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版三体三补充版:三体X(更新: 三体X(修订增补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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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henixus
【银河纪元410年 我们的星星】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将午后的小湖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湖畔的小草在微风中俯仰,贪婪地吸吮着甜丝丝的雨水。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船浮在湖面上,在雨丝激起的圈圈波纹中越飘越远。

云天明坐在岸边,将一颗颗湿漉漉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泛起一片片涟漪。一个美丽热情的女子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时而飘拂在他脸上,痒丝丝地好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云天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回到了当初和程心幸福地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但淡黄色的湖面,蓝色的草丛和色彩斑斓的石子无不提醒着他,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是近七个世纪之后,近三百光年外的另一颗星星……

以及另一个女子。

“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知怎么,云天明想到了一句古诗。那还是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逼他背下来的。而今天,他真的是“不须归”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奇怪,甚至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年他的多少同学,七年,七个月,甚至七天之后身边就换了另一个女人,而他在七个世纪后,本来根本不敢奢望能和同一个女子坐在一起。实际上,此时此刻他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和他同一种族的雌性无毛两足动物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但幸运曾经离他那么近,只差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他就可以见到同一个女子,他魂牵梦萦了七个世纪的那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湖边,再也不会分开,而身边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他妻子的闺蜜,他见面一笑的普通朋友。

即使现在,他的女神离他也并不远,最多不过几百上千公里,在晴朗的夜空,他有时还能看到她的飞船以并不很快的速度,围绕着这颗行星转动着。但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他曾经送给她一颗星星,而如今,她变成了他的星星。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下天空,那里除了云层,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或许正掠过他的头顶……

一只滑腻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一个软绵绵的赤裸胴体靠在他身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又想她了,嗯?”

云天明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身边那个人的秀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说过你可以想她,”艾AA在他耳边厮磨着,“可是千万不要在我们做完爱之后再去想她,要不然……我会惩罚你!”说话间,她猛然咬住了他的耳垂。

“啊呀,疼!”云天明猝不及防,叫了一声,艾AA促狭地笑了起来,然后问出了从古至今,从地球到银河,不知多少人类以及非人类雌性智慧体都会问的那个问题:“我和她,究竟是谁好?”

“当然是你好!”云天明立刻说。这无所谓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他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模式。

“我哪里比她好?”程式化的对话继续着。

“哪里都比她好……”云天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女人们,虽然有着几百年的友谊,但在同一个男人,仍然非争出高下不可,即使这种竞争只是虚拟的,但她们仍会因此而满足。

“哼,我不信!”艾AA立刻说,而且随即在云天明赤裸的肩膀上咬了下去。这一口无疑是咬得太深了,云天明疼得大叫了一声,一把把她退开。霎时间,在他心中许许多多的幻影浮现出来,将他重重包裹,令他呼吸困难,思维混乱。

“闹着玩嘛,干嘛那么认真?真小气!”艾AA撅着嘴抱怨了一句,但她很快看出不对来,云天明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谵妄之中。

“天明?你怎么了?”艾AA疑惑地问。云天明却疑惑而惊惶地地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告诉我,你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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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henixus
【银河纪元410年 我们的星星】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将午后的小湖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湖畔的小草在微风中俯仰,贪婪地吸吮着甜丝丝的雨水。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船浮在湖面上,在雨丝激起的圈圈波纹中越飘越远。

云天明坐在岸边,将一颗颗湿漉漉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泛起一片片涟漪。一个美丽热情的女子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时而飘拂在他脸上,痒丝丝地好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云天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回到了当初和程心幸福地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但淡黄色的湖面,蓝色的草丛和色彩斑斓的石子无不提醒着他,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是近七个世纪之后,近三百光年外的另一颗星星……

以及另一个女子。

“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知怎么,云天明想到了一句古诗。那还是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逼他背下来的。而今天,他真的是“不须归”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奇怪,甚至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年他的多少同学,七年,七个月,甚至七天之后身边就换了另一个女人,而他在七个世纪后,本来根本不敢奢望能和同一个女子坐在一起。实际上,此时此刻他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和他同一种族的雌性无毛两足动物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但幸运曾经离他那么近,只差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他就可以见到同一个女子,他魂牵梦萦了七个世纪的那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湖边,再也不会分开,而身边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他妻子的闺蜜,他见面一笑的普通朋友。

即使现在,他的女神离他也并不远,最多不过几百上千公里,在晴朗的夜空,他有时还能看到她的飞船以并不很快的速度,围绕着这颗行星转动着。但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他曾经送给她一颗星星,而如今,她变成了他的星星。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下天空,那里除了云层,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或许正掠过他的头顶……

一只滑腻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一个软绵绵的赤裸胴体靠在他身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又想她了,嗯?”

云天明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身边那个人的秀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说过你可以想她,”艾AA在他耳边厮磨着,“可是千万不要在我们做完爱之后再去想她,要不然……我会惩罚你!”说话间,她猛然咬住了他的耳垂。

“啊呀,疼!”云天明猝不及防,叫了一声,艾AA促狭地笑了起来,然后问出了从古至今,从地球到银河,不知多少人类以及非人类雌性智慧体都会问的那个问题:“我和她,究竟是谁好?”

“当然是你好!”云天明立刻说。这无所谓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他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模式。

“我哪里比她好?”程式化的对话继续着。

“哪里都比她好……”云天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女人们,虽然有着几百年的友谊,但在同一个男人,仍然非争出高下不可,即使这种竞争只是虚拟的,但她们仍会因此而满足。

“哼,我不信!”艾AA立刻说,而且随即在云天明赤裸的肩膀上咬了下去。这一口无疑是咬得太深了,云天明疼得大叫了一声,一把把她退开。霎时间,在他心中许许多多的幻影浮现出来,将他重重包裹,令他呼吸困难,思维混乱。

“闹着玩嘛,干嘛那么认真?真小气!”艾AA撅着嘴抱怨了一句,但她很快看出不对来,云天明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谵妄之中。

“天明?你怎么了?”艾AA疑惑地问。云天明却疑惑而惊惶地地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告诉我,你是真实的……”
艾AA被吓坏了,她隐约猜到了云天明病症的根源,她想扑过去拥抱他,云天明却害怕地退了一步,弓着身子,警惕着她的靠近。她只有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真实的,天明,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真实的,都属于你……天明,这是我们的星星。”

云天明犹豫地看着她。她鼓励地笑了一下,向他走近了一步,这次云天明没有闪开。她拉起云天明的手,将自己投入他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云天明迷茫地看着她,任她拥抱着自己。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终于她的吻有了回应,云天明犹犹豫豫地抱住了她,回吻着她,而她报之以更加热烈的拥吻……

于是他们又**了。


雨早已停了,蓝草在晚风中摇摆,傍晚的阳光洒在蔚蓝色的山丘上,镶上了一层金边。地球上不可能见到的一幕出现了:一片片蓝色的树林和灌木在夕阳下活动起来,舒展筋骨,将千万片叶子转向落日的方向,汲取着阳光的能量,有时还为争夺一点阳光枝叶交错,小小地打起架来,发出轻轻的摩擦。一种像蜻蜓一样的两栖昆虫从湖水中飞起,在空中舞蹈,张开四翼吸收蓝草释放的养分,并发出尖细的求偶声。这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汇合起来,构成了蓝星上独特的生命之合唱。

在这个永恒黑域的中心,世界和生命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两个来自他乡的孤独者,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并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于这个存在了亿万年,并仍将存在几十亿年的星球来说,他们将在一瞬间后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同湖水上泛过的涟漪。

“但是对于我来说……”激情过后,云天明望着落日,轻轻地说,“这个世界本身却好像一场梦幻。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梦境。我已经不知道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就好像自从我——不,我的大脑——被冰封起来那一刻,我就开始做梦了。无穷无尽的梦境,在幽暗的太空中伴随着我。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后来的错觉,零下两百度的大脑不可能有梦……然后,在三体人那里,他们抓住了这个最有力的武器,利用梦来刺激我,研究我……使用我。”说到“使用”的时候,云天明很平静,如同讲述一桩平平无奇之事。但艾AA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背后必然包含着无穷无尽的酸辛、痛苦和——恐怖。

她和云天明共同生活已经一年多了,事实上在那个死线扩散之夜,她就和云天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相互慰藉(由于光速的骤然降低引起的若干效应,在很长时间内太阳变成了一团虚影,而天地一片黑暗)。从此,他们相依为命。云天明告诉了她许多自己的童年少年往事,而她也告诉了云天明自己漫长而又短暂一生的经历,令她不无酸楚的是,云天明感兴趣的部分大半都和程心有关。他只问过一次她的父母和家庭,而当她告诉他,自己没有父母,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时候,他就没有问下去。

但是云天明从来没有说过他在三体人那里的经历。她能理解,云天明是人类历史上最最伟大的间谍,他成功地以一个孤立的大脑打入了外星人的内部,并向人类传递了弥足珍贵的资料。这一切当然不会来的那么容易。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三体人那里经受了多少残酷而血腥的考验。她渴望了解这一切,和云天明分享他曾经的痛苦和抑郁,安抚他的心灵,但却不敢问他,生怕触及他的伤疤。所以,今天,当云天明终于向她讲述这些的时候,一股幸福感充满了她的心中。

    但她却想象不到自己将从云天明那里听到什么。

“刚才,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梦境,”云天明拨弄着脚下的石子,“在三体人所制造的许多梦里,我都回到了当初的那次郊游,和程心坐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然后她抱着我,亲吻我,让我沉浸在至高无上的幸福之中……可是忽然却变成了恐怖的鬼怪,咬住了我的喉咙,然后把我拖下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在寒冷和恐惧中窒息……”
“太可怕了!”艾AA不禁惊叹了一声。

“可怕?”云天明惨笑了一声,“这只是可怕的开始,许多人都做过比这更可怕的噩梦。但这个梦不同的是,它几乎无限逼近真实,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梦中怪物的刺穿我身体的獠牙和几百只密集的眼睛,而那种剧痛以及窒息的感觉就和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样。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梦根本不会结束,我就在湖水中窒息着,既不会醒来也不会昏迷,更不会死去,似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当然痛苦却永远也不会停止。而我的意识也有时清醒有时含糊,有时候我知道这些只是梦幻,过了一会又忘记了,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怪物所吞噬……”

“每当这个时候,”云天明的声音变得如同梦呓,“我心里就会想到一个人,她就像但丁的比阿特丽丝一样,在天使的簇拥下,戴着花冠,穿着火焰一样的衣裳,出现在云中,圣洁的光芒照进了幽暗的湖水,给我带来一线希望。我对自己说,程心不是怪物,绝不是,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这一切骗不了我,这是魔鬼的诡计……但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不是你念着女神的名字,女神就会来拯救你,想到程心,想到那一线希望,与其说缓解了,倒不如说更增加了我撕心裂肺的痛苦。”

“别再说了,”艾AA轻轻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我明白的。忘了这些噩梦吧,这些都只是梦,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不,你根本不明白!”云天明忽然激动起来,“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三体人在我的大脑中输入各种电信号,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真实,和我看到你,摸着你一样真实,没有样式上的区别。他们在我的脑海中把各种噩梦变成了真实,这是生理所造成的,我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抗拒。我不是用真实去对抗幻象,相反,是用自己制造的幻象去对抗真实,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你以为我想到程心会有用么?下一秒钟,他们就会让程心真的出现,让我真的以为奇迹出现了,自己受到了拯救,随后却变成更可怕的地狱,比刚才说的更可怕一百倍。”

“在一个梦里,我真的和程心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但那十年的快乐与恬静仅仅是接下去地狱般生活的前奏:大低谷到来,可怕的大饥荒发生了,我们都饿得皮包骨头,然后有一天,程心却忽然做了一锅肉汤给我喝。我奇怪极了,在这饥荒中怎么会有肉汤的?然后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皮和许多头发,我恐惧极了,这时候程心从锅底捞出一个被煮得稀烂的人头出来给我看,我依稀认出来,那正是我女儿的头颅。程心笑着对我说:多吃一点,吃哪补哪……”

艾AA紧紧抓住了云天明的手臂,恶心欲呕。然而云天明却残酷地继续说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一边觉得无比的恶心、悲痛和恐惧,另一方面又真的被饥饿感所控制,饿得无法抑制自己的食欲,我真的把自己的女儿一口口吃了下去,而且打着饱嗝。我和程心甚至在女儿的骷髅边上**……然后我睡着了,当然在是在梦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程心捆绑了起来,她说要吃了我,才能活下去,我亲眼看着她把我一根手臂啃成骨头……”

艾AA终于忍不住,叫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随即转身捂着肚子,干呕了起来,吐着酸水。

等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不解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三体人要这么做?”

“为了了解人类,”云天明说,“其实不奇怪,如果人类获得三体人的大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虽然它们可以通过智子看到地球的一切,不过要获得极端的情感和肉体反应,仍然只有通过实验,其实刚才的故事在三体人那里也算不了什么悲剧,毕竟它们的伦理关系和人类完全不同,所以他们对人类多愁善感的感性世界充满了好奇。还有比这更恶心十倍的,比如——”

“好了,这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再说吧。”艾AA打断他说,“不管怎么说,天明,你还是经受住了考验,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打入了三体人的内部,这一切的牺牲终究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云天明看着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笑纹:“是的,这一切的牺牲当然有价值,这个代价就是地球和人类的毁灭。”

艾AA大惑不解地看着云天明,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他心中一直隐藏的秘密:“AA,你还不明白么?我赢得三体人信任,能打入他们内部的唯一原因是:我投降了,叛变了。终结威慑纪元的水滴攻击,就是我的投名状。”

如果说有谁要对人类家园的毁灭负首要责任,那个人既不是程心,也不是云天明,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心要用铁血挽回人类命运的托马斯·维德。正是他六百多年前的那句话,决定了两个世界的最终命运。

只送大脑。

正是这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办法,推动了本来已经陷入绝境的阶梯计划,亲手将一个人类大脑的珍贵样本,送到了三体人的手上。虽然在此之前和之后,智子都能够对人脑进行巨细无遗的观察,但仅仅是观察,还不足以深入了解人的思维模式。何况人类政府很快就发现了脑科学研究潜在的危险,在希恩斯之后,严格限定了科学研究的界限,绝对不允许对人类的思维和意识与其生理基础——人脑——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深入研究,以免三体人获得这些情报后通过外在观察获得人的思想。

因此,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试验。这倒并非出于他们研究人类的热忱,而是出于极其现实的需要——战略欺骗。当然,在整个危机纪元,人类基本上不被视为战略欺骗的对象,正如人类灭虫,只需要喷杀虫剂就可以了,不需要对它们说谎。但是已经发现黑暗森林法则的三体世界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在那里不知有多少隐藏的猎手搜寻着可能的猎物,而它们之前和地球世界的通讯很有可能被发现,而危及自身的存在。战略欺骗是必须考虑的应对手段。而要实现这一点,只可能从他们已知的唯一具有这种能力的生物——人类——入手。

在三体世界,被称为“欺骗学”的艰深学科在伊文斯吐露人类思维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三体人本来希望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人类的这门独特技艺,但是这一希望迅速破灭了。三体科学家指出,从理论上理解欺骗的原理并无困难:本质上是通过有意地作出和表达错误命题的方式,使对方通过相信这一命题而达到己方所期待的效果。困难在于,三体人缺乏这样的本能,从而无法将这一简单原理付诸实用。正如人类的科学家能够在理论上陈述四维空间的复杂命题,却无法想象出一个最简单的四维图形一样。

三体人一度寄希望于通过研究人类历史上和现实中海量的欺骗案例,以及人类的政治军事博弈理论著作来获得这一能力。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地球人都觉得艰深的思想理论。随后他们将目光转向相对易懂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三个火枪手》、《福尔摩斯探案集》、《三国演义》、《鹿鼎记》等作品成为三体科学家和政治家们的圣经。但是三体人仍然缺乏直观理解其内涵的能力。这些地球人喜闻乐见的消遣读物,在三体人看来有如天书一样费解,要绕几层弯才能想明白。最聪明的三体智者,也仅能充分理解“小红帽”等童话故事层次的简单骗局,这在战略上自然毫无用处。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三体人不得不放弃改变自己本能的狂妄计划,而试图通过计算机模拟等方式“算”出可能的战略欺骗形式。但计算机的能力只是其制造者能力的翻版和延伸,要让计算机具有特定的计算能力就必须制造出相应的软件,要制造出相应的软件就必须对相关原理有深入理解和把握。如果人不会欺骗,计算机也不会。经过三体世界数代精英的反复研究和多次测试,经过输入相当于人类所有图书馆总和的海量信息,三体计算机终于具有了15岁以下人类未成年人的平均欺骗能力,还是必须在人类所熟悉的环境之下(因为所有的资料和案例都来自这一环境),在三体世界和神秘外星人之间可能爆发的冲突中却一筹莫展。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装了欺骗软件的计算机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连图灵测试都不可能通过。
最终三体科学家们得出了一致结论:要进行有可行性的战略欺骗,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研究,而唯一唾手可得的人类样本,只有已经飞出太阳系的云天明的大脑。因此在危机纪元末,三体舰队终于决定派出一艘战舰去拦截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飞行器,不幸的是,这个信号被人类错误地解读为三体人派使团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末日战役的全军覆没。

在威慑纪元初年,云天明的大脑终于被成功截获。不过,此时地球和三体世界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罗辑的大逆转令地球和三体世界处于恐怖的战略平衡之中,而三体世界的处境日益不利,战略欺骗的首要目标,由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其他势力转回到地球之上,虽然地球上应该还有不少ETO的精神后裔们愿意出卖自己的母星为三体人出谋划策,但三体人绝不愿意冒触发宇宙广播的危险在地球人眼皮子底下作案。因此云天明的重要性就更加显著了。

三体人花了差不多十个地球年掌握云天明大脑的基本思维。考虑到三体人活动远超过地球人的高效率,他们的工作量相当于地球人八十到一百年的时间所能完成的。他们为这个大脑建立了一个仿真的身体,并让其接收到各种视听触嗅等五官讯号,研究其在云天明大脑中的转换方式,并且试图把握云天明记忆中的各种信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他们只要在适当时候刺激云天明的语言中枢,就能让云天明在不自觉中透露出自己的意识活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虽然他们仍然无法直接看到云天明的思维,但通过不断的刺激反馈的实验,已经能够间接地在云天明大脑中输入他们想输入的讯息,并通过云天明自己的描述观察其结果。

最初,三体人小心翼翼,这种实验是比较温和的,甚至有许多美丽温馨的场景。这也是云天明觉得自己是在宇宙中飞行时做梦的原因所在。但随着对云天明大脑的深入细致把握,实验也越来越狂暴古怪,匪夷所思。事实上,云天明早已经被他们逼疯过十多次,每次都是通过精确记录其大脑细胞状态的仪器进行还原而恢复正常的,云天明对此毫无记忆。云天明所记住的那些“梦境”,已经是后期比较收敛性的实验了。

但令三体人遗憾的是,由于每个人的神经细胞突触所构成的拓扑结构都和他人不同,对于云天明的研究成果仅仅在一些基础层次上适用于其他人类。而较高级的结构和模式,仅仅是云天明本身所独有的,因此虽然三体人已经精确掌握了云天明的思维和记忆,却无法将其应用于其他人类。
人类经验和记忆的独特性保护了人类思维的黑箱状态。当然,如果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样本可以实验,这一黑箱也终将被打破。但是三体人只有云天明。

可云天明一个就够了。三体人最大限度地“使用”了他的大脑,在得到他后七年,三体人完成了他大脑的数学模型,这一模型包含了他大脑中原子级别的全部记忆和信息。可以模拟他的基本思维。三体人在这个数字大脑中消泯了“无用”的地球人的情感和认同之后,再输入三体世界的海量信息,就可以让它帮助自己出谋划策,三体人尊称其为“云计算”。这时候发生了一段有趣的插曲。由于三体世界的商业化,云天明数字大脑若干低级版本,在三体人世界中被广泛出售和安装,三体人纷纷将其装在自己的脑部,使其成为自己思维体的一部分,用它隐藏自己的真实思维,来为自己代言,从而达到某些本来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譬如在三体人的求偶季节,本来经常发生这样的对话:

“可爱的雌士,小可求合体。”雄士挥舞着触角求爱(三体人也有雌雄两性,但和地球人的性别含义完全不同)。

“快滚!你这个丑八怪!我一看到你就想排泄!”雌士放射出表示极端厌恶的脑波。

后者的直言不讳常常引起三体雄士的攻击和强行合体,使得求偶时期对于雌士们来说往往变成一场噩梦。但是现在云计算却教给三体雌士们更加委婉的回答方式:

“谢谢,其实你是个好人,可是我配不上你……”

于是雄士们心满意足地走开,获得了某种程度上比合体还要舒服的感觉。

这在三体世界是一个重大的改善,但另一些应用,对三体人来说就没那么有趣了。三体人不存在实体货币,也没有任何客观记录,在交易的时候只是口头报出自己的货币余额和愿意支付的数量,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交易。譬如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对话:

“我要买这部快速脱水机,我有12563个基本单位,付给你231个基本单位,还剩下12332个基本单位。”

“谢谢,我本来有73212个基本单位,收到231个基本单位,这样还有73443个基本单位。”

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冗长的对话,双方只是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射出来,双方都看到对方的数字变化就可以了。但云计算却可以隐藏原来的脑波,放射出伪造的结果,本来根本没有钱购买奢侈物品的穷人可以宣称自己腰缠万贯,而无论买多少东西余额也不会减少。商家也将劣质次等产品宣称为特级品而大大抬高其价码。甚至——可能受云天明记忆中某些事件的影响——将一种有毒化学物质参杂在三体人幼仔所必须的哺育液里以降低其成本。

云计算的这种应用一度导致了三体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最终三体政府不得不发布强制命令,不允许给自己的思维体装上云计算,否则立刻脱水烧掉,并在各个场合都安装了相关的检测仪器,这才勉强恢复了三体世界的秩序。

但即使云计算不能直接和三体人的思维结合,和它的对话本身也给三体人带来许多乐趣。如果忽略计算速度的缓慢和记忆能力的低下,人类的思维水平并不比三体人差多少,反而有许多三体人难以企及的优点。除了欺骗能力之外,还有对世界的感性和好奇,极为发达的想象力,变幻莫测的发散和创造性思维等等。实际上,对人类(云天明)思维的把握是使得三体人在威慑纪元末产生技术爆炸的关键性因素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样,云天明才在三体世界中获得了极高的尊敬和真诚的感激——当然是在他宣誓向三体世界效忠之后。

回到三体人的战略目标本身,数字模拟的云计算很快显示出其不足。正如希恩斯在公元世纪的研究所发现的,人类思维基于量子层面,受量子不确定性的影响。由于这一点,三体人难以在量子层次上再现云天明大脑的数字复制体,即使勉强做到,也很不精确。因此对于真正复杂精密的人类思维,还必须依靠云天明的大脑本身。三体人在更新了三代云计算之后,终于放弃了思维模拟的进路,而是将云天明本人从无尽的梦魇中唤醒,威逼利诱,让他为自己的世界工作。
当云天明说到这里的时候,艾AA紧张地盯着他,觉得口舌干燥:“你答应了?”她紧张地问,却又不希望听到令她的希望破灭的回答。

云天明摇了摇头,但这并没有缓解艾AA的紧张,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最初当然不会答应,但是在三体人无尽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之后,他终于还是屈服了。她知道人类肉体存在的极限,并不会幼稚地去鄙视云天明的屈服,但在深层心理上,她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一手导致了人类毁灭的事实。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天明,我冷了,我们回飞船上去好不好?”艾AA打了个哆嗦,用手摩擦着赤裸的身体。事实上此刻太阳已经落山,诡异而错乱的星光浮现在天穹上,蓝星上的气温也迅速降低,一丝不挂的艾AA也确实感到了寒冷。

云天明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旋转了一下手上一个戒指一样的闪亮物体,这也是他身上佩戴的唯一物件。顿时,一个半径为三米左右的保护能量场出现在他们周围,其中的气温也很快加热到了人体适宜的程度。艾AA看不到任何变化,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温暖而舒服。她苦笑了一下:这种技术对于威慑纪元的人类来说也已经可以勉强做到,能够在太空中通过纯力场维持温度和气压,但人类需要庞大的设施提供能量和维持运转,艾AA至今也不知道云天明是如何通过一个小小的戒指做到这一点的。

她更不知道云天明的那些超级技术从何而来,云天明的飞船除了受到黑域的限制,无法离开这个星系之外,几乎可以提供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任何物品,让他们在这个荒凉的行星上也过上不逊于太阳系世界的舒适生活。有一次,当她在小湖中洗澡的时候(湖水的基本成分和地球上的水完全不同,但物理性质极其近似,也没有有害成分,可以用来洗澡),忽然想到当年和程心一起在浴室里用香皂的往事,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云天明,并半开玩笑地说:“天明,我想要一块香皂!想起来,我还没用香皂洗过澡呢,你要是能用香皂给我洗澡就好了。”

其实她只是想和云天明在水中缠绵片刻,可令她吃惊的是,云天明转身进了飞船,一刻钟后竟真的扔给她一块香皂!那芬芳的气息比她几百年前在博物馆里买的那块还要浓郁!他至今也不知道云天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更不用说,那个云天明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

所以,她还是听云天明继续说下去。在长久的压抑之后,云天明现在被倾诉的欲望所充满。
云天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克隆过的身躯里,白血病自然早就消失了,身体比在地球上更加健康强壮。他并没有见到任何三体人。实际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三体人。大概是三体人不希望自己在地球人眼中丑陋恐怖的形象成为二者间交流的障碍。云天明只是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置身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花园里,这里有许多他所熟悉的公元世纪景物,显然是三体人根据地球文化复制的,而整体的结构好似三体人飞船的一个部分,却已经被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环境。大部分交流都通过看不见的声音系统和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的虚拟窗口实现。实际上由于在其脑部安装了输入模块,三体人完全有能力直接在云天明的“心里”说话,只是一般不会这么做。

云天明对三体人的要求并不意外。他在地球上时,就已经设想到了这些可能的情境。三体人许诺让云天明成为地球人类总督,并且送给他三体元首陛下最高顾问的头衔,至于其他地球人所能想到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对云天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云天明果断地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告诉他,拒绝的后果就是永远处于恐怖而痛苦的梦魇之中,三体人称为梦刑。他们给了云天明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云天明尽管恐惧之极,还是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将他拖回到梦刑中。那是一个很温馨很甜美的梦,往日的生活再次浮现,而且变得比事实上更加美好。程心再次出现在梦中,并且接受了云天明的求婚。

在美梦转化为噩梦之前,云天明就崩溃了。这个甜梦中不知潜伏在何处的妖异梦魇给了他比真正出现的恐怖场景更大的惊悚和压力。于是他向三体人屈服,同意帮他们进行战略欺骗。但他不要别的,只要每天都能做和程心在一起的美梦。

云天明顿了一下,又沉浸在思索和回忆中。艾AA从背后抱住了他,喃喃道:“天明,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可是她其实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怪他,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逐渐扩大。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信心。

云天明反讽地笑了笑:“AA,你以为我的故事只是那么简单吗?”

三体人将云天明所需要的全部有关资料都给了他。云天明凝神苦思,说要帮助三体人欺骗其同胞难度极大,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思考。三体人没有打扰他,云天明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东走走,西走走,不时坐下来休息片刻。这个小小世界里有一座七层高的中国宝塔,他爬上了塔顶,居高临下,眺望着这个小小世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来到宝塔上,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体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判断三体人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在第三天,当他再次来到塔上时,他忽然纵身从二十多米高的顶层跳了下去!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就是自己的彻底死亡。他跳下的方位和动作是经过仔细思索的,保证是头下脚上,头部撞到地面,脑浆迸裂而死。他相信三体人的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把一个变成糊状的大脑复原。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三体人通过某种超级技术,在空中变出一个立场防护网之类,让他撞不到实地上。

在他脑袋碰到地面的一刹那,这个担心也消除了。云天明成为了史上最幸福的跳楼者。他在欣慰中失去了知觉。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被救活的?”艾AA颤声问。

“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躺在最初醒来的地上。好像一切重新还原了一样。”云天明淡淡说。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说……”艾AA猜到了一些,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根本没有什么跳崖,”自嘲的笑容出现在云天明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救活,连克隆都没有。我当时根本没有醒来,这从头到尾仍然不过是三体人制造的梦境。所以我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乎,最多不过重来一遍。他们也没有欺骗我,只是没有告诉我这一点。不过,后来他们夸奖我说,在梦境中和我交流仅仅是为了方便,而我的自杀是他们并未想到的一个骗局,如果真的令我复活了,他们大概也无法阻止,这使得他们对我的能力更有信心了。很讽刺,是不是?”

“自此之后,我和三体人的矛盾就白热化了。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用了许多残酷的梦刑来折磨我。等到我实在熬不住了,只有先答应下来,然后设法拖延,找各种借口推搪,又或者故意出一些馊主意。当然,这种把戏后来越来越困难,三体人毕竟不是傻瓜。由于对我大脑的长期研究,我的思维对三体人的透明程度很高,要隐瞒他们是越来越艰难的任务。最后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开始绕过我的同意,直接使用我的大脑。”

艾AA楞了一下,她不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云天明只好又解释了几句。

人类的大脑处理和解决问题是个近乎自动的过程。只要刺激,就会产生一定的反馈。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过程并不需要意识的参与。人类有许多重要的思考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意识只是起到监控、储存和整理、提炼等辅助作用。当然如果意识不愿意并强烈阻止进行某一思考,也会造成严重的阻碍。三体人为了让云天明的大脑在无意识情况下为自己服务,用很精细的手段剥离了其意识层面。并设法用电脑程序对其大脑思考加以控制和输出。但是这一尝试失败了。意识的反思和提炼等作用是电脑所无法取代的,更何况是不懂得人类思维的三体电脑。三体人必须要云天明的大脑作为一个整体为自己服务,包括其意识。

接下来三体人采用了许多种方法,譬如用类似迷幻剂的化学药物令云天明陷入谵妄状态,试图从其口中套出进行战略欺骗的方法,但是云天明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模糊,无法进行高强度的思考;又如进行云天明称为“灵魂电击”的酷刑,不断地在云天明脑中输入问题,在其产生抗拒意识时,大脑中枢会发出某个特殊信号,此时便触发灵魂电击,使其感受到极为强烈的精神和肉体痛苦。而形成条件反射,不敢再有抵抗。这种方法收到了一定成效,但是不久后,云天明便学会了类似瑜伽和禅宗的空寂术,头脑中可以瞬时间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而又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心灵暗箱中进行着某些思索。甚至也形成了一定的坚忍精神力量,能够忘却和淡化各种痛苦,去抵御和化解三体人的折磨。人类大脑毕竟只开发了10%的潜能,三体人的酷刑迫使云天明挖掘出另外90%中的无尽力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精神战争中,经过几番交锋,技术上处于绝对优势的三体人仍然无法攻克云天明内心的堡垒,而无奈地败下阵来。
艾AA越听越糊涂,既然三体人绞尽脑汁也无法役使云天明的心灵,那么云天明又怎么会被他们利用和向他们屈服呢?

“AA,你觉得一个伟大的谎言能够成功的关键在哪里?”云天明忽然问道。

“是……能自圆其说吧?不,应该是能抓住对方的心理?”艾AA想了一会,犹豫地说。

“不,其实是真诚,无与伦比的真诚……”云天明长叹了一声。

威慑纪元初年,在三体人和云天明的精神战争时期,也正是三体社会面临重大危机的时代。威慑关系的建立使得远征地球的事业化为泡影,三体世界蒙受了巨大的挫败,而地球文化的影响和云计算的初步应用,更使得传统的三体社会形态摇摇欲坠。这样一来,变革的火种在三体行星和舰队上都播散开来。而一次突如其来的乱纪元所引起的社会混乱,终于造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体革命。在行星上,旧的元首和贵族被推翻了,战略反攻的计划被放弃,新政府倾向于和地球保持和平,以换取在太阳系的外行星上有个栖身之地。他们也通过智子接管了三体舰队。对于有关的细节,云天明知道的也不多,但他敏锐地发现三体人似乎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对他的折腾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日子,三体人再次和他联系,告诉他三体世界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希望他能在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之间牵线搭桥,建立友好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骗局,你怎么会没看出来?”艾AA叫道,但她随即知道自己是事后诸葛亮,在威慑纪元时代,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三体人的“友好”么?

“这不是骗局,”云天明说,“三体人如果能想出这样巧妙的骗局,那么就根本不需要我帮手了。如果当时我相信了他们,那么或许可以真正帮助三体和地球两方走向和平共处,可是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波诡云谲……我又错过了这个机遇。”

和艾AA的第一反应一样,云天明也根本不相信三体人的诚意,他仍然拒绝合作。三体人没有管他,而是任他在自己的梦幻中徜徉着,再也没有用梦刑折磨他,更没有唤醒他。从此,云天明被困在自己的梦里,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千年。

“两千年?”艾AA更加迷惑了。

“在梦中的时间感本来就比苏醒时要慢,更何况我又置身于古往今来最漫长的一个梦中。实际上真正的时间流逝是二十年,但对于我来说却相当于两千年了。”

“他们竟让你一个人在梦中被困了两千年?这简直就是无期徒刑!”艾AA愤愤地说。

“恰恰相反,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终于无人打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这是我在地球上都未曾得到的幸福。多少岁月以来三体人的折磨已经锻炼了我的心灵,让我发掘出难以想象的广阔心灵空间,并且具有了相应的精神力量。少年时代的古典教育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时而和阿尔戈的英雄们一起在“金羊毛号”上扬帆起航,时而跟着诗人格兰古瓦,在中世纪巴黎的幽暗小巷里穿行着(《巴黎圣母院》),有时又乘着飞马驾的云车,飞越万千雪峰,去昆仑山觐见传说中的西王母……在这些世界中,我不仅是一个游历者,更是一个创造者。我创造出这些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我相继创造了《圣经》中的耶路撒冷、《神曲》中的地狱和天堂、《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梁……不仅如此,我还创造了花瓣中的世界,果壳里的宇宙,海底的城市和太空的花园……作为梦境的创造,我不需要研究技术细节,更不需要遵循科学原理。只需要想象它在你面前,它就存在。我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可以造出不符合力学原理、却壮丽得惊心动魄的伟大建筑,也可以造出不可能存在的奇妙景观:沙漠中心的喷泉、从太空垂到地面的瀑布、悬浮在天空的热带岛屿……”

“在这些世界里,我还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故事和传说:诸神的战争、神秘的宝藏、传说的英雄、少年的冒险、刻骨铭心的爱情……实际上,后来我告诉三体人的那些童话,大部分都是在那个时期创造出来的。”
“天,我们还以为你是专门为了掩饰那三个童话才苦心孤诣编造出另外一百多个童话的呢!”艾AA惊叹说。

“苦心孤诣?呵呵,根本不需要,当你有有限的时间的时候,你想做的无非是偷懒,睡觉,什么都不干,但如果你有无限的时间,除了创造,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事实上,那些童话也只是我创作的一小部分。”

“天明,那你给我讲一个你创作的爱情故事好不好?”艾AA暂时忘记了云天明讲述自己经历的初衷,而像一个幸福小女人那样,倚在他肩膀上撒娇说。

“好吧,讲哪个好呢?嗯……有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在古典时代的中国,在长江的源头,唐古拉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喜欢幻想的藏族少年,他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一个从中原来的客商经过他们村子,暂住了几天,他缠着那个人问东问西,那个客商就告诉他,他们村子边上的那条小河,将向东流去,流啊流,流过一万两千里的广袤陆地,流过高山和平原,流过峡谷和丘陵,最后流入一望无垠的海洋。少年不知道海洋是什么样子的,客商就告诉他,那是看不到边的水体,全天下的水汇集在一处,形成比大地更为广袤的巨大镜面,泛出和天空一样的蔚蓝色……而在那海边,就是美丽的烟雨江南,青山绿水,环绕着亭台楼阁,处处都如诗如画。穿着丝绸裙子的姑娘们袅袅婷婷,泛舟湖上,用吴侬软语唱着柔美的歌谣……少年被彻底迷住了,他想跟着客商一起去江南,但是村里的人都不相信有这样的地方,他的父母也不让他去。最后客商走了,只送给他一个江南带来的小瓶子。后来,少年就用藏文写了一封信,把他的生活和幻想都写在信里,塞在小瓶子里,还放了一块青藏高原的玉石。然后他把小瓶子密封之后,放进河里,让它被河水飘走,希望它能飘到下游的江南去。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半年以后,在长江入海口,在建康的石头城下,一个孤独的少女捡到了这个瓶子——”

云天明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艾AA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绝不是听故事的沉醉,而是隐约想到了残酷真相的莫大恐惧。

“《长江童话》!你说的是《长江童话》!”艾AA终于喊了出来。那部她曾经为程心放映的电影,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但对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冬眠的她来说,只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记得她当时多么兴奋地告诉程心,这是三体人创造的艺术作品,但是云天明却说是他梦境中想出来的爱情故事,那么依此类推,难道……难道……

“是《长江童话》。”云天明沉静地说,似乎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你终于明白了,这部电影,以及绝大多数三体人的‘创作’,都是我梦中的结晶。三体人利用了我梦境中的创造,我帮助他们赢得了人类的信任。”
三体人要在不触发反击的情况下摧毁人类的宇宙广播系统,终结威慑状态,唯一的胜算是人类选出程心那样柔弱而包容善良的执剑人,而要人类选出这样的执剑人,首先必须让人类认为三体世界不再有实质威胁。让人类相信三体世界不再有威胁的方法很多,但是最有效的莫过于充分的信任和好感,要让人类达成对陌生的外星文明的信任和好感,最理想的莫过于令他们产生“我们都是一样的”的认同感。这些是三体世界的战略学者们经过多次理论推演,早已经得出的结论,但是如何做到最后一步,他们却是茫然无措。三体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在威慑纪元之初,三体人曾经向人类透露过一些自己的社会文化状况,结果在人类中引起了深深的恐惧和厌恶。三体人曾经用来形容地球人类的那句简短名言,现在被人类反过来用来鄙视三体人:

“你们是虫子!”

如果说在三体人那里,这句话仅仅是用来描述地球人在科学水平和技术能力上的巨大差距,那么在人类口中,这句话被赋予了更多道德和文化上的厌恶感。在和平派政府上台后,三体人也一度想和地球方面拉近关系,但历史积怨和文化鸿沟使得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三体人是理性的种族,很少被情感因素所影响,而地球人在末日战役后,对三体人恨之入骨。这种尖锐的仇恨也令他们无所适从。

这时他们又想到了云天明,想要从他脑海中获得有用的线索。云天明的梦境,每一个都被三体仪器记录了下来,在三体人看来,这是一个无尽的宝藏。云天明也成为三体人中地球文化爱好者的偶像。他的创作,经过三体仪器的处理后,以文字和图像的形式面世,获得了三体人的追捧。在经过三体人改编后,又被当做三体人的创作发回到地球上。

实际上,很难说三体人最初是有意欺骗人类,他们将云天明的创作发给地球人,或许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善意。而三体人中由于长期的集体主义文化,几乎没有著作权的概念,他们将云天明的梦境改编成三体人喜爱的形式,就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三体世界多少有保密的概念,当地球人询问这些作品的来源时,他们只是做到了最低程度的欺骗:不回答。而人类做梦也想不到三体人手中有一个不自觉地为他们创作的地球人,理所当然地就认为这些都是三体人集体创作的作品。

本来云天明的创作实在太地球化,太人性化了,三体人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造诣,理应引起人类的怀疑。但威慑纪元时代的自信以及三体人对地球文化的由衷仰慕,使得地球人产生出文化上的一元主义。他们认为地球文化虽然尚处于萌芽阶段,却已经抓住了宇宙中的普世价值,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适性,被三体人所热衷效仿是很正常的事。加上三体人在改编过程中也的确加入了个别三体文化元素,就更使地球人深信不疑了。

至于智子的出现,也和云天明有一定的关系。在云天明的梦中,除了母亲、姐姐、程心等寥寥几个女性之外,还经常出现一位时而温柔可爱,时而热情奔放的成**子,三体人对这个神秘的女人十分感兴趣。经过智子查询,发现是公元世纪的一位J国女演员武藤兰,寂寞的云天明在大学时代经常观看她主演的影片,在工作后还买了她的作品全集,并且此人所代表的J国文化在当时的亚洲范围内都极为流行。

三体人本来并没有过多注意J国这个国度。但战略学者们在云天明梦境的提示下进行了研究,很快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现象:J国是在云天明祖国的文化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但在云天明出生前几十年却入侵了他的祖国,两国之间结下了深仇大恨。但仅仅几十年后,J国文化又席卷了云天明的国度,引起了万千年轻人的崇拜和追捧,而把历史仇恨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历史的相似性使得三体人学者一致认为,如果要让地球人忘却和三体人之间的仇恨,J国就是三体世界应该重点研究和仿效的对象。而智子也因此而以J国美女的形象出现,其原型正是云天明梦中出现过的武藤兰。

“啊,怪不得!”艾AA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程心在见过智子以后,跟我说过智子很像以前她的时代一位日本女星,但是没有说是谁。我也没有问,想不到她也是你记忆中的影星。”

“程心也看过武藤兰?”这回轮到云天明吃惊了。

“有什么问题么?”艾AA有点疑惑。

“不,没什么……”云天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继续讲述他的经历。
智子大获成功。在威慑纪元中期,由于人类社会已经开始转向女性化,智子从J国文化中汲取并刻意展现的“大和抚子”形象迎合了这一时代的口味,她被称为“女人中的女人”。她的服饰、化妆、首饰都成为了时尚的标志。事实上,智子本身就促进了女性化社会变本加厉的发展。人类社会女性化的一个重要思想依据是:连曾经野蛮粗鲁三体人都选择做一个温柔娴淑的女人,足可见女性化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普遍价值和发展方向。歌德《浮士德》中的名句被人摘引出来,并略加改动,作为女性文化宇宙意义的象征:

“永恒之女性,指引我们和三体人飞向宇宙!”
但是很快,三体世界却不愿意再受人类文化指引了。

三体世界的文明革新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盲目引进和仿效地球文化并不能解决三体社会中的现实问题。经过了二十多年,三体世界的底层平民们对新的社会越来越不满,甚至将三体政府蔑称为“地球虫子的政府”。三体政府试图学习地球上的民X选举以解决政治上的困局,结果却适得其反,旧势力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而宣告复辟,“地球派”被清算和镇压。很快,进行战略欺骗,伺机进攻地球的计划则再次被提上日程。

而这一次,主战派们欣喜地发现,几乎已经不用多做什么了,地球人已经充分相信了三体世界的友好和善意,战略欺骗差不多已经成功。构成这一战略欺骗成功要诀的,正是云天明的艺术创作和三体世界曾经的真诚。
问题仅仅是,如何将这一欺骗继续下去。而这一点也是问题不大的。三体学者的研究表明,人类社会的女性化已经开始,如果没有大的变故,至少一个世纪之内无法逆转。下一任执剑者有90%以上的可能会是一个柔弱的女性,而云天明的脑海中还有许多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毛坯可以利用来麻痹人类。至于三体人方面,至少他们已经可以让智子娴熟地表演日本茶道和插花,以赢得人类的的欢心。

也正在此时,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在三体行星上诞生了。后来的地球人常常奇怪为什么三体人有了如此先进的技术还要非侵占太阳系不可。其实这是不难理解的,三体人是一个执着的种族,并且从他们的角度看,光速飞船无疑是双重保险。即使反击失败,人类启动了宇宙广播,在黑暗森林打击到来之前,还有将近150年的时间可以设法造出能让全部或大多数三体人民逃离三体星系的巨型光速飞船。从罗辑咒语生效的时间看,这个估计也是合理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黑暗森林打击竟来得如此之快。

在三体人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的时期,云天明最终被唤醒了。但这一次,他的作用不再关键,志得意满的三体人告诉他,他们希望他能主动和三体世界合作,进行对地球的战略欺骗;但如果他不愿意,他们也不会勉强,由于他是三体人的“功臣”,三体人允许他安然度过余生,无论是留在自己的梦境中,还是加入三体社会都可以。

如果云天明选择和三体人合作,那么可以将三体人不擅长的韬光养晦伪装得更加惟妙惟肖,增加其成功率。三体人告诉他,根据他们学者的估算,在目前的情形下,冒险发动对地球反击的成功率是87.53%,而如果他能够全力帮助他们,成功率会上升到93.27%。在这种情况下,三体人会保留一千万左右的地球人口,让他们自由生活在澳大利亚,这对于地球文明的延续来说应该已经够了。

而如果不合作,三体人当然仍然有87.53%的成功率,而一旦成功后,就会彻底灭绝人类和地球上所有生物。不仅人类会从太阳系消失,就是已经离开太阳系的“蓝色空间号”也会被水滴摧毁。在整个宇宙中,地球文明将销声匿迹。

“这个选择太残酷了!”艾AA情不自禁地喊道。她知道无论怎么选,云天明都将成为人类的罪人,除非人类能抓住那从87.53%到93.27%的一点点机会。而这个可能实在太渺茫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云天明轻轻地问。

“我……我没法选。”

“如果一定要选呢?”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了答案:“我……会选择和他们合作。”

这也正是云天明的选择,合作不仅至少能保全一小部分人口,也是唯一有可能设法向人类传达警示的途径。在经过反复诘问和破例动用智子查询地球的情况,确认三体人的战争准备千真万确,而其所给的信息也准确无误之后,云天明又和三体人讨价还价,将三体人允许人类存在的人口增加到了五千万。在三体人终于让步后,他向三体世界宣誓效忠。

三体人中间没有宣誓的概念,它们的思维清晰可见,是否忠心一望可知。但对于第一个加入他们的地球人云天明,三体人还是希望有一个仪式才能放心。为了照顾云天明,他们特意查询了几个世纪前ETO的资料,于是云天明高举拳头,发出了和早已长眠于地下的昔日三体战士们相同的誓言:

“消灭人类bao政,世界属于三体!”
宣誓只是一个仪式,三体人同时还对云天明的脑部活动进行了仔细的检测,但是在之前几十年的较量中,云天明早已经学会了伪造自己的表面思维,而在心灵黑箱中用潜意识进行真正的思索,所以三体人并没有发现其真正的动机,而只看到了他表面上的恐惧、愤怒和无奈的屈服。

同三体人合作后,云天明主要的工作是继续创作艺术作品送给人类世界,修改润色三体人向人类政府发送的外交函件,和指导一些民间的往来通讯。当然其身份和存在要对地球方面严格保密。云天明的工作必须经过三体人专门机构的审查,以免他暗中向人类泄露情报,而这正是云天明所打算做的。

云天明很快发现审查机构水平不高,完全可以瞒过他们的耳目向地球方面发出暗示,这原也难怪,不擅长欺骗的三体人自然也不善于识破欺骗。在此后十来年的工作中,云天明多次通过智子发出了重要的暗示信息。

“有么?”艾AA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从来没人发现呢?”

“当然有了,譬如说《卧薪尝胆》吧,那是根据古代中国的故事改编的科幻小说,我在其中就强调了越王勾践及其大臣表面顺服了吴国,实际上暗中做好了反击准备的情节,并且把背景搬到宇宙之中。这本书在地球上销量不错,但是没人想到其中的寓意!”

“原来《卧薪尝胆》是这个意思!”艾AA惊奇极了,“我也看出其中好像有寓意,还一直以为是隐喻罗辑卧薪尝胆,迷惑了三体人,最后取得了胜利呢,谁知道完全是相反的!”

“是啊,”云天明长叹一声,“地球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么以为的,自以为是的人类啊!那么《天穹的背叛》呢?其中的寓意表现得再清楚也不过了。到头来还是没有人发现其中的隐藏信息。”

《天穹的背叛》是一部架空历史剧本,描述的是罗辑建立威慑后不久,被三体人用巧妙的阴谋消灭,而重新入侵地球的故事。故事中三体飞船入侵地球的描绘极其血腥惊悚,云天明都不敢指望这部作品能通过审查,结果不但顺利通过了,三体人还亲自拍成电影送给地球。这部电影也确实在地球上引起了轰动和争议,可是令云天明想不到的是,影片被认为是“深刻展现了三体文明对于战争罪恶的反思和人性思考的深度”,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奖,还请穿着华丽和服的智子代替三体人上台领奖。

其实悖论在于,云天明的作品是以三体人创作的形式出现的,所以越是展现三体人的残忍和血腥,越是被认为是三体人的自我反省,同时由于人类众所周知三体人不会说谎。让他们相信影片中传递了关于三体阴谋的绝密信息几乎是不可能的。纵然有少数鹰派人士从中解读出了反面的含义,也不会被大众所采信。

但云天明另外还有一手准备。

在创作艺术作品的同时,云天明也要帮助三体科学界伪造一些要传送给人类的基础科学理论。对于三体人来说,要伪造得像个正确的理论,同时又是错误的,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们把这些都推给云天明去做。不过云天明仅仅是20世纪的本科学历,对于许多前沿理论理解和把握起来也很吃力,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本武侠小说,灵机一动,干脆只改里面的数据,夸克的什么能量值给加上个零,空间曲率的什么特性给加个根号,以人类的科学进展速度,二十年内都无法做实验验证这些数值。三体科学家知道后,大赞他是天才。

“怪不得!”艾AA忽然叫了起来,“我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有一个三体人提供的常数怎么算都好像不对,后来不得已绕过去了,答辩的时候差点没通过,原来是你搞的鬼!”

云天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这是我有意留下的破绽,虽然大部分改动暂时无法验证。但还是有一些可以通过理论推导出其矛盾错误的。我想如果这样,人类或许可以提早警觉到三体人方面的异常,提高防范。”

“所以说你只读到本科,根本不知道学术界的黑幕。”艾AA大吐苦水起来,“你这个法子根本没用,不要说无法做实验验证,就算能验证,发现不对,人家也会反过来质疑你的实验会不会有问题,怎么可能推翻三体人那么权威的科学发现?即使全世界都重复做实验发现不对,那些学术权威们也会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辅助性假设,来为原来的理论和数据辩解,这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万一真的没法狡辩了,他们也会逼你提出一个更有解释力的理论,而只要你的理论中稍有不完满的地方,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冷嘲热讽。这还算是好的,更糟的是根本就不搭理你,自说自话,当你是空气。要学术界普遍承认错误,只好得等这些老家伙们死了以后再说了。反过来威道”

所以云天明的努力都归于白费,他的合作事实上反倒保障了三体人突袭行动成功率的稳步上升。但也正是由于如此,他才没有被三体人识破,反而对他放下了心,认为他已经完全忠于自己。在最终的突袭之前几年,云天明的地位稳步提升,甚至可以调动智子随意对地球进行观察,只是没有主动进行交流的权限。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程心醒来了。从那以后,我其实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不是我们,是和程心在一起吧。”艾AA酸溜溜地纠正说,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气,只是实在忍不住内心的醋意。

因为她心里也有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云天明的秘密……(待续)
“不是的,”云天明忙解释说,“当然也包括你了,AA,这些年你和程心一直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早就和身边的好朋友一样熟悉了。其实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熟悉,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很像那个武……武什么兰么?”艾AA抢白说。

“当然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可能是因为……你比较有亲和力吧。你经常东跑西跑的,有时候就算用智子也跟不上你的速度呢……”

“等一下——”艾AA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是说,你一直在用智子看着我们?”

“是啊,在好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靠智子陪你们经历那些苦难和艰辛,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痛苦和挣扎,就好像我的亲身经历一样。”云天明说。

这句话当年曾经给程心以莫大的感动(见《三体III》247页),但在发散性思维的艾AA看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她忽然捏紧粉拳,用力地打在云天明的身上:

“你这个坏蛋!大色狼!一直用智子的摄像头在偷窥我们!你你你……人家洗澡、换衣服、减肥、拔腿毛……都给你看到了啦!”

云天明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想到谈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喂,你究竟有没有看过我?说实话!”艾AA又继续娇嗔道。

“没有啊,真的没有,”云天明苦着脸说,“好吧,我……我承认,我……看过几次程心,但那也是为了保护她啊,真的……我半眼也没偷看过你!”

“哦,你只看她,不看我?能看都不看?我对你就一点吸引力也没有?!”艾AA撅起了嘴,居然更生气了。

“这……也不是完全没看,”云天明哭笑不得,吐实说,“有一次你们一起洗澡的时候……”

“哦,你还真的看了!色狼!大色狼!讨厌死了!”艾AA又狠狠拧了云天明一把。

云天明彻底崩溃了,终于为了让这无聊的对话中止,云天明不得不将自己的唇覆盖在了她的之上。

……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讷讷地问:“你……不生气了罢?”

艾AA忽然噗嗤一声,格格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好骗诶!你以为我真生气啊,逗你玩的。只有你们公元人,才把这事情看得那么重。看就看呗,让你看得着,吃不着,哼!”

云天明拥着艾AA,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中感动,他知道,女友的心里也没那么轻松,毕竟他们回忆的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只是故意说这些调情的笑话,好让他放下心头沉重的担子,可是他真的放得下么?
“喂,”过了一会儿,艾AA问道,“你说你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是程心苏醒后不久,就差点被维德那个疯子给杀了,那天……你也看到了么?”

顿时,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丝笑意从云天明的脸上消失了,深深的悲哀和内疚又笼罩在他的面容上,甚至比刚才更为痛苦。看到云天明这样的表情,艾AA立刻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天明,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不怪你,你只能在好几光年之外看,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是很难受。可是那次程心最后也没事,你就别自责了。”

云天明忽然怪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蓝星的夜晚显得分外凄悲:“哈哈,什么也做不了!我巴不得我什么也做不了呢,如果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那将是我莫大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但是,恰恰是我亲手毁掉了人类最后的机会,你说我应不应该自责?”

“你说什么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给了一个令她战栗不已的答案:“那一天,是我救了程心。”

四百年前的那次未遂谋杀,到了今天才显露出另一半的真相。

“自从程心苏醒后,我就一直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我心醉神迷。毕竟我们已经分别了几百年,对一直在梦境中游荡的我来说,更是相当于几千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再次见到她,隔着许多光年,却如近在咫尺。有那么几天时间,我只看着她,什么事也不做,直到她接到那个维德伪造你的声音打来的电话。”

“那个电话……”艾AA如梦呓一般地说。

“我通过智子很快就看到了,在电话另一边的并不是你,而是装了智能变声器的托马斯·维德。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智子很快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和其他活动,从中我也不难发现他的动机:竞争执剑人。”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彻底呆住了。我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发现程心已经是执剑人的最热门人选。前些日子我沉浸在重逢爱人的喜悦中,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名声和在社会公 众中的影响力。可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切都是因为我送给了程心那颗星星——不,是这个星系。程心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幸福的一生,但因为这个星系,她被当成了拥有了一个世界的圣女,从而引起了人们的崇拜,甚至被当成圣母!”
“而我清楚地知道,程心,就是三体人所期待的那种未来执剑人。只要她当上执剑人,三体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他们认为她绝不会按下开关,而事实上,到时候无论她是否会按下开关,人类都注定会毁灭。”

“因为一颗星星,我亲手把爱人送上了可能毁灭人类的位置。”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追踪着维德,看着他把一把老式手枪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我并不了解他,但感受到了危险。但是我仍然怀着希望,我认为这只是他的威胁手段之一,只要程心答应退出执剑人的角逐,他就不会动用那支枪。”

“当我看到维德一开始就拿着枪对着程心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托马斯·维德不是那种只会口头威胁的男人,他可以不顾及任何道德和法 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如果仅仅是威胁程心退出,很可能会被程心告发或者透露给他人,而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不会阻止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他要达到的目的——当上执剑人并消泯人类的潜在危机——恰恰和我是一致的。”云天明说完这句话,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艾AA很快就明白了,这又是一个难以抉择的悖论,或者为了全人类,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杀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或者设法拯救她,挫败维德的计划,但那又不免将整个人类送上绞刑架。

但纵然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在一个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却因为爱情才活下来的男人心中,或许也并不比自己所爱的女神更为重要。

“但你又能怎么办呢?智子也不能干涉啊。”艾AA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轻轻地说。

“你错了,智子其实是可以有限度地干涉宏观世界的,最主要的方式是高速反复冲击视网膜,通过感光效应造成各种形象。事实上这也是三体世界和人类实时通信的主要方式。当然,我并没有这个使用权限,否则我早就会向人类世界示警。但是我无论如何可以向三体人方面报告。这几乎不需要时间,它们在我大脑中就有芯片,我只要默念一个特殊指令,瞬间就可以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从而动用智子的功能进行保护。”

“但即使没有你,三体人难道不会监控程心这样的执剑人热门人选么?”艾AA问。

“大概会监控,但是三体人由于其本性,对人类社会关系和交往方式仍然缺乏深入了解。像维德伪造电话约程心出来这种并不复杂的骗局都要绕几个弯,或许动用云计算电脑才能大致明白,反应速度不够。并且它们也非常谨慎,万一动用智子干涉执剑人之间的争端被发现,显然会大大增加地球世界的警觉。”

“在当天的事件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三体人在观察,以及有多少,更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它们最终会不会出手,但是首先出手的人,是我。”
“当时,千千万万个念头瞬间在我心里显现。除了我对程心的爱之外,我还有许多个理由去救她:程心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有什么理由认为她一定不会按下开关?说不定三体人比起维德来,更加畏惧她呢?退一步说,如果人类真的要选择程心,那么即使她死掉,人类也会选择一个和她类似的女性去当执剑人,维德这些人还是不会有机会。程心死与不死,并没有根本差别。”

“也许你是对的,这是历史,是人类共同的决定,不是程心个人的生死能改变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但我自己也知道,我并不是用理性去思考这些问题,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去救程心的理由。我是……自欺欺人。在想到这一点后的那一刹那,我下定了决心——或者说,我以为我下定了决心——牺牲我的爱,保全人类。作为一个已经犯了罪的罪人,我要对人类尽最后的责任。”

“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打出了第一枪。”

“维德没有一枪打中她的头,而是打碎了她的左肩。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出于怜悯,这个疯子只是以折磨他人为乐,将他人的绝望作为自己的乐趣。在杀死程心之前,他还要说上一大堆话,看着她慢慢地在痛苦中死去。”

“维德不知道,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艰辛痛苦的磨练,我最终能够承受这一切,我以为可以眼睁睁看着爱人被打死而仍然坚强。但看到程心的肩膀被击碎、鲜血流了一地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碎了。在那一刹那,又爱又怜的狂潮淹没了我,理性和责任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知道,我决不能任程心死去,决不能!纵然整个人类都将因此而灭亡,我也要拯救程心。如果有什么罪孽,就归到我头上吧!”

“我再没有犹豫,立刻发出脑波,联系了三体人,对他们说:‘阻止维德,救救程心,没有她你们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

“正在这时候,维德打出了第二枪。”

“当时在场的,除了程心和维德之外,还有通过智子在看着这一切的我。程心和 维德都深陷入局中,而没有觉察到异样。只有我清楚地看到,那一枪本来是瞄准程心的头的,但是忽然不知怎么,维德的手下垂了一个角度,打偏了,只打中她的腹部。此时,智子自动检测出,另一颗智子以光速来到附近,在维德的眼部进行活动。显然是智子在维德眼中制造了幻象,才让维德打偏的。但是由于时间不够,智子也只能让维德的手转很小的一个角度,程心的腹部还是被击中了。”

艾AA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维德刺杀程心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以他的智商和关注点,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爆头才是唯一的致死方式。如果说第一枪还只是为了解除程心可能的战斗力和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么第二枪明显已经要杀死程心,却还是没有对准头部,对于维德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这种错误是难以解释的。她和程心曾经谈过这个问题,一度认为,维德只是出于不忍破坏程心美丽的容颜才没有打她的头,她们也觉得这个想法太牵强,太离奇,但找不到别的解释。想不到真相却是:几光年外的云天明发动了智子干涉。
“智子的干涉十分巧妙,我看过维德的供词,他也没有察觉真正的原因所在,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然一跳,有点晕眩而已,他认为这只是和他渐老后的一种轻微神经症有关。实际上他对第二枪并不很留意,他真正懊恼的是第三枪是臭弹,那一枪同样对准了程心的额头。他认为如果不是臭弹,程心必死无疑。所以他将一切归诸巧合,认为是天意弄人。
“但真相是,即使他开枪,子弹也只会从程心耳边擦过,因为在智子的干涉下,他眼中的景象与实际的方位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差距。从我的智子传来的画面看,第三枪他根本打不到程心。”
维德自食其果。他亲手选拔,送进太空的那个大脑,最后终结了他的逆天计划,也在不可测的历史漩涡之中,将人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方向。

“就这样,我救了程心,也毁了地球最后的机会。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云天明说完这句话后,如同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的力量,痛苦地捂住了脸。

“天明,别这样……你,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艾AA由衷地说,听完了云天明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回忆,她真的一点也不怨身边的这个男人,反而对他的怜惜和爱恋更深了一层。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坚强而又憔悴的男人的?

艾AA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竭力摆脱的宿命终于到来了,而她已经放下了全部的心结,要用整颗心去呵护身边的这个人。用她的爱去召唤他的爱,用她的力量去唤醒他的力量。

是否现在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艾AA几度欲言又止,在几百年的生涯中,她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但从未如此紧张过。她知道,如果得不到他的回应,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目前这样的和谐状态。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自己刚认识程心时,对她说的那段话:

“又在想他呀?……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第93页)

她知道她错了。造物弄人,兜兜转转,过去从未消逝,总有一天它会回来,令人不得不面对。对程心来说是这样,对云天明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也同样是这样。

或许还不是时机……

云天明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在维德事件的回忆后,他又想起了执剑人交接仪式结束后,水滴突然从外太空杀向地球的那十分钟。虽然那个时候,地球的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仍然无限希望程心按下那个开关,让冷漠而自大的三体虫子们也尝尝押错赌注,一败涂地的滋味。至少几十年来他所受到的折磨和侮辱,可以在那一瞬间得到酣畅淋漓的报复。

他眼睁睁地盯着程心,他知道整个三体世界也在盯着她。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程心战栗着,手微微颤抖。他的心和整个三体世界一起,随着她的手而颤抖,但是期待的方向是反的。

最终,程心没有按下那个开关,反而将它远远抛开。在那一刻,程心的颤抖消失了,而是显得异常平静。

程心做出了她的抉择。

顿时,云天明身周的空间中闪现出经常联系的几个三体人传来的文字信息:云,你看到了没有?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那个女人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们赌赢了!地球是我们的了……

对于情感淡漠的三体人来说,这样得意忘形的表现已经相当失态,足以说明其狂喜的程度。

那一刻,云天明生平第一次恨上了程心。按啊,你为什么不按!为什么不拼个鱼死网破,杀光这些虫子?为什么还要保护它们?你究竟是人还是三体人?

慢慢地,云天明平静了下来。他又想起了大学时到密云水库的那次郊游。那一次,程心用手将一只在路上乱爬的丑陋蠕虫轻轻放到草丛中,以免被人踩死。女生们大惊小怪地抱怨着,但他的心却被深深地触动了。因为程心的缘故,他记住那虫子的特征,后来去图书馆翻了厚厚的《华北无脊椎动物志》,查到了那种虫子的种属,那是一种蛾子的幼虫。长成之后也是不起眼的灰色飞蛾,绝没有蝴蝶那样绚烂的翅膀。

但这种飞蛾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其化石年份可以追溯到侏罗纪早期甚至更早,当它第一次在新生的劳亚古陆上蠕动爬行,第一次在恐龙环伺的丛林中挥动稚嫩的鳞翅时,三体世界还没有进化出文明,更不用说人类了。在这个星球上,它应该有存在的权力。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人类活动导致生存环境的破坏,这种飞蛾已经濒临灭绝,在野外很多年已经没有发现过活的个体。
程心救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灵。

后来,每次他想到程心可能无意中挽救了一种物种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丝丝甜意,仿佛这和他也有什么关联似的。他想象着那只蠕虫会变成飞蛾,和同伴们繁衍不息,将这个古老种族延续下去……而程心就是守护它们的女神。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琐碎事件竟是后来两个世界命运的预演。

云天明仍然不完全理解程心,但他理解了一点,这就是程心。她还是她,和两百多年前并无二致。错的不是她,是把她推上执剑人位置的那些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顿时,一度的恨意,都变成了他深深的自责。

在他眼前,三体人的信息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着,这个情商低下的种族真的把云天明当成了自己人,继续喋喋不休地和他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并毫不留情地对程心加以嘲讽。

“当元首宣布计划的时候,我们真的没有信心。几十年来,罗辑一直是我们心头的噩梦,他的继任者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摆平呢?但是这真的发生了,云,谢谢你!你帮我们麻痹了人类。看到那个愚蠢的地球女虫子把开关扔掉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这简直比合体还要过瘾。不过,云,那个女虫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前也是地球虫子,说给我们听听吧!”

此刻,不仅仅是个别三体人,而是整个好奇的三体世界都想知道答案。

云天明压抑下自己激动的心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她爱你们。”

“爱?”听到这个答案,三体人惊奇地问道:“你是说那种有利于种族繁衍的积极利他情感么?这个我们也有,可是在敌对的星际种族之间怎么会产生呢?这对遗传物质延续毫无意义啊。”

“有人说:‘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

“这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的世界,一个伟大的人的教诲。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仍然把这当成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真理,比自己的生存还要重要。”

三体人沉默了,似乎感到了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过了一会儿,一句话出现云天明面前:“这句话我不懂。不过如果宇宙中每一个种族都信奉这样的理念,那么或许根本就不会存在黑暗森林状态。”

“或许。”云天明说。他望着舷窗外的黑暗星空,心中忽然想,是否黑暗森林只是宇宙某一个阴暗角落——或许只是这个银河、这条旋臂,甚至这个旋臂末端的那么几十光年方圆——里的龌龊状态,而在他根本看不到的那些伟大的世界里,阳光早已照亮了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青草,每一条林中小径?那光明的森林,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谜,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解开了。他的命运,最多也只是随着三体舰队杀回太阳系,在自己的故乡度过余年,然后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叛徒和地球奸,终生生活在唾骂和白眼之中,如果不是被愤怒的同胞们乱石打死的话。五光年外的宇宙的其他部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他却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那片“光明的森林”。
“‘光明的森林’?那是什么?”听到这里,艾AA惊奇地问道。她立刻感到,这可能和云天明带来的那个小宇宙有关。

“不知道。”云天明惘然说。

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四周像是被一束突如其来的阳光所照亮,不,应该说是被一千个太阳所照亮。随即他发现他,以及他所在的整个飞船如同瞬间转移一样,从黑暗的宇宙深渊到了一个一个无法形容、不明所以的“地方”。在刹那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空间——不,是无穷无尽的世界——向他打开,如果要勉强形容的话,就如同一只蚂蚁从黑暗的洞穴爬到了阳光明媚的大花园中一样。任何一瓣花瓣,一片树叶,一个水洼对它来说都是广阔的天地,而在那一刹那,它见到了——一切。

“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艾AA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云天明的描述听起来和稍早时候蓝色空间号的遭遇很类似。

“不,不是高维空间,”云天明摇摇头,“我仍然在三维的世界中,我从没有去四高维空间。但是那种不可思议而又美轮美奂的感觉,我相信远远胜过四维空间。那是……那是……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从洞穴来到地表,见到了真实世界本身,见到了无限的美的大海本身……”

艾AA没读过柏拉图,但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是不是和你第一次见到程心……的时候是一样的?”

对着俏皮的女友,云天明只好啼笑皆非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如果要具体描绘的话,在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充满后,云天明首先看到的一个具体形象就是眼前悬浮的一个发着柔和银光的立体图式,那是一个粗看相当对称的近圆环形结构,并且一层嵌套着一层,内部又有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圆环,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并非完全对称,每一个圆环本身就是由千千万万的小圆环组成,而圆环之间有更复杂微妙的结构链接起来。构成这一立体图案的基本笔触,粗看上去是无数发出柔光的半透明曲线,但仔细看来,每一条曲线实际上又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立体图形,有着极其丰富而复杂的结构,似乎任何一部分都包含了整体。整个图案精细到了近乎无限的程度,唯一的限制是云天明的视觉分辨能力。

“类似于分形?”艾AA竭力想通过自己的经验捕捉云天明描绘的情形。

“不是分形,不过分形是一个勉强合适的比喻……这么说吧,想象有一朵绽放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本身构成另一朵大的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而大的玫瑰花又是另一朵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这样以至无穷,再仔细看原来那朵玫瑰花,它又是由一层层小的玫瑰组成的,更神奇的是,每一朵玫瑰花的形状大小又完全不同,好像是另外一个品种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了。”

艾AA惘然摇了摇头,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觉。

云天明不敢再盯着那个图形看下去,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似乎要把他的整个灵魂给吸走。他扭头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面前的那个环形结构又是另一个更大的环形结构的一部分,而那个更大的结构本身悬浮在整个舱室中,并延伸到其外,构成了另一个宏伟的图形。正如刚才玫瑰的比喻一样,每一个层次的图形都和上一个层次类似,但又完全不同。

在环顾的过程中,云天明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他处身的整个飞船似乎都被这奇妙结构所转化,变得半透明了。用半透明来形容其实很不恰当,事实上整个舱室仍然是不透明的,他清清楚楚看得见舱壁和天花板,和往日一样,但是同时他又能清晰地看到外边的情形,如同两只眼睛中不同的两层景象的叠加。但何止是两层!他可以看到层层舱壁之外的情形,看到他平常看不到的飞船各个角落,同时又看到阻隔他的一切。后来当云天明知道高维空间的情形史,他也曾经怀疑自己是否是到了高维空间,但他最终否定了这一点。对他呈现的整个立体结构仍然很清楚是三维的,只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视线,同时他又看得到阻拦他的一切东西。
云天明看到,那无限丰富的发光结构“溢出”了整个飞船,将其包裹在其中,但并没有延伸出飞船之外很远。在飞船外仅仅数米左右,沿着其船体,发光的曲线很快黯淡了下来,直到最后消失在群星中,但明显这个与飞船重叠的结构并非自成一体,而只是一个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反倒是飞船以某种方式激发了这个奇特结构的能量,让它其中一部分发光。

实际上,在程心刚刚扔掉手中开关的同时,三体舰队已经通过引力波发现了在前方几百万公里外有一个质量勉强可以检测出来的“物体”,这个“物体”以某种极为复杂的无规则轨迹运动着,如同随机的布朗运动一样难以捉摸。但在太空中,这种古怪的运动方式表明其不可能是一个自然天体。警惕的三体舰队命令做好各部门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但三体人上下都沉浸在狂喜中,还来不及有任何进一步反应,那个神秘的“物体”似乎已经发现了三体舰队的踪影,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向它们冲了过来,并在瞬间笼罩在整个舰队的数百艘飞船上。

于是,三体第一舰队的每一艘飞船上都出现了这种奇特而又唯美的发光结构。这些奇妙的结构几乎在接触三体舰队的瞬间就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和速度,立即和它们在同一方向上运动,因而保持了相对静止。

然而,据事后的汇总研究,唯一的深入接触仅仅发生在载着云天明的那艘飞船上。

仅仅发生在云天明身上。

云天明一度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三体人制造的梦幻之中。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对三体人的了解,他们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三体人是缺乏艺术和想象的种族,他们为他制造的幻梦都取自他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极少出现他经验之外的事物。而这个宏伟而又唯美的立体图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三体人的艺术理解能力,也超出了他自身的经验范畴,这不可能是梦。

但如果不是梦,单单这个奇特的结构也罢了,他又怎么能巨细无遗地看到整个飞船的各个角落?那些被舱壁所挡住的光线又是如何进入他的瞳孔的?这完全不符合物理和生理原理。

【因为光的本质是无限的】

一个声音——更准确地说,一个意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云天明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三体人的。三体人经常通过直接输入电信号的方式和他联系,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但这个意念却仍然不同。它似乎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是直接从他的意识深处钻出来的。

在这个意念发出的同时,云天明感到了创痛,这不是任何肉体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突然创伤,随着这个意念,无穷无尽的意象和情绪似乎都从他潜意识里喷出,涌入他的意识,要把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性淹没。陌生、神秘、恐怖、哀伤、欢乐……

云天明像要被雅典娜劈开脑袋的宙斯一样恐惧,痛苦地抱住了头,不由自主地呻吟着。但他终于强迫自己凝定心神,用他在和三体人多年的心灵斗争中学会的禅定术排斥猛然间无限喷涌的杂念。瞬间,狂暴的意识流凝固成冰,又融化成一片空寂的大海。

“你是谁?”稍稍恢复意识后,他挣扎着问。

不需要任何时间,回答就出现了:

【我是影子。】

随着这个回答,云天明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重创,他的自我意识摇摇欲坠,要沉入狂暴的意识深渊中,但他坚持着挣扎问道:

“什么……影子?”

【光明的影子。】
(待续)
光与影,明与暗,嘹亮与静默,深渊与天空……

神的灵运行在黑暗的深渊之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照进了黑暗,黑暗却不认识那光……

顿时间又是纷至沓来的意象,冲击着云天明勉强固定住的意识表面。云天明的头像要裂开一样,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楚从何而来,那个声音并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和他“说话”,而是在调动他心灵中的一切资源,去表达一个他本来不可能理解的意义。每一次接触带给他的信息量都是近乎无限的,正如那个无限复杂的发光图案一样,在大的意义下嵌套着小的意义,小的意义又由更具体而微的意义组成,其中有着极其精细繁密的逻辑结构,每一个层面都必不可少。但是由于他理解能力本身的限制,只能抓住其中最浮泛的一个层面,使其转化为词句,而多余的意念则溢出在他的心里,疯狂搅动着他的记忆和想象,掀起了情绪和思维的狂风暴雨。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和三体人的斗争中训练出了他远超过一般人的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他早就陷入崩溃了。

“你……是神的使者么?”云天明喘着粗气,饱含着敬畏地问。“光明的影子”这个意象使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不是教徒,但是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经读过圣经,去过几次教堂。他记得牧师对他说过:只要祈祷,神就一定能听到。神会派遣圣灵来充满信徒的心灵:“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现在,在三体人如此残酷地利用了人类的爱与善意,要侵占人类的家园,将人类赶尽杀绝之际,最高的正义之神应该出现了,邪恶的外星人应该付出代价。

下一个意念几乎使他进入了狂喜之中:

【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是的】

但是很快,这个梦幻破灭了:

【我已经死了,我是我的影子】

……

云天明终于习惯了一点这种高强度的对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

“那么,你是外星人么?”

【不,我是影子】

“‘影子’是什么意思?”

对方回答了,但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义,无法被他的意识翻译成任何语言。顿时他的头脑又被意象的狂潮冲击着,几乎陷入谵妄之中:干涸的大海、大地的起源、龙的战争、巨人的遗书、神族的宝藏、石头中的歌谣……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不要这么对我‘说话’,我受不了了。”云天明气若游丝地在心里说。

【这是我唯一的交流方式,创造我的人不知道,这个宇宙的智慧体已经难以接受意识形了】

云天明不知道“意识形”是什么,也不敢问。他唯有问:“你不是来自我们这个宇宙的么?”

又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识形”,云天明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他放弃了,大汗淋漓,绝望地说:“我接受不了那么多,你去找他们交流吧。”

“他们”是指三体人。云天明不想再受这个罪了,在过去的许多岁月中,他自以为已经能够承受无尽的精神和肉体痛苦,但在“意识形”的恐怖精神力面前,他比一个婴儿还孱弱。还是让强韧的三体人去经受这种折磨吧。

【我试了,可他们比你的思维力更弱,接受不了任何意识形】

“为什么?”

【它们是虫子】

“虫子”是云天明脑中对三体人的蔑称,但“影子”接了过来,并赋予了它一个异常古怪的意识形。云天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四望,在光结构的照耀下,他能看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却看不到三体“人”。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刚才较少留意到的事实,飞船上没有类似地球飞船的通道,也极少有其他的大舱室,只有一根根的细管子和大概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各种凹形,在其中有许多银色的小装置在闪着诡异的光。每一个都只有米粒那么大。
它们是虫子……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他明白了一切。

那些银色的微型“装置”就是三体人,它们几乎比一只蚂蚁还要小。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研究三体人,虽然无法得到任何直接的资料,但是从三体行星远大于地球的重力环境,三体人的脱水等属性及可以构成人列计算机的特点来看,人类学者普遍认为三体人比人类小得多,一般认为大小不会超过一只猫,有的人认为只有老鼠那么大,在一些反映三体人入侵的幻想影片中,三体人的形象甚至是张牙舞爪的螳螂。

但是没有人严肃地认为,三体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因为从常识来看,蚂蚁的大小不可能进化出很发达的大脑来,更不用说建立辉煌的文明了。这一点人类学者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依赖思维和表达完全合一,并且极为高速的特性,三体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交互思维的集体机制,这也是其能构建人列计算机的根本原因所在。每一个三体人尽管有着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但通过思维交换共享一个极大的资料库,将其作为解决自己问题的主要途径。而三体人在合体后很快会分裂成数个幼仔,每一个都拥有其父母的若干基本技能和记忆,这也使得三体人几乎不需要花时间学习,以其相对简单的大脑足以掌握模块化的记忆。

但人类学者又有正确的一面。三体人的这种特点,使其可以熬过毁天灭地的自然灾难,延续亿万载的古老文明,但其过于微小的躯体确实限制了大脑的进化。因此三体人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只能因循守旧,依靠集体思维的方式缓慢进步,而极少出现人类常见的技术爆炸。可以想象,即使三体人离开了三体行星,找到了更适合的环境生存,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仍然是一种拥有文明的——低等动物。

所以,三体人冒着被广播位置的危险也要发动突袭,消灭人类。因为即使两个种族之间实现了平等的交流而消泯了黑暗森林状态,即使三体人仍然技术领先,三体人也清楚,在长时段上它们的发展不可能是人类的对手。另一方面,人类本身的巨大体形就令三体人感到恐怖:如果人类愿意的话,单凭肉体就可以压死几万个三体人。

三体人个体的智力较为低下这一点,由于其自身与地球人迥异的社会文化等方面而对地球人成功掩盖了。其实这也是三体人不愿意和地球人接触的根本原因之一,它们害怕被人类看穿其自身在强大外表下的思维孱弱。但在自称为“影子”的神秘文明(?)之下,这一根本弱点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它们贫瘠的个体思维水平无法接受“意识形”的交流方式,而仓促之间也没有进行大规模交互思维的条件。

所以现在,云天明就成了影子唯一的交流对象。
“这些……‘纤维’是什么?”云天明指着身边细微的发光结构问道,这时他的一个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其中的一根微丝,激起了一片绚丽的光彩。云天明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的手指毫无感觉,那根光丝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似乎并非任何实体。

【这是我在这个宇宙中的投影】

云天明竭力捕捉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的实体并不在这个宇宙中?你并非来自这个宇宙?”

【我来自伊甸园,我是伊甸园的影子】

“伊甸园?你是说《圣经》中的伊甸园?这是一个比喻么?”云天明问。

【我来自这个宇宙的伊甸园,最初的完美世界】

随着“完美世界”这个意念所出现的,是无穷无尽堪称十全十美的意象:璀璨的星河、宁谧的湖水、古典园林、维纳斯的雕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安格尔的《泉》等等,然后是花中的天国、彩虹上的宫殿等他自己梦幻中的意境……这些各式各样的形象越来越多,使云天明眼花缭乱,但每一个都只能分有“完美”的一点点痕迹,最终影子放弃了向他充分表达什么是“完美世界”的意图,在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极简洁的几何图形:一个悬浮在二维平面上的银色球体,云天明知道,这就是完美。

“那个世界在哪里?”云天明急切问道。

【毁灭了】

随着这句话,刚才的诸多景象再次浮现,随即乌云遮蔽了星河、狂风吹皱了湖水,维纳斯的胳膊断掉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变成了哭泣……血与火出现了,地狱的魔怪们洗劫了天国,完美的银色球体被黑暗从两边侵蚀着,变成了一张银色的薄片,黑暗继续侵蚀着,薄片变成了一根银线,随后银线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银色光点。然后那个光点急剧变大,充满了他整个意识,在光点之中又是一片黑暗,但在暗夜中,万千个星河出现了,然后是银河系、太阳、月亮、地球……云天明知道,那正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云天明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对方是告诉他,他认为至大无外的整个宇宙也不过是完美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碎片而已,是宇宙不知道破碎毁灭多少次后的残余。

正如后来的关一帆和程心一样,云天明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宇宙的深层秘密。

“为什么?”云天明干涩地问。

这次的答案非常明确而干脆:

【因为黑暗森林】

阴云出现了,最初只是在天边的一角,但随即覆盖了整个天穹。阳光消失在乌云后,大地变得黑暗。人与人之间不再信任,猜疑链产生了,生存日益成为问题,消灭对方成为唯一的选择,然后是战争、屠杀、毁灭……

“但是为什么会有黑暗森林?”云天明问。他当然已经知道了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但是既然曾经有完美世界出现,那么可以推论,那个时代是不存在黑暗森林状态的。那么黑暗森林又从何而起呢?

这次影子的答复却非常简单,几乎不包含任何实际信息:

【不知道,唯有隐藏者知道】

“隐藏者?”云天明的头脑又开始了剧烈的痛楚,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某些不可理解的范畴,但他仍然想要问下去。

【最初并没有黑暗森林,但是有一个我们不了解的黑暗文明引起了黑暗森林……完美世界崩溃了……但它们逃走了……它们就隐藏在你们的世界】

影子提供的信息系统而丰富,但是云天明只能解读其中的一小部分,中间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只能明白这么多,剩下的超出他可以理解的范畴。

“等等!”艾AA说,呼吸有点困难,“你是说,在我们这个宇宙,还有来自上一个宇宙的……隐藏文明存在?”她不知道关一帆在飞船上告诉程心的那些事情,但是却想起了“魔戒”那句神秘的话: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现在她终于明白一点其中的意思了。

“我不知道……或者我曾经知道……但是忘记了。”云天明迷惘地说。

当时,云天明继续问道:“有没有办法消泯黑暗森林,重建那个完美的世界?”

答案简洁而有力:

【有】

“什么办法?”云天明连忙问。

【只要消灭隐藏者,我就能恢复完美世界】

“如何消灭?”

影子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话”了,转瞬间,意念和思想的狂潮立刻席卷了云天明,纷至沓来的意象转眼间摧毁了他心灵最后的防线。他淹没在无限意义的大海中,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挣扎着,却没有任何人来救他,影子疯狂地将海量信息灌输进他的头脑中,任他沉没在无穷无尽思想和梦魇的风暴洋中,在昏迷前的一刹那,云天明的头脑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照亮,他明白了什么,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云天明昏了过去。

“然后呢?”艾AA问,她被这个恢复完美世界的设想所深深抓住了。如果能恢复完美世界,那么说不定也能恢复太阳系和地球,恢复过去的人类世界……

云天明摇了摇头:“没有然后。当我醒来时,影子已经消失了。”
当云天明醒来后,周围又恢复了常态。飞船和往常一样航行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影子的踪迹。据三体人后来提供的监控录像,在云天明昏迷后不久,光纤维结构就完全消失了,引力波检测到它以近乎光速的高速绕着令人不解的诡异曲线离开了三体舰队,很快就到了几十个天文单位之外,以三体人的技术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三体人的科学家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实:当他们试图研究影子的运动方式的时候,竟意外发现如果扣除已知的几个大尺度天文结构的运动的影响:银河系、本星系团和超本星系团,影子的运动将变得简单许多。也就是说,相对于整个宇宙,或者至少宇宙的这一部分来说,影子很可能是保持绝对静止的。其近乎光速的运动现象是三体舰队自身随宇宙运动的结果。只有当影子发现了三体舰队后,才主动靠近,和他们发生了接触。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抵消星系运动的伟力,而保持在绝对静止状态?

三体人的进一步研究发现,影子本身是没有质量的,其能被引力波检测到的质量表现是它周围的一个力场产生的。这个力场将其与周围分开,而维持某种“东西”的隔离存在。但是这种东西也是几乎没有体积的,很可能只是一个点。那种巨大的发光结构是在瞬间由这个点中投射出来的。

影子没有说错,它真的只是一个影子,没有任何实体存在。

无论如何,三体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神级文明,而这个文明对它们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是没有三体人能够成功地与影子进行过任何交流。相反有两百多个三体人因为尝试和影子对话而变成了疯狂或白痴,最后不得不脱水烧掉。

云天明也成了其中之一。他疯了一段时间。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地球时间的一个多月之后了。但三体人并没有放弃他:从当时的监控录像来看,云天明不断喃喃自语,有时又低头沉思,可见他和影子进行了最长时间的交流。而其他的三体人基本是一接受到意识形就发疯了,由于其特殊的生理性,它们甚至无法通过昏晕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三体人耐心照看了云天明,希望能从他嘴里获取神级文明透露的若干超级技术。但无论是对云天明反复询问,还是催眠和研究云天明的梦境,都收效甚微。不久后,云天明恢复了开头一部分的记忆,但是最后从影子那里知道了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只留下无尽的恐怖感。虽然云天明已经不记得其中的内容,但是当时那种巨大的恐怖仍然铭刻在他心中,令他不时在午夜梦回中惊醒。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意识表层下的隐藏的若干次要信息还是浮出了水面。有一天,当三体人向云天明说起它们新造的光速飞船的神奇时,云天明忽然之间记起了影子信息中若干语焉不详的片段意念:

【……最低级的安全方法是……利用光速……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

云天明不知道什么叫“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更不知道与光速飞船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其中一定存在着联系。经过多日的苦苦思索,他终于想到了黑域的秘密。他打算将这一点告诉三体人,毕竟他需要三体人用试验验证他的设想,但是要求三体人停止对太阳系的侵略进军。

“这是不可能的,”三体人舰队统帅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会为一个所谓安全声明的方法而放弃向太阳系的伟大进军。反正你的同胞没有启动宇宙广播,也不可能再启动了。我们暂时还不需要这个方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算了。”云天明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不,”三体人统帅说,“云,我们仍然需要你的信息。我们不会以地球为代价去交换,但是我们可以做出一些让步。你看——”他给云天明展示了一些智子发回来的画面:那是水滴攻击后的大混乱,世界陷入无政府状态,无数人死于恐慌引起的践踏、残杀、逃难……

其中一个画面引起了云天明的注意:在美国的某个角落里,一个有七八分像程心的女子在逃难的人群中被发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This is that bitch!That bitch who betrayed us,betrayed mankind!”然后一大群乌合之众围了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撕扯她的衣服……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男友在旁边一直哭喊着:“She is not Cheng! She is not! We are Koreans!”但是没有用处,男人们将这个可怜的女子轮X致死,女人们也扑上来抓挠着她,最后癫狂的人群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她白皙的肉体,把她的血肉一块块咬了下来……

“那不是程心,”三体人告诉他,“程心现在仍然被联合**护着,但是很快局面就会失控,到时候她说不定死得比现在还要惨。”

云天明别无选择,他总不能看着程心像袁崇焕一样死去。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要让智子成立一支治安军,维持秩序,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并且保护程心和她的朋友。”云天明无力地说。

于是三体人获取了安全声明的方法,当然此时他们并不知道,三体行星的位置很快就会暴露在全宇宙面前,所以也没有费心去营造黑域。在三体人终于获悉了引力波广播已经发出之后,它们曾经试图制造黑域,但是黑暗森林打击快得异乎寻常,它们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当然,有着相对充裕时间的人类,同样错过了这个机遇。
然后,在另一个可怖的梦里,云天明梦见他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飞行着,寻找着不可见的“隐藏者”。他飞过千千万万颗星星,飞过一条条旋臂,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他飞到了银河系的中心,在那里有着比任何一条旋臂都要明亮千万倍的银核,在其中几百万颗古老的恒星彼此缠绕和旋转着,进行着令人晕眩的引力狂舞……在银核的中心,是一个他看不见的巨大黑洞,但其庞大的吸积盘显出了它的存在。把人类的太阳扔到它的吸积盘上,也只如一粒灰尘落到一张唱片上。

但云天明很快发现,那个巨大的吸积盘其实是一张没有厚度的薄片,也像唱片一样缓缓绕着黑洞转动着,他俯近了那吸积盘,看到那上面分明是一张巨画,密密麻麻画着整个宇宙中无尽的星系,各个都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他飞近了那张巨画,甚至能看到一艘艘形态各异的飞船,一个个奇妙古怪的智慧生物,它们都以无与伦比的细节被记录在这大画中,却丧失了生命。云天明感到一股大力拽着自己,要把他也吸入画中,他竭力想要逃开,但仍然被巨大的引力牵引着,坠向这无边的二维平面。

他努力挣扎,终于摆脱了那神秘的魔咒,离开了吸积盘的平面。但是很快又跌入更可怖的黑洞之中,穿越了视界,堕向那黑暗的深渊……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团鬼火,在那诡异的火下,一个躲在黑暗中的巫师,披着乌黑的斗篷,戴着尖尖的帽子,弯曲的鼻子下露着狰狞的笑容。他正在一张大纸上奋笔作画。那张纸不断地被抛出黑洞,一圈一圈缠绕起来,成了吸积盘的一部分。他看到太阳、月亮和地球都被巫师画进了那画中,那巫师看了他一眼,顿时画上多了一个二维的他自己,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甚至惊恐的眼神都被精确记录在大画中,随后他也被吸进了那画中,融入了他自己二维的画像……

云天明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已经被降维,正在被降维,还将被降维,直到最后……】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忽然,他所遗忘的影子的只言片语从他心灵深处的一个暗域中涌出,一刹划过他的脑海。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那梦的意义。

“维度攻击!”当听到这里时,艾AA颤声说,她又想起了太阳系毁灭时的恐怖场景:眼睛一样的二维海王星和土星、每一个细节都被精确二维化的太空城、比月球还要大的雪花……云天明的荒诞梦境最终变成了真实。

云天明沉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的梦真的携带着影子的信息的话,那么‘小纸条’所带来的二维化永远不会终止,难道最后……”艾AA打了个寒战,“整个宇宙都会变成二维世界?”

“不仅如此,”云天明叹了口气,抛出了更加令她目瞪口呆的真相,“影子告诉我,我们的三维宇宙本身就是维度攻击的结果。原本的宇宙是更高维的。”

“你是说……”艾AA竭力捕捉着他的意思,这意思并不难懂,只是实在令人无法相信,“宇宙本来是……四维的?那些……四维碎块是宇宙的本来面目?”

她想起了“魔戒”的那句话: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

“不是四维,是十维。”云天明淡淡地说,“四维宇宙本身已经是降维过多少次的结果了。十维宇宙才是影子所来自的完美世界。毕达哥拉斯说过:十是完美的数,现在我们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十维!”艾AA又吃了一惊,但也并非太吃惊,毕竟对于她来说,四维和十维不过是数字上的抽象差别而已。她轻轻“哼”了一声,故作轻松说:“才十维啊,我还以为是四十二维呢。”

这个小小的幽默让他们笑了笑,随后艾AA想到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对太阳系的维度攻击难道就是隐藏者干的?”

“不一定,”云天明思忖说,“可能其他的高级文明也能够制造维度武器,用来进行黑暗森林攻击。但可以推测,宇宙降维正是隐藏者要达到的目的。”

“它要宇宙降维的目的是什么?”艾AA问。

“不知道,”云天明长出了一口气,“这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了。你还记得智子盲区么?”

艾AA点点头。智子盲区是能够使智子失效的神秘区域,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她作为天文学博士自然了解一些。

“如果没有智子盲区,这个宇宙会是什么样子?”云天明忽然问。

艾AA浑身一震,她不是一个爱玄想的女孩,但这个虚拟的问题却有过现实的意义。在威慑纪元初期,学术界普遍讨论过黑暗森林是否普遍存在的问题。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学派认为,宇宙中达到三体文明级别的智慧种族都应该具有制造智子或类似智子的高能粒子量子通信技术的能力,而在上百亿年的漫长岁月中,一些最发达的文明应该已经将智子投放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因此将在很大程度上消泯黑暗森林存在的可能性。他们认为,地球人和三体人所担心的黑暗森林攻击只是被夸大的宇宙局部现象。

但是不久后被证实的智子盲区的普遍存在否定了他们的学说。从种种迹象来看,智子盲区应该是“人为”的产物。宇宙对于各文明来说也是不透明的。因此黑暗森林状态可能会普遍存在。

但是智子盲区同样也对黑暗森林理论构成了一定的挑战。试想,如果有一个文明能够在宇宙范围内设置智子盲区的话,那么可以认为它的影响力已经覆盖到整个宇宙了,这个文明完全不必要设立什么智子盲区,而可以随时进行监控,扼杀任何刚刚出现的婴儿文明,完成宇宙的大一统。

除非它另有目的……

“难道……设置智子盲区,因而导致黑暗森林状态的幕后主宰就是隐藏者?”艾AA忽然想到了这种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我还是不知道,”云天明苦笑着说,“但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没有一个遍布宇宙的超级文明设置障碍,可能根本不会出现黑暗森林。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它真是一个邪恶到不可思议的黑暗文明。”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隐藏者的线索,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云天明的脑海中或许知道得更多,但是他也只能记起其中的一点点碎片。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不是那么容易揭开的。过了一会儿,艾AA又问:“为了告诉人类维度攻击的事情,你就编了那个露珠公主与深水王子的故事?”艾AA问。

“不完全是编的,这也是我梦的一部分。”

“但是三体人他们难道没有怀疑么?这个比喻其实相当明显啊。”

“三体人的最大弱点之一就是他们缺乏想象力,”云天明解释说,“如果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了维度攻击的事,那么还有可能看穿这一点,可问题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既然人类都无法从这个故事中看出维度攻击的喻意,三体人又怎么能看出来呢?毕竟它们从未经历过维度攻击这种事情。”

云天明这次没有告诉三体人他所发现的重大秘密,他看不出宇宙降维的真相对于解决地球和三体之间的问题有什么帮助。三体人曾经探查过云天明的这个梦境,但是这个恐怖的梦境混合在其他许多怪梦之中也并不显眼。三体人无法解读出其真正的含义,云天明当然也不会去透露。

但是一年多后,万有引力号进行过引力波广播的事情终于传到了三体人舰队那里。侵略地球的计划半途而废了。而地球和三体世界暴露的可能则大为增加。这时候,云天明终于不用为三体人入侵地球而背上沉重的道德罪孽。但他同时背上了一份更重的责任:从高级文明即将对太阳系和地球发起的黑暗森林攻击之下拯救人类。

影子虽然来自十维宇宙,但是对这个三维宇宙中的一切似乎也了如指掌。它曾经告诉过云天明七种可能的黑暗森林攻击方式,二维化攻击是其中最高级的一种。在和影子接触后的一年多里,云天明逐渐都记了起来。三体人急于从云天明那里获得这些宝贵的信息以做好防范。云天明告诉了它们其他六种,唯独剩下了维度攻击没有说。他直觉这种将是对太阳系发动攻击的最可能方式。而他知道,如果自己将一切告诉三体人,三体人不会将这个情报告诉给太阳系人类,更不会允许他和人类接触。

但是以其他六种攻击方式为条件,云天明终于从三体人那里换取了和程心见面的宝贵机会。在那一次会面中,他将上面梦境和其他的故事精心杂糅起来,改编成那三个童话告诉给了程心。其中黑域和曲率驱动的部分经过精心掩盖,较为隐蔽,而较明显的降维攻击隐喻又超出三体人的知识和理解范畴,因此他们毫无觉察。

“但如果当时你猜错了,高级文明并非采用降维攻击,而是用别的手段,那又如何?”艾AA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这没有矛盾,逃离降维攻击的光速飞船,也足以逃离其他一切攻击手段。这是最安全的方法,我不可能在一个故事中透露太多的信息,只能捡最紧要的说。”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见面时,你当时说自己和程心从小就认识,还经常一起讲故事,如果三体人能够查探你的记忆的话,这个谎言不会被戳穿么?”其实,由于特殊的原因,艾AA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她怕打乱了云天明的思绪。

云天明仰望着漆黑的天穹,追忆着那些已经丢失在遥远过去、似乎属于另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往事,轻声说:“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在云天明生命中,确实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比他小三岁,是他一个邻居的亲戚。有一年暑假,她到他们这座城市来玩,不知怎么就和云天明认识了。在他们短暂的相处中,云天明常常给那个女孩讲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特洛伊战争、所罗门的宝藏、圆桌骑士、威尼斯商人……大都来自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让他读的艰深大书。而那个女孩也常常给他讲那些自己编的稚气的小故事,什么淘气王子啊,精灵公主啊,快乐小胖猪啊,其实这些故事都没什么意思,不过云天明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他那崇尚精神品味的父母不允许他和那些“粗俗家庭”出身的同龄人一起玩。其实,云天明的父母也是不喜欢他和这个小女孩过多接触的,那时云天明刚上初中,正是“危险”的年龄。不过那时候父母已经出现了家庭危机,正在闹离婚,也没有心情多管他。
云天明和这个小女孩的相处只有一个多月,当暑假结束,女孩回到她自己的城市的时候,他们曾经相约,明年暑假再见。但是不久后他的父母正式离婚,他跟着父亲搬离了原来的住址,从此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妹妹,他也进一步陷入了心灵的孤寂之中。这件不起眼的往事也被尘封起来,极少开启。

但这个小姑娘在云天明生命中最艰难的时期之一多少留下了一抹淡淡的温馨。而云天明后来所讲述的那三个童话,其雏形也来自于这个小姑娘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邪恶王子要杀死露珠公主,发动了黑魔法。天上就掉下来很多很多陨石……小仙女从天上下来保护她,用云彩做了一把可以挡住陨石的魔伞,撑在她头上,保护着露珠公主……”

“后来小仙女和公主,还有卫队长到了无忧岛,找到了高山王子,高山王子也学会了仙法,一会儿可以变得像山一样大,一会儿又变得像沙子一样小……”

“高山王子杀死了邪恶王子,后来小公主就和卫队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而高山王子和小仙女也离开了王国,回到了无忧岛上,他们也结婚了……”

云天明还依稀记得小姑娘给自己讲故事时认真而稚气的表情,他还记得自己问:“为什么不是高山王子和露珠公主结婚啊?”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小姑娘撅着嘴说,“高山王子是露珠公主的哥哥,他们怎么能结婚呢?所以高山王子要和小仙女在一起,露珠公主要和卫队长在一起……”

其实这个小姑娘和程心并没有什么相似,但在云天明遇到程心之后,情不自禁地幻想自己或许和她早就认识,所以将她的影子投射到过去,在幻想中那个小姑娘成了程心的童年时代。而三体人对他思维的了解是无法分辨出这些细微的不同的,加上云天明有意混淆自己记忆的误导,让他们相信了云天明确实和程心在过去就认识,而没有意识到云天明是在想象中重塑了自己的记忆。

“但是那个小姑娘呢……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艾AA颤声问。

“没有,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再遇到她,我连她名字都忘了,只知道她小名叫薇薇……AA,你怎么了?”云天明很快发现了艾AA的异常,她泪光莹然,呼吸急促,紧紧盯着他,目光也变得非常奇怪。

艾AA凄然笑了一下:“你连她名字也忘了么?也许我可以告诉你,薇薇的全名是——艾晓薇。”
云天明曾经以为,在知道了十维宇宙的奥秘之后,这个三维宇宙中不会有什么事情再令他感到惊奇。但是他错了,最震撼人心灵的,并不是那些宇宙中匪夷所思的大秘密,而是和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血肉相连的往昔。

此时的云天明,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姑娘,会和艾AA这个两百多年后才出生的女孩子有什么关联。

但艾AA没有说错,那个小姑娘,确实叫做艾晓薇。他并没有真正忘记,只是不愿去仔细回忆。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意打破那个小姑娘可能是程心小时候的荒谬联想。

但艾AA怎么可能知道的?云天明看着她,想起了刚见到她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和亲切感,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艾AA的脸上,他渐渐认出了薇薇昔日容颜的些许痕迹,但那时候的薇薇只有11岁,即使艾AA真的是薇薇本人,他也很难单凭容貌认出她来。

何况他知道艾AA不可能是公元人。虽然他没有仔细检查过她的过去,但是他看得出,她身上有许多习惯、气质和谈吐是只属于两百年后的那个世界的,这一点根本不可能伪装来。无论是从前通过智子的观察,还是最近这一年多的相处,他不难确定这一点。

除非她是11岁那年就冬眠了。但那时候,是……1995年吧?还根本没有冬眠技术啊。

在一瞬间,云天明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成立。他想询问,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

“不要问,先听我说,好么?”艾AA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嘴唇,“天明,有一个故事,我很久,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告诉你了。”

“从前,在古老的地球时代,有一个小姑娘,叫做薇薇。”艾AA幽幽地说,语速舒缓而流畅,显然这番话在她心中已经过了千百遍,“薇薇出身在一个很一般的家庭里,但是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10岁那年的暑假,她到另一座城市的小姨家里去做客。小姨家住在一栋高楼里,旁边还有许多看上去一样的高层建筑,刚来的那几天的时候,她还不熟悉环境,有一天竟然到了另一栋楼里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哥哥给她开了门,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一着急之下,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个小哥哥就把她带到客厅里,请她吃冰激凌,她慢慢地才不哭了。”

云天明想到那天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情景,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急于想知道真相的强烈好奇渐渐让位给回忆少年往事的温馨和伤感。

“小哥哥带她去找自己的家,可是薇薇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住在哪里,只知道应该在附近的一栋楼里。他们走遍了附近好几栋楼里类似的单元,但是有的没人在,有的不是。最后小哥哥也没办法,只有带着她坐在楼底下的花园里,看看她的家人是否会出来找寻。”

“他们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得实在无聊,小哥哥就给薇薇讲了好些个故事。薇薇也给小哥哥说了自己编的故事,他们讲得正高兴的时候,薇薇的亲人终于找来了,把薇薇带回了家。”

艾AA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一顿,问道:“天明,你还记得当时薇薇那个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么?”

云天明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大致的情形,至于故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个故事就叫做《送星星的人》,说是有一个王国的小公主,有一天出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少年说要送给她一颗星星。但是她不相信,还叫侍卫把他赶走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故事,她的后母要杀她,公主逃出王宫,后母就带着一支军队在后面追击。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从那颗星星上放下一条绳梯,她就沿着梯子爬呀爬,越爬越高。后母带着军队,也跟着她往上爬。最后在那颗星星上有一个人拉她上去,正是那个奇怪的少年。他们剪断了梯子,后母和她的军队就都掉下去了。

“后来,她和那个少年就在那颗星星上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记忆一点点从云天明心底浮现,他渐渐记起了这个故事,以及更多。他在三体舰队上的“千年”迷梦中,这个幼稚粗糙故事也曾经改头换面地浮现过。他以为那只是潜意识中受了他送给程心一颗星星那件事的影响。但难道真相恰恰相反,自己当初想到送给程心一颗星星,最初的渊源其实是薇薇说的这个故事么?莫非这个故事一直潜伏在他的意识里,而他却毫无觉察?

“薇薇认识了这个小哥哥以后,就经常去找他玩。她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依恋他,他对她也很好。他们彼此讲了很多童话故事,而那个暑假也成为了薇薇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她和小哥哥约好,第二年暑假再见,可是第二年,当她再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小哥哥已经搬走了,从此他们就断了联系。”

这一刻,艾AA的调皮和搞怪无影无踪,只有她平静而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如同地球上的风一样凄清而伤感。吹拂着云天明纷乱的思绪,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这段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的童年往事就这样消逝了。十多年以后,薇薇也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凑巧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城市,就是他的城市。当然她没有再见过他,以前的那段记忆,自然也只是放在心里。她只是偶尔想,那个小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呢?只是想想,并不急于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她和他在绝没有想到的场景下重逢了。”

“重逢?”云天明一时愕然。他不记得在任何地方曾经见过成年的艾晓薇,但是看着面前那张甜美而感伤的脸,那种淡淡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忽然从记忆深处,一个朦胧的场景浮现了出来:

“AA,我……我见过你!在公元世纪,在……某个地方,我一定见过你!”
云天明在记忆里搜寻着那张脸曾经的主人。中学,大学,公司,医院……在离开地球之前,他的生活相当简单,接触的同龄女孩也非常有限,但是却找不到艾AA的样子。但他必然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究竟在哪里呢?大学时图书馆对面坐着的女生?工作后电梯里遇到的白领女郎?和他曾同租一套房,却没见过几次的室友?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从他心头闪过,最终他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艾AA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记得一点,因为那件事对你来说相当重要,或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一天,”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你买下了这颗星。”

那一天!

一系列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激活了,就好像昨日发生的那样清晰:那一天他收到了胡文的短信,然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他打车来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北京办事处,走进了群星计划的办公室,见到了外籍主任和何博士……等一下,似乎遗漏了一个人,天哪,难道——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指着艾AA,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群星计划的那个女孩!那个接待处的女孩!可你怎么会……怎么会……”

“不是我,”艾AA摇了摇头,“是你童年的朋友艾晓薇,我的……前世。”

云天明不知道“前世”是什么意思,他细细地回忆那一天在接待处的情形,是的,当时那女孩好像很热情活泼,跑进跑出,端茶倒水,还经常时而好奇,时而景仰地盯着他。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更多了。她的出众美丽本该给他更深的印象,但他身患绝症,死在旦夕,心情一片灰暗,只是牵挂着程心,对美女也几乎免疫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女孩竟会和艾AA有关。

“想不起多少了是么,”艾AA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对你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那天你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当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并没有认出你来。然后你告诉她你要买一颗星星,那时候她还以为你是一个吃饱了撑的的富二代,表面上热情介绍,其实肚子里暗笑。后来,你告诉那个接待你的何博士,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女孩的,这让她想起以前那个故事,然后越看你越觉得面熟,可是你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只知道,那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叫程心的女孩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直接问你的时候,你已经被何博士开车带走,去郊外看星星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薇薇本来以为你已经成了一个青年富豪,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是第二天,何博士告诉她,你大概得了绝症,就快要死了。她一下子就像疯了一样,想办法去查探你的地址和下落。但是除了名字,她对你一无所知。最后,你猜怎么着?她灵机一动,上了一个叫……‘校内’的网站,居然找到了你的页面。”

云天明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申请校内网账号的。反正他最多是建了一个页面,除了基本资料,什么也没有写,以后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不过你加了一个好友,叫做胡文。他好像也是在你大学里唯一的朋友。胡文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校内网上也广交朋友,花了一两天时间,薇薇终于得到了你的联系方式,赶去了你的病房,却得知你已经被程心带走了。官方的说法是,程心带你去美国治病去了。”

“那时候,薇薇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却想不到……不管怎么样,她被你那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深深打动了。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真正地……爱上了你,发誓要找到你。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就想要再见到你。可她哪里知道,你已经……被抛到太空去了。”

“从此开始了她悲剧的短暂一生,她找了你……七八年吧,还去美国找过程心,可那时程心也冬眠了,一直都没有结果。最后,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你已经冬眠到了未来。但是薇薇却没法去未来,后来在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几乎和你一样浪漫,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她接受了他的求爱,但是一天早上起来,她发现那个男人不知所踪,而自己银行卡的钱已经被取光了。不久,她发现自己还感染了艾滋病,又过了几年就死了。”
云天明“啊”地一声,他没有想到,他童年玩伴的生命结局会如此凄惨。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当他推开群星计划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阳光女孩。那一瞬如今在他脑海中分外清晰,但是他又怎能知道她和他之间温馨的过去,和不可测的未来?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但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死的时候,变卖了一点点财产,留下了一些体细胞,托给一个基因库保存。她希望她自己能在未来以另一种方式重生,过上崭新的生活。其实当时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全世界的基因库里少说有几百万这种做白日梦的穷人留下的细胞组织,在以后的大低谷时期以及危机纪元,根本没人关心它们,更不会有人去克隆它们。”

“按照当初的协议,她的基因只能保存两百年,如果没有人愿意克隆就销毁掉。两百年以后,正好到了威慑纪元中期,人类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人道主义普世价值什么的又兴起来了。这时候出来了一个基因保护主义,说有待克隆的细胞们都是潜在的人,有生活的权力,所以拿出一些资金来克隆我们出来。由于资金不足,只能有选择性地克隆,一百个人里最多克隆一两个。或许是沾了长得漂亮的缘故吧,我就这样被克隆出来了。在两百年后,终于延续我了前世的梦……”

“前世?”云天明终于忍不住,疑惑地问。

“哦,这是我们克隆人的称呼习惯,如果母体已经死亡的话就叫前世。”艾AA解释说,“前世留下来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讲述了她的故事和遭遇,并且嘱咐我不要那么傻。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了DX3906这颗星星,也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选择这颗星星作为博士论文题目,就这样,我认识了程心,知道了前世一辈子也不知道的那些幕后故事,最后又见到了……你。”

艾AA沉默了,云天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七百年的大轮回在他们身边流转着。本以为只是偶然的邂逅,谁知道竟是前生注定的夙缘。这一刹那,两个人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艾AA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天明,你可别会错了意啊。前世只是一个称呼,我可不是艾晓薇,我才没她那么傻呢。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孤独的。就是在你最孤僻的岁月里,也总是有一个人在心里惦记过你。当你冰封的大脑在寒冷的太空飞行的时候,也有人在大地上苦苦寻找着你。”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而这个人,不是程心。

云天明久久沉默着,最后轻轻地说:“她是我的安多纳德。”

……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在云天明耳边轻轻响起:“她信的最后说,万一我在未来有机会见到你,托我带给你一句祝福。”

“她说: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伤感的狂潮再次袭来,云天明终于情难自禁,泪水从眼眶中落了下来。艾AA从背后抱住了他,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

“AA,我们会渡过幸福的一生的。”最后,云天明说。
【银河纪元458年 我们的星星】

老态龙钟的云天明坐在一抔未干的黄土前,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如今尸骨未寒的艾AA在里面,他在外面。

他又想起了多少岁月以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想起了他们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第一次紧紧相拥;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的彻夜长谈,想起了以后许许多多艰辛而欢乐的岁月;想起了前年他们一起在山岩上刻下了那些字:“我们渡过了幸福的一生……”

想起了更早更早,早得似乎在历史开端之前的那个人对他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我渡过了幸福的一生么?

孤独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数百年的休眠,然后是几十年在三体人舰队上的痛苦煎熬,最后,靠着那枚“戒指”的帮助,他终于脱离了三体人,到了和程心约好的这颗星星上。

然而却见到了另一个女子,爱上了她,和她共渡余生。

也许还算是幸福吧。

最初两年,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但是在第三年,“戒指”消失了。

“戒指”本来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的纤维光环,和那个小宇宙一样,那是“影子”馈赠给他的礼物。

【找出隐藏者,发动反制……它会帮助你的……】

当他在一次从迷梦中醒来后,又想起影子的一部分“意识形”时,也许是被他苏醒的意识所召唤,“戒指”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上,发着幽幽的银光,简直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

他花了几天时间,凭着一星半点的记忆,才明白了如何对“戒指”进行初步操作。戒指是依赖意识控制启动的,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超级技术,比如开启小宇宙的入口;解析和控制三体人的飞船电脑系统;对飞船进行自动改装,使之具有无与伦比的卓越性能;进行小规模的纯能化,制造出他所需要的物品,他至今也只弄明白了其中一小部分。但他知道,全面启用“戒指”,使之发挥全部威力,必须要进行意识形思维的能力才行。而他根本不具有这样的思维力。

他很奇怪为什么影子馈赠给他这样威力强大的神器。当然影子本身已经死了,可能只是一个自动程序,而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对付神秘的隐藏者。但影子凭什么认为他会承担起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一个凡人,在苍茫宇宙中的位置和作用比一个孤零零的电子强不了多少,竟被嘱托去对抗比影子这样的神级文明还要强大的力量?他在半癫狂半昏迷的状态下,也没有答应影子的要求,虽然在不清醒中,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和这样一个强大的黑暗文明作战。但他记起了影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他一直不明白影子那句话,一度他以为那是影子已经看透了他的深层意识,知道他必然会接受这个使命。他也曾经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但是最终,他被黑域困在了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丧失了一切斗志,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也许他的心意转变就是“戒指”消失的缘故?又或者,这个黑域星系中某种特殊的效应消解了戒指的能量?毕竟在这个光速慢得不可思议的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就连影子也无法预料。

“戒指”消失之前很久,飞船的剩余能量就枯竭了。在“戒指”也消失后,他们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高科技。他和艾AA不得不过上了男耕女织,不,近乎茹毛饮血的生活。

除了老死在这个星球上,进入小宇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也被他们自己堵死了。

程心后来的猜测是部分正确的,最初,艾AA不愿意进入小宇宙。听完云天明的讲述后,对她来说小宇宙已经不是一个礼物,而是一个坟墓。她不愿跨过百亿年的时间,去看到这宇宙最后的结局。她预感到,进入小宇宙之后,云天明就会接受影子的使命,到百亿年之后的世界去和隐藏者做最后的决斗,以挽救这个降维的宇宙。所以她不愿意进去,她不愿意看到爱人背上无法承担的责任,最后必然地被压垮。
而云天明当然也不能抛下她,自己进去。

后来,即使艾AA想进去也不可能了。戒指忽然消失后,云天明已经没有能力从外部更改小宇宙的进入权限,这一权限只包括他自己、程心和他从未见过的关一帆。艾AA是永远无法进去的。

他也许可以从内部更改权限,但他连进入小宇宙一瞬也不敢,他知道小宇宙的时间是独立于大宇宙的,即使他进去后立刻退出,也可能是上百万年过去了,在门口等候的艾AA将早已经化为灰土。

他只有陪着艾AA慢慢变老。

在他们生活的第二年,艾AA就怀孕了,但是也许是水土不服,却以意外小产而告终。以后,她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不过这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云天明知道,即使他们真的有孩子,失去了高科技的保护,在这个蛮荒的星球上也很难长期繁衍下去。何况他们要怎样繁殖后代呢?必然要兄弟姐妹**,那将会造成大量的白痴和疯子。然后在两三代人之内,丧失了一切文明,赤身裸体,流着哈喇子,在丛林和雪地中,撕咬着,打斗着,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最终出现。

何况他知道,在几百光年外,在那些正常的世界里,他的幸存同胞们仍然在银河纪元里,延续和繁荣着人类的文明,他这个人类的罪人,可以不必背上延续人类物种的责任了。

所以他和艾AA两个人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总体来说,他们的漫长一生仍然是快乐的。只是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是怀着无比的恐惧,害怕失去对方。那样的话,他们就彻底孤独了。

但这一天终于来了。那一天,满头白发的艾AA在他怀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去得很安详,嘴角都带着微笑。他也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将随爱人而去。

这是艾AA死后的第七天,云天明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好留恋了。他早已经该死了,七个多世纪前就该死在安乐死的病榻上。他多活了七百年,大概超过了除了程心之外的任何人,如今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已经离去,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也曾经想过,走进小宇宙去看一眼,看看那神秘的世外桃源究竟是怎样的,但一股恐惧随即攫住了他,他害怕与爱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永远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世界末日。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想去得安心一点。他也不想了解更多了,他知道的还不够多么?

他知道宇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千万星河化为一副壮丽的卷轴,卷轴化为一道无限长的银线,银线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黑暗中,然后,黑暗本身亦消失不见。代表“最后”的,是一个虚空的意象,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了宇宙的未来:既没有什么热寂,也不会有坍缩,更不会重新大爆炸,宇宙将会变得什么都没有,消失在虚空之中,这就是降维的真正含义。每一个维度的消失都会带来无尽物质和能量的损失,变为虚无。

正如古代的先知所吟唱的:“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而这些又与他何干?他在几小时内就会化为虚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云天明在艾AA长眠的墓穴边上挖了一个坑,他年纪已经太大了,干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其实他直接倒在地上死掉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终究有入土为安的习惯。

死前总得做点什么吧。

过了大半天,他终于挖好了可供一个人勉强躺进去的一个坑。他见到了裹着艾AA遗体的那块草席的一角,知道艾AA离他只有几十厘米远。他们将在这里相依相偎,直到这个宇宙的末日。

他想再看一眼艾AA,但他没有敢。岁月已经磨去了她的美貌,他不忍再看到她在外星球的土壤里腐烂的凄惨了。

不过很快,他也一样。

夜幕降临时分,云天明手里攥着一束艾AA的头发,屈身躺进了坑里。然后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片锋利的石片。

他仰面看着蓝星的天空。那里有几颗寒星刚刚显出光芒来,当然不包括太阳。那颗他沐浴着其阳光出生的恒星,在三百多年外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变成了暗物质。但他看到了一个闪烁的银色光点,他知道那是程心和关一帆的飞船。在这四十多年中,他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的飞船,以低光速绕着蓝星旋转着。已经过去的四十多年,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只有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但总有一天,他们终会降落在蓝星上,也许会发现自己留下的那个小宇宙。他们会进去,直到宇宙的末日么?

他们也会像他和艾AA那样,一生一世在一起么?

无论如何,那时候他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希望他们能看到他和艾AA在岩石上留下的字迹吧。

云天明凝望着天空,笑了笑,心情宁和而恬淡,对着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爱说出了她永远也听不到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随后,他用石片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喷涌了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最初只有虚空,他与虚空是一体的。但在虚空中,一个声音出现了,最初若有若无,然后渐渐清晰和明了起来:

“……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

似乎还在小时候偶尔被母亲带着去过的那间教堂里,似乎还在聆听那个牧师的讲道,只是不知怎么,自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都怪那家伙的讲演太无聊。自己竟睡了多长时间?有半个小时么?母亲怎么也不叫醒自己?

黑暗被光的压力扰乱了,变淡薄了。朦胧纷扰的思绪中,男人忽然感到眼皮上透着光亮,似乎有什么光源正在照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顿时那些梦境的残留都退去了,男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诡异的黑暗天空下,一丝丝散乱的星光映入他的眼帘。

但那光不是来自于星光,而是来自于他身边。

男人抬起手臂,发现左手无名指上,一个半透明的圆环正在发出熠熠的光辉。

圆环中还有着圆环,层层嵌套,无穷无尽……

但他没有感到任何分量,因为那个圆环只是一个虚影,并没有任何实体。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戒指”。它复活了。

戒指的光芒将他躺着的整个赤裸身躯照亮,男人略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顿时呆住了。

光洁的肌肤、丰硕的胸肌、矫健的双腿……还有他感到从体内迸发的充沛力量。男人发现自己比有生以来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男人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光滑的皮肤,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伤口或疤痕。

等等,什么也没有?

男人深深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感受不到任何脉动。他惊骇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没有任何心跳。

男人有一种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却发现自己没有气可以喘。他抚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就和深夜异星上的石块一样冰冷。

男人跳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切活动如常。如果说有什么不正常的,那就是太正常了:每一个动作都流畅之极,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了力量。他从前病怏怏的身体可从来没有那么听话过。

男人又想到了什么,奔向附近的一个小湖,似乎他的大脑一发出指令,他的身体便如箭射出,每一步都如猎豹般矫健,掠过蓝色的草地。几秒钟后,就来到了上百米外的湖畔。在戒指的柔和光照下,淡黄色的湖水印出了他的面容。

他变成了十八岁。

不,应该说十八岁的他也没有这样整洁坚毅的面容和健壮的身躯。他简直如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一样,充满着神性的光辉。

男人呆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早该想到,影子不会这么放过他的。

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影子都无所谓,对于它来说,这只不过是让他和他所熟悉的世界的一场短暂话别。他将要打的那场战争,可能将以亿年为计算单位。不差这么一点点时间。它耐心地等他“死去”之后,再重塑了他的身体,让他得到了一副不朽坏的躯壳,以便更好地为它的目的服务。

他永生了。

而永生的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影子让他干什么,而他也乐于服从,从此心中没有半点的怀疑、恐惧和彷徨。他愿意为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事业奉献终生,全然心甘情愿。

然而这一切并非真正的自愿,他知道,自己被影子打上了某种不可摆脱的“思想钢印”。他唯有服从,而且心悦诚服。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失去任何的自觉性和自我意识,他仍然是他自己。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影子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它确实不需要,它创造了他的同意。

一个又一个真相在云天明内心苏醒过来,他几乎明白了一切。但他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知道,自己将成为影子的忠实奴隶。为它实现那不可测的宏大目的而衷心服务。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听到的一句笑话:如果强奸无可反抗,那么不如闭目享受吧。

男人的嘴角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像风一样穿越蓝色旷野,转眼间就到了一块刻着字迹的大石边上,那字迹是:“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序曲,他的一生其实刚刚开始。

岩石边上是一个一人高的金属方框,方框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男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一旦进入,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已经离开多少个世界了?他不在乎多离开一个。毕竟,时间又开始了。

男人摸了摸攥在手上的那束妻子的头发,它还在那里。他没有犹豫一秒钟,就跨进了金属框里去,整个人消失在空荡荡的无形之中。

就这样,云天明进入了属于他的第647号小宇宙。
【时间之外,我们的宇宙】

那时候,在这个宇宙中,天地未分,混沌未开,光与暗也没有分离,甚至时间还没有开始。

云天明站在世界的彼岸,回望自己刚刚经过的那道门,却发现门已经消失了,自己被裹在一团云烟缥缈的灰白中,如同进入空无所有的虚拟空间。前后左右都看不到纵深,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实体的存在。

但是很快,一个声音在这一无所有的空间中、或者是在他脑中响起,他难以分辨这二者:“云天明先生,欢迎第一次来到第647号宇宙,我是这个宇宙的管理者。”

第647号。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他没有猜错,他不可能是影子找的唯一对象。几百亿年来,在那么多维度的宇宙中,影子必然已经和千万个文明接触过,除了三体人这类神经结构不适合接受意识形的生命体之外,也必然有许多和他类似,甚至远远超过他的生命体接受过影子的托付。

而今前面的那646号呢?不用问,它们肯定已经都失败了,至少暂时还没有成功的迹象。

那个声音继续回想着:“您的基本资料我已经读取,作为这个宇宙最高权限的拥有者,您可以设置这个宇宙的基本形态。”

“基本形态?”

“比如维度、物理常数、物质分布形式、基本元素构成等等。但是请您注意,小宇宙自身的启动能量有限,只能设置一次基本形态,不可更改。在维度方面,如果设置为三维以下,您的身体将立刻被维度潮汐所低维化;如果设置为六维或六维以上,其几何形态将会小于您的身体所需要的空间,您也将立刻被压缩成高维碎片。我建议您选择三、四、五三种维度中的一种。”声音耐心地解释说。

云天明没有想到他甚至能设置小宇宙的维度,这是怎样一种逆天的存在啊。他顿时明白了,影子的本体也存在于这样一个宇宙之外的宇宙中,只是在三维宇宙中投下了一个投影。这大概也就是它不被低维化,而且能够保持绝对静止的原因。

宇宙之外的一个十维世界……

云天明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他最熟悉的世界:“那就三维宇宙好了,其他方面与地球类似,有1G的重力,还要有天空、大地,太阳、房屋,农田,和一些……树。”

管理者没有再说话,但几乎不要任何时间,眼前一花,他就发现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天穹覆盖在他的头顶,太阳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这片大地上,几座白色的房子在不远处矗立着。在房子周边,几株绿树在微风中摇曳着枝叶。树影婆娑,将绿荫笼在房顶上。

云天明又向远处看去,不过在地平线上,又看到了一个他自己。云天明很快发现,那是他的镜像。这些镜像在四面八方都存在着,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这正是他原本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而今他一个人先进来了。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为了更便于交流,您现在可以设置我的拟人化属性,如形象、声音以及称谓等。”

云天明想了想,他当然不愿意将管理者设置成程心或者艾AA的样子,其他人他了解得又太少,但只有一个“人”他一直很熟悉,那个“人”最初就是从他脑海中诞生的:

“那就武藤……不,智子吧。”

白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长发披散在她肩头,一举手一抬足都带着无尽的温柔与魅惑,正是那个时而柔媚时而铁血的机器女郎——智子。

智子微笑着,穿过不大的田垄走到了他的面前,深深地一欠身。云天明费了好半天劲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您还没有设置。”智子平静地解释说。

……

过了许久,云天明坐在客厅里,品着日式的清茗,对面的榻榻米上,跪坐着一身华丽和服的智子。

“你不是真的智子。”云天明说。

“这您应该知道。”智子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莫测高深。

“但你看上去和真的智子一模一样。”

“这不奇怪,您称为‘戒指’的控制器中储存了三体人飞船的全部信息。当‘主宰’第一次和三体舰队接触时,就扫描了舰队上的一切信息。包括您身上带的作物种子。”智子伸出柔荑,向着房间的角落一指,那里确实放着一包种子。

云天明有些意外的欣喜,他知道三体人的信息共享系统的发达程度:这也就意味着,小宇宙中包含地球和三体世界已知的全部信息。如果程心他们进来,看到这一切,应该会很高兴吧。

但这些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你说的主宰者,就是影子?”

“是的,但严格说,影子是主宰的三维投影。”

“好吧,不管怎麽说,你和影子是什么关系?”

“我是影子的影子,为您服务。”

“小宇宙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帮您到达大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一点在云天明的预料之中,他知道影子不会送给他一处田园让他安度余生的。但他仍然为影子所掌握的神级力量而感到惊诧。

“时间呢?”云天明有些激动地问。如果能够到达任何一个时间点从而返回过去的话,那么有多少错误可以弥补,有多少生活可以重来呵。

“小宇宙的时间流逝是独立的,与大宇宙无关。但从您进入小宇宙的一刹,就建立了一个绝对时间点。我们无法去到绝对时间点之前的任何时间,但是却可以前往之后大宇宙中的任意一点。但我建议您不要去太遥远的时代,如果大宇宙进入了二维时代,您一出去就会被二维化,彻底毁灭。”

“另外那646个小宇宙呢?”

智子笑了笑:“抱歉,我不知道,一个小宇宙不可能知道另一个小宇宙的情况。我所知道的是,那646个小宇宙中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大宇宙,去执行主宰交付的任务。当然,迄今没有人成功过。”

“那么那些人还存在么?”

“绝大多数小宇宙都来自更高维的时代,照理说其拥有者已经不可能在三维世界活动了。在三维世界中我们给予的小宇宙只有十九个,我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

“那么为什么选我?”

“您的确不是最佳选择,但是没有时间了。三维宇宙是主宰的投影所能发挥作用的最低维度。主宰仍然可以投影到二维世界,但是不会再有智能,也不可能再阻止隐藏者,宇宙将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