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飘零书·商博良》 by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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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商博良?”女人愣了一下,立刻回复了满是媚意春情的笑容,“我们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客人,风尘女子,恩客薄情,都是叫张公子李公子,有几个告诉我们真名哟?客人,你还真有意思,到楼子里来,不搂姑娘,却问个男人的名字。”  
        女人偎在我的身边,用丰腴松软的胸脯按摩着我的胳膊,拈起桌上的一枚葡萄放在我嘴边。我凝视着她指尖的豆蔻,艳得单薄而脆弱,像是随时都会剥落的旧漆皮。  
        女人已经老了,眼角满是细密的鱼尾纹,一袭透明的绛纱裹起她依然显得窈窕的身段,不过再怎么扑粉,皮肤也不再有年轻女子的光泽了。年轻时候,想必是个绝美的女人吧?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的,”我用一种清晰得异样的声音说,“不过对他的样子你应该记得更清楚。他年纪不算很大,总是带着一柄黑鞘的长刀,还有一个瓶子,是青玉色的。”  
        涂着豆蔻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指甲刺破了葡萄皮,汁水染在上面,像是一滴透红的血。  
        “六年前,你在云州见过他的。那个地方,叫紫血峒。”  
        我清楚的感到女人的身体渐渐的发冷,微微的颤抖。我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隐隐约约有一层灰色泛起在其中,像是传说中云州雨林的瘴气。  
        我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将一杯酒递给她:“喝一杯酒,不要怕。我找你只是为了知道他的一些事,我可以说是他的朋友。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真不容易啊,故乡的人都很想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不过也许他并不想故乡的人。”  
        女人捧着那只酒杯,瑟瑟的发抖,我想那是因为恐惧。她的脸在微微的痉挛,那层胭脂和水粉包裹起来的伪装在慢慢的剥落,记忆的闸门忽然洞开,其中绝不仅仅是欢愉。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许久,女人声音颤抖着说,“我也想过,总有一天,有人会来找他的,他那样一个人……”  
        她用手轻轻按了按鬓边蝉翼般的乌发:“这些事,说了也没什么的……”  
        她忽然止住,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以朋友的身份而来,不会有不相关的人知道这些事,我只是要带着他的故事回到故乡,我是一个写书的人。”  
女人将满满一杯酒饮下:“那是十二年前了,云州的雨季……”   
  
二  

        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支起深墨色的荫云,荫云外更是低压压的天空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附近的小池塘上,乱得让人心烦。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的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马帮的小伙子在篝火边拨弄着他的七弦琴。这样的天气,弦总是湿透的,弹起来“嘣嘣”作响,倒像是敲着一块中空的朽木。  
小伙子弹得是云州的调子,荒凉幽寒,丝丝缕缕的颤音。离得很远,一个年轻人坐在雨蓬下,抱着膝盖静静的听,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来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烟锅递过去给他。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那张焦黄的老脸。他认识那是马帮的帮副祁烈,一个宛州的行商。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抽烟草。”  
       “走云荒,不靠这口顶着,没准将来有湿病,”祁烈也不再劝,自己盘腿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祁烈是老马帮了,从宛州到云州,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多年。传说神帝统天下,划定了九州疆域,不过从来没听说哪个帝朝可以把官府设到西陆来。西陆云雷二州,在东陆人眼里就是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化外之地,除了几个半人半妖的巫民,没人敢踏进这片土地。但是穷山恶水却生奇珍,云州产一种辟毒的珠子,褐黄的不起眼,可是中堂供上一颗,全家都不受蛇虫骚扰,号称“龙胆”。又有一种细绳一般长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宝玉器封在匣子里,几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贼手上不敷药就打开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过半日,号称“金鳞”。龙胆金鳞,在宛州市面上都是价格不菲的异宝,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云州,带着宛州的丝绸和铁器去换这两样东西,一来一回,往往获利百倍也不只。渐渐的,这条道被称作“走云荒”,敢走云荒的马帮不多,祁烈在这条道上,还算有点名气。一  

       “商博良?”女人愣了一下,立刻回复了满是媚意春情的笑容,“我们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客人,风尘女子,恩客薄情,都是叫张公子李公子,有几个告诉我们真名哟?客人,你还真有意思,到楼子里来,不搂姑娘,却问个男人的名字。”  
        女人偎在我的身边,用丰腴松软的胸脯按摩着我的胳膊,拈起桌上的一枚葡萄放在我嘴边。我凝视着她指尖的豆蔻,艳得单薄而脆弱,像是随时都会剥落的旧漆皮。  
        女人已经老了,眼角满是细密的鱼尾纹,一袭透明的绛纱裹起她依然显得窈窕的身段,不过再怎么扑粉,皮肤也不再有年轻女子的光泽了。年轻时候,想必是个绝美的女人吧?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的,”我用一种清晰得异样的声音说,“不过对他的样子你应该记得更清楚。他年纪不算很大,总是带着一柄黑鞘的长刀,还有一个瓶子,是青玉色的。”  
        涂着豆蔻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指甲刺破了葡萄皮,汁水染在上面,像是一滴透红的血。  
        “六年前,你在云州见过他的。那个地方,叫紫血峒。”  
        我清楚的感到女人的身体渐渐的发冷,微微的颤抖。我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隐隐约约有一层灰色泛起在其中,像是传说中云州雨林的瘴气。  
        我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将一杯酒递给她:“喝一杯酒,不要怕。我找你只是为了知道他的一些事,我可以说是他的朋友。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真不容易啊,故乡的人都很想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不过也许他并不想故乡的人。”  
        女人捧着那只酒杯,瑟瑟的发抖,我想那是因为恐惧。她的脸在微微的痉挛,那层胭脂和水粉包裹起来的伪装在慢慢的剥落,记忆的闸门忽然洞开,其中绝不仅仅是欢愉。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许久,女人声音颤抖着说,“我也想过,总有一天,有人会来找他的,他那样一个人……”  
        她用手轻轻按了按鬓边蝉翼般的乌发:“这些事,说了也没什么的……”  
        她忽然止住,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以朋友的身份而来,不会有不相关的人知道这些事,我只是要带着他的故事回到故乡,我是一个写书的人。”  
女人将满满一杯酒饮下:“那是十二年前了,云州的雨季……”   
  
二  

        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支起深墨色的荫云,荫云外更是低压压的天空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附近的小池塘上,乱得让人心烦。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的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马帮的小伙子在篝火边拨弄着他的七弦琴。这样的天气,弦总是湿透的,弹起来“嘣嘣”作响,倒像是敲着一块中空的朽木。  
小伙子弹得是云州的调子,荒凉幽寒,丝丝缕缕的颤音。离得很远,一个年轻人坐在雨蓬下,抱着膝盖静静的听,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来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烟锅递过去给他。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那张焦黄的老脸。他认识那是马帮的帮副祁烈,一个宛州的行商。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抽烟草。”  
       “走云荒,不靠这口顶着,没准将来有湿病,”祁烈也不再劝,自己盘腿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祁烈是老马帮了,从宛州到云州,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多年。传说神帝统天下,划定了九州疆域,不过从来没听说哪个帝朝可以把官府设到西陆来。西陆云雷二州,在东陆人眼里就是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化外之地,除了几个半人半妖的巫民,没人敢踏进这片土地。但是穷山恶水却生奇珍,云州产一种辟毒的珠子,褐黄的不起眼,可是中堂供上一颗,全家都不受蛇虫骚扰,号称“龙胆”。又有一种细绳一般长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宝玉器封在匣子里,几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贼手上不敷药就打开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过半日,号称“金鳞”。龙胆金鳞,在宛州市面上都是价格不菲的异宝,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云州,带着宛州的丝绸和铁器去换这两样东西,一来一回,往往获利百倍也不只。渐渐的,这条道被称作“走云荒”,敢走云荒的马帮不多,祁烈在这条道上,还算有点名气。
祁烈对年轻人有些好奇。他们是半道遭遇的,那时这个年轻人带着一匹黑马,独自在深及膝盖的泥泞中跋涉,马鞍上除了简单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长刀。走云荒那么些年,祁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要命的独闯这片森林。出奇的是遇见他们这么大的马帮,年轻人也没有求救的意思,当祁烈喊他的时候,他在远处回头,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了笑,就要继续前进。而祁烈清楚的知道年轻人正走的是条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里路,泥泞就会陷到他胸口,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得他。早年和祁烈走云荒的几个伙计就有人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人马一起沉下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烂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见阳光。  
        走云荒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带生客。能穿过这片森林去巫民镇子的路就是马帮赚钱的黄金道,带上生客,就好比把道路教给别人,以后自己吃饭的本钱就没了。不过那天祁烈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年轻人,答应带他一程,直到过了这片林子。  
        说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欢年轻人的笑容。他笑起来,周围仿佛一亮,有一缕阳光闪过的感觉。  
        “看你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不怕委屈了?”祁烈在年轻人身边坐下,在怀里摸索着火镰火绒。  
        “我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年轻人微微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有钱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时最好说话,但是问他有多少钱,就是笑,屁也不放一个,”祁烈擦着火镰,点燃了烟草,又瞅了年轻人一眼,“对!就是你这个德性。”  
        年轻人依然只是无声的笑。祁烈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他或许已经不那么年轻了。那张脸被阳光晒成淡淡的赤铜色,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只那笑容,还是明净得像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对了,一直想问,怎么这两天我们就没遇见别的马帮,这条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轻人道。  
        “云州,以前叫云荒,就是个蛮荒的地界。鬼看门,死域城,跑这条道,是送命的买卖,不是家里欠着钱,谁来?”祁烈嘬了一口烟袋,让那口带着辣味的烟气在肺里滚了几滚,这才一个青色的烟圈,幽幽的喷了出去。连着那么久没有晴过,衣裳始终都带着湿气,肺里也像是积着水,呼吸起来益发沉重,要借这口辛辣的烟气烫一烫才舒服。  
        “你家里欠了很多钱?”  
        祁烈嘿嘿的一笑,露出两个被烟熏黄的门牙,颇有点猥琐:“嘿嘿,就是好玩一手,输得狠了。要说两年前,我还有几万金铢的家底,现在每月不还上七八十个金铢,就要被告到官府里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喽。”  
        他说的是赌,帝朝《大律》是禁赌的,但是宛州虽有都护府却不受帝都天启城的节制,大街上公然设置赌坊,有时一注千金,一夜之间暴富暴贫,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七八十个,倒也不算很多……”年轻人忽然煞住了话头,他注意到祁烈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是没那么多钱的,”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死域城’?”  
        “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都别掩着了,我现在是穷,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还能抢你?”祁烈讪讪的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的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祁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的刻在他脸上,  
       “五十?”  
       “过两个月满三十,”祁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云荒这边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如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祁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  
        “那不是下毒么?”  
        “中毒,不过是一死,中了蛊,可就没那么轻松了,”祁烈吧哒吧哒抽着烟袋,“蛊是怨虫,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虫才活下来的东西,毒虫自己也怨。否则你想,就算把其他东西都吃了,它怎么又能活一年?还不是忍着要咬人报仇?其实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剩下那只毒虫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气撑着它。这种虫,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虫粉在人肚里里都是活的,游到浑身的血里。”  
        “都磨碎了,那还会活着?”  
        “不信了是吧?”祁烈斜眼瞟了他一眼,“这里可是云州,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可能。你连蛊都不信,尸鬼的事情更没听说过吧?”  
        “老祁,不要瞎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静静的威压,“跑这条道的你也算个老人,嘴上把不住风,就知道吓兄弟们。”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篝火那边一条精悍的汉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过来。那是马帮的大头目彭黎,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彪悍的身材和满手的刀茧却隐隐诉说着他不凡的阅历。彭黎以一根青布带勒在腰间,束住身上的牛皮软甲,腰带上挂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刀。篝火照得他一张脸色阴晴不定,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闲话,说说怕什么,敢来云荒的,兄弟们有这个胆子,”祁烈陪着笑点头,而后转去问那边弹琴的小伙子,“是不是,小黑?”  
        祁烈有些怕彭黎,谁都看得出来。奇怪的是彭黎却是第一次跑云荒的,为此他才雇了祁烈这张活地图。彭黎在行商这行里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小黑嘿嘿笑笑,没心思搀合进去讨不是。琴声止息,一时间雨滴的声音越发的明显,哗哗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  
        “早点睡,明天夜里要到黑泽,还有三十多里路,”彭黎低低的说了一声,上去给篝火填了几块柴,湿润的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爆响,一丛丛火星腾了起来。出门在外这是常识,夜里篝火不息,虫蛇也就不敢逼近。  
        祁烈和年轻人共用一顶雨蓬,两个人摸摸索索的躺下。祁烈憋了一口烟,这才恋恋不舍的吐了出去。身旁的年轻人静悄悄的,似乎他脑袋一落到枕头上,就睡着了。祁烈益发的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身上烟味最重,很少有人对此不露半点反感。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云州啊?”祁烈低声问。  
        年轻人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祁烈微微愣了一下,发现他根本不曾睡着,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  
        “听说一直往西往北,就会到雷州,雷州最北的地方是一个叫雷号山的陆角一直伸到海里,天晴的时候往北看会看见殇州的海岸。”  
        “这个倒是,天涯海角嘛,雷号山就是海角了,不过能不能看见殇州我可不知道,那个鬼地方要穿过毒龙沼才能到。什么毒龙沼,没屁的龙,蛇倒是有无数,除了本地人,没人过得去。你想去哪儿?”  
        年轻人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记得温梦城写过一首诗,说‘此心今已寄云峤,来世相约海角头’,世人都说,海角就在雷号山,我想去看看。”  
        祁烈“唏”了一声:“都是文人瞎扯,那个什么温梦城自己去过雷号山么?都是编来骗骗小女人的,没谁真的能到。你去了海角,还要去天涯么?宁州幻城崖,更是要命的地方。”  
        “宁州幻城崖,”年轻人轻轻的笑,“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你若不是真的去过,不会明白的,即使死前可以看一眼,都可以瞑目了。”  
        祁烈瞪大眼睛狠狠的打量了他两眼:“你还真的去过?”  
       “去过,”年轻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以我就剩一个愿望,就是去海角看看……”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商博良。”  
        整个营地在黑夜中沉寂起来。远处的树上,手腕粗的巨蟒静若雕塑般窥伺的片刻,悄无声息的滑走。好像是远处有什么动物跑过灌木丛,惊起睡着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不息。
]]
“真有这么大的蛇……”老铁战战兢兢的。祁烈说起在蛇王峒看见的大蛇时,伙计们还只是一笑了之,谁知转眼间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蟒,那巨大的嘴裂,若是完全张开,吞个人都不是难事。  
祁烈终究是云荒上的老行商,见得比旁人多。此时看见大蛇已经是被苏青钉死了要害,胆子也壮了起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嘴里嘀咕:“是个好蛇胆,不过长虫横路……”  
他猛地咳出一口痰吐在那蛇的头上:“晦气!”  
强烈的腥风扑面而来,祁烈闻着那气味,几乎要晕死过去。他忽然看见巨大的蛇嘴在他面前张开,那条已经僵死的蟒蛇猛地一挣,将苏青入木三寸有余的箭拔了出来,舒展开半条身子,一口咬住了祁烈的脖子!  
谁都不曾想到这条蛇竟然还能活转过来。祁烈尚不曾防备,更不必说那些年轻伙计,众人惊叫着一起退后。只剩下祁烈在那棵老树下被蛇叼住了脖子,退不得,也喊不出,拼命中一把攥住了蟒蛇的信子,不顾一切的扯着。  
  
“闪开!”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随着一声清锐的刀鸣,一个人影自人群中疾闪出去。他进得太快,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挥刀,又如何劈斩的。众人眼里只有一泼鲜红忽然炸开,仿佛是墨绿的林中开了一朵大得惊人的红花,鲜红中还有一道湛然的铁光。  
祁烈仰身倒了下去,还带着那个水盆大的蛇头。老树上无头的蛇身狂烈的扭曲着,颈子里的血哗哗的涌了出去,喷得满地都是。直到血几乎都喷尽了,那蛇的半条身子才无力的垂下,断颈中挂着粘粘的血涎,地下的血已经积了小小的一汪。  
商博良提着他那柄黑鞘的刀,静静的站在一旁。出鞘的刀并无什么耀眼的寒光,反而有些灰蒙蒙的,可是不知为何,伙计们看着那柄粘着蛇血的刀时,都微微的有些惊惧。那刀的弧线显得妖异,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森然气度。  
小黑和几个伙计一起把祁烈脖子上那个蛇头扳开,狠狠的摔在血污中。商博良一转手擦尽了刀上的血将刀还鞘,走到了祁烈的身边。  
祁烈满脸鲜血,显得狰狞可怖,不过只是狠狠的咳嗽几声,竟然把呼吸给街上了:“阴沟翻船……差那么点儿就死在这儿了……真亏的你那把刀,不枉我救你一遭。”  
蟒蛇的牙齿是反钩的,咬人素来不行,一般都是缠死了猎物之后,用反钩牙慢慢把猎物吞到肚子里。祁烈遭那条大蟒临死一击,也不过是脖子靠近肩的地方被反钩牙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好在没有伤到动脉,并非致命伤。  
商博良看了看他的伤势,笑笑:“也不算我救你的……”  
他回头看向背后,远远的苏青依旧平持硬弓,而弦上的羽箭已经不见了。众人再看向蛇头的时候,才看清一枚黑翎的箭正扎在金黄的蛇眼上,绝妙的是,那箭一眼扎进一眼穿出,正是穿过了蛇的脑子。事实上商博良出手斩蛇的瞬间,苏青已经了解了那蛇的命。  
苏青还是阴着脸,缓步走近,瞥了商博良一眼:“好俊的刀法。”  
“出门在外,防身的,”商博良淡淡的说。  
苏青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他心里有些讶异,商博良出手杀蛇的一幕,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从急退到马边拔刀,到逼近杀蛇,自始至终他仿佛毫不惊讶,得手之后也毫无得意的神情。这份镇静并非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而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漠然的冷意,虽然他总是这样淡淡的笑着。  
祁烈被小黑搀扶着站起来,小黑在他脖子上撒了去毒止血的药粉,痛得他龇牙咧嘴。  
“妈的,给我把这鬼东西拖下来,烤蛇肉,吃蛇胆,狠狠的补一补,看是你吃老子,还是老子吃你!”祁烈上去狠狠的踢了蛇头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老铁和几个伙计拔出插在腰间的铁钩,小心翼翼的逼近那条无头的死蛇。此时它软绵绵的垂在那里,和老树上那些气根一般无二。奇怪的是这条蛇自始至终都只是前半截身子在动,仿佛后面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此时死了,也并没有从树上滑下来。  
老铁狠狠心拿铁钩把蛇身一钩,和几个伙计一起发力,吼一声,藏在树杈后的半截蛇身终于也被他们拉了出来。那条大蛇光看前半截已经大得吓人,后半截大腹便便,更是粗得象水桶一般。整条蛇重不下百斤,落下的时候竟然砸在老铁的身上,压得他趴在泥泞中爬不起来。  

“妈的,邪了,难道是条母蛇要生小的?”祁烈瞪着眼睛,“把肚里小蛇也扒出来取胆,叫你断子绝孙!”  
“慢!”一声略显嘶哑的呼喝从人群外传来。伙计们自然的让开一条道,彭黎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  
“大当家,”祁烈也急忙收了脏字,“长虫横路,晦气了!”  
彭黎没看他,冷冷的盯着地下的蛇尸。“噌”的一声,彭黎忽然拔了腰间的刀。伙计们都惊得退了一步,彭黎拔刀时那份声威不比商博良,他一刀在手,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一份透骨的寒气。  
彭黎的刀竟然是反刃的,刀尖向着刃口的方向弯曲,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带刃的长铁钩。他抖手把刀尖指在蛇尸的腹部,缓缓的划了下去。  
亲眼看着他划开蛇腹的伙计们都惊叫一声。伙计们就算没走过云荒,也是老道的行商,从来不缺胆子。可是这声惊叫,却源于一阵压不住的恐惧。几个伙计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呕”的吐了出来。  
蟒蛇巨大的腹部里面不是小蛇,而是一具人的尸体,已经被消化了一半,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人形,浑身的皮肤已经被溶掉,森森白骨嵌在模糊的血肉里。无怪那条蛇无法挪动整个身体,它的下腹被这个巨大的食物坠住了。  
即使苏青和商博良也微微变了脸色。彭黎用刀在蛇腹中拨弄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刀,刀尖上挂着一枚银饰。那是一枚银质的百足蝎子,上半身是蝎子,下半身是蜈蚣的形状,是巫民的一种图腾。  
“它吃的是个巫民,”苏青道。  
“终日打鹰,却被鹰啄眼,”祁烈也是惊魂不定的模样,“那帮巫民就是喜欢弄蛇,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给蛇吃了。”  
彭黎沉吟了片刻:“我怎么听说只有蛇王峒的人喜欢弄蛇?”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是啊,巫民四个峒里,还是蛇王峒的人喜欢弄蛇。”  
“这里是阴虎山以南,有这么大的蛇么?”  
祁烈呆呆了想了好一阵才摇头:“倒是没听说,大蛇就是蛇王峒的地方才有。”  
“那怎么会有大蛇来阴虎山以南的地方吃人?”  
祁烈眨了眨眼,这回是真的傻了。  
“长虫横道,”老铁涩涩的说,“是大凶的兆头……”  
一股幽幽的寒气在每个人心头窜起,虽然觉着有什么事情不对,可是那种飘忽的感觉又说不出来。  
“歇一歇用饭,”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彭黎发话了, “别自己吓自己,今天就到黑水铺,住上几日再走,有霉气,也等到霉气过了!”  
伙计们把骡马圈在一处,从行李里面取了风干的山鸡肉来烤,本来蟒蛇是顿美餐,不过想着蛇腹中那个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经不错了。小黑带着几个胆大的伙计把蛇尸和那具巫民的尸首都挪到远处去了,盖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上去。  
彭黎却像是没有一点食欲,就着一堆火默默的烤着他的钩刀,然后拿块棉布慢悠悠的擦着。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一脸阴沉的围着,一付不让外人踏足的模样,旁人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好天气带来的好兆头此时都没了,林子里幽幽的似乎有些冷风逼人。  
“老祁,真的没事么?长虫横道,真是大凶的兆头,以前殷头儿就是遇上了这一遭,结果一进黑麻峒就再没回来……”老铁在这帮人里胆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祁烈一起走云荒,有几分面子,于是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  
“丧气话!”祁烈的脸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鸡肉,发狠一般,“殷头儿那次,是 *** 见了长虫横道的缘故么?想发财就别怕死,那么点胆子,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到底会出什么事呢?”商博良在旁边问了一句。  
祁烈摇摇头:“鬼知道,云州这地方,邪!”  
静了好一会儿,他把剩下半片山鸡肉抛进火里,站了起来:“把家伙都带在身上!准备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黑水铺!”  
“最后一遭!”祁烈死死盯着阴虎山那边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来就没事了,今后平安到死!”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商博良听得清楚。祁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祁烈下令,彭黎的手下也纷纷起身。彭黎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彭黎下令说由祁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尊行不悖。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商博良默默的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刀插进自己的腰带中。  
“黑骊?”商博良有些诧异。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的打着响鼻。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多年,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芭蕉叶依然静静的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小黑上来喊他,“祁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商博良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小黑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商博良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的退向他们这边。小黑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四  

  接近黑水铺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阴虎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黑水铺,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祁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的流动,这就是所谓黑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祁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  
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黑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的就陷死在泥眼中。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黑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彭黎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祁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黑水铺一样,快了。”  
彭黎默默的点头。  
“慢着!”祁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小黑一怔,煞住了脚步。  
祁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 *** ,别走了,有怪事。”  
彭黎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祁烈的手指颤巍巍的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商博良回头问道。  
“有!”彭黎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商博良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众人惊讶的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商博良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彭黎转向祁烈,低声问道。  
“没错,”祁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的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所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祁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黑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商博良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彭黎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黑泽再找黑水铺。”  
“不成的,”祁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黑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一片死寂。静了许久,彭黎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祁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摒住了呼吸。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  
伙计们脸色惊惶的左右顾盼。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  
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州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至今宛州青楼里还有一种魅女,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这些魅女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淫艳非常。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彭黎脸色阴沉,忽然一把将手里的火把插进淤泥中,“嚯”的从腰间抽了刀,反钩刀在火光照耀下凄然一闪。随着他有所动作,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苏青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半沉在泥沼里。刚才递竹竿给商博良的伙荣良竟然是枪术的好手,手中提着一柄细杆的长枪,带着倒钩的枪刺半沉进泥中。东陆枪术几大流派,“蛇骨七变”是其中久负盛名的一路,荣良起手势就是蛇形,枪头像是一个随时要暴起噬人的蛇头一般。  
彭黎不是老铁那边胆小的人,但是那歌声噬确实不虚的。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遇到怪事,他不怕山妖,却怕潜伏的敌人,此时身在泥潭中,只要四周箭如乱雨,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所以他首先就是灭火,而后全神戒备。  
整支马帮绷紧如苏青的弓弦,只需要微微的一点触发……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歌声惊碎了一帮兄弟的肝胆,那歌声嘶哑沙涩,倒像是以刀片刮着铁锈斑斑的锅底,令人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那是祁烈的声音,祁烈竟然着了魔一般开始放声高歌!  
苏青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手臂一抬,羽箭直指祁烈的后脑勺。他以弓箭为武器,“风听”之术极为精深,可以借助细微的风声辨别方位,何况此时祁烈异样的歌声震耳欲聋。他那张青弓早已拉满,此时手指一松,就要了祁烈的命。可是两只手同时自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箭杆。苏青头皮一麻,浑身都是冷汗,就想弃弓去拔腰间的短刀。  
“是我!”黑暗中两人同时说。  
一个声音沙哑,正是彭黎。另一个声音淡然,却是商博良。苏青略略回复了镇静,低头一看,彭黎的反刃刀和商博良那柄长刀正架成一个十字。商博良那柄晦暗的刀此时却映出一阵蒙蒙的青光,仿佛被薄云遮住的月色。  
商博良和彭黎默默对视了一眼。彭黎微微的一笑,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刀疤微微扭曲,对着周围低喝了一声:“都别出声,听老祁的!”  
两人倏的分开,商博良走近祁烈身边,而彭黎闪到苏青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稳住!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方,别先把自己折腾躺下了。”  
祁烈依然在高唱。一路上没人听见他唱一句歌,可是此时却一发不可收拾。没人听得懂他所唱的词句,依稀和对岸传来的歌声相仿,带着云州巫民特有的卷舌口音。他嗓子远不如小黑嘹亮宽阔,却更高更锐,仿佛一根根尖针在人脑子里使劲的刮,令人又晕又痛,恨不得吐出来。
“老祁是疯了?”石头战战兢兢的问身边的小黑。  
“听老祁的,”小黑也说,“这歌叫《闯山谣》,就是走云荒人唱给巫民听的。巫民喜欢唱这个,深山大泽的,隔着老远说话听不清,唱歌还行。”  
“那对面不是妖精?”  
小黑咽了口吐沫:“鬼才知道,山妖也唱人歌。”  
祁烈终于住了口,破锣一般的嗓音还在周围回荡,对面那个绵绵糯糯的声音又随风而来。这次的歌声似乎轻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听不懂,却不像刚才那般幽深诡秘。歌声远不同于东陆的曲调,间或还杂着银铃般的笑,有时又像是两只云雀在枝头对啼。一时间阴森的气氛散去了一半,对面的歌声中别有一种少女动人的春情,唱得一帮汉子骨酥心软,小黑又悄悄吞了口吐沫,这次却不是害怕了。  
“行了!”祁烈扭过头来,点起一支火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苏青。  
苏青阴着脸和他对视,方才他几乎要一箭射死祁烈,此时却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那箭,能射多远?”祁烈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打量着苏青手里的弓。  
苏青翻了翻眼睛看他:“两百步,你要射雁左眼,我不伤它右眼。”  
“不是问你取准了能射多远,就说往远里射,能射多远?”  
苏青愣了一下:“对天射,不逆风的时候,五百步总是有的。”  
祁烈点点头:“差不多了,试试!”  
他从马背上卸下一根极长极细的麻绳,问苏青取了一支羽箭,将麻绳死死的拴在了箭尾,又从熄灭的火把上取了浸透松脂的麻纱捆绑在箭杆上点燃了,这才将箭递给苏青,指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就那边,你射,用最大的劲道。”  
苏青微微犹豫了一下,疏松了一下手腕,猛地推满青弓,箭直指着祁烈的脑门。众人大惊的时候,苏青一侧身,扬起手臂,顿时转成对空射雁的姿势。羽箭清啸着离弦,立刻没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众人仰头努力的望去,只能看见那一点火色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投向了黑泽的对面。  
“好箭术,”小黑羡慕的说。寻常角弓三百步也射不到,苏青这一箭,却无疑射到了五百步以外。  
箭杆上的麻纱烧不得多久,立刻熄灭了,只剩那根细麻绳还在祁烈手心里。他打着火把,一言不发,那张焦黄滑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情。片刻,对面又有歌声传来,祁烈脸上这才透出喜色。他手脚麻利的收着麻绳,最后细麻绳收尽,却有一根手腕粗的黑油索拴在麻绳的头上。  
“这怎么说?”彭黎沉声问道。  
“对面是黑水铺的娘们,”祁烈以袖子擦了擦脸,“她唱的是说今年水太大,下面的岩石被泥水带走了很多,石桥肯定走不得了。要走绳桥,当年我和殷头儿走云荒,也是逢到大水季,也是走的这种绳桥。”  
“绳桥?”  
祁烈比了比手中的黑油索:“这绳子对面已经拴住了。我们这里找八匹马,套成一组,使劲扯住这根绳子,这就是绳桥。人马都走绳桥过去,人扯着绳子,马鞍环穿在绳子上,才不会溺死在里面。”  
彭黎还在沉吟,苏青却冷冷的说道:“若是走到一半,对面的人砍了绳子,我们岂不都得陷死在里面?”  
祁烈耸了耸肩膀:“毒蛇口里夺金珠,走云荒本来就是要命的买卖,你没胆子就别起发财的这份心。而且我们对巫民也是运货的客人,人家没事为啥要砍绳子?”  
“一帮化外的野人,凭什么就信他们?”  
祁烈似乎有点怒了:“我走云荒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看绳桥这种事!”  
苏青冷笑:“祁帮头,我们凭什么就信你?”  
“你!”祁烈猛地瞪眼,几乎是不由自主伸手要去自己腰间拔刀。  
“不必争了!”彭黎忽然伸臂挡在苏青面前,“信不信都好,大家走到这里了,没有回头的道理,绳桥石桥,我们都走!”  
“老祁,”彭黎转向祁烈,“这一根绳子的绳桥,走得稳么?”  
祁烈咬了咬黄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只要死死把住绳子,没什么难事。这法子只有一个不好。留在这边的八匹马和管马的人最后还是过不去的,非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回来接他。”  
“哦?”彭黎淡淡的应了一声。  

祁烈高举起火把看着周围一帮兄弟,一双昏黄的眼睛扫来扫去。那是颇令人讨厌的目光,像是商人在市场上打量要买的驴马一般。彭黎手下的人性子高傲,尤其不悦。荣良一皱眉,冷冷的喝道:“看个屁,谁乐意谁就留下来看马,我们兄弟反正没这个兴趣。”  
祁烈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知道彭头儿手下都还好汉,没指着你们留下……”  
他转了转眼珠,上下看了看商博良:“兄弟,你看着就是个世家出来的,没事别跟我们这帮粗人跑这趟要命的买卖。看在你救过老哥一命,我们出来分你一份,你留这里看马好了。”  
商博良略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神情。他轻轻的一笑,摇了摇头:“谢谢祁帮头的好意,我一点不分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出来行商的。想去雷州看看。”  
“老祁……”老铁在背后小声说。  
祁烈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看着商博良:“小子,雷州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就算过了阴虎山,老哥也不能陪你跑到雷州去。就怕你没看见海角,先没了小命,你可想好了。”  
商博良愣了一瞬,还是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老祁……”老铁又说。  
“如今这年头,”祁烈鼻子里哼哼,“好像人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了。”  
“老祁……”  
“行了行了,”祁烈不耐烦的打断了老铁,“你这个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亏你还是当年和我走云荒的老伙计,人家一个小伙子都不怕,你吓得和什么一样。现在怕了是吧?怕还来走这趟?就为你那个小老婆逼你给她打首饰?早说了,女人关都过不去,不如一口给大蛇吃了!”  
老铁哆嗦一下,满脸苍白。他觉得这次出行不顺,想留在黑泽以南等着,可是祁烈那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条大蟒,觉得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心里不由的一阵阵的发寒。  
“没事,”商博良笑着拍了拍老铁的肩膀,“我记得马背上有硫磺,你身上带一包硫磺,大蛇就不敢靠近你。况且蛇怕冷也怕热,我看这个天气继续闷湿下去,蛇也缩在树上不会出来活动。你不必抬担心。“  
老铁看着这个永远不惊不乱的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那就这么定了!“苏青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们,“再这么大雨就下来了,那时候更难走!”  
祁烈也上去拍了拍老铁:“行了,带伙计们套上八匹马,要是我回来你还有条命,有你一份!分四拨走,十个人十匹马,谁跟我走第一拨?”  
“我走吧,”第一个应声的竟然是商博良,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黑马,“黑骊会游水,走着泥沼,没准比一般的马强些。”  
彭黎对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招了招手:“就这么,你们中再出七个人,第一拨算上我、祁帮头和商兄弟。”  
“我和祁帮头走第一拨!”苏青忽然站了出来,“彭帮头你不能出事,还得管着剩下的兄弟!”  
苏青那双鹰眼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死死盯着祁烈手把黑索的背影。祁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黑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的抽着烟斗。那边老铁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的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的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祁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祁烈艰难的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众人面面相觑,即使彭黎手下的兄弟,对祁烈这个老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若不是祁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商博良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祁烈的模样,把黑骊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随着他也踏入了黑泽深处,苏青也领着彭黎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
五  


“噤声!”彭黎低低的喝了一声。  
马帮的伙计们全无声息的时候,周围细微的响动就暴露了出来。隐隐有某种动物的呼吸声,细听又像是人的叹息声,再仔细听却象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风吹过泥沼的表面。那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像是一个幽魂的脚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脚印。  
“中!”苏青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  
三箭方一离弦,苏青已经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时三指自腰间的箭囊中取箭,虚引青弓低着身形,急速冲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这个瘦削的汉子大步溅起泥浆发动冲锋的时候,竟然有着豹子般的威势。彭黎和荣良不过稍稍落后半步,瞬间就有六七人追随在苏青身侧,有如雁翅的阵型展开。  
彭黎钩刀不曾出手,首先掷出了火把。那团火光在半空中翻滚,拖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却照不透沉重的黑暗。还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声,火光飞溅,火把分为两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间,人们看清了一条修长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蛮的扁口弯刀。  
兵刃交击声、呼喝声、哀嚎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彭黎带着的一帮兄弟已经和黑暗中潜行的敌人冲突上了。此时双方都没有火把照亮,祁烈率领剩下的人护着骡马,纵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恶战的情形。只有黑暗中金铁交击时偶然溅出的火花照亮人脸,隐约是彭黎大踏步的上前,大力挥舞着钩刀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只能不断的以手中的扁口弯刀格挡。  
此时谁都可以看出彭黎曾有过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劲完全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法。但是也正是这股野兽般彪悍的劲头,让伙计们心里腾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汉子,踏不开云荒的层层迷障。  
可是彭黎的心头,却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对方是人而非妖鬼,本来是个好事。但是黑暗中他攻势如潮,对方节节后退之余却都能尽数封住他的进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也明白发出几声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换而言之,对方并未有人受伤。他全力挥舞钩刀,要先解决眼下这个对手挽回军心。  
铁器撕裂空气的声音忽然自脑后传来。彭黎大惊中猛地前扑,他的对手分明在前方,却有攻击从背后而来,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远非面前的这个对手可比。用尽全力的突进使得他闪过的几乎必杀的一刀,他低低的吼一声,后颈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后的刀再次带起了风声!彭黎这次连突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够回气那么快,第一刀尚未用尽,第二刀已经虚势待发。前后夹击,他没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声,竟然不顾身后的一刀,全力平挥钩刀横斩出去。  
“停手!都停手!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钩刀几乎是贴着对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两分,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寒光凛冽的刀锋上显得森然夺目。而彭黎的顶门,也被一柄凶蛮的片刀压着。  
“停手!扎西勒扎!停手!扎西勒扎!”呼喊的人全力挥舞着双臂,一直跑进了战团中。  
奔来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情景。一个持刀的巫民贴身站在彭黎背后,浑身漆画着黑色和深绿的条纹,在胸口汇成一个狰狞的神兽面孔。苏青就在三丈外,引着青弓,弓弦绷紧到了极点。剩下的伙计各有负伤,手持兵器和一两个巫民对峙。巫民约有十人,都是彪悍过人的青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  
彭黎已经听出了那是祁烈的声音。他停下钩刀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能不说是种非凡的勇气。此时他一切一拉,就可以从敌人背心钩进去,拉开半边的肋骨,但是背后这名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对方的首领,彭黎哪怕手指一动,那柄扁口刀也会将他的脑袋纵劈成两半。双方是站在天平的两端,都不敢妄动,稍许的惊动就会发展成两败俱伤的结果。  
“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祁烈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却片刻不敢停息的重复着这句话。他双手交叉按着自己的两肩,一步一躬腰,对着那名浑身漆画的巫民缓步走近,神态恭谨,全没有了平时嘴脸。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云州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同行神鬼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的盯着祁烈。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苏青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出乎预料,那个恶鬼般的巫民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除了咬字转音间尚不流畅,竟比祁烈的宛州乡间土语还要标准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行商,行商……我们是宛州行商,带着货物来的,没有恶意。”  
巫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死死的看了两眼,转而去看他背后的骡马,而后谨慎的转过头,并不说话,只是以眼神和同伴交流着什么。  
“货物,行商,我们没有恶意,”守在黑骊边的商博良忽然说。  
他转身将骡背上的麻包解开,露出了里面金绿两色的织锦绸缎,一碇一碇捆扎起来,束得整整齐齐。商博良缓缓的举起了手,将自己的黑鞘长刀插在马鞍侧面的皮囊中,自骡子背上取下一碇绸缎。他以双手捧起绸缎,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巫民首领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双臂奉上了那块绸缎,态度极尽谦恭之意。  
巫民首领冷冷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回应。祁烈忽然觉得嘴唇干涩得很,不由得舔了舔。  
刀光忽的一闪!那个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还压在彭黎后颈,左手却“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弯刀,平着削向了商博良的双手!彭黎浑身筋肉绷得铁紧,此时全身一振,蓄积的那股力道就要发作。  
“别动!”祁烈暴喝。  
彭黎的钩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被他制住的那个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间传来的疼痛,脸部扭曲了一下,也忍着不动分毫。而那柄削向商博良的弯刀却忽的静止,巫民的头儿双眼死死盯着商博良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商博良捧着那匹锦缎,恭恭敬敬的半躬着腰,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  
弯刀挑开了纹锦,绣金的织物在火光中展开,灿烂夺目,而纹锦中,只有一小片吸湿的丝绵。  
巫民的头儿点了点头。彭黎清晰的感觉到头顶如山般的压力忽然减轻了些许,那柄可怕的片刀离开了他头顶一寸。他心念一动,手中的钩刀也随着挪开少许。片刀缓缓的撤去,钩刀慢慢移开,苏青的弓弦慢慢放松,整个场面的气氛微妙的缓和下来。  
彭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腰上的痛意,学着祁烈的样子双手交叉按住肩膀,躬腰行礼:“扎西勒扎。”  
“扎西勒扎,”对面的巫民首领也还以同样的礼节。  
所幸并没有折损人手,只是彭黎和几个伙计受了轻伤。彭黎带着苏青等几个兄弟退回骡马边简单包扎了伤口,那边的火把下,祁烈已经操着尚不流畅的竺文和巫民们聊得眉飞色舞。  
马帮中只有他一人懂得巫民的竺文,谁也不知道他跟巫民们大声说着些什么,只是远远的看去,巫民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和缓,最后那个巫民的首领爽快的拍着祁烈的肩膀,两人的笑声传来,似乎根本没有刚才那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彭黎冲着一旁的商博良点了点头:“多亏你和老祁,否则这次就在河沟里翻了船。”  
商博良微微笑了笑,并未回答。彭黎视线一低,才发现他的手悄悄隐在身侧,而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又把那柄黑鞘的长刀插回了腰间。彭黎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接近那个巫民的时候示以极大的诚意,可是至此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那么这个人的镇静就绝非是因为不通世事,而是沧桑磨练之后令人敬畏的胆略和城府。可是偏偏看他的笑容,清澈得没有不染邪意。  
此时祁烈已经小步跑了回来,脸上略有几分喜气。  
“是巫民迎亲,”祁烈微微喘着粗气,以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差点就没命回家了,吓得我。”  
“巫民迎亲习惯在夜里么?”彭黎冷冷的不动声色。  
“是我疏忽,这几天,是巫民的蛊神节。平时迎亲也都是在白天,不过蛊神节是个怪日子,传说每年雨季最阴的这几天就是蛊神节,没有阳光镇住,蛊神会在外游荡。这几天,尤其是虎山峒养蛊的巫民,都是呆在家里辟邪,真有什么不得不出门的事情,也都是趁夜,而且尽量不用火把,免得被蛊神附体。”  

“蛊神附体?”  
祁烈点了点头,往巫民那边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是蛊术,其实是拘魂的一种,养蛊的日子都趁太阳最毒的日子,就是借光镇住那些怨魂。雨季没了阳光,怨魂镇不住,就会自己出来游荡,巫民叫蛊神。云州的地方,怪事多,说不得……”  
祁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使劲拍了拍:“嘴说都晦气,这里邪得很,巫民的事情,不问最好。”  
彭黎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看了看苏青等几个伙计,这才缓慢而沉重的点了点头,微微的吐出一口气。商博良不经意间看了彭黎一眼,看见他熊虎般的后背上,有一道汗水沿着背脊缓缓的流下。  
他心里也有一份惊诧。一番接战几度生死,彭黎并非毫无畏惧,可是他竟然能够忍住冷汗,直到放松警惕,汗水才自然悄悄流出。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是送新娘去黑水铺,到时候捎我们一程,到了地方,给点货物意思一下就行了,”祁烈咧嘴笑得起劲,像是为做成了这件事有些得意。  
苏青冷冷的哼了一声,冷眼瞟着二十丈外那群巫民的一举一动,手指只在腰间的箭翎上灵活的拨弄着。  
  
彭黎还要问什么,苏青却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彭帮头,看那边!”  
众人一齐转过视线,半数的人低低了“噫”了一声。不知何时,那群巫民之中竟然多了三个女子,其中最高挑的那个披着一袭轻且薄的纱制白衣,脸上覆着同样质料的白纱,远不同于云州巫民纹身右袒的常见装束。两名娇小柔媚的巫女似乎是陪嫁的姐妹,高举着青红两色的旗幡,有意无意的遮挡在她身边,众人只能看见她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黑暗中幽幽的起落,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  
“这是他们的新娘?”商博良好奇的问。  
“想来是吧,”祁烈摇摇头,“这装束倒是真的少见。那两色幡叫血食幡,开路用的,是说过路的鬼神不要害人,到家自然供奉血食。那个漆身的叫做恶头神,故意画得丑恶,是要吓住那些存心不良要害人的恶魂。别的规矩我也不是狠清楚,不过看她那身衣服,料子肯定是宛州的货色,一般人家可是买不起。这户结亲的人家该是黑水铺的大户,若是打好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带路进蛇王峒的人。”  
“带路人那么难找?”彭黎在一边发问。  
“难!”祁烈摇头,“说是说都是巫民,也算一家子。可是蛇王峒虎山峒,好比我们东陆的两个国,彼此的往来也不多。你看北陆蛮族,说是说都是蛮人,可是青阳部的人就敢轻易去夔雷部?没准人头都丢了。”  
商博良本来还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却忽的一涩,茫然的转过眼,似乎是有几分失神。  
他把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祁烈已经跑到一匹健骡边,翻检起所带的锦绣来,翻弄了半天,扯出一匹绿底纹绣金羽的料子,乐得眉开眼笑:“正好遇见巫民迎亲,弄这块绸子去给新娘随个礼,这交情就算定下了。”  
彭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上场拼杀一呼百应,祁烈是远不如他,可是说到这些小伎俩,他想破头也未必有祁烈这般花样百出。  
“我跟你去,”商博良忽然说。  
祁烈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老哥就看你小子是个人物,巫民的女人也敢看。”  
“走,走!”祁烈没等他答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带你看个新鲜。”  
两人亦步亦趋的走近巫民围成的那个小圈子,祁烈对巫民的首领和新娘各行了礼,以竺文说了几句什么,张开了手中金绿色的锦缎。巫民最喜欢金绿两色,这匹绸缎祁烈精选出来,就是为了讨巫民的欢心。那个首领涂满油彩的脸上果然透出了喜色,躬下腰双手摊开接了过去。  
此时商博良的目光却只是在迎亲的人身上转悠。他对这些荒僻之地的民俗似乎别有一番兴致,上到巫民首领头戴的银发箍,下到陪嫁女子脚腕上亮闪闪的铜铃都看得仔细,本来他和祁烈一样装得神色肃然,此时却不由得在嘴角边带出了一丝笑意。  
果然像祁烈所言,云州巫民的少女绝不像东陆女子一样羞涩。两个陪嫁的少女都是罕见的妖娆,肤色有如蜂蜜一般,穿着淡黄色的搭肩筒裙,窈窕娇媚的身段却遮掩不住。她们都是赤足,踩在泥水中,脚腕上束着豌豆般的小铜铃。商博良趁低眼的机会悄悄的看了那铜铃几眼,方一抬眼,就触到了其中一个大眼睛少女的目光。似乎是喜欢这种来自他乡的温雅男子,少女毫不避讳的看了商博良一瞬,竟轻轻踢起赤裸的小腿,让脚腕上的小铃叮叮作响,似乎是要引他看个清楚一般。那条小腿虽然沾了点点泥浆,可是笔直修长,肌肤细嫩得让人心中荡漾,满是豆蔻少女的活力和春情。
祁烈看在眼里,暗中狠狠的揪了商博良一把。商博良痛而不敢言,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只是几个目光的来去,少女眨着大大的眼睛,透出近乎挑逗的媚意。商博良依旧是笑,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的笑容竟没有一丝变化。一瞬令人觉得他笑得真纯,一瞬又觉得他的笑只是脸上的一张面具。  
少女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并未让这个异域的年轻男子动情,眼中隐隐有了怨怼的神情。那缠着脚铃的赤足在泥水中恨恨的踩了一下,她眼珠一转,恶作剧般的以手指轻轻扯了新娘长长的面纱。  
巫民的男子都不曾注意到这个陪嫁少女的动作,仿佛只是一阵风撩起了面纱,将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面容暴露在凡俗世人的眼目中,只是短短的一瞬。  
祁烈一时间觉得有些眩晕,脚下像是踩在云中。  
他出入青楼,但不是贪花好色的人。他也说不清为何看见这张脸的时候竟有一种要跪下去膜拜的冲动,靠着咬了咬舌尖那股痛意,才回过神来。新娘子察觉了身边少女的动作,近乎透明的手微微一把女伴的手臂,将面纱轻轻扯了回去。祁烈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容颜。他心不在焉的听着巫民首领的闲话,努力回想那容颜的样子,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确实是张绝美的脸,可是宛州青楼里,绝美的女人数不胜数,这样看来,面前这个新娘又并无什么过人的地方。  
对视的瞬间,只是一种感觉,像是在隔着一层云雾,再一次看见了很多年前童蒙时候令人毕生难以忘怀的那次惊艳,渺渺茫茫看不真切,只有心头涌起的什么,久久也不退去。  
他想要告退,转眼看了看身边的商博良,忽然有些诧异。商博良那双总是很清澈,不染一点尘埃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朦起来,空得有如荒漠大海,辽阔疏远。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新娘雪白的面纱,身体似是微微的颤抖。  
那名捣乱的巫民少女似乎挽回的颜面,带着点媚意和狡黠,冲着商博良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是此时商博良的眼中分明已经看不到她。  
祁烈暗地里狠狠的掐了商博良一把,他这才猛地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被祁烈拉扯回去了。祁烈似乎是害怕巫民发怒,一边急急的扯着商博良,一边偷偷回头看着身后的动静。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新娘身边另一个妖媚的少女眼神有些阴恻恻的,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  
马帮整理完货物,巫民已经在原地跳起了舞蹈。伙计们好奇的汇聚在一起,看着那个首领挥舞蛮刀,在泥沼中起舞。剩下的巫民在周围点燃了几十支火把,对着首领空挥蛮刀,做出劈砍的姿势。  
“不上路,这是干什么?”彭黎低声问道。  
“祭祀路神的舞,巫民的规矩,”祁烈小声说,“云州这地方,神多,用蛊的有蛊神,用毒的有毒神,驱蛇的有蛇神,上路自然也有路神。尤其是现在蛊神节,四方都是怨魂横行,所以巫民一定要借路神的神力压住蛊神,否则他们是不敢上路的。”  
此时巫民妖异的舞蹈已经将近尾声,最后首领猛一嚎叫,十几支火把一起腾起熊熊火焰。不知巫民用了什么办法,竟将普通的火把变得如同火炬一般耀眼,许久才重新黯淡下去。  
巫民们一起跪倒在泥浆中,对着周围不知何处的神明叩首。只有那两名陪嫁的少女陪着新娘,盈盈立在远处寂静的一角。新娘微微垂着头白衣轻扬,像是完全不属于这个蛮荒诡异的世界。  
此时祁烈才忽然想起,新娘的面相竟不是一个巫民女子的模样,更像是东陆的少女。  
“小心,蛊神!”一个巫民走了过来,操着干涩的官话,“跟着我们,黑水铺,很近。”  
“扎西勒扎,”彭黎只会这一句竺文,也就以此回礼。  
整个马帮都扎束好了,只等待着上路。祁烈凑到商博良身边,看了看他的眼色,刚要说话,商博良却先开口了:“祁帮头,刚才那些巫民有十四个人,现在怎么只有十二个了?”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摇摇头:“巫民跟外人接触,小心得很,只怕是先派人回黑水铺报信,然后再带我们上路。人家的地盘,不问这些最好,巫民真要杀我们,再防备也是没用的。”  
“他们不会捣鬼么?”商博良此时已经回复了冷静,全然不见刚才面对新娘时候那种失神的样子。  
“真死了就罢了,人命哪那么值钱?”祁烈自嘲般笑着。  
说话间,巫民们已经高举起青红二色的血食幡,悄无声息的上路了。整个队伍熄灭了火把,只剩下漆身的巫民首领居前挥舞着弯刀做驱邪的舞蹈,他头顶的银箍上一点微弱的松明照亮。火把纷纷熄灭的时候,那个白衣的巫民少女正自商博良身边经过,她窈窕的身形依旧半隐在血食幡中。  
有意无意的,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是隔着面纱轻轻的凝望了商博良一眼。  
祁烈牵着自己的大健骡赶上了来,看见商博良正静静的站在那里,遥望着远处黑暗中渐行渐远的一袭冰纱,默默的没有一丝表情。  
“走了走了,看这势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下来了,”祁烈招呼他,随手将一张油布蒙在火把上灭了火。  
火光刹灭的瞬间,祁烈看了他一眼。商博良的侧脸有如一尊远古时代的男子头像,经过许许多多年,只剩下他留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眺望着天地尽头不知哪里,忍受着风沙一丝一丝的剥蚀。  
祁烈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像是老了很多。
(六)上

当远处的黑暗中依稀出现星星灯火的时候,整个马帮都沸腾了。  
巫民们果然是雨林和泥沼的主人,只凭首领头顶银箍上小小的一点松明,他们就从一望无际的黑泽中找出了道路。先前马帮的伙计们对这些赤膊漆身的巫民还抱着几分怀疑,此时却连苏青这样阴沉的汉子,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意。接连在雨林中穿梭了几日,是需要找一个有屋顶的地方烘烘衣服,好好的洗洗身上的泥垢了。  
“老祁,黑水铺那里,有馆子和姑娘么?”石头鬼头鬼脑的钻到祁烈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祁烈挥起手上的鞭子柄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下:“什么馆子和姑娘?就你这个熊样还记得馆子?问姑娘是正经吧?”  
石头挠着脑袋嘿嘿的笑,也不在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是第一次走云荒,从未讲过这样媚人的少女,一路上他都抢着走在前面,目光追着陪嫁少女盈盈一握的脚腕,被脚铃细碎清澈的响动挠得心猿意马。祁烈走在旁边,一双三角眼看似没什么精神,却看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  
祁烈干笑了两声:“这个看你的运气。若是被姑娘看上了,一个子儿不要,还有的倒贴,若是你没有那个命,就等着挨棒子吧。”  
“不愿就不愿了,还打?”石头吐了吐舌头。  
“没见识了不是?巫民这边,哪有倚栏卖笑这种勾当?巫民娶亲,有钱有势的人家才像这般迎娶,此外要么是抢亲,要么是走亲,都不费彩礼的。你看这家迎亲那么些精壮汉子护送,就是女人生得俏,怕半道给抢去了。这边有个好看的女人,一辈子有个七八个丈夫不算多,都是被抢来抢去。前一个丈夫刚死,没准就和杀夫的仇人睡在一起了。”  
“那走亲怎么说?”  
“走亲就是一般人家,女人长成十五六岁,到了动春心的年纪。就会有小伙子们去她家门外唱歌,这也有个名字,叫‘歌佬会’。谁唱得女人动心了,就会从屋里抛根银簪出来,拿到银簪的就算是她丈夫了。夜里悄悄进去,好事就成了,她家里人也不管。不过这丈夫是一时的,女孩长到二十三四,还要再配别的人家。总之十五六到真正出阁前这段,她看上谁,谁就算她的男人。”  
“那挨棒子是怎么说?”  
“也有看上人家姑娘,有觉得自己长得不成,就找相好的兄弟去唱歌。到时候拿来簪子,就换了人,自己趁夜摸上去,三更半夜的女孩也看不清相貌,没准就成了好事。不过第二天早晨起来,还不得乱棍打出啊?”  
石头抓着脑袋苦想了好一阵子,忽然道:“那可有打伤打死的?”  
祁烈摇摇头:“这在云州不是什么大事,一般就是打一打,意思一下,倒没听说真的出人命的。”  
石头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一把揽住旁边商博良的肩膀:“那好说。商兄弟帮我去唱歌,成了好事我请大家喝酒。最多是屁股受苦,我忍了!  
伙计们愣了一下,一齐哄笑起来,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互相做弄之余,也有些欣欣然的期待。  
商博良也笑。笑着笑着,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黑蒙蒙的半空,对面两山夹峙之间,隐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半空中的,昏黄的透着一丝暖意。放眼看去,黑水铺就像一座小小城市的图画,贴在纯黑的天幕上,遥遥得难以触及,偏有一种虚幻的美。  
他习惯的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皮囊,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直到走到黑水铺的近前,初次走云荒的伙计们才明白了为何这座村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高处的。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泥沼,可是附近无处不是混着泥浆的湿地,于是巫民借助其中几片相邻的高地,把整个黑水铺建在其上。又利用竹木在高地之间架起了走道。房屋也都是竹木拼凑起来的,并不使用砖石,屋顶上压着厚厚的茅草。藤树和厚厚的青苔把斑驳的绿色罩在整个村庄上,云州湿润,被砍伐的木枝有的竟然还能生出气根和枝叶。  
“真像座挂在半空的鸟笼,”商博良仰头看着,轻声赞叹,“活的鸟笼。”  
祁烈愣了一下,不由得点头,他走云荒那么多年,竟不曾想到这样的比喻。可是商博良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分外的贴切。

人走竹梯,马走滑道,足足半个时辰的努力,才把诺大一支马帮从下面的泥沼移到了树木搭建的高台上。上下仿佛是两层天地,站在晃悠悠的竹木走道上,伙计们虽然有些心惊胆战,不过离开湿泥骤然视野开阔,终究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黑水铺不是个大村落,大概百余户人家,屋子搭建在各处高地上,最远的遥遥隔着将近一里。此时黑云压顶,村子冷清得有些吓人,方才在远处看见的火光,只是各家各户在自己屋门口插的火把,屋子里面,却尽是漆黑的。  
彭黎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门楼。以五色漆画的木门楼看似有些单薄俗艳,不过那些纹路却带着森森的鬼意,不知是什么习俗,巫民好用大块大块的赤红和靛青,看上去触目惊心,仿佛毒虫身上的花纹一般。仔细看去,整个门楼还是一个巨大的兽口,每个进村的人竟是要被它吞下去一样。  
“怎么那么静?”彭黎皱了皱眉。  
“蛊神!”他背后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彭黎猛地一惊,手指在刀柄上一弹,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巫民的首领。而彭黎根本不曾察觉此人何时到了他身后。  
彭黎转身,见那个首领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正定定的望着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蛊神节,没事不要出门。蛊神上身,神也救不了你们。”  
祁烈急忙扯了彭黎一把,对着那首领行礼:“多谢,多谢。”  
带路的巫民中,几个过来帮着伙计们牵马到附近的草棚下面拴好,巫民的首领比了个手势,示意马帮的人和他一起走。一行二十多个人随着他走过颤巍巍的步桥,到了黑水铺最大的一栋大屋门前。  
门是虚掩的,里面的几人都是先前带路的巫民男子,正在收拾新娘和陪嫁的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周围星星点点的几只火把,照不亮这栋叠叠院落的木质大屋。商博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可以仅用树木建筑起如此庞大的建筑,相比村庄中其他的房舍,这间黑森森的大屋无疑是宫殿一般了,仰头时候,中央主屋的屋顶仿佛是接着天空一般。  
巫民似乎是极为忌惮火光,也不点灯,只是举着火把就招呼马帮的人进了大屋。脚下踩着吱吱呀呀作响的地板,众人都好奇的左顾右盼,却看不清周围的陈设,只觉得跟着那个巫民走进去,屋舍四通八达,竟然有如深深的迷宫一般。  
“祁帮头,这地方怎么那么邪?”小黑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那排案上白森森的几个,像是骷髅一样。”  
“别乱说!”祁烈压低了声音,却是恶狠狠的,“早说这个地方邪,跟自己没关的事情别罗嗦!那是巫民祭祖的屋子,小心保不住你那颗头!”  
小黑没敢再吱声,悄悄缩头回去了。一队人静悄悄的随着那个巫民的首领走了一小会儿,才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屋中。巫民首领放下门口的草帘,才轻手轻脚的点上了墙上的几盏的松明。  
整个屋子顿时亮了起来,众人心里都是一轻。--  
“这间是我的屋子,你们就暂住在这里,不收钱,也不收货物。明天我和家主说,现在是蛊神节,一般人家不开门待客,你们不要乱跑。蛊神再有三天就要归位了,到时候我找人送你们进蛇王峒,”首领对彭黎行礼,转身就要退出去。  
“扎西勒扎,”彭黎回礼道。  
祁烈却上去挡了那个首领一步。他和首领似乎已经熟悉,也不再那么拘谨,赖着一张脸:“雨季这天气,太湿,能不能把火坑点燃,我们烤烤衣服,睡个舒服觉?”  
首领微微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和祁烈一起回到屋子中间。人们这才发现屋子中间还有一个砖砌的炉灶,露面有些残灰,周围堆着些木枝。  
祁烈堆上了柴火,首领摸了摸身边,忽然摇头:“没有火镰,还是不要点了,蛊神会朝着有光的地方来。”  
祁烈陪着笑:“伙计们身上实在太湿……”  
首领无奈,只得点头:“那你们自己点吧,但是不要把火带出屋子。”  
“多谢多谢,”祁烈点头哈腰的送他出了门。  
“妈妈的一个番子,火也不让点,泡在水缸里啊?”祁烈一转身,就骂骂咧咧的变了脸。  
“点火!”  
  
伙计们长舒一口气,似乎还不至于欢叫起来,不过整个屋子里面都是一片喜色。石头从包裹里摸了火镰和火绒出来,窜到火坑边上去点火。在雨林里面跋涉了那么些日子,人像是泡在水里,好不容易住下,一定要好好烘烤衣服睡个安稳觉的。其他的伙计也懒得抢占那张不大的床铺,直接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舒展了身子,有闲聊的,有咒骂的,也有抱怨的,满屋子七嘴八舌,倒像是在宛州的下等客栈里。  

“祁帮头,过来说话如何?”彭黎的声音从火坑边传来。  
祁烈看了过去,铺了茅草的地下展开一张皮纸,彭黎正端详着那张地图。  
“这里距离蛇王峒也不是太远。找到合适的道路,不过三天的路程,”祁烈过去坐下,自己装了一袋烟,“不过现在是蛊神节,巫民大概是不愿出门的。”  
“去蛇王峒的路,你走过么?”  
“走过是走过,不是快六年前的事情,如今,真的未必能记住了。”  
“妈的,什么破柴,湿的!”石头在那边愤愤的吆喝。  
“小声点,”彭黎皱眉喝了一声,“在说正事。”  
“长虫横道,不是好兆头,彭帮头,一定要等晦气过了再上路啊!”老铁闻言凑了过来,有些惊慌的模样。路上所遇的那条吞人大蟒留下的阴影似乎还未散去。他也是走云荒的老人,最重凶吉的兆头。  
彭黎挥了挥手:“别说了。路上遇蛇不吉利,这个见鬼的蛊神节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赶快离开这里。”  
老铁讪讪的退开了,祁烈一扭头,看见了窗边默默而立的商博良。  
他身材并不高大,可是提着那柄黑刀默立在窗前时,却别有一种威势,隐隐的压了过来。距离马帮的汉子们不过几步之遥,却像远远的立在天边,和背后那个欢闹喧嚣的人群完全隔绝开来。  
“怎么?看上那个妮子了?”祁烈悄无声息的溜达到他身后。  
商博良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并不诧异,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你老弟是运气不好,都是嫁掉的女人,就没得玩了。若是早一步,凭你的模样,一亲芳泽还不是小事一桩?巫民的女人,不在乎这个,不过就是不能用心,一用心,就是自己找死,”祁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哦?”商博良似乎有了些兴趣。  
“我是运气好,否则那个蛇王峒的小女人没准儿已经送我进了鬼门关。我当年有个小伙计,生得那才是俊俏。我这样的,就配给他擦鞋,”祁烈干笑两声,“这个我可有自知之明。那时候实在找不到带路的巫民,我们走一站倒要住上半个月,一来二去的熟了,看上他的女人也多了起来。结果他在阴虎山那边的鹰石峪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两人干柴烈火的,缠绵得分不开,就留在那里了。后来过了一年,我再过鹰石峪的时候,那小子喜新厌旧,跟另外一个女人缠在了一起。原来那个小女人还哭着死缠他,可是那小子只顾着和新的小娘们寻欢作乐,硬是不肯回头。”  
祁烈有几分恻然的神情:“其实巫民也一样是人。那小子搂了新的小女人在屋里做那事,原来的那个就在外面的雨地里哭。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是站在那里不动,一站一天,可是谁都觉得她是在哭……”  
“结果呢?”  
“死了,”祁烈叹了口气,“后来有一天,那小子忽然就找不见人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尸臭的味道从一个地窖里传出来,惊动了我们马帮的殷头儿。大家打破门冲进去,才看见那小子只剩半个尸身了,一只半尺长的青尾蝎子趴在那里吃他腐烂的尸体。没见过的时候打死我都不敢相信,一只小蝎子,吃人能吃那么快。后来原先跟他纠缠的那个小女人也给找到了,她在自己心口上插了把刀,全身的血都流干了。巫民把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刀尖上也扎着只青尾蝎子。”  
“心口里的青尾蝎子?”  
“是蛊。巫民的小女人早把蛊下在那小子身上了。那蛊是她自己血炼得的,叫‘两心绵’。”  
“两心绵?”  
“是同生共死的蛊。拿一公一母两只蝎子,封在篾笼子里,相好的两个人,各自抽出血来喂养。等到两只虫子有了种,再分开来。一只关在透光的篾笼里面,放在太阳下面曝晒,一只放在不透光的篾笼里面,就搁在旁边。见光的那只不到一天就会被生生的晒死,然后不透光的那只也会死掉。这两只虫子磨成粉喝下去,两个人都中了蛊。虫子这东西也有情的,后死的那只看着先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就有怨气,它恨啊。这怨气在人心里能活很久,那虫粉在里面也会在生出一条新的尸虫来,不过是半死不活的。但其中一条死了,另外那条就能活过来,从人心里咬个窟窿钻出去,把人吃了。这中蛊的两个人,就算是同生共死了。”  

“那个巫女……自己杀了心里的虫子?”  
“是啊,”祁烈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想来也是凄惨得很,杀了自己心里的虫子,连着把自己也杀了,只为了报复。那女人,自己心里也有怨气,和蛊虫是一样的。”  
“是么?”商博良低声道。  
他忽然间有些失神,不自主的拉动嘴角,似乎是想对祁烈笑笑,不过一种罕见的疲惫很快压过了笑意。那笑容半僵在脸上,而后缓缓的散去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一个朋友,”静了许久,商博良轻声道,“长得有几分像她。”  
“旧情人?”  
“是,”商博良笑笑,倒是没有否认,眉宇间略有一丝萧瑟的神情。  
顿了顿,他又说:“以前很对不起她。现在其实很怕想起她,可是偏偏忘不掉。小时候我父亲说人一生,对得一时,错得一世,总是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大错铸成,真是一世也难忘的。”  
祁烈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兄弟你,就知道是个懂风流的种子,知道恋旧。我们兄弟这些粗人,是玩过了就算,以前的女人,别说一世不忘,想起来长什么样子都难。不过男人丈夫,有几个女人事平常事,对得起对不起说起来就婆妈了,你若是还记着人家,回去送笔款子过去是正经。”  
商博良扭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诧异。许久,他才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死了……”  
“点着喽点着喽!”那边石头为点着了火坑欢呼了起来。一帮伙计急急忙忙脱得只剩犊鼻裤,把湿衣服围拢到了火边。精赤的身子聚在一起,仿佛一群大猴子一般,一张张忘了忧虑的脸。  
祁烈嘿嘿笑笑,商博良也笑。笑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默默的窗外。漆黑的云天里电光一闪,照亮了远处蛇行的山脊,不闻雷声,大雨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我说老弟,”祁烈西西嗦嗦的翻了个身,凑过来跟商博良搭腔,“你说去过宁州幻城崖,真的假的?”  
夜已经深了,伙计们奔忙一天,很快就横七竖八的睡满了周围的地面。祁烈和商博良并肩睡在靠近火坑的地方,周围此起彼伏都是鼾声。  
商博良也没有睡着,枕着自己的长刀仰望大屋的屋顶,似乎在想着什么。此时他无声的笑笑:“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幻城,远远的在绝壁上,好像你登上去,就可以走进那座城。可是一时阳光升起,又什么也没有。每年,只有那一天那一时,好像是云雾开了个口子,让你可以看见那座城市。”  
“真的有城市?”  
“不知道,远看真的像是一座城。羽人说是天上城,不过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石山看起来像是城的模样,”商博良轻轻吁了口气,“不过若是真的城,多好。”  
“妈的!什么破柴!恁湿!”小黑破口骂了一句。  
他还未睡,在火坑边就着余热想把衣服烘干。  
祁烈坐了起来,看见小黑手忙脚乱的拿着一根竹筒对着火坑吹气,想把奄奄一息的火苗再吹起来。  
“声音小点,”祁烈拿片衣裳围在腰上,“怎么了?”  
“这火坑太湿,点的时候废了我半天劲,没烧一会儿又要灭,真 *** ,”小黑骂骂咧咧的。  
“你小子添柴了么?”  
“添了,不过这里的都是湿柴,像是有些日子没换的样子。”  
“什么?”商博良也坐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走到火坑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忽的皱了皱眉。那个火坑里积灰很厚,他忽然伸手将修长的两指直插进尚未冷却的火灰里。  
“灰坑里面是湿的,整个的都湿透了,所以火一闷起来就要灭,”商博良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占了湿灰的手。  
“这群巫民,到了他们家也不知道出来个待客的。算了算了,早点睡,明天早起再说,”祁烈似乎很有倦意。  
但是商博良却像是没有听见,他默然而立,神色越来越凝重。  
“祁帮头,你不觉得有一些奇怪的事情么?”  
商博良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是其中那股沁人心肺的寒意令祁烈忍不住汗毛倒竖。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化,凝然的有股冷意。  
“现在是雨季,既然巫民靠火坑来去湿气,可是为何我们进屋的时候火坑不但没有点燃,而且引燃柴火费了半天的功夫。那是因为木柴是湿的,常用的火坑,坑里的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余灰一直湿到最底下,这样的火坑,倒像是有人把水整个的浇进去的模样。”

此时彭黎和苏青几个警觉的人也坐了起来,苏青一步上前十指插进热灰里再提出,对着彭黎点了点头。  
“既然是湿润的地方,就该经常换新柴,这个屋子干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是火坑却被人用水浇了,而且柴似乎也有几天没有换过。”商博良低声到。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我们根本没有见过过其他巫民!刚才祁帮头说没人招待,我才忽然想起,我们在黑泽上见到的是那十一个人,到了黑水铺还是那十一个人。就算现在是蛊神节,巫民都在家里不出门,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大队人马进这间大屋,屋里就没有别的主人出来看一眼么?”  
“也……也许,”祁烈眨巴着眼睛,也许不出所以然来。  
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底悄无声息的滋生蔓延起来,即使苏青这种冷厉的人也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生寒。所有的伙计都醒了过来,屋子里面静得吓人。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沉吟不语的彭黎。  
“是有点怪异,”许久,彭黎才沉沉的点头,“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苏青,石头,还有你们几个,老祁带着,步子放轻点儿,去外面堂屋里看看,”彭黎压低了声音,“商兄弟谨慎细致,也过去帮帮忙。荣良再带五个去门口看看骡马和货物怎么样了,我带剩下的人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是!”  

雨打在屋顶上沙沙作响,除此就只有伙计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祁烈带着的几个伙计走在黑暗里。  
这种寂静令人惊惧。他们不敢走进巫民的屋子里查看,周围看去也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偏偏有一种感觉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不知怎么的,伙计们忽然都相信商博良的疑虑确实没有错。  
“谁!”祁烈低喝了一声。  
“我!”苏青带着两个伙计潜步过来。  
“我们打开一间屋子看了,”苏青的脸色苍白,“没有人!”  
这话他是对着商博良说的,所有人中,只有商博良的神色尚能不变。  
“回去,先找到彭帮头,”商博良低声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哦!”黑暗中似乎是石头喊了一声。  
“怎么?”商博良一惊,猛地举高了火把。  
“没事,撞到柜子上,”石头揉了揉肩膀。  
“里面有火!”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石头撞上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巨大木柜,漆画着复杂诡异的花纹。这座色泽古旧的木柜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可是石头不小心撞上,却令柜门洞开一线,里面透出了火光。  
苏青的手背青筋暴露,退后两步扯开了青弓,一众伙计兵器在手,环绕成半圆的圈子。商博良微微犹豫了一下,握着黑刀的手缓缓的探了出去,他刀柄一击,柜门咦呀一声洞开。  
“死人!”石头惊恐的低吼了一声,手里的长匕首一振,身子却退后。  
“没事!”商博良在后面一把按住他的背,“不是人骨,是个银鹿头。”  
柜子里面飘着幽幽的绿火,两根细蜡的光色怪异。那是一个鹿头骨,被齐颈砍下供在一只雪白的瓷盘中,乍一看像是人的颅骨,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层雪白的银光,耀花了伙计们的眼睛,只有眼洞是漆黑的两团。  
“见鬼,巫民供这东西干什么?”苏青惊悸未定。  
“倒像是纯银的,值不少钱的东西,”石头伸手在银鹿头的面颊上敲了敲,里面空空作响。  
行商的人,这点贪心始终都不灭,此时不知是否身在死境,石头依然凑上前去,双手捧着那个银鹿头仔仔细细的端详,满脸痴迷的模样。  
“未必是纯银,”商博良低声道,“那么逼真的东西,倒像是真的鹿头骨上鎏了一层银。先不要管它为好,这屋子四处透着邪气,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  
他这么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群人围在木柜前,此时忽然静了下来。祁烈总是提醒众人不要乱碰巫民家里的东西,竟也没有出声。所有视线都汇集在那颗鎏银的鹿头骨上,带着痴痴的神情。  
商博良周围一扫,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枚鹿头骨上。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可是他已经挪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多看那枚鹿头骨一眼,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眶仿佛把他的目光都吸了进去,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这本是一个狰狞丑恶的图腾,可是他越看越是不由自主的浮起笑容。渐渐的,那颗鹿头在他眼中越来越像一张人的面孔,没有眼珠的眼眶中透出了柔和的眼神,鎏银的面颊上微微流露出笑容。他竟然看见鹿头慢慢张开嘴笑了,像是笑,又像是要吃了他……  
颈后传来微微的凉意,那是屋梁上一颗水珠正巧打落在他的后颈。商博良忽然从梦魇中回复了意识,一股彻寒的战栗顿时取代了身上洋洋的暖意。  
“不要看那个东西!”商博良大喝着双臂一振,将祁烈和一干伙计都挥倒在地。  
“哎哟!”倒地的疼痛让祁烈也清醒起来。  
他脑袋里面还有些混混沌沌,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多年走云荒的经验让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嘴里大喊着:“闪开,闪开,别看那个东西!”  
他的哑嗓子此时像是一把锉刀磨着诸人的耳骨,惊得所有伙计都忙不迭的闪避出几步。一阵阴阴的风正从门外吹进,伙计们聚在一起,看着木柜边还剩下一个人,在那两点绿火的照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欢愉,越发的诡异。  
那是石头。商博良本也将他推倒在地,可是鹿头还握在他掌心,他爬起之后像是完全听不见旁边的动静,只是小心翼翼的捧着鹿头,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着那对黑洞洞的眼眶。离得远了,伙计们才看清楚鹿头还是鹿头,哪里有半分笑的模样?相反,却有两行殷殷的的血红慢慢从漆黑的眼眶中溢了出来,仿佛极稠的两行血泪,沿着银亮的面颊缓缓滑落。  
众人都被这森然可怖的一幕震慑住了,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要碰!石头!不要碰那血,甩掉那东西!那是……是……是血煞蛊!”祁烈忽然放声狂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但是已经迟了,伙计们眼睁睁的看着石头像是捧着女人娇艳如花的脸蛋般,爱怜的擦了擦那两行血泪。血粘在手上,他一抖,鹿头骨落在了地上。石头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沾上血的手,众人似乎有一阵错觉,石头的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红亮丽的花!  
等人们明白过来,大屋里已经响彻了石头凄厉的哀嚎。那不是一朵花,那是石头的手在瞬间彻底炸开了。所有血肉化成浆状溅射出去,只剩下森森然的手骨!这还不是结束,石头的手腕上咕嘟嘟冒着血泡,血仿佛是沸腾的,沿着手臂一直腐蚀上去,纤长的血丝纵横飞溅。  
众人亲眼看着他的臂骨一截一截暴露出来,像是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魔鬼,一口一口的咬去了他的血肉,转眼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条森森的白骨。  
和石头相好的两个伙计想要冲上去救他,还没有近身,已经被激溅的血浆沾上了身体。那血仿佛炽热的铁水一样,一碰到衣服就立刻烫开一个口子,碰到皮肤就直渗进去,只在表面留下一个红褐色的血斑。  
两个伙计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如石头那样凄厉的狂嚎起来。血浆所粘到的皮肤忽然炸了开来,伤口像是被魔药腐蚀般不断的扩大,转眼就看见了白骨。  

彭黎一个箭步踏进这间大屋,所见的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柜子里的两根绿色细蜡仿佛火炬般燃烧,三具人的躯体在火光中疯狂的挣扎狂舞,他们身上射出的血丝直溅到一丈开外,身上已经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肤。  
“这是……”彭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人回答他。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祁烈、苏青乃至商博良都竭尽全力靠在远离柜子的板壁上,眼睁睁的看着三个人被血沫吞噬掉,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死死的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当哀嚎声终于停止的时候,柜子边只剩下四具血肉模糊的骨骸。骨骸尤自站在那里,以常人不敢想象的动作扭曲着,让人清楚的看见最后一刻的苦楚。他们全身的血肉大部分已经溶化掉了一样,只剩下四具褐红色的骨架,上面还挂着衣服的碎片。  
彭黎眼角痉挛一般跳了跳,老铁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发生在地狱中,空气中飘浮中恶臭的血腥气息,可是众人连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像是在酷寒的冰雪中。  
静了一瞬,“咔嚓”一声,骨骸翻在地下,摔成了碎片。骨片上粘着的血慢慢汇集起来,聚成小小的一汪,仿佛画匠打翻的一碟颜料,红得惊心动魄。那血尤然在咕嘟嘟冒着气泡,像是一个活物般,在地板上慢慢的改变形状。  
“火!拿火烧,拿火烧掉它!”祁烈嘶哑的大喊。  
商博良抢过一个伙计手上的火把,对着那汪血投了出去。火焰逼近的时候,血像是有灵性一样退了半尺。火星一落上去,那血仿佛油一样猛地腾起了烈焰,一面燃烧着,一面渗透进火把里,将白生生的桦树棒染成凄厉的鲜红色。不过是一支小小的火把,最后腾起了一人高的熊熊烈焰,火苗在风里扭曲起来,像是傍晚遭遇巫民时候所见的那场狂舞,和看不见的神鬼交相呼应。  
最后火焰熄灭,整支火把碎成灰白色的粉末,木制的地板竟然只是微微焦了一小片。银鹿头里面传来“咯咯”的几声,“啪”的彻底崩裂,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灰。  
寂静,连呼吸都听不见,只有雨声。商博良和彭黎对视一眼,两个人这才艰难的喘过一口气,呼吸声异常的沉重。  
“到底什么是血煞蛊?”商博良紧紧按着祁烈的肩膀,要帮他安静下来。  
祁烈死死的靠在壁板上,两眼透出可怕的死灰色。  
“老祁!”彭黎猛地一声大吼。  
祁烈身子猛地一颤,这才恢复了神志。  
“血……血煞蛊是大……大蛊。我……我只听说过,”祁烈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极其的虚弱,“养蛊的人家,也怕仇家陷害。所以家里都有陷阱,最凶的就是血煞蛊。那蛊是从全家老少每个人的血里炼出来,然后下在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上,仇家若是害了自己全家,势必要搜刮值钱的东西,这时只要碰到血煞蛊所下的那件财宝,就只有死路一条。全家的怨魂都会汇在血煞里面,中蛊的人眨眼就被血煞给吞掉,只要碰到一滴那血,谁也救不回来!”  
“那血泪就是血煞蛊?”  
祁烈点了点头。  
“所以说,若是血煞蛊流了血泪,那么这家的人就都死了?”彭黎握刀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传说血煞蛊至少要一家所有人都取血才能炼成。也只有在所有被取血的人都死了,这蛊才会发作。若是还有血脉剩下,就还能报仇,用不上血煞蛊这种极恶的东西。”  
“看来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些人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彭黎颤抖的手竟然慢慢稳住了,青筋暴露的握着反钩刀的刀柄。  
商博良缓缓了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空幽幽下雨的院子:“如果我没有猜错,黑水铺大概一个活人也不剩下了。”
  当然……这是坑……至于填坑的土,我就巴巴儿地等着《九州志》出版了……
飞魅也是第一幻想九州那边的斑竹?
原帖由 八宝山老妖 于 2007-8-27 13:33 发表
飞魅也是第一幻想九州那边的斑竹?

  你可以google一下“玛尔斯·法特·迪里瑟斯殿下”。;P
  老妖:我不是,只是和那帮家伙很熟;P
原帖由 gatotomcat 于 2007-8-27 14:13 发表
  老妖:我不是,只是和那帮家伙很熟;P


熟归熟,盗帖一样告你侵权:D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