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青铜战争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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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晋(四)  
  
  赵无恤是个“守雌主义者”,赵家从赵衰、赵盾、赵朔、赵武一脉下来,都比较文质,心慈面软,类似大宋朝偃武修文的赵姓皇帝。这种家族性格刚好跟智氏的粗鲁桀骜相映成趣。但是,赵无恤外边虽柔,内里却刚,他不准备再伏首贴耳了,毅然回绝了智伯的使者。他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我哪能随意送人?”使者一走,赵无恤赶紧把僚属张孟谈叫来:“智伯移兵打我的话  
,我该怎么办?以赵氏的力量跟他对抗,众寡悬殊,孤木难持啊。”

  张孟谈说:“我们在北方的晋阳城,城垣坚固,仓廪充实。我们治理那里宽恤有恩,政教清明,不把老百姓当作蚕茧来抽丝,所以人们愿意效死。”

  “对啊,我爹在的时候,也嘱咐我,如果出现三长两短,不管相离多远,也要跑到晋阳去。那是我爹在北边边境上新修的一座坚城啊。”

  于是,赵无恤收拾东西,避敌锋芒,北上退保晋阳。《战国策》中有这么一句话,赵无恤“令车骑先至晋阳”。这大约标志着骑兵的出现,但还是和车兵混合编制的,尚未成为独立的兵种,而且数量极少。

  晋阳在今天的山西中部太原城西南郊,左山右河:东有恒山、太行之险,西是汾河、黄河之固,并且远离晋人的活动区(晋人在山西南部),是个很好的拥兵自重的地方。郊外的空气真好啊,公元前454年,赵无恤一边欣赏着新兴的晋阳城外的山景,一边在城头检查工事。晋阳城的一个特点就是“固”。南北长十里,城墙厚度三十米,坚厚的城墙以夯土打造,中间还加固以木桩、石础。晋阳人心也很固,百姓心无二志,不会哗变。但是,赵无恤担心武器弓箭不够用,一旦打起持久战来,弹尽粮绝,光有个城墙有什么用呢。

  张孟谈说:“当年董安于(就是大名人董狐的后代)修筑晋阳城,深谋远虑,建筑物的柱子都是青铜的。我们把铜柱熔化了,就可以造武器。墙骨是丈余高的荻蒿植物编的,可以挖出来做箭杆。”——令人想起后代成语“钉头木屑,皆可为用”了。

  赵无恤刚刚准备好,智伯咬着牙,驱赶智、魏、韩三家联军,跑来攻晋阳了。联军激烈仰攻三个月,毫无进展,城下陈尸累累。然后智伯改为围城消耗战,一围就是一年多(一说三年),晋阳城稳丝不动。时值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智伯和青蛙一起乐了。智伯是名门贵族,吃肉长大,所以智商高——没有点智商,也不敢傲物啊。智伯想出了水攻,命令士兵挖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坝,决晋水入坝,以灌晋阳。

  中国古代北方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出现了:晋阳四周高,中间低(所谓太原盆地),大水汪洋一片,在这里积得象一个湖,湖中央是孤岛一样的晋阳城。水位最高的时候,升到了离城头只有三块版的位置,眼看就要灌进城去了。这下好了,赵无恤要喂王八了。

  智伯约来联军的韩康子、魏桓子两家,坐上小船,一起看水景。踌躇满志的智伯对着滔滔白浪忘情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水是可以亡人之国的呀。”韩、魏两家暗暗吃惊。智伯能水淹晋阳,也能水淹我们啊。

  智伯的家臣眼睛尖,赶紧提醒智伯道:“如今赵氏象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逃。韩、魏两家看到这种状况,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可见他们跟您同床异梦。”

  智伯赶紧拿这话去问韩、魏两家,你们俩怎么面无喜色啊,是不是同床异梦?韩、魏信誓旦旦:“没有哇,我们很高兴啊,我发誓,我真得很高兴哇。”

  智伯心想:“晋阳城旦夕可下,城一下,灭了赵氏,就可以三分赵地,他们韩魏两家各得其三分之一。他们不至于这么傻,放着眼下的好处不要,要倒戈伐我吧。”于是,放开了韩魏不问。

  这时候,晋阳城内一片泽国,城中水深两丈四尺,人家的灶膛里游出了青蛙和鱼。老百姓只好爬上房去“巢居”,在房顶支起棚子。灶台也被搬上了房,悬起来烧火作饭,非常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已经不需要作饭了,因为米没有了。于是,老办法又出来了——晋阳城中“人马相食,易子而食”,当兵的吃马,当老百姓的吃儿子,炖着吃(“易子而食”真是我们的国粹啊)。

  危急之中,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军人都饿得骨瘦如豺了,水势再涨起来,全城就保不住了。不行我看咱就投降吧。”

  张孟谈看着主子脸上那块青疤(智伯砸的)与屋子四壁的青苔相映成趣,说道:“您瞧我的。”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张孟谈自告奋勇,深夜缒城而下,抱着块门板,在水里划行,先后潜入韩、魏两家军营里串联游说。

  “我听说,唇亡齿寒。倘若今天智伯灭了我们赵氏,接下来,就轮你们俩家了。”张孟谈灵牙利齿,一番鼓动,竟在一夜之间迅速完成了利益重组。韩魏同意阵前倒戈,约时动手,一起打倒智伯。

  第二天夜里,过了三更,智伯正在营里睡觉,梦见外边下雨。他从卧榻上爬起来一看,不是下雨,是哗哗地发大水——衣甲宝剑全泡在水里了,鞋子帽子也飘了起来。赶紧趟水出去,定睛一看,兵营里水更深,正在猛涨。人马鬼哭狼嚎。韩、魏两家已经反水,杀死守堤军士,掘开堤坝,把水倒灌智氏军营,奔涌如同海潮,哪里堵得住。四方响起战鼓,韩、魏两家占据了一切干燥的湖岸以及逃跑的要道,从两翼鼓噪夹击,猛攻智军,把它往水里推。智伯惊慌不定,水越来越大,拔腿往高处跑,摸黑乱撞,正好撞在枪口上,被逮个正着。而赵军(虽然饿瘦得象猴)也跳城出来,驾着木筏,在水面冲杀。智家腹背受敌,纷纷跌落水中,哭天叫地,狼狈一团,被杀了一夜,终于全军覆没——淹死的居多,死尸飘着,象满锅的馄饨,不计其数。这一年是公元前453年,智伯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潇水曰:智伯灌水未得要领。1400年后,赵匡胤先生再次跑到晋阳这里来打仗,他想起春秋时代的智伯来了,就也决开晋水,另把汾河也决了,修筑长堤,水灌晋阳。好不容易泡开一个缺口,却被守军堵上,大水还闹得他的军士拉稀得瘟疫,终于无功而反。

  但是,等积水放干以后,晋阳城墙接连多处崩塌。契丹使者从旁边看见了,领悟出了引水攻城的奥妙:“宋军只懂得引水浸城,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城,再抽去水,干涸以后,城墙反倒塌得更快。”哈哈,当年智伯早知道这个灌水要领,就好了。




三家分晋(五)  
  
  赵无恤论功行赏,张孟谈首功,但有一个寸功未立的笨蛋,也获得同等奖赏,大家都很惊讶。赵无恤说:“晋阳被围困的时候,你们很多人失去了革命信心,见了我也怠慢了。惟独这个很笨蛋的人,对我恪守臣子礼,一丝不苟,所以他受头赏。”赵无恤鼓励人们忠于主子,这是一个家族或王国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也表达了战国初期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强化君权的必要。

  
  智伯没有立刻退出历史舞台,相反,他被捉住以后以酒杯的形式继续存在。智伯遭到了枭首的处理,脑袋壳被送到官方管理的手工艺作坊,接受各道工序处理,最后变成了一个大酒杯,在赵、魏、韩的庆功大会上,被他的仇人们抱着亲嘴着。当然,更有一种说法,他的脑壳做成了尿壶。每天半夜,赵无恤内急,就不用上厕所了,从床头径寻来智伯的脑壳,接在下面尿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非常解恨。

  这个尿壶准确地说是漆器:用植物漆涂了脑壳,漆皮上绘出色彩生动的禽、兽、神仙,甚至是后羿射日、人蛇相缠等等,这就是漆器。在春秋战国之交,人们吃饭喝酒开始不喜欢用沉重的青铜器了,而是轻便地木胎漆器——现在你去日本饭馆还可以看见漆器的碗杯。智伯脑壳成了工艺品,身死名裂,本支的、旁支的智氏亲族,全都跟着倒了霉。杀头的杀头,勒死的勒死,土地全被瓜分了,着实可叹。但是,智伯灌晋阳的水渠却保留下来了,用做灌溉,到现在还有,称作“智伯渠”,泽被晋阳附近的人民。赵无恤为了方便群众,还在智伯渠上修了一个石桥,让人们交通。但这个桥差点要了他的命,此桥并且得名“豫让桥”。

  说起豫让的大名,由于司马迁的吹捧,无人不知。他的原创名言是“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出身于大侠家庭,他爷爷的爷爷是晋国大侠毕万,担任晋献公战车上的保镖。他的爷爷也是大侠,叫毕阳,具体事迹不传,但名气很大,一说毕阳,晋国人都知道。豫让一出门,大家都说:“哦,这是大侠毕阳的孙子了,我是知道他爷爷来的。”总之,豫让自己却没有什么名。

  豫让早年投奔晋六卿中的范氏,但不太被当回事;后来又侍奉中行氏,还是默默无闻。于是他有点变态,跑到智伯家当差,智伯宠之。智伯给了他尊严,他也要还智伯以尊严。智伯水淹晋阳,掉了脑袋,死后变成工艺品。树倒猢狲散,智伯手下人纷纷变节,到赵无恤家当差。豫让非常愤怒,他逃入山中,狠狠地发誓:“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已者死,智伯是我的知已,我要为智伯美容——对不起,报仇!”

  豫让更名换姓,混在一帮劳改犯当中,钻进晋阳城的宫殿里,参与厕所装修。他拿着一把涂墙用的瓦刀,瓦刀的刃被他磨得锋利逼人,专门对付人脖子,一击必杀。豫让每天站在厕所里抹墙,恭候着赵无恤大驾光临。

  即使英雄也要上厕所啊。赵无恤这天亲自来上厕所。刚蹲下,突然心脏惊悸——早搏。这是一种心灵感应——久经战阵沙场的人,都有这种敏感。赵无恤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大声叫道:“有刺客!——”保镖们立刻冲进来:“刺客在哪里,刺客在哪里?”

  附近假模假样干活的豫让和其他一些工作人员被当场揪住,扒光衣服检查。豫让怀里的瓦刀闪着青荧渴血的光芒露出来了,跟这小子眼中的光芒一样。刺客就是你!咦,你小子不就是大侠毕阳的孙子嘛?怎么干这勾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豫让。”

  “哼,是吗?你也配来行刺我们主君?”

  “算了,放他走吧!”赵无恤吩咐道,“他不过是要替他主子智伯报仇罢了。

  “放他走?”

  “放了吧。不过豫让,下次你再干的时候要利索点,别给你爷爷再丢脸了。”

  “还不快走!不是看你的大侠爷爷的面子,我们就——吭。”

  豫让被气得鼓鼓得,爬起来,接过衣服出去。旁人赶紧追问赵无恤:“主君,他这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能放他走呢?”

  “自从智伯死了,所有姓智的人都灭族了,一个后人也没留下。这小子能为主子复仇,也是个义士。以后我避开他走就是了。”赵无恤站起来,系好下裳。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厕所。

  赵无恤最推重臣子对上级的忠贞了,所以对豫让网开一面,以鼓励忠贞的风气,以强化“君主”一元专制权。

  厕所行刺失败,行迹暴露,行刺更加困难了。豫让苦闷地很。豫让不象专诸,有魔鬼训练营的培训,且有政府高官的指点和强大的政治势力资助。他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自费去杀人,吃穿和武器以及信息打点费,都得自己出钱。而他挑战的,却是一个伟大诸候国的开创者。

  小伙子豫让有股子撅劲儿,他就象拉登一样,给自己整了容。他拿古代剃须刀,剃光了所有的胡须和眉毛——古今恐怖份子都一样啊)。接着,处理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用漆。当时漆都是植物精华,拿个小竹管插在树皮上,半天流出一小碗,用来涂在箱子碗上作漆器还行,涂在人身上脸上就没那么环保了,毕竟那不是护肤品。豫让把生漆涂在身上,皮肤就溃疡了,肿胀变形,遍体癞疮,就象麻风病人一样。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边,都滴着生漆味儿的血和报仇的字眼。这种痛楚常人谁能忍受?豫让这回终于超过他爷爷了(儿童切勿模仿)。

  一切收拾完毕,豫让心满意足,带着一身漆黑的癞疮跑到大街上行乞,结果,连他的媳妇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媳妇说:“咦,这新来要饭的是谁啊,怎么说话声音这象我老公哇。不过他不会是我老公的。我老公在外面作官呢。”说完,就走进市场买菜。

  豫让一听,坏了,我的声音还像豫让,赶紧变声。采取的办法是吞炭,把冶炼青铜器使用的木炭塞到嗓子眼里去,去烧嗓子。嗓子一冒火,声音沙哑吓人,象个鬼。

  他妻子买菜回来,路过一看:“咦,声音不象我老公了,可牙齿怎么还象我老公啊?”

  哎呀,没完了呀老婆!豫让赶紧用石块敲掉了所有的牙齿,满嘴喷血,这回连老婆也认不出他来了。但是,有比老婆更熟悉他的人,那就是他的铁哥们!这个铁哥们以前是他在智伯家时的同僚,现在已经投靠赵无恤了,在大街上走,一眼就认出了豫让。昔日的好友变成这个样子,看着怎能不心酸。铁哥们铿然流泪,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擦面,说:“豫让啊豫让,你何苦如此摧残自己呀。凭借你的才能,去事奉赵无恤的话,必定得到重用,何愁飞黄腾达。你真要报仇,到那时也可以呀。”

  豫让笑了笑说:“我如果委身侍奉赵无恤,那就要忠于他,我再刺去杀他,那就是不忠啊。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后世那些身为人臣而心怀二心者,感到无比惭愧!”(话说得好啊!激壮慷慨。可惜啊,后世2000多年过去了,心怀二心的人,何时惭愧过啊。)

  终于没过多久机会又来了,赵无恤出行。队伍前呼后应,旃、钺、戟、盖的依仗,格外显眼。而垢头散发,满身癞疮的豫让,把他要饭的摊儿也挪到赵无恤必然经过的桥头,蜷缩在那里,伺机行事。他怀藏利刃,神色安详,静如山岳,目光诡秘,等待着赵无恤,等待着自己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辉迸进。赵无恤坐着车,看着自己治理的城市,短短两年时间,晋阳从战火浩劫的余烬中站立起来,恢复元气,老百姓丰衣足食,人们熙熙攘攘。

  赵无恤的车队扬鞭向前,开近桥头,眼看就剩几步了。就在这个当口,豫让把手探进怀里。大家都没有介意前面卧着的这个乞丐,可是赵无恤的马没见过麻风病人,被豫让的模样吓得惊呆了,马儿一声咆哮,扬蹄长嘶,鬃毛狂扯,蹿起一人多高。赵无恤的第一反应竟是:“没的说,又有刺客。”保镖赶紧组成人墙,叫唤:“护主——拿人!——抄家伙!”一阵奔跑,尘土飞扬。

  大家万分激动,忽地一下,上前把豫让给围起来了。豫让本来希望自己毁形之后,降低敌人的提防,能够在赵无恤走近桥头时,伺机下手。不料马儿一闹,还差十几步距离,就被赵无恤识破了。

  豫让站在人环中,不动,三分象人,十分象鬼:“不错!我就是豫让!”他把手从怀里退了出来。

  赵无恤以手招之:“豫让,你过来——”

  豫让在人环包围之中移动过来。

  “豫让,你上次行刺于我,为智伯竭忠尽义,算是一举成名。晋阳城里,乃至诸侯列国,都知道你的名气了。你也够了,还要干吗?!”

  “为智伯报仇。”

  “哼,我问你。你从前事奉范氏,对不对?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呵呵,你就是这么当忠臣的吗!你怎么解释!”

  豫让一愣,低头略想一下,抬头说出了一句千古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慨哉斯言,掷地千钧,赵无恤很受振动,诧异之余,喟然叹息,乃至下泪:“嗟乎,豫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敬佩!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这次你好自为之吧。”

  豫让明白了,今天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他说:“前者您宽赦我,天下莫不称您贤。今天我自当领取死罪,没有话说。”豫让转过身去,又转回来:“最后一件事,我请领您一副衣袍,以剑击之,以致为智伯报仇之意,虽死无恨。”

  赵无恤被对方的侠义精神所震撼感动,壮之!一介布衣的人格力量,可以折服王侯将相!赵无恤深深为之动容。他当下脱掉深衣(类似袍子)以成全豫让的志节。豫让拔出配剑,跳起来长啸连连,向赵无恤的深衣连击三下:“智伯!你知道吗?我为你报仇啦!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大叫一声,举剑自裁,英雄气绝,血流五步。登时天地为之变色,凄风惨恻。足可发人一大哭!

  晋国举国之士闻之,无不掩面而泣下!
三家分晋(六)  
  
  豫让,与专诸、要离、荆轲,并为千秋侠烈之客,扬名青史,他们都是为了信用、忠诚和名誉而活着,骨头是硬的。“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这是战国士人的人格表白。我的心不是石头,它不能随便被人搬转,我的心不是席子,它不能随便被人翻卷。如此的倔傲,但并不是全无所畏。所谓士,也叫做布衣,就是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类似现在的白领)。  
他们习文练武,目标是去政府或卿大夫家族里干事(当家臣),战时则登上战车保家卫国。所以士人最珍贵的就是效忠他所供职的家族,豫让那“士为知已者死”的人生信条,就一语道破了士人的原则,在未来中国影响深远。须知,在当时大周朝分封体系里,自然要强调下级领主对上一层领主的人身依附、效忠精神、复仇观念,这在西方就是骑士精神,在大周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们才有目睹刺客豫让慷慨千秋、感人至深的事迹。

  豫让死掉的那个石桥——豫让桥,至今还有,在太原晋祠附近。喜欢凭吊怀古的人,旅游时候可以去打听。

  但是时光到了明朝初年,在历代褒扬豫让的文章中,也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反对者,就是那个被燕王朱棣割了下巴、灭了十族、凌迟处死的硬老头——方孝儒先生。方老师不喜欢豫让之极,他在《豫让论》中对豫让进行了恶狠狠的批评:“当智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豫让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智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士君子立身事主,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

  方老头的大致意思是,豫让沽名钓誉,不能规谏主子智伯于危难萌发之前,徒是争死于其后,附于刺客之流,不足以当国士。这个脾气刚烈的方孝儒老头,看看他老人家自己呢?他对建文皇帝什么好忙也没帮上,当反叛大军杀过来的时候,他躲在深宫里和皇帝彻夜谈论先代礼仪。等到皇帝败亡,他却变得逞能起来,使劲骂街,朱棣不想杀他,他就使劲骂,直到把自己和十族人全部搞死为止。方孝儒也是“徒然争死于其后”,甚至不如豫让能砺志复仇。

  自从宋代理学盛行以后,儒者往往高悬道德标准以苛求别人,方孝儒之责备豫让就是如此。以过高标准来苛求别人,则任何人都可以被指责,结果形成了“三代以下无完人”的局面。如此悬旨过高(靶子立得太高),谁的箭也射不上去,索性不射。目标也就没激励性了,大家索性放弃标准,放任自流。但口头上还是要尊重标准的,于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贪鄙作奸。道德标准只是嘴上说说,骗人骗自己罢了(只在处理寡妇改嫁问题上才格外认真),终于把中国人培养成酷爱形式主义、上下敷衍的好习惯。宋明大儒难辞其咎也。
大魏文侯(一)  
  
  赵无恤死后,其接班人自作聪明,干了一件大蠢事,把办公地点从山西中部的晋阳,向东南四百里,移到河北省南部邯郸,离河南省中原很近了。这种不怀好意的迁徙,目的一目了然:去中原争夺人口和城市(就象钓鱼的人坐得离池塘更近点儿)。事实证明,南迁邯郸的举措是一个战略性的重大失误,坐在中原北门外的赵人,很快遭遇了苦恼的日子。赵的军事行动,屡次遭到南  
边魏家的猛烈抵制,赵人屡次败北,邯郸甚至被魏人攻破,一百年抬不起头来。直到后来伟大的赵武灵王出世,把战略修正回北向发展的老路,在山西、河北北部拓地千里,赵方大振,这是后话不提。

  公元前五世纪下叶,赵、魏、韩三家已经垄断了晋国五十个县以上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兵员和人口,没有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三家做着三分晋国前的最后冲刺,并且互相争利起哄。赵无恤的接班人南下迁都于邯郸,逼近了中原,侵入魏家的疆界,这时的魏家掌门人叫作“魏斯”(后来的魏文侯),警惕的魏斯立刻派了一个牛人,在邯郸南边三十里一个叫邺城的地方,盯着赵人的一举一动。这个牛人就是西门豹!西门豹一路踏着公元前五世纪的夕阳,来到荒凉萧瑟的小城——邺城当县长。

  邺城位于中原“巴尔干”北部地区,算是河南、河北交境,原是卫国的地盘。卫国被狄人逼的东移河南濮阳以后,原来的土地被山西的晋人侵蚀:漳河以北,归赵;而漳河以南,归魏。所以,漳河南岸的邺地是兵家要地,中原的北门户,袁绍、曹操、曹丕逐次苦心经营的邺城,就在这个地方。曹操的铜雀台就在这里,是建安文人会聚饮酒歌咏的地方,现有五米高的台基残迹。曹操的七十二座疑冢(假坟),也连绵分布在漳河两岸。有人认为,曹操可能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埋在漳河水下。曹操之后,邺城不断变幻大王旗帜,五胡十六国群魔乱舞,好些霸王们都以此为都城。那个唱着“天苍苍、野茫茫”的东魏主高欢,还在邺城弄出了一个会演奏乐器的机器人。历史的繁华,如今都被漳河水时时泛滥,冲刷走掉了。

  漳河水暴躁,古来有名,据说是因为这里的河伯长期性生活得不到满足。只有漂亮的年轻姑娘才能安慰他。如果一年没有新姑娘,它就要发大水。西门豹县令针对这一传闻与邺县年高有德者进行恳谈。年高有德者吐露了很多基层群众的苦楚,揭发当地“三老”的劣行。“三老”不是三个老头子,而是县的下一级官员,类似乡长。作为有头脸的基层干部(副科级),“三老”少不了查证调停民事纠纷,算是负责教化,但他的主要工作还是收税。当时农民田里打的粮食,十分之一要上缴国家(就像现在上班族要上缴百分之二十的个人所得税);农民的宅居地(住宅附近用于种菜养鸡的那片小地)归个家所有,要上缴户税,主要用于养兵。邺县的三老富于想象力,还给一个虚拟的债主敛钱,那就是河伯先生。河伯先生每年娶媳妇,农民各家都要交份子钱,三老说,这是县里的政策。

  接着,县里的廷掾也被揭发出来了。廷掾(公务员)在衙门里干活,是县令的助手,大约就相当于阎王爷的牛头马面,负责保存章子、制作文书,因为舞文弄墨,就有了一点儿小权。据说权力越小的人越善于使用权力,廷掾吃请受贿,造假文书,让三老拿着,下去乱摊派,说是给河伯结婚用的。三老把钱收上来,立刻坐在地上与廷掾分赃,一堆堆的钱,像一寸大的小铲子,叫铲币。

  不过也要剩点钱给河伯找媳妇,毕竟借的是他老人家的名义。“何仙姑”就出来了。她受河伯之托经常在民家行走,遇上模样打眼的,就恨得不行,立刻拿公款把这漂亮MM聘了去。天天给她洗澡,吃牛肉,喝酒,连吃十几天,养白胖了准备送给河伯去——当然是公款支付了,乡干部、县工作人员参与打牙祭。吃饱喝足,一抹嘴,让美少女坐在床上,吹吹打打地,实行漳河第一飘:“走喽——。”

  一开始,床还能在漳河上漂着,漂出好几里,被涡流掀翻。美少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里,听见四周一片死寂。迎亲的鱼儿用水织成网,把她哭叫的声音一网一网地打尽,最后只剩下一个气泡,和美丽的轻微波纹。

  老百姓受不了这种选美的折磨,很多女孩到了十岁以上就不再洗脸了——邺城地区的肥皂销量只有别处的一半。凡是觉得闺女还可看的人家都争相逃蹿,于是乡邑为之一空。废弃的一架架屋子成了野猫和蜘蛛的乐园,鬼影憧憧,乌烟瘴气,邺县好象妖魔霸占之下的狮驼国。

  新任县长西门豹深深感受到,破除落后迷信活动和揭批徇私舞弊行为,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这一天,又是河伯娶亲的大喜日子。碧空万里无云,地方上的巧取豪夺者,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围观群众簇拥下,道貌岸然地来到漳河岸边。时间还早,河伯先生还没起床,漳河水面茫茫杳杳,没有迎亲的虾兵蟹将。

  何仙姑也来了,七十多岁,神色倨傲,身后跟着穿戴华丽的十个女弟子。西门豹对她说:“请把河伯的娘子唤出来吧,看看好不好。”

  何仙姑撩开河边红红绿绿的帷帐,把那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掏出来了,正是破瓜年纪。青纯幼稚的小姑娘梳作了花样别致的盘发,别上绿色玉石的钗笄,纤瘦未成熟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礼服里,略不自然。在大家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摆动着自己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以及左左右右和里里外外,脸色开始发羞。她的大衣服肘上,还停着一只河边的蚱蜢,瞪着疑惑的复眼。

  西门豹说:“窈窕淑女,河伯好逑。可是这个女孩儿不够窈窕,河伯会讨厌的。麻烦您老人家下去一趟,报告给河伯,说过两天找到更好的再送去。好不好?来呀,把大巫妪扔到水里去。”

  走卒赶紧上来,抱起何仙姑,往水里扔。“扔远点儿啊——,省她走太多路。”西门豹操心地嘱咐。何仙姑一时醒悟不过来,七十多岁了,又是老处女,被男人一抱,完全蒙了,忘记挣扎。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象一条大醉不醒的巨鱼,滚动着无数的鳞片,她来不及总结自己罪恶的一生,就一头被吸纳了进去,栽死其中。

  西门豹在岸上抓耳挠腮等待了有好一会儿,看看手表,没有耐心了,焦急地对左右官吏说:“大巫妪好慢呀,走太慢。还不回来呀。叫她女弟子下去迎迎喽。”如狼似虎的当差闻命,抓起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弟子,象青蛙捕到了一只蝴蝶,把挣扎叫唤着的她拖下了水:“不要呀不要呀,我不会水啊!”

  好一会过后,西门豹说:“唉呀,真慢啊,还是没有人回来。看看谁再去迎迎——”于是,又有两个女弟子被发射到水里去了(河伯这回算高兴了!,一气娶了仨)。

  旁边的三老不敢抬头,哆嗦着象一片树叶。西门豹说:“你太激动了,不要激动嘛。我明白了,大巫妪是女子,女子不能白事(汇报工作)。请三老下去白事吧!”三老缩在地上,双手抓泥,不要呀,不要呀,不要白事的呀,我不认识河伯的啊。他伸手去抓草,草们灵巧地躲开了。草们一躲开,挨抓的就轮到他了。当差的左牵右拽,把他拖入水里——由于身子吃得肥,所以费了很大劲,半天漂着不肯下去。但是,水里的人都想念他啊,他也就随波逐流了。旁边的廷掾和地方上的头面,无不惊恐,面如死灰,汗流浃背。西门豹回头问:“大巫妪和三老,都不回来了,奈何?”这帮人赶紧跪下,叩头哀求,流血满地,惨白的脸色象水桶里的月亮。

  西门豹累了,倒背双手,弯腰瞅着河面许久,说:“再等等看。”大伙继续发着抖等,等到快尿裙子的时候了,西门豹才说:“今天等不到了,我们只好先回去吧。河伯留客人的时间也太长了点。”西门豹很苦闷地带着大伙离开了,一边走,一边不解地摇着头,充满冷静的幽默。漳水河边的戏剧收场了,西门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整个过程不说破一个字,乔模乔样,让人忍俊不禁。从此,邺县上下再没敢说给河伯娶妻的了。

  西门豹心硬手快,不怒自威,把三老、大巫妪一杀,形势扭转得立竿见影,有法家色彩,于是遭到后代腐儒的诋毁,说他没有以思想教育为主,不教而诛,是不仁啊。这事如果交给儒家的人去办,肯定是很仁的,以思想教育为主的,大会小会地开:“反腐倡廉咧,加大整治力度咧,狠抓狠落实咧,加强干部自身修养咧,对关键责任人一经发现就一查到底咧。”来回唱八股文而已,拿不出有效办法,只是三令五申,磨磨蹭蹭地放空炮。这倒符合儒家的仁政了(没有把人扔进河里淹死),不过,对腐坏势力的仁就是对全体社会的大不仁。

  河神是指望不上了,为了邺地风调雨顺,西门豹打算修水渠十二条,引漳河水灌溉农田。但是邺地老百姓真不争气(腐败就是滋生于不争气的土壤的),西门豹号召他们修渠,他们纷纷不肯出门,捏着铲子惜力,嗔怪麻烦。西门豹大怒,拍案子怒斥:“都他妈给我出去挖渠!你们现在恨死了我,但是一百年后,会记得我的。”西门豹是个强势的领导,法家的政府效率就是比儒家思想教育高。西门豹也确实脾气火爆,所以他平时用柔软的熟牛皮作腰带,提醒自己松弛一下。

  不管怎么样,老百姓被西门豹轰出来乖乖地铲土。这些水利工程果然发挥了很大效能,邺地粮食产量每亩增加到一钟(约合现在120斤,跟一名大学生的体重差不多)。人们把水渠里的水通过“桔槔”灌溉到农田。桔槔的样子像一个天平,一头放水桶,一头挂石头,牵着石头调整天平臂的仰俯,使得水桶从水渠里取水,再水平旋转天平,就可以运水了,很有意思,这是战国时期的发明。老百姓喜欢死西门豹主修的水渠了,一直用了一千多年,直到汉朝时期修筑弛道,上边来了人,要求水渠改道,给驰道让路。邺地老百姓纷纷不让,说这是西门大官人留下的,不许动。老百姓纷纷卧在水渠上,脱光衣服抗议,最后,政府只好放弃,把驰道转弯。

  西门豹治邺,名闻天下,泽流后世,堪称模范官僚。至今当地有西门庆祠堂(对不起,西门豹祠堂),是祭奠他的地方,向死后的他供应伙食。这个祠堂并且成为大伙求雨的地方(西门豹成了新的河伯)。有一次求雨不灵,一气之下人们拆了此祠堂(邺地人脾气真大啊!)。不过现在仍有西门豹祠堂,可供瞻仰。2400年过去,西门豹盛名如新,真古之贤大夫也。

  潇水曰:我曾驱车经过河南河北交界的漳河,古来狂暴的漳河水,现在已经狂不起来了,因为受环境破坏和干旱少雨的影响几乎断流了。由于漳河水瘦,两岸用水矛盾就非常突出。最近新闻报道,沿河两岸为了争夺水源经常发生械斗,并引发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近年来,据说中央领导同志曾多次对漳河水事纠纷做出重要批示。呵呵,邺地的老百姓确实不好治啊——河北人就是慷慨悲歌,脾气大啊(因为受北方胡人影响多)。




大魏文侯(二)  
  
  魏家掌门人魏斯不但派西门豹驻守北境邺城,并去赵人的后腰里放一只刺猬——那就是抢占邯郸背后(以北)的中山国,以牵制赵人的南下中原,最终通过邺城与中山南北夹击,钳制邯郸。

  
  魏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乐羊”先生。乐羊本是一介布衣(也就是士人,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在没有科举制度的当时,他是怎么出息的?他可以自荐或者求别人推荐,到诸侯或者卿大夫家里当官。前提是你得先给自己造造名气。不管怎么样,乐羊在社会上混出了名,就得到了要臣“翟璜”的推荐,被魏斯任命为远伐中山的主将。

  中山国在邯郸以北三百里,不是孙中山先生的国,它是白狄的一种(叫鲜虞)建立的。白狄不是白种人,只不过他们打着白色的旗子,有一些小的城邑接连在河北中部保定、定州、石家庄一带,号称中山国。当初赵简子就是进攻中山国时候遇上了中山狼。

  公元前408年起,乐羊子充分发挥锲而不舍的战斗精神,拔下中山国一座座坚城深池,却钝精挫锐于中山都城之下,无论怎样实施强攻,却只是徒然增加伤亡。他只好围城敝敌,消耗中山人。

  乐羊打破了智伯“水淹晋阳”围城一年的记录——乐羊围中山围了三年之久。当魏家士兵坐在帐篷里吃后方送来的军用罐头时,城里的中山人则开始吃人。中山人恼怒的很,因为他们想起了乐羊的儿子,现在正在中山发展。我们给你发着工资,你老子居然来打我们。干脆,把乐羊儿子揪出来吃了。乐羊的儿子被绑在城头,中山人比比划划指示着他身上的肉,我要这块儿,给我来那块儿。大厨师开始给他洗澡。

  “乐羊——,你看见了吗?认识吧!长得挺像你的哎,快撤兵吧——,儿子重要还是打仗重要阿——”

  乐羊感到眩晕,松软,象一块被军士们扔掉的擦车布。乐羊知道,作为一介布衣而被推荐到魏氏家族驾下,又花费魏家三年的物力,丢下战场将士的骸骨,如果打不下中山城来,徇私而返,不但前途没了,连推荐他的人“翟璜”也要负“随坐”责任。

  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中山城。乐羊的儿子,终于像无人招领的失物,被中山人自行处理了,肉放进大鼎里沸煮(也许是活着的时候就放进去)。把乐羊儿子的肉脱了骨头,再投入盐巴和辣酱以及酸梅、生姜、醋汁、鸡蛋清、干菜、桂粉、醴酒,加糖揉匀,文火闷炖,最后收汁儿捞出。一大罐子嫩爽滑颤,赏心悦目的乐羊儿子的肉羹就出来了。它肥润适口,咸鲜满鼻,极度富于美感。肉羹是夏商周人们的主要作肉方式,如果是给祖先吃的则不加任何调料,叫大羹。大羹不和,全靠自然本色,温和文雅,看似没有味道却饱含万种味道,体现着无为而无所不为的绝顶功夫,这是治理国家和写作文章的最高境界。

  中山人盛了一大勺“乐羊儿子羹”,放在木胎的漆器杯子里,用厚皮子裹着,下城送到乐羊的营垒里,献给乐羊趁热吃。乐羊举起这杯肉,外面正下着连绵阴悒的雪,乐羊子多么怀念当初的日子啊:当初自己作为一介布衣,跟老婆孩子住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邑,岁末的时节,孩子骑着竹马,一家人吃节庆的猪肉,喝年底的薄酒。唉,往事已矣,世事变迁,老婆不知在哪里,孩子现在却在杯子里。唉,“悔叫夫君觅功名”了,弄得儿子都搭进去了。乐羊坐在帐幕前,攥着杯子腿,举起来,伸脖把乖孩子的肉汤,啜饮一空。(当时的杯子跟现在功能不同,是装饭和菜的,体积比现在的酒杯大多乐。杯子下面带木柄,像一个火炬,或者更准确点,火炬冰激凌。总之,就是下面带柄的碗。现在“世界杯”的奖杯,样子倒跟它差不多)。乐羊吃完“火炬冰激凌”,空杯子还给中山使者,拿回中山城交差。

  这个胆气十足的举动,征服了魏营之中所有疲敝已极的军士,人们信任了主帅的同时,又燃起了对敌人的仇视。大家鼓足余勇,哀兵求胜,犯冒锋镝而不顾,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一举夺下中山城,时间是公元前406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因灭中山国功大,乐羊子被魏斯赏爵赐金,封在中山地区的灵寿,子孙居住在那里,实现了一介布衣的英雄主义价值。并且他的后代中又出来一个有名的乐毅。
大魏文侯(三)  
  
  乐羊子出身低微,他为自己的飞黄腾达沾沾自喜,见人就吹,于是遭到旁人嫉妒。有人干脆把他比作坏蛋“易牙”。易牙煮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臭名昭著。乐羊敢吃自己的儿子,也敢吃魏斯您的儿子啊。(“一片吃得,自然整个也吃得。”——《狂人日记》鲁迅语。这是中国人的逻辑啊)。

  
  魏家这时候仍然和赵家、韩家一样,是晋国的三家卿大夫,魏家掌门人魏斯搬出两筐简册,请乐羊过目。一看,都是乐羊三年在外攻中山不下,魏家家臣纷纷上书骂乐羊该死、乐羊拥兵自重、乐羊投敌、乐羊吃儿子的,请求魏斯招回乐羊处分。

  乐羊子看完简册,汗流浃背,赶紧小跑几步,长拜于庭中,说:“下臣攻克中山,全是主君您的大功大德啊。别说这两筐奏章,就是一寸的简板,您如果听信了,也足以要我的命啊。若不是您当初驳回众家意见,鼎立支持我,我怎能立功而返。”从此乐羊事奉魏家不敢怠慢。

  魏斯和赵氏、韩氏一样,为了能够三分晋国而拼命招徕人材、尊礼贤士。不久,又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很会打仗的年轻人,也来投奔魏家掌门人魏斯。他留着一撇薄薄的胡子,带着毕业证书和名策,从远东来到了魏斯的大本营安邑来找官做。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起。

  吴起,布衣,他爹爹是个倒爷,家里存款达到千两黄金,家住山东定陶,据说是宇宙的中心,天下的中点。既然是中点,那就是倒爷聚集的地方,当年大款“陶朱公”范蠡也就在这里发财。但是商人没有地位。吴起的爹指望吴起将来能有份象样的工作,能出入高级夜总会,开着公家的小车,搂着小蜜,白天开开会喝喝茶,有身份还不辛苦——商人发财了,就想着能当官。于是他拿出存款,到处托关系,求人推荐吴起去当官,以光大门庭。可是家财散尽,依旧找不到“人上人”的工作。想换掉身上这件布衣,真是不容易啊。

  虽然衣服没有换成带绣花的,吴起却娶到一个老婆。这个可怜的妻子给吴起织带子,织完了一量,比政府规定的窄。于是吴起让她拆了重织,妻子点头答应。织完再一量,还是不达标。吴起大怒,怎么跟政府的还不一样,到底守不守法。妻子赶紧解释:“经线固定好了,你叫改的时候已经没法改了。”

  “没法改,你干吗还答应?”吴起不能原谅妻子的欺骗行为,拿出结婚证,还给妻子说,“咱们离婚吧。”

  啊?说离就离呀?妻子赶紧请自己的兄长出面求情,她兄长却回答说:“吴起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法家的信徒,法无私情。法家就是这样,不分贵贱亲疏,一律断于法。包括把法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实行,然后再推广。所以,你不要再想着给他当老婆了。”

  老婆没有了以后,这个年轻人吴起陷入了苦闷、踌躇和轻微的落魄,不过他也不需要老婆,只想干一番事业。一般想干事业的人的特点就是:早上不叠被,爬起来就出去奔走,一整天在外边求师结友,晚上半夜才空着手回来。终于吴起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吴起说:“朋友,我家里没有老婆吵,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一起谈事业吧。”结果这哥们晚上爽约了,没来谈事业。吴起竟坚持等了一夜,不动饭菜,直到次日天明,专去把朋友请来,才一起进餐谈事业。这就是韩非子说的“小信成则大信立,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

  吴起混了很长时间,终于悟出来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但没有文凭是万万不行的。吴起想读书,首选就是去礼仪之邦的鲁国(鲁国一直是教育出口,比如子夏到山西当教授,招生讲学,比如魏斯、李悝)。

  临行,吴起发了狠,用牙齿咬破自己的手臂,向其母发誓:“我——吴起,如果不能成就事业,立身卿相,决不回卫国来。”于是吴起东行三百里,跋涉到鲁国的曲阜。他听说著名教育家孔子的徒孙——“曾申”先生正在招收新一届学员,根据广告上说:“曾子书院——火车站向西100米,车站有人接,包吃包住,招收儒家高级班,循环教学,中间不清场,学不会下一期学费免交。”

  吴起觉得比较合算,就花钱投到曾申门下读书。这位曾申也不是俗人,他小的时候被爸爸带街上玩。他小啊,不懂事,就哭闹。他爸爸说:“孩子不要闹,回家杀猪给你看着玩儿。”

  回家来,曾爸爸卷起袖子就磨匕首。曾妈妈说:“开玩笑阿你!你跟孩子开玩笑也当真啊!我这可爱的猪,还没发育成熟呢,你就要杀啊!”

  曾爸爸说:“小孩儿是不可以跟他开玩笑的。”说完就一棍子撩倒,把猪捅了。小孩儿曾申在旁边拍着手叫。(又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实行主张的人——曾爸爸。)这个曾爸爸也就是“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参先生。曾爸爸(曾参)也跟吴起一样啊,也是在老婆家人身上实行自己的主张。曾爸爸主张孝道,曾妈妈给曾爸爸的老妈蒸梨子没有蒸熟,曾老妈妈吃了可能拉了肚子,于是气坏了,就把老婆休了,因为老婆不孝!这也是儒家经典里的一段“美谈”。不过,我们先不要嘲笑这些古人的迂腐,曾爸爸、吴起之徒,嘴上喊什么,实际中就怎么作,言行绝对一致,从不自欺欺人,我管这叫做坚持原则——坚持自己为自己所设定并公之于众的原则,奉行自己所笃信的主张。这种精神,正是一些后来者所最缺乏的。后来的中国人变得处世圆滑:嘴上一套,行为是另一套。知识分子们嘴上喊着高调,但所喊的东西,自己却根本不信,只是为了胡弄上边或者应付主流儒家思想而喊(否则就没法混下去了!),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行动,但依旧还要到处喊高调。大家你蒙着我,我蒙着你,私底下掩嘴偷着而笑,实际上谁也不真的照喊得那样而做。这岂不是中国人的悲哀,养成一个撒谎的民族。这主要是专制皇帝逼出来的啊,不能单怪后来人不争气,骨头变软。春秋战国时代,天下裂变,虽然也有君主,但都是层层封建,互相独立,还没有弄出皇帝那般极端专制的体系。所以,曾爸爸、吴起这样有个性、不自欺、奉行个人所倡导的原则的人,就格外的多,使得那个时代显得无限美好。后来有了皇帝,从管理体系到意识形态都极端一统,知识分子依附皇帝去当官,被皇帝调教得服服帖帖得,失去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独立,慢慢磨去从前的可贵秉性而变成皇帝的精神附庸,只好陪着皇帝唱唱高调了。

  不管怎么样,受曾爸爸影响,小孩曾申长大以后也是坚守原则,驴脾气,他听说学员吴起的老妈死了,就立刻兴奋起来,非要吴起按照他儒家的原则回去守丧三年不可。人死了需要守丧,这是儒家的原则。要求孝子三年不许做官,三年不许穿花衣裳,三年不许吃肉,三年去坟头搭草棚住着,三年这个,三年那个,一定要把孝子搞死,至少瘦成一把清骨头才算至孝。总之,只要有人死,就是这些儒家大显身手的时刻,曾申当然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但吴起却死活不愿意回家去“守”自己死去的老妈——吴起不想浪费三年功夫。而且吴起当初发过誓:“不当卿相,不回老家”。于是他老师曾申大怒,对吴起从此待搭不理。很有志气的吴起干脆不跟他学儒了,自己钻研兵法。不久,齐国人来打鲁国人了(这是齐国人的家常便饭,每当国内一闹意见,一有矛盾,就会有人出去打鲁国撒气,以捞政治资本,就像夫妻俩吵架,失败的拿打孩子出气)。鲁国大臣不会打仗。正在揣摩兵法的吴起,被鲁穆公看中了,想任命他为将,抵抗齐人。吴起终于有了显山露水的机会。但是鲁国的大贤们非常不习惯让外来户(还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去飞黄腾达。于是大贤们就去谮害吴起,说吴起的现任媳妇是齐国人,吴起这小子肯定会跟老婆走的,暗助齐国,必坏鲁国大事,不能用吴起。唉!鲁国的大臣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其实虚伪奸佞。我们怀疑,鲁国这么一个兔子一样怯懦、爬虫一样卑污的国家,它所孕育的儒教,会是多么进步的东西吗?然而儒教,特别是经过宋儒、明儒后的升级版,变成了中国人的国教。

  吴起为了心中燃烧着的、炽热的树功立业的理想,毅然决然地杀死了妻子,求得鲁君信任。公元前410年的月光,淹死在吴起新娘子那皎白的皮肤上,吴起换来了将军头衔,落了个“名利狂人”的恶号,这就是历史上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不过它很可能是后来儒家学者在书上编造的故事,是儒家对法家吴起的丑化。儒法之争,一直是历史上说不清的公案。法家韩非子,也曾写书说孔子诛当时知名学者“少正卯”的事,给孔子按上了一个利用手中职权杀害不同学术思想观念者的恶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吴起带着鲁国兵到了北方前线,摆出怯战的样子,派一个孬种向骄傲的齐国人求和,同时抓紧部署兵力。等战斗打响时,吴起一反中军首先冲击的惯常战法,而是把老弱残兵放在中军,精锐隐藏在两翼,从两翼兜杀齐军软弱的后部,全力逼迫齐军后部撤退,动摇齐军前部精锐。一俟成功,便乘势追击,以扩大战果。终于鲁军以寡击众,大获全胜。

  吴起崭露头角,使鲁国的大贤对他刮目相看,同时又不遗余力地中伤他:“主公,吴起净干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他故乡,他杀过三十多个笑话他的人。在我们这儿,他又杀掉了自己的媳妇儿。我们的军队以弱克强,这是不吉利。诸侯看见我们能打,一定要来联手侵伐我们的,到时候非亡国不可。鲁卫本就是兄弟,我们如果用卫国的吴起,卫国人能不骂我们挖墙角吗?何况这家伙思想意识不过关,杀妻求将,品质不端正。”

  鲁穆公听完,觉得宁要品质端正的草,也不要气质超群的花。于是宣布把吴起同志开除。鲁国是儒教大行其道的地方,强调以道德标准论人,以思想品德挂帅,这一直是儒教下的干部选拔标准。才干被视为小人鄙事,创新斥为奇技淫巧。在鲁国,当官只要讲道德礼仪,你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做人,作揖打拱尸位素餐罢了。的确,如果吴起真有杀妻求将的劣迹,那么按儒家的那一套人才标准来衡量吴起,他死一百次也有了。

  死有余辜的大能人吴起,用尽了浑身上下的黑暗,也理解不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他结束了这一场黄粱美梦,卷起铺盖卷,又变成了从前一样一钱不值的布衣,四周都是旧空气,大印也被收回去了。他就象《唐吉诃德》里边被人捉弄的桑丘,当了两天的海岛总督,打退入犯的海盗,却立刻被揪下台去,一切只是笑剧一场。

  离开了你就是报复你。吴起冒着小雨,夹着行李卷,站在曲阜城2400年前的火车站旁边,思量着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站点。




大魏文侯(四)  
  
  吴起以少胜多,率老猫的军队打败了凶猛的大狗,地球人都知道。他顺着列国之间的驰道西去,来到山西夏县。吴起神色超远,骨相清奇,肃穆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新兴的城市。然后拿着自己的名策,径直投向晋国魏氏掌门人——魏斯的府邸。其实他的声名已经先他而至,魏斯问旁人道:“吴起何如人也?”

  
  旁人说:“吴起贪而好色(因为他娶过两个老婆?)。然而用兵的话,司马穰苴(著名兵法《司马穰苴兵法》的作者)倒也不是他的对手。”

  魏斯接见了吴起,头一句就是责难的话:“听说您很能打仗,但是我不爱好军事,我喜欢儒生文治。”

  吴起摇摇头:“您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您一年到头都在杀兽剥皮,在皮革上涂漆绘色作成皮甲,有烙出犀牛大象的图案在皮甲上吓唬敌人。你们还制造二丈四尺的长戟、一丈二尺的短戟。您的重车也用皮子保起来,车轮车轴加以青铜。您这种大规模的备战,怎么还说不爱打仗?”(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森林里的动物都绝种了)。

  吴起接着说:“您想用兵于列国,却不聘请兵家名将,这好比孵雏的母鸡和野猫搏斗,吃奶的小狗去侵犯老虎,虽有战斗的决心,遭遇的只是死亡。从前承桑氏只讲文德、废弛武备,因而亡国;有扈氏仗着兵多,恃众好勇,社稷灭亡。贤君明主有鉴于此,必定要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所以,面对敌人而不敢进战,这说不上是义,看着阵亡将土的尸体只会悲伤,这说不上仁。”

  几句话深深打动了魏斯。魏斯忽地站起身来,长长一揖:“请问先生,能够襄助我兴利称霸吗?”我做得就是帝王之师,当的就是职业经理人啊,吴起赶紧站起来,和魏斯四拳相抱。于是魏斯亲自设宴,夫人捧洒,用隆重的仪式任命吴起为大将。魏斯不是从品质角度看人,而是从材质层面选材。

  公元前413年起,吴起受命西出黄河,跃过秦晋大峡谷——中间流淌着黄河的竖行部分,是山西、陕西之分界(然后再拐弯横流中原),进入陕西,率兵击秦。吴起料敌制胜,用兵如神,连战皆捷,快速夺占了陕西东部的韩城、大荔、澄城、合阳、华县等五座城池。这是陕西东缘,东西纵深一百五十华里,南北狭长的一块土地,因在黄河以西,称为河西之地。吴起重新拔取此地,使黄河天堑成为魏人的内陆河,从此可以从容渡河,使得秦人无险可守。从前为了河西之地,晋国秦国从晋惠公、秦穆公时代就开始互相争夺,为此打过“韩原大战”。

  但是吴起立足河西之地,背阻黄河,一旦发生战争,很难及时得到后方援助。所以他搞了西部大开发:变习俗,成驯教,尽地力之教,发展农业,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把西戎盘踞的落后的河西,引入文明世界。终于把河西变成自我依托、独立抗秦的不沉的航空母舰,可以独立作战,对抗秦人。

  光经济开发也不够,吴起简募良材,以招募而不是传统征发形式组建了列国的第一只特种精锐部队——武卒。从前,春秋时代,征兵工作主要面向城市户口,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农村征兵工作也有声有色了,但征来的人没工资,还得自己解决武器和粮食。有时候打仗打到半道,天转冷了,还得自己写信给老家,让老娘给做冬衣,让老爹给送过来,真是赔本又赔命啊。打完仗,征来的兵员摸摸脑袋如果还在的话,就各回各家继续从事乡间劳动。战场上的事,好像梦一场,只把那黄沙战血染过的武器藏在地窖里,希望再也不要拿出来用它。吴起改革了这传统的征兵制,他以苛刻的筛选标准招募士兵,一旦入伍吴起就发给他们工资,成为职业军人,而不是临时征发打完仗就回家。这些人放下手中的农活出来扛戟,相当于找到一份长期工作,不但拿薪水,还“一人入伍,全家光荣”:全家免去徭役赋税,还赐给土地房屋。

  这种“募兵制”的选兵标准很高,要求全副三层衣甲——即“上身甲”、“股甲”、“胫甲”。当时没有裤子,人们下身是裙子——对于军人来说就是裙状的皮革“股甲”。裙子里边光着大腿,从膝盖以下有半截裤筒似的胫衣套在小腿上——胫衣是由从前远古时代的绑腿进化来的,未来将继续向上扩张成为裤子(但现在还没有裤子,只是小腿上的胫衣),对于军人来讲小腿上的胫衣就是皮革的“胫甲”。穿好这上身甲、股甲、胫甲三层衣甲,脑袋上再着胄(青铜头盔),操十二石之弩,挎箭五十枚,荷戈,带剑,裹三日之粮,负重奔跑,由拂晓至日中,能奔跑一百里者,才能应征人伍。妈吗,这不把人跑死啊。当时的一百里相当现在的41.5公里,等于全程马拉松赛,要求半天跑完,而且这些大兵背了那么多兵甲武器,可不是背心裤衩呀。我们由此也可以判断,先秦人在身高、体能和耐力方面,都比现代人出色!

  “募兵制”选出的人叫做“武卒”,录取之后按各人特长进行编队,职责与武器各有序列。吴起采取由单兵到多兵、分队到合成的循序渐进的训练方法,使武卒完全脱离生产,专心操演,成为“常备兵”,明显不同于过于业余兼职的“征发兵”,是一种史无先例的创举,开后代募兵制的先河。这些职业化的军人,骁勇善战,立了功还有赏爵和田地,

  吴起对于这只能征惯战的队伍,像眼睛一样爱护。他睡觉不设席子,和普通士兵吃相同的饭菜,穿一样的衣服,行军时不乘车,而是背负干粮,坚持与士卒一道步行,从不搞特殊化。这就叫廉平。吴起尽得士卒之心,士卒乐死。据说有一个士兵长了毒疮,脓血满身,辗转呻吟,痛苦不堪。吴起发现这一情况后,便毫不犹豫地跪下身子,把脓血一口一口吸吮出来,解除了这位士兵的痛苦。吴起这种率先垂范、爱兵如子的行为,极大地感动了西河驻军上下,增强了部队的凝聚力。

  据说这个士卒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号啕大哭,说:“往年,吴起将军给孩子的父亲吮脓,他父亲作战一往无前,结果战死了。现在将军又为我儿子吸脓,儿子也长不了啦,哇~~~”

  治军还需要法令,有一次,一个士卒还没得到命令就奋勇冲向敌阵,斩获秦人两只首级提了回来,吴起不但不给赏,反而立即将他斩首,因为他不听命令任意行动。吴起还曾“迁木立信”以强化法令的信用。他把一个柱子放在西河驻地,下令:“有谁能把它搬到西门的,行赏。”老百姓争先去搬。吴起认为民心可用,于是下令“明天攻打某某哨亭,能首先登上去的,授官大夫,赏赐上等田宅。” 到进攻时,人人争先,一朝而拔之。

  吴起善用兵,敌国不敢谋,他镇守西河,与秦人接战,大仗76次,全胜64次,其余的不分胜负,从未败绩。列国都很看重吴起的成功经验,相继学他的样,启动常备兵制度。齐国由此出现技击,秦国锐士、韩人材士、赵人百金之士、楚国选练之士,等等,都是步吴起后尘者。军队走向职业化、专业化。

  当然,这种招募来的常备军也有缺点,就是成本高。他们有家产、带工资,打起仗来也许怕死,一旦死了,再也领不到工资了,家庭军属待遇也打折扣了。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打死,一定要把自己打活(办法有两个,一是打仗躲着点儿,把头猫着点儿;二是必须打胜仗,以免死掉)。

  募兵制的另一个问题是,兵员年龄越来越大,战斗力下降,而且老兵油子打仗惜力。还有,军官也会中饱私囊,克扣兵饷,比如虚报五千人,只招一千人,侵吞兵饷,总之,办法很多,都是后来朝代军队里的可耻花样。弄不好就激起士兵哗变。

  吴起率领自己的战胜之师,镇守西河二十年的同时,又带兵东去河北策应协助乐羊子对中山作战,攻灭中山国。同时期,齐国发生内乱。由于叛乱者投奔晋国赵氏,战火遂燃为国际战争。吴起率领魏家军,联合赵、韩两家,与齐将田布激战于龙泽。齐国的技击部队根本不是魏家武卒的对手,一旦交锋,必吃大亏(荀子语)。果然,齐军继上次败给吴起率领的鲁国军之后,再次败在吴起手里。齐将田布战死,阵亡三万人,被俘获战车两千辆!(从前春秋时代的大战役,双方交战总战车数才不到两千辆,这回光被俘获的战车就有两千辆。)

  吴起赶着排出二十华里长的两千辆战车,凯旋回到山西。魏、赵、韩三家声威大震。乘着胜利之威,三家打发使者去洛阳去见周威烈王,要求晋封为诸侯。周威烈王无可奈何,册命赵籍、魏斯、韩虔为诸侯,是为赵烈侯、魏文侯、韩景侯。时间是公元前 403年。吴起对于“三家分晋”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功莫大焉。

  赵魏韩三家分晋以后,山西也就从此被称为三晋。而晋国国君一时还没有被废,成了名存实亡的衰人,只有曲沃、绛城两块土地,反倒去朝拜赵、魏、韩三个新的大诸侯国。这种尴尬的局面维持了三十年,直到到公元前376年,大家都解脱了——韩、赵、魏三国诸侯废晋静公为庶人(就是和咱们一样的人),煊赫二百年年、立国七百年的北方霸主——晋国灭亡了。

  这一切天翻地覆的巨变,都是由于牛类普遍学会了耕地。牛在春秋末期学会了耕地,铁器引入生产,人们拼命赶着牛,扶着铁犁,去开垦新的田野。森林树嶂被剃光,肥沃的土地打出黄澄澄的粮食。但是这些好东西都没有上交国君,而是被卿大夫如赵氏、魏氏、韩氏三家把持着,实力不断积累崛起,终于三分晋国。

  遥想晋国当年多少豪族,先轸家族、狐偃家族、三郤家族、栾氏、祁氏、羊舌氏、范氏、中行氏、智氏等等,包括国君一族,在过去的200年中,相继陨落,宗庙被夷平,子孙被废平民。如今survive下来的就剩赵、魏、韩三家。赵氏、魏氏、韩氏三家的成功在于开明节俭,因而人心归附。比如说,他们的亩制面积都特别大,当时每亩交固定数量的粮食税,亩制大,意味着租税轻,农民们喜欢去他们那里种地,于是人气越来越旺,在封邑上召集和训练的军队也越来越多,势力激增。而从前的范氏、中行氏亩制最小,不注意惠民养生,所以他们最先灭亡,也不奇怪。智氏(智伯一家)的亩制也比较小。

  一个家族,和一个朝代一样,也有兴亡盛衰。此起彼落的家族兴衰集合成一个朝代国家的盛衰历史。总之,公元前376年三分晋国之后,晋的宗庙不再有人祭祀。晋献公、晋文公(重耳)、晋景公、晋悼公等老一辈革命家,恐龙和蜥蜴,从此可以安静地躺在地下,慢慢变成化石了。今天,如果你有幸到山西南部的侯马去,于郊外的梭梭衰草里,仍然可以看见当初晋国都城的黄土城墙残垣,纵横一两公里。
大魏文侯(五)  
  
  如果说赵家的赵无恤是进入战国时代第一位鳄鱼,那魏家的魏斯就是第二位鳄鱼。在三家分晋成为独立的诸侯以后,魏斯的大号就变成了魏文侯,我们以后就用魏文侯还称呼他。魏文侯的祖先是晋献公的保镖,因功被封在魏地(陕州芮城县北),得姓魏。中间有名人魏仇(追随重耳流浪的九袋长老)、魏绛(和戎有功)、魏舒(魏舒方阵)。魏文侯(魏斯)是雄才大略之主,晓  
得招徕人材。每次经过本地大贤 “段干木”所居住的胡同,他一定要凭轼而立,由此得誉于诸侯,人才都来投奔他。被魏斯擢用的人才,有治邺的西门豹大官人,还有攻打中山国的乐羊子以及名将吴起。

  魏文侯(魏斯)还喜欢儒者,拜孔子弟子子夏(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就是他)为师,读书期间,还给儒家的《孝经》作了注。这位子夏老师,治学强调形式主义。学生们只要练习洒扫应对进退礼节,就可以混到毕业了。所以,魏文侯被训练得特别在意人生小节。有一次,他和大家喝酒,喝着喝着就迷魂了,站不起来了。天不凑巧,又下起了雨,远古世界一片春雨潇潇。

  魏文侯突然想起农林局长(虞人)来了:“坏了,我跟虞人有个约定,下午打猎去呢!”于是,不顾大家劝阻,他冒雨去找虞人,一起外出打猎。雨天小动物都不出来,就这两个傻瓜在野地里猛跑。一直打猎到天黑,把自己累得要死。

  魏文候还有一次上街,看见路上一个家伙反穿着皮袄,背着柴禾,这家伙解释说:“我把有毛的一侧穿在里边,这样毛毛就不会被柴禾划掉了。”

  “可是,”魏文候说,“你把皮子露在外边,一旦被柴禾挂破了,毛毛不也要掉吗?皮子没有了,毛到哪里依附啊?”这个道理被后来的另一件事所深化。有一次地方上超额完成税收指标,群臣纷纷称贺,魏文候唯独忧虑:“老百姓就是皮子,收了太多的税,皮子损伤了,以后税源就枯竭了。我们不能允许这种做法。”

  魏文侯除了有西门豹、乐羊、吴起这些俊杰为其效命,还有一个佳宾叫田子方,此人是子贡的徒弟,也相当机灵,跟子贡一样会来事儿。有一次魏文侯饮酒,欣赏着音乐,说:“钟声不谐调啊,左边的音高。”田子方故意掩嘴而笑:“臣听说,君主只要管理好‘乐官’就行了,不贤明的君主才直接管理音乐。我怕您是审于声,而聋于官哦。”(这是典型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调子,亦有一点道理)。

  魏文侯经常思索晋国的灭亡,晋国堂堂的百年北方霸主,怎么就突然一下子被我们三家分掉了呢?早在春秋初期,晋献公尽杀群公子,以免这些人威胁君权。接着,他引进异姓家族,积极变革进取,任人唯贤取代任人唯亲。于是国际霸业,多在晋国。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晋国国君没有发展出一套控制异姓大家族的经验,异姓大家族凭借军功获得封地,在封地上日益强大,他们世代受恩,世袭官职,积累的军事、经济实力凌驾在国君之上,终于控制国君一族,最终三家分晋。

  魏文侯从“三家分晋”中总结出了封建制的危害:封给卿大夫大家族以独立的封地,听凭卿大夫家族坐大,是国君的取死之道。于是赵、魏、韩三个新诸侯国的国君,从晋国灭亡的过程中吸取教训,时时警惕自己被下属夺了权,重演从前晋国的故事。它们以晋国君为前车之鉴,纷纷强化君权,通过改革,从“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向“君权一元化专制”转型。三家分晋对于中国历史意义重大,赵、魏、韩强化君权的历史潮流,终于汇集成未来中国在秦朝以后的皇权专制社会。

  赵、魏、韩国君是如何从“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向“君权一元化专制”转型的呢?首先是在意识形态上,国君要不断强调自己在臣子中的崇高地位。前文中,赵无恤嘉奖那个在围城时期一直坚持不懈向他恭谨地磕头的笨蛋,就是为了鼓励崇君思想。赵无恤褒扬为了旧主不惜九死一生的豫让,这是对国人崇君教育的一部门。但是,光靠思想政治工作是不足以强化君权的,还得从机制上入手,只有干掉卿大夫家族这种封建特权节制,才能彻底避免卿大夫家族上侵君权,三家分晋这样的历史悲剧。而这一伟大工作,就交给了当时应运而生的法人物去实现。魏文侯手下的李悝,就是法家的鼻祖,正好适应了这一需要。

  李悝以前是学儒的,学通了以后,就创了一门独门功夫——法家。魏文侯知道他本事大,就任命李悝为“相”(文官之长,总令政务),从而使得魏国最早成为“将、相”分制的国家,便于干部专业化建设。李悝的法家改革是列国中的最早者。李悝的思想,就是用职业化官僚取代卿大夫,从而革了那些世袭大家族的命,使他们无法威胁君权,这也是法家思想的根本。这些招募来的官僚不占有土地,地方土地上的军队也是国家的,他只有有限的调度权。职业官僚取代世袭大家族,从而避免了大家族在世袭的封地上拥权自重,凭空坐大,对抗国君,避免重蹈从前晋国一分为三的覆辙。法家思想同时还要求把大家族的封邑改为郡县,对郡县的控制权直接牢牢抓在国君手里,赋税直接交给国君,而不是从前封邑上的卿大夫家族。中央委派官吏去郡县管理行政与税收,并且实行“将相”分立,二人互相监督,避免出现权力集中一人的权臣。大臣只能当官,但不给封地,也不给他们世袭官职的机会,避免他们时代累积,把持国政。法家还帮助国君用“法、术、势”来监督臣子。这种趋势最终发展到秦始皇时代,以郡县制彻底取代了封建制度,君权专制取代了贵族(大家族)群体政治,中国从封建时代进入皇权时代。

  以“职业官僚体系”为特征的君权专制社会,不但有利于巩固君权和稳定政治,也客观上打开了布衣从政的大门,而不再为卿大夫家族成员垄断政府,从而给了如吴起、乐羊这种没有任何大家族背景的布衣、士人的出头机会。

  法律也能帮助强化君权,也是君权一元化专制社会的标志,李悝很好运用了这个武器。他汇集各国法律条文,编成一部《法经》,以法令约束和奖赏的手段管控各层级官员和人民,让官僚们都听国君的话,成为秦汉未来的法律蓝本。后来商鞅就是带着《法经》给秦国人民送去了福音。由于李悝、商鞅等人崇尚法律,法家因而得名法家,但它的内含远过去此。建立职业官僚体系,以法约束限制官僚,从而实现君权一元化专制,加强君权,这是法家的核心思想,也是后代中国的皇帝,往往青睐法家的原因。皇帝们号为“外儒内法”——外表像儒家,实里是法家。

  法家改革旨在强化君权,是有积极意义的。特别是在战争时期,法家的变革去除了卿大夫家族在各自封邑上的割据势力而取代以县,国家能够攥紧一个拳头对外。因为职业官僚们是公开竞聘来的,又强调用法律奖惩手段来约束官僚,政府效率就比卿大夫家族子弟垄断的政府高很多。最终富国强兵,称霸于列国。我们说,谁在“君权一元化专制”的路上走得最早最远,谁就最能成功。魏国的改革的最早,崛起为战国首强。后来秦人做的更好(商鞅变法),于是秦国后来居上,国力最强,最终一统天下。但是,君权一元专制虽好,倘若走向极端,就又变成了“暴政”。法律走向极端,就是“苛法”。秦人终于在这两个维度上走火入魔,把自己推下了历史舞台,成为一个短命的王朝,为后世所病诟。




大魏文侯(六)  
  
  公元前四世纪初,魏文侯的一番变革,使魏国像服用兴奋剂一样,成为战国首强。不久,魏文侯高高兴兴地死掉了,新接班的魏武侯泛流于黄河之上。两岸正是秦晋大峡谷,西边就是秦国。秦国在陕西东缘的土地(河西之地)正被吴起占领着,直可直接威胁秦人。

  
  欣赏着老爹和吴起打下的江山,看着黄河两岸崔峨雄浑的高原地貌,魏武侯不禁高兴起来,赞道:“多美啊!多险固的河山啊!”

  拍马屁专家——大夫王错赶紧推波助澜:“这就是您成就霸业的依据啊!”

  不料有人挺身而出,一句话振聋发聩:“我不同意!河山之险,实不足以保社稷也!”。魏武侯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谁这么大嗓门啊。正是一直镇守西河的吴起!吴起此时也在船上,说:“主君的话,是危国之道。王错又附和主君的话,是危而又危。”

  魏武侯忿然回嘴:“你别光会批评,先给我说出些道理来。”

  “王霸之业,从来没有寄托于河山之险的。从前三苗左有洞庭湖,右有彭蠡湖,北有汶山,南有衡山,仗恃天险,不修德义,结果被大禹打跑了。夏桀之国,左天门,右天溪,伊阙在南,羊肠在北,施政不仁,而商汤放逐之。商纣之国,东有孟门,西有太行,前以黄河为带,后以常山背负,施政不德,周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也。人君亲信内臣(太监一流)胜过夺城野战之功臣,徒有高墙广众,也迟早被人灭国。”

  魏武侯当时气沮,为了保存面子,称善说:“我今天算是听到圣人之言了。西河之军政,还是继续专委先生您吧。”

  吴起的话里,还描述了夏商两代的边境,是后人研究夏商史的重要一句。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吴起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魏武侯一改老爹任人唯贤的原则,回到任人唯亲的老路,让政治上久经考验的老好人田文为相。魏国辟土四面,拓地千里,都赖吴起之功。田文只是有大家族的显贵出身罢了,连他自己都承认,在带领三军、鼓阵成列方面,治理四境、教训万民、充实府库、变易习俗方面,他都不如吴起。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强化君权、限制使用贤能人士。吴起不服气也没办法,那个在西河游艇上受了他气的拍马屁专家王错,也开始抓紧说吴起的“好话”:“吴起是个大能人啊,您只让他当一个区区西河之守,二十多年没升官,估计他早憋着跳槽啦。”魏武侯遂怀疑吴起,派人拿着“金牌”,去西河调吴起回都城安邑。吴起比岳飞聪明,知道回去没好事,收拾了一下书本,逃奔楚国避祸去了。

  吴起之所以离开魏国,有其必然性:限制使用能人,特别是异姓能人,避免他们窥伺君权,这是当时统治者从晋国被三家分掉中所总结的教训。这种强化君权的趋势终于在未来秦汉明清的“君权一元化”皇权社会愈演愈烈,而以往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商周封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好处是政权得到稳定,没有太多的弑君和六卿火并,但社会变革发展势头也被扼杀了。

  吴起陷入秋天的腹地。在郊野上乘坐马车南下,车窗外是连天碧野、伤心秋色。岁月疏忽,去程与归途两相茫茫。秋天进驻吴起心中,走到河南南部,看看离楚境很近了,吴起为秋风所包围。吴起回过头,无限眷恋地朝着他二十年苦心经营的魏国西河方向投去深情一瞥,止不住热泪纵流。

  仆人问道:“给谁打工不是一样,丢掉魏国就像一个破鞋。您伤心流泪,这是为什么呢?”

  吴起回答:“你哪里知道,如果魏武侯信任我,使我坚守西河,那我一定可以帮助他灭亡秦国。有了秦国的关中沃土——表里河山,四面群山,号称四塞之固,我们以它为基地,向东收并中原,可以一统全国。可惜他听信谗言。我走了,西河就要被秦国人夺去了,魏国从此将削弱了!”

  果然,次年,秦军即占去了西河一个边邑。到了五十年以后,秦人经过商鞅变法而渐强,终于尽得西河之地,越过黄河天险,进攻山西三晋。
大魏文侯(七)  
  
  把忧伤,都甩啦甩啦,把回忆都甩啦甩啦,吴起挥一挥泪水,在公元前387年来到楚国择业。太阳把黎明幽弱的清光泼洒在老大的楚国江山上。楚国自从两百年前在鄢陵之战与北方霸主晋国打成平手以后,跟北方的争霸战算是消停了。不料,东边却遭到新崛起的吴国累年攻击,郢都一度甚至被攻破,被迫迁都鄀城(后又迁回)。楚国与越国联手(越国出人、楚国出枪)把吴王夫  
差给灭掉以后,趁机吞掉了中原东南部的陈国、蔡国、杞国(杞人再也不用忧天了),这些都是原吴国的殖民地。

  但是很牛气的楚国到了战国时代,变得不牛气了。吴起明白楚国积弱的症结,就是那些国君的七竿子、八竿子的亲戚们、大家族,占了朝中很大的发言权,他们的封地遍布全国,自有土地军队,俨然是国中的小国,不听政令,上逼君王,下虐人民,所以中央贫弱,地方政局动荡。这个结症,跟分裂前的晋国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晋国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是异姓家族,而楚国在春秋早期注重消减分封制下的异姓家族,强化王族君权。但是如今王族不断繁衍分裂,也形成了事实上诸多分封家族。楚国在春秋时代的王权专制传统,到了春秋战国之交,也退化为大量同姓王族分封了,一样够折腾人的。楚国没有被异姓大夫分掉江山的顾虑(像从前的晋国那样),却有被同姓家族拖垮的趋势。

  王族同姓家族也是多家族,这些多家族分封体制,向“君权一元专制化”转型,正是中原诸侯目前最时髦的事情——因为“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使国力分散消耗,一个拳头攥不紧,并且威胁君权,动荡政局。魏文侯借鉴晋国不注意强化君权的恶果,已经成功地这么一元化了,并且一跃成为战国首强。吴起也准备充当国君的咬狗,帮楚悼王的忙,在楚国遏制分封,推动君权专制。当然这种事在中原是新鲜的,在楚国却并不新鲜。楚国早在春秋时代就一贯强化王权,遏制分封,当时的实践效果很好,国力强悍。现在要重新回到楚王的思路上去,重建君权一元专制,恢复从前的雄楚战力。楚悼王接见吴起听了论述之后,就象抓到一支兴奋剂。他也想改变楚国长期凝滞不前的局面,也想变法图强,而所谓战国初期的包括魏文侯在内的列国变法,以及未来商鞅在秦国的变法,和吴起在楚国这里的变法,其实质都是遏制分封,强化君权,向“君权一元专制化”国家转型。法家担负起这一历史转折重任,所以吴起除了是一位兵家,也是法家。

  楚悼王首先让吴起到宛城挂职锻炼,积累点资本,同时也是考察吴起。光能说,先办给我看试试。宛城就是河南最南部的南阳盆地,被南部湖北省的楚国灭掉后,成为楚国北境重镇。吴起在这里做了三年弼马瘟,业绩裴然,当地的老百姓膘肥体壮。于是楚悼王提拔他当“齐天大圣”,支持他以令尹身份,开始殴打楚国老贵族。首先就要拿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势力开刀。吴起说:“大家族的封地,世袭传到第三代,就必须收回,土地都归国家中央所有,把封邑变成楚王直接控制的县,接受楚王委派的职业化官僚去管理。”

  大家族封地没有了,但这帮人的子子孙孙,还霸占在朝堂上,世代相袭,净拿工资不干活。吴起则把他们全部裁掉,精减机构,裁减冗官,节省出的开支用于招募职业官僚和训练士兵。那些被layoff的贵人们,吴起让他们搬家到人少地多的地方(比如湖南地区),开发荒地,以免留在富庶地区破坏改革。在政治、经济上继续剥夺了这些旧分封体系下大家族的特权。这样做的结果,充实了国库,增强了君权,使得国家(也就是君王)更有经济实力和统一掌管军队的战力(从前是军队分散不同家族所有,削弱了整体战力)。废除旧大家族的寄生特权,又给布衣人才腾出职位肥缺。

  可是大家族的贵人们被气得要死,每天睡觉前都要祷告:“我祝愿令尹吴起,老婆生孩子没屁眼儿,出门让车撞死,今天晚上脱下鞋来,夜里就暴死,明天再也不用穿鞋。你这个弼马瘟,你给楚王卖命当枪使!早晚你不得好死!死了也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吴起也明白,楚悼王是拿他当枪使,去打这些大家族,恢复王权。但咱是打工的,不给人当枪使还干吗呢,而且这也是为了楚国富强,他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责无旁贷。吴起对工作相当有责任心,他当官廉洁,不搞腐败,严禁私门请托,严禁大家族招引食客,结党营私。楚国政治气象为之一新,出现蓬勃新兴的势头,体现在战争方面,最突出的是公元前381年的救赵攻魏之战大胜。先是,赵国由于总想南下中原钓鱼,被南邻魏人以及中原北部的卫人组成联军打得大败,失掉两个地方,赵之重镇中牟遭到围攻。赵国情急之下求救于最南边的楚国对魏人南北夹击。吴起奉命北上攻魏,大破之,并乘胜追击,一直打到黄河边上(L形的横部分),渡过黄河,深入山西魏地——不知他的原主子魏武侯作何感想。吴起为楚国人实现了“饮马黄河”的煌赫战绩,一改楚国在此之前屡次积弱挨打局面。

  最早,吴起带着鲁兵战胜强齐,到了魏国与秦人接战,大仗76次,全胜64次,其余的不分胜负从未败绩,随后又联合赵魏韩三家再次大败齐人,斩首三万,直接促使三家分晋。“吴起在魏,威镇秦人,使其不敢东进一步;在楚则抵服三晋,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威盖海内,功章万里之外”这是大军事家曹操对吴起的赞赏。司马迁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 曰:吴起也。”这就是战无不胜的吴起。吴起之雄勇常与孙武并称,历史上夸奖某个人会打仗,就常说“比拟孙吴”,意思是与孙武、吴起相仿佛。吴起、孙武成为古今名将的最高标杆,这个荣誉很高啊。

  也就在同一年,吴起在楚国开展工作第六年,楚悼王突然很不争气地死了,嘴里含着宝玉,停尸在祖庙堂,脸上带着惊慌不安,离开了人间。改革尚未全面深化。治丧委员会的同志们拥在庙堂里,阴霾的空气咔咔作响。以“阳城君”为首的旧大家族突然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对着吴起怒目而视,切齿攥拳。他们招呼弓箭手呼啦一下子蜂拥而入,朝着吴起飞蝗乱射。“老楚王终于死了,看谁还能罩着你!”吴起登时身中数箭,转身就往棺材板旁边跑。后边兵丁追杀,箭戟交加。

  吴起抱住“总经理”楚悼王的尸体做掩护,无数乱箭射向吴起,也射在楚悼王body上。吴起大喊:“我死不足为惜,你们仇视大王,箭射大王body,大逆不道,谁能逃死!”众人闻言,恐惧而逃。吴起满身流血,鲜红尽染,倒地而死,结束了自己悲壮的一生。

  吴起出身平民,但事业心极强,在“布衣英雄主义”鼓舞下,追求功名、抒展抱负,凭着自己在鲁国的留学文凭,历仕鲁国、魏国、楚国,四海打工,革旧布新,不管带领弱国强国兵马都战无不胜,给世界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后死在了遥远的异乡工作岗位上,眼中充满着对传统道德的蔑视。

  一代英杰,死于非命,吴起之死也应了老子那句话:“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给人当枪使,不落好下场)。吴起、李悝同是法家,吴起的法家改革失败,不在于他能力不行,而是失去了楚王的鼎力支持(任何改革都需要领导支持)。而李悝在魏国的法家改革能够成功,就是因为有魏文侯这样雄才之主罩着,并且魏国是新建立的国家,不像老大的楚国这样形势复杂、积弊沉重,所以易于改革。吴起改革起来又毫不客气,从不轻易妥协,所以遭受的反弹也厉害。吴起死后,老贵族仍不解恨,把吴起的尸体肢解,办了车裂。吴起死时约不到55岁。吴起虽死不足惜,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楚国的改革却就此流产了,这是整个楚国的悲剧。后来,商鞅在秦国进行同样的改革,商鞅也被办了车裂,但秦国的改革继续深化下去,成了秦人的福气。秦人终于在一百多年后,灭掉了楚国。“楚不用吴起而削弱,秦行商君而富强”。

  吴起勇于任事,笃信什么就厉行什么,担任职务就履行责任,从不曲从人意,出卖主张。像吴起这样的人,后代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后代的中国人更多是处世圆滑,意见暧昧,气质黯淡,絮叨着“难的胡涂”之类的疯话,奉行着“无可无不可,不可太什么什么,也不可不太什么什么”之类的可耻格言,追求着“事理通达、人情干练、心气和平”的做人境界,虑己保身则可,于社会与公务,直是行尸走肉。倘若再结帮拉派,相与利用以谋私,直是鹰犬虎狼了。这些人与吴起最大的区别在于,吴起有不可妥协的原则,宁可刚猛孤进,这些人则没有,为了保身谋私,他们出卖信条,无所不可。但司马迁却挖苦吴起说“寡恩,虑事深远,而不及自身”,意思是他不会做人,不会搞关系,最后把自己搞死了。其实,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区别在于,政治家的政治理念和信条是不可妥协的。改革派怎么可能和既得利益者(旧大家族)化敌为友呢?二者本来就是水火不容。对大家族政敌多恩,就是对国家的大不恩。古往今来哪个政治家不招到非议和残酷的反扑——只有无原则的庸夫和出卖灵魂的政客才颐享天年。吴起可以称为以身殉职。

  吴起还是个文学家,有些人认为《左传》很多内容都是吴起写的。桐城派的姚鼐(是个文学流派,不是武林派系)以及钱钟书就是持这种观点。吴起是兵学高手,才会把《左传》中的军事斗争描述得栩栩如生,成为书中最大亮点。《左传》对楚国历任大王,不论好坏都褒扬得虎虎有声,对楚国大臣却恨之入骨,这跟吴起的人生遭遇很能对得上号。《左传》对三晋褒扬胜过齐鲁,这也是跟吴起的恩遇立场匹配。不管怎么样,通常的理解是,吴起是《左传》的讲授者,并且往里边塞进去了很多他写的东西。

  不管写没写《左传》,吴起确实写了一本《吴起兵法》,被海内珍藏,现仅存六篇,较《孙子兵法》有明显的丰富和发展,特别是技术层面比《孙子兵法》更多实操,列举了十三种可击的战机,六种应该暂避的情况。当敌人行军、爬山、过河、扎营的时候,你知道该趁什么时候出击吗?看看这书就知道了。(但知道了也用不上。)

  楚悼王、吴起死后,接下来,楚肃王继位,按照楚国严格繁细的法律“以兵器触及王身者,夷三族”。楚肃王挨个追查当初箭射“楚悼王”尸体者,得七十余家,全部满门抄斩。吴起伏尸杀贵,能在死后为自己报仇雪恨,也是千古一奇,其智高妙。同时,这七十多家贵人之死,使得楚国大家族被瓦解一空,新兴家族如昭、景、屈三家浮出水面。他们由于新兴而颇有一些作为,给接下来的楚国创造了楚宣王、楚威王的所谓“宣威盛世”。但是由于楚悼王的不幸早逝,吴起继死,楚国历史上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还是宣布夭折了,没有继续深化。虽然楚国一度出现宣威盛世,但总的趋势是在走下坡路,直至灭亡。
孙膑庞涓(一)  
  
  “布衣英雄主义者”吴起死后(公元前381年),中原出现饥饿的鳄鱼——晋国新分裂后形成的赵魏韩三个新兴家族建立的新兴诸侯,赵、魏、韩。这些鳄鱼把喝水的牛羚拖下水,就象伸手邀请女伴走下舞池。第一个落入泥塘的倒霉蛋牛羚就是郑国了。公元前375年,韩国从山西出兵一举灭掉中原郑国。郑国从前夹在晋楚之间受气,年年挨打,现在总算超脱了。一个历史悠久的诸  
侯国郑国消失了,变成了百家姓里的一个姓。

  郑国人打仗虽然不行,但它音乐却很行,号称“郑卫之音”,征服了占领者韩国人。当时,周天子颁定了国家音乐——雅乐,是一种正经好歌,政府音乐。整齐有节的德音,寓含着父子君臣的纲纪,需要穿好大礼服去听的。但这种“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政府音乐以打击乐器钟、鼓、磬为主,沉闷繁缓,节奏呆板,实在使人不耐。关于这一点,去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了。他老人家在研究大韶的时候,三个月恶心得吃不下肉去。人们更喜欢郑国和卫国的“郑卫之音”, 是一种靡靡小调,丝竹之声,吹拉为主,听了非常之爽,但是老听就会消磨意志,让人想干卑鄙犯上的事。据说听完以后,淫邪放纵、奸佞欺诈,都来了。可是大家偏听得上瘾,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会小妹小妹地学唱两嗓子。韩国人征服了郑国,郑国的音乐则征服了韩国。韩国人学唱这种“郑卫之音”非常卖力气,其中女歌星韩娥最为灿烂夺目。韩娥跟王菲差不多,在老家唱不红,后来流落到齐国,一下子红得发紫。她的在齐国“雍门”城门外开演唱会,号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当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伤神,垂泪相对,三日不食。当她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踊舞,不能自禁。韩娥的歌声感染力强到这个地步,可惜这个卓越的歌手没留下一张CD,不过当地人还是把她的风格继承下来,创造了“喜歌哭”的形式,至今还有。

  赵国也有歌星,叫做“枪、石”的两个乐人,类似羽泉组合,唱得也非常火,从名字上看——“枪、石”应该搞摇滚的)。赵烈侯是他们的歌迷,甚至要赐这俩人万亩封地,被板着面孔的大臣力劝方才作罢。

  韩国人灭掉整天唱着郑卫之音的郑国之后,并索性把国都从山西移到中原,在原郑国都城基础上加修,作为自己的都城。这座古城如今依然可见,号称郑韩故城,蹲踞在河南新郑市郊的梭梭荒草里。它年华鼎盛的时候周长四十五里,高十五米,墙基厚度五十米。之所以修得的如此庞大坚厚,是因为郑国处在“四战之地”的中原,故而摆出挨打的架势,靠坚城来防御。郑国苦闷的、春花秋月无时可了的岁月,如今终于可了了。韩国从此跑来替他受罪。赵、魏、韩三家的格局也就此形成:北方(山西、河北省)向南到中原河南省,都是赵魏韩的地盘,赵家居北,魏家居中,韩家居南,依次从北向南排开。我们这一章,是关于这三只鳄鱼之间的亲仇恩怨,战争火并,一番混战相掐,最后彼此削弱的不行,为秦人的东来,敞出了欢迎的大门。

  三国相掐的序曲,是以韩国领导人的悲剧开始的。韩国领导人(不是金大中)叫做韩哀侯,他占领郑国以后,任用自己的亲戚侠累当相国(从魏国魏文侯以李悝为相以后,列国纷纷开始设置相这个文官总长,以及将这个武官总长,文武开始分立。官分文武分散了大臣的权力,强化了君权)。韩哀侯以自己的亲戚侠累为相,但也得聘一些外来打工人员啊。这两类人由于出身背景不同,经常发生冲突。外来户“严仲子”就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跟国君亲戚“侠累”吵架。这天在朝堂上,俩人又为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事口角上了。外来户“严仲子”拔出佩剑,冲过去就要砍国君亲戚、相国“侠累”,被旁人拉开。严仲子兀自还在骂:“我说是有鸡,你小子偏说是蛋,蛋你个头啊!”

  “Fucking you!”侠累暴跳如雷,“我不杀了你,我是你孙子,我是它妈鸡生的!”俩人大骂完毕,严仲子回到住处一冷静,心里害怕了。我是一个外来户,而侠累是国君的叔叔,是自己的二老板,今天把他惹了,以后还想不想在韩国干了。于是他干脆畏罪辞职,跑到人才市场重新找工作。

  严仲子跑到东方齐国,混了半天也没找到好工作,干脆自己办了一个猎头公司,准备猎侠累的头,给自己解解气。但是严仲子武功不行,自己当不了猎头。他听说有一个杀狗的人很厉害,就前去邀请,希望加盟自己的猎头公司。这个杀狗的人叫聂政,适合当猎头,他浓眉大眼,环眼虬须,吼叫起来象豹子吞虎,因为在老家杀人,躲避至齐国杀狗(当时的职业官僚机构还不够完备庞大,所以民间私斗流行,很多官司没人管。估计跟金庸武侠世界里一样,江湖恩怨都在家族间自行解决,不麻烦官府)。

  聂政这一天攥着短匕,弓着腰,瞄着眼,跟狗搏斗,地点是在农贸市场,杀完就直接在这里煮着卖。猛狗自知不是好事,龇出白牙,嗷嗷嘶叫。围观群众兴致高昂。聂政一个地滚,欺身近前。狗儿腾起暴土,作势而扑。聂政迎着狗爪子来了个“苏秦背剑”(对不起,苏秦还没有出世呢,但这招是对的),反手捅狗肚子。因为狗蹿的劲道太大,狗肚子被豁出长长的血口,仿佛斜阳碧落,就见狗下水霹雳扑噜都掉出来了,英英点点的霞光和梅花,染在聂政身上。这样杀完的狗不用多收拾肚子,肠肚儿都剥离了,狗身借着惯性直接撞进锅里。四周一片叫好。

  聂政跑到水井旁边洗手(农贸市场叫做市,水井叫做井,游食于期间的就叫“市井之人”),严仲子这时候就过来了:“足下的武功着实让小弟佩服,我请择日登门到府上一叙。”聂政说:“我聂政不过市井之人,您贵为诸侯之卿相,我们何必过从。”可是两天后,严仲子仍然抬着酒肉如期登门(给鸡拜年来了)。刚喝到淋漓,严仲子就掏出一百镒黄金,送给聂政的老妈当寿礼。当时青铜的钱币(布币、刀币什么的)是主流货币,黄金不在市场上流通,但诸侯国际间使用黄金购买千里马、象牙床、宝剑、美人、狐白裘贵重东西,诸侯贵人间送礼也用黄金。一镒黄金合现在六十公斤,跟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的体重差不多,可以买一万匹布,合五十万个铜币。

  聂政看见了毕业生体重的黄金,惊怪太丰厚,跪坐起来固辞:“在下虽然家贫,流落东海,屠狗为业,但朝夕下来,还能够弄出些甘甜松脆的好品,奉养老母吃吃。先生的厚赐,在下绝不敢当。”

  严仲子说:“我听闻足下高义,特敬献百金,以结足下之欢,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还是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仇未报,特请大侠┅┅”

  聂政不肯从命:“我降身辱志,身居市井,只希望供奉老母,别无他求。”

  严仲子使劲赠金,聂政终究不受。严仲子只好压下心事,恭恭敬敬和大侠聂政把饭吃完,尽宾主之礼而去。过了好长时间,聂政的老妈因为吃狗肉上火,仙逝在家中了。聂政披麻戴孝,感觉生活中有了不能承受之轻。等丧期过完,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无人领会,凭栏的意气。于是他去找严仲子,想有机会跟人打架:“您当初不远千里,枉驾结交,希望我去当猎头。我怎能不披肝沥胆,以报您的知己之恩。只是我因为老母为念,拒绝了您的请求。如今老母已终天年,敢问您想去猎谁的头?”

  “唉,就是韩国的相国侠累啊,他仗恃国君的叔叔就砸碎了我的饭碗!如今侠累亲朋盛多,兵卫势强,我多次发出敢死队,都未能下手。今天幸蒙足下不弃,我请您多领些车骑壮士,以为羽翼。”

  “不必,人多语失。一旦泄漏这事是您的主使,举韩国上下都将与您为仇,您还有救吗?”于是,赏金杀手聂政单身一人仗剑出行,从齐国向中原西行。英雄自古死知己,怅望千秋无限情。秋风湿凉的风景,浸到行路者的骨头里面,聂政进入河南新郑。他不做休息,裹着宝剑直奔相府,看见相国侠累正跟倒霉的国君韩哀侯坐在堂上,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呢。傍边持戟护卫甚众。堂上堂下,阶前庭内,都是防暴警察。

  血胆之人聂政,深吸一口怒气,一声呐喊,拔剑直入,冲向庭内的甲士,象抱着橄榄球的彪形大汉,猛撞进来。甲士一路纷纷跌蹶,聂政如一道长虹,登堂直刺侠累。侠累遇刺有经验,拉起旁边的韩哀侯当人质(迫使刺客投鼠忌器)。韩哀侯慌忙乱叫,然而聂政根本不理会,铜剑奋击,直直地洞穿侠累前胸,侠累当即毙命。聂政唯恐死得不透,再刺侠累,却误中了韩哀侯。老韩凄凉一声怪叫:“你!你!你竟敢连寡人也┅┅也┅┅”扑通栽倒在地。

  旁边的防暴警察全上来了,挥家伙猛攻聂政。聂政奋力大呼,击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然后聂政从从容容,以剑割面,猛得一把撕下脸皮,血肉横溅,旁边的警察赶紧闭眼,没闭眼的则趴下呕吐。聂政拿着脸皮,凄惶一声如狼悲鸣,又自掘双眼,把眼珠子扔了。后边的警察又组织新一波冲击,被聂政摸黑一通乱打,抱头鼠窜,很多甲士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聂政仰面大笑,以剑自屠其肠,一招斜阳碧落,肚子里面东西全都出来了,场面极其惨烈。聂政最后象一截黑塔,呯然倒下,卧在几圈死尸包围之中。

  几天之后,韩国新郑当地的蚂蚁发现了一只可爱的肉山,那是聂政的尸体被暴晒在农贸市场。蚂蚁们纷纷奔走相告前去聚餐。政府贴出告示:这个自我毁容的恐怖分子,杀了我们的国君和相国,他是谁?知道者有奖。

  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组织声称对此恐怖袭击事件负责。

  聂政的姐姐从齐国听到消息,也跑来看热闹,尸体上敞开的肚子,一看就知是自己的弟弟无疑。只有弟弟屠狗的斜阳碧落,才能把肚子切得如此出神入化,可惜是切在自己肚子上了。弟弟是不想连累她啊,所以才毁面屠肠而死,免得被人认出。聂政姐姐抱尸痛哭:“弟弟啊,聂政啊,你先葬老母,后嫁姐姐,为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千里赴死。你自掘双眼,残面剥皮,切腹剖肠,以求姐姐不受迁连。你如此壮烈,我奈何畏死惧诛,令弟弟死后无名!今我宁可剁成肉酱,也要播扬我弟弟聂政的千秋大名!”

  为人的荣誉感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聂政的姐姐握起拳头,敲击大地,仰天大呼三声:“大伙听着,这位已死壮士就是我的弟弟聂政!聂政,我也随你去了!”取出利器,自杀于弟弟尸旁。一时间天昏地惨,峰岚变色,农贸市场里飞砂走石,周围观者无不惊恐,诸侯之人闻之无不骇叹。

  后人每称“韩庭赵厕,吴宫燕市”,就是说侠客作案的地方,分别是指聂政、豫让、专诸、荆轲故事。聂政大名高居其首,他和他的姐姐,以自己的捐躯死难证明了这一点:所谓士人(就是平民中的佼佼者、豪杰者),虽然只是平民出身,淹没于市井生活之中,但一样可以栖身卿相之列建功立业(如吴起),只要你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你也一样可以以白衣之身而傲视将相王侯,扬名千秋万代(如刺客聂政),只要你奋勇一呼,张扬自己烈烈燃烧的个性!这一白一黑的两者就是士人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光男子可以,女子而有士人之行者,就叫做“女士”,这也是女士一词的原始意义。生于市井的豪杰士人聂政和他的女士姐姐,这一对英雄的姐弟,扬名千古!




孙膑庞涓(二)  
  
  和聂政姐弟同一时期,还有两个士人,或者也叫布衣,则正在河南北部云梦山念书学习。所谓的布衣,就是穿葛、麻面料的平头老百姓,使用面料本色,没有矿物职务颜料上彩,也没有图案刺绣,脑袋上也不带冠。不过到了战国,随着爱美之心增加,稍微阔绰一点的布衣也能弄出顶冠来带带了。

  
  孙膑和庞涓这一对布衣好朋友,就带着冠,在河南北部的淇县附近,云梦山鬼谷洞,向鬼谷子老师学习。这位鬼谷子原名王诩,也有说叫王蝉,王之利,还有说叫刘务滋的,当然你也可以叫他王半仙,总之是个千古奇人。出身也并不高贵,据说是附近一个农村的农夫在种地时遇上了东海龙王的女儿,俩人抱着high了起来,合作生产了鬼谷子(哈哈!)。鬼谷子会养气、练意,安静五脏,和通六腑,同时还是兵家之府库,纵横家之鼻祖——苏秦、张仪都是他的学生,此外还有毛遂自荐的毛遂,拐卖儿童的大骗子徐福等人,据说都是他学生。

  鬼谷子是栖岩高士,在云梦山研究数学——所谓的鬼谷算,又叫隔墙算:“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其实是一次不定式方程,王晓波在小说中所津津乐道的东西。

  鬼谷子正经写的一本著作叫《鬼谷子》,一共十四篇,据说篇篇都是假的,最后两篇还弄丢了,人们只好拿这些假的东西给人算命,预言祸福,推算爱情,推测足球赛事什么的。其实这本《鬼谷子》根本不适合算命,它讲的实际是沟通技巧,比如它的第一篇“纵横捭阖”,就是讲说话(捭)、不说话(阖)的技巧,嘴是心灵的门户,乱说就将祸从口出,不说又成了可恨的老油条,要说得又阴又阳,又圆又方,才是化境。第二篇“反应”,是讲聆听技巧,聆听的时候要有回馈和反应,要从言辞中听出弦外之音,甚至模仿对方的沟通风格(同声相呼),这样的游说,才可以博得君主的喜爱。第三篇讲说服,四五篇讲揣摩(是沟通前的准备工作,揣摩对方的兴趣),第六篇讲SWOT分析(也是沟通前的准备,分析自我与对方的优劣势),第七八篇又是揣摩分析,最后篇讲激励和决策。总之,西方MBA教程里边的Communication Skill,鬼谷先生早在两千多年就开始教了。先秦的辞令学和游说术也真够璀璨空前的啊!课本都出来了。

  鬼谷子老师授课所在的这个鬼谷洞,高十米,进深八十米,洞口清泉飞溅,洞外云深林幽,去淇县旅游时候可以去看,现有明朝人题词“水帘洞”,还有好些碑刻,这据说是孙膑庞涓上课的地方。附近还有孙膑洞、庞涓洞、毛遂洞,这都是学生宿舍了,一人一个洞。还有仙牛洞,那是鬼谷子老师的坐骑——大牛的宿舍。

  孙膑、庞涓捧着鬼谷子老师的Communication Skill课本,在云梦山石崖上,眺望着远空黑鹰翱翔,聆听着白鹤清唳,指点着江山,激扬着文字,做着一介士人万户侯的梦想。孙膑是山东阳谷县到山东甄城一带的人,庞涓是魏国人。两位布衣好朋友理想崇高,感悟超人,志趣相近,情感日密。没有什么理由,春天已先行一步,进驻他们的心中,春天暗示给庞涓的也将暗示给孙膑:“你俩都可以用心琢磨,你俩都可以凭着才华而富贵骄人。”

  幽深的云崖之上,整日是弦诵之音和青青子衿。庞涓同学提前毕业,他等不及了,跑回祖国魏国求职。这时候,魏国经过李悝的法家变革而率先在列国中强化君权,又有吴起、乐羊子、西门豹一班材士的经营,如今是战国首强,声威显赫、称雄中原。现在魏国领导人魏罂(念莹,魏武侯的儿子),也就是观看庖丁解牛的那一位,后来称王,是为魏惠王,是本书的重要角色。魏罂接见和面试了庞涓——我们说,在战国时期,士人入仕门路比现在的人多,不需要从低层慢慢熬年头,可以直接通过自荐、推荐接受面试当官。庞涓拿出老师Communication Skill的本事,谈兵论政,施展满腹学问,颇有军事才干,比解牛的庖丁更是头头是道,于是魏罂命他为将,为武官之首(而文官之首是相,战国时代,已经由魏国率先实现文武分治)。

  庞涓终于穿上了丝绸,细密的丝绸每一寸面积之内经线最高可达一百五十八支,纬线七十支,比神农时代二十几根经纬的麻布好多了。庞涓的丝绸衣服上边还绣着花、草、鸟、兽、龙、凤、老虎,染成红、黑、紫、黄、褐,总之,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庞涓穿着绸子天天练兵,向西打了秦国,向东战败宋人,忙活不过来了,又喊来学弟孙膑帮忙。

  可是刚毕业的孙膑涉世不深,自负高才,不安心本职工作,工作起来总有点锋芒逼人。将军庞涓生气了,我叫你来是干吗的,让你给我打工的,不是让你奔着当将军的。但是孙膑又确实是个人才,当个智囊能顶三个旅,有价值。怎么办呢,庞涓想了半天,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就是找个借口把这位同窗好友孙膑判了刑,砍了脚,使之成为罪人,罪人是永远没有进仕机会的,从而踏踏实实给自己当属僚。

  于是孙膑被做了截肢手术——膑刑。膑刑分三种,一个是断足(膑辟),一个是砍去膝盖骨及以下(膑脚),一个只是剔掉膝盖骨(膑罚),孙膑是砍去膝盖骨及以下。由于手术未打麻药,孙膑疼痛攻心,火烧油煎一样地打滚,在席子上滚疼了一个星期过后,豆大的汗珠终于慢慢下去了,人生第一课总算上完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孙膑心情悒郁,落落寡欢,失魂落魄又不敢表现。但他不想沉沦下僚,白给庞涓打工,于是他瞅准了空子,在下班以后偷偷来到齐国使馆,寻求政治避难,想让对方营救自己出去。毕竟自己是齐国人啊!一番交谈,孙膑的才华、品格和遭遇深深打动了对方,虽然孙膑是个无权无势的布衣,还是受过刑罚的罪人,穷的连火车票都买不起,对方还是愿意冒险,出资把他偷运出境,回到富庶的东海,父母之邦齐国。流浪的人啊,一意孤行的人啊,乐而忘返的人啊,故乡月明千里,正等待游子的归程。

  这段故事,在明朝人的演义小说里却编成了这样:孙膑有一本武学秘笈《孙子兵法》,庞涓做梦都想要这本宝贝书,于是陷害孙膑,让国君魏罂把孙膑砍了脚。庞涓阳里还装笑面虎,同情孙膑,把孙膑安排在自己家里,鼓励身残志不残的孙膑默写《九阴真经》——就是《孙子兵法》啊!孙膑傻乎乎地为庞涓默写这本虚无飘渺的兵法,不料庞涓性急,再三催促,引起孙膑疑心。一打听,终于明白了,狗日的老同学庞涓是想利用我啊,想诳我写出兵书啊,然后干掉我啊。于是他装疯卖傻,摔碗骂人,狂癫不已,表现出走火入魔者的症状,还烧掉写成的“真经”。为了迷惑庞涓,他还爬到猪圈里去,去与猪共舞,捏着猪屎嘻嘻哈哈地吃,终于骗了庞涓。

  其实,这些都是小说家言,虽然历史上确实孙膑被砍了小腿,但并没有默写兵书的事,而且庞涓家里也不养猪,也没有猪圈,庞涓在农贸市场里买肉吃。《孙子兵法》这书用不着处心积虑逼着默写。它在当时全国各大书店均有出售,司马迁说,海内人家皆有珍藏《孙子兵法》,所以不算什么绝学秘笈。身为魏国将军的庞涓很容易查阅到这本书的。而且当时的兵书百十多种,各家你抄我,我抄你,没有什么秘密武器。《孙子兵法》虽然比别人多上几句千古独步的句子,但多是宏观战略,可操作性不强,看完它也练不成绝世武学,还不如参考一些习武、练功、修城、造械的兵书。

  实际上庞涓是明着来的,明着给孙膑找了个罪,砍了孙膑的腿脚,使之失去仕途发展的机会,只能专心依附自己当个幕僚,仅此而已。不管怎么样,身遭厄运壮心不泯的孙膑在齐国使者的帮助下逃回祖国,在齐国国君的亲戚田忌家里当帮闲的,主要工作是陪田忌斗鸡走狗,赌博鬼混,包括赛马下注。

  孙膑来到赛马场上,从看台手遮凉棚仔细眺望,发现参赛马匹,大体可分为上驷、中驷、下驷三个等级(每驷是四匹,拉着赛车跑)。孙膑神神秘秘地说:“田将军,您这次赛马啊,尽管重金下注,我包管您赢个通吃。”

  “怎么个下法呢?”

  “田将军,您拿下驷对他们的上驷,上驷对他们的中驷,中驷对他们的下驷。听我的没错。”

  第一回合刚跑起来,田忌的下驷跑得最慢,起步就落后了半圈儿。田忌听孙膑的指挥说:“我的马儿是最牛气的,我下注一千斤金子!”旁边各大家族的公子贵人看了,纷纷掩口而笑,您这牛气的马儿拉着车已经落后一圈了。国君田因齐也说:“爱卿的马怕是感冒了吧!您也一定在发烧。以千金相赌,不是耳戏,爱卿翻悔还来得及。”

  “不,就下千金!”

  接下来两回合,田忌的马却像吃了兴奋剂,尥着蹶子飞跑,把众人的马车都超过半圈有余。田忌从看台上“耶!耶!”直蹦高,三局两胜,田忌和孙膑互相拿起酒罐子往脑袋上喷泡沫。旁人的脸都跟苦瓜一样,咧着嘴乖乖交出千两黄金,输得很惨,田因齐也输了,大惑不解:“怎么寡人的眼睛出问题了吗?真是田忌家的车跑在最前边了吗?他的驾驶员哪儿请来的呀,这么厉害?”

  “主君,不是下臣的驾驶员厉害,是孙膑先生给臣出的主意。”

  孙膑把自己调换上、中、下三驷出场顺序的赛马原理跟田因齐说了,田因齐拊掌大惊:“孙先生运筹帷幄,真神人也,明天进宫细谈。”

  孙膑懂得现代数学中的拓扑理论,以局部的失利来换取全局的大胜,确实是个战略家。他最擅长的就是“造势”,认为势是可以创造和转化的。均势、劣势和优势三种状态之间,可以相互转换,只要你去调动和促成。这在他的赛马中也体现出来了。在后来的桂陵之战,孙膑佯攻诈败,马陵之战他增兵减灶,都是故意示怯,却最后大胜。这都体现了他从局部失利主动向全局胜利而转化的赛马原则。
孙膑庞涓(三)  
  
  孙膑被召到田因齐那里接受面试。第一个问题就比较怪:“孙先生,假如我方军力强大而敌人军力弱小,我方将士众多而敌人兵力不足,我们该怎样打呢?”

  孙膑连施二礼以示恭敬,说:“圣明的主君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啊!(会拍马屁了,比在魏国庞涓那儿刚参加工作时成熟多了)——您自己军力强大,还要询问如何指挥,这种谨慎作风正是  
安定国家的根本啊”(拍的有深度!)。孙膑接着说:“一般我强敌弱,针对这种情势,我们解决起来有个专业术语叫赞师。我们故意解散将士,打乱行伍,显得阵势混乱,懈怠轻敌,这样迎合了敌方的希望,使他们不再畏惧,必定会前来决战。然后他们就要鸡蛋碰石头了。”

  田因齐捋着胡子,惊讶地点头:“好哇,妙哉。但假如反过来呢?敌人兵强士众,我们卒弱人少呢?”

  “那就要‘让威’,必须把后队掩蔽起来,这样也留下了退路,使主力部队能够随时撤退或者转移。我们以戈矛长兵器排列在前,刀剑短兵器紧随其后,两翼布置好机动灵活的弓弩手,随时救助敌军进攻紧急的地方。后队却按兵不动,静观战变,等待敌人进攻懈怠,士气疲惫的时机,我们或进取,或转移。”

  田因齐问:“敌人与我们兵力相等,又怎样进攻他们呢?”

  “干扰和迷惑他们,让他们分散兵力。然后我军集中优势兵力打击他们的各个部分。”

  “那么,怎么打击溃败奔走的敌人呢?”

  “这时候不要过分逼迫,等敌人寻到生路的时候再消灭它。也就是等着他们争相逃命,行伍大乱的时候,一举歼灭。所以,先要放给敌人一个出口。”

  “我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形,部队也显得严整,但一打就败,这是什么道理呢?”田因齐说。

  “那是前锋不够精良。阵形要象宝剑,一定要有剑锋。前锋很重要,没有精锐的前锋部队,无法重创对方。还要有边刃,还要有剑把。”

  “下面这个问题是加分题,可答可不答。怎样用很少的兵力去攻击十倍于我的敌军呢?”田因齐说。

  “去进攻敌人防备最差的环节,在敌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击。具体情况要到现场指挥临机应变,在这里没法多讲。”

  田因齐说:“好。齐国的学者们教我如何强兵,有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让我用教化民众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散粮于民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清静无为来强兵,依你之见,应该用什么办法?”

  “富国。国家富足了,才能真正做到强兵。”

  “了不起呀!”田因齐大叫,“您谈论起用兵打仗,真是精妙绝伦,不能穷尽,寡人服了。”

  旁边田忌说:“我也来请教一下,赏赐和处罚,是不是用兵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孙膑说:“不是。赏赐,可以用来激发士气,使士兵们舍生忘死地战斗;处罚,可以整饬军纪、士兵敬畏上级,听从指挥的,却并不是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权力、情势、计谋、诡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吗?”

  “绝对不是!它们可以促进作战的最后胜利,但并不是最打紧的。”

  田忌颇有些忿忿不平,脸色也涨红了:“赏赐、处罚、权力、情势、计谋、诡诈,六个方面,都是擅长用兵的人所必备,你却说这不是用兵最紧要的事情,那你说什么是最紧要的?”

  “必攻不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孙膑说。

  必攻不守的观点深刻体现在了孙膑未来的围魏救赵战役中。主动进攻,而不作被动防御。必攻不守还有战略层面的意思,齐国背负大海,没有险要山川以为防御,所以孙膑不主张国家防守,而是主动进攻中原,以攻为守。(可以说,日本国也是这个路子。)其实,在汉族与北方异族的战争中,最缺乏的就是必攻不守的战略思想了。




孙膑庞涓(四)  
  
  和孙膑问答兵法的这位爷,田因齐先生,是公元前356年继位为齐国国君的,后来自封为齐威王,我们回顾一下他的成长经历。田因齐姓田,是齐国的田氏,早在三百年前春秋早期齐桓公时代就移民来到了齐国,当了“工正”。当时工业多是政府官办的,里边有很多工人,生产青铜器、礼器、乐器、漆器、丝织品,也有战车、农具等等。田氏当“工正”,就负责管理这些官办手  
工业。

  到了春秋末期“老不死蜥蜴”齐景公时代,齐景公刮走了老百姓三分之二的收入,闹得履践踊贵。田氏趁机收买人心,爱民如父母,大斗借,小斗还,赔本赚吆喝,老百姓归之如流水。田常还选出齐国身高七尺以上的长腿美女,填充在自家后宫,供往来的宾客、知识分子和武士进去随便风流一把。他的这个后宫,就类似赖昌星的红楼。大家都感谢他,愿意帮着他夺姜姓国君的权。

  随后,田氏又借吴王夫差之刀,在“艾陵一战”使齐国十万大军覆没,国氏、高氏等齐国老牌大家族的掌门人在战斗中尽死,朝堂为之一空。田氏由此承包了齐国政府,杀齐简公,挟持齐平公、齐宣公、齐康公三代傀儡。这个“齐康公”生活作风有问题,于是田氏让他去海岛上住着。终于在公元前379年,齐康公在海岛上升天了,煊赫一方的齐国,被人“修正”了。田氏代齐的漫长历史过程最终完成。田氏拆掉姜子牙、齐桓公一干人的宗庙和牌位,结束了姜姓齐国七百多年的统治。姜姓齐国的陨落,也是不注意强化君权的后果,这进一步刺激了战国初期的列国诸侯,纷纷借助法家改革强化君权,从“多卿大夫家族联合体执政”向“君权一元专制”转型。

  田氏齐国很快传到我们的主角“田因齐”手里,就是面试孙膑的这位爷。但田因齐刚上台时候,每天吃喝玩乐,弹琴唱曲,不闻朝政,一混就是九年,根本不像条鳄鱼。他的媳妇“虞姬”(注意不是项羽的妾)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找他提意见:“周破胡是个阿谀工谗的大臣,北郭先生多才多艺,我建议您引进贤人北郭先生,叱退奸小周破胡。”

  周破胡立刻在外面造谣:“虞姬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和北郭先生私通,所以现在使劲说北郭好啊。”

  田因齐一听起了疑心,把虞姬锁在九层高的楼台之上,派人审问奸情。法官大人收受周破胡的贿赂,把虞姬定了罪。虞姬申诉自己的不白之冤,说:“俗话讲,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人言可畏啊。我居然忘了这个道理,去推荐北郭先生,引起了嫌疑,我活该啊!”

  这时候,一个叫邹忌的家伙,长得很帅有点像郭富城,抱着吉他来找国君田因齐了。邹忌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日失)丽。战国一尺相当于今天0.22米,八尺等于一米八四。田因齐一见这个高大的美男子就先有了好印象,说:“你会干什么啊?”

  “听说主君爱听弹琴,我特来拜见,为您抚琴一曲。”

  “我正愁没逗乐呢,寡人倒要听你弹一弹。”田因齐说着,吩咐左右摆上案子,将琴安放好。邹忌坐在琴前,熟练地调弦定音之后,把两只手放在琴弦上,半天不动弹。

  “弹啊!你倒是弹啊。你不弹这是干什么呢啊!”

  邹忌一笑说:“呵呵,我这是学您的样子呀!”

  田因齐惶惑不解。

  邹忌干脆把琴往旁边一推:“您身居君位,却不管国家大事,跟我摆着琴不弹有什么区别?我摆着琴不弹,您很不高兴。您摆着齐国这架大琴,即位九年却不弹它,敌国屡屡进犯也不放在心上,恐怕国人也不会高兴吧。”

  田因齐一怔:“先生说得对!九年积重难返,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还要问这个琴。古时候,伏羲氏做琴,长三尺六寸,好像一年三百六十日。五根琴弦,好似君臣之道。大弦似春风浩荡,犹如君;小弦如山涧溪水,像似臣;应弹哪根弦就认真地去弹,不应该弹的弦就不要乱弹。好比国家政令,五弦配合,才能奏出美妙的乐曲,君臣各尽其责,才能国富民强。主君您先拿小人开刀,烹了周破胡,再选贤任能、兴利除弊、不近声色、整顿军马,不就好了吗?”

  这就是“邹忌鼓琴谏齐王”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邹忌因此得官。当然邹忌还公开了他的私生活秘密——有一天早上他揽镜自赏:“哇,我长得好帅帅啊!形貌(日失)丽,一米八四。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我和城北的“帅哥徐”比较起来,谁美。众宾客和老婆、小妾齐声大喊:“当然您美啦,您美的紧,帅哥徐怎能跟您相比,帅哥徐不若君之美也!帅哥徐何能及君也!”可是,有一天真的遇上帅哥徐,邹忌一看,比自己美得霞光万丈。邹忌大悟,原来我老婆他们都是有求于我,才使劲蒙我啊。他立刻跑去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田因齐。田因齐也大悟,赶紧下召求谏:“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谤议于农贸市场者,受下赏。”群臣抢着进谏,大家挤在门口创造了成语“门庭若市”:在宫门排起了长队,好似去商场抢购降价空调似的。燕、赵、魏、韩诸侯闻之,都害怕了,派人朝拜齐国,向齐国取经。

  为了顺应潮流,加强君权专政,田因齐增强了对地方行政机构的管理力度,表现为彻底根治虚假。他派人下去调查“阿大夫”的地盘,发现这个绩效考核优秀者所管辖地区却是田野不辟,人民冻馁(在山东阳谷县,武松老家)。于是他开会告诫大家:“我们必须彻底根治虚假,你们要常下去看看,下去以后不要蜻蜓点水,道听途说。要改进工作作风,要真抓实干,密切联系群众,不要搞本本主义,照抄照转,弄得统计数据都是假的。有些人总是喜欢浮夸成绩,热衷于搞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我最痛恶的就是这种花架子,报喜不报忧。好吧,今天杀一儆百,先把虚报成绩的阿大夫烹了。”鬼哭狼嚎的阿大夫当着各级地方领导的面被烹了,平时交口称赞阿大夫的,也一同入锅当了作料。田因齐先生知道,光靠开会说说整治虚假而不动真格的,那是根本不行的。田因齐还引进贤才,在临淄稷门外设置稷下学宫,招徕士人,给各地知识分子提供睡觉的宿舍。士人云集,盛极一时。齐国面貌从此焕然一新,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田因其遂有“战胜于朝廷”之誉
孙膑庞涓(五)  
  
  刚刚发育起来的鳄鱼齐国,与战国首强——坚硬的鳄鱼魏国,接下来要比拼一番了。魏国改革的早,它横卧于中原,东西方向扁长,南北狭窄,像一个马蹄形。马蹄形的北面,背负着雄心勃勃的赵国;马蹄子的芯子里边(南边),包着可怜的小韩国。赵、魏、韩像一锅罗着的年糕,分割了山西、河南大地,以及部分陕西、河北。

  
  魏国现任领导人魏罂为了向中原争霸,于公元前361年,把国都从山西安邑(夏县),东迁五百里来到平坦的中原腹心——大梁(河南省中部的开封)。这固然是个进取的举动,却是战略上的失败。魏国走了和韩国一样的路子,两国重心都移到中原,陷身于四战之地,四面遭受削割,就象阳光下的冰块日渐消融。魏惠王终于一年比一年烦,总挣扎着在内线打个没完。

  首先,魏罂跟北边的赵国打起来了。讨厌的赵国人也把战略中心南移,以河北邯郸这个钉子楔入中原,直接和魏国抢食。邯郸北面的中山国本被魏人乐羊灭掉,也乘机复国,宣布独立。魏人更把这块殖民地的丢失,怪在赵人头上。

  赵国频频向中原东北部的卫国进攻,夺得乡邑七十三个,卫国是魏国在中原的殖民地,魏罂当然立即出兵干涉,在山西离石打败赵军。赵国又向东远攻齐国,拔取山东鄄城。魏国再次出兵攻赵,败赵于河南武陟。赵又南下中原进攻韩国,取得人质(韩国长子)。不久,赵又出兵直至中原北部卫国(又来了),攻取河南长垣、富丘。魏罂急了,派大将庞涓出兵救卫,庞涓一路势如破竹,打败了赵军十万人,衔尾直追,干脆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顿时陷于危急之中,时间是公元前354年。

  如今,战国时代的长途运输给养能力提升了,围城战就越来越时髦,庞涓对邯郸一围就是两年,总动员兵力在十万以上,史称“邯郸之难”。赵国领导人赵成侯不愿意跟丑陋的魏帝国主义讲和,指望着遥远南方的楚兵相救,于是邯郸保卫战就进行得非常激烈,人民战死无数,城外天空阴沉,城中十室九残——都扒做石头砸到城外去了。邯郸之难到了第三年,赵人受不了了,楚兵说来也不来,只好向远东的齐国告急。

  貌美高个儿的中年男子邹忌同志如今已是齐国相国,惹不起战国首强魏国,主张撒手不管。段干纶则建议趁火打劫,拣些剩落。这个意见得到田因齐赞同,遂请以孙膑为大将,出兵救赵。孙膑说:“我是刑余之人,不可为将。”于是以田忌为大将(田忌是国君的亲戚,出身好,大家服气),田婴为副,孙膑为军师,率军八万,离开夏蝉高鸣的临淄,西行去救赵国。孙膑因为腿脚毛病,就坐在一辆黑咕隆咚的车子里。后来诸葛亮在小人书上也装酷,也坐车,手拿羽扇,可惜是敞篷的。但他们都不坐轿,而宁可坐颠簸的车子。坐软和的人力抬的轿子是宋朝以后知识分子体力退化,才开始养成的可耻习惯。

  这支拣剩落的军队开出国都以后,却不知道开往哪里好。田忌说:“魏军攻势凌厉,邯郸岌岌可危,盼望救兵如大旱之望云霓。我们直趋邯郸,寻找魏军主力决战吧。”

  孙膑放下扇子说:“解开纠缠的绳子,不能乱抓一气,给人劝架,不能自己也跟着打。魏国庞涓攻赵多年,轻锐士卒枯竭于外,老弱病残疲敝于内。我们应该引兵疾走魏国都城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庞涓必然松开赵国,回救大梁。赵国如此则得救。”

  这就是伟大的围魏救赵,调动敌人、出奇制胜、牢牢把握住战场主动权。这种战例在春秋时代的晋、楚拉锯战中多次预演过的,并不新鲜,只是田忌这些纨绔子弟不读书,不会借鉴学习而已。孙膑于是派出流氓部队,分散到中原核心、富庶的大梁郊外(今河南开封)四处抢劫,人走得稀稀拉拉,一旦魏军举兵来打,肯定未战先乱。这是进一步给魏军造成齐兵混乱不堪的错觉,以坚定庞涓回来决战的决心。

  “庞涓会回来吗?”田忌问。

  “会的,放心吧。”作为大学时代同学,孙膑是猜得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庞涓的。这时,睡在上铺的庞涓正在中原以北的邯郸拼命攻城,就像留级生突击一份久拖未完的作业。忽然听说后背老窝大梁出现齐军,庞涓心神不定,但他偏不肯回军大梁(给了睡在他下铺的孙膑一个意外)。庞涓硬着头皮,又在邯郸底下打了俩月,打到秋天,霜林红了,终于不负众望,在久围两年之后,占领了这座瓦砾上的城市。赵国国君已经转移了。庞涓草草地接受了赵人投降,急忙回军以救大梁之危。

  其实,攻击大梁的只是齐军的一部分轻兵,齐军的主力则埋伏在大粱以北一百里的桂陵,做截击准备。这在战术上可以叫做佯攻打援。庞涓生怕大梁有闪失,又觉得齐军好欺负,所以急躁地从河北邯郸南下,丢掉辎重,督促魏军日夜兼程,行军三百里,星夜回师直趋大梁,希图赶在齐军总攻之前,击溃这帮坏蛋。途中,正与齐军主力相遇于桂陵(今河南北部长垣地区)。齐、魏桂陵之战爆发。

  齐魏两军作战序列

  齐军

  将军 田忌

  军师 孙膑

  大将 田婴

  牙将 田盼

  兵力 车步兵约8-10万人(含宋、卫友军)

  魏军 将军 庞涓

  将领 庞英

  庞茅

  兵力 约8-10万人

  孙膑对于汹涌而来、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倒霉催得的魏军,摆下“八阵”应敌:中军与上下两军梯次配备,中军居前,上、下两军居后,三军呈簸箕形,各军布成方阵,薄中而厚方(中央兵少,四周兵多),合计八个方阵,每一阵都区分为先锋队和后备队,以各阵兵力1/3担任初期作战(先锋),2/3担任机动作战(后备)。

  庞涓站到高处,观察齐军部署,对于齐将竟然能弄出如此严整井然的阵式,大为惊奇。他对自己要不要打,有些犹豫了。然而到这时候再犹豫已经晚了,他的旧情报显示,齐军只是一些不堪一击的捣乱军,并且齐国的技击,是打不过我们魏国的武卒的,这是国际通行看法。所以魏将庞涓今早列阵求战,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庞涓咬咬牙,决定仍向齐军猛攻,希求侥幸获胜。庞涓做成三个攻击纵队,吆喝叫喊着,猛扑齐人的中央和两翼。

  金秋大地,人生苦短,跑一跑吧,一点都不热。魏军穿着长期鏖战、磨得破破烂烂的征衣,像一群叫化子扑向垃圾场,向他们眼中愚蠢无能的齐军冲去,狂呼乱啸,不久就顺利突破了齐中军第一线,齐军纷纷向两侧移动。

  在可容纳二十万人的巨大战场北端,庞涓从高处明显看见,齐人受他的魏军攻击,像海啸一样分裂向两侧。庞涓高兴了,原地直蹦,象一个赌徒摇中了百万大奖,因为他知道,数万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摇动,是根本收不住阵脚的,很快齐军将会乱伍,形成溃乱。庞涓激动之余,就把所有本钱都押上台面,把精锐的后备队全部撒出去,以求扩大战果。

  不料,齐军各色旗帜纷纷突然移动,向两侧移动的齐军都回身反击,猛啃魏军。这就是孙膑八阵错落有致的进攻,他指挥金鼓笳铎齐鸣,瞬间变化万端,搞得魏军南北不清,晕头转向。庞涓的精锐部队逐渐失去控制,被困在死神的翅膀里面,四面包围,死伤遍地。庞涓红了眼,奋力擂鼓,酣战之际,齐军突然出现“军师孙”的旗帜,一下子从精神上把庞涓震得够戗。他手棰茫然落地,下巴脱臼,像一只无形的手从他脑袋中拿走了更为无形的什么。指挥齐军作战的竟是我下铺的老同学孙膑吗!

  庞涓精神崩溃,旗下的无数伤残官兵也看看没救了,庞涓只好率领少数亲兵奋战突围逃走,十万魏国大军,能跟上他逃跑的没有几成,车辆、辎重丢弃一路。更多的人征战累了,不想再走了,就在青草地上踏下心来,回归大地老妈吧。魏军大部覆灭。青铜武器刺杀出红色小溪流淌着,数万人的尸体堆积如丘。

  庞涓伤感不已,睡在他下铺的弟兄孙膑,给了他惨痛一击。齐、魏桂陵之战,战国首强魏国遭受首次重创。甚至据说,孙膑一举擒获了庞涓,使他在监狱中睡了好几年,最后释放回国,或者是越狱逃跑。庞涓三年围攻并占领邯郸,也失去了胜利意义。魏罂没有余力继续有效占领邯郸,只好归还了邯郸,同赵国议和。这就是妇女孺子皆能道围魏救赵之事。

  潇水曰:齐国军师孙膑,算无遗策,运动巧妙,从此名显天下,蜚声列国。千百年来,其事迹脍炙人口。同时,我们从孙膑这里学到:打仗不是简单的排好了阵,互相冲上去猛砍猛杀就行了。《孙膑兵法》有云,用兵打仗讲究五种动向:前进,是一样动向;后退是一样动向;向左调兵是一种动向;向右调兵是一种动向;静静地按兵不动,也是一种动向。善于用兵的人调度军队,一定要四路通畅,五种动向巧妙运用。孙膑要求,前进时不能让敌人拦在进路上;后退时不能让敌人截断退路;左右调兵不能陷入阻碍;按兵不动静止原处,也要给敌人造成一种威慑力。这都对指挥官提出高的素质要求。反过来,对付敌人就要使敌人的这五种动向都不得通畅。预见敌人想前进,就给予迎头拦击;敌人要后退,就提前断绝归路;敌人想左右调兵,就让他们陷入挚拌。桂陵之战体现了这一点,孙膑对八阵的指挥调动灵活有序,魏人不管怎么行动,四个方向处处都遭受迎头痛击,完全被打蒙打乱了。善于使用阵式,孙膑是历史上第一人。

  此外,《孙膑兵法》中还详细论述了方阵、圆阵、疏阵、锥行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火阵、山阵的摆法和使法,是中国冷兵器时代最完备的阵形大全。




孙膑庞涓(六)  
  
  当初就有人劝阻过魏罂,不要派庞涓围攻邯郸,但是他没听。这人讲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故事:一个人自夸盘缠多,马匹好,驾驶员技术精良,于是他沿着北去的大道,向到南方的楚国去。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打邯郸就是一件南辕北辙的事情,费很大力气却不易占领。(不过,当时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如果一直向北走,穿过俄罗斯,经北极过北美洲到南美洲入南极大陆,  
渡过太平洋,还是可以从海南岛最终到达楚国的。)

  魏国围攻邯郸又还了邯郸,功败垂成,并且在桂陵死掉十来万,然而魏人元气未伤,余威尚在。魏国最盛时号称有武卒二十余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合计七十万。其中武卒是正规常备军,奋击是带甲步兵,仓头是青巾裹头,没有装甲,属于民兵,厮徒则是干杂役的,负责搬道具。从分布比例上看,战车减少,步兵占了多数,步兵已不再是战车兵的隶属兵种了。借助这支庞大的军队,魏国挽回了它的颓势,它与南邻韩国联手,东向击败齐、宋、卫联军,挫败齐人乘桂陵大战之胜攻击大梁的计划,又向西进攻秦国本土。秦国此时还很疲弱,依旧是远土西垂抱残守缺的土包子国家,连“布币、刀币”这样的货币都没有呢,保持着人殉的陋习。国君秦孝公吓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十分恐惧,赶紧找来大良造商鞅请求主意。

  商鞅正在忙着变法,改革还未见成效,军队也不中用,只好动用外交手段,跑去中原来怂恿魏罂道:“贵国目前拥地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想挥军攻打我们大西北的落后秦国。我们秦国无能,您打败了我们也不算在诸侯中竖威。您不如去打齐、楚这两个顶尖大国,以炫耀您的武力。齐、楚大国一服气,那些二流小诸侯哪个还敢抗命,您就霸业可成,令行于天下了。” 魏罂觉得有道理,转去打齐、楚。商鞅只言片语,解救了秦国的危机,又使魏国深深地触怒了齐、楚。齐、楚结成反魏联盟,并将在未来的马陵之战痛殴魏国。

  魏罂没有类似“隆中对”那样的长期发展战略,谁是自己的敌人都搞不清。急功近利的他受商鞅忽悠,在公元前344年(桂陵之战后第九年)召集十二国诸侯,共同朝见周天子,然后自封为王,是为魏惠王。魏惠王使用天子的九飘带龙旗,穿红色龙袍,树朱雀七星军旗,扩建王宫,与周王天子平起平坐,成为战国首位自立为王者,这个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就是政治上遭到了孤立。大厦将倾的魏国此刻回光返照,倒也风光无限。

  但是韩国人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居然没参加魏惠王的这次称王大会。他们觉得魏惠王召集的十二国诸侯都是小国,没有什么战斗力,所以不值得跟着捧场。按老规矩,不出席会议的,必须挨揍。魏惠王(魏罂)遂发兵暴打韩国人。韩国人被迫也向东边的齐国求援。

  齐国相国邹忌怕田忌再立大功,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就说:“咱们还是在国内加强经济建设吧,不要干涉别国内政啦。”

  田忌、孙膑反对。孙膑说:“我建议出兵干涉,但是不急。等韩、魏激烈拼杀一段时间,我们伺机攻击疲惫之魏,解救危亡之韩,收取更大尊名。”于是,韩国使者带着田因齐的口头鼓励又回到中原战场。以河南新郑为国都的韩国自以为有了后盾,遂连续向魏军发动五次强大反攻,给魏军以一定削弱,但五战都不胜,国都新郑反被包围,陷入危亡之境。韩国就像烧钱到了山穷水尽的网络公司,催着投资商许诺的资金赶快到位,怎么还不到位哇,齐人快出救兵吧。韩国甚至说,我们要把整个网站(对不起,韩国)抵押给齐国。

  齐国又磨蹭了一年,田因齐终于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出兵援韩,向东穿插进入中原,直趋魏都大梁,调动魏军释放西边一百公里处的韩国新郑,还是围魏救赵的老路子。魏惠王看见齐人屡屡跟自己作对,恼怒异常,于是欲给齐人以毁灭性打击。他怒而兴兵(犯了兵家大忌),令庞涓停止对韩战争,调兵迎击逼近大梁(开封)的齐国入侵军。魏惠王大约想通过决战,一战而霸,象过去的春秋五霸那样。但世变时移,从前以车阵冲击为主的正面大决战,已被大规模步兵野外运动战所代替,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这是孙膑的创举,魏惠王根本适应不了。所以孙膑并不与之决战,孙膑说:“善于用兵的人,能够调动敌人日夜兼程,疲于奔命。”于是他主动放弃大梁,先行撤退,准备于运动中选择有利时机和地区打击敌人。

  于是庞涓有两个选择,一是肃清大梁周边残余齐军即可,并不追赶;二是追赶齐军与之决战,彻底催毁齐军主力。也许是由于贪功,也许是执行魏惠王怒而兴兵的意思,庞涓选择了战略进攻。 公元前341年的入秋,魏国大兵以魏太子申为上将,庞涓为将,合兵十万,在野山乱滩上飞驰五百里,北上追赶那些先是围攻大梁后又见魏兵回身来救而逃遁的齐军。中原北部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高举,飞云过天,变态万状,秋天仿佛一只花鹿,踩在士兵们的额头上,活着多么好,世界多么好。

  孙膑说:“善战之人因势而利导。三晋之兵向来悍勇,轻视齐人,齐人几十年屡次败北,号为怯懦。我们应该故意示怯,骄傲魏军。”于是他教士兵把营地军灶数量由上一天的十万个,减到次日五万个,继而又减至三万个(准确地说,是供十万人、五万人、三万人吃饭的灶数。不是一人一个灶)。庞涓随后追到,摸着灶台,欣喜若狂:“我固知齐军胆怯,三天之内,士卒逃跑者过半啊。”庞涓斗志昂扬,声势汹涌,要保家卫国,一血前耻,干脆抛弃给养辎重,甩下步兵主力,只利用数量有限的轻装精锐战车兵,一天走两天的路,日夜兼程,誓将乘勇追穷寇!

  对于急着送上自己脑袋来的庞涓,孙膑跑到中原往北,进入河北省南端的马陵地区(现在邯郸地区的大名县区)时就收住了脚步,他刨好了坑,准备给庞涓收尸。孙膑命齐军砍割荆棘,在道路两边用蒺藜夹道堆积,成为壁垒。把战车也连贯排列在蒺藜后边,仿佛城墙。战车上排列大盾,充作女墙。又砍倒树木,纵横投置,堵住道路末端,和道路两边的蒺藜、战车以及夹道的丘陵地势一起,做成了一个要命的簸箕。工事都修完了,孙膑命令手持长柄武器的战车兵上车,紧列在女墙后面,短柄武器者在车下机动配置,以阻截逃跑之敌。

  接着,齐军做了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件事,夹道伏下一万只弩机,等待傍晚举火为号,万弩齐发。弩这东西不同于弓,是春秋末期楚国人发明的新式武器。弓的命中率不高,弓一旦上了箭,拉成满月以后,必须立即发射,不管瞄得准与不准——因为你老不发射的话,胳膊就要累酸。但是弓轻便、快速,便于在冲锋中携带。弩却把势能储存起来,拉开的弓弦可以固定在与弓体相交呈十字形的弩柄小钩上,一扣扳机(悬刀),箭才出去,这简直就是古代的步枪。所以人就可以从从容容地瞄准,爱瞄多长时间就瞄多长时间,还有瞄准器(望山)可以帮助,上有刻度,相当于步枪上的标尺准星。所以弩比弓命中的更精确。而且你两只手端持着弩,节省力气,可以瞄得更准。弩的另一个优点是劲道非常大,射程比弓远的多:一般弩是两只胳膊一起上弦(而弓是单臂拉弓),所以可以把弩臂材料的倔强系数设计得更大,更有弹性。弩还有用脚踏腰引来拉开弦装上箭的,叫蹶张弩,劲道更大了,发射距离更远,穿透皮甲木盾小意思(张艺谋的《英雄》里边的秦国兵就是坐在地上,脚蹬手引给弩上箭的,有点像坐着脱裤子)。战国时期的人们挖空心思,甚至给弩装上绞盘,用几十个人合力扭动绞盘,拉弦上剪,射程极远,无坚不摧,简直就是导弹。如果用人扭动绞车吃力的话,可以用老黄牛拉绞盘!

  弩机也有缺点,就是上弦比较费力气,上得也慢,在冲锋和突袭敌人时,派不上用场,不如用弓。所以弩主要用于防守,特别是向今天这样的伏击最适合弩了。伏击的时候,最好使用大型床弩,这是战国时期的古代机关枪,能连续发射。如果是一般的单兵轻弩,则采取迭射法:军士排成前后三行,第一行发射时,第二行准备,第三行装箭。第一行发射完毕退至第三行位置装箭,第二、三行递进发射,循环往复。这跟欧洲人排成三排使用火枪循环射击,是一样的啊。

  一万只弩分成内外三层,在马陵道两侧上好了弦,象捕耗子器那样架了起来,弓弩手们埋伏在草丛中,排列起三华里长,刚好可以把庞涓的五千轻锐战车纵队夹住,就像石膏板夹住一个受伤的胳膊。孙膑把侦察兵撒到几十里之外打探讯息。他们藏在树上(看得远啊),白天用旗帜向埋伏部队传递信号,晚上则敲鼓指示敌情,鼓声和旗号都有专门规定的含义,就像发电报的电码。这是古代的“声光通讯”。

  根据情报,孙膑预计庞涓同学会在薄暮时分到达马陵,于是特异选了道旁一颗大树,剥去树皮,上书“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八个大字,作为庞涓的牌位,等在那里。齐国的战士们则趴在草地上,埋伏在战车上,当夜色已上升到群星的高度,他们的猎物果然出现。庞涓的轻锐战车在黄昏之后进至马陵道,人困马乏,极度疲劳,前端道路还被阻塞了。庞涓命令,上前排除障碍,继续前进。然后亲自到前方视察。于是他走近了自己的墓碑,新作的,上边还散发着植物剥了皮以后的清香,那是一颗发白的树干,隐约有着字迹,但昏黑难辨。

  庞涓耳听残风呼啸,似有千军万马袭来。虽然内心发怵,还是命人举火照明。“此树下……什么?”庞涓往上边扬脑袋,“死于……庞涓死于……此树下!啊!中埋伏啦!——约束队伍,后撤——”。庞涓想退出马陵道,话没说完,齐军望见火光,万弩齐发,铮铮纵纵,弓弦弹射,好像四野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那些蓄势待发的弩机,将一万只,两万只,三万只瓢泼一样的箭雨注向狭道中的庞涓纵队。箭矢山呼海啸,就像满天蹦跳的雹子,砸向秋林瑟索的树叶。

  魏国战士纷纷僵扑,碾转于乱箭之下。这些轻装的魏国精锐士卒,不穿沉重的甲胄,所以根本扛不住箭矢射击,何况那是力道极大的弩箭。人仿佛轻絮白纸,被箭雨攒得七零八落,纷纷跌下战车,以各种美妙的姿势落地,像秋天的树叶般飘摇而下。死尸被箭雨扑扑地射着。大马则比较扛射,皮厚,但弩箭穿透力巨大,近距离可以射透老牛,马们嘶叫着,很快成了主人的陪葬。

  侥幸未死的魏兵前突后撞,前突却是荆棘障路,后撤导致自相冲撞,队伍大乱,完全崩溃,无论庞涓怎样喝令布阵防御,都已无济于事。特别是那些“减灶”减下去的七万齐兵,也全都诈尸出来!齐军以压倒优势,把这疲惫不堪的几千魏军,拍入地狱。这些魏国职业军人们,饿着肚子在异乡河北的土地上蹀血成泥,临死连一顿晚饭都没吃上。

  庞涓身受多处箭伤,两个儿子已死于乱军。他站在明处指挥,成了被蝗虫们啃着的一盘菜。庞涓身上流血,喉干唇焦,仰天而叹:“我今天智穷力竭啦,也不好意思再当俘虏了!”于是解下衣甲,拔剑吻喉而死,临抹的时候还愤愧而骂:“唉,可恨啊!遂成竖子之名!”(竖子当然就是指睡在他下铺的孙膑了)。

  曲不成欢惨将别的弟兄相残故事收场了,接下来,一切平静了。风改换了吹拂的姿式,风中的新愁旧怨,该怎么改换它?齐军整集队伍,去迎击魏军后续主力部队。魏太子申这时候正督促着九万多步兵,在日出时刻,向一直未见踪影的敌人追击。不料这回敌人找上门来了,他赶紧接住齐兵一场血战。齐兵颇有一定战斗力,称作“技击”,每斩获敌人一个首级,获奖励黄金八两,见钱不要命。

  马陵之战,魏国主力被彻底摧毁,满山遍野躺得满满的,都是断气和正在断气者。魏军十万几乎全必丧命,躺死在血泊中,可以堆满三十个足球场。连魏太子申自己都当了俘虏。巨大的伤亡肥沃了我国北部中原。现在我们领教到了鳄鱼巨大的咬合力,那其实等于“狮子+鲨鱼”的总和。

  魏太子申被俘之后系至齐国,参加了一个祭天仪式,在仪式上被光荣地杀死,魏国至此丧失战国前期首强地位,结束了魏文侯以来近八十年的霸业。魏惠王(魏罂)如果当初利用魏文侯改革创造的首强优势,依托吴起的西河之地,西向攻秦,得陕西之土,据崤函之险,以具有“四塞之固”的陕西关中为根据地,向东俯冲中原,就可一并而得天下,这是上策,周武王、秦始皇、汉刘邦都是这样得的天下。中策则是北向兼并赵国,尽得山西土地,依靠山西黄土高地,南下驰骋中原,也是好办法,这是唐朝开国的路子。总之,挟西方或北方厚土,以窥中原,进行外线作战,是最占地利优势。而魏惠王采取了从山西迁都中原的下策,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为敌,被动从事内线作战,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魏国以一国之力而敌群雄,几个回合下来,国力大伤,武卒尽死,完蛋了。

  我们知道,鳄鱼可以一年不吃饭,可以潜伏水底两小时不呼吸,可以咬死重达数吨的恐龙,可以在地球横行两亿年。但是我们千呼万唤,魏国却再也没有复苏,它的光彩沉末于大地。这条鳄鱼之沉没,等于给秦国势力东进中原,举行了奠基礼。秦国正在进行商鞅变法,鳄鱼蛋正在孵化,一百二十年后,秦灭六国。
孙膑庞涓(七)  
  
  田忌、孙膑从河北马陵凯旋归国,得到了“身高八尺、形貌(日失)丽”的邹忌相国的热情嫉妒。邹忌让一个大嗓门跑在临淄大街上找人算命:“我是田忌家的,我们主子爷连战连胜,声威天下。我们主子爷想干件大事,能干成吗?你给我算算!”这么一嚷嚷,满大街的人都知道田忌要干大事了。田因齐也听见了:“田忌要干什么大事啊?是要割我的脑袋吗?”

  
  田忌在回国的路上还不知道自已要干大事呢?孙膑经过多年政治考验,以及自己失去双腿的教训,从黑咕隆咚的车子里,挑起帘子告诉田忌说:“田将军,你能干一件大事吗?”

  厚道的田忌说:“干什么大事啊?”

  “我们不要解下甲胄,我请以老弱之徒扼守齐国要害,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然后我们背依泰山,左临济水,右凭高唐,以轻锐车骑突袭临淄之雍门。杀进去驱逐邹忌这个坏蛋,博回国君对您的信任。”

  “我可干不了这样的大事!对不起啊。”

  “那我们看来是回不了家了。”

  果然,部队达到临淄,田忌被国内宣布为国家叛徒,请下车接受警察捆绑。田忌无奈,只好携了孙膑,南走楚国。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田忌想争个鱼死网破,于是率其徒攻打临淄,要求交出邹忌。打了半天,哪那么容易(邯郸攻了三年都攻不下呢)。田忌无可奈何,身后各地勤王部队又来包抄他了。他只好落荒而逃,跟孙膑远走楚国。

  美丽男人邹忌在城里得意洋洋得说:“看,我的预言多准确啊,田忌果然造反啦。”——那不是你逼的吗!这个身高一米八四,形貌(日失)丽的郭富城型的大美男子,心眼儿却小得如芥子啊。而田忌、孙膑的失位,也跟吴起之失落于魏国一样,功劳卓著的厉害角色,在开始有意识强化君权的战国诸侯朝廷上,肯定要被他们的君主排斥的,以此避免类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旧剧重演。树大招风,功高遭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种词在我们的文化里真多啊),这是古往今来的规律。

  很多年以后,齐宣王继位,又老又美的邹忌终于失宠,自然死亡。田忌、孙膑已经老了,没什么威胁性了,应齐宣王之召,随着深秋的落叶一起返回故国。孙膑晚年,开始在轮椅上写书,伴着孤灯,这就是《孙膑兵法》。它的主要思想是“必攻不守”,从而引出了对“运动战”的重视,这是他在军事史上的创举。马陵之战,就是典型的大规模机动作战,迷惑敌人、调动敌人,最终消灭敌人,出奇之漂亮。从前,秦穆公千里袭人,蹇叔以为是死路一条,这是因为当时的运输条件打不了运动战。现今,车、步、骑相结合的野战行军能力、武器进攻防御能力、以及给养运输能力都有了长足进步(是战争促使这些军事、民用技术被迫发展的,这也是战争对科技促进力之所在),运动战变得现实可行了。包围、迂回、奇袭、伏击,从此成为战国新的时尚,这是从前《孙子兵法》所没有的。

  孙膑还在兵法中谆谆教导我们说,你可以打运动战,但该怎么运动有讲究:凭依峻峭的山岭作战胜过凭依圆缓的丘陵地带,丘陵胜过土坡,土坡胜过土丘。看得出,运动战最好凭借地势之险,而不是像从前三军列阵正面冲击那样选在开阔战场交战。孙膑还警告我们说不要瞎运动:“绝水、迎陵、逆流、众树,皆杀地也。”意思是,渡河作业,逆水作战,仰攻山陵,以及茂树扎营,都是凶险之事,不要在自己处于这些运动状态时与敌人交战。这就给三国马谡以蛊惑,马谡非要在山上扎营才觉得安全,因为孙膑说了嘛,“峻峭的山岭”好,可以给敌人造成“迎陵”(仰攻山陵)的被动局面,于是他非要上山扎营而不守马路要冲,结果山上断了水源,被司马懿杀的大败,罪失街亭,掉了脑袋。也不知道马谡是怎么读的书!其实孙膑说峻峭的山陵好,但并没说非得上山。当初孙膑在马陵之战就是埋伏于山下的道路两旁而不是上山去守的。在山下当道扎营,扼守险隘,背后依托着山陵也就可以了。

  韩信就不肯死读书,而且敢于挑战书本。书上说背水交战是凶险的。韩信以身试法,偏要背水一战,反其道而行之,置之死地而后生,获得大胜。
刑名英雄(一)  
  
  在公元前341年马陵之战前后,韩国冒出了一个英雄人物,就是相国“申不害”。秦国也出现一个名人,就是大良造“商鞅”。他们都在紧追列国最时髦的事情,进行法家变法,以强化君权,增加国家整体实力,以求在诸侯兼并中有所作为。关于申不害先生,据说是郑国低级官僚,写过六篇《申子》(现在全没了,只剩几句)。后来山西的韩国人跑来占领了郑国,他就改在韩国  
人手下做事,一直爬到相国的高位,是知名法家人物。但是,正史对他记载很少,野史也不多。下面我们换一种形式,为了解开申先生神秘的外纱,记者潇水特地梦游先秦大地,诚惶诚恐地采访了韩国首相申不害同志,地点在韩国都城新郑,申不害的官邸。下面是采访录音。

  潇水(下简称“潇”):申先生,能不能请您简单回顾一下您是怎么从一个低级文吏,逆风飞扬,走上您现在的韩国领导岗位的?

  申不害(下简称“害”):这个问题我不好自吹自擂。你知道,诸侯列国的领导岗位都是任人唯亲,在几个大家族之间选来选去,轮不到我们布衣之士的。我们只好去大家族家里帮忙。

  潇:具体帮什么?

  害:就是陪玩、陪读、也陪吃。

  潇:三陪?

  害: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混到一定级别时,就可以管理他家族封邑地面儿上的事儿了,当个家臣,比如收租子什么的。

  潇:那后来怎么去了国家政府。

  害:是啊,我这个人吧,比较有知识、有才干,而且我不像他们有些大家族子弟,眼高手低。最关键一点,我是法家人物,所以得到任用。

  潇:法家怎么就吃香?

  害:你知道,春从前卿大夫自有封邑,封邑上自有家族军队,国君的权力很多都被这些牛气的卿大夫分去了,国家整体实力也削弱了,好似攥不紧的拳头,不能通力对外。晋国就是闹得六卿专权,互相火并,霸业衰竭,最后“三家分晋”,土崩瓦解。我们深刻意识到这种分封体系不利于富国强兵,得到封地的卿大夫势力坐大对国家和君权更是危害无穷,所以我们致力于强化君权。我们法家的思想正好能实现这一点,我们法家强调,不给大家族留面子,撤掉大家族的封地改为县,招募职业官僚去直接管理县区地面,再通过立法,依靠各种法令以赏罚考核手段控制这些职业官僚,国君就可以万事无忧了。我们因为在这一点上强调法,所以被叫做法家。但根本是为了强化君权,君权强大了,国家就强悍了。用我的话说,“明君使其臣并进辐凑”,就是要使群臣跟着国君转,好比车辐凑集于毂上一起运转;

  潇:儒家也是维护君权的,为什么他们不吃香。

  害:唉他们啊,只会喷唾沫,拿不出具体办法。

  潇:你们有什么办法?

  害:刚才不是说了吗?首先是把大家族自有的封邑土地统统都收上去,变成县,断了这些世袭大家族的经济命脉——李悝在魏国、吴起在楚国都是这么做的,我和秦国商鞅也在这么干——就这一点,儒家人就死活想不出来。大家族没了封地,全玩不转了,越来越惨,越来越没权了。破落的破落,瓦解的瓦解,上一代可能还是官,下一代就是布衣了。

  潇:权都哪去了?

  害:都被国君抓上去了。国君抓了他们的地,又抓了他们的权,比春秋时代权力大多了,事也多了,忙得不可开交,于是雇人帮他忙,官僚队伍就形成了。

  潇:好的。你们上级领导是谁?

  害(有点儿吃惊):你找他没事儿吧?我们领导就是韩昭侯啊。

  潇:没事儿,我就问问。这么大的官僚队伍,你们领导一人怎么控制它?

  害:官僚们都是直接招聘来的,不搞任人唯亲,也就不容易拉帮结派,所以好控制。他也没有世袭,就避免势力坐大,也好控制。而且我们法家还教会国君一个用来监察臣子的一个秘密武器——“术”。

  潇:什么意思?假如让您用一句话概括一下“术”,您怎么说。

  害: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潇:我们不懂古文。

  害:其实就是君主监察、考核臣下的办法。国君最好隐密着,不露声色,表面上装作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可以听到一切、看到一切、知道一切。总之,我们法家就是要强化君权。君权强了,国家才强。

  潇:那你们国君用“术”来强化君权,用的如何?

  害:列国没有比得上他的了。

  潇:您能不能举个例子。

  害:有一次,我们领导韩昭侯把自己的长指甲剪下,佯作丢失,到处寻找,而且求之甚急。左右大臣纷纷帮忙找,有的大臣干脆剪下自己的指甲献上,说是找到了国君的指甲。韩昭侯以此判断臣下是否忠诚老实。这就是“术”,是君王想些鬼点子,考察官员是否奉公守法的。

  潇:你们领导眼睛还真是贼亮啊!下一个例子还有吗?

  害:还有一次他洗澡,不知道哪个恐怖分子干的,洗澡水里突然冒出一个石子儿,硌得我们领导屁股生疼。我们领导心生一计,把烧洗澡水的撤喽,问撤了以后谁能接班。有人就大喊,我能接班。韩昭侯一看,抓他正点,一审果然是他扔的石头。这就是术。我申不害最强调术了。而且,官员之间不许串通,我们号召“治不逾官、虽知弗言”,自己干自己的事,不要互相掺和。

  潇: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这便于国君直线领导,是吗?

  害:呵呵。我给你举个例子。有一次他喝醉了,穿着衣裳就睡着了,他旁边一个管帽子的服务生,怕他着凉,给他加盖了件衣服。一觉醒来,我们领导看见身上多了件衣服,就十分不高兴,然后揪出这个服务生,把他杀了。

  潇:啊?

  害(作出鄙夷的样子):你不懂了。这个人犯的是“侵官”的罪。他的职责是管帽子,就不能动衣服,动了就犯法。知道吗?每个人都应该按照工作说明书办事。不是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不能干,以防官儿们之间结党营私。否则,一个君主怎么控制得住这么多人!

  潇:这么说,法家就是帮着君王整他的大臣,不让他们犯上作乱了。

  害:你这说得太狭隘了,我们法家除了用术,更要激励臣子好好干活,我们叫这“循名责实”。

  潇:什么意思。

  害:就是定目标、作考核的意思。当国君的,首先选聘来职业官僚,再看看这人称职吗,言行一致吗,业绩干的怎么样,然后该提拔的提拔,该奖赏的奖赏,该除掉的除掉。我们管这个叫“循名责实”。我们就是刑名英雄。

  潇:请举个例子。

  害:有一次,我们领导韩昭侯有条裤子破了,让仆人去给收起来。仆人说,您这么小气,一条破裤子,就赏给我们算了,还自已留着啊。我们领导说,只是因为我裤子多,就把裤子给你,对你是没有激励意义的。你必须立了功才有裤子奖给你。

  潇:这说明你们领导伟大在哪里。

  害:说明他懂得按劳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谁有业绩给谁奖励。

  潇:那以您的业绩,待遇不错吧,俸禄怎么样?

  害:俸禄啊,主要是拿粮食,一年多少石,多少斗,多少钟。象我这个级别,一年万钟一年。另外我还拿黄金。但是我不能拿土地,这是职业官僚最不同于从前卿大夫的地方,也是我们法家变革中最有革命意义的地方。还有,上边工资这段你给删了啊,记着啊不能发出去。

  潇:好的。商鞅也在秦国变法呢吗,怎么样?

  害:这我不发表议论。

  潇:他比您怎么样?

  害:他还是很努力的嘛。不过他运气比我好。

  潇:怎么好?

  害:秦国那儿,地处偏僻,分封制度不流行,有封邑有势力的卿大夫家族少。商鞅说变法,就都听他的。我这儿不行,改革阻力很大,这儿的大家族,年头长,势力大,自有封邑,又占了不少政府席位,我拧不动他们,改革触及的深度不够。这段儿你也删了去。

  好好。潇水说完,又就刚才采访申不害的话题,走访了一百五十年前的老子和孔子,征求他俩的看法。潇水还没播完申不害同志的录音,老子就先大摇其头,断言说:“法令越多,盗贼也越多!法家那路是根本行不通的!你越管,下面越反弹的厉害。管官僚也好,管民众也好,都是这样。最好是像我什么都不要管。你越管,天下越要乱。”

  孔子(下简称孔)也附和:“依我看,很简单,你只要劝善,下边人就都跟着善了。子为政,焉用杀?”

  潇水:“请您讲大白话,我们现在都不懂古文了。”

  孔:我是说,权术、法令、刑罚什么的,都不行。为政必须以德,多讲德,多仁义劝善,多做思想教育工作,而不要整天挥舞什么奖惩考核。

  潇:可是,如果没有奖惩制裁和约束,就想让人不贪污腐化,这也太苛求人类的天性了吧。

  孔:胡说八道。用奖惩,这是法家人的卑鄙粗野。你要讲礼劝善,下边人就都跟着一起善了。要靠赏罚?嘁!that’s a shame!是人格侮辱啊!

  老:但我在这一点上同意法家。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圣人,一国能有几个圣人善人?

  潇:所以要有制裁。

  老:不对。制裁却不是好药。这病的病根儿啊,都是你们嗜欲,罪莫大于可欲,你们一嗜欲,就违法乱纪。

  孔:病根我看在于不仁,特别是小人,他一穷,就更要斯滥。假如都是君子的话,那就全好了,全没问题了。所以,使劲让人多当君子吧。

  老:不对。应该去掉所有可嗜之欲。我看都是发展经济把事情给搞坏的,还是回到小国寡民好。谁也别想占谁便宜。

  孔:不对。应该增加君子的密度,让小人无地可容。

  老:不对。应该绝圣弃志。人聪明了,奸巧就出来了。

  两个老头儿撅着胡子互相吵起来了。这样吵吵闹闹地,各执一词,潇水见状无奈,只好抱着录音机,偷着开溜了




刑名英雄(二)  
  
  与申不害同期,比申不害更加有名的刑名英雄,就是商鞅先生。商鞅原名公孙鞅,男,生年不详,原产地卫国(河南北部),先后流浪于魏国安邑、秦国栎阳、咸阳等地,曾先后担任秦国中庶子,左庶长,大良造等职。因他是在秦国发迹,被封在商邑,就换了个名字叫“商鞅”(所以商鞅是他的新马甲)。

  
  商鞅祖上是阔气过的,是卫国国君低级小老婆的后代,到了商鞅却变成没落户。商鞅因为是个没落户,没怎么好好上过学,只是向鲁国人尸佼请教过一点儿皮毛知识,其它主要靠自学。后来他跑到列国最发达的魏国去,跟当时多数士人布衣的出路一样,自荐到魏国相国公叔痤家里当家臣,叫做“中庶子”(类似见习主管,庶子的职责就是举行礼仪的时候负责端着切肉的板子——俎,以及“执烛”——举着灯。商鞅是中庶子,那就可能自己不举灯了,而是看管着别人举灯)。看来商鞅的工作不算繁忙,因为他公叔痤家期间,对魏国李悝的变法耳濡目染,经常偷着拷贝李悝的政府文件,学问大有长进。后来公叔痤要死了,魏惠王(魏罂)亲自上门问病:“相国万一久经考验了,我们的社稷将奈其何呀?”

  公叔痤躺在被窝里说:“我给您推荐一个能人吧。下臣家里的见习主管公孙鞅,虽然年轻,但大有奇才,您让他当相国吧,举国交给他治理吧。”

  “相国您没发烧吧?”魏惠王心里嘀咕,嘴上不好说。

  “主君您如果不能用公孙鞅,请必须杀之,千万别让他跑到别的国家效力,不然就是资粮于敌了。”

  魏惠王漫应了几声,灰心丧气地走了,半路上还跟左右还叹气呢:“唉,以相国这样的聪慧,临老也胡涂如此,神经错乱呀,一会儿让我杀公孙鞅,一会儿用公孙鞅。”公叔痤从被窝里翻了个身,说:“召公孙鞅进来……”

  商鞅留着一撮小黑胡,一副年轻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乐滋滋地走到堂上。公叔痤说:“公孙鞅,很可惜啊,我看主公是不会用你的了,所以我又劝他杀了你——我这是出于公益。现在鉴于私情,我再劝你赶紧逃跑吧。”

  商鞅哈哈大笑说:“我好高兴啊。”

  “你都快掉脑袋了,怎么还不走——”

  “主公既然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会听你的话杀我?”商鞅说完就掉头出去,又跟别的门客比赛投壶去了。果然魏惠王也没有奈何商鞅什么。正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商鞅忽然听说西边的秦孝公在招聘人才,秦孝公向列国发出招聘广告:“从前我们秦穆公(秦国历史上唯一的光彩一页,三百年前)修德行武,扶助三晋,以黄河为界,西霸诸戎,地方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为光美。寡人思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谁能为我出奇计强秦者,吾尊其官,与之分土。”

  商鞅一看,人家都拿领土换技术了,我赶紧去吧。于是卷了铺盖,掉臂西行入秦,顺手带着那些偷着拷贝来的李悝《法经》六卷。商鞅跋涉七八百里,西渡黄河,来到秦国栎阳,看见这个死水微澜的国家,还是戎狄杂处,文化落后。

  秦国人的历史,据他们自己说,也是很长的。最早的秦人祖先名叫“大业”,大业的妈妈在郊外吃了玄鸟的蛋,就生下了大业(又一例母系氏族的小孩不知道谁是他爹的例子)。大业的儿子曾经帮助大禹治水——就是F4中的凿井英雄“伯益”。作为大禹最得力的副手,因为治水功劳而被赐姓“嬴”。到了夏朝末年,伯益的后裔中有“费昌”,跑去投奔商汤先生,共同反对大禹的夏王朝,当了汤的驾驶员,马前鞍后,步步护驾。这种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是很有前途的,费昌因为作战勇敢而被奖励以封地,把嬴姓一路传递下来,并且与商人保持极好的友谊。

  到了商朝末年,嬴姓族人出了著名的飞廉、恶来父子。史书上说“飞廉善走,恶来有力,父子俱以材力事纣王”,是纣王最得力的大将,双双为商朝战死,当然这可以叫做典型的“助纣为虐”。后来,飞廉、恶来的后裔——嬴姓族人迁徙到陕西,呆在黄土高原活动,建立秦国,接受大周朝领导。秦人有时候跟西戎的野蛮人打架,打完架又跟人家杂交。到了西周末年,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周幽王他老人家被犬戎强盗杀害了,一直在陕西溜达的嬴姓族长“秦襄公”赶紧找了一伙人,帮忙撵跑了抢掠饱足后的犬戎。等周平王东迁时,秦襄公又派兵车护送,周平王很感激,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可以奖励他,就给了他一个空头委任状,让他留守在黄土高原上打游击,打出的地盘都赏他。

  于是秦襄公和他儿子秦文公,在陕西抓壮丁拉队伍,搞了好几杆枪跟西戎兵干。因为祖上吃过鸟蛋,所以后代很了不起,秦文公慢慢攻进了西戎的大本营,居然抢到了岐山一带的地盘,还把岐山以东的地区献给周王室,周王室很高兴,不拿他当杂牌儿了。但是秦人的祭祀啊,礼数啊,都违反周礼,比如他们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上下无别,男女混杂。他们不崇拜祖先,却崇拜原始的自然诸神。总之,不够开化。

  商鞅到了秦国,托“景监”同志(秦孝公的男朋友)推荐,见到了秦孝公。秦孝公比商鞅还年轻,才21岁,听商鞅讲了一通王道学说,似乎并无出奇也毫无趣味,直听得眼帘下垂,昏昏欲睡。商鞅急了,改谈霸道,疾陈富国强兵之术,强化君权之道。秦孝公立刻来精神了,目光炯炯,膝盖不知不觉往前蹭出两尺。俩人连谈三天三夜,说得不知被倦,都顾不上正经吃饭。秦孝公端着方便面盒饭说:“我准备开个理论工作务虚会,跟众臣好好讨论讨论你的商鞅思想。

  商鞅说:“其实改革的事,用不着征求所有人意见。所有人都同意的,往往是个平庸的决策,干大事不用瞻前顾后。”

  “那就在会上给他们洗洗脑。”

  会上,脑筋最锈豆的老贵族甘龙是个炮筒子,老气横秋地责难商鞅道:“现在的制度是祖宗传下来的,官吏们用的得心应手,老百姓也都习惯了,不能改!改了官吏们都不熟悉,准会乱!新法是胡来,是谬论,古法是改不得的!”

  商鞅理直气壮:“哈哈,甘龙说的,都是庸人俗言,根本不配在这里发表意见。从古以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礼法。夏、商、周三代,礼法互不相同,却都能称王天下;春秋五霸,各有各的路数,也都称雄一时。你要学古法,请问你要学哪个古法?是夏是商还是五霸,都是古法!有能耐的人改革旧制,无用的蠢猪才被旧制度牵着鼻子走。”

  甘龙急了,灰白胡子抖抖的,下巴乱颤:“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还有,还有……”

  “还有你个头啊!我告诉你,如果夏朝的人还按照古制构木为巢、钻燧取火,那一定会被大禹笑话;同样,在当今之世行尧舜禹汤之政,必受世人嘲笑。愚蠢啊,愚蠢啊!”

  秦孝公正襟危坐,听俩人吵的差不多了,就毫不含糊地给商鞅撑腰道:“公孙鞅所说甚善!甚合寡人之心。如今秦国国势衰微,必须改变老路子。从今天起,他以左庶长身份制定变法,各位不要再作侥幸他想。”响亮的声音在大殿上震动,公元前356年的这一天显得风和日丽,秦国的天空像发光的蓝水晶,阳光洒满陕西大地。

  秦国商鞅的法家改革实践开始了,时间正是齐魏桂陵、马陵大战时期。商鞅夙兴夜寐、公而不私,终于通过十多年努力,加强了君权,完善了高效的职业官僚机构以取代旧卿大夫家族统治,使秦国在西陲崛起:政府效率最高,经济军事最勃发,并且最终并吞六国,一统华夷。然而,伟大导师商鞅同志自己却落得身败名裂,最终以阴谋造反罪、反传统罪、虐待犯人罪、强迫他人改变宗教信仰罪、毁坏人类文化遗产罪等多项罪名被判五车分尸,全家抄斩。

  这个行走江湖颇有年头,政治经历相当丰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赠送以全国领土,职业生涯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人物,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人物,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他呢?是全面打倒?还是辨证的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样的歌颂?

  记者潇水带着这些疑问,穿越时空隧道,来到西部新兴城市咸阳,前来进行采访。秦人前一时期从旧都雍城迁移来这里,目的是距离中原能更近些。只见咸阳宫道宽阔笔直,高墙大瓦,飞檐斗拱。秦国老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规矩。军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买卖的则抬不起偷来。路上有乘车的,有坐轿的(肩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连抬轿子的似乎也显得颇为轻松,觉得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见了当官的比较害怕。当官的一脸严肃,办事认真,朝廷之上,官员们听事决议,效率非凡,政府职能总体来讲高效运转,从咸阳城优异的卫生条件也可以看得出。

  潇水找到大良造府上,说明来意,在等待通报期间,潇水还看见几个人前来应聘。

  “请问你应聘什么职位?”潇水问。

  “我是应聘的厨师的,但是这里人告诉我说,现在正好缺一个给人割鼻子的。可是我只会切菜,你会刻字吗?”

  “我会。”(仰起刀笔,示意),“但是不会往肉上刻啊,这个还是您来吧。”

  “我想试试去,反正刻人跟切猪差不多,据说待遇很高的,可以吃一辈子小米。”

    “现在犯人很多是吗,你马上就要上班吗。”

  “是啊,大良造倚仗严密的法令管控官员和小民,这样我们的政府和军队、生产。效率才上去。我们的法令很严苛,很多犯人排着队等着脸上刻字呢。”

  “呕!天哪,我不会有事吧!”

  这时候,潇水被工作人员告知,大良造商鞅先生现在开会,请景监同志代为接受采访。景监走出来,下面是潇水对景监的采访录音。

  潇水:请问,作为国家领导的贴身人,您是如何为领导解忧,发现了商鞅这个人才的呢?

  景:一提到大良造,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湿润了。一个卫国人,为了秦国人民的改革事业,不远万里来到秦国开发大西北,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诸侯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啊。

  潇:那么,为了让后人更强烈地认识到您所发现的千里马的伟大,能不能请您谈谈大良造改革之前的秦国社会背景。

  监:好的。我们秦国一直独霸西陲,是整个华夏的霸主。

  潇:对不起,能不能说真话?尊重一下新闻采访的客观真实性。

  监:我说得就是客观实情,媒体一贯报道说西部落后,纯属新闻猎奇。你不是刚从魏国过来的吗?魏国的西长城,修在陕西东缘,就是防范我们的,长达1200里,反映了他们胆小如鼠,怕死了我们的事实。我们先君秦献公,刚还杀过长城去,砍了他们六万个人头。六万个,你想想看是什么概念,如果你一天吃一颗大头菜,六万个够你吃三辈子的。

  潇:说到吃大头菜,你们贵秦国确实还保存着人殉的陋习,割下的人头用于陪葬,请问是不是事实。

  监:我们先君秦献公也已经废除人殉了,改用兵马俑了。是的,我们是有个别落后的地方,比如我们的土地税收改革,比齐、鲁、三晋晚了三百年,也不过才晚三百年吧。但是,大良造一来,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迎头赶上,完成了东方发达国家三百年才做好的工作。

  潇:可是,我还听到一些说法。有人说,你们泱泱大国却连个钱币都没有,咸阳里没有市(农贸市场),你们还在以货易货、物物交换吗?

  监(脸有点红,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枚大钱):这是秦半两,外圆内方,是我们大良造所设计的,我们已经有钱了啊!而且便捷美观,这么一串,就全挂脖子上放着了。中原有这创意吗?中原全是刀币、布币,能串串吗?
刑名英雄(三)  
  
  潇水欣赏完景监同志的大钱——“孔方兄”的祖宗,稀世珍宝,又在得到允许后跑去旁听了商鞅同志在全国地方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潇水和大家一脸虔诚地听商鞅说道:“当前的税收改革工作责任重大,各郡县组织一定要严格执行国家政策:凡是一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的,必须分家,各立门户,各自交税,否则一人要交两份税。严禁大家族隐匿人口,确保国家征税和未来征兵  
工作的顺利完成。对那些收罗民户,隐瞒户口,逃避户税的大家族,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要查就要一查到底。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弃农经商者,我们不打击也不支持,但经商破产的,一定要严厉整顿,妻子儿女充官作奴。另外盐铁业是税收重心,必须加强管控力度,由国家专管专卖,严禁私铸私煮。我们必须花大力气捣毁私人铸煮窝点,由国家实行统一征购。

  “同志们,所有这些措施法令的推行,势必大大增加我们的税收,这在税政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同志们,我们从事的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几百万战斗在各条战线上的人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实践证明,我们的法家改革是完全正确的,非常必要的,我们的工作基本做到了实处。搞得好,抓的实,有特色,办实事,这是我们的经验之谈。在巩固前段成果的基础上,我要求把改革作为一项长期的政治任务,全面落实,稳扎稳打,边改边整,决不手软。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下去,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遍地荆棘,我们一定要成功!”

  两旁官员,均已提前将双手提至胸前,左右相对,间距半尺,等商鞅同志讲话一完,便响起长时间热烈掌声。主持人宣布:“今天会议就到这里,全场起立,欢送大良造离场——二级戒备!”。大良造商鞅在一片兵器蹭撞和脚步杂沓声中,离开会场。接着,大良造去会客厅中接受了记者潇水的专访。下面是采访录音。

  潇水:刚才听了您的讲话,很受鼓舞,非常激动人心,所以特意前来采访您。

  商鞅:好的。凡是有利于扩大我们秦国国际知名度的,我们都欢迎。

  潇:好,谢谢。商鞅先生,刚才从景监同志的介绍,我深刻感受到到贵大西北开发的成绩十分突出。我看见西北的百姓,都神采飞扬,他们在街头,在田野,在家中,在广场,奔走相告,传诵着大良造的英名。可以看得出,人们对您非常爱戴,敬畏得无孔不入。可是我很想问一下,为什么您却战战兢兢,连呆在家里还要二级戒备呢?(潇水目视两旁层层甲士,凛凛寒光)

  左更(官职名)代为回答:这是因为有些大家族出身的干部,对改革不冷不热,伺机破坏,他们派出恐怖分子,直接威胁着我们大良造的人身安全。

  鞅:这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思想还没有彻底解放。我们的改革工作,还是任重道远啊。

  潇:那么,您怎么办啊?

  左更:我们这么办。大良造出行的时候,实行一级戒备,几十辆防弹车前后开道,大力士保镖左右贴身,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持矛操戟,成两列跑步前进。这几条戒备,一样不全,我们也不能允许大良造出门。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良造打个喷嚏,秦国的经济就会感冒。所以确保大良造肢体完整,是我们的天职。

  潇:很好,谢谢。从上个世纪末的魏文侯时代开始,八十年来,变法变得非常时髦。李悝、吴起,慎到,都有变法,此时此刻,韩国申不害同志也在变法,你们之间有什么相同与不同呢?

  鞅:相同的地方都一样,是想强化君权。

  潇:这我在申不害那里也反复听到。我不明白,强化君权除了让国君爽一点,还能有什么好处?干吗你们都非要这样?

  鞅:强化君权,国内政治就安稳,少那些弑君案,三家分晋的事也不再重演。这不光是让国君爽了,也强国利民。比如说,你知道为什么鲁国最弱,打仗也不行,经济也不行,就是他君权太弱,分封的大家族坐大。鲁国分封的三桓——季孙、叔孙、孟孙,把国家的军队(也就是国君的军队,这俩概念是一样的)给瓜分了,一家统辖一军。季孙氏收了一军,连同为一军提供兵饷的乡邑也归了自己;叔孙氏把另一军的战士归了自己,这些战士家里的父兄还留给国君,算是夺了一半;而孟孙氏则把第三军的一半战士归了自己。这样,国君的主要权力就被爪分了,经济上也只能靠三家的进贡来维持。后来他们还是把国君给赶跑了。最后,季孙氏干脆在他的封邑上宣布独立,成为独立小国。你说,这种分封制下君权软弱的状态,国家能强大的了吗?晋国也是个例子,晋国本是春秋霸主,但是后来卿大夫家族势力上侵国君,各家争斗,各家各行其是,手中军队只为自家利益服务,而不是效忠整个国家利益。甚至互相动武,火并。晋的霸位慢慢也不行了,最后三家分晋,全没了。你说,君权不强化,能行吗?分封制度导致君权旁落、割据、内政动荡、破坏国力,一旦遇上强敌来犯,就更完蛋啦。

  潇:明白了。那么,你们是怎么实现强化君权的?

  鞅:遏制分封!这是根本办法,但是申不害作不到,他主要是讲“术”,就是让国君监控着臣属罢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而我是讲“法”,我是从分封制的根儿上来的:在我们秦国,达官贵族的俸禄太高,吃闲饭的人口太多,政策都出于大家族私门,这些蛀虫都是改革的对象。我们把他们的采邑聚合为县,全国分为三十一个县,由中央委派县长管理,随时撤换,不能世袭。通过这样一系列的相关法令就强化了君权。

  潇:明白了,你的法,不是简单的法制建设,是一套经济、政治反面“君权一元专制”改革的政令,对吧?

  鞅(满露喜色):不错。

  潇:可是,您的政令,或者说——“法”,是不是照搬照抄了魏国法家李悝先生?

  鞅:是继承发扬了他的法令,而且完成了经济体制变革,后者是李悝所无法比拟的。

  潇:什么经济体制变革。

  商:我们的法令也渗透的经济领域。首先是农业领域取消井田制的集体生产,那是大锅饭,没有积极性。我们把土地分配到户,废井田,开阡陌。我知道三晋早已经这么做了,但是我们做的更彻底。成效显著,我们亩产(合今0.32亩——记者注)达到50斤左右。三百亩地完税后的产量足够养活一家人。我们收税的法令也调整了,按照人头而不是土地。这样,大家族就不能收留食客,那些食客,整日游荡、到处胡说、好吃懒做,我们让他们必须下乡务农,开垦荒地。开荒者特别优待,十年内不交所得税。我们在翻土、中耕、除草、收割环节,都普遍使用铁器。我们还吸引三晋的民工,给房给地,免除三代徭役,不用参加战争,吸引他们过来传递技术。这些就是奖励耕战的“耕”的措施。

  潇:那“战”呢?

  鞅:斩敌人一枚首级,赐爵一级,俸禄五十石。斩敌人两个首级,赐爵二级,俸禄百石,等等依此类推。所以我们秦国男子乐意当兵,一辈子至少当两次。守卫首都一年,守卫边疆一年。我们反对大家族垄断政府。我们规定,没有军功,就必须取缔大家族的特权和爵位。他们的田宅、侍从、衣服的规格,都必须依据军功、爵位来设定,而不是出身。所以无能的贵族只能变成破落户。

  潇:这比中原诸侯有什么不同。

  鞅:中原做的都不好。

  潇:他们怎么不好。

  鞅:他们请托之风严重,官场风气不良。君主用人只是依靠大家族的请托。提拔一个人,全看他所属的家族、派系。庸碌无能的帮派份子轮享各种肥缺,真正人才无法通过这个机制胜出,都被排斥在野了。我们管理官僚不一样,我们反对任人唯亲,旧的卿大夫大家族里诞生不了英才,英才都起于草莽——就是布衣士人喽。所以我们广开用人门路,官员聘任的唯一依据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老子出身什么大家族。官员晋升的唯一依据是他的政绩或者战功,而不是他把道德吹嘘得多胀。

  潇:那贵国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政绩呢?

  鞅:我们的“法”也涉及行政管理,法不光管着老百姓,也包括官僚。我们用严密的法令约束他们的工作生活,整治官场作风,官僚们出于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没人敢营私结党,不得不尽职尽责,这是法令严苛得成效啊。我们认为,用法令约束比道德教育更加有效,我们秦国吏制清明,没有贪官污吏横行的场面,政府职能效率颇高。除了法令约束,当然也要考核官僚。我们的口号是,考核是公正的、透明的、一丝不挂的。比如一个县长,我们要考核他管辖地面的粮仓数目,人口数目,壮年男子、壮年女子数目,老年人、体弱者数目,官吏文人数目,有益于国家的农民的数目,靠吹嘘游说混饭吃的人数目,马、牛、牲口草料的数目,等等。我们管这个叫“上计”。

  潇:哇,真够量化的啊。你知道两千年后的人们考核什么吗?

  鞅:两千年后的考核什么?

  潇:德、能、勤、纪。

  鞅:哼哼。我们是以政绩论英雄,而不是孔子那一套道德礼仪。做官如果只在品德作风上作秀但没有政绩,是没有机会的。

  潇:噢。请问,在改革过程中,您总的体会是什么?

  鞅:主要是四条,说,学,斗,唱。说就是对上级领导要会说,确保有领导撑腰;学就是使劲模仿魏国的成功经验;斗就是斗守旧派、斗大家族,斗个你死我活,警惕他们每一个风吹草动和凶残反扑;唱就是对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复宣导,确保群众参与。

  潇:我听说您在宣导过程中,还有过“迁木立信”活动。

  鞅:是的。

  潇:其实吴起早在河西地区奖励军功的时候就搞过“迁木立信”。

  鞅:我们跟他不一样。

  潇:怎么不一样。

  鞅:有质的不同。他用的是车辕,我们用的是木杆。

  潇:那确实有很大不同。具体操作起来呢?

  鞅:改革,要先要树立起政府形象和改革者的信誉度。我就在农贸市场南门,竖立起三人长的木头,谁能把它扛到农贸市场北门,赏黄金二百两。群众都持观望态度,我们遂把赏格提高到一千两。人们还是满眼疑惑。这也反应了在变法前夕,群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最后,我们不得不派出“托儿”,分开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头就走。许多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跟着,一直跟到北门。我于是亲自代表政府,给这个托儿一千两黄金。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从此极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誉,为接下来的立法和体改工作构建了平台。

  潇:我听说,在改革进程中,还有人试图破坏你们的改革成果,就教唆太子驷犯法。太子犯法了吗?

  鞅:是的。根据市容卫生部门汇报,太子把垃圾倒在了咸阳市大道上了。

  潇:应该怎么处理。

  鞅:如果依照中原国家的传统,太子犯罪,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刑不上大夫嘛。这是孔老夫子的主张,片面强调思想教育而取代动真格的。我们法家坚决反对。我们不把平民的行为提高到用礼的水平,而是把贵族的行为标准降低到用刑的水平,所以,我处罚了他们,给太子的两个老师脸上都刺了字,其中一人还割掉鼻子喂狗,使他迄今八年没敢出门。这就是不分贵贱、不分亲疏,一律断于法,这是保证我们的法令执行力度到位的第一条。在法律上随便出入也是不可以的,不管是有权的高官还是出身了不起的名人,我们有法必依!处理太子就是为了强调法律的严肃性。

  潇:这我看到了,很多人都排队等着脸上刻字呢!另外,作为一个刑名英雄,您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您的“什伍连坐法”,您能详细介绍一下吗?

  鞅:我们为了加强社会治安,把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互相担保,互相监视。一家犯罪,九家都要检举,否则十家一起判罪。外出必须携带身份证,没有证件各地不准留宿。这都是为了改变秦国游牧民族的原始放浪天性,必须使用猛药。

  左更:另外,我们为了充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明确了凿脑门、抽肋、镬烹、宫刑之类用意良好的刑罚。还有剃头发、刺脸字、砍脚、割鼻子、打屁股,轻一点的还有罚款,体力劳动,重的则流放边疆戍守要塞。犯人家属也要承担法律责任。犯严重的罪,就要夷灭三族,三族就是父族、母族、 妻子一族。

  潇:我听说,凡是偷窃生产资料牛和马的,就判死刑,是不是太重了点。还有一次你们在渭水河边审理案子,拖出来的囚犯七百多号,审一个判一个,判一个办一个,杀的杀,打屁股的打屁股,渭水河都染红了,号哭之声动于天地。

  鞅:是的,我们主张轻罪重罚!这是我们确保法令执行力度强的第二条,也就是“厚赏重罚”,赏的罚的都很重,不能不痛不痒,拿行政批评或者象征性地罚款来敷衍了事。我们说,只有惩罚力度大,才能保证法令政策执行彻底,没有大力气的惩罚跟着,谁拿你的法令政策当回事?比如说,我们要求旅馆收留住宿人员必须有身份证,这一条我们执行得非常到位,即便边境山区的旅馆也丝毫不敢含糊。他们不敢含糊,是因为我们惩罚力度大,他违规了就罚得他体无完肤。又比如对于在马路上倒脏土的,我们就砍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所以咸阳这里非常清洁,你看不到随地吐痰的。我们不许搞三陪,谁搞三陪我们就重拳打击,直至置之于死地,不管他是谁!我们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现屡杜不绝情况的。总之,我们主张轻罪重罚。秦国这个地方,戎狄之风强悍,人民素质底下,必须加强严打。不用这记猛药,我们没法快速搞上去。不仅于此,轻罪重罚还有积极意义,对于偷牛偷马的小罪,判得很重,这样迫使老百姓连轻罪都不敢犯,重罪则更不敢犯,也就不至于遭受重罪的致死性处罚了,也就等于保护和爱护了大家,最终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你知道,慈母往往教出败家子,而严父造就英雄。从长远看,慈母没有“爱”孩子,而是害孩子,严父反倒是爱孩子。这就是我说的,杀戮、刑罚能够回归于道德,而仁义反而酿成残暴。我不同意儒家愚蠢的仁义。远古时候的人朴实而厚道,现在的人巧诈而虚伪。所以,古代把德教放在首位,现在把刑罚放在前头。这个古今不同的道理却为世俗之人所疑惑不解。

  潇:你们确保法令执行,第一条是不分亲属贵贱不搞特权,第二条是厚赏重罚、轻罪重罚,还有没有别的经验?

  鞅:第三条就是全面普法。我们不许老百姓看别的书,特别是儒家的东西,我们都主张烧掉,以免混淆视听(原来秦始皇烧书早有来源)。我们要求“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全面学习政府各类法令,大家知法了,也就易于遵守。有人管这叫做愚民政策,但我们叫普法宣传。注意,我这里说的法不仅仅是刑事犯罪方面的,它其实是我们法家的“法”,不光是狭义的法律,而是广义的法令,涉及田地规划、税收、干部任用、考核、军功、奖励耕织、重农抑商等等,以及职业官僚取代卿大夫,郡县取代世袭封邑的政治方面的各种“法”,各种改革政治经济军事的方案,绝不仅仅是刑罚的范畴。它上管官,下管民,统理全国全方位。这套广泛涉及农业、商业、手工业、生活、军事、政治等等的改革体系、法令制度,除了有强化君权、稳定政治之功效,还一并可以发展国力,支撑列国战争。因为我们的“法”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可以富国强兵的。我们不是像孔子那样,只会鼓吹礼仪道德,虽然这样也能强化君权,但对发展国力全无用处。

  潇: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您搞得这一套“法”,既加强了君权又发展了国力,这是你们法家最终的两个光辉目标。是不是?

  鞅:是。

  潇:但是,你们法家就没有什么缺点了吗?

  鞅:我们就怕遇上一个混蛋国君(比如“秦二世”——记者注),他扭曲和滥用我们的考核、选拔、耕战等一系列法令机制,那就算完蛋了,法就乱了。这说明,制度还不能完全取代人。

  潇:所以,如果未来秦国覆灭,那不是贵法家的错,而是贵君主不称职。

  鞅:是的。让一个愚蠢的国君来运用法家这套体系,就象让一个疯子操作航天飞机。不管怎么样,我们秦国改革十年,年年有新政策出台,国家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人民有吃有喝,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全国大治,兵革大强,诸侯畏惧,周天子都给我们送来了腊肉干儿。我们为了进一步向中原争霸,特把国都雍城(陕西凤翔),东移到了咸阳,从咸阳这里再往东200里,就直出函谷关,北可以伐三晋(山西省),南可以袭中原(河南省)。你是当记者的,你看,我个人的功业,比起秦穆公时代的五羊皮大夫“百里奚”,何如!

  潇:他当然比不上您!但是俗话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我们祝愿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

  鞅:道理我明白。但是为了深化改革,我不能退啊,一退,改革就要流产啦。

  左更:大良造的一招一式,都公而无私,个人荣辱,不算什么,宁可为改革流血献身。但是,近来舆论界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对大良造经常说三道四,劝他退休。大良造对这种现象表示出高度的气愤。我们的口号是,老树可以开新花,老狗可以学习新游戏。不是大良造要适应老传统,而是老传统必须适应大良造。

  潇:好的。非常感谢您们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很受教育。

  鞅:谢谢。

  左更:谢谢采访。

  以上是潇水在秦国为您报道的,时间是公元前341年,马陵大战完后。
刑名英雄(四)  
  
  陕西省中部渭河两岸的八百里秦川,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伏羲神农这些远古圣人都在这里,大周朝也在这里起家。但是东周以后,受戎狄侵袭,这里变的落后了。公元前340年,马陵之战后次年,秦国大良造商鞅完成这一地区的改革以后,野心膨胀,经过秦孝公批准,趁着魏国马陵之战大败,大兵浩浩荡荡,杀奔河西之地。河西之地,是陕西东缘的一长条土地,在黄河以西。  
三百年来,秦晋反复争夺之,本世纪初吴起为魏国复得此地。如今吴起已乘黄鹤去,魏人只好在这里修起长城。“公子卯”奉魏惠王之命驰赴西河增援,凭借长城抵御商鞅。

  商鞅给魏公子卯写来信:“尊敬的公子卯将军,我十年前在魏国等机会的时候,与公子您乃莫逆之交,一起探讨过人生伟大的意义和年轻的无穷愁闷。日夜不绝如缕,时光偷度,想不到今天我们却在疆场相会。今天的你我,是否还追忆着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过去的航船?请让我恭敬地请求您,让我们双方罢兵吧,结盟而去吧。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呼唤,涛声依旧却不见了当初的夜晚。”

  公子卯——一看名字就知道其出身贵族,“公子”表示他是国君宗族的,是魏惠王的哥们,任人唯亲来的,金玉其外,草包其内。他在部将的劝说下,拒绝了商鞅没安好心的邀请。

  过了没多久,商鞅拔起大军,掉转车辕,主动班师回国。公子卯乐了,商鞅还是够感情啊,给我面子啊。于是也拔营回国。走出不很远,商鞅又送来书信道:“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临别的我感到空前的无所事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冬日感触,使我酒兴大发。怎么样,有空来坐坐,临别最后一晤了!”

  公子卯忍不住了,说:“好吧,既然都撤军了,和平了,那我去见见商鞅吧,吃顿临别饭,叙叙旧。”公子卯带了几个保镖,只身赴会,喝了几圈酒,商鞅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讲credibility(信誉)了,一声号令,尽杀公子卯的保镖,拿下公子卯,并且挥兵急攻已然群龙无首的魏师。魏军武卒都是拿固定工资的,这么多年了,士兵年龄老化,并且只求保命要紧(如果命没了,国定的工资也就没了)。秦军的锐士则相反,打仗都是扛任务的,一场战斗砍多少敌人人头,商鞅事先都给每小队下了指标。超过指标的部分有奖励,达不到受罚。秦兵一边砍魏军人头,一边还掐着指头算数,二八一十六,三五一十五,八个加九个,四十个人头,能换六十亩地啦,再砍三个人头,加上次两个,回家当小地主啦。噗哧噗哧砍魏军脑袋。

  魏人后背被黄河阻断,无法东遁回国,只好留下一堆人头,让它停泊在枫桥边,再也登不上回家的客船了。他们只在遥远亲人的盼望中,还保存着那一张笑脸。其实,说砍人头是不准去的。人的颈椎是很硬的,轻易是砍不下来的,一般的青铜武器适合刺,而不是砍,青铜斧钺才能砍,但只在刑场上用。所以,战场上忙于厮杀的士卒,是来不及去切掉敌人的脑袋的,而只是把敌人杀死后,割其左耳朵下来,回去作为领赏的依据。

  魏军此次大丧其师,魏惠王的夜晚从此被恶梦霸占,这是继桂陵、马陵之后的第三场恶梦。魏惠王恨恨地说:“吾恨未听公叔痤之言。”当初公叔痤遗言以商鞅为相,要不就杀了商鞅,魏惠王都没有听。不知道他的悔恨,是没杀商鞅,还是没用商鞅。

  商鞅大破魏军,收得河西部分要塞,秦孝公以其功大,赐商鞅“商於之地”十五个城邑(每个面积不超过一所普通大学),连绵四百多里,从陕西的东南角,绵延到河南西部。商鞅得了商於之地,被赐号“商君”。君是一种爵位,是诸侯国内仅次于国君的最高爵位,后来的孟尝君、信陵君者流都是君。君可以承包一大块土地,仿佛国中之国(类似从前的卿大夫封邑,但自主权没有封邑大),在不断强化君权的战国时代,轻易不封君,一般只有国君亲戚或同性恋伙伴才有此殊荣,从中可见出秦孝公对商鞅恩宠有加。两年后,秦孝公为了进一步表达对商鞅的宠信,干脆卧床不起,芳龄才四十出头。

  商鞅被叫到病床前,秦孝公说:“商君啊┅┅,现在社会上流行一股新的思潮。”

  “请问主君,是什么思潮?”

  “就是禅让主义啊。天下为公,不是一姓之天下,有德有能者居之。你的贤能海内瞩目,所以我打算把国君的位子禅让给你。”

  商鞅听罢,五雷轰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类似诸葛亮)。不过,商鞅确实公而无私,谢绝了秦孝公的美意。秦孝公看见窗外的太阳在极遥远不可目睹的地方,用淡白的余光顾及了这个新兴城市咸阳,然后他翻了个身,死了。战国第三大鳄鱼秦孝公一死,商鞅立即专心扶立太子驷为新的国君——秦惠文君。

  商鞅扫荡了世袭等级制度,打击了卿大夫家族,取缔他们德封邑。这些被扫荡被取缔的人,开始反攻倒算,一如当年吴起变法后遭受反攻倒算一样。太子驷当初在咸阳大街倒垃圾违纪,他老师被割了鼻子,猫在家里十年不敢出门。现在一看秦孝公死了,商鞅失去了后台,而太子驷当国君了,赶紧捂着鼻子蹦出来,积极揭发检举商鞅的“造反”行径:“商鞅蛊惑先君,专揽朝政,乃是魏国派来的卧底特务,野心家、阴谋家,妄图一举颠覆秦国伟大政权,证据十二分确凿,不信抓来审问。”

  秦惠文君(原太子驷)说:“好,请逮捕商鞅,调查取证!”商鞅听到风声,赶紧一级戒备,在武警保护下,撒腿逃出咸阳,半路出境住旅馆,正赶上当地搞严打,非要拿出身份证登记不可,否则不让住宿。旅馆经理讲:“没有身份证,不许入住,这是上边要求的!上边要求了,如今社会治安形式非常严峻,扫黄打非,必须常抓不懈!”

  晚风寒冷地肆虐起来,商鞅急了:“英雄啊!你放我进去住吧!”

  “放过你?给我一个放你的理由先!”

  “我的身份证丢了耶!”

  “不交验身份证,出了重大刑事案件,旅馆经理要连坐!这是商鞅法令要求德。商君虽然现在被通缉捉拿了,但是他的法没有变啊!”

  商鞅欲哭无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敢交身份证,怕被发现身份而遭捉拿。他只好在马车里睡觉,露宿野外,也没法洗澡了。(“作法自毙”就是从这里来的。秦国的法律执行力度也真是强啊,在边辟的野外都能做到这么严格,执行不走样。这样的政府效能在当今时代也是难以达到的啊)。

  好不容易逃出边境,商鞅来到他攻打过的河西之地,对着东边的魏国要塞喊:“喂——,听着,我是商鞅,秦国的商鞅,也是魏国的商鞅啊——。喂!——他们说我是你们的特务,现在我没处去了,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特务,放我进去吧!我只好找你们啦——”

  魏国人紧张了,赶紧报告领导,领导一想,商鞅没少杀我边防军民,还诱惑我边民叛国逃跑入秦,是我们的仇人啊。秦人如狼似虎,他们通缉商鞅,我们又怎敢收藏。于是上城喊:“商鞅——不好意思啊,我们这个小庙,装不了你这大神啊!——您还是另想办法吧!抱歉啦!”

  商鞅走投无路,只好折向南,回到自己的封地——商於十五个城,在河南西部、陕西东南部。商鞅在自己的老窝蹲了几天,风声越来越紧,秦惠文君(太子驷)没有饶他的意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第二天,眼圈青肿的商鞅召集私人武装说:“咱们造反吧!”

  从前的功名全不要了,商鞅的造反军矛头指向中央,向北攻打到了陕西华县。但是这时候的封地军队,已经与从前的春秋时代不能同日而语,君王为了专制化的需要,限制地方封邑上的私人武装,已不可能发展出什么职业化的战斗力。秦国政府军从咸阳出发,以其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拿提成之师,与化县守军合兵一处,迅速把商鞅击得粉碎,五花大绑捉回咸阳复命。

  公元前338年的这一天,商鞅被绑到了咸阳市农贸市场,这是一个卖菜、杀人及教育群众的地方。围观者水泄不通,有惊讶的,有哀伤的,有快意的,有麻木的。商鞅闭着眼,在被勒死前的那一刻,他睁开眼,望着咸阳上空的白云,他这一生中最值的怀念的时光,是什么呢?不是出将入相时的威风,不是二十二年为秦国绘制改革蓝图的呕心沥血,不是西破强魏时的群情激昂,而是从前年轻的他,在魏国公叔痤相府里,留着小黑胡子,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整日和其他门客们投壶斗棋、煮酒谈天,那一段好悠闲的时光啊!

  一半是雍容的雪,一半是奔腾的江。来不及想得太多,在秋风宕荡的午后,死神拎着一条洁白的绳子,绕过千千万万的小路,找到了咸阳市上的商鞅,拉起了他,把这个离家太远的游子,带走到更远更加无穷的地方。商鞅以身殉职,被缢死(这是大官僚的死法)。全家不分男女老少,儿子姬妾,全部被杀个精光。这似乎还不够让人解气,或者不够满足咸阳市围观群众的需求,秦惠文君批准把商鞅的body(尸体)套在五辆马车上,一齐拉动,一分为五。

  商鞅body以五块的形式,被拉在全国循示,以警戒国民。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访民间,巡视他治理出来的蒸蒸日上的国家。西部的晨光,用细小的拳头,穿过树影,向马车上商鞅的body轻轻捶去。不管是好脾气的农夫,还是欲壑难填的商人,还是拿奖金的士兵,在秦国大地上,都被轻纯的晨风梳理了,而吹拂起这晨风的人,正在无言地离去。

  但是人们埋头不愿去想。

  而商鞅更加无言地走向更远。在他身后,西北雄浑的大地上,崛起了一个大辉煌,那就是伟大的秦国,未来一统华夷的秦国!秦国本身的最终胜利,是法家的大成功,是商鞅的纪念碑。这个起自布衣的改革家,实现了他布衣英雄主义的伟大功业!
合纵连横(一)  
  
  时间是在商鞅死后不久,公元前335年,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从老家河南东部的宋国,坐着驿站的公共汽车,后面跟着他的五辆装着书简的车,颠簸着来到河南中部的魏国大梁求发展。他就是惠施先生,主子百家中名家学派的掌门人,“学富五车”就是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总跟着五辆书简。

  
  名家,是诸子百家中的一种,可能不像儒家、墨家那么知名,但是非常荒谬有趣。名家的创始人“邓析”是春秋时代的人。邓析善于诡辩,创造了“两可”学说,在法庭上能把错的说成对的,对的说成错的,他想帮谁谁就赢,是我国最早的职业律师。于是,求学者不可胜数,都送衣服给他当学费,学成以后,纷纷打赢官司。后来,邓析干脆自己私刻了一本法律叫做“竹刑”,因为是写在竹板上的,内容很不错。但是这个可怜的人最终被大政治家子产给斩了,陈尸示众,因为他私刻刑书“乱法”。但他的“竹刑”却被政府沿用。惠施是如今战国中期的名家巨子,继承邓析衣钵,有很多名满天下的论点,多数却像《时间简史》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他说:“大地的中央,是在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这不是气死人吗。燕国的北面在北方,越国的南面在南方,燕北越南怎么会是大地的中央呢?但其实这是关于地球是圆形的最早论断。惠施针对物质结构也发言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没有内部的(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和古希腊同期的原子理论一样:无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万物都由粒子构成,所以惠施认为“万物毕同”,没有差异。万物毕同,这就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事物之间没有差异性了。于是惠施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高与低、大与小之间没有区别了。这个观点得到他的好朋友庄子的叫好和捧脚。庄子说,鸟儿的毫毛比泰山还大,因为万物一同。

  惠施继续推动波澜,认为郢都虽然小,中原虽然大,但比起无穷无尽的空间,渺小的二者无甚区别,所以“郢都占有天下”——郢都即是天下,篡改了空间上的客观差异。惠施接着窜改时间上差异性,他认为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时间上对于任何事务是没有差异的。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就从越国回来了”。他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往梭时空隧道的返穿人。

  总之,惠施不想看到事物的多样性,他说“白狗黑”、“癞蛤蟆有尾巴”等等。惠施这些抹煞事物、时空差异的做法,叫做“合同异”,引发出他的伦理主张:既然一切事物没有差异,那就要“泛爱一切,天地一体”。于是惠施终于叫嚣:卵有毛、马有卵、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连环可解、犬可以为羊、老太婆有胡须、小马驹没有娘、鸡有三只脚、轮子并不碾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以及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

  最后这句使人想起希腊早一时期的悖论家“芝诺”飞矢不动的理论:箭虽然在飞,其实不飞。芝诺不但宣布飞箭是不动的,而且判定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飞毛腿阿基列斯永远不能从后面追上乌龟。阿基列斯走十步,龟也前进一步,阿基列斯每走一步,龟也走十分之一步。如此永远追不上前边的乌龟。

  这些高难度的设论,或者说可爱的谬论,令后代的高智商人士纷纷揪着头发发疯,想把它们解释通。连近代的胡适之校长也在为之努力呢。胡校长说,白狗、黑狗都是狗,所以白狗也黑。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蝌蚪时期),所以都一样有尾巴。鸡蛋中有鸡的形状和鸡毛,否则怎么变出鸡呢,所以卵有毛。生物的前一种形式饱含后一形式的可能性,马虽然不是卵生的,但曾经有过卵生的进化阶段嘛,所以马有卵。而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那是因为视觉暂留现象嘛。

  当然,也有不给惠施捧脚的,那就是“公孙龙”先生,他的所谓白马非马,强调事物的差异性,也是名家的大才。在当时古代的通衢大道上,政府设有关隘,专门向商人征收过路费。公孙龙牵着白马过关,人家让他给马交税,他把眼睛一瞪:“交什么交!这是马吗,这不是马。白马非马也!”

  “马”是一种动物,“白”是一种颜色,“白马”是一种动物加一种颜色。三者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马”包括一切马。“白马”只包括白马。“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既然白马和马是两样东西,那么黄马、骊牛简直是三样东西。你可以看见黄色、骊色和高大兽形这三样东西,所以是三样东西。一块白色的坚硬石头则是两块石头:眼看是白石头,手摸是坚石头,所以是两块石头——这就叫“离坚白”了,公孙龙强调事物的差异性。公孙龙的“离坚白”(事物全是差异)与惠施的“合同异”(事物没有差异),各持一端,各自获得一粒真理,莫名其妙地启迪着人们的智慧,总之都是我们现代小青年很少关心的晦涩思辨。

  名家人物谈论这些东西,就叫做循名责实。坚白也好,同异也好,探讨这些,目的都在于分析清事物本质,做到名实相符。名实相符就成为他们的一种政治主张,政府、政令里边名实不符的事情太多了。名家反对放空炮,不要走过场,不要搞形式主义。

  名家巨子惠施,就这样带着他的学说跑到魏国大梁,整天坐而论道,朗朗有声,吸引了很多人来听。魏惠王的相国白圭听了,很反感。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因为他自己是个成功的经济学家,非常有钱有势。白圭的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专门捣腾粮食生漆和丝绸,丰年抛出丝漆,收进小米,荒年抛出小米,收购丝漆,每每大发一笔。他积极奔走,往来贩运,带着业务助理攫取利润,就像鸷鸟猛扑一样。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L形的横部分)与河南南部的淮河水系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这个运河叫做“鸿沟”,也是楚汉相争、鸿沟为界的地段,号称中原水利枢纽,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所收编,成为大运河中的一段,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白圭讨厌惠施,他把惠施比喻成新媳妇。白圭常在魏惠王面前讽刺惠施:新娘子出来乍到,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车(当时结婚北方坐车,南方坐船,都不坐轿)就张嘴打听:“这前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不能乱抽啊!’

  嫁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灶火烧得通红,她赶紧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呀,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石臼(捣米脱壳用的)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倘若她看见衣服晾在绳子上,也一定要喊:下雨啦!打雷啦!别忘收衣服!)

  “这个新媳妇,屁股还没坐稳,就一路唠唠叨叨成了管家婆!哈——!”白圭讲这个寓言是为了讽刺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瞎指挥,瞎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听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号称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孩子,还分什么时间场合?白圭这人躲在一边说风凉话,把我污辱为‘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唉,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听完,答道:“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还不熟。这种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惠施只会说漂亮话,就跟这大鼎相似。”

  惠施说:“不对。假使当兵的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上边加上一个甑(蒸饭用的屉),与鼎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是最合适不过的,怎么说它没用。是你不会用我吧!”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你只能托着甑,蒸饭用啦!”(也够损的!)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信用惠施的魏惠王面子。魏惠王很着迷惠施的学说,自己在马陵大败,很想有所新的举措,于是让相国白圭办退休手续,惠施接班为相。惠施制定了新的法令,国人们都很满意,当然也不乏吹毛求疵者,说法令中含有靡靡之音,所以不实用!(真不知法令中怎么会有靡靡之音,怎么想的啊?)。惠施不以为意,他身为相国,志得意满,谱也大了,一出行后边就跟着好几百辆车子,有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不耕而食,谈天轮道,白拿工资。有人于是到魏惠王那儿提意见,说惠施这帮人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你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就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大石杵在城上捣土,把土夯实;有的人背着簸箕在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俩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我,拿着勘察仪器观望方位,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你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切削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啊。”惠施这些伟大的比喻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魏惠王甚至想退居二线,把国家禅让给贤德的他,称他为仲父,被惠施婉言谢绝,知道自己没那个号召力。

  没多久,惠施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庄子先生,醉生梦死地流窜到魏国来了。“庄子来了,他想抢您的相位吧!”有人跑来报告。惠施闻言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主动跑来投案自首,说:“老朋友见面,也不至于如此啊!我听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鸀’(音原除),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鸀,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着个大臭耗子,看见鹓鸀打头上经过,就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口赫)!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惠施先生不会是也想对我(口赫)哇吧?”

  惠施被说得没脾气了,把庄子留下,每日与之辩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他还领着庄子参观了魏惠王的厨房,观赏庖丁解牛的场面。庄子从中悟出了游刃有余,养生保身,逃避社会的理论。魏惠王听了说:“善!”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城门,走上护城河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河水。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多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拮难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快别瞎掰了。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快乐啦。哈哈。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觉得中文不够表述真理的了,就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question. You asked me how I knew the happiness of the fish. Your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new that I knew. I knew it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脸红耳赤地讨论着认识论、移情作用等高深道理,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惠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他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压碎了。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哪有适合它的缸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到澄空啊!”(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可以救生。民间至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中原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相国惠施又说自己有一颗大树,大樗树,大的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庄子说,你有一颗大树,却怕它没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于其侧,逍遥乎寝卧于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后来,惠施死时,庄子在惠施墓前有一篇讲话,称赞惠施“学富五车”,还深情比喻两人的深刻友情,讲了郢人运斤的故事:“有一个郢都卖把式的人,把白粉涂在鼻尖上,薄若蝇翼。他的搭挡拿起斧子,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斧子就削去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容。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搭挡也不敢运斧子了——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鼻子主人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他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这是真心话啊!)

  后来,庄子继续在中原游荡,接近大自然,庄子最喜欢的就是大树,特别是像他这样不成材的大歪树。他认为大树一旦成材,就会有人来砍,不能终其天年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赋闲在家,做一个无用的人,或者干脆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介于无用、有用之间成为混沌。但是,如此高雅使得庄子终身不名一文,朝不保夕。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是他的腰包一无所有。困难的时候,庄子就去某植物漆生产园当业务员,开的工资不够买肉,所以业余时间就下河钓鱼,添补点生计。不过他还是凑合着弄到了一个媳妇,但他媳妇被他这种不求上进的生活方式,连饿再气地弄死了。庄子不以为意,敲着破盆给他媳妇送葬,边敲边唱,唱个不停,非常开心,好像谁家有喜事似的。这就是庄子。

  南方的楚威王听说了庄子的高行,觉得他很有些歪才,又会写寓言故事,文笔瑰丽,也见过世面,就派了两个大夫前来找他,请他出来当官。庄子正在中原北部卫国城外濮水上钓鱼,端着渔杆,头也不扭,说道:“从前,你们楚国有一只老神龟,死了三千年了,乌龟盖儿奉在朝堂之上,算是国家吉祥物吧,人们都来祭拜。请问,老乌龟是愿意死掉当个吉祥物呢?还是曳尾于泥中好呢?”

  两大夫说:“还是曳尾于泥中,活在大自然,图个欢快自由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庄子说:“你们说得有道理耶,我还是曳尾于泥中吧,自由自在好了。你俩快走吧!不要侮辱我的美了!我不是你的style来的,不要缠着我当官了!”

  庄子拒绝做官。庄子的美,只在顺乎自然,对水草山川宇宙万物以及他自己,都很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只求内心更明媚、更浓绿、更热烈。他反对一切人为,反对把仙鹤的长腿嫁接给麻雀。他不关心城市生活,不关心诸侯经济,不关心开发民智和缩短贸易逆差。他也不关心这一季人民的温饱。当然,人民也不关心他。




合纵连横(二)  
  
  不提庄子放任自流,说说惠施当初呆在大梁城里当相国,积极用事。魏惠王问他:“我们前一时期桂陵大战、马陵大战、西河之战,三次大战失败,有生力量全被歼灭,秦人现在又从西边侵夺不已,国内形式非常危险啊。”

  
  惠施回答:“我有一个办法,是从我们名家的学说来的。我们请齐国也称王,他一有王名,别人一定责求他的王实,发现他有名无实,诸侯必然从而攻之。齐国就没机会威胁我们了。”于是,魏惠王亲自两次跑到东方大齐,找田因齐,喊他大王。但是田因齐不见他。魏惠王干脆穿上丧国之服,戴着布帽子,以战败者身份,把自己拘禁起来,请求朝拜齐国。田因齐还是不肯接见,不肯“求同存异,使两国关系不断取得新的进展”。魏惠王急了,使出最后一招,一口接一口地使劲喊田因齐为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啊!

  终于田因齐听得痒痒难耐,乐了,索性也继魏惠王之后称起王来,是为“齐威王”。俩人在山东滕县召开大会,魏惠王和韩国领导人拥戴齐威王为王,时间是在公元前334年(商鞅死后第四年)。这就是所谓的“齐魏相王”。这时候的天下,就有了周、魏、齐、楚、越五个王了!对此,老周天子没什么意见。但是楚威王不乐意了(惠施名实相悖的用意得到印证)。楚威王为什么不乐意呢,魏称王了不算,齐也称王,而且连过结合连好,在会议上故意嚷嚷“卑楚”,意思是共同抵制南方楚国,使得楚国深感不安。楚威王对此愤怒已极,“寝不寐,食不饱”。第二年,为了表示他对齐威王(田因齐)称王的愤怒,楚威王次年发动“护法战争”,讨伐齐威王,亲自远袭齐国,在泗水之上击溃齐将申缚,打击齐国势焰,客观上缓解了魏国在三次大败之后的危险局面。魏惠王却躲在一边看热闹,消耗齐国。惠施的的策略得逞了。

  可是魏惠王的日子仍然不好过,东线齐国没事了,西线却难受起来。他的西边,虽然新死了商鞅,但商鞅那一套艰苦卓绝的战时法西斯主义和富国强兵法家政策却没有死。秦国人在新任国君秦惠文君(原太子驷)领导下,继续深化法家改革,遏制分封,强化君权,起到了发展国力的作用,同时内急耕织,外重战伐,咄咄逼人,不厌其烦地从西边攻侵魏国。商鞅的继任者,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给魏国又做了大外科手术。公孙衍继商鞅用兵夺得部分河西之地之后,再度指挥秦兵践踏河西要塞,俘虏了驻兵这里的魏国西线总指挥大将龙贾,斩首八万,重创魏国西线主力军。龙贾所筑起的长达1200里的西线长城,成为秦人的国内旅游景点。公孙衍是个缺少媒体炒作的时代弄潮儿,能力很强,此时暂露头角。

  次年,秦人的力量甚至跃过河西要塞,渡过黄河天堑,夺取黄河以东的“河东三邑”(山西南部的万荣、曲沃、河津地区,这都是当年晋国的龙兴之地,晋献公打下来的地盘),从而印证了五十年前吴起在黄河泛舟时的预言:“河山之险,不足以保社稷也!”黄河天堑也挡不住秦军啊。

  同年,公元前330年,有一个叫张仪的人从中原游浪到了秦国,通过外交手段,帮着秦国彻底吃进了魏国河西地区全境(吴起当年打下的地盘全没了)。

  现在插说一下张仪同志简历:

  张仪原籍也是魏国(魏国的人才流失率真高啊。吴起,孙膑,商鞅,张仪,公孙衍这帮人都跑了。这是由于魏文侯以后的国家领导人魏武侯、魏惠王一味重用宗族高干造成的,虽然强化了王权,却失去了强材。)张仪的祖上也曾比较阔气,是魏国公族的第十八竿子能打到的亲戚,但到了他这辈儿已全不顶用,基本上是个穷光蛋,张仪不得不自谋出路。他跑去做了鬼谷子的高材生,比孙膑、庞涓那一届学生晚了二十年。不过,据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张仪在云梦山学习期间缺乏自律,行为不端,爱偷同学的铅笔刀和凉在外面的衣裳。导致大家只好互相偷,才保证了有衣裳穿(就像大学生你偷我自行车,我偷你自行车)。毕业以后,张仪跑到楚国鬼混。

  仗义每在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文弱的张仪在楚国租了个小屋子,待业,吃不起饭,完全靠着外出赴宴,才摆脱了在家中被饿死的危险。有一次他去上柱国“昭阳”先生家蹭饭(上柱国就是从前的司马,位在令尹之下)。张仪厕身宾客之中,跟大伙一起向昭阳先生敬酒。当大家吃到贼饱的时候,昭阳先生突然发现他的电脑不见了(对不起,是宝玉不见了,不是昭阳电脑)。

  下边的帮闲们都说:“没错,准是张仪偷的。张仪这家伙贫而无行,最就爱偷别人的铅笔刀和衣裳了,一定是他盗了您的宝璧。”于是大家一起起哄,去抓张仪。张仪为了防饿,肚子吃得胀极了,还以为大家要做游戏呢,很高兴被带到堂子中央。当被按在地上以后,才知道是要挨打。张仪很后悔,早知道就不吃这么多了。

  “我不想肚子朝下躺着,”张仪提出要求,“那样我会爆炸的!”

  “那就肚子朝上。”

  “那我也受不了啊!”

  最后选择了跪着手扶砧板,被竹板或荆条抽打几百下。一板条下去一条痕,几百下之后基本上体无完肤了。张仪像一条全身被割成小菱形块块的松鼠桂鱼,张着大嘴,疼得叫不出声来。奄奄一息的他被抬回租住的房子里,他媳妇看见门口抬进来一个胖大海(泡过了的),惊问:“哟,今天怎么吃这么多啊?比以往格外的胀啊。”

  “什么胀啊!这是胀起来的吗?我,我已经被打得——唉呦呀呀,快来扶——”

  “怎么被打了?你这么斯文的人,谁敢打呀——?”

  张仪躺下以后,还不肯昏睡,硬撑起来问媳妇道:“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呐?媳妇。”

  媳妇像牙科医生那样扒开看了:“还在呀。软软的还在。上边还有味蕾。怎么了?”

  张仪把宝贝舌头收回去放好,偷偷坏笑着说:“舌头在就足以了。以后全靠着它呢。”

  “那倒是,没有它怎么出去蹭饭?”

  张仪嘿然一笑:“你不懂。君子之身,能屈能伸,丈夫之志,可大可小。”然后一头栽倒席子上。
合纵连横(三)  
  
  张仪身上的鳞伤好了以后,怅惘地卷了行李和老婆,离开楚国,准备到西北的秦国去,因为那里是外来布衣打工者的天堂,法家改革比较彻底,用职业官僚取代卿大夫世袭家族,所以用人唯贤,世面上的精英可以直接应聘进入政府为官(这是即便今天也都没有的好事)。

  
  半路上,东周洛阳城里一个有钱的员外“昭文君”,觉得张仪气度不凡,就赞助他了一笔车马费。凭着这些钱,张仪进入了秦国,置办了像样的衣裳和名策(名片加简历,写在竹简上),求人推荐,接受了秦惠文君的面试。

  秦惠文君(原太子驷)问:“你从楚国来,那我问你,楚威王此人如何?”

  “楚威王可惜英雄命短。今年他的儿子楚怀王继位,以我所知,此人全不足虑。魏国人趁着楚国新丧,想教训一下新继位的楚怀王,正在攻打楚国北境要塞陉山。”

  “那我国该采取什么态度。”

  “去年,贵国从前的大良造商鞅以及现任大良造公孙衍,前后两次歼灭了魏军西线主力,夺得西河诸多要塞,但尚未尽得西河之地。魏惠王虽已被迫宣布放弃全部河西之地,但是一直拖着不肯全部交割给我们,我有办法帮您全部收过来。你不如资助魏惠王对楚作战,趁魏惠王忙于南线对楚,你突然翻脸,从西出兵,老魏不能应付两面,必然由着您尽收其全盘河西之地。”

  秦惠文君拊掌称善:“先生初到鄙国,一番高论,真是顿启懵愦啊!”于是任命张仪为客卿,相当于外籍顾问,实现了上述计划,继商鞅、公孙衍的努力之后,最终帮助秦人尽得魏国的西河土地(在陕西东缘)。秦晋大峡谷之中南北流向的滔滔黄河,失去替三晋防御秦国的天险作用。当时的士人还没有爱国主义观念,他们在诸侯各国四处找官作,就像现在的足球队员转会一样,常替外国踢球。所以,张仪为秦国效命,帮助秦国抢他老家魏国的西河之地,不好用现在“卖国求荣”这样的词来评判。次年,张仪又带兵跃过黄河天堑(L形黄河竖部分),围攻魏国在山西的隰城,夺得之后,又还给了魏人。

  张仪接着亲自跑去见魏惠王说:“鄙国国君好心好意,把刚刚攻下来的城池又还给你们,还派了一个公子过来当人质。这种议和的诚意,昭示于天,顽石死木也会动心。你们要怎么办啊?”

  魏惠王只好破罐子破摔,同意河西之地以北的“上地郡”(下辖十五个县,分布于陕北延安到榆次一带)干脆也划给秦国。这样,黄河以西、陕西东缘的大片土地,魏国由于它们远离本土,不易防守,干脆全不要了。从此,魏国势力完全退出陕西东缘。L形黄河竖部分与黄河L大拐弯处的函谷关要塞连成一气,保护着秦人。秦人形势不利时可以闭函谷关自守,凭从北向南流动的黄河以自固;有利时就打开函谷关,沿L形黄河拐弯后的南岸行军,直趋韩国、魏国在中原的领土以及周天子的洛阳乃至东海齐国,进退自如。

  张仪高高兴兴拿着河西、上地地图,回到秦国咸阳,汇报成绩。秦惠文君大喜,立刻加封张仪为“相邦”,作为文官最高职位,类似东方诸侯的相国。张仪经过不到两年奋斗,就坐上了相邦,简直是坐着火箭上升。旁边的大良造公孙衍看看自己官运好像不再亨通了,并且遭到张仪排挤,就挥一挥手,不带走大西北一块土坷垃,离开了。回到祖国魏国。

  公孙衍虽然以前在秦国当大良造的时候曾把河西地区的魏人斩首八万,但魏惠王没有计较,还是让他担任大将(接从前庞涓的班),和相国惠施一起辅佐自己。公孙衍呆在魏国,天天想着借助魏国的军力报复张仪。

  张仪挤跑了公孙衍,接着,又对秦惠文君揭发秦国外交部长陈轸说:“陈轸这个人我知道,他经常向楚国人提供情报。现在,他甚至想投奔楚国,您快去管管他吧。最好杀了他。”

  秦惠文君赶紧叫来问:“陈轸,你想跳槽到楚国去吗?”

  陈轸也是个知名辩士,口才不再张仪之下:“是啊,我是要去啊。这事不但张仪知道,路人皆知。”

  秦惠文君一愣:“怎么回事咯?”

  “比如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俩媳妇。大媳妇被人调戏的时候,破口大骂,二媳妇被人勾引,一勾就上钩。结果,这人死了。那个调戏大媳妇者,想娶这俩媳妇中的一个。请问,他会娶谁,大的还是小的?”

  “应该是娶大的。”

  “大的虽然骂过他,但大的忠贞,娶了放心。我现在是您的臣子,却经常把您的情报泄漏到楚国去,我对您不忠,楚大王能愿意娶我——对不起,任用我吗?我怎么能指望着跳槽去楚国呢?”

  秦惠文君恍然大明白,从此善待陈轸。但陈轸还是害怕张仪,干脆卷铺盖辞职算了!并且,陈轸果真也去了楚国。张仪乐了,看看,果真预言对了。

  张仪分析了如今的天下,魏、齐、楚、越、周,五个大王,而我们伟大的秦惠文君才是个君,干吗矮人家一头啊,于是他在国内制造舆论,给秦惠文君称王造势。他组织秦国男女老少,齐集到陕西东部韩城的龙门地区(黄河鲤鱼跳动的地方),搞了一个庆祝腊祭活动,是古代的过年。当时没有鞭炮,大伙就把好多竹片堆成小山去烧,噼里啪啦,非常热闹。大联欢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一国之人若狂,甚至附近的戎狄部落也赶来敬献“哈达”。国家领导人秦惠文君和张仪这时候出现了,走到群众之间,和群众亲切握手,慰问劳动人民。有人带头就喊:“称王!称王!称王!”大家一起山呼:“称王!称王!称王!——”

  公元前325年四月初四,张仪把新又侵占的山西地区城池还给魏惠王。魏惠王作为回报,接受张仪怂恿,和韩国领导人一起赶到秦都咸阳,推尊秦惠文君(太子驷)为王,是为“秦惠文王”。同时秦惠文王也承认魏惠王王号,韩国国君一并称王,号为韩宣惠王。许多西戎小国参加了大会。天下于是就有七个大王了。
合纵连横(四)  
  
张仪把后起之秀秦惠文君包装成王,结好韩、魏,旨在启动连横运动,秦人与韩魏组成联盟,以便秦军驰骋中原及更远的齐楚。张仪的政敌,被张仪排挤到魏国的公孙衍先生,就准备对着干。你连横,我就合纵;你包装王,我也包装。我一气包装五个! 公孙衍掰了掰手指头,如今尚未称王的大诸侯国就剩三个了:赵国、燕国和中山国。于是公孙衍奔走于河北省,作为巧舌如簧的纵  
横家,运动王公,折冲兵将是他们的特长。河北省北段的燕国国君禁不住诱惑,答应称王了,是为燕易王。河北省中段的中山国也答应称王,南段的赵国也称王(是为赵武灵王)。这三个新王,加上魏惠王和韩宣惠王,五个王在公孙衍的捏合下,找了一个离大伙都近的地方,发起“五国相王”大会,意图抵制秦国。这五个国家,燕国、中山国、赵国、魏国、韩国,位置从河北到河南省,南北纵向排列,所以称为合纵。 五国大王在合纵会议上振臂高呼:“打到帝国主义!” “打倒哪些帝国主义?”公孙衍问。 “打倒齐帝国主义,打倒楚帝国主义,打倒秦帝国主义!”大家拣最牛气大的大牌国家喊。 “不对!我们只打倒秦帝国主义。齐楚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公孙衍纠正。 “好,打倒秦帝国主义!打倒秦帝国主义!”五国组成抗秦合纵。所谓合纵,就是“合众弱以攻一强”,就是许多弱国联合起来抵抗一个强国。这五个弱国,打算联合起来以自保,并且结好齐、楚大国以为依靠,从而更有效地抵抗秦国的侵逼。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秦、楚并不愿意给他们作靠山。齐帝国主义听说“五国相王”以后,大怒,齐威王不希望看见众弱合在一起,这样也不利于我们起过的扩张。他更恼怒于中山国,大骂道:“我是万乘之国,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中山国不过千乘之国,一度还被魏人灭掉,现在勉强复国,怎么敢跟我齐国齐名,他也敢叫中山王!(齐国一直把中山当作自己的附庸看待。)我命令,不许中山使者进出我国关隘。派人勒令燕赵两国给我发兵攻打中山。” 中山国是狄人建立的国家,但汉化得很厉害,也加入了五国相王运动,但是齐国不承认他。好在能说会道的知识分子在中山国很有市场,其中一个知识分子跑到齐国,一边讨饶一边哄吓,使齐威王最终息怒,不发兵来打了。齐威王刚息怒,南边的老楚也不乐意了。楚国和齐国一样,不希望看见众弱合在一起对抗我们大国,他也不希望魏国跟着五国玩,楚国更愿意魏国专心当自己的跟屁虫。作为威胁,楚怀王派上柱国昭阳,向北进攻魏国,围攻魏国南部要塞襄陵(河南睢县地区),夺得八个小城邑,以武力拉魏国就范。昭阳先生取得魏国南部八个城邑(这种小城邑一般是一公里见方,带有简单的城墙,相当于解放前的小县城大小。这种小城邑的数目在战国时期多达两千个以上),随后,他觉得还不过瘾,移动胜利之师,向东攻打齐国。这就没有必要了。辩士陈轸(前秦国外交部长)想阻止他的莽撞无谓的举动,说:“上国柱先生,我问您,如果您再立了新功,大王应该如何赏赐您。” “按道理应该做令尹了。” “可是现在已经有令尹了!而且是国内的显贵。我给您打个比喻。从前,一帮门客从主人那里分到一壶酒,大伙觉得群饮不过瘾,最好一个人喝,才醉得透彻。就在地上比赛画蛇,谁先画完蛇就归谁喝。一个家伙手快,蛇立刻画出来了,扬着尾巴,吐着芯子。他拎着酒壶,意气洋洋,又给蛇画了俩爪子。爪子没画完,酒壶就被人抢过去了,说‘您没有病吧?蛇哪有带脚的,这壶酒归我了!’以我的愚见,上柱国先生刚刚攻破魏国,杀死魏将,夺得八邑,如今再去攻齐,就有如画蛇添足。战胜而不知中止者,性命将死。” 昭阳一听,大出其汗,赶紧拜谢,引军回国罢事。这就是有名的“画蛇添足”故事,从中也可以看得出楚国的大家族子弟如昭阳先生之流,是多么的自私腐朽,对国家利益盖不负责,只关心保全自身家族。陈轸随便胡诌几句,他就像老龟那样明哲保身地退缩了。齐、楚为什么都不支持“五国相王”呢,因为当时的大国不只西边秦国一个,东边的齐国、南边的楚国,也是有力的大国。齐、楚不愿意看见这些众弱团结起来,齐国想把燕国、中山吃进去,楚国想抓来魏国,所以,并不肯当五国的后台,以共同抗秦。赵武灵王也参加了“五国相王”,这时候他刚即位三年,是个半熟少年,看见齐、楚两国纷纷对我们五国作出发狠的样子,就后悔跟着公孙衍称王起哄了。于是他对国人说:“我们没有大王之实,却称大王之名,不乖啊。改日,你们还是叫我‘主君’吧。” 张仪看见公孙衍合纵抗秦的五国出现松动,齐楚又并不肯赞助五国,立刻把握住这个机会,亲自跑到东边的魏国,想把魏人从合纵联盟中拉回到连横阵线来,结好秦人。




合纵连横(五)  
  
  春去秋来,鳄鱼在中原大地里,艰难地出没,那些偷猎者为了暴利来到沼泽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公元前322年,偷猎者张仪从山东返回,来见老牌的正在衰弱的中原鳄鱼魏惠王。张仪说:“大王,我知道公孙衍搞了‘五国相王’合纵抗秦,您也参与其中是一王。但是您知道吗,我研究了魏国的版图,它就像一个空心的马蹄子,东边是齐国,西边是秦国,北边是赵国,南边是  
楚国。四方诸侯不断侵销,您身处其中,武卒尽死于外,地方不断割削,处境十分堪忧,您想怎们办?”

  “怎们办?”

  “如果借助秦人的军事,去殴打齐国和楚国这两个坏蛋,从而使您四邻安宁,再不担心诸侯欺负,您觉得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但秦人为什么肯帮我呢?”

  “这就是我一再主张的连横,如果我来给您当相国,保证让您获得西边秦人的庇护——因为我跟秦人关系好!我让秦国与您连横,以抗东方、南方列强,您眼前的危境就冰释瓦解了。”

  魏相国惠施和公孙衍一样,都是合纵派的,主张合纵五国众弱,再联好齐楚以保家邦,以抗强秦的,他赶紧反驳道:“谬论!大谬论!全是侃侃而谈的谬论,简直是卵有毛,马有卵——对不起,这是我说的。不管怎么样,我惠施一贯主张,我们要结好东边的齐和南边的楚国,而不是西边的秦。只有凭着南北五国合纵的力量,此外再结好齐、楚,才能保家安国,避免秦人侵割我们。这一点上,我非常支持大将公孙衍。”

  “哈哈,可是齐国楚国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去年,楚国上柱国夺得你们东南要塞襄陵八个城邑,在承匡打败你们的大将公孙衍。齐国也不支持你们。齐楚都不支持你们。凭你们自己的力量,能够保家卫国吗?没有秦人从西边帮忙,你们行吗?”

  朝堂上的魏国众臣七嘴八舌,都支持亲秦政策:“张仪所说真乃千古不灭之言,结好秦国,与之连横,齐楚就惧怕我们三分,从而西边、东边和南边全都安定了。而且张仪是秦国的大红人,以张仪为相,就能拉来秦国的支持。”

  魏惠王犹豫不绝,退朝下来,惠施赶紧跟到内宫。魏惠王说:“先生不要再讲了。通过张仪接好秦国,好处很大,一朝之臣,尽以为然。”

  “朝士尽以为然就一定是对的吗?按照客观世界的物质规律,任何一件事情,说好和说不好的都应该有一半人。结秦这件事是否可行,还未明晰,而群臣的治国之术,又非完全相同,其中一半人是糊涂不明的。怎么会都异口同声支持结秦呢?大王您可不要失策于这一半糊涂人的说教上。”

  魏惠王对惠施这几句复杂的小逻辑转不过弯来,只好糊涂里糊涂地让惠施带着他的小逻辑离职了。惠施下岗,被迫乔装改扮,换掉衣冠,按照白狗就是黑狗,犬就是羊的“事物无差异”理论,他还是他,狼狈脱逃,跑到宋国政治避难,整天和别人讨论天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地为什么不会陷下去的问题了。

  合纵派(即主张主张众弱合纵,并亲齐、楚)的惠施走了,亲秦派的张仪接替惠施职务,挂上魏国相印,从此,魏国选择了亲秦连横策略。魏惠王的这个选择,其实是不错的。因为,合纵派的实践——“五国相王”没有什么成绩,齐楚又不肯帮忙,还傻等着干吗啊。另外,这一年,按史书记载,魏国有一个女子化作了丈夫,不知怎么回事。

  张仪走马上任,担任魏国相国以后,还真对得起这份工资,务使魏人四邻无患,百姓安息,不再受秦国的气和齐楚的气,从而感受到了连横结秦的好处。期间,齐、楚看见魏国与秦国好了,发怒要来打,张仪派出使者,挫败了齐楚的攻魏计划。有张仪呆在魏国,身后是大国秦国为友邦,齐、楚确实不敢再来打魏国。张仪甚至向秦国借兵,以挡回齐楚的攻伐,但史书对此细节记载不祥。不管怎么样,张仪呆在魏国合计三年,魏国确实获得了三年安宁。看得出来,张仪不是战争贩子。他加强秦与赵、魏、韩三国的横向联合,这客观上可以给魏国带来安宁,并且也非常有利于秦国——保持了秦国的国力,不轻易战斗,从而给秦国的深化改革、发展经济,创造了和平的外部空间。

  如果不是由于张仪,刚刚起步发展的秦国,就可能把改革初期的成果在与东方三晋的恶战混战中消耗殆尽,就像当初魏文侯的改革成效,被魏惠王与周边赵、韩、齐的一番混战而摧毁得七零八落,失去了战国首强地位。

  魏、秦联好,是双赢。魏惠王的决策没有错。

  “魏国与秦国连横,双方受益。如果让秦国人从魏国这里借道,向东去打齐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更能保证魏国之平安。您觉得好不好?”张仪这一天兴奋地对魏惠王说。

  魏惠王听了张仪的游说,好像有些道理(也确实有道理,当时齐、楚、秦三国列成一个三角,三国都是强国,魏国跟谁亲密都不算错。当时还没到秦国一头沉,大家必须统一抗秦才是硬道理的地步。齐、楚也要抗,否则他们也完全可能吞灭列国而一统),魏惠王同意了张仪的建议,放开关隘,请秦国大兵西来,穿越魏国所在的中原,去远征东方齐国。这是身体力行了连横结秦的大原则。

  齐威王看见秦人远道突然来打,派出名将匡章应战。匡章到了前线,不打仗,光和秦军开联欢会,互派使团参观交流。匡章把敢死队员换作秦人徽章,佩戴在胸前,跟着使团混进秦营去卧底。一批又一批地,敢死队钻进秦营,就好像往炮眼里添火药。但是匡章这一狡猾的作法却遭到本国齐人的误解。齐威王在后方则得到报告:“不好啦!匡章唆使军士哗变,纷纷投奔秦营去啦。”

  大臣们都沉不住气了,建议制裁匡章,赶紧把匡章从前线撤回来,另换别人。齐威王力排众议,支持匡章,说匡章不会是真投降的。不久,驿站的快车一路送来报捷书信:匡将与他的“哗变”士兵,里应外合,狂杀秦军,秦军溃散而逃啦。齐威王仰天大笑。

  “大王何以知道匡章是假投降?”群臣不解地问。

  “呵呵,从前,匡章的老爸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被自己的老伴儿得罪了,就把老伴儿杀了。杀了还不解气,把她埋在马棚下边,让她天天闻马粪。寡人听说了这件事,就劝说匡章,把老妈另行埋葬吧,别老闻马粪了。匡章说,‘臣不敢,是老爸要这么埋她的。我不敢改。’‘你老爸不是刚死了吗!’‘虽然老爸已死,也不敢违背他老人家意愿于地下’。 匡章不敢欺死去的父亲,我也深知他不会欺寡人。”

  齐威王开日月之名,发深渊之虑,把孝道和忠臣的一脉关系理解得很深刻,得到孔子教义的真谛了。但就在这同一年,公元前320年,这位战国第四大鳄鱼齐威王(田因齐),继大鳄鱼赵无恤、魏文侯之后,枕山栖谷,闭上老眼,与世界长辞了。他当年自从听了邹忌的琴声,一改齐国积弱丧兵的长期被动,任用孙膑战胜于桂陵,得志于马陵,崛起为东极强国,诸侯皆入齐朝拜,是齐桓公以来齐国最盛时,临死还把秦人杀得大败。

  张仪这边却不舒服了,他主持的“借秦兵以伐齐行动”受到挫折,被齐将匡章打得大丧其兵,张仪很丢面子。“看来秦国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厉害,那我何必依附秦国呢?”魏惠王作如是想。魏国大将公孙衍闻讯大喜:“张仪不行了。该我合纵派出头了!”于是他四处寻求国际声援,强拉赞助。诸侯都给他撑腰,许诺出兵出钱支持他。魏惠王看见公孙衍这么有国际威望,跟四邻关系之铁,不逊于张仪,如果主政的话,可保安宁。于是,魏惠王下令,免去张仪现任相国职位,提拔大将公孙衍接任相国一职。公孙衍积极准备再次合纵攻秦,唱张仪的对台戏。

  在魏国为相长达三年的张仪,由于“驱秦兵借中原魏道攻齐”的战役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使得他推销给魏人的“连横秦人、以制齐楚”的主张被现实粉碎。魏秦连横没有带来预期的巨大利益。战争的结局必定影响政坛的人事变迁。公元前319年,魏惠王决定不再结好秦,于是让张仪办辞职手续。张仪“圆满”结束了其旅魏工作,交回相印,乘专车回国。秦惠文王命他继续担任秦国相邦一职,挂秦国相印。

  张仪的“连横秦魏”虽然暂时中断(说暂时中断,是因为魏人很快又回重来找秦国好了,是后话不提——魏国基本上是来回跳,来回变主意),张仪离开魏国了,魏国再次启用公孙衍而改换入合纵阵营,但张仪毕竟为秦国带来三年安定的外部空间以便加速发展内部国力,也客观上为韩、魏送来三年的平静日子。另外,像张仪这样从秦国当官而去魏国作相国,是先秦时代的特殊现象,它代表着两国结好,这种现象屡见不鲜,后来的孟尝君、楼缓都先后在不同国家为相。这不是叛国,也不是间谍。




合纵连横(六)  
  
  张仪走后,魏人以公孙衍为相,改行合纵战略,从新回到结好齐、楚的路子上来。可惜,也未能赚着便宜。公元前318年,老魏惠王同志没等看见公孙衍合纵的“好处”,就自行告别了他那风雪飘摇的祖国,寿终正寝了。

  
  这位曾经观看庖丁解牛,北拔邯郸,东却田齐,西威秦孝公,一时天下莫强焉,无可争议地成为战国首位称王者的魏惠王,战国第五大鳄鱼,在辉煌的颠峰,竟被田忌孙膑搞得丧师二十万,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魏国,本来是天下最强国,可是到了寡人手里,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太子申在马陵被俘杀);接着,西边又丧给秦人七百里土地(河西之地),南边又受楚人侮辱。寡人耻之。”看得出来,魏惠王对国家前途是很有责任感的,只是一筹莫展,他的失败在于任人唯亲,对亲戚讲仁义而流失了人材。魏惠王迁都“四战之地”的中原大梁也是一个失策,四面挨打,不管西边的人找他连横还是南北的人找他合纵,他都是个附属性的配角。魏惠王执政五十多年,五十战而二十败,把国家领得节节日下,战国首强的地位也成为昨日黄花。最后他不得不在“合纵”还是“连横”的矛盾中选择保全自己的妙法,在矛盾中挣扎。终于死神收留了他,酣睡降落在他的睫毛之上,他永远沉于地下,复归于安详。

  安葬的日期临近了,丧钟在晨昼一再敲起。大梁地区却下起经世罕见的大雪,深得几乎埋住了牛的眼睛(一米多深啊)。继任的儿子魏襄王是个愣头青,一个劲儿地闹混说:“我要给我爹送葬,我要给我爹送葬,谁也别拦着我!”

  “雪太大了,没法出行啊。”群臣说。

  “拿木板子铺出栈道,也要给我爹送葬。”

  “雪下得这样大还要举行葬礼,百姓们一定困苦不堪,国家的费用也恐怕不够花。还是把日期推迟吧。”

  “不行不行不行。因为担心百姓劳苦和费用不足,就不举行先王的葬礼了吗?这是不义啊。国家没有了义,还能玩的转吗!”

  国君撒酒疯,臣子们面面相觑。相国公孙衍只好请老相国惠施出马。惠施小逻辑厉害啊。惠施本来是被张仪挤跑了,目前正在宋国忙着跟人家辩论风雨雷电的起因,以及天为什么不掉下来,这时候赶紧被请回来主持丧事。惠施对魏襄王说:“从前周文王的爹葬在山脚下,山水浸坍了他的坟墓,露出棺木的前脸。周文王说,‘爹您一定是想看看臣下和百姓吧!所以才把棺木露出来了吧。’于是他挖出棺木,设置帷幕,让百姓瞻仰遗容,三天后再安葬。这是文王的义呀!现在,大雪下得几乎埋住牛的眼睛,行走都困难,一定是先王想稍作停留,再看一眼百姓和国家,所以才使雪下得这样大啊。难道您不想学习文王,推迟安葬吗?”

  魏襄王乐了:“您说得太好了!我谨奉命缓期安葬。”

  惠施真是能把死人说话,活人说死,死到半路的人又拖回来啊。不愧是名家泰斗。




合纵连横(七)  
  
当我们人约黄昏,一遍一遍把那些哀而不伤的故事看来看去,我们会知道,魏惠王死去同一年,公元前318年,公孙衍这位素见重于列国的新相国展开了合纵攻略,说服诸侯,组织起第一次合纵攻秦——“五国伐秦之战”。魏、赵、韩、燕、楚从悖到南五个国家(所以叫南北合纵)的兵马,被公孙衍圈来,在中原集结。谁来当军事领袖呢?魏襄王刚继位,屁股还没坐热,赵武灵王岁  
数也嫩,刚结婚,韩、燕都是弱国,唯独楚怀王已经执政十一年了,干练稳达,楚国面积又最大,公举楚怀王为联合军的形象代言人,号称“纵约长”。声势浩大的五国联军,合纵攻秦,打到秦国东方战略要隘函谷关(秦人的东大门,黄河大拐弯外,崤之战秦穆公丧师就在这里,所谓关,就是在山口的一个城池,正好修在交通干道上面,既可以向干道上的往来商旅征收关税,也是驻兵防守的军事基地)。秦军打开函谷关关门,冲出来奋力抗击联军,仿佛骤雨狂风一样。联军首战失利,军锋受挫(但没有大伤)。不料,楚、燕两国首先气馁,退出战斗,跑步回国。三晋士兵(赵魏韩)则无处可退(因为他们家就在函谷关关外的中原),魏军又是赵、魏、韩的主心骨,首当秦人兵锋,变成炮灰扑在战场上,兵力损失一半。魏襄王受不了了,派惠施往南跑了七百里,到楚国去找纵约长楚怀王,请求宣布合纵战役结束,赶快罢战。楚怀王命令“令尹昭阳”处理这件事。昭阳前边说过几次,是个明哲保身的老贵族,说:“你们的事我们不管。惠施你愿意与秦人讲和,那你自己往秦国讲和去吧,我们不管。” 昭阳下边的人赶紧阻止:“如果惠施去了秦国,秦国人就会明白,是魏国真心想和平,而我们楚国是想打秦国。这就招致了秦国人憎恨咱们啊?” “那怎么办?” “咱抢着先去请和啊!” 昭阳于是对惠施说:“伐秦,是我们五国国策,不可动摇。我命令,不许停战!你们给我顶住!!!”说完,就自己抢先跑到秦国去请和。一场五国攻秦的高尚运动,变成了争先投降的可耻比赛。举足轻重的楚国,因楚怀王、昭阳君臣在关键时刻未带领关东诸国坚决抗秦,初战失利后就急着求和,使这次合纵活动流于破产。王宫里的领袖们这么一缩脖子,战场上的三晋联军没人管了,纷纷退兵,相邀东退到黄河横行部分的南岸成皋之地固守。这里是中原的郑州、洛阳之间,乃一列高山,壁垒就修在危岩高耸、削直如屏的山顶,北面是黄河乱石荒滩,山南是一溜嵩山深涧,非常适合防御。这个著名的成皋地区,是中原北方的咽喉屏障,也是中原与西秦之间的战略要塞。后代著名的虎牢关、汜水关(三英战吕布的地方,想往西去打陕西董卓)就在这里。刘邦和项羽常年不休的拉锯战,也发生在这里。三晋士兵坚守成皋,无饭可吃。不打仗的话,一个人一天也要消耗几百万焦耳的热量,何况打仗期间。军汉们眼睛发蓝,嚷嚷着去山下城邑打劫,抢粮食。听到消息,附近的地方官赶紧跑到楚国去找“纵约长”楚怀王,请求别让三晋士兵打粮:“大王,此次五国攻秦,您大败而归,威风扫地,三晋是否还服气您,就打个问号啦!” “寡人应该如何?” “您可以做个小测试。禁止联军在成皋地区打粮,三晋如果听从,说明您威风依旧,否则,您就得早作准备了。” 楚怀王因此从郢都发出命令,不许三晋士兵在成皋打粮。三晋士兵收到这个指令,又气又害怕,只好听他的。于是附近人民保住了粮食。三晋联军在成皋正在神不守舍,忽然来报,秦惠文王的异母弟弟樗里疾,引军出函谷关,跟踪追击五百多里,屯兵在成皋东北的河南原阳,直接威胁成皋东侧的韩国都城新郑(河南新郑)以及魏国都城大梁(河南开封)。成皋要塞被甩在了西南边,虽险而无用。三晋之兵为了保卫国都,被迫奉命从成皋出动,北渡黄河,向东北方向的原阳集结,与樗里疾会战,以牵制樗里疾南下攻国都(新郑、大梁)。结果,这场恶战三晋被杀了个惨败,合计被斩首八万二千,两名韩将被俘,赵、韩公子逃窜,诸侯闻之,无不振恐。斩首八万二千是什么概念?如果此会战是在一天内完成的,那么每一分钟杀人170,相当于有一架半737飞机的载客量。每一分钟撞地报销一架这样的飞机及其载客,连续报销700架,就是了!——八万二千人。声势浩荡的五国合纵攻秦,就这么告吹了,只留下一些不明不白的战场冤魂,倒在异国的土地上,被马蹄踏散,叫轮子压扁。合纵攻秦损失惨重,其中燕楚及早撤兵,没有大伤,三晋“赵魏韩”之中,魏国兵力伤亡最大。魏襄王忍不住抱怨公孙衍说:“你这家伙是怎么策划的?五国合纵攻秦,怎么就咱们最吃亏!”公孙衍遂被罢免相国。魏襄王认为,还是张仪在魏的那三年好,毕竟通过连横秦国,没人欺负我们魏国,获得了太平的三年。刚好这时候张仪从秦国写信,语重心长教导“愣头青”魏襄王说:“贵魏国的领土,纵横不过千里,战士如今,只剩不过三十万,地势四平,身处中原,诸侯四面夹攻,没有名山大川阻限。西与韩,北与赵,东与齐,南与楚,十万人分守四境堡垒,仍显不够,一方诸侯不合,则被攻打,此四战之地,四分五裂之道啊。倘若我们秦国一旦结合韩人,下兵而东,魏国之亡立等可待。我真是替大王您忧虑啊。如果您侍奉秦国,悉起魏国之师,南下攻楚。楚国虽然富大却是空虚,楚卒虽多,战则败北。您南面割宰楚国,获得实利,岂不美哉?” 魏襄王觉得有理,再次宣布与秦国东西连横,南北合纵阵线彻底粉碎。不过,没几年他又变了。魏国从此在合纵和连横的态度上摇摆无定,朝秦暮楚,跟当年夹在晋楚之间的“巴尔干”诸侯郑国,没什么两样。看来谁呆在中原,谁就挨打倒霉啊,魏国和从前的郑国就是例证。 公孙衍先生二三事: 我们要说说公孙衍。公孙衍组织从北至南“燕、赵、魏、韩、楚”五国合纵攻秦,是历史伤的一次壮举,不幸失败了,公孙衍也丢了官(这段历史后来被错误地按到苏秦头上,其实苏秦这时候还没有出仕)。公孙衍失败以后不死心,又跑到韩国为相,继续战秦,结果又在河南许昌被秦“樗里疾”斩首一万,打得他也临阵逃脱。公孙衍很笨啊,正面战场没有出色表现,不过倒也在秦国后院放了一把火。秦国以西,都是西戎的游牧部落,其中义渠最强大,在陕、甘、宁一带定居,筑有几十个城邑。公孙衍曾经会见义渠国君,临别说:“咱们关山相隔,路途遥远,今后恐怕很难有再见的机会,我给你提供一点参考意见,您听听吧。” “好,我请洗耳恭听。” “如果东方诸国和秦国和睦相处,秦国必定对贵国烧杀抢劫。但是一旦东方各国和秦国交战,秦国顾不了西边的你们,就会重礼讨好贵国以求西线安宁。我想,你可以趁这机会从西边劫杀秦国,必有大报。” 果然,五国合纵攻秦的时候,秦国给义渠君送去了锦缎千匹,美女百人。义渠君开会研究说:“这不正是前些日子公孙衍所说的那回事吗?秦国人东边乱了,就讨好咱西边来了。”于是义渠起兵从西边偷袭秦国,大败秦军,饱有劫掠。并且客观伤迫使秦国放弃对赵魏韩的进一步纵深攻击,韩魏的两个都城才免于灭顶之灾。 公孙衍搞合纵,与张仪对抗,都是超级能量的人物。当时媒体评价他们甚高:“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俩人一纵一横,互相开战的时候,全天下都跟着受罪,父子离散,家园废焚;如果俩人改过踏实日子,地球就免于爆炸,天下人跟着沾光。伟哉,一介布衣而运动王侯到这个地步。
稷下学宫(一)  
  
  五国攻秦的那一年,公元前318年,与急遑遑的士兵擦肩而过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书生,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水,从西向东,去负海之国——齐国找事做。这个老书生就是儒家的“亚圣”孟子。我们说说孟子的故事。

  
  孟子小时候有着“优秀”的童年教育。他的妈妈懂得胎教:“我怀着孟子的时候哇,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孟子生下来,有一天看见邻居磨刀霍霍,准备杀一只小猪。孟子非常好奇:“妈妈,隔壁干什么呢?”“在杀猪。”“杀猪干什么?”孟妈妈笑了:“给你吃啊。”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撒谎吗。

  于是,孟妈妈真的买了邻居家的猪肉给孟子吃。

  孟子长到可以满地乱跑的时候,就到村外坟地跟野孩子们追逐嬉戏,还拿着个小火铲东挖西挖,表演筑墓埋棺,很有才艺。他妈妈不高兴了,觉得有失斯文,带着这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搬了家,到农贸市场围墙外租房子住。

  于是孟子学习商人的样,讨价还价,喧嚣热闹。孟妈妈怕孩子染上锱铢必较的市侩习性,又赶紧搬家,到政府公立学校旁边去住。这儿天天有一帮傻乎乎的人学习揖让进退,摆弄俎豆祭器,都是软弱无力的儒生。孟母忐忑不安的心总算踏实下来了。儿子终于可以浸染高雅的气韵、从容的风范和循规蹈矩的本领了。这就是“孟母三迁”的故事。

  不过,太以自己意愿为中心的父母,往往剥夺了孩子自主独立的性情和创新发明的欲望。孟妈妈教育出来的儿子难免缺乏反抗精神和阳刚之气。这位恪守本分、端庄温静的孩子长大以后,总也跳不出常规的思想模式,并且也要求未来的人像他这样绵羊。

  当然,孟子在成长过程中也一度反抗过,但被妈妈镇压了。孟子有一次从学校回来,被孟妈妈问及:“你近来学习怎么样?”孟子烦恨地说:“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不好也不坏。”孟妈妈气坏了,立刻乱摔乱砸,把“缝纫机”都打坏了,吓得孟子缩脖抱颈。孟妈妈斥责了他半天,也不知道孟子听明白了没有。孟子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此再无自我主见,终于成为优秀的两脚书橱。

  等孟子到了二十出头,跑到孔子的徒孙门下念了五年书,学问道德突飞猛进,终于有了用场:有一次,孟子进卧室,突然眼前一亮,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的妻子想试穿一件袒胸露背的蝉翼纱,上身裸着,正在对镜描容。孟子媳妇的思想比较新潮,以为穿上短、透、露的时装,定能平添几分美丽,博得丈夫的赞美。哪知道孟子无比陈旧保守。他说:“我以儒家门徒的名誉起誓,绝不能容忍女人半裸着上身。”说完,愤然调头离去,到户外去吸他的“浩然正气”去了。

  他的妻子着急了,说:“今天我在家里没事儿,穿了一件休闲装在房里,想不到丈夫见了很不高兴,今后怎么相处呀!我还是回娘家去吧!”

  孟母也觉得孟子走火入魔了,骂孟子说:“按礼的规定,快进门的时候,问一问谁在里面,以提醒别人;推开内室的时候,眼要往下看,以免侵犯别人的隐私。这你都不懂,还赖别人?”

  孟子哼哼了几声,不爱搭理,掉头走掉了。孟妈妈一定很后悔,孩子被教育成了脑子僵化、六亲不认的书呆子,而且性意识全无。其实圣人真不应该有老婆。我们中国人后来就是被这样的圣人教育着的。

  孟子由于本事太大了,所以到了四十多岁还一直找不到工作。于是他拿着自己的仁政药方,跑到中原大梁的魏国来推销自己的主张以讨到一份工作。当时魏惠王还活着,魏惠王跪在案子后面,两鬓班白,问孟子道:“叟!不远千里而来(成语出处),有什么办法可以利吾国。”

  不料孟子大怒:“你们天天嚷嚷着利,我却只要谈义!”孟子是不许人谈利的,君子谋道不谋食。他还把义和利对立起来,一个增加了,一个就要减少。于是后代中国人都不务利,而只求讲德。原本在先秦时代非常活跃的工商业,因为是追逐利润的,于是在儒教盛行的后代被严重压制了,资本主义萌芽也没萌芽出来,导致商业经济和科技的退步。其实利有什么不好!吃饱了肚子,穿上愉快的丝帛,才是对生命的尊重,才是真正的大义。义和利本来没有冲突的。是孟子非把它们对立起来。

  魏惠王见孟子不许讲利,就发牢骚说:“好!那就讲义吧。我治国,也算讲义的啊!我黄河以南发生饥荒(L形黄河横部分以南,河南省),就把灾民移于黄河以东(L形的竖部分以东,山西省)。我这不是义吗?当黄河以东发生饥荒,我也是如此,我调剂粮食,迁移灾民。我看邻国的政治,还不如我呢。可是我的人口也不加增,邻国的也不见减少。”

  “您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啊。您和您的邻国都不怎么样?关键仕你没有仁政。仁人无敌于天下啊。”

  魏惠王来精神了:“请先生教诲。”

  “仁政就是以仁的感召力和德行来征服人,使万民心悦诚服,诸侯相举来朝。”(也不知真的假的)。孟子所谓的仁政,实际非常有害。曾经有一个卖卦的人深刻论证过这一点。这人给魏惠王算挂。魏惠王说:“你算算,我这人怎么样?”“大王非常之仁啊!”魏惠王大喜:“那我功业将有多大啊?给我再算算。”“功业吗,只能亡国。”“为什么?”魏惠王大惊。

  “人一旦仁慈,就不忍诛杀,于是饶恕那些有过错的人。仁者慷慨大方,导致您赏赐那些没有功劳的人,比如亲戚一族,任人唯亲。有过错的人不惩罚,不该奖励的去奖励,能不亡国吗?”算卦的说完,魏惠王吓了一身冷汗。仁政却可以亡国?是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魏惠王在众鳄鱼之中,是最仁厚的了,但也属他被欺负得厉害,土地越来越小,士兵越来越少,最终失去战国首强地位。不是说仁者无敌吗,怎么会落成这样?呵呵,谁让你最仁、最软弱了!

  孟子却还在这里教他学仁。“不杀人者就能统一天下。”他在回答魏惠王怎样才能统一天下时候大言道,“您尽管施仁政于民,减少刑罚,减少征税,尽量把庄稼耕得深一些(孟子一急,连“深耕”都给憋出来了,真有他的。人家问你怎么治国,你深耕干吗?),再让老百姓尊重亲爹和大哥,温顺孝悌。差不多就这样吧,您就统一天下了。”东一榔头,西一梆子,孟子回答得一点系统没有。这些放空炮的、迂阔的大话,比起法家商鞅的那一套治国体系,显得太苍白了。魏惠王听了半天孟子的话,觉得很无奈。孟子讨不到好处,气得没法,又混了一年,魏惠王死了,儿子魏襄王也没有用他的意思。孟子气得骂魏襄王道:“望之不似人君,不见有所畏焉。”好像土豹子。骂完,孟子卷好行李和简历,踏踏实实地离开了魏国。
稷下学宫(二)  
  
  孟子听说齐国有一个“稷下学宫”,是个读书人吃白饭的好地方,于是就离开刚刚碰壁的魏国,前往齐国找工作。此时齐宣王(是大鳄鱼齐威王的儿子)继位不久,增修了老爹留下的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著名学者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怀渊等七十六人,都被齐宣王安排在这里不用干活,只做高谈阔论,每天都是王霸义利、天人善恶之类的,还赐给高宅大第,  
住宽敞的校舍,坐华丽的校车,享受上大夫工资待遇。名闻天下之学者,聚集这里的达数百千人之多。真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了。除了孔、墨两大显学,一家之中又细分多派,儒分为八,墨离为三,此外还有道、法、阴阳、名辩诸家,以及农家、杂家、兵家、纵横家,蔚然如雨后蛙噪,成为先秦诸子们的欢乐谷。另外还有小说家(哈哈,但不是王朔。小说家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小说家言者流)。如今山东淄博郊外还有稷下学宫遗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玉米地。

  除了五十多岁的孟子在这里混住以外,一个十七岁的小孩,也跑来这里来听课记笔记。他就是后来有名的荀子。等荀子翅膀硬了以后,常以孔子正统传人自居,成为孟子的论敌,整天大骂孟子窜改孔老师的真学。说孟子一派,效法先王却不知先王之道,依仗自己的一点聪明,造出五常之说,冒充孔子真言,蒙骗了无知的俗儒。其实,两人都算是孔子的真传弟子:荀子发展了孔子的礼学,孟子则发展了孔子的仁学。孔子的两个基本点——仁和礼,一人继承一个。

  稷下学宫的人往往也能登上仕途,比如孟子就找到齐宣王,大谈其仁政(当初魏惠王没接受他的仁政,现在又来忽悠齐宣王了)。齐宣王先请他谈谈“齐桓晋文之事”。孟子说:“齐桓公、晋文公,是霸道,是以力服人。我们孔子之徒是不谈的这个的,怕脏了我们的嘴。在我孟子看来,当国君的正点是作仁义道德的表率作用,引导全国人民提高仁义道德水准,全国人都仁义了,都乖了,国家就大治了。这就是王道。”

  齐宣王忐忑不安地问:“象我这样的人,能修炼仁义,保民而王吗?”

  孟子赶紧给自己的仁政理论作广告,我的仁政实行起来,就像捡起一根羽毛,折断一根树枝那么容易,您当然可以啦。上次,我看见您祭祀的时候热爱大动物,不忍看见老牛哆嗦,就把老牛饶了,而去改宰山羊(山羊就不需要仁了?),这是仁心发现啊,这就是君子啊。君子远庖厨嘛。作为君子,您却使用武力杀伐,想开疆辟土,制服秦楚,莅临中国而抚有四夷,这真是缘木求鱼啊(成语出处)。

  “为什么呢?”

  “您想啊。如果我的老家邹国人跟楚人战斗,有戏吗?”

  “没戏啊,肯定输。”

  “所以,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您以一国之众,想压服海内八国之大,不等于以邹敌楚吗,必有大难啊!”(可是人家秦国怎么就能实现一国压服八国了!人家走的法家的路子啊,就胜利了!)

  “那我该怎么办啊?”齐宣王虔诚地问。

  当需要拿出具体办法时候,仁政主义者孟子就显得捉襟见肘、问东答西了,回答得幼稚可笑:“大王,您应该这么办!不要违背农时,不要把鱼打光了,砍树要选好的时候。五亩的宅基地,旁边种上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帛了。鸡豚狗彘这些东西,不要失其时(不知怎么个“不失其时”法),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了。一百亩的自耕地,也不要夺其时(又是“其时”),全家几口就不会饿死了。然后大家聚起来,讲孝顺的道理,仁义的理念,这样老头儿就不会扛着东西在马路上走了(因为有活雷锋帮他扛)。您这么一弄,然而不称王天下的,我绝对不信!”

  孟子所谓的“不失其时”,就是鸡豚狗彘这些东西,要注意它们的发情期,在发情期内莫打扰人家,以保证优生优育。孟子只知道五亩之宅、农时、小动物发情什么的,真是答非所问!人家问他称王,他说这个干吗?这个就能王天下了?滑天下之大稽!孟子所描述的简朴经济生活,跟老子的小国寡民一样微弱,居然还想称王,称王也太容易了吧!就这孟子还笑话别人“五十步不如百步”呢。

  想在列国残酷竞争中取得优势,需要很多大的举措,比如法家那一套深谋远虑的经济、政治、官僚机构、任能任贤考核奖惩、土地军功等等法令政策,充满着革新精神且执行有力,成为秦人的核心竞争力。汉代博士叔孙通一语道破:“法家长于治国,儒家长于守成。”信哉!儒家孟子被问到治国方略时居然一再说什么小动物发情、种桑树、打鱼不要多打之类的,真是大言不惭!谁不知道种桑树,用你说!关键你怎么操名利之柄,设激励奖惩,改革工农经济,提高国力,富国强兵,这些儒家就都不在行。儒家在行的,只是让“老百姓聚在一起,讲孝顺的道理,仁义的理念。”罢了。儒就是柔弱无力的意思。

  不知怎么搞得,“大贤”孟子一顿胡咧咧,居然受到齐宣王前所未有的礼遇。齐宣王授与孟子客卿的高位,事事请教。孟子一出门就有好几百人跟着。齐宣王向孟子学起了仁政。

  孟子说:“仁政要这么推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国君爱护自己的家人老小,对亲戚仁义,对哥们孝悌,对臣僚仁心荡漾,态度孝敬恭谦。这种风格推广到大臣身上,大臣也就仁义孝敬,大臣再推广到小臣,小臣没处推广,就推广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邻居街坊,邻居街坊再从爹传到儿子,儿子到弟弟,弟弟到弟媳妇,媳妇教儿子,儿子教老婆,于是全民全社会不断推广仁,天下就大治了,由近及远,诸侯就归顺了。”这套用意良好的东西,真是孟子的苦心发明啊。但这种仁不但无用,反倒有害。比如说齐宣王开始推仁政,从身边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呢,首先对自己的哥们亲戚行仁义,把自己的老弟、大贵族田婴封为相国(说白了就是任人唯亲)。田婴仗着老哥对他的仁义,把持朝政,嚣张一时,拼命发展私人封邑,建立国中之国,向从前的封建制倒退,由于他和他儿子孟尝君的长期割据,导致国家整体实力大大削弱;由于田氏父子专权于朝廷,导致官僚队伍自我封闭,回到大家族垄断的局面而排斥了市场上的能人。齐国在齐威王时代的强悍势头,至此开始衰落。教齐宣王仁政的孟子,不得不负其责!

  孟子仁政虽然好听,却可以成为毒药。一旦国家衰败乃至灭亡了,还有什么仁政可言。行肤浅的仁义,只能导致最后的大不仁,全民跟着遭殃。一个企业搞仁政也是一样,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下班去,上一天班,毫发无损,多干少干、干到什么标准都可以,领导仁义,不计较。不该奖励的也给他吧,该处罚的高抬贵手算啦,仁政嘛。从主管到员工,吃大锅饭混日子的人越来越多。员工舒服安逸了,你算是对他仁了,厂子却越来越穷,根本没有竞争力,终于倒闭,大伙下岗,最终成为最不仁。仁政的国家也是这样的。

  如果你所在的社区,通水通电、卫生维修、基础设施等服务水平特别差,那这些机构的领导们一定是实行仁政的,在这些上班的人一定是沐浴着仁风荡漾的,上班打游戏看报纸来的,直到某一天被消费者把他们全体解雇下岗。

  但是齐宣王推广仁政乐之不疲。他还组建了庞大的王家乐队,以礼乐推广他的仁政。乐队里边光吹竽的就有三百人。有个五音不全的南郭先生也模仿大家摇头闭眼的样子,鼓着腮梆在里边“滥竽充数”。齐宣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你是仁政,怎么能管呢!你让南郭先生下岗,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于是南郭先生啥都不会照样白拿工资,充分体现了儒家“仁政”的好处,大锅饭吃得又甜又香(这在法家流行的国度,是绝不可能的,有绩效考核呢)。以施行仁政的思想来管理一个乐队,一个乐队尚且无法管理好,遑谈使用仁政来使国家富强!

  不论从前的周文王灭掉商纣,或者未来的秦始皇统一六国,靠的都不是什么仁政而是类似“战时法西斯”的东西。在列国纷争、你死我活这个节骨眼上,孟子教齐宣王学什么仁政,老齐真是取死有道啊!
稷下学宫(三)  
  
从齐国往北一千里,是河北省北部的燕国。现任国君叫做“燕王哙”(念块,不念哈)。燕王哙是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他虽然贵为大王,却喜欢干鄙陋的工作,拿着锄头修理田亩是他的最爱。对子女玉帛都不感兴趣。这一天,他正要找出工具下地,苏代跑来害他,对他说:“大王辛苦了,我出使齐国回来了,向您报道。” “齐国的齐宣王这人怎么样?” “他嘛,快亡国了!”   
燕王哙大惊:“如何?” “他不相信大臣啊。从前齐桓公信任管仲,举国交付给管仲一人治理,于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现在齐宣王没有这个魄力了,所以快亡国啦!” “哎呀,我也没有重用相国子之啊,那我赶紧吧。明天再上朝,我就全听他的。” 相国子之听说以后,心里偷着乐,把一百镒黄金送给了苏代,作为酬谢费。苏代就是苏秦的大哥。苏家哥三个,老大苏代,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美其名曰“纵横家”,出好出坏却不管。老二是苏厉,也是干这个的,他和他大哥的事迹往往被混在一起。苏秦则最小,是小三儿,现在还没有出道。 除了苏代,大夫“鹿毛寿”也曾跑到燕王哙那里制造舆论,哄骗他让位给相国子之:“人们为什么称道尧帝,就是他把天下让给了贤人许由。许由并不接受,于是尧帝有了让天下的美名,却还不失去天下。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卖点,您禅让给相国子之,他也必不敢接受。于是您和他分别都有了尧帝和许由的令行美名。” 燕王哙觉得苏代、鹿毛寿一干人说的好(看“鹿毛寿”这名字起的!不过我知道有个人叫“秦寿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就打算禅让给子之。 种种蛛丝马迹都证明,燕国相国“子之”有较强工作能力。他有一次佯言说:“耶?谁的大白马从门口跑出去了?”左右的幕僚都说:“没有耶?没看见耶?”唯独一个谄媚之徒,跑出去,回来报告说:“报告,Yeah,是有一匹白马,相国说得没错呀。”子之以此判断属下的诚信。这就是法家的术,通过一套隐秘高妙的手段监察考核大臣。 燕王哙招来相国子之促膝谈心:“子之啊,贤人啊,国家全靠了你啦。我听了苏代的话之后,想让你接替王位。怎么样?” “那您怎么办?” “我踏实修理地球去,那是我的hobby—癖好。” 子之眨眨眼:“那下臣我就不好意思啦!明天我就到您办公室上班吧!” 第二天,燕王哙搬出办公室,把王位禅让给了相国子之。子之北面而坐,燕王哙反倒弓着腰,向子之下拜,跟众大臣们杂混在一起。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禅让”,都是当时的“显学”墨家忽悠的结果。墨子是春秋晚期的工人思想家,主张大同,反对等阶讨。墨子的口号是:“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当官的不能当一辈子官,老百姓不能总不长出息。他极力鼓吹尧舜禅让,把君位禅让给那些立功的贤人,这就是他的“尚贤主义”。为此,他不惜编造了尧舜禹之间的子乌虚有的禅让故事。墨家这么“尚贤、禅让”地一喊,还挺有效,禅让成为战国中期的一股时髦风。秦孝公一度要禅让给“大良造”商鞅,魏惠王要禅让给“哲学家”惠施,燕王哙禅让给了相国子之。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之子虽然接收了王位,但前燕王哙的臣子们,还不买他的账。有人就继续忽悠燕王哙说:“您知道大禹为什么名声不怎么好吗?因为他虽然把天下禅让给了‘伯益’,但他的儿子势力强大,终于抢了‘伯益’的天下。现在您虽然禅让给子之,但是您的儿子——太子平,还手握重权,很多朝士都是他的跟班啊。” 于是,燕王哙把撅着嘴的太子叫来:“我跟你讲啊,所有年薪三百石小米以上的官吏,全部交出大印,由子之从新遴选委用。”从此满朝人员,都向子之效命了。 这个城市我很熟悉 但这里的人我感到很陌生,孤独的灵魂在上空飘荡,弃权的滋味在上空漫延。其实,即便在尧舜时代,又哪里有过真的禅让。两年以来,失魂落魄的前燕王哙坐在狭小的cubicle(隔段)里办公,还算比较心甜。他的儿子——太子平却咬碎钢牙,再不能忍了。太子平带着将军“市被”和一群煽动起来的群众,在一个万里无云的美好早晨猛攻子之。子之腰宽十围,是个大胖子,肥胖的身体正在像一个单缸洗衣机吞食办公桌上成堆的报表文件呢。看见外面发生大乱——爱的是非对错已太多,来到眉飞色舞的场合——子之站起来就和进犯者展开了肉搏,乱打的场面好似一帮人在蹦迪斯科。只见子之后背上吊着钢丝绳在宫殿上飞杀走斗,他使用手刀防御,又来了个漂亮的回旋踢。愤怒群众都看呆了。子之这么厉害呀!纷纷披靡倒退。大家退到宫门以外,太子平和将军市被又遭到一帮忠于子之的群众的兜杀。“太子造反啦,打死太子啊!打啊!”太子平和将军市被遭到群众殴打,全部被打死。市被的body被群众抬着,在都城内巡展。城外的各地方官趁机宣布起事,支持太子或者支持子之,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内战,燕国人心惶恐,离心离德。内战绵延数月,几万人丧生,时间是在公元前315年。燕国大乱,消息传到齐国,齐宣王向他所尊敬的儒学大师孟子请教。孟子未经利弊分析,单从道义角度就作出建议,要齐宣王派兵,他说:“现在我们攻打燕国,就和当年周文王、周武王讨伐殷纣一样正义,是绝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大王三思。”(多么迂腐的话,唐吉珂德才喊为正义而战呢。)于是齐宣王组织伐燕。齐国开拨了戍守五座大城的精兵,会同北部郡县新征发的士兵,北上千里,向燕进攻。乱糟糟的内战中的燕国毫无斗志,国都城门不闭,士卒不战,曾无一夫之救,齐军仅五十天就一举占领燕国。古代北京的郊外,野杜鹃花开得一片耀眼。齐国大将“匡章”跑到燕王宫里,对“假王”子之说:“子之先生,请你出来一下。外面警察在等你。”子之出来以后,受醢刑而死(把人剁成饺子馅),然后把肉馅封在坛子里,发酵后献给了祖宗上帝吃。燕国禅让闹剧的男主角——燕王哙也在齐人战火中被胡乱杀掉了,至死他也不能明白,我老头子禅让错在哪里了!其实,列国都在通过法家改革以加强君权,强化君权又带来政治稳定,最终提升国家战斗力,当此时候,燕王哙却主动卸权,是君权一元专制向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倒退,而后者最大的弊病就是容易引发各权力团体之间的内讧。 是不是要彻底灭掉燕国呢,齐宣王向孟子请教:“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也有些人劝我吞并。我想,我和燕国都拥有万辆兵车,我只用五十天就拿下对方,这是光凭人力办不来的,定是天意如此。如果不吞并它,就是违反上天意旨。看来还是吞并的好,您认为怎样?” 孟子发现自己的学识都帮不了他,没了主意,胡乱答道:“如果吞并它,燕国的百姓很高兴,就吞并它;如果燕国老百姓不高兴,就不吞并。这次咱们攻打燕国,老百姓箪食壶浆地迎接大王您的王师,目的是逃离燕国水深火热的日子啊。如果您灭亡了它,火越来越深,水越来越热,那也就是运啊”。(水深火热”成语出处)齐宣王糊涂了,孟子大师说了半天,也没有个清晰的意向,也不知是吞并还是不吞并好,哪个对我们齐国有利呢?最后又归结到“运”——这个只有哲学家才懂的含糊字眼上。齐宣王想了想,大约自己是会让燕国老百姓高兴的吧,于是命令匡章吞并燕国。燕国被吞并,唇亡齿寒,国际社会嫉妒、振恐,各国纷纷策划出兵救燕反齐,尤以赵魏韩最为积极——孟子事先根本没预见到这一点,不知道分析吞并与不吞并对齐国的利益哪个大,而是胡说什么燕国老百姓高兴高兴今儿真高兴、今儿真不高兴什么的。孟子是不谈利的,怕脏了他的义嘴。迫于国际干涉,齐宣王只好从燕国灰溜溜地撤兵回来,不但没从燕国捞到一点好处还得罪了燕国人,得罪了国际社会,同时开始怀疑孟子的能力。孟子也意识到这一点了,自己没有搞好燕国这件事,大跌面子,就请辞去卿位。齐宣王又觉得不忍心,表示要给孟子一幢宫室,以及万钟小米的年薪,白养活着孟子,算是退休。孟子脾气大极了,拍桌子大叫:“万钟于我何加焉!万钟于我何加焉!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而为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齐宣王一看老孟的更年期发作了,赶紧缩脖子逃跑。从他的著作上就看的出来,孟子这人脾气刚紧,不像孔子那样轻松愉快。孟子临别又拿自己发明的“民贵君轻”思想把齐宣王骂了一通:“当国君的不合格,杀了也白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把齐宣王听得直翻白眼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齐国。可是他还是不死心,在齐国边境上连住了三晚,盼着齐宣王再度挽留他。可是,觉醒了的齐宣王始终未来,他这才在失望中离开了齐国。去宋国实现他的“仁政”去了! 孟子为政,一辈子唯一成功的事,是说服了滕国国君推行三年守丧制度——父亲死了三年内不许上班,天天吃糠。滕文公一时胡涂,居然实行了。于是不但没有“王天下”,反倒很快被人灭了。家里一有死人就不来上班了,谁来发展经济,谁来保家卫国? 三年之丧有它的好处,使得大伙都畏惧父亲,进而畏惧国君,不敢造反,于是被后来的皇权时代所严格恪守。比如清朝道光年间就有一个新科状元,道光皇帝特别欣赏他,说他有宰相之姿。刚要抬举他,结果他爸爸就死了,只好回家守丧三年。三年好不容易消磨完了,“有宰相之姿”的这位状元刚要启程进京,他妈妈又死了。于是又守了三年。在家闲到第三年的末尾,他自己也不想活了,干脆不明不白地死在一条船中了。 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人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高级博士生,就这么没为社会做一点贡献,浪费了农民伯伯的无数玉米,白白死掉了。这都吃人的“礼”教害的他啊。孟子就是这样在列国推行守丧三年的。儒家真会开历史的玩笑啊。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只汗颜。
稷下学宫(四)  
  
  齐宣王后来的事,还需要罗嗦一下。齐宣王这人脾气好,厚道。(要不怎么被孟子忽悠住了呢。)当时齐国有一个高士颜觸(“高士”就是高高地卧在床上不上班的人)。这一天,高士颜觸到齐宣王那里申报户口。齐宣王说:“谁是颜觸啊,颜觸站前边来。”

  
  颜觸不动弹,齐宣王又问:“颜觸在不在,上前来!”

  颜觸气势凛烈,蔑视王权,说道:“大王上前来!”这个不上班的家伙,勇于跟国君搏斗,齐宣王心里不快活了,但是碍于孟子当初教他的“仁政”思想,也不生气。他左右的人受齐宣王仁的影响,也很和气,对颜觸说:“你太不象话了吧,大王是人君;你是人臣。大王说你上前,你也说大王上前,不太合适吧。”

  颜觸从容不迫:“我上前是慕势,大王上前是趋士。不如大王上前一步,更是一种美谈。”

  齐宣王急了,声色俱厉(也不仁政了),拍案震怒:“到底是大王尊贵,还是你尊贵!”

  颜觸对齐宣王进行了当面教育和大胆批评:“从前,秦军攻打齐国,路过柳下惠的坟墓(就是坐怀不乱的那家伙)。秦军禁止到坟上去砍树,否则杀无赦。秦军不敢侵犯柳先生的一捧泥土,却悬赏求购齐王的脑袋,可见大王没有士人尊贵。”颜觸接着侃侃而谈,把汤武尧舜大禹都搬了出来。齐宣王赶紧鞠躬,赞叹一声:“您了不起啊,我愿意作您的弟子。”想认颜高士当老师。

  颜觸情无波动,心无沾染,不失贫贱骄人气概:“我还是回家,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吧。告辞啦!”这就是“安步当车”的成语出典。晚一点吃饭,饿着的时候嚼着菜根也就有肉味儿了!这是颜觸自欺欺人的发明。

  齐国还有一个丑的嫁不出去的丑女,叫作“钟离无盐”,长相奇丑无比,脑袋象杵臼,眼窝象酒杯,手指象棒槌,骨节粗大象核桃,鼻仰露孔,喉结奇大,脖子肥胖,头发稀疏,驼背凸胸,皮肤漆黑,已经四十岁了,还找到婆家,恐怕只有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跟她合适。但她却跑来求见齐宣王,对门官说:“我是齐国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大王很仁义,所以愿意为大王打扫后宫。希望得到大王恩准。”(打扫后宫,就是捂被当老婆的意思。“媳妇”的妇字就是一个女子拿着扫帚。甲骨图片)。

  齐宣王不禁捂嘴大笑:“这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厚脸皮女子啊!难道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吗?召见我看。”无盐一句话也不说,走冷酷路线,看见齐宣王,抬起眼睛,咬着牙齿,举起手来,拍着膝盖说:“危险呀!危险呀!”象这样说了四遍,装酷。

  齐宣王不解。

  钟离无盐发出嘶哑的声音:“现在,大王西面有横暴的秦国,南有强大的楚国,您四十岁了,还未立太子,一旦不幸去世,国家就会动乱不安,这是第一个危险。大王修筑五层高的渐台,用透明的玉石当作窗棂,翡翠装饰四壁,珠玑挂满廊柱,华丽已极,耀眼辉煌,可万民疲惫不堪,这是第二个危险。贤人隐居山林,奸臣在朝得势,劝谏之人不能入宫通报,这是第三个危险。大王沉溺酒宴,日夜狂饮,不务国政,这是第四个危险。所以我说:‘危险呀!危险呀!’”

  齐宣王很受感动,禀明老妈,把丑得惨绝人寰的钟离无盐娶为第一夫人。齐宣王的仁,修到了极点。齐宣王的德行也使他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好德超过好色”的君王了(可惜孔子没有看见他)。从此,男女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张仪欺楚(一)  
  
  现在四川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比如北京就有“蜀国演义、巴国布衣”这样的川菜酒楼,还有沸腾鱼香,都好吃极了。但巴和蜀不一样,巴在四川以东的重庆地区,蜀在偏西的四川成都平原。“蜀”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像一只蛾子的幼虫,长了个大眼睛和弯曲的身子(图片),那个扁“四”就是毛毛虫的大眼睛。所以蜀人被视为体质蠕弱——当然这是偏见。

  
  蜀国早在商朝时期就有了,背景神秘莫测,蜀人的象形文字也是原创的,不同于中原。它的玉器、青铜器、漆器制作甚精,可媲美中原也异类于中原。蜀人的模样也特别,三星堆出土的那个浓眉凸眼阔嘴扁腮方脸招风耳的青铜人最为知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与传统的团和的中国人脸并不相似,反倒像西方人,一同出土的金杖、金面膜也是西方货,难道他们是从西方迁徙来的?那倒很值得敬畏了。蜀人的埋葬方式也特别,他们喜欢船棺,直径两米,长五米,是整根大树中间掏空而成,船棺可以载着主人渡过阴间的河流,在次日黎明获得超升,返回阳间。总之,蜀人是个很有个性的古老部族,地点在成都平原,不过在战国时代蜀国被视为戎狄之国,穿的衣服都是左衽(中原是右衽)、椎髻(麻花辫子)。

  蜀国的统治者最知名的要算蜀王“杜宇”。当时蜀地并不适合人类居住,因为岷江等等江河长发大水(是后代都江堰等工程改变了这里)。就像大舜被迫把位子传给治水英雄大禹,蜀王“杜宇”也被迫把王位丢给治水有功的英雄“鳖灵”先生,随后痛苦得要命,变成了杜鹃,夜夜啼叫,嘴巴吐血,所谓“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是杜宇的年号。

  治水英雄“鳖灵”先生接班以后,传到第二代鳖灵时,蜀人一度北向击秦,抵达秦都雍城,十分可怕。到了鳖灵十世的时候,国力就不足与变法之后的强秦抗衡了。而且重庆地区地巴人也开始给他们捣乱。巴人是水边民族,率先发现了茶叶的功用(不过发现错了,蒸着吃,跟当年的英国人看见中国茶叶后一样)。巴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被挂在高高在山崖上,就是悬棺,当时以为棺材越高越安全,现在全被三峡水库淹了。

  巴人最早是在湖北地区混生活,一直跟当地楚人干仗,曾经射杀楚文王,时叛时服。楚人宋玉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多半就是骂这些家伙呢。后来巴人被楚人打跑了,退至长江三峡上游的重庆地区,建立巴国。重庆地区的巴国,又与西边的原住民——成都地区的蜀国人互相争利发生怨恨。于是巴人又和蜀人打。(好像这两个地区的人现在也互不佩服)。到了蜀王鳖灵十二世,巴蜀大乱,两国打得不可开交。听到这个消息,秦国大夫“司马错”力主趁机吞灭巴蜀。但是张仪不同意。

  相邦张仪认为,专心对付中原的韩魏是正点。但是司马错论述了兼并巴蜀的几大好处。巴蜀(重庆、成都)向北一千里是秦国陕西,向东一千里就是楚国(湖北)。占领巴蜀就意味着可以从四川顺长江而下,攻占楚国,楚亡则天下并矣。并且,司马错高瞻远瞩地认识到,巴蜀秀丽的山川、富饶的资源可以作为秦国南部的大本营,一旦兼并下来,可以提供秦人支撑长期战争的物力财力。

  这个伟大的计划得到秦惠文王的认可,但是秦国想进攻巴蜀也难于上青天。陕西南下到四川的路,是世界上最缺德难走的路,著名的蔓延几百公里的秦岭阻隔其中,“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缘”。我曾经开车在秦岭崇山峻岭,跑了一天一夜差点摔死山崖才走出两百公里,没等进四川就放弃了。而且秦岭当中还有剑阁天险可以守卫,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传说秦惠文王想了个鬼点子欺负蜀国人,以欺骗的形式解决了这段交通障碍。他赠给“鳖灵十二世”五个阳光美少女和五头便金之牛(就是能拉出黄金的牛)。鳖灵十二世乐了,使五丁力士开道迎接,千人凿路,万分辛苦,开出一条蜿蜒八百里的山道。尽管如此,五头牛也只有三头进了成都——这大约是成都最早的火锅肉料了(但是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国)。其中有一头牛在路上还发了神经,钻到山洞里不肯出来(大约是被脚下悬崖峭壁吓傻了)。力士们抓着牛尾巴使劲揪它,导致山石塌方,砸死很多人。这就是李白所说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石牛道从此开通,方便大秦兵来打了。

  有了石牛道,秦惠文王命令司马错、都尉墨率大军伐蜀国,从石牛道南下,进入四川北部绵延几百里缺德难走的秦岭山地。鳖灵十二世本来正在跟巴人斗殴,仓促间赶紧北上四百里,到剑阁抵御秦军。以他的粗浅的军队根本不是秦国职业军人的对手,鳖灵十二世大败而走,逃跑途中被秦军追上杀死。司马错一举攻灭蜀国,继而向东到重庆地区,灭掉巴国。蜀国和巴国,两家互相掐,现在都当了亡国奴,成了秦国的两个郡,舒服了。此时是公元前316年,燕国发生“子之之乱”。

  巴蜀土地极其肥沃,粮食亩产比中原高好几倍,号称天府之国——诸葛亮语(天府就是天下粮仓的意思)。秦人的陕西关中平原(渭河流域)也是号称天府之国(司马迁语)。这两个天府,如今都成了秦国人的地盘,秦人能不一统华夏吗?秦人开通巴蜀,还闯出一条经由四川南部、彩云之南(云南)、缅甸、越南,直到印度的商旅交通要道,史称南丝绸之路。三星堆(成都市西)出土了来自印度洋的海贝(算是货币),重庆、巴县出土了玻璃球儿,球上带有特殊的花儿,这些都是南丝绸之路存在地证据。因为中国的玻璃业不发达。玻璃花乃当时印度孔雀王朝的绝技,贩运到中国来是金贵的东西。

  秦人对蜀人很客气,收税不多,只叫他们缴纳土布和鸡毛。秦国派来蜀郡的第一任郡守叫张若,修筑了成都城墙。但这个功劳被后人挪到张仪头上,称之为张仪城,旅游时候可以去看,可是我问了很多成都人,他们都不知道。郡守张若还把一万家秦人移民过来,开发大西南。张若治蜀三十年,持变处常,处乱不惊,平安完成外派任务,类似摩托罗拉的老外派驻中国工作。蜀人应该记住张若的名字。后来秦始皇也不断把内地富豪、罪犯和一般平民迁入巴蜀。秦人几乎成为蜀地的主要人口,秦国风俗在这里流行,娶嫁送葬都按照中华礼仪了,不过秦国的这些中华礼仪也不正宗。

  后来秦人还派李冰也来做蜀郡郡守,修建了大名鼎鼎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据说李冰是二郎神。




张仪欺楚(二)  
  
  灭掉巴蜀,就该图谋楚国了。看见司马错立了伐蜀大功,另有一个人也没闲着。他结驷连骑,满载宝货,在秋风送爽,丹桂飘香的驰道上,赶奔楚国。这个人就是已然入秦为相十五年的张仪。张仪一动,全世界都害怕。

  
  张仪屈指计算,通过自己的累年努力,当年合纵攻秦的五国:魏、韩都已与秦人结盟连横,成为一个阵营;燕国偏北荒远暂时不再搀和诸侯事务,赵国赵武灵王自认为年幼,也保持国际低调。五国之中唯独“纵约长”楚国,还在拼命向秦人跳脚骂阵。其实这么说楚国是恭维了他。楚国在五国合纵攻秦的时候带头逃跑,斗志不强,现在对于秦国只是固守对峙状态。

  当时的天下是三极鼎立的天下。下边不用说,是秦最盛,东边是齐国,齐国从齐威王改革以来,“战胜于朝廷”,又打败张仪跃过韩魏来犯的东进之师,到齐宣王又有灭燕壮举,如今任用孟尝君为相,有胜无败,撑起东天一脚,是东极强国。南方则是楚国最强。楚自楚威王以来,东西兼并,掩有长江上下,是诸侯中地域最广的国家,兵广国富,是南极强国。可以说,这三个国家目前的国力势均力敌,都有并吞六合的能力。

  

  秦、齐、楚三个强国的三角对立,可以画在上图。中原是韩、魏两国列弱,夹在三个大国中间,而燕赵在其北(河北、山西),尚无闻于中原。天下成大功者,非秦即齐,非齐即楚,是当时各国的共识。秦人在三大国中,力量略强一点,刚刚得到巴蜀,并且通过张仪历年连横奔波,是把韩魏拉入了自己的阵营(虽然中间有几次反复,但目前又投入秦人怀抱了)。这是对秦有利的。

  但也有对秦不利的。那就是齐、楚两个大国,看清了天下的局势,互相拉起了手,齐、楚“方欢”、“交善”,对秦人构成极大威胁。以当时秦的能力,但还远没有达到对东方的压倒性优势。秦人非常紧张,这时又传来不好的消息:

  楚因此派出“三大夫张九军”包围曲沃和於中。楚由于齐的帮助,一举先把曲沃攻下,计谋攻取商於之地。

  原来,秦国所在的陕西号称“四塞之固”,四周都是群山,只有少量关口可以进入陕西,陕西东南方向有重塞武关,正东则有函谷关(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汉唐都定都于此的原因)。秦人积极谋向中原开拓,已出正东函谷关,夺得要塞曲沃(今河南三门峡西南),并出东南武关,夺得商於之地(河南省西部),成为秦伸向中原的两个矛头,对列国威胁很大。然而可怕的是,目前这两个关塞都遭受了齐、楚大国威胁。楚人已打断了秦人伸出在“函谷关”外的那只矛头——夺得了曲沃要塞,跃跃欲试,接下来就有叩关直入的危险。(安禄山就是入函谷关西行一百五十公里即到西安,打跑了唐朝皇帝)。最要命的是,楚人此次夺取函谷关外要塞曲沃,是与齐人联手实现的。齐、楚联合战秦,已经付诸实际。这都是趁着秦人南下夺巴蜀时,齐、楚被刺激后的联合动作。

  对于秦人的另一个矛头,伸出东南武关的商於之地,楚人亦屯扎大兵在此,囤兵对峙:楚怀王派出三名大夫,分成九个军团,对武关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一旦楚人进入武关咽喉,就可以全部占取商於之地。(后来的刘邦就是从武关攻入陕西,经商於,兵指咸阳,取得灭秦胜利的)。而秦军主力尚在南下四川巴蜀作战,关中空虚脆弱,形势万分危险。

  秦人独斗齐、楚,是打不过的。于是,就有了张仪“诈楚”的这次著名出行。张仪的使命很清晰,拆散齐楚联合,并使用缓军之计,阻滞武关、函谷关来犯之楚人,伺机反扑楚人,歼灭他布置在函谷关、武关外的遏秦大兵。

  张仪奉命从咸阳南下,入河南,遵汉水,南下入湖北,直抵湖北南境长江北岸的江陵(楚国郢都),全程两千华里。就像你现在开车远行,会经过各省份不同路号的国道、高速,当时也有贯穿诸侯各国之间的干道。现代高速不同省份的收费站,在古代就是关隘,由不同诸侯国设在自己的路段上,收的就是关税,当然也负有盘查和阻击敌人的作用。如果你是商旅,那可以交钱通过(叫做关税),如果是异国来的官员,就要在有“节”才可通过。节是政府颁发的小工艺品,圆筒状或者跑马状。所以使者如今又叫“使节”。像张仪这样大官,出行所持“节”级别最高,只要一露此节,沿途住宿饮食一律由驿站供给,遇到交通阻塞,可以优先通过,宣布戒严也不受限制。相当于现在的八辆警车开道。

  闪晶晶的山野,道路两旁的密林,当青春都已经隐隐退去,雨水浸进河山的心腹,浸进张仪心中最潮湿的部分。想起十五年前,自己挨楚上柱国昭阳先生的打,满身松鼠鲑鱼那样离开楚国,是何等的凄凉啊。后来张仪春风得意,入秦为相,曾送昭阳先生一封信说:“你诬赖我偷了你的破玉璧。你好好守住你的国家吧,不久我就偷你的城啦。”

  如今昭阳已死,张仪也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了。昭阳的封邑在江苏兴化,不过如今的兴化人都不怎么知道他了,兴化最有名的是画竹子的另类老汉儿“郑板桥”。

  雨水浇在温车的侧窗上。温车是设有卧铺的车子,大小和普通的车子一样,但是四厢密封,像个会走路的火柴盒。温车左右还开着两个小窗,虽然是卧着坐车,张仪旅途依旧颇为疲劳,有一种撒手人寰的冲动。但他一想到函谷关、武关局势,疲顿之感霍然雾结,精神立刻紧张起来。

  Ring a ling叮咚!张仪抵达楚国,入郢都见楚怀王,先说了一套恭维的话:“敝国的大王,最喜欢的就是大王您了。下臣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给您当臣子了。”

  楚怀王对秦相邦张仪,初是十分敬畏,一听此言,不禁仰天哈哈大笑。

  “但是,敝国的大王,最讨厌的就是东边的齐宣王了。”张仪说,“下臣我最憎恶的也是齐宣王。齐宣王这个猪头天天假仁假义,藐视鄙国。可是,您却天天与齐国结好,给齐王捧脚,是以敝国大王无法事奉您,我也不能当您的厮役啦!”

  楚怀王错愕地一揪胡子,四十左右岁年纪,略比张仪年轻:“不能事奉我也不要紧,寡人可以去登门找你们啊。”

  “我知道,大王现在正在屯兵武关、函谷关一线,想围取我们的商於之地或者直扣咸阳,志向远大啊!”

  楚怀王露出得意的神色,老头轻摇。

  “其实大王不就是想要商於沃土吗,呵呵,我有一个办法可让大王不费一兵一卒,唾手而得商於六百里土地。”(合现在五百华里,在陕西、河南联接部,是秦、楚相接地段,对老楚很有诱惑,春秋时代属于老楚。现被秦人占领,也就是秦人伸出武关天险的那个矛头。老楚屯兵于此,就是想攻占商於,折秦人之矛以壮大自己)。

  “是吗,什么办法兮,请先生明示,寡人鄙陋。”

  “大王若能封锁东方边境,和齐宣王绝交,我张仪愿献上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抛出诱饵,“这样,你得到商於之地,势必更强。您一强,齐必弱,齐弱则必为您所驱使。您驱使了齐国,又结好了秦国,还私下得到商於之地,则此一计而三利俱至。”楚怀王闻言喜极,群臣亦无不庆贺。楚怀王满心高兴,赶紧酒肉招待张仪,生怕伺候不周,怕张仪变卦。楚怀王说:“商於之地,早就是我们楚国兮不可分割的领土,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兮,共同讨论如何回收领土的问题,机会难得啊。张仪同志已经承诺了,回去给我办这件事。请大家祝贺沃吧!”

  众臣赶紧举杯:“恭贺大王,贺喜大王,收复国土,先王百战经营所不能实现,大王一朝获申,恭贺大王!”

  陈轸说:“我从前在秦国当外交部长,知道张仪此人不可轻信(我就是被张仪排挤来楚国的)。张仪之所以劳动大驾亲自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与齐人联手,威胁了他的关中之地。倘若我们绝交齐人,秦人必不再看重我们,无所惧怕,势必也不肯给您商於之地了。您拿不到地不算,您必大怒,兴兵构怨于秦。同时我们又已经绝交了齐人。秦人、齐人都结怨于我,两国之兵倘若连翩而至,我们伟大祖国就没法招架啦!”

  “请闭上你的乌鸦嘴。寡人不烦一人,不废一兵,取得商於土地,此计划甚善。你等着看我的谈判成果吧!”楚怀王也是急于为祖国作些大好事,以无愧于先祖,取悦于人民,得志于朝廷,在臣子面前也有光,于是他抓住张仪这根稻草,想走致富捷径。马在软地上易失前蹄,人在甜言上易栽跟斗啊。

  楚怀王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与齐国断绝邦交。然后让人跟着张仪去接收陕西至河南交界的商於土地。张仪抱着楚怀王赠他的犀牛角、象牙、美玉完成出使,返回秦国,剩下就是如何摆脱楚使者的纠缠了。张仪招待楚使者吃羊肉泡馍,吃完从饭馆出来,醉醺醺歪在车子上,唱着:“我的小妹啊!我的小妹啊!——”

  “相邦先生,您喝醉了吧。”没等楚使者问完,张仪一个趔斜,栽到车底下去,当场骨折了。汗水在老脸上直流,抬回家去静养。

  一连三月张仪不出门。楚使者急得天天借酒浇愁,在朝堂门口、旅馆门口和张仪家门口,拎着酒瓶儿,到处堵。趁这机会,秦军获得了军事调动的宝贵时间,把那些刚刚派往巴蜀、义渠新占领区的集团兵赶紧召回,加上守卫主要城池的锐士常备军,编成重大兵力增援东南商於地区,并联合韩魏两国,切断楚军后腰,形成对楚军的反包围态势。情况对楚极其不利,好在身后还有齐人驻中原军队帮他。

  但楚怀王得到使者来信,说迟迟没有得到商於之地,估计是秦人嫌他尚未与齐国彻底脱交。于是楚怀王就派了一个嘴巴特别脏的勇士,跑去痛骂齐宣王,说齐宣王是猪头,表示彻底绝交。楚怀王乐了,这回秦人该给商於之地了吧。不料秦人还是拖着不给。

  而东方地齐宣王挨了骂,十分恼恨,立刻命令前线齐军停止对盟友楚军的支持。楚人被孤独一枝地剩在秦国东门函谷关和东南门武关外,傻愣愣地等着秦人来割他们的脑袋。这时候,楚国使者终于看见张仪拆掉石膏,出门放鹰来了,赶紧扑上去求拜:“张仪先生!!!张相国啊!!!亲娘啊!”

  “唉!”张仪急了,“你怎么还没去接收土地啊!从某某到某某,六里土地,你赶紧去拿啊!”

  楚使者拎着酒瓶儿傻了:“不是六百里嘛!”

  “什么六百里,我本来是个小人物,哪有六百里土地给别人呢?那六里是我的封邑,你快去拿吧!”

  啊?使者赶紧扔了酒瓶,写信飞报楚怀王:“大王,我们上骗受当了,对不起,上当受骗了,张仪没有六百里土地啊!”信是毛笔写在木板上,一尺长,叫做尺牍,用诸侯列国见的国道,快车送去。楚怀王看了木板信,大为震怒,动员驻扎中原西线大兵,以大将屈丐为统帅,从函谷关到武关一线,全面攻打秦国,时间是公元前313年。

  秦楚两国首次发生激烈大会战,关系到此后两国兴衰,秦惠文王不敢轻视,迷信鬼神的他专门跑到秦人发迹的风水宝地,摆上圭玉牺牲,祭祀各方大神,作了一个楚怀王的假像,往像身上吐唾沫,诅咒楚怀王死,把骂街的话刻在石碑上,就是所谓《秦诅楚文》。接着,秦兵更分三路,大举迎击楚人。一路由“五国合纵攻秦”时候就战无不胜的秦国名将樗里疾统率,东出函谷关(陕西东大门),攻击关外楚兵。二路由大将魏章统率,作为主力,东南下出武关(陕西东南大门),反击进攻商於之地的楚国九军。第三路由名将甘茂统率,南下去夺陕西南部的汉中地区(现为楚国所有,是楚怀王的上两代人夺得的,内有据说十万守军)。

  第一路出函谷关的秦将樗里疾,首先在与秦连横的盟友韩、魏配合下,肃清函谷关外楚兵,然后南下配合魏章第二路军,在商於地区的丹江以北与楚人展开激战。战旗猎猎,战鼓隆隆。秦军以优势兵力大败楚九个军团,斩甲士八万(又是七百架737飞机的载客量被报销了!),俘虏楚九军总统率“屈丐”并杀之。楚裨将逢侯丑等七十多人,尽是高级爵位,全部壮烈战死。真的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屈丐八万尸首,加上秦军自我损伤,足以把一个足球场堆满尸体,高达十五层楼高。堆尸如山,流血成河啊。

  接着,魏章第二路军又与甘茂第三路军配合,一举南下夺下陕西南部汉中的楚属六百里土地,在这片肥沃土地上设置汉中郡,从而使陕西与南边的汉中以及更南的四川勾连成一片。秦人拥有了中国的整个西部。

  整个过程中,齐人作壁上观,看着楚军人头到处乱掉,十分解气,谁让你们骂我们齐宣王是猪头了!活该。

  楚怀王中原部队全部覆灭,楚怀王象一个赌红眼的疯子,动员国内全境部队,由景氏家族的“景翠”为将(替补屈丐的空缺),北上中原,围攻韩国城池——河南禹县,因为韩魏与秦连横,是秦的盟友,楚国想打散这个联盟,逼迫韩人投奔自己。并且楚人赶紧与齐人重新修好,不骂齐宣王是猪头了,请求协兵合作。齐人这时候看见老楚卷土又来,要打秦国,形势闹的还不错,决定有节制地配合楚军作战,从东部攻打中原魏国的煮枣(山东东明)。

  齐、楚再次组成联盟,齐、楚联盟Vs.秦、韩、魏的群斗,旋即启动。我们说,齐、楚、秦是当时三角强国,齐楚联合打秦,但秦国甚是不惧,宿将樗里疾统率锐士再出函谷关,一举解掉韩国境内的禹县之围(楚人),再东征解掉魏国境内的煮枣之围(齐人),大败齐师于濮水之上,俘虏齐将“声子”,并且在追击过程中打跑了齐国宿将匡章。

  看见齐国人吸引了很多火力,楚怀王乐了,趁着秦军樗里疾主力东进追击齐军,越跑越远的当,命令景粹南下,改从东南大门武关趁空虚而进攻。这招还真灵,景粹果然攻破武关,尽收五百里商於之地,楚怀王哈哈大笑,我终于拿到我的商於六百里了!他立刻指令景粹穿越武关,继续深入北上,直到陕西蓝田,距离咸阳才一百多里,咸阳振恐。但是楚人跑到这里就没力气了,士卒损耗太大,强弩之末,终于被这里的秦人击退。景粹被迫收缩,正这时候,可恶的韩国人、魏国人,又从河南本土南下直接蹈袭楚国老窝,一直攻到湖北北部襄樊。(韩、魏是秦的盟友,这次如果没有韩魏协助,老秦可能打不过齐楚大国的合攻了。)

  楚怀王无奈,被迫放弃刚刚获得的商於之地,命令景粹退出武关,回撤给老窝解围。秦国大将魏章则一路追击景粹。楚怀王组织的这第二次大会战,至此又一败涂地,上次是死光了布在中原的楚兵,这会被秦人追打回了家门口。秦人在追击楚军回湖北老窝的过程中,还会合韩军,拔取楚国北部领土河南上蔡(原来的蔡国,被楚吞灭为蔡县)。蔡县是楚国挺进中原的战略基地,这个地方一丢,想再北上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楚人被闷在了南方。

  楚国的失败,在于楚怀王到底跟秦国好还是齐国好,举棋不定,反复变化,终于与齐国配合失时,独进独退,互相利用,大触霉头。韩、魏两国,本来应该帮助齐楚,却在张仪多年连横的统战工作下,被统战到秦国那边去了,帮了秦国,使得楚国在这次会战中非常被动,极其不爽。

  楚国在春秋时代,晋、楚南北争霸时,俨然一个赫赫强邦,为什么到了战国时代就一战即溃了呢?

  我们说,战国时期,楚国放弃了在春秋时期一贯坚持并领先于北方诸侯的“君权专制化”建设。楚国开始出现封君制度,并且愈演愈烈,封君的数量成为列国之冠,而且不是根据军功授封,而是根据出身来的,还可以世袭。所谓封君,他类似接收封地的卿大夫家族,这其实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而这时的北方诸侯都已经在拼命加强王权,纷纷通过法家变革来削弱、限制封君势力的发展:封君可以有封地,但尺寸面积小多了,还不能拥有实控权,而只能食取其田租而已,也不能世袭好几代,避免其势力坐大对抗君权。当吴起来到楚国的时候,通过一番努力,想消除封君对楚王权的威胁,却没有善始善终。楚国由于封君势力的存在而被割的四分五裂,这不得不说是楚国变得不堪秦国一击的主要原因。

  看得出来,实行“君权一元化专制”还是相对“分封制”有好处的,可以提高一个国家的整体经济实力和战斗力。所以秦国一直致力于君权建设,商鞅的变法:郡县制、职业官僚取代卿大夫世袭家族制、官僚与军功考核制、严刑苛法等等,都旨在强化君权。由于秦国在列国中做的最好,国力也就最盛。它把这种成功的经验带到了后来的大秦朝,开创了未来了皇权专制社会。
张仪欺楚(三)  
  
  张仪一出,使楚国前后丧兵十万,失地千里(汉中和商於地区),军威士气大打折扣。秦从此取得汉中,使关中和巴、蜀连成一块,排除了楚对秦本土的威胁;从此秦又伸展到中原,占有函谷关和武关以东重要据点,既便于防守,又便于进取中原,因而强盛起来。在时人看来,张仪比韩、魏的君王还要可怕。张仪因功受封五个城邑,赐号“武信君”。但张仪明白战争不是解决争  
端的最终手段,他找到秦惠文王说:“我们虽然大兵胜楚,捷报频传。但楚人怒气很大,总会拼死来抢我们汉中的,不如我们还他一半汉中,以平息楚恨,安静边疆。”

  “好啊。”秦惠文王青着脸,叼着体温计,正在得病(离死不远了)。但大将甘茂、樗里疾这些带兵的,非常不舍得,反对归还汉中,一半儿也不可以。但是他俩拗不过张仪,只好憎恨张仪。秦惠文王派使者对楚怀王说:“我们想还您一半汉中,希望两国从此和好如初,不再打架,行吗?”(秦人之所以要和好,是“打完再拉”的策略。先通过打,削弱了老楚、壮大了自己,再拉他和好,使他不报复自己,使自己边境安定。所以现在要和好。等未来又需要打老楚的时候,再撕破脸。这是多么聪明啊。)

  看着秦人跑来和好,楚怀王怎么讲呢?他嚷嚷道:“我不要汉中之地。我只要张仪,他骗了寡人,说什么六百里商於之地,全是鸟话!寡人要抓住这个反覆小人,非吃他肉不可。把张仪拿来,我就答应与秦国连横,还结为姻亲!”

  秦惠文王得到回报,叼着温度计,脑子烧起来了:“张仪,楚国还不甘心于你,将奈何之?”

  “我以前为了商於之地的事,有负于楚国,如果不去当面道歉,秦楚关系恐怕永远不能和解。如果我死能换得秦楚连横,边境安定也固是我的心愿啦。”(还有一个好处,秦、楚、齐是三角鼎立的三个大国,秦、楚连横,齐人就不敢袭秦了。所以,秦楚联合势在必行,一旦齐楚抢先结好了,那秦就危矣!所以,张仪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再去安抚楚国。)

  秦惠文王听完以后,病好了一半儿,体温也下来了。于是张仪席不暇暖,再次奔赴两千里外的楚国。在岁尾的时光里,纷乱的风卷过更为纷乱的思绪。张仪一到楚国,就被楚怀王囚禁起来,命令厨房的大师傅准备制作人肉酱和人皮鼓。张仪手下的门客赶紧找到楚怀王的男性玩伴儿——靳尚同志,把组织上的任务和经费交付给他。

  靳尚慌忙去找楚怀王的姨太太郑袖,大呼小叫跑进来,喊郑袖说:“亲爱的,大事不好啦,张仪被大王抓住了。”

  “那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

  “秦国人正在奋力营救张仪呐。秦王甚至把他的爱女,还有宫里几个会唱歌的绝色,都预备出来了。她们带着金玉宝器,还有六个县的赋税当嫁妆,跑来找大王,想赎回张仪。这帮女的,有钱有色又会玩儿?大王亲之爱之不够,到时候还不把您给闪一边儿了!”

  郑袖这人属于长袖善舞,蛾眉善妒,整天最担心的就是被人夺了她的宠。楚怀王曾宠爱一个女生,郑袖笑眯眯地说:“美人啊,你哪都好,就是鼻子有点扁,以后见到大王,用手捂着点儿啊。”

  后来大王很奇怪:“怎么美人儿见了我老捂鼻子啊?”

  “那是因为嫌您口臭啊!”

  楚怀王老羞成怒,就把美人鼻子给割了,逐出宫外。郑袖之智慧,常如此。现今听说秦国美女又来围攻楚怀王以救援张仪,郑袖急得都要哭了,抖着手抹着泪找到楚怀王扭着屁股撒娇:“大王啊!您干吗抓张仪呐,快先放了他吧。”

  “为什么兮?”楚怀王捏着郑袖的手说。

  “人臣各为其主嘛,张仪有什么错啊。一旦被您杀了,秦国人大怒,打到咱家里,我们娘俩还不得跟着倒霉,到时候秦国人鱼肉我们娘俩,您可就再想亲我爱我,也没┅┅没那个啦!您赶紧先把我们娘俩送过江去(到湖南)避着吧,颠沛流离,苦啊┅┅哇——!”

  郑袖日夜缠着楚怀王,郑袖的意见也代表了整个楚王王室家族的意见。楚怀王真还不敢杀秦国相邦张仪,以免恶化秦楚邦交。但他也不肯放张仪,就软禁起来不许回国。事实上,楚怀王在到底和秦不和秦问题上,正在犹豫,所以先把张仪软禁着,我再利用这时间好好想想。

  唉,在上一番损兵折将的齐、楚、秦混战中,他就没想好到底是和秦还是和齐。他先是和齐,一起布兵于函谷关、武关外攻秦,听了张仪的商於谎话,立刻改成结秦,结秦上当又改和齐斗秦。现在呢?到底是跟秦好,还是跟齐好?哪个更有利一些呢?楚怀王这个优柔寡断的人着实苦恼。他的优柔寡断、确定下来又立刻改变、举棋不定的性格,不但使他输掉了上一场本来策划好有可能胜利的战争,还将在未来几年内使他输的更惨,直到输掉自己的性命。

  反正,天下的大国,就是秦、齐、楚这三个,到底你跟谁好呢?从历史传统来讲,楚国倾向于跟秦好。在从前的春秋时代,齐晋这些北方诸侯与南方楚国争霸,楚人一贯拉拢秦人,让秦人从侧面帮自己。所以,楚王室和秦王室不断结为婚姻,这种由来较久的传统使得楚王族的现有成员都目光短浅地亲近秦人。虽然国际形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秦人已从同盟者变成了头号强敌,但楚王室封闭保守,不善于与时俱进,还在晕头胀脑赞同和秦。他的媳妇、儿子天天这么劝他,楚王族的这种亲秦情绪无形中影响着楚怀王。所以,在上一次公孙衍组织的诸侯第一次合纵攻秦战役中,楚怀王没有积极出力,而是浅尝辄止,带头讲和(讲和不是因为他怕秦人,不是因为他武力弱,而是一贯的亲秦情结)。

  不过,从天下形势上讲,楚国不应该结秦,而应该连齐。第一层原因,虽然秦、楚、齐三国皆为一流大国,但秦的武力比齐、楚都各自略强一点,齐、楚两个略弱者,因该联手抗秦以自保,就好比吴蜀联合抗曹操一样。第二,秦人与楚国密切接境,秦人与齐人却是东西摇摇,所有秦人的扩张,首先是在楚人这里剜肉,这就注定了秦人不可能与楚人有长期的真诚的结盟关系。楚应该坚持连齐路线,以求自保。

  不说楚怀王在家里犹豫吧。张仪这帮人被软禁在郢都,钱也花光了,变得越来越穷。他的舍人(就是帮忙吃饭的人,也叫门客)不耐烦了,大怒:“饭越来越不好吃,穿的也越来越差,换季的衣服都没有啦,钱都哪去啦!怎么也不够花呀!”

  张仪说:“你们不要嚷嚷着回家,像我这么伟大的人物,弄点钱来还不容易吗,明天我就找楚王去。”

  张仪见了楚怀王,楚怀王照旧不悦,左右摇晃脑袋,鼓着嘴,不瞧张仪。

  张仪说:“既然大王听不进我说的连横,那就让我回去吧。”

  “你回去干什么,不许回去!”

  “那我北上中原,去给您采办点儿东西,好不好?”

  “黄金、珠玉、犀角、象牙都是我们楚国出产,寡人什么都不缺兮。”

  “大王难道就不好美色吗?”

  “什么?”楚怀王脸红了,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啊。

  “中原韩国(今河南新郑)和大周洛阳的女孩,身材丰满,长发及臀,立在街巷,飘逸绝尘,仿佛神仙。”

  楚怀王抓了抓脑袋,终于很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去帮寡人办一办兮。”

  张仪回到馆驿,立刻派门客出去到大街上嚷:“到中原泡美女去喽,到中原泡美女去喽!”“泡什么美女?”旁人问他。

  “奉大王命令,去中原开发女人力资源!”

  楚怀王的媳妇南后以及姨太太郑袖听说了,大恐,赶紧送来黄金一千斤,郑袖拿出五百斤,央求张仪别给捣乱,开发什么女人力资源啊!(当时在市场上流通的是青铜货币,黄金只用于政治贿赂、功臣赏赐和国际交易。一斤黄金合多少青铜币,现在已经说不准确了,大约几千枚吧。)

  张仪收下黄金,跟楚怀王吃告别饭,饭后就准备赴中原泡美女。喝到晕乎,看见南后、郑袖也扭着S腰,散发着招惹异性的信号,进来陪着大王,娇滴滴地劝酒作笑。张仪嗖地就把酒杯给撇出去了,俩手趴在地上咚咚顿首:“Oh my God! Oh my God!张仪遍行天下,未尝见人如此之美者耶!wonderful, wonderful。大王有如此天仙,这我还上中原找什么美妞啊!”

  南后、郑袖赶紧叉腰瞪眼:“什么!what!你个老东西还要出去再找吗!吗呀,人祖呀,我不想再活啦!!!”

  楚怀王一边跟俩媳妇搏斗,一边赶紧喊张仪:“你行啦,你行啦,不用再说去中原找美眉的事啦,兮——。好啦,好啦,你们这俩仙女,寡人满足啦!寡人的爱只因为你俩而发光兮!”

  张仪连连顿首:“下臣遵命!”然后摸着怀里的黄金礼单,偷着笑。过了一会儿,张仪继续做楚怀王的统战工作,吹牛说:“大王啊!我们秦国现在土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兵员与列国总兵员之和相匹敌。我们小米堆积如山,法令严明,士卒乐死,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而你们抗命,不异于驱群羊而斗猛虎呀。况且,我们已南下吞并巴蜀,大船积粟,一船载卒五十人兼三月之粮(合计载重二十吨以上),起于巴蜀岷山,循长江而下,不十日而据奉节,攻掠三峡,下水而浮。一日三百多里,不费牛马之力,你们楚国西境就完蛋啦!秦甲再从本土出武关接连南下,叩楚北境。北、西夹攻,楚国之地尽绝,不出三个月!”

  楚怀王受张仪恐吓,没词了。打仗又打不过,楚怀王只好采取宁事息人的做法,听张仪的话,与秦国暂时妥协,互派太子为人质,互嫁王室闺女。楚怀王终于选择了顺着楚王家族地一贯倾向,走结秦的道路。可惜结秦之后,等待楚怀王的将是来自齐国的一场世纪恶梦般的报复,并且秦人也没有真心诚意与楚结盟,当时结盟也只是为了缓和老楚的报复。所以,当齐国大举挞伐楚国时,秦人也从旁边趁火打劫捅了好几刀,终于楚国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天下的三极鼎立,就剩了齐秦两极。这些都是下一章的后话,先不提。

  不管怎么样,现在楚怀王同意与结好秦国了,也就是说,同意不再对抗秦国了。通过张仪的长期斡旋,秦人实现了与韩、魏、楚的全面连横,稳定了自己在西方逐步发展的外部环境。张仪完成连横楚国的任务,高高兴兴坐着马车,拿着黄金一千五百斤(相当于十个大学生的体重),带着门客,以及楚怀王送他的“骇鸡之犀、夜光之壁”,回奔秦国复命。这时,楚国的牢骚大王屈原,三十岁出头,从齐国出差回来,求见楚怀王说:“大王,真没想到您把张仪放了。大王从前受欺于张仪,叫唤着非烹了他不可。如今却不忍杀他,放纵他回去,还听他歪理邪说,连横秦国。这且且不可啊!”

  屈原真是多事,讨厌的嘴巴。跟秦国斗,哪那么容易啊?刚刚死了十万人,还不够吗?人家心里本来满平静的,被屈原一说,心乱起来。楚怀王直拍桌子,但他还是觉得连横秦国好,至少眼下在大战伤亡之后,没必要继续跟秦人再对抗。于是他打发都多嘴多舌的屈原,让屈原回家写诗了事。

张仪欺楚(四)  
  
屈原回到家里,正好赶上武关、蓝田两次大战的十万勇士遗骸运送回国了,车辆后面跟着一百万只远道飞来的乌鸦。郢都内外,人们忙着辨认亲友尸体和举行安葬仪式。郢都到处都是乌鸦粪。屈原赶紧采访伤兵,收集口述资料,加进想象,开始写他的《国殇》,准备在追悼会上当挽歌唱。 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我们武器精良,跟秦人打起来了)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旌旗蔽日,敌阵若云,箭矢交射,勇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秦人凌厉的攻势打破我阵,践踏我行伍,将军战车的左马毙命,右马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絷鸣鼓。(四马乱了套,俩车轮儿也不好使唤了。将军拿起鼓槌,往死里擂鼓——鼓槌是美玉的槌把,还挺奢侈,不会是主帅屈丐吧)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这时,上天怒怨,鬼哭狼嚎,到处是死尸和扭动挣扎着的胳膊腿儿)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从郢城眺望出去,将士们再也没有回来,平原渺忽,道路远长)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我屈原也想发发知识分子的疯,带上长剑、挟起秦弓,去与秦人恶战,可是我又不会使这个。我也想人头和body分离,可我又,唉!又不敢呀。我只好不甘心啊)成既勇兮又以武,终钢强兮不可凌。(┅┅唉!唉!)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我也没办法啦,只好恭维你们这些亡灵两句,让你们超度升天,死亦为鬼雄去吧!) 屈原写好《国殇》,谱了曲子,教郢都各机关团体学校医院,排练演唱,准备歌咏比赛时用,不提。 另外说一句,楚国士兵,有一部分装备了当时一流的青铜甲而不是常规牛皮甲——是可以活动的甲片连缀而成,一片压一片,从左到右,由上而下,密缀在丝织品的内衬上。甲片上还涂漆,漆皮有指甲盖那么厚,绘有精美的图案。穿着它,就是穿着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楚国确实富大,连甲胄都这么好,所以勾引得列国交攻之。张仪说服老楚结亲连横,乐呵呵地回到咸阳,发现一直在闹病的、叼着体温计的秦惠文王同志(原太子驷,战国第六大鳄鱼),死去了,时间是公元前311年。一朝天子一朝臣,给秦国立下十七年大功的张仪,没有功劳也有旅途疲劳的张仪,回到咸阳就开始倒霉了。甘茂、樗里疾等人,纷纷到新君秦武王(秦惠文王的儿子)那里表示对张仪的不满。他们恨张仪,主要是张仪上一次主张交还一半汉中给楚国,这些秦将不能理解,好不容易夺来的,干吗还。并且张仪一贯排挤同僚,所以平时也有积怨。于是甘茂、樗里疾对秦武王说,张仪是有些功劳,但他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欺骗楚国,不讲信用,失信于诸侯,对秦国国际形象不好。重用如此不讲信用之人,恐怕天下人嘲笑啊。既然张仪造成的消极影响这么大,并且秦武王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很喜欢张仪,于是驱逐了张仪,使之栖栖遑遑地离开秦国,回到童年桑梓之地——魏国。张仪这样的外籍顾问就像医生,既希望请他来帮忙,又巴不得他早一天离去。所谓“敏于事而慎于行”,张仪能言善辩,但中国人是讲究中庸的,少走极端,企求稳定平和,这是农业社会的特点。与中庸之道密切相关,农业社会的理想人格不是强烈的自我表现,而是温顺谦和的君子风,这甚至发展到对于“辩才”的猜忌,所谓“君子讷讷于言”。所以张仪虽然功大才高,终于没有在中国历史上获得令名,反被视作巧舌如簧,狡猾的别名。而同一时期工商业发达的希腊,人们竞相学习演说,崇尚雄辩家,张仪在那里,当如鱼得水。 张仪被驱逐以后,不久也就死于魏。狐死首丘,也算叶落归根了。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大丈夫张仪,归葬先人墓地,当会心满意足!张仪死后,秦国的甘茂、樗里疾乐了。但是相邦位置不够他俩分,为了避免他俩打起来,一个就当了秦国左丞相,一个当了右丞相,这是我国最早出现“丞相”字眼,直到一千五百年后被独裁的朱元璋废除。
扬子雄鳄(一)  
  
  黄土高原大面积的土地,承受着闲暇无事的秋光,上帝的手指拨弄着海底的水草。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新即位的秦武王的太阳穴突突爱跳。秦武王是秦惠文王的儿子,身子骨彪悍,却患有较为严重的偏头疼。这时,一个有名的医学家扁鹊先生来到秦国来玩。

  
  扁鹊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给人看病不分科,随俗而变,妇人、小孩、老人、残疾人,以及死人,他都能治。有一个死了的虢太子曾被他治活——不知怎么治的。扁鹊不是发明了望闻问切(“望闻问切”在战国时期的医学著作中已经有了),而是超越了望闻问切:他从小受到异人点拨,吃了一种开天目的汤药,能够透过人的皮肤,直视五脏六腑。扁鹊曾经用这种办法为蔡桓公检查身体,发出严重警告。蔡桓公觉得自己身上哪也不疼,没事儿,说:“医生们啊,喜欢给没病的人治病,邀功以骗医疗费(这倒也对!)。”过了几天,扁鹊远远望见蔡桓公,大惊失色,扁鹊说:“如果病在表层环节,拔拔火罐就能治好;如果病到了经脉,扎扎针灸也能治好;到了五脏六腑,吃药也可以。现在您老人家病入骨髓,那只有阎王爷才能管了。”说完,收拾铺盖卷逃跑。蔡桓公紧跟着体疼而亡。鉴于扁鹊这么神奇,于是他被后来的医学界奉为神医,被画成人面鸟身的样子进行供奉,像一只鸡婆。

  扁鹊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

  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干部再问:“那为什么你最出名呢?”

  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于病情发作之前,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我中兄治病,是治于病情初起之时。人们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名气只及于本乡。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人们都看到我在经脉上扎针、在皮肤上敷药,以为我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记者说:“你说得好极了。治理国家岂不也是如此。”

  扁鹊行医到了秦国,听说秦武王闹病,就前往诊治。扁大夫用他的天目眼一扫描,看见秦武王脑袋上附有病气,仔细扫描,虎视眈眈的病原体就在眼睛耳朵之间。扁鹊于是从镶着宝玉的小竹筒里倒出石针,望秦武王脑袋上瞄准。秦武王旁边的人赶紧进言:“大王,不可啊!眼睛耳朵,是人的聪明所在,这么一扎,病没扎光,人却扎傻了!”

  秦武王想了想,也害怕了:“扁大夫,您看,不往脑袋上扎针,吃点药行吗?”

  扁鹊大怒,把小竹筒一扔,尖叫道:“你这个病人是怎么当的!旁边的病人家属懂不懂医学啊!懂不懂就参与意见?!专家定的方案,说变就变了,阿?让外行的人领导内行,你秦武王是这么治理国家的吗!我看你好不了!快亡国了!”

  扁鹊骂秦武王不会治理国家,不听专家的(这是史书的原话)。秦武王挨了骂,并不怪罪,反倒赶紧赔礼道歉,厚送扁鹊。这搁在宋明清,非把骂街的扒皮灭九族不可。但先秦时代的国君,还没有后代的皇帝那么富于淫威,没有后代皇帝那么凶巴巴的——因为王权专制还没有走向极端,仍是“国君一族与分封制下多家族联合掌权”的余绪,还没有达到君王一人专制,一人说了算,所以君王也还没那么专制霸道,那么老虎屁股摸不得。君王治下的士人也因此多了一些独立人格尊严,有了许多慨而慷的故事,包括这扁鹊敢于大骂秦武王暗于治国。

  扁鹊气乎乎地看完病走了,出去不久,就丧了命。秦国一个行医的医官,嫉妒扁鹊的医术高明,怕扁鹊进政府当医官,抢了自己的位子,就派人把扁鹊给刺杀了。这个医官叫李醯(读西,醯是醋的意思,他就是吃醋)。

  秦武王第三年,他眼睛也不跳了,就开始作磨打仗。秦武王找来左丞相甘茂,直抒胸臆道:“寡人想坐着威仪的游车,步出函谷关,直入中原洛阳,以窥周室,死也无恨啦。”

  甘茂说:“领兵打仗是我的职责,替你打通驰赴洛阳的通道没有问题。但我是个外籍将军(老家安徽凤台),有很多顾虑。这样吧,我给您讲个曾参的故事。曾参是孔子的学生,谦逊忠诚,格言是‘吾日三省吾身’。有一次他给瓜秧除草,却把瓜秧锄断了,气得他爸爸拼命打他。他咬牙受着,也不敢跑(他爸叫曾点,就是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愉快的待业青年。本是个文雅人,但打起孩子来,倒不手软)。为了孝敬父母,曾参竟不去做官,在家闷头写《孝经》和《大学》。临死,他身下垫着个漂亮席子,他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么好的席子,自己又不是当官的,级别也不够,赶紧给我换成破的吧!大家遵命,七手八脚抻起他来换席子,没等席子弄踏实,他就断了气——谨慎到了连死都不能马虎的地步。

  “就这么一个本分自律的人,有人瞎说他杀了人,居然也会有人信。有一天,一帮人大呼小叫跑来告诉他妈妈说,不好啦,坏事啦,你儿子曾参在大街上杀人啦!警察抓来啦,抄家连坐啦!快——

  “曾妈妈根本不当回事,骈着腿儿纺线自若——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儿子会杀人?嗤!过了三分钟,另外一个好心人也跑来报告:‘坏啦,老妈快跑吧,你儿子曾参真的杀人犯事儿啦!’‘我儿子知书达理,不杀人的,我知道。’曾妈妈稳坐钓鱼台,照纺不误。两分钟后,又有人破门而入:‘大事不好,曾参真把人杀啦!警察都上街啦!快戒严啦!快点啊——’曾妈妈这回不傻了,噌一下扔了梭子,颠起小脚儿就往外跑。”

  当然,当时妇女并没有裹小脚,说小脚儿是形容曾妈妈身材窈窕。曾妈妈蹬着猪圈上了院墙,翻墙就跑,吓得猪们一看老太太怎么成精了!当然,其实曾参并没有杀人,是误传。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曾参杀了人。

  甘茂讲完这个故事,分析说:“我的贤行比不上曾参,大王对我的信任,也比不了曾参妈妈对曾参的信任,可是三人误导,曾妈妈就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了。我出兵在外,国内那些小丑诋毁起我来,我又是外籍人士,没人在国内罩着我,到时候我的前线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秦武王为了急着去洛阳旅游,满口答应道:“寡人听你的,寡人不会听他们的。我可以跟你盟誓。”俩人于是跑到咸阳郊外,在一个叫息壤的地方找了个山包,登上去盟誓:“寡人不听流言碎语,否则我是那个!”

  甘茂放心了,于是这位秦国左丞相带着庶长“向寿”,率领大量兵马出咸阳,东行一百五十公里出函谷关,进入中原河南(这里有韩魏都城——当然赵韩魏作为从前的三晋,主要领土在中原以北的山西,他们挺进中原以后,把都城迁制中原来的。而老周天子的洛阳,竟然就在韩国境内)。甘茂大军顺着L形黄河在函谷关拐弯后的南岸笔直东行两百公里,到达韩国重塞——河南宜阳,再走几十里就是洛阳,周天子老窝了。

  韩国人知道宜阳是秦人出关后的第一个打靶场,所以屯兵二十万于此,宜阳城内有“材士”十万,相当于现在十几个师,都是精锐的常备军。城里小米可以支撑十年吃不完,专门等着别人来围攻。城外又有洛水和熊耳山可作依托,驻有韩兵,确实非常难打。韩国人的战员在列国中不算厉害,国力也仅仅强与偏远的弱燕,但是韩国的武器装备好,特别以上乘弓弩闻名。另外韩国的美女也享誉诸侯,前边张仪已经论述过了,漂亮的比如“金喜善”什么的——不过那是Korea。韩国美女还富于爱国精神,为国家创汇,上等的韩娥,身价是三千斤黄金一名。当时拥有千斤就算大款之家了,三千斤黄金合现在1.25吨。诸侯谁都买不起。唯独秦国人有钱,能够支付,拿两头奶牛重的黄金可以换韩国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大约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这些种种好处,当然吸引着秦武王想跑来看看。所以他派出左丞相甘茂一路行军,来到韩国重塞宜阳,亲自坐镇其下挥军攻打,为未来的秦武王开路。众将身先士卒,发起猛烈仰攻。云梯一次次被推倒,城下的尸体横七竖八,殷红的鲜血染透了城墙外十几丈的土地。秦人猛攻五个月竟未能攻下,死伤众多,攻守之战异常惨烈。

  秦国国内的流言碎语于是起来了,嫉妒左丞相的“右丞相樗里疾”跑到秦武王御前开始说坏话:“甘茂玩寇于外,劳而无功,人马尽折,快让这个笨蛋撤回来吧!”秦武王发出铜牌召甘茂回来。

  甘茂可不敢回去,回去还不得治罪,赶紧在木板上写回信说:“息壤!息壤!大王,息壤啊!”

  秦武王读了木板信,想起息壤的盟誓,以及曾妈妈跳墙的故事,大悟,不撤甘茂,从国内动员大批武装,接济甘茂。

  甘茂在前敌也急了,掏出了自己的私人积蓄,发放战地“股票”。秦人为了拿到股票,手持铜凿,疾冲到城下,猛击两锤子就迅即离开,跑到大队后面领一张股票(回国可兑现黄金,为什么现在不发黄金,是因为现在甘茂身上没带钱)。另一个人也立刻拿了凿子立即跟上,故伎重施。就这样一点一滴地硬啃,城墙慢慢松动,洞口越来越大,渐渐能容纳数十百人。宜阳城上的人也不闲着,浇开水、泼沸油、砸人粪、射箭石,洞口死人无数。秦人踩着一大堆的死尸,终于凿穿几十米厚的城墙,从洞里冲杀进去展开巷战肉搏。宜阳终于陷落。此战役,韩军死亡六万人,为了使秦武王来韩国见女网友,并且去洛阳一窥周室,秦军伤亡也毫不逊色。

  潇水曰,甘茂这人有脑子。甘茂此人多智。有一次楚国使臣来访,谈判时咄咄逼人,理论水平极高。另一次又有楚国使臣来访,说话则坑坑嗤嗤,糊涂絮叨。甘茂建议秦王说:“对于那些有能耐的来使,我们应该尽量拒绝他的要求,使他谈判失败,回国得不到重用。那些荒谬使臣,我们偏答应他,使他回去因功升官,在楚国当道,害死那些贤人!”哈哈,这个主意很好吧,属于逆向思维。甘茂之智常如此。

  甘茂的智商后来隔代遗传给了他的孙子——大名鼎鼎的甘罗,十二岁拜为秦国上卿,出使列国。这是后话不提。但是,甘茂的情商可能不是很高,由于工作中跟右丞相樗里疾配合不好,互相结下了分歧和怨恨。作为外籍专业人士,甘茂在秦国尚未形成自己的大家族,没有家族庇护。樗里疾这样的本地家族根深叶茂的势力攥成拳头,最终还是把甘茂的单职工家庭,一拳击碎了。甘茂从宜阳胜利归来以后,处境越来越不好,虽然再想喊息壤,但估计也不管用了,樗里疾整天嚷嚷着要他的狗命!甘茂只好积极自救,惹不起我躲得起吧,干脆走人算了,换个国家去打工。但是,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弄不好被扣留或者处死了。于是他来了个金蝉脱壳,请命去攻打山西河津(魏国地盘)。甘茂到了山西,立刻丢下军队,自个带着老婆孩子亡命而去,一口气直跑到了东边最远处的齐国。

  甘茂呆在齐国,家底越来越薄。他以前在秦国打工(带兵)的时候,是积攒了一些俸禄和很多军功的奖金,但都在宜阳大战时候用于激励部属,用光了——部属打仗玩命的话,就可以凭着“股票”领走他的金子。甘茂如今成了穷光蛋,老婆孩子困顿不堪。他只好去当地的职业介绍所,找到苏代同志(苏秦的大哥),想托他帮找工作。

  我们说,自从列国纷纷法家改革以来,人才市场的大门就对全社会敞开了——职业官僚体系取代了卿大夫家族垄断政府高位,当官变得容易。士人可以通过自我推荐或被他人推荐而当官:先是约interview,经过面试,国君如果觉得合适的话,就直接任命当官,手续简便。这无疑是一种进步,类似美国影星施瓦辛格可以应聘州长。即便在现代的中国,进入政坛的的路径都没有战国时期那么广。现在的人想当官,只有大学毕业时一次机会——毕业分配进入政府部门做一般工作人员(吏),然后慢慢熬着,逐渐被提拔为各级领导(官)。而社会上的能人、精英、成功人士,想直接去政府当官(像战国时代那样),是没有渠道的——据我所知。

  但是,战国时代,自荐的效果没有推荐好,但人们轻易不愿意推荐别人,因为如果被推荐者当官以后没有达到预期业绩,推荐者也要负连带责任。所以甘茂跪坐着,向苏代诉苦,求苏代推荐自己,他说:“在下甘茂,得罪于秦国望族,惧祸而遁逃,天下无所容身。我听说您爱讲故事,我也给您也讲一个吧。从前有一个失学女童,在家纺织谋生,她找到村长的闺女,说她没钱买蜡烛。她说,你爸爸是村长,家里有钱有蜡烛,光明多得眼花缭乱。能不能让我过来晚上纺织,你分给我一些余光,无损你自己一丝一毫,也可以让我晚上能加班多挣点儿钱。(如今,愿您借我一些余光,帮帮忙吧。”这就是“借光”的来历——借蜡烛光。当时的蜡烛里边还加香料,一烧满室生香。除了蜡烛、油灯,当时还有石油照明法和天然气照明法,晚间室内可以办公娱乐劳动,很爽。

  苏代是好事之徒,答应给甘茂借光。他趁着出差秦国的机会,对秦国领导人说:“甘茂,非常人也,长期在贵秦国打工,是事奉三代君主的重臣,由于长期带兵出外,函谷关内外的山川地形,他都了若指掌。倘若他在齐国找到了工作的话,那对贵国可是不利啊!军事机密就全泄漏啦!”

  “那将奈何?”

  “不如拿高官厚爵诓他回来,再软禁住。”

  于是秦国发给甘茂聘书,招他回去。齐宣王听说甘茂被秦人再次聘为上卿了,觉得甘茂一定是个人材,赶紧也发聘书抢着聘甘茂。甘茂一下子就有了两个offer letter。就这样,他在齐国找到了“上卿”这样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苏代也算是人才炒作吧。




扬子雄鳄(二)  
  
  让我们回到秦武王第四年,左丞相“甘茂”还在秦国为官的时候,他一番血战拔取了的河南宜阳,打通了东去洛阳的道路,使得喜欢旅游和见网友的秦武王,终于如愿以偿。秦武王坐着华丽的车子,穿越甘茂开辟的血路,以战胜者身份,在右丞相“樗里疾”一百辆战车护卫下,直接开进宜阳身后大周天子的老窝洛阳。

  
  老周的洛阳是没有一点防御能力的,它地处天下中央,是国际贸易枢纽,经济非常富庶,但是周天子在政治军事上早已没落不堪。即便到了这样的没落阶段,大周王室也没忘记窝里斗。五十多年前,两个小王子为了争夺玉玺,分裂成西周、东周俩小国。东周公在洛阳(今洛阳以东四十里的“周汉魏故城”,西周公在王城(洛阳市内王城公园下面)。

  这两个周还互相掐架。东周公要种稻子,西周就堵塞水源,不让贵如油的东西流到下游,把东周气死了。经过一番交涉,西周终于放出了水,东周人大喜,纷纷跳到大田里插秧种水稻。水稻们长到了半熟未熟、青春期正浓郁的时候,上游西周人突然把水闸一关,没水了,东周的水稻全部变成干尸,颗粒无收。气得下游东周人跳脚骂娘。这两个小周就是这么斗的。

  现任周天子正是“惭愧之王”周赧王,周朝的末代天子,就是那个熔铸九鼎以向商人还债的家伙。他自己穷的要命,为了维持宫廷开销而被迫常向商人借贷,终于弄得债台高筑,常被逼得跑到“避债台”上躲商人大哥。周赧王时而呆在东周,时而呆在西周,跳来跳去得依附两周过日子,就像老娘扔给老大老二轮流赡养一样。严格来讲,周赧王已经没有自己的地盘了,东周、西周是两个独立的小诸侯,周赧王的政事都出于东周公与西周公。

  秦武王在东周公的步卒簇拥下,持戟者在前,上弩者居后,进入洛阳城。洛阳有什么好看的呢?除了通商便利,经济活跃,富冠海内以外,洛阳的女孩也比较好,就是上文张仪向楚怀王推荐的,细腰雪腹,粉白墨黑,灿若神仙,和临近的韩国一样,都是美女聚集地。

  洛阳有美女,秦国多帅哥。秦武王本人就是个帅哥,力大无穷,手下还有三个大力士帅哥,叫做乌获、任鄙、孟说,一看名字就是发怒吐气,声震天雷之辈。秦武王带着力士孟说,在老周天子的宫里兜风。为了向美女们展现自己的材力,孟说指着“龙文赤鼎”说:“大王,这个鼎还硬实,比咱在秦国扛过的更大,您要不要试试?”

  秦武王今年24岁,帅气有力,性格内向,不善言语,长得有点像周杰伦,他把深衣下摆挽起来塞到腰间,低着头绕着鼎走了半圈,说:“机枪扫射声中我们寻找遮蔽的战壕,儿时沙雕的城堡毁坏了重新盖就好。旁边的周王宫导游看见“周杰伦”嘴里瞎嘟囔着什么,也听不懂,大约是对这个鼎感兴趣吧,于是就介绍说:“大王,这个鼎好,火红色的,上边是鎏金的龙纹——所谓鎏金就是用金子画出的龙像——把金子溶在什么液体里,熔液画在鼎上,干了以后金子留下,液体蒸发,就变成鎏金的图案。但这鼎有个毛病就是沉了点儿,自从铸造落成,从未移动过。”导游说完,就在旁边一挥小旗儿:“请大王移动尊贵的脚趾,跟我到后边参观玉石的编钟,这是楚国的工匠┅┅”

  “周杰伦”不理导游的茬,让人把杠子顺过来,横穿过两个鼎耳。孟说说:“大王,我先来试试!呸!呸!”他往大手心中连吐两口唾沫,然后骑马蹲裆俯下身来,双手提拉杠子中央,就像给自行车打起的样子。这孟说乃是原籍山东的大汉,以力气闻名,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虎狼倒要避他,因为他能按住成年公牛,两膀一叫力,硬生生把牛角从牛的大脑袋上拔出来!真是生猛可畏。

  孟说两手抓住鼎的杠子当央,狠狠喝叫一声起——!鼎底松动了,慢慢被提拉起来,底下悬着陈年的苔藓,离地约有半尺。孟说咬牙切齿,试图再起,却难以提高一寸,牙筋肉撕成一道道的,腿肚子哆嗦,只好原地放下。

  周杰伦嘴角一撇——对不起,秦武王嘴角一撇,眼睛一捏斜,带着半丝笑,横着打量着大鼎,像喝多了的人瞄着桌上的空酒瓶儿。“嘲笑的声音在风中不断被练习,这树林间充满了敌意。”他勾起手指,示意撤掉木杠。举重助理赶紧把木杠撤掉,发现它已被压弯了,观者无不咋舌。秦武王虎步龙踞,弯腰分抓,两手紧紧攥住左右两只鼎耳,气运丹田,舌尖儿顶上牙膛,使劲全身power,丹田一叫力:给我!开——!嚯!好嘛!竟把大鼎整个翻转,直接抓举扣在头顶上,举千斤若羽毛,力扛龙文赤鼎。观者山呼般地拍起巴掌来。

  导游张口结舌,眼睛瞪得像大玻璃球,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啊,秦国人真┅┅真天底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哇!今天算开眼了,老天爷呀,赶紧举照相机抓拍吧。

  秦武王屏着气,咬着牙,咧着嘴,鼻子闷雷滚动,双臂举着大鼎,摆了几个pose,让导游拍照。突然间大事不好,就见秦武王俩眼忽然发直,嘴唇发紫,脸色苍白,目眦尽裂,双睛流血,虚汗盗出,小便失禁(可能丹田岔气了),俩手紧跟着就是一含糊,鼎扑通一声直坠下地,砸出一个陨石坑。秦武王大叫:“啊呀痛也——!”小腿被巨鼎压了个九十度折断,登时昏厥过去。

  大家全吓傻眼了,明白过来以后,孟说赶紧扶起秦武王在怀里。有些事真的来不及、回不去,秦武王一直出于昏迷状态,俩眼流血,小腿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没救了。“我留着陪你,强忍着泪滴。”孟说抱着他说,看见秦武王的“脸在抽搐,就快没力气”。最后的距离,是秦武王的侧脸,倒在孟说的怀里,“泪水在,战壕里,决了堤┅┅”(周杰伦《八度空间》主打歌“最后的战役”)

  天上飘下细针的雨毛,落在静静无人宫殿区,洛阳天色低沉郁静,若有所思地很。秦武王的遗体,在威仪的游车运送下,怎么来了又怎么走了。 “黑云在降落,我被它拖着走,静静悄悄默默离开,噢Baby┅┅”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愧疚而年轻的前半生,最后终结在咸阳郊外的陵墓里,和他爸爸秦惠文王并排埋着——现今“周陵中学”就在这里,陵墓非常幽静,学生们常来这里背单词儿吧。秦武王虽然死了,但他给我们留下了“拔山举鼎”这个成语的后半个(前半个“拔山”则是归功于项羽)。孟说也和他一样,成为举重运动的先驱者,但孟说由于勾引主子举鼎有罪,回国后全家问斩。
扬子雄鳄(三)  

  虽然秦武王长得有点像周杰伦,死的又比较惨,但我们不得不说,他生前派甘茂攻取韩国宜阳,杀死六万韩人,以求得一次洛阳游,这是一种战略错误,违反了张仪一贯制定的连横韩、魏策略。

  
  须知,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尚处在发展壮大阶段,秦人应该团结东边近邻韩、魏(所谓远交近攻),以秦、魏、韩的整体实力,去对抗远方的齐楚大国,这是张仪一贯坚持的正路。但张仪被秦武王赶跑以后,张仪的路子也被“修正主义者”修正了。秦武王开始急躁用兵,急不可待地兵加韩人,殴打连横阵线的盟友,没等创出什么天地,就因为贪玩而死在洛阳了。24岁的秦武王死时年纪轻轻,连个像样的继承者都没有。他的儿子秦昭王是个小孩,勉强即位,秦王族随即立刻发生内讧。

  秦昭王的妈妈和姨娘们开始互相火并,秦昭王的哥们、叔叔也参与进来,死了好几个,一闹就是三年,国内无比动荡,秦国大有社稷之危。这么乱闹着,南方的楚国获得了从容喘息的时机。楚怀王挥军杀向远东,要去灭越国。而中原地区的韩、魏(秦国的连横盟友),因为在宜阳刚挨了秦武王打,所以并不肯帮助秦人去限制楚军的动作。于是楚怀王顺利东进,攻灭了越国,杀越王无疆(勾践第六代孙),攻夺了越国所有土地,包括越王勾践一百七十年前所占领的吴国(苏南地区)。越国灭亡,江苏、浙江两省地区并入楚国版图,楚人面积扩大三分之一,成为秦人更为强大的对手。楚怀王还是很牛的啊!楚国到底不是盏省油的灯啊!楚怀王在受到秦国重创之际,还能以强弩之末,出兵吞并面积庞大物产富饶的江浙地区,一舒他在汉中、商於、黔中惨败之耻,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啦。楚怀王成为盘踞长江中游、下游沿岸的巨大水怪——扬子鳄。

  如果当初秦武王能一直坚持张仪“连横韩魏”的政策,团结好近处的韩魏,而死盯着远处的老楚,楚国当不至于轻易东吞越国。如今,楚国地跨湖北、湖南、安徽、江苏、浙江,以及部分河南、四川、云贵,成为南中国的超级大国。从春秋初期的百里弹丸,楚国发展至今成为纵横五千里的超级大国,疆域东到大海,西扼三峡,北含河南南阳,时人誉为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栗支十年,富大无朋。可以说,中国的统一,有一半是楚人完成的。楚人对于中国的最后统一和汉民族形成,功不可没。

  楚怀王坚定不移地执行“越人制越”方针,让越王遗族以封君形式,管理江浙故地,一百年没有动摇,直到被秦始皇消灭。楚怀王还在吴越之地推行养蚕,使楚国与吴越的丝绸生产后来居上(以前是齐鲁的丝绸最好)。楚国人弄出了花色繁多的绢、绨、纱、罗、绮、绵、涤、组、缂,九大类,数十种颜色,工艺繁复,还使用提花织,织出龙鸟图文,繁杂生动。一些丝织品残片及细腻生动的绣纹,至今还保存在武汉的湖北省博物馆。楚怀王还利用吴越江海之利,发展商品经济,把沿海渔盐矿产卖往内地。当时诸侯国君和高官望族之间虽然常用金子馈赠交易,比如三千斤金子买韩国美女,但这个金子不是流通货币,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像土坷垃。唯独楚怀王时期,楚人把金子做成一块方板,切成22小块儿,掰开零着用,成为列国唯一的金币,标志着楚国商品经济的发达。楚国农贸市场都预备天平和砝码,称金子用。

  楚怀王甚至用金子铸造了列国诸侯的人像:他自己的金像坐在金车上,其他诸侯有的给他赶车,有的给他拉马,有的给他打扇子,非常过瘾,是典型的阿Q。




扬子雄鳄(四)  
  
  楚怀王刚刚灭掉越国,没等舒一口气,就发现:一个越王倒下去了,另一个魔王却站起来了。那就是齐国的孟尝君,此人把老楚害得很惨很惨,比张仪害的都惨。我们先介绍介绍孟尝君其人。

  
  孟尝君叫田文,他爹田婴是齐宣王的弟弟,专齐国之权柄,有四十多个儿子(平均一年生一个)。按照当时的命理学常识,五月五号生的男孩会克爹,女孩会克妈。孟尝君就是五月五日生下来的男孩,偷着被妈妈养大,长大以后来参见爹爹。爹爹田婴大怒:“我不是说了吗,让你妈不要生下你。怎么你还是出来了!”

  “为什么不叫生?”

  “五月五号的孩子,长到门楣一样高的时候,就要克爹!你知道吗!”他比量着孟尝君的身材,“Oh, my God!我没几天活头啦!”

  “人生受命于天地,还是受命于门楣?如果受命于天地,那自有天意决定,您老有什么担心呢?如果受命于门楣,那就把门楣增高行了嘛!”几句话说得对比铺排、纵横有理,这孩子口才不错啊,田婴大奇。于是让孟尝君招待宾客。

  孟尝君还真能跟人沟通,答应使者,飘逸自如,广罗宾客,名噪一时,诸侯闻之,都夸奖之。田婴也乐了,破格把孟尝君定为家族继承人。

  孟尝君在临淄市里大兴土木,修房盖屋,把老爹存的钱,都用于招待各路英雄好汉,客人们一登门,孟尝君陪着议论。屏风后面有速记员,把客人的姓名、地址、亲戚居处,都记下来。客人离去,不等到家,孟尝君就已派人送细软礼品到了家。这些人感激涕零,都以孟尝君最爱自己。

  但是孟尝君并不是开粥厂搞社会救济,并不是把睡大街的都收罗来。相反,老的弱的他不要,宁可收一些在逃犯,必得对他有用的人,而所谓有用,就是能帮他在朝中夺齐宣王的权。有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披了块破皮裘,也来见孟尝君,路都走不快了。孟尝君不想接纳,老的不要。孟尝君说:“先生老矣,春秋高矣,您就算了吧。您来的话还能教我些什么呢?”

  老先生大怒:“噫!我老吗?如果让我去追车赶马,投石跳远,逐鹿搏虎,那我是老了。要是让我给您出些馊主意,帮你在朝廷里夺权,那我还年轻的很呐!”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赶紧把这老的也收留了,以后有大用啊。

  孟尝君养的人,或者识文断字,或者能说会道,或者孔武有力,总得有一把刷子,哪怕人品恶劣,也没关系。比如说有一个好色的食客,居然跟孟尝君的正媳妇云雨开了,弄得大家都知道,纷纷请杀了他。孟尝君故意打马虎眼:“目睹美貌之人而心里相悦,是人之常情,各位就别管了。”据说这个奸夫后来成功地阻止了卫国攻打齐国(其实是胡说八道,卫国怎敢攻打齐国,齐国又如何惧它攻打)。

  终于,孟尝君家里的流浪汉,多达三千多人,吃喝穿戴,跟孟尝君一模一样,完全打成一片,天天跟着他一起在“聚义厅”大碗喝酒,均秤吃肉。有一天开晚饭,屋子里全是肥猪咀嚼泔水的吭吭声。孟尝君一边吃,一边还用手遮住蜡烛火光,怕风吹坏了烛火。这可把旁边一个食客惹愤怒了,误以为孟尝君吃的更好:“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让我们吃差的?你还遮着怕人看见。”说罢把筷子一扔,愤然离席而去(讨饭还挑肥拣瘦哩)。

  孟尝君连忙追上去,端着自己的饭菜跟他比较:“你看看我吃的吧!”果然是一样的。这老兄一看,觉得很失面子:“孟尝君真心实意地待我,我却起疑心,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哟?还怎么在这儿混!”非常惭愧,说着,拔出剑自杀了。从此以后,孟尝君名声在外,被誉为战国四君子之首。

  这也说明了当时中国饮食习惯是分餐制,每人一套餐具(盘、箸、匙),把锅里的分到个人盘子里,个人吃个人的。或者把丰盛的食物堆在桌案中间,大家取到自己餐具里吃,跟现在的美国人开party一样。分餐制更符合饮食卫生。吃多少,盛多少,剩下的不浪费。至于现代中国人全家围坐吃几盘菜的所谓“伙食”,是宋朝时候才形成的习惯。宋朝的大儒们心眼很坏,鼓励中国人多过大家庭生活,家族聚得越大越好,内部互相牵绊,以免犯上造反。大家族生活使得其中个体失去privacy,没了个性,没了创造力,一切新东西、新想法都泯灭于对家庭规范和长辈传统的尊重之中。可恶的理学家!

  总之,孟尝君仰仗老爹传给他的薛城封邑,从封邑聚敛了雄厚的税收,用来在临淄城里招致食客,越来越成规模,他们聚集在临淄的孟尝君府上,三千多人,帮助孟尝君吆喝。这些食客都是士人,按照士人一贯的原则,只对主子(孟尝君)负责,而不关心国家和国君利益。他们对上威逼国君,对下琢磨膨胀田家势力,成了临淄城里一股不可小觑的的邪恶势力,武装起来足可以控制全城。孟尝君还拼命发展黑社会,招致天下任侠奸人,都搬到他的封地薛地,合计六万多家,俨然国中之国。于是,孟尝君继其父田婴之后,把持朝政达三十年之久,以致“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 独揽了齐宣王中晚期的大权。

  孟尝君专权有什么不好吗?不好,首先它导致地方与中央的分裂,地方上的军队、税收不受国家干预,削弱了国家的整体实力,不利于国际间竞争,特别是军事竞争。这时候,国际间的通行趋势是用郡县制取缔分封采邑制,以加强王权,牢牢地管控地方行政,走向君权一元化专制。这一趋势无疑是当时历史的正确走向。而孟尝君大力发展私人封邑势力,属于向从前分封制的倒退,使得齐国散成砂子,不足以与诸侯抗衡。很多人才也不去国君的政府效力,而是投奔私人家族的门下。孟尝君把谋求私人家族利益放在首位,而不是维护国家利益,净干损害国家利益的蠢事。比如他攻楚、攻秦所战胜取得的土地,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而都无法接受,大大消耗齐国国力而一无所得,被后人视为“远攻近交”的典型失败反面案例。
扬子雄鳄(五)  

  公元前303年,孟尝君独揽齐国朝政,他想找些事儿干。

  实在找不着事干,孟尝君就琢磨着去欺负老实可怜的楚怀王。他给写信挑逗楚怀王说:“您从前受欺于张仪,亡地于汉中,兵锉于蓝田,天下之人莫不替您心怀愤怒,可是您却还要连横秦国,侍奉秦国。好好想想吧,再好好想想吧。”

  
  楚怀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什么意思,我干吗要依附你们齐国啊,不依附。于是孟尝君急了,以齐、韩、魏三国联兵殴打楚国,这是一个任性的做法,损人又不利己。楚怀王赶紧请求秦国救援,派太子入秦为质,求得大秦兵帮忙(自从张仪最后一次离开楚国,秦楚连横结好,秦人把部分汉中之地给了楚国。楚人喜出望外,)。孟尝君三国军队看见秦兵出动,没必要两败俱伤地硬磕,赶紧引兵撤去。

  楚怀王的太子呆在秦国当人质,很少收到外边的音信,备感悲哀寂寞,就想找人打架。结果把一个秦国大夫给打死了,然后逃跑回老家楚国。孟尝君从齐国乐了,好耶!楚怀王的太子把秦国人打死了,打死了倒没关系,不辞而别却是大不礼貌。秦、楚构怨,我们现在可以再次打他了。(干吗老打人家!可耻而又胡涂的孟尝君啊,宽纵虎视眈眈的有并吞天下之心的危险的秦国,而把炮口对准了无辜的楚怀王。但是孟尝君看不到联盟楚国的好处,只是想打楚国来。)

  公元前301年,孟尝君专拣软柿子捏,合军攻楚,以宿将匡章从山东斜插南下,魏国大将公孙喜从中原南下协助,韩国大将暴鸢同路支持。三国一起挥兵南下,在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集结,攻打这块楚国的北部肥地。楚将唐蔑北上迎敌,与三国敌军夹沘水列阵,相持六个月之久。

  三国统帅,齐国宿将匡章巡视沘水。草色山光里透着对岸广阔山野,楚国的南阳地区深不可测。沘水把蓝天和绿野这张半绿半白的纸从中对折,匡章命令侦察兵选择浅滩渡河。侦察兵们脱了衣裳,没趟出几步,对岸楚国人的硬弩飞蝗一样巡着航就乱射过来了,侦察兵只好到水底找鱼鳖开会去了。

  联军不知哪里水浅可以渡河,匡章异常烦闷。这时候,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樵夫挑着一担子柴禾,过来看打仗。双方老也不打,他着急了,告诉匡章说:“匡司令,你们真傻耶!是凡楚国人在对岸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就是水浅可渡之处。楚人兵力稀疏的,就是河深难测之处!”

  匡章一拍脑袋,耶!我是真傻呀!赶紧派人在河岸乱跑,吸引楚人火力,根据楚兵火力疏密,推测浅滩位置。然后,匡章选择在对岸楚人集结最密的地方,也就是浅滩之处,以精兵乘夜涉水(就像城墙攻坚是最难的一样,江河守卫也是最易被突破的,而且必定是在夜间突破)。匡章的人各各抱着一块石头以免被水冲走,到了对岸后发动进攻。由于是半夜,楚人措手不及,伤亡严重,很多士兵没来得及穿上衣甲,就倒在血泊之中。我们知道,楚人的武器装备非常精良,以昂贵的犀牛皮制造衣甲,有金石般坚硬,兵器锋利,刃部寒光惨惨好比毒蜂蜇人,楚卒也彪悍,奔跑快如飘风,但是他们夜间来不及穿甲,也没时间分发兵器,没了甲胄和兵器的楚人就像剥了皮的光羊一样任人宰割。(当时五人为一伍,他们的兵器合计捆成一抱,一头装进狗皮的袋子里存放——类似一捆高尔夫球杆,行军时候放在战车里,宿营就放在战车下,所以并不枕戈待旦那样放枕头底下,随时抓起来挥舞)。

  楚国败绩,大将唐蔑也在乱军中被杀,河南南部的方城、叶县地区,全部丧失给了三国联军。但这些地方远离齐国本土,齐国无法拣取这被占领土地,所以都给了中原的韩魏两国。孟尝君折腾半天,没有获利一毫,白白消耗了齐国军力。后来秦相国范睢论述“远交近攻”的时候,就是以孟尝君的这次战役作为反面教材。孟尝君近交(韩魏)远攻(南楚),损人又不利己呢,百分之百的资粮于敌,为人作嫁,并且以伤害我们可怜的楚怀王为代价。

  伴随楚怀王这次新败,西北的秦国人立刻趁火打劫。秦人虽然从张仪最后一次离开楚国起,开始结好楚国,但并没有长期诚意,只是打完以后再拉,不让他气急败坏地报复秦人罢了。趁着楚国留秦为人质的太子杀人逃跑,以次为借口,秦人宣布不再亲楚,秦庶长奂出兵中原,斩楚人首二万,取得楚国在南阳盆地东部的河南泌阳。于是,现在就形成了齐、秦都在打楚国的形式。三极鼎立的强国中,东西的两个依次轮殴老楚。次年,公元前300年,秦人又伐楚,大破楚军,楚军死者三万,失去河南伊川,楚将景缺阵亡。但是秦人并没有歇手,秦庶长奂攻接连再次攻楚,取楚国在中原河南南部的八座城池,楚怀王更加内外交困,获得“近三年度全球最受损失奖”,奖励他丢失中原众多城池的糗事。这都是孟尝君前番伐楚做的孽。徒然削弱了南方楚国、壮大了秦国。

  孟尝君打楚国,是一个任性而愚蠢的决策,他发动的对楚战争完全是缺乏通盘考虑的盲目行为。孟尝君攻楚,是因为楚怀王自张仪最后一次离开楚国后,一直采取结好秦国的策略,“楚负其纵亲而合于秦”,作为惩罚,孟尝君击楚。其实,楚国结好秦国是被迫的,因为蓝田、丹阳大战失利,损兵十万,兼以张仪恐吓,没办法才结好秦人,结得不是很牢靠,而更出于权宜之计。孟尝君应该从外交政治上、或者军事上支持楚国,使之摆脱秦国的控制战而回到与齐联合抗秦的路线上来。你硬去打老楚,好像黑社会大哥教训犯错误的小弟,实在是霸道而且无益于楚国的扭转回头。楚国被打得厉害得时候,反倒去进一步投靠秦国,央求秦国帮助(事实也如此)。最关键的原则是,齐人不能打楚国。秦、齐、楚虽然三国鼎立,秦在西,齐在东,楚在南,但秦国可以打楚国,齐国却不可打。因为秦人出了家门就可以看见河南南部以及四川以东的楚国领土,打楚国可以直接扩张自己的实力。但孟尝君离楚国远,他从齐国千里迢迢来打,只能徒然消耗自己,消弱可怜的老楚。老楚丢掉的土地,都资助了中原的韩魏,被韩魏白拣去了,齐国够不着,白辛苦。所以,齐国是不能打楚国的。秦人可以打楚国,因为离得近,可以得地,扩张和壮大自我。当秦人打楚国以扩张自我,齐人应该跑来制止(因为秦人强了,未来跟齐争天下的时候,齐就不行了)但是齐国没有跑来制止,反倒帮着他打楚国,打来的好处自己又拿不到,都给了韩魏。给了韩魏就等于给了秦人。秦人很快就可以从韩魏这两个弱国手中抢去。所以,齐人等于在帮着秦人扩张,帮着削弱老楚。削弱了楚国,就等于削弱齐国自己,因为秦人一旦从西向东长驱攻齐,楚国可以从中间腹部拦腰上击,有力地协助齐人战拒秦国。有楚在,秦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孟尝君拼命打楚国,削弱楚国,等于是帮助敌手(秦人)解除了腹部威胁,在战略上是极其错误的。

  总之,齐的最佳策略是联合楚国,联楚就可以御秦,使得秦人不能扩张,实力不能增强。而齐人在楚的支持下,可以避免被秦人远道来袭,秦的外患没有了,齐国就可以安心在附近的宋、卫、燕、淮北,进行兼并扩张,蓄积实力,未来一统。孟尝君千里迢迢打楚,只是弄的疲齐、害楚、助秦、壮大韩魏。这样愚蠢的人,真是不配在齐国当相国,而且是专权的相国。

  楚国数年内受到齐、魏、韩、秦四雄疯狂进攻,频频失地于北(中原南部),北境残破不堪,国内也跟着乱起来了,爆发起“庄(足乔)”领导的强盗起事,闹得有声有色,起事武装一度攻入郢都,大肆破坏。楚国因之四分五裂。从此,齐、秦、楚三方鼎力的大势已经结束,楚国一蹶不振,中华只剩东西两极。

  楚国下着连绵阴悒的雨,雨实在就是楚怀王进入执政第30年(公元前299年)时的悲哀主题了。楚怀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招安了庄(足乔),免于国家覆灭。被招安的庄(足乔)当了将官——类似宋江。但是这样的人当了官也没什么用,后来就派他去打南方的“方腊”——准确的说,是打西南夷。庄(足乔)奉命率兵南下两千里,穿越湖南省,征服了贵州西部地区的夜郎国——就是那个自大的地方。

  夜郎国是濮人建立的国家,善于运用竹子,喜欢铜鼓,死后把铜鼓套在脑袋上。死人的灵魂还要通过一种仪式装入竹筒,因为他们祖先是从竹节中出生。夜郎等西南夷们也一直想挺进中原,但楚国挡住了他们的道路。从这一意义上讲,楚国抵制了西南夷,维护黄河流域中原文化的稳定发展,功劳很大。

  庄(足乔)最终从贵州的夜郎,又西行到云南,并占领云南的滇池地区,称王,改按当地风俗生活。这是中原对西南地区的第一次开发,由一个起事份子“庄(足乔)”完成。“庄(足乔)”用兵艺术高超,有的书上把他与吴起并提,云贵地区的人们,应该记住他的名字。




扬子雄鳄(六)  
  
  楚怀王获得了全球最受损失奖的时候,秦昭王给他写来了贺信,信中他说:“从前寡人和你约为兄弟,结为婚姻,互派人质。可是你的太子在我这里当抵押品,却杀了我的重臣,也不自首就逃跑回国。这像什么话!你随后不但不道歉,还把你的太子送到齐国,去结好孟尝君(因为当时孟尝君在打老楚,目的是息孟尝君之怒)。寡人诚不胜其愤!是以侵伐了你的边境,然而并非寡  
人本意。寡人冷静地想了想,如今天下大国,唯独楚与秦,我们两君不睦,如何号令诸侯?寡人愿结好与你,帮你反攻韩、魏,夺回他们在孟尝君帮助下霸占的你的南阳以外地区。如果您能亲举玉趾,到我们的武关面议此事,寡人不胜其喜。”

  楚怀王拿着这封烫手的信,下群臣讨论:“秦王约我去武关订盟,不去兮,招他怨恨;去兮,又怕有危险。”

  令尹昭睢说:“大王不能去,秦兵有吞并诸侯之心,志向叵测,我们应该发兵自守,以防侵袭。”(从昭睢的名字上看,一定是从前昭阳的族人,楚国的高官还是垄断在几大家族手中,职业官僚化做的最差,能不衰弱吗。)

  臣僚屈原也说:“秦是虎狼之国,欺骗我们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楚怀王最小的儿子“子兰”却喜欢爸爸冒点危险:“秦国人跟我们联欢,我们奈何拒绝。秦楚多年联姻,最近还又娶了咱们的王女,他们的王后、王太后都是咱家楚国人嫁过去的,秦昭王说白了还是您的外甥。出不了问题的。”

  楚怀王在小儿子的撺掇下,为了国家利益不惜冒险,出发了。他北上千里赶赴中原,看见春天的新叶和蝴蝶正招展得如火如荼。楚怀王巡视着自己大好河山,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用目光抚摸自己的江山。楚怀王从中原掉臂向西,进入秦人东南大门武关。武关在秦岭东部,南临深涧,北接山原,确实是一个险要门户。武关城上插着秦王旗号,楚怀王被开关放入。

  进了关城一看,却是一场空城戏,秦人只有一个低级将官跑出来列队迎接,笑着说:“大王远来辛苦了。”

  “秦王在哪里兮?”

  “寡君偶然感冒,现在咸阳休息,所以,能不能请大王屈驾乘车,再走两百里向北不远就是我们都城咸阳。”

  楚怀王满腹狐疑,左右顾盼,秦人说:“大王不要回头看了,城门已经替您关上了,寡君三令五申保护您的安全,所以早早关门的。”

  楚怀王大怒,七窍生烟,大骂秦人无信,一再骗我,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孤身悬在千里之外的他,只好被秦国大兵挟持着,西北到了咸阳。楚怀王登上章台宫,急不可待地质问秦昭王:“请问,什么时候让我回去,我留在这里兮有什么用!”

  “舅家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

  “我回去还要管理国家,哪有时间浪费在这里兮!”

  “舅家忙的话,你那巫郡、黔中郡可以交给寡人代为管理啊。呵呵。”(巫郡在四川东部,黔中是湖南、四川、贵州交界地区,这都是楚怀王的上两代人拓疆获得的)。

  “什么?巫郡扼守三峡,黔中地方千里,怎么可以给你!”

  “先不要急着说给还是不给。你先去住在馆驿里,好好想想吧!”

  于是,楚怀王被安排在旅馆里,当作“肉票”保存好,平时不许出门。叫楚国人来买楚怀王回去,不交土地不放人。

  楚国这里赶紧商量:“大王外出咸阳旅游,回不来啦。秦人想拿着他要挟我们的巫郡、黔中。我们从国内挑个公子立为楚王吧,把秦国人气死。”

  令尹昭睢说:“现任的太子是王命指定的继承人,如果换了别人,势必闹得国内大乱!”

  “可是现任太子现在抵押在齐国,我们拿不回来啊。你跟齐国要他,齐国也得要挟我们啊。”

  “谁说拿不回来,我去试试。”

  楚人跑到齐国临淄,直接找孟尝君(孟已经在齐国专权,内政外交都不用找齐宣王了)。楚国人费了好大口舌,许诺给孟尝君多少土地,才最终把楚太子从齐国银行里提取出来。楚太子入楚后即位,是为楚顷襄王(就是后来梦见高唐神女的)。孟尝君随后向楚国索要报偿,楚国不给,又斗争了好久,以孟尝君放弃索取为结局。

  秦国人听说楚顷襄王继位,手里的肉票成为废纸,美梦落空,遂恼羞成怒出兵武关,攻打楚顷襄王新政权,斩首五万,拔取南阳盆地西侧十五座城邑。

  楚怀王被软禁在秦国,过了两个整年,到第三年头上,已是坐卧不宁,浑身搔痒。于是他费尽心机,成功地组织了一次越“狱”,逃离咸阳。秦人赶紧把南下交通要道上的各关口封死,盘查所有说话带兮的人。

  楚怀王这回害怕了,于是改往东跑,从小道逃逸,横渡the magnificent yellow river,奔至河北邯郸(赵国)。赵武灵王却不在,巡视代郡去了,赵武灵王的小儿子在当实习国王。

  实习国王赵惠文王说:“我爹不在,这样涉及秦楚两国的大事,必须请示我爹。所以,现在不能让你进城。”

  楚怀王哭的心思都有了,跑了一千多里,却进不了赵门,只好南下中原,一边走,一边唱着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To the place I belong。没唱出多远,秦国大兵追到,把他逮了个正着。装在车上,平日喂点破饭破菜,一路捱到秦国。“是谁却象我这样流浪,是谁让我在这个秋天里独自对自己心怀哀悼。是谁牵一匹马,马上驮着他简要的家。”

  楚怀王以俘虏的形式被押回秦国咸阳,真是丢尽了面子。楚怀王心理负担很重,再加上水土不服,终于在五十岁左右,逝世于陕西咸阳,遗体返回楚国安葬,时间是公元前296年。这位战国第七大鳄鱼,扬子巨鳄,曾经东吞吴越,把国土面积增大三分之一,俨然南国之雄,不过楚怀王最大的缺点在于对外政策举棋不定,决策能力差,导致被齐秦两国前后连绵殴打,身死人手,地裂兵残,为天下扼腕。这断送了楚国的三强地位。楚王家族也有责任,这些守旧的政治势力,如令尹子兰、上官大夫靳尚、夫人郑袖等,贪求利欲,鼠目寸光,在对外政策上,不顾诸国出现的新变化,仍恪守传统的亲秦政策。这种环境下的楚怀王总是对秦国抱有希望和幻想,禁不起诱惑就亲近秦国,结果闹的齐人大怒,来打他,秦人也打他,直到他死掉。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但是在楚怀王整个留秦三年期间,没有出卖任何楚国利益,誓死不肯出让巫郡、黔中领土。他狐死首丘、一心南归、拼死出逃,民族忠贞感情强烈,给他哀喜交加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楚怀王在国人心中,因此获得了最终的尊重,秦人将楚怀王的灵柩送回楚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直到八十年后楚人反秦大起义,仍然打着楚怀王遗孙的旗号,号召民众推翻强暴的秦朝。
不错!!!!
扬子雄鳄(七)  
  
  所谓“艰难困苦塑俊杰,忧愁愤怒出诗人”。多愁善感的大诗人屈原听说楚怀王在异国咸阳悲惨野死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不断写出哀悼诗句,把楚怀王比作美人香草,在一篇之中再三致意。这种讴歌先君的举动,遭到了楚顷襄王和令尹子兰的反感。前者作为不肖之子,未经老爹授权就上岗,后者则怂恿老爹赴武关之会一去不返,也心中有愧。屈原每歌颂一句,他俩就哆嗦一下  
,半夜也睡不好觉。屈原的诗越传越广,整个郢城的人民半夜都在传唱,楚顷襄王实在受不了了,整夜哆嗦个不停。干脆把屈原撤职流放了事,让他跑到大江南岸的湖南森林,爱怎么离骚怎么离骚去吧!

  湖南是落后的地方,到处都是森林,楚人(总部在湖北)从春秋时代开始移民开发这里,到了战国时代逐渐席卷湖南。屈原来到湖南森林游浪,心境烦躁,情绪悒郁。他沿着洞庭湖南边的湘江负手行吟,手里攥着他最喜欢的香草。香草可以放在床席底下驱赶湖南的虱子,但无法驱逐心中百忧俱生的苦闷。屈原背诵着自己写的伟大《离骚》来抒愤自慰。这诗四百来句,很长,足以消磨他寂寞的每一天。《离骚》的爱与憎都喷发到了极点,由于愤懑,中间不乏语无伦次、性向颠倒的地方。下面我们就来解读这部被“牢骚二大王”司马迁目为与日月争光的“牢骚一大王”屈原的名作。

  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我是三皇五帝的苗裔,我爹名叫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是我的生辰八字,寅年寅月庚寅日,我降生啦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我爹算计了一下时辰,给我起了个好名字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名字就叫“正则”,表字“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不但我有内在美,外在才能也超常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这表现在我喜欢披着江离和辟芷(两种香草),又把秋兰佩在腰上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我抓紧打扮来生怕来不及,年岁增长对我不利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早晨忙着采摘木兰,晚上捉拿宿莽(都是香草,屈原很像园艺师的儿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忽忽,没有淹留,春秋代谢,轮换更替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生怕香草们零落了,美人变成半老徐娘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趁着壮年,甩开包袱,脱离各种低级趣味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我要乘上骐骥奔驰,跑在第一名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当初三皇五帝的时候,朝堂上都是香草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芷; 有申椒还有菌桂,有蕙还有芷(都是芳草,比喻贤人)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尧舜耿介,遵循大道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 桀纣猖狂,不喜欢香草却贪图捷径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朋比为奸的党人在家偷着乐,把我们园艺师的路子都给阻断了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难道我们园艺师的儿子自私吗,我们是唯恐皇驾的败绩阿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我奔走呼号,希望楚怀王学习三皇五帝先烈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馋而齌怒;可他老先生(指楚怀王),却全不察我的中情,反而听信谗言而跟我急了(楚怀王一度给屈原降职,屈原对他又爱又痛。)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我知道忠贞是没有好报的,可我忍不住还是要说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我指着九天起誓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楚王你变主意啦!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我倒不在乎降职,我就是受不了你老变主意啊!把我抛弃啦!

  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种了九畦兰花,百亩蕙草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度蘅与方芷;还有留夷、揭车、杜蘅、方芷——都是香草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等叶子大了,就采割啦!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香草放蔫巴了倒不怕,就怕跟坏蛋同流合污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众人都是大贪官,捞个没完没了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他们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还把我这个园艺师的儿子嫉妒个不行!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可我不喜欢追名逐利,我跟他们合不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我越来越老啦,担心我的令名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早上吸风饮露,晚上吃菊花花瓣——“花吃”啊!

  苟余情其信[女夸]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为了修炼性情,我不畏面黄肌瘦,胃口不良(现在也有这样减肥的)

  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拿白芷、薜荔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纟丽][纟丽];还有菌桂、蕙草——都是香草,做一个大花袍子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我学习前辈高人,宁可奇装异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随便现在的人看不惯我算了,我是彭咸的style来的(彭咸是一个古代半仙儿)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长太息并抹干鼻涕,可怜民生多艰啊

  余虽好修【女夸】以【革几】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我尽可能把嘴带上马嚼子,可是忍不住还要发言,并且遭到打击报复

  既替余以蕙【纟襄】兮,又申之以揽芷;我取下蕙草的香囊,换上新的白芷(香草用旧了要换新——潇水注)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为了原则,我九死无悔

  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众位丑女嫉妒我蛾眉高挑,造谣中伤我善于宣淫——注意,屈原性向发生问题,自比为美女,还画着流行性女性脸谱——蛾眉,把眉毛剃掉,再用青黑色的植物颜料来绘画眉毛,就叫青黛娥眉

  固时俗之工巧兮,【亻面】规矩而改错;一点规矩都不讲,你们!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都不走直线!

  【忄屯】郁邑余【扌宅】(音“叉”)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我烦死啦!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我死了算啦,流亡去吧,受不了啦!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雄鹰都是独飞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我跟你们不是一路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算了,忍着点儿吧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忍着点儿吧,我还是稍微再忍一点儿吧!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我以前的路走错了吗?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还是迷途知返吧?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兰草、花椒,这些芳草们布满山坡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官场失意,下岗以后的我还是改穿奇装异服吧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拿荷花做个裙子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我是心里美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切云冠高昂入天,腰下一大串陆离(据说陆离就是玻璃,中国在战国时代开始有了玻璃,都是玻璃珠,用石英砂烧制出来的,当作装饰品,是假冒的玉,挂在身上新鲜好看,因为便宜,穷人也挂得起。中国的玻璃制造比埃及晚两千多年,品质也不如同期的西方。西方人通过古丝绸之路,用玻璃交换我们的丝绸。)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我还是心里美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游目四顾,观览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我穿的够派,身上够香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我就喜欢这么打扮!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杀了我也不想改!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我的一个女朋友,气咻咻地骂我道:

  “鲧【女幸】(音“幸”)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大禹的老爹鲧就是个炮筒子脾气,结果被抛尸荒野了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女夸】节;你还不吸取教训吗?

  资录施(此三字皆带“艹”头)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坏草堆满朝堂,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佩戴它们两叶三叶啊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谁知道你是好人啊?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人家都沟通结党,你茕然独行。你听听我的话吧!也搞搞团队精神吧。”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可是我屈原遵循前圣教导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我没法跟他们team work,只好流放到湖南省寻找知心朋友,向埋葬在湖南南部潇水岸边的大舜庄严陈词,给他讲讲他死后的事情: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首先是夏启,夏启不是个好东西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乎家巷;专搞窝里斗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后羿只识弯弓射大雕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被第三者插足抢走了媳妇

  浞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这个第三者也没得好死(指寒浞)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在娱乐场所掉了脑袋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夏桀犯规遭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长;纣王残酷亡国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汤禹周王好人好报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举贤授能,依法治国

  皇天无私阿兮,揽民德焉错辅;圣明啊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圣明啊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瞻前而顾后兮,想来想去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还是当好人才有好报的啊

  阽余身而危死兮,揽余初其犹未悔;我以前还是走对了路啊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唯一的缺点是生不逢时

  曾【虚欠】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我经过一番怨天尤人,感觉自己伟大得一塌糊涂,终于掉下泪来

  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荷花做得裙子,都是我的眼泪在飞啊!

  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中正;跪着跟大舜诉苦已毕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屈原我又要乘坐凤凰专车换些地方去散散心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走啊,走啊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天快黑啦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我命令太阳同志停下,停下!——这一句表现出了一个文学青年的猖狂。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停车加油,把缰绳拴在扶桑树上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我折根树枝,掸掸太阳同志,我胆子很大,满不在乎(因为是文学青年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月亮引路,风神殿后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鸾鸟给我开道,雷公向我report

  吾令凤鸟飞腾夕,继之以日夜;凤鸟给我没日没夜地飞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风吹云霓夹道欢迎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上下踩动离合器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通往天界的传达室的人快给我开门!喂,说你呢。可是他却磨磨蹭蹭不动弹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我这时间耽误不得啦,等半天啦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界上真没一个好人啦,看大门儿的都这么讨厌!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我等了一宿,只好不去天界,改走白水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可是那里一个女孩儿也没有,我好伤心啊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我折个琼枝挂在肚子下面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琼花想送给女孩子,可是这里连一个女孩都没有!(屈原又不发牢骚了,改对女孩想入非非了。就想一个哭够了的孩子,开始闹哄着要糖果)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我派出雷公爷爷去当大媒人,给我去找宓妃小姐提亲(伏羲的女儿,淹死在洛河的,潇水注)

  解佩【“镶”,“纟”旁】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拿着我的荷包当见面礼,去给我说说媒吧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可是宓妃小姐总是貌合神离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夜晚她一个人住宿舍,早上跑出老远洗头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这个骄傲的公主整天去娱乐场所玩!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虽然长得漂亮但其实是个酸葡萄,算了,不找她了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顾览四极,周游天下,我的美女在哪里????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女戎】之佚女;嗳!目标出现了!我看见瑶台之上,美女简狄了(简狄是商代祖先子契的老妈,吞了鸟蛋生下子契——说明经常包二爷,可是屈原也想去泡,潇水注。)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赶紧锁定目标!我派一只雌斑鸠前去找简狄说媒,结果雌斑鸠骗我说她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换一个公斑鸠去说媒呢,不行,这家伙呱呱轻佻,不是好鸟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我这么犹豫啊,干脆自己去,又不敢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再这么磨蹭下去,高辛就要把她抢娶到手啦(传说简狄又是史前五帝中高辛的媳妇!)

  欲远集而无所适兮,聊浮游以逍遥;我没地儿去了(人家高辛本来就比你先到)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听说夏王少康的两个媳妇也不错(是少康被Jr.后羿打跑到有虞氏那里娶的两女孩,屈原总惦记着别人的媳妇,别人说他“宣淫”,信哉!可是他还不服)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可我腰包不鼓啊,没钱泡不来啊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这个世界真是腐坏透顶、不可救药啦,像我这样的“大贤”却口袋里没钱!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美女泡不到,我们国家那个楚怀王也照旧执迷不悟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此终古。两头郁闷,我受不了啦!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结束的告白:完蛋啦,都不听我的话啦,政坛也没有戏啦,我还是追随古代半仙儿彭咸先生去吧!

  屈原追随半仙,吟着诗,走得这么高、这么远,终于走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方,象一个野生思想家飘荡在四季的风雨中。他的心情象一堆蔫巴的香草,被风一浪一浪地吹打。他悲哀啊,从垂柳中再也看不到美人的腰肢,蜜蜂的花蜜也再不光临他的诗行。河边上一个俗气的渔夫也在嘲笑这愤怒的诗人。

  这个好心的渔夫劝屈原想开点:“仓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仓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也好,浊也好,人生都要顺着它来,你管它水清水浊,你都可以混着活下去嘛。水浊也可以废物利用去洗脚嘛。干吗不能跟它们同流合污啊!”

  屈原不肯,说:“我的浩浩之白,怎能蒙上世俗尘埃,洁净的我不能容忍别人的污浊,举世混浊只有我屈原是清的,众人皆醉只有我屈原是醒的。”终于,屈原抱着一块洁白的石头,沉入汨罗江,给我们留下了五月初五吃粽子的节日。这在他看来,一定是匪夷所思的事——他的死,换来了我们吃粽子。不管怎么样,屈原追随他的“美人”楚怀王一道走了。君臣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潇水曰:屈原先生的《离骚》好,好就好在诗中的抱怨表现了文人的独立精神,有个性思想。在春秋战国时期,君权还没有绝对强化、专制化到后代皇帝的程度,所以士人还有独立人格。到了汉朝以后,文人失去人格独立性,依附于皇帝,文章变得只是阿谀皇权,一味歌颂浮夸。煌煌颂词,千秋大赋,沦为“马屁文学”,这实在是知识分子命运变化的悲哀。而《离骚》也成为春秋战国时期,士人独立人格的绝响。屈原成为诗歌中的圣者,人文独立精神的最后一矗纪念塔。
扬子雄鳄(八)  
  
  楚怀王与屈原死后,楚国继续倒大霉。这个南方庞然大国是怎么了?相当初,在春秋时代,不论是南北争霸(晋、楚)还是东西争霸(吴、楚),楚国都是贯穿国际事务中常盛不衰的主角。楚文化、楚科技是整个中国成就最高者,特别是在春秋中后期时代。比如春秋中期楚共王时代,楚人发明了代表当时世界铸造工艺新方向的失蜡法。失蜡法是拿动物油、黄蜡制成礼器模子,涂  
上耐火材料,使其硬化,外边加泥巴,再烘烤化蜡,使蜡油流出,然后向泥巴的空壳里浇注铜液。纹样繁复的青铜器部件就出来了,别致的创意令人咋舌——用蜡做成什么样,最后就得到什么样。

  另外,楚国还拥有全世界最发达、最先进的演奏乐器。这是因为楚人巫风炽烈,喜欢歌舞。1978年湖北随县出土的曾侯乙墓,有编钟65件,编磬32件,逮鼓1件,悬鼓1件,鼙鼓1件,手鼓1件,小瑟1件,琴1件,筑1件,排箫2件,竽5件,共计124件,可供一个庞大的乐队使用。楚的音乐如此发达,汉朝的乐器与歌曲都是楚文化的延续。并且其中“曾侯乙编钟”更是超级国宝,分上中下三层,气势壮观。专家说,这是世界上最早具备十二个半音阶关系的定调乐器,堪称古世界乐器之执牛耳者,从低音到最高音,总音域跨5个八度之多。编钟中的大定音钟也是楚国人的首创,欧洲人直到公元1000年才有定音钟。

  楚人的乐器好,漆器更好。漆树主要分布在南方,涂漆工艺又需要在阴润的环境下进行,所以楚国的漆器在全国最多最好:以木胎或竹胎做好器具形状,外边涂天然植物漆,再于表面绘上想象力丰富的神人怪画。黑漆漆的碗筷,上边施以彩绘、描金、贴金、镶嵌、透雕、浮雕这些工艺,是不是让人很有食欲?酒杯也是如此。楚国漆器造型优美、形象生动,具宵很高的艺术价值。有机会你去湖北的曾侯乙墓看出土物吧。除了碗筷箱奁,戈戟的柄、盾牌也都涂漆绘画,人和马匹的皮革甲胄也是涂上黑漆,上作红画。

  楚国人还在春秋末期发明了弩机,弩比箭更厉害,弩发射的更快更猛,它与箭的不同就像复印机和油印机的不同。楚人还在制剑业上狠下功夫,当时一般的剑短只有半米,因为青铜脆,铸长了会断。北方的剑就很短。而楚人与吴越的世界级的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合作,制作的青铜剑质地优良,可以长达一米,屈原所谓“带长铗之陆离兮”。

  我们有理由相信,对楚国绝对不能以蛮夷视之。不过,到了战国时代,楚国开始衰败,首先是吴起变法没有坚持下去,而到了我们楚怀王时代,楚人丧地南北,兵死于外。

  在楚怀王死后,楚国暂时淡出,国际格局发生潜自变化,东西齐秦之间的关系敏感起来。秦昭王觉得,如今秦、齐是东西两极强国,齐秦之间没必要互相消耗,应该齐秦结好,互相少了来自远方的压力之后,都便于在自己身边兼并列弱。秦昭王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还送了一个哥哥泾阳君入齐为人质。齐国是什么态度呢?

  这时候的齐国,听孟子的话行仁政结果被田婴、孟尝君父子架空的猪头齐宣王已经死掉了(两年前死的),儿子齐湣王即位,喜欢笛子独奏的他赶跑了老爹留下的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齐湣王比老爹英明一些,他厌恶孟尝君的专权,从孟尝君前几年连续兴兵打老楚却一无所得,知道兴兵袭远的无聊,所以觉得与远方齐国结好,便于自己在周边吞并宋国,所以欢迎秦国的提议。

  于是齐秦两国交好国。交好的标志就是秦昭王邀请孟尝君入秦为相邦。齐泯王赞同,他巴不得身边这个权臣早点离开自己——这家伙任性地带着队伍出去乱打,打老楚而尺寸之地没带回来。(后来,齐泯王还是把孟尝君驱逐出境了,因为后者试图绑架他。不过孟很善于折腾,势力大,几度想杀回来,他撺掇别国势力来打齐国,想迫使齐王给他相国这个位置。最后,他是干脆自己闹独立了。大约由于孟尝君在专权这方面不得人心,所以王安石及后代一些学者,就也讨厌孟尝君,顺带“爱屋及乌”地讨厌孟的门人,说他们鸡鸣狗盗。)

  孟尝君本意不愿意去秦国为相,他的门客也觉得去秦国促进秦齐结好,这任务太艰巨、太危险,但是齐泯王发话了,要他去。他只好接受秦昭王的聘书,说出国玩玩也好,就很快备好车马,开赴秦国当官去了。作为堂堂齐国相国,怎么能去秦国当相呢?这事现在看来匪夷所思,但战国时代司空见惯。比如张仪就从秦国跑到魏国为相,促使魏国内政外交中坚持结好秦人的路线,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回到秦国。孟尝君也是同样的目的。这种两国之间交换高级官员,是联盟结好的表现,确保邦交和睦,就像恋人之间互相拿着筷子,往对方嘴里喂饭(我在上清华的时候很流行这个,不知现在怎样了)。

  孟尝君被喂到了秦国,满脸堆笑,孝敬给了秦昭王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这条狐白裘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纯白色狐狸皮作的。白色狐狸中国罕见,只有北极才有,由于路途遥远,一般流浪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每个狐狸的俩胳膊窝(狐腋)下面,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孟尝君的这件白狐狸皮,就是截取狐腋的白色毛皮拼制而成,通常需用数百只狐狸的狐腋才能凑成一件,所以有“集腋成裘”之说。不过,狐腋应该有狐臭,这种皮裘味道好吗?不管味道如何,由于取材艰难(一只狐狸只有两小块儿狐腋啊),狐白裘非常贵重,只有周天子才能穿。而诸侯是穿狐黄裘,卿大夫穿狐青裘,士用羔裘,卫士用虎裘、狼裘,依等级而降值,体现了大周的礼仪制度。至于庶民,只能穿着犬、羊之裘。不过孟尝君居然也用狐白裘,周朝的等级制度,早就被随意出入了。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到了第二年,开始变得不爽。有人想抢他的相国大印,说他不安心本职工作,保不齐是替齐国打算,暗中谋害秦国的。秦昭王于是免去孟尝君的相职,又怕孟尝君满脑子带着政府机密回到齐家,对秦人不利。于是把孟尝君软禁在家,准备割掉脑袋,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孟尝君害怕了,派人向秦昭王的幸姬献上两对玉壁,请她帮忙说好话放人。“幸姬”就是受宠幸的姬妾的意思,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love的意思。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忙,但是条件是给她一件狐白裘。

  “可惜我只有一件狐白裘,而且刚来的时候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孟尝君问自己的门客。

  门客里边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狐白裘偷出来不就得了。”当晚,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狗剩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秦昭王的狐白裘。

  秦昭王的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打扮好了向秦昭王放电——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飘若流风之回雪。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求欢(就是幸的意思)。幸姬说:“不嘛~~,人家要你先答应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答应!快点啊!”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是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就屈指可数啦?”

  秦昭王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于是,第二天孟尝君接到秦昭王发自床上的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行驶证,盖着大章,类似现在去深圳的边防证。孟尝君立刻起程(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星星来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

  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夜风冷冷,回望咸阳,只乘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这个时候正是半夜3点到5点,人们最怕老虎出来,所以叫寅时。寅是虎。再耽搁下去,秦昭王变卦,追来怎么办?但是眼前关门深锁,关城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名叫鸡婆,举手道:“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我一叫,他就得开关。”

  然后这个门客就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狗剩劈地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噢对!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不光鸡婆叫,函谷关内外兵营里的公鸡全部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起哄。顿时函谷关下鸡声沸腾。秦兵守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起来抱起门拴开关。查验了孟尝君的封传,放这一行人出去。

  不久,秦昭王反悔了,派出追兵气喘吁吁地一路追来,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孟尝君一路跑到河北,在赵国邯郸休憩,得到赵国领导人的接待。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赵胜,也是个食客豢养专业户,也号称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赵胜门下食客三千,可以与孟尝君的门客数量相比美,准确的说,相比丑,因为这些门客素质很差,良莠不齐。其中赵胜的一个门客望见孟尝君坐在堂上,发现孟尝君其实个子矮小,于是掩口囫囵而笑:“我以为孟尝君魁然丈夫也,天下想慕,今天一看,渺小丈夫也,袖珍丈夫也,哈哈哈哈!”

  孟尝君的门客大怒,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打主人,我们这些狗能答应吗?于是撸起了袖子,攘臂而下,跟平原君的门客在堂上大打起来了,揪头发扣眼睛,当场打死好几百口子。孟尝君也被气得不行,大怒而去。这两边的门客,素质都真差耶,跟黑社会差不多。其实,他们中间很多人的背景,都是列国通缉的亡命之徒。孟尝君养门客,跟水浒的柴大官人差不多,专门收集杀人避仇、奔命江湖者流。

  后来,北宋朝庭最大的走资派“拗相公王安石”,说孟尝君手下门客虽然号称数千,实际素质真差,都是吃白饭的,本事也就是打群架。号称三千,徒有数量,没有质量。王安石说,当初孟尝君入秦,旦有一个聪明睿智点儿的门客能劝阻他,别去秦国,何必最后如丧家之犬一样辱身于函谷关下呢。可是他连这点儿聪明的门客都没有,有的都是鸣狗盗之徒罢了(狗剩和鸡婆先生),天下士人耻于与之为伍,故而必不投奔他。

  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逃跑回来,很狼狈,齐瑉王“不自得”,意思是很惭愧,惭愧自己做了亏心事(硬把他撵去秦国)。作为补偿,齐瑉王又让孟作相国。这里,齐泯王犯了心软的错误,孟尝君再次担任齐国的相国后,破坏了齐泯王联合秦国的战略,而是为了抒发对前番秦人扣押他的怨恨私愤,他动用齐国资源,大举伐秦。孟尝君上次伐楚就是战略错误,打了五年,消耗齐国非常厉害,这次更是任性而胡来,这次将打上三年。说这次是胡来,因为孟尝君伐秦以泄私愤到不要紧,关键齐国巴巴地穿过中原老远地去打秦国,又是个远攻近交、劳而无功的错误策略。秦国的地盘他即使打下来也是无法跨越中原去接收的。孟尝君当权期间地这两次重大战争活动,都是巨大失误。

  孟尝君生怕自己当活雷锋没有受益对象,就特意叫上中原的魏、韩两国(作为扶贫对象),三国大兵一起合纵,向东攻击函谷关要塞。

  三军在齐国宿将匡章的带领下,驻扎在函谷关外,封死了秦人的出口,一直围打了整整两年,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终于,齐将匡章在公元前296年伴着新世纪哀愁的曙光,冲破了函谷关,直接威胁咸阳,迫使秦昭王承认失败,割去三座城池讲和。

  将军扬笑军吏贺,函谷关下凯歌传。孟尝君合纵齐、韩、魏三国合纵攻秦,一直打破了函谷关,秦人算是暂时认输了。大雁胜利的叫声,从新世纪(公元前三世纪)的头顶飞过,带走了季节,带走了荣耀,带走了战场上的亡灵和风情万种的岁月。

  潇水曰:孟尝君表面虽胜,其实害大于利,齐人在这次战役中没有获得任何实际好处。孟尝君假公济私地瞎打一通,只是便宜了韩魏两国:秦人割的三座城池,都就近给了韩魏——跟上次打老楚怀王一样不讨好。这就是孟尝君专权的后果:专权者不是从国家利益着想,而是从巩固本家族利益出发,发泄个人怨气,消耗国力,害国误民。本来齐国国力旺盛,他先是战败了张仪组织的秦国远征军,又五年打楚、三年攻秦,三大军事行动战无不胜,国力不逊于秦的。但是这三大战役,由于孟尝君的任性愚蠢,选择了错误的对象和方向,导致一点好处没给齐国捞来,代价却是国力疲敝,国际利益受损,国际地位下降:苏秦后来评价孟尝君攻楚五年,导致国家蓄积散尽,攻秦三年,士民憔悴,终于在齐瑉王末期被乐毅率领的诸侯联军围住群殴,几乎招致亡国。

  齐国从齐威王时代的霸气,经过齐宣王、齐瑉王而走向衰落,根本转折点就是孟尝君专权误国。孟尝君虽然享誉为“战国四君子”之一,但这是受他恩惠的门人的喝采,是帮他吆喝的,为之邀誉以蒙蔽齐王,从而夺得齐王的信任与齐国的专政大权的。对于国家他是罪人。惜乎司马迁不查,而为之树传扬名。

  齐泯王打算结好远处的秦国,这样,齐秦两国各自在一动一西开拓周边领土,双方都是远交近攻,这最好。可惜齐泯王的计划,前后被孟尝君和苏秦打断。孟尝君是被派为和秦代表赴秦国工作,被不乐意秦齐结好的赵人拆散回来,孟尝君就意气用事,近交韩魏,去跃过中原远攻秦国,徒然消耗齐国三年,又不能得到攻占的土地,对秦国的损伤也不大。走了远攻近交的错路。齐泯王驱逐了孟尝君,刚要找到秦国人实现秦齐结好,各自在本国邻近地区扩张兼并的路子,却又被苏秦给拐到岔道上去,又去重复孟尝君的老路。

  齐国的灭亡,就在孟尝君、苏秦长期为齐国制定错误战争路线图,使得齐国丧失积蓄实力,邻近扩张的机会(你都与韩魏这些近处的交好了,怎么好意思去他们那里扩张呢),而秦国则充分把握了这一时机,在韩魏楚那里抢到很多土地。齐国到了这里,已经无法与秦人争天下了。而如果齐泯王能坚持自己的初衷,秦齐结好,秦齐各自在邻近地区兼并,两家不断扩张,东西平分中国,最后两家碰在一起,争个高下,齐人仍有机会。如果觉得这个办法比较消极,那么,齐人、秦人在各自地区扩张的时候,齐人还应该支持秦的周边邻国,抵制秦的扩张,遏制秦的兼并壮大,比如说齐人可以暗中支持楚国,帮助楚国斗秦,限制秦国的扩张速度,那就更便于自我扩张,提高了胜算。可惜的是齐人没有帮老楚,反倒是孟尝君五年攻楚,把楚打趴下去了(但又无法远距离接收攻占成果),最后让附近的秦国拣了便宜,未来把越发虚弱的楚国兼并了去了。

  孟尝君盲目打楚,任性伐秦,忽东忽西,根本没有一个通盘考虑、长期计划。

  秦人是从身边作起,从小国作起,一点一滴地逐渐扩张,没有远征齐国(除了魏冉等五国联合攻齐行动,但很快被纠正了),把东方的齐国留在了最后去收拾。总之,秦国人总结了孟尝君的错误,得出 “远交近攻”这条正确的“战争路线图”,一小口一小口、一个城邑一个城邑地侵夺,慢慢壮大自己,一路向东稳扎稳打,慢慢蚕食,终于得志于六合,这都是后话不提。希特勒称雄于欧亚,也是走对了路线图:远交英、苏,近攻四邻。

  还有一条糟糕的是,当时列国之间某国若要开疆拓土,其它国家都要干预的,因为某国强了,其它国家就要弱。从前,孟尝君打老楚,以及这次孟尝君三国合纵攻秦,齐军被牵制在楚国和秦国战场,无力它顾,于是北方赵国的赵武灵王趁机略地于胡人,壮大自己,又胡服骑射,一举吞灭了齐国的属国中山国(细节下本书再说),使得齐国利益直接受损。赵国后来终于超越齐国,成为东方最强者,这件事情,孟尝君不得不任其咎责。

  齐泯王明明想和秦,他不满于孟尝君路线,但还是出于心软让孟尝君去当相国(因为孟尝君被他派去秦国,结果受了委屈回来,补偿他,继续当相国)。结果孟相国大人立刻去打秦国,以报私仇,破坏了齐泯王和秦的正确战略。齐泯王的心软,和楚怀王的厚道,都使得他们不善决断,决策的时候受其它因素干扰(楚怀王受家里人乱吵吵、齐泯王受孟尝君、苏秦之徒忽悠),终于决策错误,楚国该斗秦却选择了和秦,齐人该和秦却选择了斗秦,重大的决策错误,断送了这两个国家的未来。说齐泯王心软不是我强加的,当时人就这么评论他的,这一点他随他爸齐宣王。心软的、行仁政的人,不落好啊。为什么呢?当时一个叫“成驩”的人说:“大王您太仁了,太忍人了(忍人就是心软,能忍受别人的不好)。”

  齐泯王说:“这是好事啊,是善人啊。”

  “人臣当善人好,人主却不能当善人。您对孟尝君太仁,于是其它大臣都没有说话机会了,由着老孟专权乱搞。同时您心太软,您的父兄哥们,王族封君,就违法作乱(意思是没能有效抑制分封制,带来分封制的种种祸端,秦国在这方面就做的比较好),齐国兵弱于外(被孟尝君消耗兵力于外,所以叫兵弱),政乱于内(封君势大乱国),此亡国之本啊”

  成驩讲的真精彩啊。惜乎秉性难移,齐泯王改不掉这个毛病。楚国国君也是如此。而历任秦王一个个都是凶巴巴的铁碗人物,难怪秦人胜利啊。

  孟尝君徒有“战国四君子”之虚名,但他却葬送了齐国、便宜了奄奄一息的韩魏(吃了好些楚、秦城邑)、成就了北方的赵国,并且殴打了无辜的楚怀王,使得楚国从此消沉下去。孟尝君一计四失,再加上他专权于齐,终于被当时的齐国稷下先生“荀子”斥为“篡臣”,被我们嗤为“笨蛋”。

  如此“笨蛋”怎么能当上齐国相国的呢?那全凭了他的出身好啊,家族世袭得官,“肉食者鄙”。孟尝君名“田文”,是齐王(田姓)的亲戚。他家里有很多钱(因为作为国君的亲戚,他爹被分封,封邑上积累了很多财富),既然家里有钱,孟尝君就养出一帮门客。这三千人帮他吆喝、邀名,满世界炒作,遂蜚声国际国内,从而让历届齐王觉得他不错,又是王族国亲,况且他爹也是当相国的,并且是长期专权的相国(仅凭这一条就可以使他世袭个大官),于是让他也当相国,没的说了。总之,靠着血统高贵,以及上辈有权,下辈世袭,加上家里有钱,硬把他堆起来,就当了相国。

  王亲贵戚当相国,譬如孟尝君,事实证明就是不行。更有才干的,还得是布衣卿相啊——如张仪、苏秦、范雎等等,他们靠着真才实学,在市场竞争环境中硬是脱颖而出,经面试聘用入仕官,靠才干提拔为相国(而不是靠着家族的肩膀举高了他而得官),当然立功立业,成就不俗。

  秦国未来之胜利,就在于多用布衣卿相。而山东六国诸侯,分封制的传统绵久深重,积弊难改,国君不得不沿照传统,重用那些王族贵戚(如孟尝君一族)和世卿家族(世代为卿的卿大夫家族),并且分封他们以土地、城邑、军队,使得这帮人势力极大,可以上凌国君,削弱君权(如孟尝君父子之长期专权),同时还可以垄断政府肥缺,挤跑了市场上的人才(比如孟尝君世袭乃父官职,长期为相,别人根本就轮不到了)。王族贵戚和世卿家族里边的人,填充着政府的大小高位,把茅坑都占满了,社会上的能人贤士,哪还有机会当官一展雄才啊。而且这班子弟中没有多少英才,漫长的战国时期,中间知名的不过“四君子”四个而已——孟尝君还成了其中的较有能力者,则其它之碌碌平庸,斗屑之材,可以想见了。难怪后人称之做纨绔子弟,而“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又是刘伯温先生送给他们的美誉。

  孟尝君死后,齐国出来个士人“田单”,挽狂澜于既倒,执齐国之政,算是布衣卿相,但是混了几年,还是被传统的王族贵戚及世卿家族,打跑了了事。分封制不彻底清除,这种现象就无可避免。

  但是秦国,没有这么严重的积弊。自法家商鞅改革以来,秦国扫除了大批世卿家族,连同这些世卿家族得以繁殖的土壤——分封制,也被法家改革扫除了。分封制完蛋了,世卿家族少了,较少威胁王权,国内政治稳定,也给人才也腾出了地方,欲“国富兵强”而不可得,怎么会呢!

  各国变法就是从君权较弱的分封制,向强化君权过渡,强化的办法就是抑制分封,改为采取郡县制度,以及用郡县的官僚体系取代分封制下的世卿家族(世代为卿的大家族)。

  为什么会兴起这样的改革呢?当初“三家分晋”使各国领导人看到了君权虚弱的可怕后果,纷纷想着强化君权,法家在这个背景下应孕而生。所以法家的出发点在于强王权而不在强国(但他通过去除分封制而强化君权,客观上又起到了强国作用)。

  秦国由于分封制的基础薄弱,改革最持久,深刻、全面。分封制被摧毁的比较厉害。而列国改革很不彻底,分封制遗存较多。比如孟尝君就是分封制下的产物,而与其对应的秦国同一时期,则是张仪、干茂等职业官僚,没有分封家族背景的。

  至于魏国的衰败,过程在鳄鱼中也写了啊。从根本原因上讲,魏人第一个国君,魏文侯启动遏制分封制的改革,在列国中最早,很了不起,但是他的后来接班人没有在他的路上走下去,又重新使用那些分封制度下的世卿家族,而把吴起、孙髌、商鞅这些布衣出身的职业官僚给挤跑了。魏的失败在于改革没有持续深化,回到分封制的老路上。举例来说,当商鞅作为职业官僚给秦国效力,与魏人干仗的时候,魏人派来应战的却是世卿大家族出身的公子卯,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能力还不如孟尝君之徒呢。。。

  魏国的没落的另一个重大原因,是在改革还没有获得深化和成果的时候,就陷入连年的东西作战。这跟他的地理位置有关,处于中原,四战之地。但如果采取合理的外交手段,一些大战其实可以避免。但他比较好战,跟齐国孙膑打了两场,大伤元气(齐国也做了改革,所以战斗力一样很强),跟西秦也打,失地很多。

  秦人则比较好,在商鞅改革以后,张仪采取连横策略,与周边的赵魏韩搞联盟,为秦国创造了稳定的外部和平环境,从而深化改革和积累国力,等待后来的大举扩张。魏人则过于急躁,改革的后续和深化工作全被连年外战给破坏了:一打仗,一乱,也改不下去了。所以说,虽然改的早,获得短期的首强地位,但没有持续进行,就不再首强了。
本书介绍的是公元前五、四世纪的中国,战国的初期、中期。

  我们回顾更早的春秋时代——公元前八、七、六世纪,有许多类似“三郤”、晋六卿、“三桓”这样的强宗大族。到了春秋中期,这些强宗大族开始衰败,灭族的灭族,流放的流放;到了春秋后期就变得寥寥无几。到了战国时代,纵横朝野,运动诸侯的,多是个人(individual)而非  
family,象商鞅、张仪之类的人,没有任何家族背景却能跻身相国,这在春秋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为什么战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要知道,春秋时代是“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诸侯国君权势并不大,其它卿大夫家族自有封邑,势力嚣张,常给国君气受,以臣弑君的案子司空见惯,甚至晋国被三家分掉。这些惨痛教训深深振动着进入战国时代以后的君王,如何加强君权,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核心问题。有一个术语成为列国君主眼中最灿烂的亮点,就是“君权一元专制化”。像近代中国人所传颂的“科学、民主”一样,战国诸侯们纷纷传颂着这句救世名言。他们采取种种措施,剥夺卿大夫大家族的封邑特权,提升国君绝对地位,把“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封建制,向“君权一元专制化”转变,为未来秦朝以后的皇权社会铺道。如何实现这一伟大的转折,重担就落在了积极变法的法家人物身上。

  魏国的李悝,韩国的申不害,赵国的公孙仲,楚国的吴起,齐国的齐威王,秦国的商鞅,都是著名的法家人物,他们各逞其能,谁能帮助所在国更彻底地实现“君权专制化”,实践证明谁就能在列国纷争中所向披靡。关于“君权专制化”的好处这里无暇多说,事实胜于雄辩,秦国因为该项变革最有成效,从商鞅入秦以后短短三十年间,秦国迅速壮大,屡屡出兵,杀死的三晋(魏、韩、赵)战士以百万数。而其它列国的法家变革则未能持久,往往只限于首倡者一任,在改革者死后便被封建制的逆流吞掉多数成果,又回到从前大家族受封邑与世袭的老路,吴起在楚国就是这样的例子。君权夹在大家族之间黯淡无光,国家捏不成整个的坚硬拳头。

  伴随着改革,我们先后看见赵无恤、魏文侯、秦孝公、齐威王、魏惠王、秦惠文君、楚怀王七大鳄鱼(按死的顺序排)浮出水面。虽然把他们叫做鳄鱼,但不要把他们想像成恶霸。当时的君王其实满随和的,因为儒教还没有参与来哄抬皇权,远没有后代皇帝那么凶巴巴的。法家,通过立法和建设官僚机构(取代卿大夫势力),从权力机制上巩固了王权;而未来的儒家则通过给人们洗脑,从仪式上抬高了王权。儒法兼用,内外双修,未来的皇上才开始气吞风雷。

  鳄鱼交攻是残酷的,惟其如此才促使各国的变革。竞争和兼并的压力迫使诸侯各国任人唯贤,这一领域也是秦国做的最好,有张仪、商鞅、甘茂之徒为之趋走,而山东诸侯则不断流失孙膑、吴起之辈的济世英才。不管怎么样,伴随着大家族的失势和专制化的进程,各国掀起不同程度的官僚队伍职业化建设,战国的布衣有了光明的从政机会,各国政坛不再全是大家族世代垄断(还记得从前的春秋时代吗,每次三军出征,将佐人选都是大家族的头面人物)。

  这一时期的天文学也比较出色,楚国的甘德先生仰观天象,指出岁星旁边有橙黄色小星:“其状甚大,有光,旁有小赤星附于其侧。”他其实是发现了木星的第二颗卫星,比使用望远镜的伽利略早了两千年。甘德与魏国的石申,还贡献出一部《甘石星经》,标识出太阳系五大行星的出没、运行规律,测定了一百二十一颗恒星的方位,记录了八百颗恒星的名字,成为世界上第—部恒星表。而希腊人这时候则可以计算地球周长,以及地球到月球的距离。不论东方西方,当时世界上有很多人认识到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

  战国人还掌握了无与伦比的焊接技术——锡焊、铜焊、铅锡合金焊,可以把青铜器部件(足、耳)焊接在主体上,制造出复杂精细的器皿。双辕马车也开始出现,以前都是两到四匹马拉一辆车,共用车体中间伸向前方的同一根车辕。现在一匹马就能拉一辆车,这是因为把马放在两根车辕之间。战国人改良的马匹胸带挽具也是世界第一。从前的马,挽带套在喉咙上,马很累,闹不好要窒息,因此车辆只能非常轻,不能实现有效运输。现在,改用马的胸骨担负套索,实验证明拉重能力提高三倍!!!这项发明后来通过中亚传到了欧洲。

  生活方面,战国的小孩还发明了直升飞机,就是用一根小棍作轴,轴顶有螺旋桨状排列的羽毛。你的手把小棍一搓,羽片切入气流,产生升力,小棍向上飞升。这是古代直升飞机,战国儿童的玩具,呵呵。

  医学方面,早已与巫术分离,医生分为四种:营养医生,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和兽医。外科有针灸、按摩、医疗体操,药浴熏蒸以及扁鹊最擅长的疝气、痔疮等外科手术,甚至扁鹊可以扒开肌骨,洗涤肠子,梳理五脏,揉治脑髓。内科方面,成书于当时的《黄帝内经》给出大量常见病治疗药方,并且确认和研究了消化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诗经》、《山海经》则记载了二百种植物药、动物药、矿物药、补药、避孕药、解毒药、杀虫药。还有《五十二病方》,有药物247种,处方280多个,多是汤药,也有拌酒服下的。相比之下,同一时期欧洲地中海畔的希腊人,则胡说什么人体是血液、粘液、黄胆、黑胆四种东西构成,形成多血质、粘液质、胆汁质、抑郁质四种气质。
老大!是原创吗? 绝了!
我是太原人,欢迎坛友来玩,带你们去看豫让桥,在晋源区的赤桥村.
作者自称潇水,应该是榆次人吧
快点啊!想看下面……的文章!
为了维护楼主发帖积极性,偶坚决不把全文贴出来。:D
多谢大秦给了个精华!!第一个!!:D
诙谐生动,通俗易懂,这样才适合更多的现代人了解我们的历史。
好文啊: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