是枪杆只是颤动,它被紧紧地攥在幽隐的一只手中,不能进也不能退。姬野的脸色变了,他的双手不能胜过幽隐的单手力量,而本来应该重伤得失去知觉的幽隐正在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胜不了我的,姬野,”幽隐的声音完全不像人声,“这里,这里是我的地方,是我父亲的地方。我们家的荣耀!你看见了么?没有人能够活着踏出这个圈子!”
他笑了,咧开了嘴,像是要扑上去撕咬猎物的野兽。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离开了柱子。没有明显的动作,可是力量逆转了态势,姬野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接一步地倒退出去。枪杆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幽隐的身体半倾着,一步接一步地推进,沿路洒下的血星星点点。
“姬野!把枪放了!把枪放了!离开那里!离开那里!”羽然的声音撕裂而带着哭腔,“不要走进去!”
“进去!”姬野觉得一种冰凉的战栗从后脑迅速扩散到全身。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猛地扭头。他看见了干涸的血圈,自己的最后一步,就在血圈的边沿。他的脚已经抬起了,落向血圈中。他不知道那个诡异森严的血圈意味着什么,可是从羽然的声音里,他听出了极大的恐惧。
放弃虎牙?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闪电般地一闪,已经迟了。他的脚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变了。他觉得眼皮很沉重,像是要睡去。周身不再有力量的感觉,空虚,轻飘。他觉得自己能在同时看清前后左右,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只觉得头顶的天空很低,格外的黑。似乎是在下着雨,湿润的,粘粘的。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在心里问自己,在胸腔里空洞洞的似乎有着回音。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他焦急起来,他感觉到被遗忘的东西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轻声地呼唤他,这是一个陷阱,他知道他要被吞噬了。缓缓地,记忆最深处的那个魔鬼一样的东西要从眼前升起来了,他想要逃跑,可是他分不清方向。
周围都是人么?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围绕着他,藏在幽暗里的呼吸声,高大的影子们围绕着他,像是一圈围死他的墙壁。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的眼睛里是否带着血一样的颜色,他们是否都提着杀人的刀、冰冷的蘸水的鞭子?
鞭子?为什么是鞭子?像是一根记忆的绳,一直连在最深处的井里。
井?井里有什么?井里有什么?
井里有人……
吕归尘和羽然的眼里,是地狱般的一幕。
随着姬野被推了进去,那个干涸的血圈恢复了鲜红。它开始流动了,更多的血从砖缝里汩汩地涌了上来,带着微微的热气,仿佛是从人身体里刚刚流出来的。姬野的靴底和血接触了,靴底立刻就被染红了。可不仅仅是染红,血在缓缓地沿着靴子往上爬,逆着往上流淌。
进入大殿的一刻,那个声音又浮现了,像是一个人的声音在或远或近说话。
“姬野!姬野快逃啊!”吕归尘不顾一切地大吼。
已经迟了,姬野像是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从他踏进那个圈子的一刻开始,他和幽隐就脱开了,幽隐的脚步变得轻捷,他推开了陷入肩胛的枪尖,无声地绕过了姬野,走向了他身后。姬野提着虎牙,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体像是僵住了,只有眼角在微微地跳动和抽搐。
吕归尘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想要冲上去拉回姬野,却被羽然死死地扯住了手臂。
“不要去!”羽然大声喊着,“谁去都没用的!那是龙血咒印!”
“龙血咒印?”
“血咒被激活了,”羽然的脸上已经没有人色,话语碎成了片断,“枫山……枫山龙夜吟……龙血之座,苏醒了,苏醒了……谁都会被吞掉的!”
“你说什么啊?”吕归尘用力地摇着羽然,却发现女孩的身体轻而无力,像是一片枯叶。
幽隐站在了那具骷髅的面前,他缓缓地伸出手,伸向了骷髅中的剑柄。他脸上现出疯狂的喜悦,却又有一种敬畏,像是一个食人的野兽,却在神圣的墓碑前跪下。他的手一直在抖,脸上也露出细微的痛苦神色。吕归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要去接触那柄剑,远远比被姬野刺中的痛楚还要大。
环流的血侵入血圈的中心了,血已经爬到了姬野的喉间,姬野完全是个血人了。他像是陷入可怕的梦魇里了,缓慢地扭着脖子,他的眼皮在剧烈地跳动,却无法醒过来。血漫过了他的喉头,沁入了他的头发,他的衣甲在崩裂,衣甲下的皮肤在干缩,而后迅速又被新漫过来的血覆盖。
幽隐忽然野兽般地嘶叫起来,他的手即将触到剑柄了。可是这时候他手上的颜色已经变了,胀得如血,皮肤下的血液像是妖兽那样在翻腾,他的手掌大得像是有常人两个那么大。血终于从毛孔中渗透出去,他的手和剑柄之间连着无数细细的血丝,血丝落到剑柄上,立刻消失在了金属的裂纹中,不留下一点痕迹。
骷髅开始颤动了,连着它胯下的马骨。吕归尘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声音像是附在他耳骨深处的,是马嘶、是低语声、是无数人的嘶吼。
幽隐全力收回了手。他扯断了脖子上的银链,把一件东西套在了手指上。那是一枚青灰色的指套。
骷髅的颤动停止了,那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下去。幽隐的手伸进了骷髅纠缠的肋骨里,握住了剑柄,指套的青光一闪而灭。骷髅锁住的胸骨全部打开,封印被解除了,幽隐拔出了那柄巨剑,剑锋落地。
流动的血向着剑锋汇集过去,被金属完全地吸噬了。幽隐满是血的手也忽然干瘪下去,他的整条手臂都变成青灰色,像是血也随之被吸净了。可是他已经再没有痛楚,他的神色变得无比欢愉,像是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我得到了……我……得到了!”幽隐狂喜的吼声在大殿里回荡。
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双手握住剑柄,带着巨剑飞腾起来,向着姬野的背心斩落!
“姬野……”吕归尘被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包围了。

有人在喊我么?
喊我!喊我!再大一点声!让我醒过来。
姬野在捕捉那个细微的声音,它从这些黑色的影子之外来,可是一瞬就消逝了。
他们举起了刀,刀落了下来,就在自己的背后,无处可逃。
还有人喊我么?再喊我一次,再喊我一次……

“姬野!”羽然的哭声贯穿了整个大殿。

鞭子。
井。
井里有人……
是那个女人的脸……空白的眼睛……那么柔软的头发。
上面的井口落下雨来,白色的天空。摸着她的脸,唱着熟悉的歌。再不醒来……
再不醒来!
死了?
死了,永远不再醒来。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带着无比的畅快在一瞬间全部洞开,吞噬人心的妖魔带着长幡从黑暗中升了起来。再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姬野忽然发现自己想笑,可是满脸都是泪水。

包围他全身的血瞬间炸开,化成了一场飞向四面八方的血雨。姬野在绝不可能的瞬间挣脱了束缚,转身迎向了幽隐手中的巨剑。他没有用枪,而是挥拳砸在剑的侧面。身在半空的幽隐无处着力,斜斜地飞了出去。
虎牙跟着刺出,姬野变成了猛虎。
十九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息衍猛地掀开车帘,远处隔着湖水,东宫方向满是人声。隐约就是祖陵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呼叫奔走,完全是一片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翼天瞻猛地一扯他的衣领,神色透着狰狞,“你跟那个女人的约定到底是什么?是你诱我等在这里,她带着苍云古齿剑离开么?”
“你可以不相信我!”息衍推开了他的手,“但是我是一个天驱武士,我奉行天驱的准则!她是不可能带走那柄剑的!她是一个魅女,难道你不明白么?”
“魅女?”翼天瞻恍然。
“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十四年过去了都看不出衰老的痕迹?她是个魅,比起任何人都更加畏惧那柄剑。龙血骨结咒印被激发后,她想走近那柄剑周围一里的地方都会觉得艰难,如果她接触那柄剑,一瞬间就会被剑里寄宿的龙魂吞噬吸干!所以她许多年一直没有想过要带着剑离开。”
“那……我们怎么办?”
“硬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任何办法,”息衍猛地扯直了马车的缰绳,黑色的挽马长嘶着奔驰起来。

滚滚的烟从墓道里涌了出来,束手无策的骁骑们只能往里面一桶一桶地灌水。
“怎么回事?”息衍拨开人群。
“将军!”骁骑营的一名统领惊慌地跪下,“祖陵里面忽然有浓烟出来,像是里面起火了!”
“要毁掉一切的痕迹!”翼天瞻按在息衍的肩上,凑近了低声说。
“都留在这里,”息衍深深吸了口气,“拿两条手巾来,要湿了水的!我进去看看,如果一刻时间我还不出来,就开启祖陵里的水闸,以湖水灌墓。”
“我们跟将军一起下去!”
“不必了,”息衍摆了摆手,指着自己身后的翼天瞻,“我和这位禁军都统领下去,只需要探明起火的状况,再多的人也没有用,你们总不能把水也带进去。”
他不再说什么,接过湿水的手巾蒙在脸上,抄了火把踏入了穴口。翼天瞻无声地跟在他后面。

外面灼烧的热风滚滚地扑进来,大殿里的帷幕也被引燃了。吕归尘压着羽然闪避在立柱后,看着血圈中的两个人对攻。
一场势均力敌的死战,双方挥舞武器也全没有了技巧,只有速度和力量的拼杀。两个人左右挥舞着武器,虎牙和巨剑溅起了耀眼的火花。暴烈的力量完全不像是人类应该具有的,无休无止地从他们体内逼发出来。两个人的皮肤都裂开了,是被他们自己的力量撕裂的,像是浴血搏杀的凶兽。
“姬野!姬野!”吕归尘看着头顶开始燃烧的大梁,大声地呼喊。
没有任何回答,姬野只是机械地挥舞着虎牙逼近幽隐。
“没有用的,他听不见……”羽然摇头,“他陷进龙血咒印里了,跟幽隐是一样的。这是最暴戾的血印,他们最后全都会被血印……吞噬掉!”
地面已经被武器彻底地破坏了,无处不是碎石。吕归尘看不清两个人的动作,只有石青色的剑光和乌金色的枪影在倏忽闪灭,带着鲜血的激溅,每一滴血都在空气中瞬间地蒸腾掉,血雾被巨剑吸附过去,渗入了剑身,剑色渐渐变得血红,红得发亮,像是妖魔的瞳孔。

破圆。
要打破的最后一个圆在你心里。
枪的光芒会割裂天空。
姬野听见翼天瞻的声音,却听不见虎牙和巨剑的撞击。眼前的一切像是别人的死战,伤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胸膛里蓬勃欲出的那种痛楚,像是蛹在挣扎着破茧,蛇在痛苦地蜕皮。
最后一个圆……女人的脸……空白的眼睛……死亡……那些人……
他想腾出手来擦去眼睛上的血,可是没有办法,血流下来,让视野里的一切变得鲜红。
冷……雨还在下……为什么总是下雨……为什么要围着我……可恨的人……
可恨的人!
脑海被电光穿透了,最后一个圆被刺破,在一瞬间他看见翼天瞻划下的所有的圆都分崩离析。真干净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是我想要的。
杀了那些人!
最后的一枪是……仇恨。
幽隐跃起在空中,姬野忽然下蹲。
时间在一瞬间停顿,枪的位置,手臂的位置,心所在的地方……都已经完美。姬野斜冲而起,虎牙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光痕,最后一个圆在空中被突破。
极烈之枪•焚河。
长枪终于在巨剑落下之前贯穿了幽隐的肩膀,幽隐和姬野同时落地。幽隐软软地摔倒,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虎牙撕去了,却没有血喷出来,只是露出半截雪白的骨茬。
姬野退了几步,撑住了长枪。
“你永远都输,”姬野的声音带着轻蔑,“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赢!”
他踏上一步,踩上了一块碎石,忽地滑了一步。只是一个微小的瞬间,幽隐却跳了起来。谁都不敢相信一个断了胳膊的人却能有如此快的回复。他单臂举起了巨剑,对着姬野的头顶劈斩下去。
虎牙的枪杆格住剑锋,“嚓”地一声,枪杆断成了两截!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着,整个人飞离了地面,飞出了血圈。
“姬野!姬野!”吕归尘冲上去扶住他。
“我……我怎么回事?我……”姬野像是从梦里醒来,眼睛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
脚步声缓缓地逼近,燃烧的帷幕坠落下来,幽隐的身影在烈火中飘忽不定。
吕归尘拼尽了力气想带着姬野退后,可是他抱不动姬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幽隐逼近。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全身的血都凉了下去。他想起苏玛和父亲,想起自己的爷爷,他想着那些他要保护的人,可是最后他还是谁都保护不了,包括这个新的朋友。
他觉得旁边有一个温暖的身子侧过来并肩和他在一起。他侧头看见羽然,羽然不停地抖着,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握住姬野的。
“走啊!”吕归尘对她喊。
“反正要死,”羽然摇头,“一起死,我不怕。”
心底很深的地方有一点暖意,吕归尘推了推她,肩膀挡在她前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放下剑,”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不要怕,你害怕,它就吞噬你。”
吕归尘几乎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他猛地睁眼,看见一个人站在他们和幽隐之间。是苏婕妤,这个总是带着神秘的女人一身贴身刚劲的黑色护甲,缓步上前挡在了他们的面前,在凶兽一样的幽隐面前,她丝毫没有畏惧。
热风卷起了她束起的长发,她缓缓地走近了幽隐,轻盈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起。羽然惊诧莫名地看着这个女人,闻见鼻端传来的淡淡的花香。
“救……救……救我啊……”幽隐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无法辨认。
吕归尘茫然地看着幽隐,忽然发现他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泪水和急欲杀戮的狰狞混在一起,令他的面孔显得无比诡异。
幽隐的手臂已经不能称为手臂了,仅仅是一根包着皮肤的枯骨,而他手中的剑越发地鲜红。而可怕的吞噬还在继续,皮肤下暴突的血管把一注一注的鲜血输到剑柄中,而幽隐的肩膀也塌了下去,已经被吸干了。
“龙血咒印是最强的血咒印,它吸取人的魂魄,也让人的力量增强。但是它就像是贪婪的野兽一样,你越是用它的力量,就被吸噬得越快,直到变成骷髅。”羽然颤抖着,“外面那些行尸也是这样的。”
“救我……”幽隐对着女人举起了剑。
他忽地举剑过顶,扑向了阻拦他的女人。
女人跃起,闪过了幽隐的攻势。她掠过幽隐的头顶,落在他的背后,一手搭在了幽隐持剑的肩膀上。
“你累了,休息一下。”女人的声音依旧轻柔。
她的手沿着幽隐仅剩下枯骨的手臂滑向了剑,以折花的优美轻轻地握住了剑柄。不可思议的,幽隐狂暴的力量被她完全地制约在手里,根本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向剑柄输送血液的血管也停止了搏动。
剑在女人的手里,安静得像是个孩子。
幽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栽倒在地下。
“如果还能走,就快走吧,”女人转头看着吕归尘他们,“你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那个男孩,”她指着姬野,“从现在开始,你的一生都会和恐惧在一起,你战胜它,或者被它战胜。拿起猛虎之枪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更不该走近龙魂的剑。”
她蹲下,轻轻地抚摩着幽隐的头发:“其实真的没有人强迫你要继承你的父亲,何必再去走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呢?我答应了他却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幽隐蜷成一团,“我……我怕啊……”
“别要怕,”女人温柔地笑,“要好好地活下去。其实每个人活下去……都需要很多的……”
她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很多的……”
她的整个手臂忽然间干瘪下去,速度远远超过了幽隐被吸噬的时候。她的黑衣绷紧在身上带着极强的弹性,可是忽然全部炸裂了,光洁如玉的手臂塌陷下去,血肉在一瞬间全部都空了,皮肤皱缩起来贴着骨头。而后连枯骨也开裂和崩溃,一节一节地向着肩膀断裂,一股鲜血从肩头的血洞里迸溅出来,她倒在了地上。
“……勇气。”她侧过头看着幽隐。
燃烧的门梁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门口。
目瞪口呆的孩子们中,姬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拖住吕归尘和羽然的手:“快走!这里就要塌了!”
“大殿的背后,有一条甬道,”女人低低地说,“始终沿着最左边的道路走。”
姬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率先冲向了门口。
吕归尘留了一步,看着那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是救不了那个女人的,也觉得已经用不着救她。他见过这个女人区区几面,可是隐约能感觉到她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
“帮我……帮我带他走好么?”女人望着吕归尘,“其实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太想继承他父亲了,即使明知道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她的目光还是清澈如同吕归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吕归尘点了点头。他上去把幽隐架在了肩膀上,拖着他走向门口。
“阿苏勒快一点啊!”羽然在门口大喊,“快啊!”
姬野已经奔出了大殿,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又跑了回来。
吕归尘忽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痛得把他整个人都贯穿了。他猛地低头,看见幽隐干枯成骨头的手正插在他的腰间。幽隐又恢复成了凶兽般的神情,露出满是血的牙齿!
“姬野……”他向着奔近的姬野伸出手。
“剑……剑,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幽隐的手嵌在吕归尘的腰间,拖着吕归尘摇晃着走向巨剑。他拔剑了,狰狞的凶器到了他手上,血红色变得越发的凄厉。
“幽隐!不要再管剑了!走啊!”女人大喊。
“剑是我的,是我的!”幽隐的舌头舔着牙齿,“我已经得到力量了!”
“幽隐!那是死魂的剑啊!不要跟你父亲一样,不要啊!”女人的神色悲戚而丧乱。
幽隐愣了一下,他停在那里,姬野手里还握着半截断枪,可是他不敢逼上。幽隐的神色变化着,时而茫然,时而狠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啊!救我啊!”他哭喊起来。
他的脸痉挛了几下,又浮起疯狂的笑意:“我已经得到力量了,我可以继承幽氏了!我是最伟大的武士,没有人能蔑视我!”
“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他忽然又开始哀求。
他手中的剑已经不能被称为剑了。整柄剑像是融化了,流动着森严诡秘的铁青色光芒,铁水沸腾一样地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凶狠地扑出来,立刻又有别的什么把它们捉了回去。它们在铁水中互相搏杀、撕咬、吞噬。
铁水忽地炸开了,铁流穿透了幽隐干枯的手臂,一道道地缠着他的手臂往上蔓延。剑在吞噬他的身体,要和他融为一体!姬野忽然明白了那些尸体的伤痕为什么如此的古怪,他们并非被劈死,而是接近这柄剑的时候,被铁水吞噬撕碎了。
幽隐一剑劈向吕归尘的头顶。
姬野手中的断枪在最后一瞬狠狠地刺进了幽隐的胸口,两股无法比喻的吼叫声在大殿中翻滚着,虎牙的枪刺变成一团完全没有光的墨黑,而铁水侵入距离枪刺一寸的地方,疯狂地盘旋着,不断地撕裂幽隐的胸口,却无法逼近。
铁水忽然离开枪刺,对着幽隐反扑过去,把他整个地包裹了!这团扭曲变化的青色铁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围着幽隐波动了一瞬,忽地一收,青色里泛起了血红。
它炸了开来,裂成碎片,只留下碎裂的白骨。
铁水溅上了姬野的身体,碎片汇聚而来。姬野手中的断枪落下去扎在地砖上,越来越多的碎片渐渐开始汇聚成剑形,姬野的手握住了剑柄。那柄波动的剑就要成形了,吕归尘按住腰间的伤口,看着他的朋友。
“走开!带着羽然走!快啊!”姬野对他摇头。
“姬野……”
“快走!摸了这个东西……我也会跟幽隐一样的。”姬野的手已经泛起了死灰。
“不会的!”吕归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剑柄,把姬野狠狠地推了出去。
“阿苏勒……”他最后听见姬野和羽然的声音,尾音渐渐地缥缈远去。
不,是他渐渐远离了所有人。就在他的脚下,黑暗的门洞开了,他无声地陷了进去,封闭了一切的光与影、天空和大地,只是他一个人站在极深极静的地方,捧着火红的巨大金属。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哟哈哟哈……”
有很多的声音在黑暗里笑着,带着一点狂喜、一点唏嘘。
“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
他惊恐地环顾周围,无数苍白的影子。他们围绕着自己,大笑。
“明明已经猜到最后的结果,可是我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拔起剑。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外说。
吕归尘想了起来,进入大殿之前,就是这个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来了!来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们仿佛惊恐起来。
吕归尘猛一转身,周围已经不再有人,影子消失了,那个说话的人也不在。
“只是畏惧这样地活着啊,畏惧那些满是血的画面,也畏惧苟且着哭泣着死去。”那个声音还在,仿佛从黑色的天空里投下来。
“你在哪里?”吕归尘大喊。
“回头看我。”
他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血色的脚印绵延向着远方。他抬头,看见了那个人,手中捧着火红的古老巨剑。他融在黑暗里,面目吕归尘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
“握住它。”那个人递过了剑,他的声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吕归尘颤抖着伸出手,接住了剑。可怕的灼热忽然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要把他的血脉撑得爆炸。他用尽全身力量咆哮起来,一瞬间,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血气充盈,他声威如龙。剑自己也吼叫起来,不是金属的震鸣,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龙立在吕归尘的身后。
吕归尘踏前七步,重重地把巨剑插进地板的石隙中,拄剑前望,仿佛君临整个世界。
两股声音汇聚为强大的声浪,在封闭的墓室中滚动着传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风,裹着石屑,把火焰也压得倒卷回去。姬野和羽然完全无法抵挡,立刻就被震晕过去。

息衍挥剑劈下最后一名僵尸的头颅,猛地抬脚踢开了石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龙吼般的声音,劲风里的石片划伤了他的脸颊。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着火焰,他看见阴殿正中站着纤弱的身影,拄着神圣的剑。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翼天瞻垂下了银枪。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紧手亮出指上苍青色的扳指。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女人也轻轻地说。
吕归尘仰天倒了下去。
女人支撑起身子,看见洞开的石门那边,是息衍的身影。两个人隔着清油燃烧的熊熊火焰对视了一刻,女人站了起来,以还能活动的一臂把三个孩子一一地推着,推出了大殿,燃烧的椽子不断地落下来,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隐隐的轰鸣声传来,息衍的神色变了:“他们开始灌湖了!”
“怎么办?”翼天瞻紧张起来。
“水会不断地涨高,沿着向上的甬道,我们可能浮出去!”
息衍转过去看着女人,他只要穿过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来,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觉得女人离他很远,远得一辈子都无法触到她的手。
“对不起,我……终于都能没走到头。”女人轻声说,她不知道息衍是否听见了她的话。
她转过去走向那具骷髅,站在他的身边,嘴唇轻轻地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骷髅轻轻颤动起来,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开,就像在幽隐拔剑的时候一样。女人偏腿坐在骨马的背后,疲惫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闭合。整个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开。
那匹骨马还是静静地趴在地下,可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它就要站起来,带着它的主人和这个女人,甩着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息衍明白了。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七百年前,胤始帝对着的蔷薇公主的鬼魂唱的这句诗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原来每到回首时,总是已经花落水凉,尘埃落寂,虽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却终究只是看着她花叶一样渐渐地枯萎了。
燃烧的大梁终于坠落了,隔断了一切的视线。侧面的石壁裂开了,水声有如雷鸣,像是接天的水墙塌了下来,卷着白沫压向他的头顶。
回旋激荡的水把息衍整个地卷了起来,他奋力扑过去抱住了姬野和羽然。水整个漫起来推着他向外去,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在水中奋力扑救吕归尘的翼天瞻,他以斗篷裹起古剑,把剑和吕归尘都抱在左臂里,而他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指套,水洗去了上面的尘埃,他亲吻在那只经过数百年依旧展翅的铁色苍鹰上。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帮他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