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风云]83年的那次严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9 04:01:06
作者:轻疯王通 提交日期:2007-12-23 9:17:00
内容简介:那次杀了很多人。
    
    那次到底杀了多少人?这属于国家机密,而对这样的机密,从国家性情与习惯上看,怕是永不开解要捂到天荒地老。
    
    就是说,坊间今天得出的任何数字,都是推测。
    
    记得王小波在哪篇文章里发过一个感慨,大意看这国家所发生过的折腾,他更愿意听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中国。历史不许假设,很不幸,事是发生在了中国。
    
    路线也罢方针也罢,其实都可当作扯蛋来看,相对于生命本身,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她更高贵。没有人时,国家是不存在的,谈国家也是扯蛋——好像是废话,但不幸,我们的确曾一本正经地扯过蛋。
    
    接下来的文字你可以当小说看,也可当纪实看,作为码字者我当然希望整个故事毫无参照尽是虚构,十万字只是讲述一个梦魇,或者当为臆断臆想,是魔幻题材的一种试验。多么希望是这样。
    
    可是1983,它实实在在地耸立在千万具尸骨之上。
    
    本篇头顶这样一句话:83之后,每个有记忆的人如果不觉耻辱羞愧,本篇所讲述的灾难随时会重来。
    
    很多有记忆的人只是有些记忆罢了,单纯的记忆只是记忆,在下一场杀戮到来时(那时可以不叫严打),并不能为人挡风遮雨。就是说只有记忆,却不为曾有这样的日子与这样的罪恶耻辱羞愧,灾难还会重来,你可能是杀人者,也可能是被杀者。
    
    故事非常简单,简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尤其不为当下人所理解,但如果,看它时你的目光从王小波所感慨过的诸多“折腾”划过来,理解它便容易多了。它讲了一个青年与河道一座年久失修的厕所的事,厕所中间有个窟窿,通过它可以窥视到对面……
    
    青年被枪毙十六年之后,那要命的窟窿还在。
    
    故事讲完了。
    
    另,以前试发过这些文字,都不算了,这次是修改稿,花了大气力完成的作者:轻疯王通 提交日期:2007-12-23 9:17:00
内容简介:那次杀了很多人。
    
    那次到底杀了多少人?这属于国家机密,而对这样的机密,从国家性情与习惯上看,怕是永不开解要捂到天荒地老。
    
    就是说,坊间今天得出的任何数字,都是推测。
    
    记得王小波在哪篇文章里发过一个感慨,大意看这国家所发生过的折腾,他更愿意听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中国。历史不许假设,很不幸,事是发生在了中国。
    
    路线也罢方针也罢,其实都可当作扯蛋来看,相对于生命本身,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她更高贵。没有人时,国家是不存在的,谈国家也是扯蛋——好像是废话,但不幸,我们的确曾一本正经地扯过蛋。
    
    接下来的文字你可以当小说看,也可当纪实看,作为码字者我当然希望整个故事毫无参照尽是虚构,十万字只是讲述一个梦魇,或者当为臆断臆想,是魔幻题材的一种试验。多么希望是这样。
    
    可是1983,它实实在在地耸立在千万具尸骨之上。
    
    本篇头顶这样一句话:83之后,每个有记忆的人如果不觉耻辱羞愧,本篇所讲述的灾难随时会重来。
    
    很多有记忆的人只是有些记忆罢了,单纯的记忆只是记忆,在下一场杀戮到来时(那时可以不叫严打),并不能为人挡风遮雨。就是说只有记忆,却不为曾有这样的日子与这样的罪恶耻辱羞愧,灾难还会重来,你可能是杀人者,也可能是被杀者。
    
    故事非常简单,简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尤其不为当下人所理解,但如果,看它时你的目光从王小波所感慨过的诸多“折腾”划过来,理解它便容易多了。它讲了一个青年与河道一座年久失修的厕所的事,厕所中间有个窟窿,通过它可以窥视到对面……
    
    青年被枪毙十六年之后,那要命的窟窿还在。
    
    故事讲完了。
    
    另,以前试发过这些文字,都不算了,这次是修改稿,花了大气力完成的
公民小付的1983
    
    
    83之后,每个有记忆的人如果不觉耻辱羞愧,本篇所讲述的灾难随时会重来。
    
    ——题记。
    
    (1)
    
    几阵风刮过,堤上的柳绿透了,夏天到了。
    
    春打六九头。打春前的日子与往常一样,街面并无异相,文革“斗批改”过去了几年,大家眼下更关心自己的出路与个性张扬,十亿人民纷纷试着跨越一条叫“偷机倒把”的红线,为日后出九亿倒爷做着坚实铺垫,全国上下一片喧腾,说大家已忙到腾不出空参加本单位深入揭批四人帮的小组会,并不见虚。到这年,一场注定会很快遭人遗忘的边界磨擦,也断断续续打过了四个春秋,前方后方,新鲜劲与日俱减。宣传部门侧重点做出了适时调整,调到了鼓舞大家把握未来二十年“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那里,把解放思想放在了首位。“解放思想”,一个莫名其妙的口号,国家只告诉你到时候了,思想需要解放了,却不说人们思想是被哪个束缚又被束缚于何时。人们看到,舞台上女歌唱家们“解放”最成功,思想带动了步伐,已不再规规矩矩直竖在那里演唱,轻佻了,变成手拿麦克风在台上走来走去,像大上海十里洋场……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到了,带着血腥气味。刚崴过年,缉拿东北“二王”的告示便贴满了大街小巷,看惯并熟悉了大批判文章的人们,第一次目睹了国家的惊慌失措:通缉令破天荒地标出了金额高达千元的悬赏。
    
    “二王”被乱枪打死在荒坡,但受惊的国家却得不到坐稳喘上一口,就在全国动员追杀“二王”之际,接连又出几件事,有叫胡娜的网球运动员闹叛逃,有叫卓长仁的带人劫了飞机。
    
    背集的日子,堤下那厕所就显得很空,孤零零立在沙滩上,与对岸桥下的青砖碉堡遥遥相对,清清的河水在它脚下打个旋儿,哗哗流去。小付家离那厕所不远,出家门上河堤再顺条长坡下去便是,一般小付不去那里方便,等想去时他发现自己长大了,已经不愿在家里厕所与老爸撞车了,看到老爸蹲在那里吭吭哧哧喘息他感觉别扭难受,心里毛刺刺的,心理活动影响到了生理,原有的尿意没了。这劲儿来得突然,宛如人想离着夏天还老远,夏天却不声不响顺着柳稍滑下来砸上了脚面,又如国门乍开,懵懂半辈子的人忽看到了五彩缤纷。如此以来下河堤成了小付首选,去光顾那个孤零零的厕所。头天下去就发现了一个秘密,也是这秘密为他的长大做了旁证,因为那一刻他心跳了——剧跳。
    
    十八岁了,他,付小付。
    
    看小付快长大了,姐冲老爸撒娇说看咱家这姓呀,等你儿子长大当了主任,被人叫起来也是副的,老爸说副的也好,一辈子老老实实当被领导阶级,安稳;枪打出头鸟。小付是独苗,家里成份也硬梆梆的,姐爸连同爷都对他寄予厚望。
    
    头年里扎一起闲话,小付已决心崴过年去要做条大喇叭裤了,一尺口的,当时大兵笑他的一尺口,要做就做个一尺二,红柱子马家兄弟把一尺五的也穿出来了,加上裤腿长点,上街一晃,绝对马路一扫空。小付颇动心,心知弄出一尺二家里人不同意还在其次,关键是穿不到街上,他想穿到电影院门口,如果穿到了电影院门口家里人看不到没意见了,但城里的人会不同意,还有大兵说的那个红柱子马家兄弟,大家会围上来问他张狂个啥劲,是不是皮肉痒了。
    
    一尺二的大喇叭口不是哪个想穿就可以穿,你得配相等的混世资格,资格小付没有,刚中学毕业嘛,既没赶上大串联又错过了打砸抢。
    
    街上人说小付大兵长的模样像兄弟,这点小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时就不认同,小时候人们都喜欢戴帽子的,那时大家都意识不到可以把头发翻出花样,认为顶个帽子才是最漂亮的,小付大兵也有,但他们没有马家兄弟的黄军帽,都是花两块多买来了“的卡”的,一个深灰一个深蓝,帽子大点,猛回头,帽沿要被掼到脑后去,最次也能掼耳朵那里。后来大家不戴帽了,因为外国电影上的人都不爱戴,女的学起了真由美,辫子也不绑了,任一头黑发随风飘动,男的学高仓健的深冷,也学《生死恋》中扮演广告导演野岛的横内正,他的卷发和“大鬓角”留得实在有个性极了!留起头发后小付更看到自己与大兵不像亲兄弟了,小付的头发硬,直刺着,像《生死恋》大宫,而大兵发软,流水一样想让它冲哪边撇就能向哪边撇。大兵的头发分不出型,十几岁梳成大背头也不像样,就顺了“旋”抿,大兵管它叫“抿头”或“大抿头”。两人根本就不一样。
    
    “阿巴拉古”。
    
    小付印象里穿一尺二寸口大喇叭裤的人嘴里一定要唱“阿巴拉古”的,最高境界是拎块被人称为“半头砖”的单喇叭录音机边走边唱,大兵挺服气红柱子那帮人,他们的“阿巴拉古”唱得最溜淌,粗听上去是《流浪者》拉兹唱的,但不能细分辨,从细分辨便露馅了,是操印度腔调的中国话。
    
    那年,山东一座十里石化城已建得有模有样了。街面上盛传只要石化工厂的烟囱往高再抬十米,日本人可以给他们每人发一只“半头砖”,大家把话传的很邪乎,称日本人见不得石化厂白白飘走的烟,疼得心如刀割,那烟是钱,到他们手里几乎想从中提取什么就提取什么,他们有那能耐。小付认可他们那能耐,因为他听栗原小卷扮演的“夏子”说读了大学还常常去进修,他中学毕业了,除了写决心书没学会别的,而啥也没学会就找不着上大学的门。妈的不抬,没理由,就是糟蹋就是不抬,没有“半头砖”又啥也没学会的小付在这里拥有了另种自豪,为祖国的地大物博,东西多了,想糟蹋什么就糟蹋什么。政府眼下与日本好成一团了,进了他们好多好电影,让大家彻夜徘徊剧院门前,喊破了嗓子等人退票,把那几个卖电影票的给惯坏了,傲得走路恨不能要飘起来……但“好成一团”的形势也可疑,国家曾经与越南也好成一团拨离不开,眼下打上了,两个亲兄弟使尽了阴阳招儿,这说明与日本好也不可靠,不知哪天又打上,又使尽阴阳招儿。不过日本栗原小卷长得真是好,好就是好,栗原小卷,栗子面做原料卷成的小的卷……小付联想丰富。看越南电影多了厌倦了飞机大炮,如同猛一天醒来,原来世界还有这样一种女人这样一种生活——小付没学到过“飘逸隽秀”,但学到过“荡气回肠”,到这里好像只能用这词了,荡气回肠。
    
    进了八十年代,市面变化更迅猛,“阿巴拉古”很快要下市了,像一泡热腾腾的尿慢慢渗入沙地里找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台湾的一群男女,男叫张帝女叫邓丽君。据传妞儿邓极其反动,时常要下基层去慰问反动派官兵,于是街道干部与派出所都敌视这个面目清秀的女子。小付觉得反动派离他太远。但要说近也近,河对岸还立着他们修的碉堡,桥下一个青砖的桥上一座石块水泥的,看得真真。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解放后在老桥下的河滩杀过很多,有年纪的人都记得,是拿机枪扫,大家传泥捏了个潍县铁打了个济南,都不算特别难解放,桥关的反动派是钢铸的,力战到底不缴枪,曾让攻城的(眼下叫“亲人解放军”)吃了好大一个亏。
    
    事后好多日子,小付那当小学教师的爷爷一想起老桥下沙滩上的机枪扫射,就忍不住打个机灵,因为遭射杀的人里有小付的大姑夫——城里一个三十岁的小学教员。这机灵被区宣传部看到了,为它命名叫“意气风发”,于是小付爷便“意气风发”走在了建设新农村的光辉大道上。
    
    后来小付的爸也“意气风发”了,那时到了文革,环境变了老桥下游立了新桥,虽说杀人时要让人看要“震慑”某某谁谁,但老桥上来来往往人也实在太多,多得叫人下不大了手,刑场便改到了有些荒芜的新桥下,距老桥几百米不足二里,小付他爸见过了,见后也打个机灵“意气风发”,能咬住牙举着鞋底追打当了“反革命家属”被扭着双臂游街的姐姐了。
    
    爷爷日后为小付解释,解放了为啥还要杀人,因为国家要奔向一个美好生活,不杀掉解放前城里的“支前”人员便难以达到一个伟大目标,因为目标伟大道路曲折,若要走顺就得杀人。支前?小付不明白了,从多年来的电影里,他看到人民支前只是支援人民战争的前线,原来城里人也曾冒着炮火支援这个前线?小付爷得给孙子多讲几句,得指出支前人都是特务坏分子,特务欺骗了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等等若干。
    
    有点牵强……但也能讲得过去。小付不解总在杀人的“美好生活”还叫美好么?如果不杀呢?
    
    等老爸偶尔给他讲起新桥下的场景,显得硬朗多了,锻炼出来了,十分理解国家了,惋惜没了机关枪扫射,按理讲该当越来越壮观,国家发展了嘛,到这里反而见萎缩了。小付要笑老爸过于愚笨,国家发展了不假,依你意思国家发展了就得搬出炮来轰?
    
    小付懂事较早,别看大兵要比他大了一岁,却没有小付懂事。上学那会,大兵只知我国各族人民乘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劲东风建起了南京长江大桥,小付却知道江上跑着水泥船,由南方的革命群众发明出来——听好了,是水泥的呀不是木头的——之所以印象深刻,完全在于它在原材料上发生了革命,水泥造船,你看到这样的消息,不打个机灵——叫“意气风发”——根本做不到。当然,再花上一年思考,小付猛醒,感觉这发明又不咋地了,因为有铁船在那摆着,一百多年了,也没见它像秤砣见水就沉。
    
    小付还知道我国有块地方叫乌申召,那里的革命群众在向沙漠宣战,干出了一片北国江南,本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目标,小付想到了将来把解放后的非洲沙漠变江南。事到八十年代,人们又不提这伟大目标了,南方在打仗,是社会主义阵营亲兄弟在搏杀,而大后方百废待兴——离着把非洲变江南越来越远了。这时,桥头大喇叭不再尖叫着团结“红色战士们”,唱起了“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这就不能怪大街上一下“阿巴拉古”起来,国门一开,我们看到经“苦干巧干”与“多快好省”取得的一个又一个的“伟大胜利”原来不值一谈,原来资本主义国家的胜利更伟大原来我们还得再努力二十年。
    
    小付无从知道后来一个严打结果,侥幸活下来的人被闷罐车拉到了西北沙漠,他也无从知道,大陆演艺界的人嘴巴喊着爱国,而自己却远远躲开了这块是非之地跑到国外当上了海外华人。
    
    小付感觉早先死过的人全他妈的白死了,而所有过的“意气风发”也白他妈的“发”了,因为伟大祖国在撒欢三十年之后,今天又转回到了百废待兴上。
    
    邓丽君反动张帝黄色下流,你唱什么呢?国家在这里为你摆了两支很有“朝气”很“上进”的歌,要么你去与谁相约二十年后再相会,把话撂下去各忙各的,要么你与母亲道别说再见吧妈妈——南边在打仗。
    
    “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如果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美丽的茶花”。
    
    到小付敢想敢做敢穿大喇叭裤的这一年,街上“半头砖”多了。不光“半头砖”,隔三差五的也见左右装两只喇叭的收录机,他很怀疑是不是石化工厂暗暗把烟囱抬高了十米,很有可能,这个国家有很多的秘密,从上到下满是哄瞒骗,谁对谁也不讲真话谁也不能信谁,人前递笑脸人后下黑刀。小付想去实地看看,看烟囱新加高了没,但去那里要转两次车,要花好几毛钱,不如用这好几毛钱看两场电影;小付刚当完学生,还没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
(2)
  
  其实桥关也属城里,城里人不愿承认,他们只承认桥关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桥两头的建筑都很出色,一边立了百货大楼,另一边立了全区最大旅馆,叫“东风旅馆”,两座建筑都有资格被印上包——提包,革制的,正面图案多为飞机升空或万吨巨轮劈波斩浪,但最常见还是建筑,立上座大楼,在楼的左上角或右上角注明“广州”“上海”或“北京”,让人感觉你开不出上广州上上海上北京的介绍信,但广州上海北京却离你不远,被你提在了手上,走累了也可以拿它们垫屁股,把中国最大城市坐在屁股下头——尽管如此,城里人还是不认可桥关是城里。老桥上下立了几十年的砖石碉堡也在表达同种看法,它座落桥关对面,拱卫的是城里,射击孔冲桥关,把桥面与河道全封锁了。话好像讲不透彻,好在还有别的方式来证明这点,最关键如小付之流的户口属农村。小付不是农民了,也不是市民,不是市民却吃着市民吃的商品粮。话很绕,没办法,事实如此,小付吃市民才吃得到的商品粮,但不是市民。小付有地,只管种菜,是菜农,国家专拨了这样一帮人为城里的市民种菜吃,国家不管分配这帮人的就业,种菜就是职业。因此小付自称老农。老农穿大喇叭裤唱“阿巴拉古”很叫城里人看不惯,过了桥是电影院,在那片上小付不敢自称老农。
  
  大集时那个厕所总被淹在摊点与人群里,背集时它就显眼了,小付扫眼便能看到。这是间相貌猥琐的建筑,比两张并排的立橱稍大,由于不是立在城里,用料跟式样全不讲究;厕所土坯墙的存在,旁证出几十年河里没发过大水,自然界一直风调雨顺着。
  
  八三之夏某一天,内急起来有点走投无路的小付光顾了它。
  
  厕所周围的地上浮满了灰白色的尿碱,再遭暴晒,散起的味有点蛮不讲理,直直地蹿向人鼻,叫人感觉是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异物捅了。为防水,它的墙裙使用了半米青砖,再上是笨重土坯。它翻修过,顶上铺了红瓦;只重铺了顶,跟脚的砖与坯依旧风化成了细土,看上去整个建筑有点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像大多数厕所一样,瓦只铺在蹲位上方,露了另外半个天。小厕所里空荡荡的,除去集日,它利用率很低很低;一排四个蹲位,内容丰富,是上个集留下的。小付翘着脚进去,由于裤子长到了拖地,要从紧绷绷的大腿那里抓一抓提一提,亮一个像企鹅行走的滑稽样,一路只关心流淌四周的尚未完全干爽的排泄物别沾了自己的大喇叭口,到紧要两步企鹅也做不成,不得不伸出手来扶一把墙;站定了,看到只有蹲坑是干的的,在这里干就是干净。
  
  他也看到了它真的很旧,头顶瓦片少了许多,被赶集的小贩顺手揭去当凳垫了屁股,苇席破处天空湛蓝。
  
  长大了穿上了喇叭裤的小付走进了这个厕所,进去后发现了异样,看到靠墙的蹲位的一截墙开了个大窟窿,一本书那么大,不规则,有点呲牙咧嘴。后人修补它了,乱七八糟塞上三五块砖,砖的缝隙很大,大处再补塞一盒烟。他心一阵猛跳,伸脚轻轻一勾,却不是烟,只是空烟盒。烟盒掉下来,前景豁然开朗。小付看清了那边的景象,爬上大堤回想,记得那边像有三个蹲位,或许只有两个,也是内容丰富。
  
  在长着十几棵大柳树的河堤上,小付碰上了只读了一年高中便跟人南下去了广州的同位同学三瓣儿,烫着一头大卷儿的三瓣儿叫小付一声“呆儿”,磕着瓜子专注地打量他的裤子,问声多大的,小付没敢直说一尺口,也不敢说一尺二,折衷一个,给了一尺一,三瓣儿吐出一个瓜子皮露个笑,断言不过九寸。小付感觉受辱了,脸红一下,让三瓣儿找尺来量,说打出洗过缩水的余地,至少还够一尺。
  
  “还用找尺子量么,三瓣儿眼就是尺。”她说。
  
  三瓣儿要恭贺小付当上菜农了,从今就去为社会主义大厦添油加醋添砖加瓦了,小付说不当菜农还干哪样,从祖上一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三瓣儿要笑毁了,说你呀你呀真是个呆儿,不看都啥年代了,美国人连性都解放了你还抱个老农不放。三瓣儿问小付“半头砖”有了么,小付说没有,时代在发展,他想再等等看,等到时直接买四个喇叭的那种。接下来三瓣儿一句话让小付瞪眼了,她说在国外四个喇叭也不玩了,改玩录像机了,就“半头砖”这货色,美国人在越南打仗时当兵的就带着上前线,看看,轮到咱们跟越南呲牙较劲了,咱们的兵手里楞提不上。
  
  “没‘半头砖’就跑个广州,回来啥也有了。”三瓣儿那话里透着广州上辈子欠了小付家好多。
  
  天真的变了,小付跟大兵两个捆一块竟也比不上一个三瓣儿了,她“三瓣儿”名从哪里来?还不是过去家里穷每到冬天总戴一顶三面带毛的棉帽嘛!
  
  再吐个瓜子皮,三瓣儿问小付挂过马子么,小付有点紧张了,不免要朝家门方向瞥一眼,担心女子问话会被家里哪个成员听到一半句。小付说没,不会。
  
  谁一生下来就十项全能呵,不都得靠学么!三瓣儿要教育教育这位教书匠的后人了,告诉他这不是在学校,也告诉他国门打开后外面的世界,斗四人帮有啥意思?斗得再凶批得再臭日后你也成不了四人帮。小付要解释也没跟着斗四人帮,净上生产队斗地里的茄子了,没钱玩。女子听到这话要告诫小付,很严肃认真地说这里边没钱的事,若沾了钱时性质就变了,叫卖淫,已经跨出了资产阶级范围迈向犯法了,小付若玩到了要钱的女人可以向公安局报告,把她逮去判个十年八年。
  
  原来世界已是这样了?拿钱出来玩属于犯法,不拿钱的玩属于资产阶级?
  
  三瓣儿先说个谈钱“俗”,不够“肃酒”,再说大家都没钱,因此应把这样的玩法叫做“赤条条的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发起了猖狂进攻,无产阶级要占领资产阶级阵地”。
  
  小付还懵懂着,又听三瓣儿解释“肃酒”是说“潇洒”,大家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嘛,上过学但不认字的人多,常把“潇洒”念“肃酒”,是道上的话,小付不是道上的人,自然不懂。她看小付也长不出啥大出息,三岁看到老,若能长大出息时,她与他同位近一年吧,他早该把她给摸了,凡让她在课堂上抄作业的她都让摸,小付也给她抄过作业,她许小付摸,他却没摸,因此小付是“呆儿”。
  
  这一天小付在恍惚中度过,去了趟菜地摘黄瓜,想起那厕所时就找不到黄瓜在哪,走神,手老摸到另一畦的茄子上。他看那窟窿透着黄色下流,窟窿大概也害羞,让砖把自己挡成了孔与缝,只是半露——通过半露的孔还是可以看到很多很多东西。
  
  那窟窿与孔都不是新茬,看样子存在几月或几年了,他此前没进去过不知道。
  
  厕所的墙上有窟窿不行,但有孔有缝好像问题不大,如若不然那孔怎保存得下?小付要努力去想看那孔不叫下流,却说服不了自己,也想从此再也不进那里了,相比之下还不如在自家厕所遭遇吭吭哧哧的老爸呢,但这念头好像更不真实,漂萍一般浮起,眨眼荡然无存。一个纸烟盒能挡得住的小孔对小付冲击是巨大的,而这一天他又遇上了同学三瓣儿,三瓣儿恰恰对他讲到了女人与挂马子,与钱无关,旧社会男女才靠钱来联系,新中国男女是同志,无关于钱有关于“肃酒”,女孩们也是出来玩的,她们管这玩叫“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发起猖狂进攻,无产阶级要占领资产阶级阵地”。他联想到自己穿大喇叭裤上电影院的冲动,好像也是要给她们看看,有些事有些想法真的很微妙很奇怪……
  
  小付一下子对集日有了期待,他想这算不上什么,越轨了,但越轨很轻微,对比于最初那个挖掘窟窿的人,他觉得自己属于意外得利,他没去掘窟窿,而到了集日,进那的人都会扫那窟窿一眼,看那边万千风光,他只是那扫进的万千眼之一。
(3)
  
  街面传有人从南方弄来了裸体扑克,卖时从不成套出手,拆整为零一张一张单崩,单看此一点,足见那种东西的神秘与精贵,神秘精贵之物通常是躲着小付走的,他年小且手无余钱,见不上,三瓣儿也说了,他不是道上的人而且很呆。不是道上的人这时却遇上了一条道,而且潜在收获要远胜裸体扑克,再呆的汉子也难免动些心思了。
  
  小付在兴奋与惴惴不安中等待着集日,他的不安来自河道毕竟距家过近,担心与熟人遭遇看到不该看的。细划一条线,有几个人是小付不愿碰上的,三五个人,一旦碰上要把人羞愧得起跳河的心。三五人里自然包括家里姐妹。但姐出嫁了,难得回来一趟,妹呢,上学,最紧要的时间段里也不会出现在河滩上。
  
  除去她们剩下的便是于家灵了,席箔篮子里的学徒工。
  
  席箔篮子座落小付家后边,一墙之隔,他记忆里那里一直是几个身穿蓝色大褂的老头老妈在忙活,一群人里没有几个耳朵眼睛好使的,可有一天老头老妈全不见了,换成了一群二十到三十的女人,听说她们刚从乡下回城,是知识青年。后边热闹起来,粗犷的叫骂和嘎嘎的脆笑不时传过低矮院墙,而到吃饭时,她们一个小炉灶忙不过来,人便跑这边借光,一来二去大家混得很熟。
  
  席箔篮子正规名称叫土产公司桥关商店,旧时叫席箔店,因里面竹筐篮子多,大家叫“席箔篮子”叫顺了口。
  
  小付想这里忽地看到穿大喇叭裤最想给谁看了,是席箔篮子里的于家灵,小灵,一个与别人不一样见到他直直喊他“大付”的女子,他们是朋友,尤其在未成年时,被人喊叫“大付”让他听了格外受用。
  
  对于家灵的恋爱,小付是失望的,风闻她爱上了一个弹一手好吉它的运输队男的,这不免让人每每想起多少都起点骨肉分离的味道,很微妙;但小付还是拿谈了对像的她当朋友,她只是谈了对像,并不是结婚。问题在这里,他要下河道,若通过下流坯挖出的洞口看到那边的朋友或被朋友看到,都是件要命的事,于家灵在脑海的出现,直接摧毁了他下河道的念头,尽管他有想法这一辈子能看她一眼,死了也值。
  
  有一刻于家灵的身影对小付亮起的红灯,一人直立,几乎封堵住了他所有的前进的路,可又一转念,小付想到了席箔篮子里有间男女混用的小厕,于家灵毫无可能出现在河滩这个里。
  
  他轻轻的、长长的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小付听说于家灵在闹着调动,她若不谈恋爱就不需要调动,但她谈了。她是学徒工,三年学徒期间领导不许她谈恋爱,国家百废待兴,要晚婚晚育把精力集中到社会主义建设上,像歌里唱的金梭和银梭。她不集中,去谈恋爱,领导就不太喜欢她了,大会小会要点名批评她,她因此感觉调离了好。但商店又规定了,学徒工不能频繁调动工作,不说因你资历浅,说要爱岗敬业,想调动,除非你是结了婚的双职工——那么不谈恋爱哪来的双职工?——这领导就不管了。
  
  一圈绕下来,把人脑袋绕大了。
  
  这个大一统、自建国起几十年里强制世人思想一致的国家,总喜欢把小民横抓过来绕个没完,在这里百姓更像是陀螺而国家是抽它的一条鞭子,涉及个人家庭社会方方面面,说起来它似乎都有套完备的理论,只是这理论常常自己站不稳,比如今天大家可以坐下来谈谈修养,说修养“好极好极”,等明天修养就会变黑,叫“黑修养”,再看到它时要说“坏透坏透”,不可琢磨。再比如上面总在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领导阶级带不好子女,要把他们推到被领导者的农民阶级中间去,让被领导者领导领导者的子女,而且“很有必要”——绕不绕?
  
  于家灵还好,比那些到了二十五六岁才从乡下回来的女子有年青优势,去乡下装了一脑袋农民伯伯的好思想好品德的女子们回城了,照例要从三年学徒开始照样不能谈恋爱,等被许可时,三十岁了,无论好歹,谁都可以嫁嫁谁都没有脾气了。
  
  其实这绕就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腿脚设置障碍,不愿看你走顺了,兢兢业业去给你找个不痛快;一些人苦大仇深,他们便喜欢看你每天也带一脸苦大仇深。当然,设置的所有障碍都披一套华丽的外衣,把你绕晕绕死还说全都为了你好。
  
  小付看于家灵挺可怜,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子,刚进了社会没三年便给人当了反面典型。好像于家灵也没改,要是改了就不是她于家灵了,小付记得上年在桥头修鞋摊上遇到她了,两人坐得很近,于家灵叫修鞋的人“老师”,请他把她鞋子后跟削一点去,说领导嫌它高再不削去一点就不许她上班了。那削多少哇?修鞋的“老师”接过一双新皮鞋战战兢兢,问。她说也不能削多了,多了这鞋也报废了,鞋是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呢!“就这样一点……要不就这样一点……”她亮出手指来比划着。
  
  新鞋就那样割了,真的心疼,于家灵叫声大付让他来评评,首先着重点明钱是她自己的,没偷没抢,等站稳脚跟再评上海不是人民的上海么,上海的商店不是人民的商店么,咋的,她托人从人民的上海的人民的商店捎来一双鞋子,就不能穿着上班?小付被绕得头晕,想想没理由的,只是……好像高跟鞋离资产阶级太近,钱是你自己的不假,可你人不是自己的,人归国家所有——看看,人一归国有自然脚也跟着归,如此以来穿鞋子就得听国家的——可也讲不通,有一点你跨不过去:上海是人民的上海,上海的商店是人民的商店,人民去人民的商店里卖东西,买出来人民却不能穿……好像人民与人民商店两者之间有一个出了毛病。小付讲不出所以然来,但于家灵感觉他讲出来了,而且讲了不少,很通顺,附和一声“就是嘛”,跟着再骂谁一个“有毛病,神经病”。
  
  这样说着,但鞋的后跟还得削一截,学徒工自身带着被考察色调,不削的话怕要被赶回家。
  
  一边是冥顽不化的社会,一边是内心火热的青年,于家灵与单位的冲突便是社会冲突的一个缩影,到一九八三年上,矛盾加剧了。但国门开了就闭不上,七十年代再好你也回不去了。
  
  那时,还在读书的小付内心忽地冒起一种男人的博大胸怀,觉得自己应当有条大喇叭裤,逆反心理作怪,有高跟鞋的小灵倒霉了,他要穿上喇叭裤与她站在一起,否则就不叫朋友。在这社会他无力扳动的东西很多,但他可以选择阵线,以相同的姿态出现表示出对朋友的支援。
  
  这天收工太阳将没,小付确定出入安全之后,横过大堤飞快地跑下河滩又进了厕所,在靠近小孔的蹲位上蹲下来,蹲下后撑着耳朵听着外边动静,好好朝那边看了看,他没想把空再扩大一下,感觉自己被那边的人看到很没面子,能看到人又不被人看到,是最好的结果。
  
  从厕所出来,小付就一心单盼集日了。
  
  从小到大他没盼过集日,听说爷爷没出生就有这大集了,但大集与他无关,他几乎不需要大集为他提供任何方便,只有大年根的两个集除外,那是他欢迎的,大年根时的集河滩里要放一整天的爆仗,大大小小此起彼伏。他原有感觉,一辈子也不需要赶大集的,但这时他盼它到来了。
(4)
  
  马家兄弟桥头一战出名。
  
  据说那夜马家兄弟被夜巡的小元他们碰上了,马家兄弟坐桥横栏上唱“阿巴拉古”,见小元带一帮人走上桥也没停下的意思,小元觉得这几人是在找他“对茬”,带人将两人点住盘问,来去话很戗火,三句不对付马家兄弟便一把薅下了小元的大盖帽,就手一撇,那帽如断线风筝,飘飘呼呼荡荡悠悠奔了桥下三十米开外的荒草里。大家都看着那帽飘,一直看到它落地。小元火上来了,摘挂在后腰上的二十响大匣子,那时马大当兵复员没几天,下枪的手法也快,将手一拧便缴了小元的械。小元回派出所大哭就为这事,怕了,说拳打过来还能扛几下,但枪子儿扛不住。这是实话,不光小元,枪子过来谁也扛不住。
  
  其实马家兄弟只是给小元卸去了弹夹,事后大家说马大拿枪顶住了小元肚脐,是假的,是作伪证。
  
  派出所全警出动跑得尘土飞扬,把马家兄弟拿来了,拿来后捆绑起来吊后院打。马家兄弟英气四射只在此刻,他们喊了,让派出所直直打死他们,若打不死时有小元好看。指导员谢安这时才去问小元桥上发生了啥事,平时进了人民专政机关里的人只会发抖,有个别硬的也硬不到这程度,过于反常时十有八九里面有毛病。一问还真有点毛病,小元实说当时听他们唱“阿巴拉古”,就招他们过来,他们不从,问过去干嘛管不管饭,为这话冲突了。
  
  谢指导员说把人放了吧,早点休息,明天全体上集。
  
  每个大集前夜桥关都很紧张,要派出巡逻队。桥关不是城里,但它的集实在太大了,人山人海延绵数里,而且有了百年声名,黄河以北的赶集人要赶着大车提前两天动身,把那边的土特产拉过来,赶完集再装些北边短缺的煤炭运或窑货或大水缸回去,大车店里住满时他们要沿河扎棚过夜,不管天冷天热,河道里总有一溜的篝火,烧他们带来的玉米秸,那东西轻飘遇风便走,而大堤上民居商店林立,事故隐患较多。放马家兄弟回家老谢可能处于明天繁忙的考虑,也可能真的感觉是小元没把事做好,态度生硬了。人虽放了,怨气也结下了。
  
  放马家兄弟,谢安是笑着的,嘴里要说可以抢枪之名把他们弄进去,还是念他们年青,抢枪是大罪,进去了可不是呆几天的事……谢安放他们回去,但要看交保证书回来;也惋惜马大不当兵了,南边正在打仗,他不当兵真瞎了一块好料。
  
  那是两年前的末春,到初夏小元换枪了,把长杆德国造换成了大名鼎鼎的“五四”式。
  
  与枪同时到的还有警棍警绳和镀金手铐等等,国家在走上正规。谢指导员说拨乱反正了,从此要依法办事了,普天之下法最大,若这时拿住马家兄弟,断不轻易放走。老唐问真的是法最大么,要不要组织领导?谢指导员答当然离不开组织的英明领导,是组织领导下的法最大,老唐笑笑,“吓我一跳,猛一听还真以为法最大了呢。”
  
  法是好东西,不依法办事时拿住马家兄弟就没办法,等依法办事了,再拿住他们断不会轻易放走了。法好。
  
  一些日子派出所常传出唉哟声,那是叫电警棍给电着了,大家对这“劈里啪啦”滋火花的玩意不熟悉,不熟悉嘛自然求知欲就比平时强,时常拎起它来熟悉一下,张三不小心电了李四也属正常。有了电警棍干警们气势上来了,觉得一下全齐了,但有一天老简意外发现新玩意也有失灵,叫“功夫不到位”,他拿它审问老唐抓来的一个惯偷,滋滋冒火的棍子递上前胸,惯偷竟无反应,以为惯偷肉皮过厚,捡个软些的地方,便塞到腋下,把腋毛燎糊了也不见对方嗷嗷大叫,不免暗自诧异,这种时候人很容易犯最低级错误,老简就是,犹豫一下把手指伸到棍子顶端的两极上去试了,一下被电得嗷嗷叫了。叫过老范来问,老范也一脸狐疑,说是不是吃电呀,这惯偷吃电,你一百万伏一千万伏也打不倒他!那咋办?老简要问,老范说塞他嘴里试试。要说还是老范有主意,一试一准,棍子塞嘴里,那惯偷叫也没来得及叫,一下被电昏过去了。
  
  最先进的警械电棍也有弱点,你不能在执行任务时让对方伸出舌头来。
  
  那一阵子失望不止于此,还有,传说国家发明了带齿的铐子,新铐下来大家看看并不带齿,也不是传说中的“越动越紧”,有点普普通通。在这里小元就比出了不普通,他拿早先的不锈钢铐对比听了,不锈钢铐发声很脆,而新铐好,声发闷无回音,更适合夜间行动。大家一比,还真是的。
  
  器不谓不坚不利。
  
  专政机构太需要快快装备起来了,运动接连不断法制长期废除,让人们感觉派出所只成了个管户籍的地方,一点威严没有。到这几年还有一个严峻现实,灰头土脸的知识青年们大规模返城了,他们和新的高中毕业生一道呆在了家中,形成的大规模的失业群体。大量失业群体,对任何政府都是潜在的威胁,尤其知识青年们,残存当年武斗的老底子,派系林立,井冈山派追穷寇派根子未除,想当年“国家”就是借助城市和农村流氓无产者的革命而得了天下,当然知道其中利害,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中央领导说:我们花了三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不满意。知青不满意为首。眼下为首的“不满意”进城了,老有老的造反道新怀新的偷鸡摸狗招,其中有很多人在乡下练就了一身上拿不上台面的好本领。
  
  最关键是国门打开了,井底之蛙们突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世界再不是大灰大蓝大黑大白四种颜色,它是那样的花花绿绿,比如男女在一起,学习“红宝书”不是唯一活动,还可以跳贴面舞贴屁股舞。各种思潮全涌来了,让人亢奋新奇更让人焦躁,曾几何时他们只管在一个水坑里对唱,以为这个水坑就是世界的全部而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仿佛一觉醒来,男男女女个个悲哀地看到自己白活了,人们有理由鄙视满口谎言的国家。
  
  种种新奇一涌而上,老唐就想不干民警了,想学律师,小元听了大为不解,怪叫一声这不就是去干个体户嘛,唐震你咋想的,自己摔自己的铁饭碗?大家听说法庭上出现了让法官十分恼火的律师,法官在判人呢,律师那边开口了,为罪犯开脱,把个法官急个够呛,拍着案子喝问律师站什么立场为哪个阶级说话。小元问老范律师该站哪个阶级说话,老范回答他只站罪犯那边,替罪犯说,小元也很气愤,但守了想干律师的老唐,不便直说该把律师抓起来判他是罪犯同伙,神情却到了。老范再讲不能抓律师,律师是收了罪犯钱的,该站罪犯一边。小元更不解了,想这个跟无产阶级专政过不去的律师,收犯罪分子的钱算不算行贿受贿?
  
  天要变,搁以前咱们国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管说与做哪个“人民”敢吐露个“不”字?有法庭不好,压抑,不痛快,而法庭再有律师更不好,添乱。
  
  好在律师不进派出所,不然工作真没法干了。
  
  老唐想走,想等住院的所长出院与他好好谈谈,跟谢指导员不好谈,正因指导员一直抓派出所日常工作他才咬牙想走的,听不了指导员的政治思想工作,指导员喜欢把干警比喻国家的看门狗,见谁有懈怠常把“不如养条狗”挂嘴边,说“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话很堵人,老唐活过三十岁了,一直感觉是人,但到这里变狗了。
(5)
  
  小付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悄悄的只等一个大集到来,大集近了,可集到的前一天他却被团支书孙德军抓了个差,明天去镇上参加学习。
  
  照理只有孙德军团伙里的人才有资格去镇上学习,曾经一度,德军调配起他们来很风光,但近两年德军团伙萎缩了,随着国门打开,人们兴奋点转弯了,再不两眼直盯他手里的一份申请表格,春天的“雷锋日”里,他硬是调不齐一杆像样的人马上街去为人民服务。德军挨了上级领导批评,在上级看来,他的青黄不接,根子在阵地丢失,大家全去“阿巴拉古”了,没了上劲心,德军有委屈,感觉是表现革命传统的电影放少了,电影院里展示修正主义生活方式的东西多了,一反一复,青年人的思想开了小差,变得醉生梦死了。
  
  这两年里街上变化很大,在乡下被搞了个灰头土脸的知识青年们回来了,摸摸下巴胡茬子一大把,而两只眼睛越加空茫。比他们小些的人则亢奋得如同打了鸡血,新奇地发现原来我们扯蛋扯大发了,从电影上看别人,挡不住要小瞧凭我们这副“二杆子”样,也想去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大众。匮乏单调的市场为大家的闪转腾挪提供出了相当大的空间,很多人做起了生意,悄悄地卖挂有神秘名堂的布料,或口袋里放只象征高科技的电子表,推销时热忱地让人看它还带着灯,有日期有时刻还有灯,半夜里睁眼一目了然,每只才十八块钱,花不了一月工资,看是不是等于白送?
  
  等于白送?蒙谁?大家隐约听说,在神秘神奇的南方,这表跟原声录音带一样,是用麻包走私成堆卖,像北方卖茄子。
  
  那些空里,不是湖南韶山也非江西井冈的“南方”,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新圣地,它既隐秘又火爆,暗暗游走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气息。
  
  德军念叨着“无产阶级的阵地我们不去扩大,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的新“天天读”,抓了小付的差。
  
  小付当过红小兵,本指望长大一些再当红卫兵,但红小兵没当几年改名了,改叫少年先锋队,小付听说老早之前这个组织是叫少年先锋队的,被四人帮破坏了,现在拨乱反正给恢复过来。其实小付感觉这都是好东西,红小兵和少先队一样,都是脖上挂条用革命先烈鲜血染成的红领巾。好像那一年不光是红小兵改叫了少年先锋队,还改过好多东西,比如国歌,“冒着敌人的炮火”没了,改成了“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泽东旗帜”。
  
  这国家有庞大一群人专吃这碗饭,领着你走正路,正路在哪?他们一指便是一条金光大道,没指到的地方自然是邪路,有万丈深渊。
  
  小付觉得这辈子有些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来的,学习孙德军便是其中之一,他很敬畏二十几岁的德军所具有的超人水平,只有从这里他才能进入另种混乱,因为德军前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话刚落,会接着说谁谁谁是“人民的大救星”,小付感觉德军脑子里有两套系统在工作,小付喜欢看科幻的东西,那科幻不是我们费拉屎的劲才拍的一部《珊瑚岛的死光》,看真科幻,只有看真科幻才能洞察德军脑子里有两套系统,假科幻带来的启发延伸不到那里。
  
  等小付一日忽想起年前于家灵桥头修鞋,就发现真的科幻不在孙德军这里,在这国家身上,小灵的鞋子从人民的上海的人民的商店里买来,但买来却不能穿,若硬穿主任便不许她上班。国家科幻,国家的脑子里有数不清的系统在同时工作,国家不知自己该姓什么才好,于是就一次次玩拨乱反正一次次玩“百废待兴”。
  
  小付还畏惧德军的苦口婆心,同时也感觉他的理想高不可攀。德军是干部,生来只为对谁苦口婆心活着,只为教你如何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油加醋添砖加瓦,别的全不会。这活法小付只配仰视着。德军不许青年对社会抱自己的理解,说这样会乱,会与国家大政方针脱节。德军对国家前景很忧虑,照他意思电子手表也不该进入人们视野,而对社会上的油条子,更是懒得一顾,他看好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小付,亮出以身饲虎精神要与街上的喇叭裤争夺他一下,要告诉小付国家百废待兴,有志青年应走在时代前头,告诉他只要听话就有前途。跟了德军就要在每年的春天上街去为大家理发修自行车,干红小兵少先队时,小付被老师带着去擦洗桥栏抬水浇路边的植物,节目还将进行,只换个工种。被缠不过,小付应声了,一时间忘掉了一个厕所里有等他一揽的万千气象,同意去镇上学学试试,顺便试着找找一个无限美好的前途。
  
  德军能缠得过小付,缠小付是德军的工作,这就好比一个人坐热鏊子一个人专管添火,最后熬不住而跳起来的,肯定不是添火的。
  
  后来小付全方位地佩服了孙德军一下,但那时小付已进了一个地方,触景生情想起德军有话在先,德军预见国家会干预一街筒的喇叭裤,会把他们统统抓起来,一个不剩,因为南边在打仗,后方歌舞连片会影响战局——事明摆着呀,别人牺牲了,你连看一眼都懒得,忙着留长发穿喇叭裤四下挂马子,说得过去么?
  
  一个“严打”里包含了很多平衡的因素,除去打击疯惯了的村霸市霸,还有调整纷乱的思维把思想拉上正确轨道,也有南边在打仗,后方不该歌舞连片,会影响战局——平衡一下,让身在前方的青年不会感觉特别失落,感觉牺牲值一些。
  
  学后大家过组织生活,聚一起听一部广播剧,那剧在讲一伙青年总赶一趟车上下班,有先进有后进,到后来后进在先进的感染下也学先进了,自然都成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主力军。镇支书是个女的,这时甜甜地笑着,要大家对照着他们看看自己,对照先进找差距。
  
  听过那个广播剧已经很晚了,小付回来后要做的头件事是跑下大堤,冲进那个厕所里,窟窿在,瞪着空荡荡的眼睛。厕所几个蹲坑里满满当当的,这说明它需要清理了,要被清理总算不上是好事,窟窿总有被人顺手堵了的可能。本来对这一天小付内心充满期待,却去找差距了,想到窟窿有可能被堵,小付不免暗怪德军偏偏选中了他去“上进”找差距,很为一天的虚掷懊悔。
  
  等下个集又是五天之后的事了。
  
  为避免再次被孙德军盯上,小付有几天里总在唱“阿巴拉古”,在家也哼哼,小妹听了很有点不屑,说人家都唱邓丽君张帝了,你还“阿巴拉古”,让她同学听到,会笑她没个“流行哥哥”。邓丽君小付喜欢,但邓丽君不是没拍过电影么,他又没流行青年们手提的“半头砖”,怎听得清邓丽君唱了哪些?再说,邓丽君是反动的,“阿巴拉古”不反动,翻成中文叫“到处流浪”嘛,是控诉万恶旧社会的,没理由遭遇人们冷眼。
(6)
  
  曾有累年,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都由人民群众组织或各级革委会负责看管,甚至批斗会也不需警察出动维持秩序,如此以来抓小偷就成了警察的工作全部。如果得些余暇,它还可以是电影《今天我休息》里的马天民,一脸单纯憨厚,除了为人民服务,做不了别的,包括谈恋爱。
  
  把快慢机大匣子换成五四式,同时再配发(或更新)警棍警绳手铐等等,说明这个被文人描绘得姹紫嫣红的国家,看到了“人民群众”不是万能的,要使用警察了。
  
  派出所需要充实,大兵受村委民兵连委派去干联防队,大兵不说一进派出所便被指导员叫住命令他立马去剃了一个“抿头”,因为接下来大兵要代表国家形象了,不把头发剃掉想把国家“抿”到哪里?只问小付进过派出所么,小付想了想,隔着这么近只有拐几个弯的距离,他还真就没去过,一般来说好人不去那里。大兵笑了,问小付他去了算啥人?就给小付讲那个院子,大门套房,北的一间是传达室南的一间当了户籍室,正房是办公室后院是宿舍……
  
  大兵笑说派出所的墙根底下永远蹲着那么一堆灰蒙蒙的人,派出所历史有多长那堆灰蒙蒙就有多长,聚拢成堆,若沿墙排开长长一串,不赡养老人的不孝敬公婆的损坏公物的冲街上大闺女吹口哨的,乌七八糟啥人都有,个个无精打采,看人时小眼珠从贴地位置翻上来,眼球一下全白,本来死气沉沉,猛活过来却让人感觉好端端的忽一下冬天又来了……当然,最好玩还是每集抓来的小偷。
  
  小元是一米八五的一条大汉,站一米六九的唐震身旁显得更加英武,老唐不喜欢靠近小元,说树下树不长。老唐最多时一个集空抓十七个小偷,市报上也刊登了他的事迹,太快了,好像那边的小偷排着队眼巴巴等老唐去提——不说别的光说来回跑趟吧,踹进一个来再回去提另一个,耗在路上的时间更多。别人请教老唐怎下手下得这准法,老唐说靠闻呀,小偷身上有贼气,别与他错身,一个错身一闻便知。那没法学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这榜样你学不来,因为你没长个老唐那么奇异的鼻子。
  
  唐震很神,能掐算出黄河那边的北镇一帮小偷走到了哪里,更远时算出过几个东北人要来何时来。早前谢安和白所长也惊奇,晚饭多花三毛钱炒上一个豆芽,把椅子搬出来把菜摆上跟老唐在门口喝酒,问他鼻子是咋长的,也过于长了,再长一点点便能闻到戈兰高地的火药味了,那时我们的收音机只关心与支持阿拉伯人民的解放事业,总在谈戈兰高地(有段时间英国人派舰队征战福克兰群岛,我们广播就横插了一个“马尔维纳斯”)。老唐笑,说他们成系统了,你找到了甲就能看得见丁,不用去管中间还有个乙和丙。老谢和白所长说我们咋就看不见,老唐说你们是领导,领导只看得见他老唐干不干活干了多少活,是看不见小偷的,小偷归他老唐看。
  
  后来老唐就懒了,逢集也抓,好好的一下不抓了说不过去,但抓上三五个收手。老唐抓小偷一抓几年不见升职,变懒了。谢安在这里有话,说老唐不能离了桥关,越能抓越不能离开基层,你爬上边去便瞎了一身好功夫,是浪费,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何况眼下国家百废待兴。
  
  老唐想通了,他老爹从军队转业干公安时是国家百废待兴,活过三十年国家折腾了一圈又绕回到了百废待兴上,又是一个“正当用人之际能者多劳”,基层离不开他,抓人越多越离不开,那就少抓点吧,把立功机会让给同志们,再说抓人也有风险,曾被人用爪子一样的手挠破过脸,破了相老婆很心疼,夜里要细声细语规劝老唐她不用他玩着命去升职,她当农民没啥抱怨,再说她现不也是在医院里工作嘛,一天三块一月小一百,工资比老唐还高,她心里踏实着呢。老婆也叫在医院工作,蜷在医院最后一排平房里涮瓶子灌葡萄糖蒸煮消毒,活是老唐走了后门给找的,老婆骑辆自行车上下班赶着,干的高兴……这么着,老唐抓人少了下来。
  
  老唐想靠多抓人来立功,立功受奖升职,等权力大些后把身在农村的老婆给转出来,转成市民,老婆在这里表现得极其开通,表态农业户口也好,她去了医院干活,像老唐一样每月拿工资,没啥说的,挺好。老婆感觉好并不就是真好,在这里国家还有个绕弯,即:老唐子女的户口不能随老唐走,是与老婆捆绑的,老婆是农民时也注定了老唐子女是农民,这是最让他头疼的,他无从把握子女将来能否通过他走后门找上份医院的临时工作,哪怕涮药瓶,也难保证,好像只有靠好好工作升个一官半职。但老唐靠努力工作是离不开桥关派出所的,越努力桥关基层越离不开他,越努力子女越要呆在乡下,这局面形同埋了半截的砧子与锤子的关系,老唐要把砧子起出来就得打造个钩子或一把锹,锤子不遗余力作用在了砧子表面物体上,结果是钩子或锹没见上,砧子却被锤子砸的越陷越深了。
  
  新人涌现缓慢,上不来,一段时间集上小偷仍有老唐来抓,抓三五个也够,反正派出所里活也不多,有三五个干的足够。把空腾出来,老唐就去四下淘弄律师书,到这一年老唐没见过一个律师,从电影里看到过,一部叫《风暴》的片子里出过一个叫施洋的人,电影说他是律师。但书找不到,找有关律师的书不如找土豆栽培的,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运动,国人依旧振奋在新的“百废待兴”上,还是觉得土豆栽培重要,关乎肚子,肚子圆了即代表百废兴了,没有肚子便没有一切,从不想在一片纷纷无序之中脑袋能不能保住圆要看法律要看律师,也不管有无下一个“百废待兴”立不远处等你,不管,只管肚儿圆,肚儿圆了脑袋还圆不圆,随它去。
  
  连民警小元也看到了,在一个“伟大光荣正确”到方方面面的组织领导的国家里,是不需要律师的。
  
  派出所里秋冬活多,各室一点炉子要烧大量煤饼,干警们就找绳子,把老唐抓来的三五个人的手腕拴了,扛了工具到郊外去拼烧土,抬回来围上煤堆成大堆,泡透,几个人便干起来。谢安的经验是和煤——叫搋搭火——像搋面蒸馍,不能图省力,搋无止境越搋越香,再说小偷只所以要偷,完全在于平日里好逸恶劳,十分有必要工作工作,于是他们就工作,三五人一个整天里拿着铁锨搋。不知从哪天起,那一片单位的集体联合食堂也烧起了派出所打出的煤饼子,食堂给了派出所干警们一定优惠,逢五挂十吃蒸饼,干警们去打饭只交饭票就可以了,省去了别人都交的菜票。大家都不觉得这是交易,都觉得做法可取,在惩罚小偷同时兼顾到了废物利用,局面皆大欢喜。也是从那时,派出所门前马路边上常常凉晒着煤饼,警民合作。谢安说适当的劳动很利于小偷们的思想改造。
  
  最主要的还在于小偷们也愿意搋,那叫积极踊跃,不搋时要被绑起来捆成粽子状扔在墙角背阴处凉快着——干警大哥们先声明“自愿的哦……谁不想干?”开头一阵大家都不想干,干警过来了,手拿粗麻绳,抓过一个就捆,一个未捆完剩下的全自愿了——搋起来至少活动着暖和着。
  
  捆上一个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也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捆上扔在墙角等黄昏了过去问问紧不紧呀,想不想松一松?难受了别闷着,要言语一声……这时人要回答“不难受”,千万不能挑肥拣瘦嫌紧盼松,你得了解“专政”的脾气,那不是请客吃饭,很暴烈,嫌紧了会得个更紧,你以为他站你背后解绳是为你松松,等背上被踏上一只脚,悔之晚矣,这一脚踏实后猛地一蹬,他手里提着的绳便杀进你骨里,绑与被绑者耳畔都能听得一阵关节“嘎崩”响,十五分钟里你算近了天堂。
  
  一般也就是十五分钟,时间长了会出残废会出人命,国家有政策不许派出所里出人命,时间一到绑人的一个便点上个人去真松松。大兵进派出所帮忙不久便熟悉了那种奇妙的“搭肩头拢二臂”绑法,也听惯了被绑者血液恢复正常流通后的低低哀叫,他净被人点去给人松绑了。
(7)
  
  桥关的人都记得一个叫卢中以的小伙子,人很精神头发很亮,不打发蜡发乳不使油也亮,自然亮。
  
  抓卢中以的晚上小元颇费了一番周折,开头不想抓,白日大集,在外跑了一天,很累,想歇会,若把人给带来一夜肯定又报销了,得整齐材料呀,那东西整起来如同挤牙膏,往往一干通宵极耽误功夫,更要紧在于小元与卢中以很熟,多少年里大家生活都差不多,很平淡,粮票肉票单位里照人头配发,人们再想要的不过是张电影票,卢在电影院上班,得罪了卢中以完全等于得罪了电影票,小元当民警,小元的熟人朋友一致认为他能搞得到好电影的票,手里有权嘛,一放进口外国片时,肩负七姑八大姨的殷殷嘱托与企盼的人,纷纷挤上门来,让人觉睡不宁饭也吃不安稳,那时谁也不想他是当民警的不是卖电影票的——都是没办法的事。
  
  但电影院书记打电话报案了,说卢中以在玩弄妇女搞淫乱,公安局不管民政局管?小元带人去了,一路走得思思量量。
  
  不愿去抓卢中以的,也不光小元自己,大家个个心怀鬼胎各打自己算盘。同样的事若搁个别人,众人是很有热情的,抓通奸怎么着也比抓小偷刺激,齐齐呐喊直扑进去提床上两只光腚活人,是一辈子也碰不上几回的热闹好玩,但这回去抓卢中以,有些不同,说悬了抓一个手里攥有电影票的人,等同于你与今后幸福诀别了——至少是很大一块幸福——明摆着,露这一趟脸回来今后再甭打算再找那人办事。若把人抓来明日送去劳教劳改,也罢,也叫做了件事,在年底一份工作总结里挂挂名,怕只怕把人抓来看管一宿,熬个两眼贼红,到明日电影院领导又来把人给领回去搞内部批评教育了。大家思量着走上了桥头,眼瞅快到目的地了,索性站住,问小元你说咱们管不管?小元茫然。
  
  拿不定主意时小元想到了指导员,问谁知道指导员在哪。这天是指导员夜班,没见到人估计他是带人巡逻去了,打发大兵骑自行车去找,大兵就满城里疯窜起来。
  
  大兵满城蹿着找带队巡逻的指导员时,桥上的小元决定抓人了,他也没想到卢中以就此丢了命。中国人讲运,运这东西非常奇妙,生生死死一瞬间,越把握不住越想把握,但到头还是把握不住,国家性格摆在那里,几千年来只许由着它喜怒无常不许你自己把握自己,小民里谁真想把握谁先倒霉,这点很像你盼着有人来为你松绑,而盼到的却往往是个更紧。到卢中以这里情景不变,小元只当一个普通案子去办了,看到了第一步却看不到第二步。
  
  电影院大铁门紧锁,通风报信的电影院书记在检票小门前迎上来人,指出了宿舍方位告知人还在睡,大家撩腿奔去。
  
  毕竟夜里人多脚重了一些,破门后开灯只见一张空床,竟不知人去了哪里。窗子开着,看样子是夺窗而走。
  
  书记说这是电影院,除了监狱还有哪地方的墙比得上电影院的墙高?跑不出去的。大家想想也对,一下散开来找,手电光柱在树杈和草地上闪闪晃晃,有人看到了防空洞的铁门开了。
  
  到底卢中以算警觉的,让破门而入的人扑了空,他凭借路熟拉女子跳窗子出来钻进了潮气嗖嗖的防空洞。据说战备当紧时,防空洞与几百米外的桥头碉堡地下道贯通,可惜卢中以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公安打地道战,没预先把防空洞探到底,也担心钻来钻去迷失在里面,拉女子摸黑跑到四壁摸不着砖的地方,感觉到郊外了,不敢再跑下去。也许他有心跑下去而女子不愿跑了,前途深不可测,女人对黑暗的恐惧比男人强烈一些。这时他们也听上面书记喊话了,当然书记不像《平原游击队》和《地道战》那样冲洞口喊“出来吧老乡们”,书记站正义一方,严肃地做思想工作让卢中以自己走出来争取宽大,告诉他防空洞是死胡同,负隅顽抗和防空洞一样,也是死胡同,他只有自动走出来这一条路可行。卢中以往回走走,脸朝上问能够宽大么,书记表示能够,政府是母亲小卢是孩,政府只会治病救人。
  
  卢中以和女子一前一后从洞里钻出来了,带出一身陈年霉味。
  
  小元冷冷看着手电光柱里神情惶惶的一对,说:“跟着走吧。”
  
  人抓齐了,女的是派出所熟人,叫易珍珍的,是个二十岁的白胖女子,有与她打过交道的干警说是个老马子老破鞋,走到哪与男人睡到哪,若把男人排在她体内的色物攒起来,够装一大水桶了。大兵熟悉泔水缸,能懂这话,但也有不懂,譬如老简的话;“割割能装一抬筐”。要命,这话随“排她体内”的色物之后,大兵顺理成章地理解为男人除精液外还能给女人一种什么,他搞不清这“什么”到底是什么,而事关丑恶又不便多问,让人苦闷极了。
  
  后来大兵有了女人,自己试验能给她哪些东西,结果非常单一,他更闷了,怀疑自己在哪个地方没做到位,他不能无视老简,在他眼里,懂男女身体的人,除去医院医生便是派出所警察——他参与了对易珍珍的审讯,那审讯细得,只差没让她脱去裤子在她两腿间架显微镜了。
  
  十几年后他思路打开了,明白过来。
  
  大家推论碉堡走不通的多,人自己出来了,照例要给予宽大,政府政策历来如此。
  
  大兵不知发生的这些,他在卢中以被带到后好一会,才一瘸一拐回来的。小元说指导员带队巡逻了,他就沿往常巡过的街只顾疯跑,两眼净寻摸两旁黑洞洞的小巷了,忽略了街心丢了盖子的井窨子。他中招了,没摔井里去,只像出膛弹丸似的从自行车上翻出去,摔破了膝,前头车圈也拧扁了。他坐路边喘了好一会,感觉天快亮了,才忍痛提前轮拖后轮朝回走。
  
  女子进来很乖,被分隔到了小南屋的卢中以却不老实交代问题,小元再把躺在传达室床上养伤的大兵叫过来,让他去小南屋打人,打到材料完备起来。大兵摸着膝盖伤处糊着的一团棉花,问你怎不打,小元说没法打,这两年的电影票都是托他给买的,要打自然下不去手。大兵也感觉到有问题了,大兵的电影票要靠自己排几小时的队挤人堆里买,想有卢中以这样一个朋友但卢中以不正眼点他,但这是以前,今后呢,难说,好歹大兵也是干派出所的人了,前途光明。大兵说若打了他那以后再想买电影票可来难了,说不定排上几小时的队,刚排到窗口,里边说没票了,咋办?小元骂声“操”,痛心一到关键时刻净是这样的人,“大家都不打咋让他彻底交代问题?”
  
  “交代哪些?”
  
  “交代他还利用职权操了谁操了几回。”
  
  是个好问题,前景扎扎实实诱人,大兵伤不痛了,猛地觉得腹下一鼓一鼓的,很想去问问(叫审审)卢中以还利用职权操了谁操了几回,如果一审能出一串,也算过了把瘾,从此排队买电影票不管买上买不上都认了。但,把人打过了得罪了,他却没操几个,故事一点不精彩……
  
  这注下得有点大,还是不打好,大兵想。可小元说了打,小元是民警大兵是助警,到该帮忙时又怎能袖手?大兵吱唔,心想着来派出所帮忙真的很倒霉,得罪人的事全替他们兜,小元也露话了,明明大家都不愿打嘛……边思量想着边朝外看,就看到了蹲墙角挤成一团睡觉的几个搋搭火的人,一下有了主意。
  
  小元同意让一帮搋搭火的去立功赎罪。
  
  搋搭火的一帮人不问卢中以在外有多重要,而且他们也很少小资一下进电影院,下手乱了,闭着灯的南屋里惨叫连连。卢中以不清楚号子里的传统是背大案的打小偷小偷打流氓流氓打无赖,只想这两年把人得罪多了,因为进了好电影像《望乡》之类,他也分不到几张票,多要便意味着要搞“不正之风”,怕人讨要一连三天要躲着不敢出门。
  
  照前头路子是这样的,卢中以要在派出所呆上几天,大家看他反省态度,根据态度把材料整好报上去。事搁几年前,给卢中以个劳改七年是十分有可能的,但这两年差了些,更多选送劳教,或宣布拘留若干天。大家等待着,有可能近两天里电影院领导来领人,卢中以回去再写深刻检讨,一式两份交领导交派出所。
  
  这回大家想错了。昨日去了局里开会的谢安指导员上班,说不能轻易放人,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的严打开始了,上头有任务,要抓实效,实效不是空谈,只能用人头说话。
  
  卢中以的命运在瞬间里改变了。
  
  一听说卢中以一时半会出不去了,大家放下了一些思想包袱,觉得可以放手打一打了,这时进南屋看,见那家伙鼻孔上早糊满了黑红的血丝。
  
  是大跃进吗?开会时老唐要问,谢安不说是大跃进但也不说不是大跃进,只重复开始了开始了,从重从快从严,打出气势打出威风,满街净阿巴拉古了,长此以往社会主义建设谁来搞怎么搞?
  
  “四人帮的流毒害人不浅。”谢安说。
  
  老唐想四人帮很坏,但阿巴拉古与他们无关,有他们时大家只听只唱样板戏“雄有朝阳”,阿巴拉古是改革开放后咱们引进的玩意。老唐不能说指导员讲的不对,世上不体面的事总得有人来背黑锅,反正四人帮身上也背满了黑锅,不在乎多黑一道少黑一道。
  
  谢安说市二服有对通奸的新判了,女的十五年男的立即执行。老唐惊得腿肚子打转。
  
  不这样不行,太自由了,再不这样用不了几年桥关派出所又该改成解放前的大妓院了。
  
  动员会开了一头午,下午老唐小元等人再去分局大礼堂参加大动员会,卢中以就丢在角落无人问了。卢中以求大兵出去给帮他买几根油条,大兵没资格参加各级大动员,只是从气氛上看风头要变,姓卢的十有八九出不去,从他这里根本指望不上拿电影票了,但还是去了,拿了卢中以六毛钱给买来一斤油条,说吃不了留着当晚饭,也就去传达室转一圈的空,回来见卢中以手里已经啥也没有了。大兵拿眼四下扫扫,不见扔一地,问全吃了,卢说全吃了,晚上没问题了,估计再饿得等过下半夜或明天。
  
  油条论斤卖,但这“斤”不上秤,数条,一斤二十条,若上秤是一斤六两——居然全吃了!
  
  卢中以夜里被打了脸,鼻孔出血眼眶乌青乌青的,老范很气愤,把立功赎罪去打人的一些拉过来,边抽耳光边责问为什么打脸,立功赎罪的人因打了卢中以的脸而挨了一顿耳光,但他们挨耳光只是多了些乌青,只是看上去让卢气顺了点,不等于卢的乌青转换了。
  
  卢中以问大兵你们到底想听那些,他可全说出来了,不是基本说出来,是全的,包括操进去后有没腾出手来摸易珍珍的奶子——没啥想法,手自然就到了她那里,像她那里把它喂熟了似的。大兵说他也不知小元想听哪些。大兵记得昨夜大家去打卢中以时小元改审易珍珍,小元手前摊着笔和材料纸,扎扎实实地问坐在角落头垂两腿间的女子“他摸你奶子了没?”易珍珍脑袋深深垂向地面,低低说摸了,小元在问话下边记一句“答:摸了。”再问咋个摸法,易珍珍好久答不上来,只讲“就那样摸嘛”。这句不好记,没讲出实际内容,但基于材料的严肃性,小元还得写上“答:就那样摸嘛。”
  
  小元说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但大兵不知它重要在哪里,要不然就是小元想学唐震,通过摸“摸”摸出底,以此为根据判断卢中以是不是玩弄妇女的老手,待再审卢中以时一下击中要害。
  
  小元要易珍珍好好想想,对政府要竹筒倒豆子有啥说啥全说出来,说得越多越没事,越少越有事。易珍珍依旧低低的声嗓,说句知道。小元说知道就好,说“好吧,从头讲讲那个过程。”烟雾蒸腾的办公室里,女子开讲了,从她怎么上车赶二十里路到电影院讲起……到关键处大兵听得脸红耳热下身昂然,夏日里穿得又单薄,怕人瞥见不敢挪动。
  
  他跟踪了一个全过程,静下来琢磨小元的话,领会偏了,他听小元意思不怕你作恶,越多越好,越多制裁越轻,而作少了却不行,很难过关。
  
  问到为啥要与卢中以乱睡,易珍珍坦白只为日后买票看电影方便。
  
  “你有没有麦克太阳镜?”
  
  “有一副。”
  
  “就知你会有一副!你平时戴着太阳镜唱‘阿巴拉古’吗?”
  
  “不唱。男的才唱‘阿巴拉古’。”
  
  “你唱什么?《金梭和银梭》?看看你的裤——社会主义国家的青年有你这样的么?这叫牛子裤么?知不知道在西方只有流氓才穿牛子裤?”
  
  “牛仔裤。”
  
  “我知道,一个单立人加一个子不也念子嘛。”
(8)
  
  严打是这样开始的。
  
  开头两天大兵没看出什么来,他被派出,去和居委会大妈配合提浆拿刷往墙上贴红红绿绿的标语了,两天之后再出入派出所,就感觉屋檐下的人多得绊脚了,以往这部分人里穿解放鞋的多,眼下花哨了,有了皮凉鞋和反毛皮鞋。来人都一模样,拉着长长的脖子耷拉脑袋看自己的鞋……还有,派出所里不时出现来去匆匆的军人。
  
  严打哪些?大兵问公安老简,老简说都打,看不顺眼的,就打,打转铃链子锁。大兵知道接下来那些在人堆里摁动转铃骑飞车的小子要倒霉了。
  
  传达室墙上贴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协查通报,协查对象五花八门,有查闻风而逃的流氓团伙的,有查偷水牛的,到辽宁那里最绝,要求协助辑拿一个破坏过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的……
  
  “得动起来了唐震,”谢安把手挥一下,办公室几个人全圈在内了,“老范老简小李子……都得动起来了,桥关一直走在各所前头,这次运动……哦对,不叫运动了,叫行动,大的行动……总之大家都要立竿见影动起来,市局分局在看着咱们……
  
  那些天谢安得空便给大家开会,话一遍遍重复着,从“二王”讲到卓长仁带人抢飞机,讲国家费了牛鼻子劲才从南朝鲜把飞机要回来,人跑了,跑到了万恶的台湾当上了万恶的国民党。公安人员的失职呀,传到国际让全球看笑话了……
  
  “革命粗看是千头万绪,其实说到底还是一招制敌,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老谢把一个严打的伟大意义讲完了,看唐震,“说说吧老唐,拿出当年那一股子革命干劲来,一集弄他十八九个不成问题吧?”
  
  老唐并一帮人答应着去写请战书决心书。
  
  大家目送卢中以被铐上带走,像看一张得而复失的电影票,心情复杂。
  
  近些年打砸抢分子抢劫犯杀人犯盗窃犯和流氓团伙犯罪分子多了,谢安说公安司法机关失职了,这回要简化手续“从快从严从重”要“快抓快判快杀”,大家都知道弯不能这样绕,谁也不愿看到乱,可十年前的公安机关在哪?还被冲击着,乱的根子是国家上人来疯不消停。但大家也理解谢指导员,因为他仅仅是个指导员,广播喇叭上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绕比谢安更凶猛。老唐听指导员意思凡集上有人鬼鬼祟祟瞥谁的腰包也该抓来,那样的话每集凑几十个人一点困难没有,凑了来你把人往哪放?老谢也有话,告诉众人国家想出了绝招,把大西北给腾出来了,让犯人开发边疆建设边疆去。
  
  绝!那地方宽敞,老唐没话了。
  
  老唐没抓鬼鬼祟祟瞥别人腰包的人,如果照此标准去抓,做到做不到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手上有枪便能做得到,成问题的是这样做了,这个国家还有人拿枪么?或者说还有一种叫“人”的一种动物在拿枪么?立功受奖升职很光荣,之后还有希望把老婆从农村转出来,但要这样去得功,老唐心里还是有些别扭的。
  
  再说,指导员骂万恶台湾一句,悲愤得与前些时候状态脱节,那时他听小李子唱《龙的传人》,就曾赞美它是首爱国主义好歌,可以用来团结教育广大青少年,后来才听说写这歌的叫侯德健,台湾人,而且没有迹象与黑暗社会决裂叛逃来大陆,不也没说啥嘛,好像默认了那边也有强大的进步力量,也没不许李子再唱。老唐看指导员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国门开了,国人看到了世界的方方面面,单用“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一个套子套不住一些事。
  
  老唐不立功会有人立,到第一战役第二阶段之后,案情通报上的确有了青年站路边撒尿被当成耍流氓抓送新疆的案例。
  
  一群搋搭火的打过流氓犯也被铐上送走了,一趟着,腕上挂铐子一条胳膊再被绑上一个个连起来,军队来了,叫上大兵,军警民三股力量协作配合步行三里路把人送了近郊看守所。他们个个叫屈,小元说过打流氓犯可以立功赎罪,就算脸不该打,那将功抵过好不好?也该留下来。唐震说别叫了,你们倒霉赶上这一锅稠的,命令昨颁,严打开始了。这一锅也来得是时候,前夜还静悄悄的,天明就变,早知被送走时,集上就不该听老唐拍拍肩便跟了来,该跑该拼。老唐没话了,也知有人偷一辈子不见失手,但你赶上了嘛!他张口结舌半天想起一个百废待兴,“国家百废待兴你们老偷来偷去还占理了?连上医院救命的钱也敢偷,知道老百姓咋恨你们么,十个里有九个赞成给你们剁下手来……你们民愤极大!”
  
  一些日子派出所小后院铐满了人,早前人被铐是怀抱棵树,这会树不够了,也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上铐,小院的人站的蹲的千姿百态。大兵不出去夜巡时就在后院走动,一会喊一声“不许说话”,很威严的样,一语喊罢,小院静一阵子。
  
  只静一阵子,一会还要嘀咕起来,有冤有怨有困惑不解,大家聚一块了,正好通个气,一气通过,很多人知道严打是因河北出了个菜刀队,逢人便砍,是真凶,可它再凶也凶不过文革亮出枪炮对着干呀,那会咋就不来个严打?
  
  很多人通过甄别最后要放走,这里包括文革干过打砸抢的,属于“三种人”,早在七八年前后已被处理过了,国家已经不愿提这事了,低调了,要盖,要集中精力严打,找进入八十年代的事,“三种人”有没有做对也可以不争论,你往好处着眼嘛,比如把“三种人”的错看成该给人民拿苹果时错拿了梨。当然,国家没说其实梨也不错,给你了你就直吃便了,梨更顺气败火——没说。
  
  从那天起村里民兵每晚都要来派出所报到,在广西当过兵的辛连长亲自带队,那些日子传达室常挤得满满的,来人工作属于临时性,头天还在地里摆弄菜,招之即来,来了也不拿自己当候补民警看,只有一些自来熟才往派出所办公室里钻,更多人坐传达室椅子床沿上等指示。大兵见到了民兵连里轻易不露的枪支,是雷锋像上端的那种冲锋枪,此刻被辛连长提在手上。大兵关心是不是空枪,老辛卸夹给他看了子弹,三颗,告诉他三颗子弹的用处,第一颗是警告,第二颗是再警告……大兵要说第三颗是三警告,老辛说胡操狗屌,第三颗再警告光剩杆秃枪?还不如拿烧火棍呢——第三颗可以打人。老简接话,告诉老辛严打了,没了再警告,第二颗可以打人,老辛诚服:“那是那是”,站门外的老范听见了,问老辛“那是”什么?“一枪警告也不给,直接往身上打就是——眼下属于非常时期!”
  
  “那就直接往身上招呼。”老辛同意了。
  
  在此之前大兵夜巡过,是随了老范老简查岗式的夜巡,看别的巡逻队有没有偷懒找地方打牌,也是从严打开始后,大兵也随人配合驻军上路口设卡了,一卡“卡”来不少人,原来下夜班的职工里有很多手脚不干净的,偷拿厂矿很多东西,或绵纱或木板一夜截一堆。人自然全扣下来,一一甄别。
  
  因总碰不上卓长仁“二王”他们,大兵就没看到民兵连长老辛拿枪打了人,枪天天开,天将明时巡逻收队,老辛从不把子弹带回去,走到老桥上端枪冲桥下水里打,声不脆,很劈,近乎鞭炮受潮,“劈叭”响。
  
  再后来老辛他们也进居民楼搬起了自行车,因为一阵严打让反动派和坏小子们闻风丧胆了,没人抢枪杀人也没人再劫飞机跑南朝鲜,死城了,白日里也少了闲逛的,夜更是静悄悄。打无可打,闲闷的联合巡逻队就学派出所夜巡的样,去居民楼偷搬他们放在外边的自行车。派出所要求居民把车管好不能放在室外,居民懒惰不听招呼,下班回到住处仍是将自行车随手停放,派出所夜里要把车偷偷搬走,等失主来报车被盗时,严厉批评他们的松懈麻痹心理,提醒要始终绷紧居安思危一条弦,等来人打躬作揖认上千万个错,下千万决心下班回家不忘把自行车搬进房里锁进大立橱里,才让他们领回去。派出所后院有一堆着了重锈的自行车,就是这样来的,没人来报丢,当了无主了。
  
  严打其间大家责任心加强,车子也就搬的更多了,如果偶走夜路,能看到这样一道风景,马路灯下,走着一伙手拎电筒胳膊缠红箍神色严肃的联防队员,他们没抓获什么犯人,而是押送了一两辆自行车,一帮子里或前或后,总有一两人或搬或扛着。居民是把自行车搁在了房外,却未必不锁,这就给偷搬带了不便,经了那次严打之后,问题得到了解决,派出所搬了自行车不往回扛了,改为就近找停车场旅社安放。
  
  大家没偷懒,也不为当贼而当贼,为工作,为理想社会,努力着。
好像還有吧,接著發啊
83年严打是在当时的国内治安环境恶化到顶点的情况下不得已的一种办法,虽然有很多人被判处死刑而被枪决但这是当时特定年代下法律不健全的一种副作用而已,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欢迎当时的措施的。

以前看过内部资料,文革结束到83年严打之前我国治安环境恶劣到极点,很多令人发指的恶性案件就是放到今天也让人不寒而栗!
原帖由 东风强劲 于 2008-3-11 09:39 发表
83年严打是在当时的国内治安环境恶化到顶点的情况下不得已的一种办法,虽然有很多人被判处死刑而被枪决但这是当时特定年代下法律不健全的一种副作用而已,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欢迎当时的措施的。

以前看过内部资料, ...


原来东风兄亦看过啊~
现在我只希望严打贪官
也不用枪毙了,就让他们捱一辈子穷好了,每人每月只准花300块钱剩下的收入全部上缴国家。
好一句轻描淡写的“副作用”:@
原帖由 东风强劲 于 2008-3-11 09:39 发表
83年严打是在当时的国内治安环境恶化到顶点的情况下不得已的一种办法,虽然有很多人被判处死刑而被枪决但这是当时特定年代下法律不健全的一种副作用而已,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欢迎当时的措施的。

1983年国内治安环境恶化也是此前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副产物。
不了解当年的历史~~~~
92年还有一次。其实那时候的某些案子今天的人看了会毛骨悚然。在治安大为好转的今天。。。。。。不堪回首阿
原帖由 火花四射 于 2008-3-11 17:13 发表
92年还有一次。其实那时候的某些案子今天的人看了会毛骨悚然。在治安大为好转的今天。。。。。。不堪回首阿

96年好象还有一次,再就是1999年的网上追逃和2001年左右的“打黑除恶”了。
家父回忆,83年严打,他们部队都出动了不少人马,武装看守押运。看过一些资料,当年的治安形势的确严峻之至,列举的有些案例手法之野蛮残忍,实在是令人发指。
原帖由 zlaser 于 2008-3-11 16:55 发表

1983年国内治安环境恶化也是此前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副产物。

这个纯粹是扯淡
那个时候的人基本上没有报警这个概念。
听说 一个与多名男子有关系的女子(好象是教师)被判了个"流氓罪"给枪毙了  是不是真的?
现在的治安形势严打还是会受到很多人欢迎的,虽然确实有损人权
原帖由 pp6086 于 2008-3-11 19:21 发表
那个时候的人基本上没有报警这个概念。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根本无法及时报警。不过那时候的警察相当的负责。不见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就算大案了
原帖由 woyeye 于 2008-3-12 15:32 发表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根本无法及时报警。不过那时候的警察相当的负责。不见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就算大案了

也不想想那年月一辆自行车一块手表意味着什么?
现在也有严打,只是没有当年那样全面搞而已
俺是法律专业的,在校念书时,俺那些老师最反感的就是“严打”!!!这是职业原因造成的吧!但,实事求是的说,当时的“严打”对改善社会治安有其合理性!
另,提到“严打”就不可避免提到“二王”事件!但“二王”与白宝山相比,确是远远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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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一个同学的妈因为和别的男人通奸,被抓去做了几年牢。
俺那里一个流氓在汽车上公然调戏妇女,刚好一个当官的在车上,劝那流氓住手,那人不听,还骂当官的,当官的火了,当即让司机开车进了公安局了,那流氓后来被枪决。不过这个案子老百姓还是拍手称快的。社会竟然沦落到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了,是该乱世用重典了。
由谁见过那时候枪毙人贴的布告?打着鲜红的大勾
按照当时的标准,光一个流氓罪,估计今天超大上起码要枪毙百分之80的人。余下百分之15也要吃官司。

   我知道的一个事情是,上海求新造船厂(具体是厂里还是厂门口我忘记了)有个小青年,看到对面一个女青年的裙子被马路上的黄鱼车边缘给挂住了,露出里面底裤,就吹了个口哨。结果被公安抓去,流氓罪,枪毙了。
那么我们的法律卫士法制先锋们阐述下如何在1983年让TG国跑步进入法制社会?;P ;P ;P
我不敢说我知道如何进入法治社会。
但我肯定知道靠重典,靠胡乱枪毙人是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
原帖由 瘦翻译 于 2008-3-13 10:14 发表
我不敢说我知道如何进入法治社会。
但我肯定知道靠重典,靠胡乱枪毙人是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


举例说明一下,比如严打之后犯罪率上升?
法律的基本精神就是疑点归于被告,宁可放过一千,不能错杀一个。

     83年的严打,根本不是从司法角度出发的。完全是一次政治镇压。从司法角度来说,是相当失败的。
原帖由 zhser 于 2008-3-13 10:19 发表


举例说明一下,比如严打之后犯罪率上升?

         那按你这么说,把人全关在监狱里,犯罪率肯定就是零了(貌似朝鲜就是这么努力的)。

          话说,你懂什么叫法律吗???????
原帖由 瘦翻译 于 2008-3-13 10:23 发表

         那按你这么说,把人全关在监狱里,犯罪率肯定就是零了(貌似朝鲜就是这么努力的)。

          话说,你懂什么叫法律吗???????


我不懂法律,我只是对你“靠胡乱枪毙人是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这句话表示疑问。

“胡乱枪毙人”是指严打对吧?“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意思,我的理解就是严打对改善治安没有作用,也就是严打之后犯罪率依旧或是上升了,对吧?

另外,和你讨论需要多深厚的法律知识?我想知道这个标准,谢谢
原帖由 zhser 于 2008-3-13 11:00 发表


我不懂法律,我只是对你“靠胡乱枪毙人是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这句话表示疑问。

“胡乱枪毙人”是指严打对吧?“无法带来安定环境”的意思,我的理解就是严打对改善治安没有作用,也就是严打之后犯罪率依旧 ...


      太简单了,如果靠严打就可以搞好治安,那还要法治建设干吗??   天天严打不就好了???  现在朝鲜的犯罪率就很低嘛。

     而且,所谓安定环境在你理解就是犯罪率低????那监狱里犯罪率最低了,那里环境最安定。还不赶快去啊。
   
     好心给你补补课,高压下的秩序和实际上的安定是两码事。屠刀可以带来秩序,那不是真正的安定。今天可以胡乱枪毙别人,明天说不定就轮到你,不管你是否无辜。这就是屠刀下的秩序。
   83年的严打,带来的是秩序,不是安定。
     
     连什么是安定都搞不清的人,你压根也没必要去了解什么是法律,更不要说法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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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打本质上来说就是自己破坏自己所制订的法律!长此以往,损失的还是政府自己。
原帖由 瘦翻译 于 2008-3-13 10:21 发表
法律的基本精神就是疑点归于被告,宁可放过一千,不能错杀一个。

     83年的严打,根本不是从司法角度出发的。完全是一次政治镇压。从司法角度来说,是相当失败的。

政治镇压??????????
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搞清楚了楼主是在说什么吗?
你搞清楚83年严打和乱世用重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了么?
没有搞懂的话请先学习学习,不要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