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全本]作者:柳建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00:01:59
第一章
    这个西南的秋天才像个秋天。没有往年秋日里三两天一场的淅淅沥沥几日不停的细
雨,没有整天价低垂的浓浓淡淡捉摸不定的云层,秋阳高照,把个满岗满坝满山满川星
罗的青、香樟和柿子树叶晒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见的红色秋景。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运
兵车,贴着以急行军速度推进的步兵长龙隆隆滚进,把一溜尘土和隆隆轰鸣,留在沿河
婉蜒的土路上空,给这本就异样的秋景里,注入了一股让人骚动的燥热。一场规模不小
的陆军演习开幕了。
    集团军甲种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站在一辆运兵车上,在左右两个中尉的簇拥下,在
剧烈的颠簸中稳稳地向前运动。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边一指,装甲运兵车一个
急停斜到路边,碾出的尘土呛得几个躲闪不及的步兵剧烈地咳起来。范英明掏出怀表看
看时间,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斜挂在按树腰间的太阳,这一看,他刚毅的国字脸上,几颗
青春痘样的红疙瘩就分外地醒目了。略知这次演习成因的中级指挥官,看到范英明的青
春痘梅开二度,多半会暗笑他在这次演习中过于处心积虑了。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
在一场满编甲种师围歼乙种师一个加强团的常规演习中,主攻团团长根本用不着急个火
烧火燎,该得的一切,以闲庭信步般的态度,也如囊中取物。这场演习的成因与A师第
八任师长、现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年底退居二线大有瓜葛,范英明作为方英达的三女
婿,又被指定为主攻部队指挥官,严令自己的三个营比原计划提前八小时进入总攻位置,
在别人看来就多少有点费解了。向来以稳重在集团军中层军官中闻名的范英明突然冒进
起来,其实有难言之隐。他和方怡的婚姻实际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尽头,脸上的红疙瘩
并不是为演习心急上火的产物,而是一个过惯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壮男人,停了一年
性生活的生理反应。眼下,范英明还顾不得考虑这次独断会出现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
能在这次事先就导演好的常规演习中,充分表现出他作为一个陆军团长的价值。这种价
值只能在适度犯规中才能表现出来。既然已经决定在演习结束后和方怡离婚,那就不能
在这次演习中循规蹈矩当木偶,日后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战车又赖一程的黑锅了。
    范英明扭头看看停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串摩托,仔细辨认一下路那边急行军的步兵,
用力拍了右边那个中尉,大声命令道:“李铁,你去前面通知焦参谋长和唐龙,指挥所
四点钟以前,必须能投入使用。我在这里等等三营。”转过身又喊:“再快一点,快一
点。”
    特务连连长李铁跳下装甲车,把骑在摩托上的一个中士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话音落
下,已蹿出十几米。
    唐龙是A师的作战参谋,在陆军学院读书时已经有军事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恃才傲
物自然是难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营、上尉的官衔上行走,又难免要经常收获些怀才不
遇。这种收获一多,嘴就没了遮拦,演习方案一公布,他忍不住说了句“这像是小孩过
家家”,黄兴安师长听到汇报后,就打发他来一团体会一下是不是过家家了。唐龙到一
团后,仍不屑参与这种演习中,加上与团参谋长焦守志有些私交,成了一个悠哉游哉动
口不动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论说服焦守志把一团指挥所设在路旁一农家的新居,免了睡
帐篷之苦,又能借机向即将来一团协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讨个好之后,唐龙就叼着烟卷
四处闲逛起来。来到路边,看着步兵们汗水湿透的后背,冷笑够了,忍不住喊道:“加
油,加油,一昼夜推进一百四十里,应该发个奖牌!”
    李铁在摩托上做个特技动作,摩托前轮腾空,绕着唐龙旋了大半圈。
    唐龙躲闪着骂道:“混账!能这么开车吗?你这个范团长的大警卫员,胆敢把首长
扔下不管,也不怕‘蓝军’搞个擒贼擒王。”
    李铁龇牙一笑,“我哪敢!首长命令,指挥所三点半以前必须能启用。”抬头看看
正在农家房顶架天线的通信兵,认真说道:“唐龙,指挥所设在民房里,这怕是你的鬼
主意吧?你又犯规了!”
    唐龙淡淡说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总不能不顾军民鱼水情吧。当年红军路过这
里、后来解放军来剿匪,都把这一家当指挥所用。犯什么规?”
    李铁不怀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龙体金贵,想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吧。”
    唐龙道:“主要是为范团长的身体考虑,你没看这两天他的美丽痘一天一个样,叫
寒气一逼,恐怕会生病。谁都能病得,范团长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戏就没法唱了。”
    李铁左右张望一下,“积点口德吧!你以后说这种话,可要看看场合,部队这林子
也是啥鸟都有。”
    唐龙又掏了烟点上,仰脸吐几个烟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话对事不对人。我只
是不明白范英明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这种演习的弊端,范英明
看不出来?想不到他还搞急行军突进,太不可思议了。”
    李铁道:“演习计划不是你们作战、训练部门搞的?你是作战参谋,这计划怕也浸
有阁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举我了。”唐龙指指车流和人流,“大白天进行这种没有空中掩护的突进,
我可没那么大的胆让战士们送死。今天这能见度,飞行员在四十公里开外,用肉眼也能
看清是怎么回事,可计划上就是让C师等着挨打。玩沙盘,这也是学前班的内容。拍成
纪录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实战,就会血流成河。”他摇摇头接道:“三天后演
习圆满结束,便皆大欢喜了,该升的升,该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
    李铁道:“走走走,说两年了吧?还是再等等吧。”
    “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唐龙夸张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这样还用淘
金吗?行将而立,等不得了。我可……”
    话说一半停住了,只听脆生生的女高音由远而近,唱的是电影《上甘岭》的插曲。
    A师通信站分队长邱洁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机的位置上动情地唱着,乌黑的秀
发随风飘着,手里的钢盔向步兵挥着,后排三个女战士东倒西歪成各种姿势笑着,一车
异性的青春气息,拽得男兵们目光打着电闪,行军速度车前慢车后快,队伍在吉普附近
拥成一团。
    唐龙站在路边,咬着嘴唇听一会儿,看着这动人的情景由远而近,终于忍不住,黑
着脸吼道:“唱什么唱,看什么看!这是演习,不是拉练。”
    吉普车刹在唐龙面前,邱洁如红着脸跳下车,戴上钢盔,狠狠剜了唐龙一眼,对几
个战士说:“你们快去调试机器,别叫因为我们,让这些大首长们当了蓝军的俘虏。”
说罢,一个人径直走向一片桔林。
    李铁做个鬼脸,推了唐龙一把,朝邱洁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龙跟了过去,偷看一眼邱洁如的怒容,嬉皮笑脸说:“本来在路边接你,看那些
战士直眉瞪眼的胆子太大,没注意会伤你的面子,今后一定改正。”
    邱洁如仍不理唐龙,步子却慢了。
    唐龙又讨好说:“不是也赔罪了,消消气。你看这个指挥所怎么样?为了怕你再睡
帐篷,才选了这个地方,当然打的是擦边球。女主人一听有女兵来,把卧室都整理好
了。”
    邱洁如这才嗔怪地看了唐龙一眼,伸手夺了唐龙的烟,朝地上一扔一踩,“阳奉阴
违,这是今天的第几支了?电话里你不是说这次演习本是一场戏,不必投入,不必认真
吗?想不到你的醋劲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就换了灿烂的笑,“书上
说,吃醋的男人才算在爱情中,你及格了。”
    唐龙跟着邱洁如走出桔林,并没发现范英明的装甲车已朝指挥所这边开来,追两步
问道:“咱俩的事和我转业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这才是头等大事。”
    邱洁如玩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鱼,事情不好办了。我爸说了,邱家的女儿
只能嫁给有出息的军官。”
    唐龙搓着手道:“曾经当过兵还不够吗?你走慢点,咱谈的是个人军事机密。你没
对你爸说我这两年小试牛刀,在证券市场上的赫赫战绩?晚走一年,咱们这小家至少损
失三十万。”
    邱洁如看够了唐龙的焦急,自信地说:“我要嫁谁,我爸怕拦不住。这件事你就别
发愁了。我爸说,你要拿出三个能说服他的必须离开部队的理由,他就帮你脱军装。”
    唐龙大喜,掰着指头说:“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个副营职参谋,你爸二十九
岁,飞行团团长已经干得不耐烦了;第二,我对A师这种现状十分悲观,个别优秀的人,
无法改变它,说严重一点,在这里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这次演习来说,各
种人的内在驱动力,剖析出来让人心寒。恐怕团以上的干部思维的基础都是一个:今年
十二月二十五号,方英达副司令就到退休线了。”第一章
    这个西南的秋天才像个秋天。没有往年秋日里三两天一场的淅淅沥沥几日不停的细
雨,没有整天价低垂的浓浓淡淡捉摸不定的云层,秋阳高照,把个满岗满坝满山满川星
罗的青、香樟和柿子树叶晒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见的红色秋景。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运
兵车,贴着以急行军速度推进的步兵长龙隆隆滚进,把一溜尘土和隆隆轰鸣,留在沿河
婉蜒的土路上空,给这本就异样的秋景里,注入了一股让人骚动的燥热。一场规模不小
的陆军演习开幕了。
    集团军甲种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站在一辆运兵车上,在左右两个中尉的簇拥下,在
剧烈的颠簸中稳稳地向前运动。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边一指,装甲运兵车一个
急停斜到路边,碾出的尘土呛得几个躲闪不及的步兵剧烈地咳起来。范英明掏出怀表看
看时间,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斜挂在按树腰间的太阳,这一看,他刚毅的国字脸上,几颗
青春痘样的红疙瘩就分外地醒目了。略知这次演习成因的中级指挥官,看到范英明的青
春痘梅开二度,多半会暗笑他在这次演习中过于处心积虑了。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
在一场满编甲种师围歼乙种师一个加强团的常规演习中,主攻团团长根本用不着急个火
烧火燎,该得的一切,以闲庭信步般的态度,也如囊中取物。这场演习的成因与A师第
八任师长、现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年底退居二线大有瓜葛,范英明作为方英达的三女
婿,又被指定为主攻部队指挥官,严令自己的三个营比原计划提前八小时进入总攻位置,
在别人看来就多少有点费解了。向来以稳重在集团军中层军官中闻名的范英明突然冒进
起来,其实有难言之隐。他和方怡的婚姻实际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尽头,脸上的红疙瘩
并不是为演习心急上火的产物,而是一个过惯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壮男人,停了一年
性生活的生理反应。眼下,范英明还顾不得考虑这次独断会出现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
能在这次事先就导演好的常规演习中,充分表现出他作为一个陆军团长的价值。这种价
值只能在适度犯规中才能表现出来。既然已经决定在演习结束后和方怡离婚,那就不能
在这次演习中循规蹈矩当木偶,日后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战车又赖一程的黑锅了。
    范英明扭头看看停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串摩托,仔细辨认一下路那边急行军的步兵,
用力拍了右边那个中尉,大声命令道:“李铁,你去前面通知焦参谋长和唐龙,指挥所
四点钟以前,必须能投入使用。我在这里等等三营。”转过身又喊:“再快一点,快一
点。”
    特务连连长李铁跳下装甲车,把骑在摩托上的一个中士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话音落
下,已蹿出十几米。
    唐龙是A师的作战参谋,在陆军学院读书时已经有军事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恃才傲
物自然是难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营、上尉的官衔上行走,又难免要经常收获些怀才不
遇。这种收获一多,嘴就没了遮拦,演习方案一公布,他忍不住说了句“这像是小孩过
家家”,黄兴安师长听到汇报后,就打发他来一团体会一下是不是过家家了。唐龙到一
团后,仍不屑参与这种演习中,加上与团参谋长焦守志有些私交,成了一个悠哉游哉动
口不动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论说服焦守志把一团指挥所设在路旁一农家的新居,免了睡
帐篷之苦,又能借机向即将来一团协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讨个好之后,唐龙就叼着烟卷
四处闲逛起来。来到路边,看着步兵们汗水湿透的后背,冷笑够了,忍不住喊道:“加
油,加油,一昼夜推进一百四十里,应该发个奖牌!”
    李铁在摩托上做个特技动作,摩托前轮腾空,绕着唐龙旋了大半圈。
    唐龙躲闪着骂道:“混账!能这么开车吗?你这个范团长的大警卫员,胆敢把首长
扔下不管,也不怕‘蓝军’搞个擒贼擒王。”
    李铁龇牙一笑,“我哪敢!首长命令,指挥所三点半以前必须能启用。”抬头看看
正在农家房顶架天线的通信兵,认真说道:“唐龙,指挥所设在民房里,这怕是你的鬼
主意吧?你又犯规了!”
    唐龙淡淡说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总不能不顾军民鱼水情吧。当年红军路过这
里、后来解放军来剿匪,都把这一家当指挥所用。犯什么规?”
    李铁不怀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龙体金贵,想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吧。”
    唐龙道:“主要是为范团长的身体考虑,你没看这两天他的美丽痘一天一个样,叫
寒气一逼,恐怕会生病。谁都能病得,范团长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戏就没法唱了。”
    李铁左右张望一下,“积点口德吧!你以后说这种话,可要看看场合,部队这林子
也是啥鸟都有。”
    唐龙又掏了烟点上,仰脸吐几个烟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话对事不对人。我只
是不明白范英明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这种演习的弊端,范英明
看不出来?想不到他还搞急行军突进,太不可思议了。”
    李铁道:“演习计划不是你们作战、训练部门搞的?你是作战参谋,这计划怕也浸
有阁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举我了。”唐龙指指车流和人流,“大白天进行这种没有空中掩护的突进,
我可没那么大的胆让战士们送死。今天这能见度,飞行员在四十公里开外,用肉眼也能
看清是怎么回事,可计划上就是让C师等着挨打。玩沙盘,这也是学前班的内容。拍成
纪录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实战,就会血流成河。”他摇摇头接道:“三天后演
习圆满结束,便皆大欢喜了,该升的升,该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
    李铁道:“走走走,说两年了吧?还是再等等吧。”
    “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唐龙夸张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这样还用淘
金吗?行将而立,等不得了。我可……”
    话说一半停住了,只听脆生生的女高音由远而近,唱的是电影《上甘岭》的插曲。
    A师通信站分队长邱洁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机的位置上动情地唱着,乌黑的秀
发随风飘着,手里的钢盔向步兵挥着,后排三个女战士东倒西歪成各种姿势笑着,一车
异性的青春气息,拽得男兵们目光打着电闪,行军速度车前慢车后快,队伍在吉普附近
拥成一团。
    唐龙站在路边,咬着嘴唇听一会儿,看着这动人的情景由远而近,终于忍不住,黑
着脸吼道:“唱什么唱,看什么看!这是演习,不是拉练。”
    吉普车刹在唐龙面前,邱洁如红着脸跳下车,戴上钢盔,狠狠剜了唐龙一眼,对几
个战士说:“你们快去调试机器,别叫因为我们,让这些大首长们当了蓝军的俘虏。”
说罢,一个人径直走向一片桔林。
    李铁做个鬼脸,推了唐龙一把,朝邱洁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龙跟了过去,偷看一眼邱洁如的怒容,嬉皮笑脸说:“本来在路边接你,看那些
战士直眉瞪眼的胆子太大,没注意会伤你的面子,今后一定改正。”
    邱洁如仍不理唐龙,步子却慢了。
    唐龙又讨好说:“不是也赔罪了,消消气。你看这个指挥所怎么样?为了怕你再睡
帐篷,才选了这个地方,当然打的是擦边球。女主人一听有女兵来,把卧室都整理好
了。”
    邱洁如这才嗔怪地看了唐龙一眼,伸手夺了唐龙的烟,朝地上一扔一踩,“阳奉阴
违,这是今天的第几支了?电话里你不是说这次演习本是一场戏,不必投入,不必认真
吗?想不到你的醋劲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就换了灿烂的笑,“书上
说,吃醋的男人才算在爱情中,你及格了。”
    唐龙跟着邱洁如走出桔林,并没发现范英明的装甲车已朝指挥所这边开来,追两步
问道:“咱俩的事和我转业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这才是头等大事。”
    邱洁如玩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鱼,事情不好办了。我爸说了,邱家的女儿
只能嫁给有出息的军官。”
    唐龙搓着手道:“曾经当过兵还不够吗?你走慢点,咱谈的是个人军事机密。你没
对你爸说我这两年小试牛刀,在证券市场上的赫赫战绩?晚走一年,咱们这小家至少损
失三十万。”
    邱洁如看够了唐龙的焦急,自信地说:“我要嫁谁,我爸怕拦不住。这件事你就别
发愁了。我爸说,你要拿出三个能说服他的必须离开部队的理由,他就帮你脱军装。”
    唐龙大喜,掰着指头说:“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个副营职参谋,你爸二十九
岁,飞行团团长已经干得不耐烦了;第二,我对A师这种现状十分悲观,个别优秀的人,
无法改变它,说严重一点,在这里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这次演习来说,各
种人的内在驱动力,剖析出来让人心寒。恐怕团以上的干部思维的基础都是一个:今年
十二月二十五号,方英达副司令就到退休线了。”
范英明这时已经走到唐龙身后,站下了。邱洁如突然发现了范英明,一时也没反应,
呆呆的目光越过唐龙的肩头,盯着那张在钢盔的阴影里越发显得成熟阴郁的国字脸。
    唐龙继续说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军区第一副司令,近几任都由这个集团军军长
升任,大家都在琢磨方英达下野后的事。于是,这种演习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也能搞起来。
目的呢,是让方副司令高兴。我分在总部的同学告诉我,这次军委扩大会,就是下决心
走科技强军、质量建军这步棋的。弄不好,这回马屁要拍在马腿上了。”
    范英明忍不住接道:“上尉同志,你的分析可算是入木三分,不过还不够细。”转
过身冷冷地看着唐龙,见唐龙一脸尴尬低了头,僵硬地笑笑,接着说:“有一点你可能
是对的,如果严格按计划演习,方副司令肯定不高兴。谢谢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扭
头喊道:“李铁!”
    李铁跑步过来,“到”字像打个旱天雷。
    范英明道:“你去通知三营,天黑前向左前漂移五公里。”再转身盯着唐龙看:
“唐参谋,你到一团是协助工作而不是指导演习,不知我记错没有?”
    唐龙仰头立正答道:“演习期间,唐龙无条件服从一团首长指挥。”
    范英明绕着唐龙转半圈,“那你的位置就是作战参谋,而不是现行体制和作战计划
的评论员。我问你,把指挥所设在民宅,是谁的决定,有什么必然的理由?”
    团参谋长焦守志走几步答道:“是我决定的。”
    唐龙进入了正常状态,立正说道:“是我向焦参谋长建议的。这幢民宅的位置,正
对着前面的山口,山口那边是师演习指挥部,中间无山丘阻隔,便于上下通信联络。再
一点,利用民居伪装,还能增加指挥所的隐蔽性。”
    范英明真的左右前后走动着看,看过后不再纠缠这事,返回来又问:“蓝军现在的
态势如何?”
    唐龙有些倨傲地答道:“通过侦察,可以判定蓝军在严格按照演习的战役部署行动,
没有任何像你今天的诸多灵活机动,正在A师的扇形包围中,作束手待毙状。”
    范英明道:“如果这是战争而不是演习,如果你是我方最高指挥官,你现在会如何
做。”
    唐龙淡淡答道:“趁敌在该地区立足未稳,倾全部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聚歼
之。”
    范英明点点头道:“你是一个优秀的作战参谋,就按你说的办。你电报师指挥部,
称一团已做好一切战役准备,建议提前十六个小时发起总攻,如二团三团尚未到达指定
位置,一团拟单独发起一轮攻击,以增加这次演习的对抗强度。”
    唐龙呆呆地望着范英明,没做反应。范英明是想改变一下这次演习的性质,这是唐
龙没想到的。
    范英明疑惑地看看唐龙,“是我的命令没说清吗?按李铁的办事效率,三营现在已
开始行动了。唐参谋,这可能是不拍到马腿上的惟一办法,你去起草电报吧。”说罢,
朝装甲车走去。
    邱洁如感叹道:“当团长就这么凶啊,不是凶,是一种味儿。阿龙,你身上还少这
点东西。”唐龙歪头斜了邱洁如一眼,没说话。
    焦守志慌忙追上范英明,谨慎地提醒道:“老范,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呀?”
    范英明望着渐渐大起来的太阳,轻叹一句:“都在说我是这次演习的最大受益者,
我不争辩,我只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受人摆布的木偶。何况这只是一个建议,一个基本上
无望被采纳的建议,谈不上过不过。”
    焦守志又道:“老范,近来你脾气有点大,唐龙是个人才,又是师里派下来的,涵
养也不错。”
    范英明笑道:“你也会拐弯抹角了。人才倒是个人才,这种浮躁而有才的年轻人,
捧着捧着就捧成赵括了,将来只会纸上谈兵。我的越位只是以一个团长的名分给一个师
作战参谋一点难堪,恐有急于当师长的嫌疑。我知道人言可畏,有时也顾不了它了。”
    一团的请示电由机要参谋先交到A师政委刘东旭手里,此时,师长黄兴安正在一面
墙的地形图前聚精会神研究战场两军态势。本来,像A师这种甲种师,两年前已装备有
先进的自动化指挥系统,但因这个系统在全军区师一级单位独此一家,唱不起对手戏,
加上师、团级主官已习惯地图作业,这个系统一直没能被充分利用。黄兴安学了简单的
操作后,觉得用计算机指挥没有用地图来得简便且有味道,加上用这个系统指挥作战,
还需要学会或懂得几个专业的基本知识,便没再重视这个指挥系统。他不止一次表示对
毛泽东靠地图指挥打出一个铁桶江山的无限钦佩,并由此多次强调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
性和人定胜天的传统思想。一师之长的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A师各级指挥官的战争
观念。这次常规演习,A师那个计算机指挥系统都在各驻地闲置着,各级指挥所挂的仍
是大大小小的地图。演习按导演部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黄兴安便终日待在作战室,
面对巨大的地形图,追思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曾经创造的战争奇观。在A师师长的位置
上已稳稳当当熬过了三年,眼下又遇到方英达副司令退居二线的节骨眼上,黄兴安知道
稳妥是上上之策。在他看来,只要这次演习不出事故,他走进军一级领导班子,只是个
时间问题。
    师政委刘东旭读了电报,脸上浮出演习开始以来从未有过的兴奋。由军区宣传部副
部长升任A师政委只有半年多,尚未赶上一次军事演习。在政治机关待了二十余年,老
成谨慎的性格养成了七八分,这次兼了“红军”政委一职,刚进入角色,他就有了扑面
而来的舞台感,心里也怀疑过这种演习的效果,但没露出丝毫,生怕让人感到自己的外
行身分。眼和脑子这几天一刻也没闲着,看多了想多了,怀疑也聚多了,多得几次都要
喷薄出来。一见范英明的电报,刘东旭立即判断出这是对这种演习效果怀疑的另一种表
达,心理上已与范英明坐到一条板凳上了。
    刘东旭伸出手指弹一下电报,向黄兴安走去,边走边说:“黄师长,一团来电,请
示提前发起总攻,我看这个想法不错,水无常形,兵无常法嘛。”
    黄兴安接过电报仔细看了一遍,用红铅笔在“一团拟单独完成”下面重重画了一道,
抬起头笑着说:“刘政委,你在军区机关,常观摩大的演习吧?”
    刘东旭用手扶扶眼镜脚,也笑着说:“很少,观摩过几回,也是外行看热闹。这件
事当然是由你来定夺,只是范团长想的也有几分道理,似乎不该一口回绝吧?”
    黄兴安爽朗地笑出声来,“刘政委,刘政委,你我正班长副班长副班长正班长在政
治军事上合作大半年了,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打仗要死人,这演习组织得不好也要死
人。这种演习的目的是检验甲种师的基本功扎不扎实,像范英明想的这样,不和蓝军打
个招呼就冲上去,不打烂几百个头才怪呢。”
    刘东旭似不甘心,脱口说道:“这一次不是实弹演习,估计不会出乱子。”
    黄兴安又用铅笔朝纸上点点,“这一点也没估计错。范英明也没说大话,一团冲上
去,也能把常少乐的一团硬吞掉。不和蓝军打招呼,我敢和你打个赌,一个加强营今晚
拉上去,也能把蓝军解决了。”
    刘东旭有点吃惊,“不行吧?这次C师配属我们演习的是一个加强团,演习前一段
不过损失两个半连,一个加强营怕啃不动吧?”
    黄兴安又指着刘东旭大笑起来,“这是演习!你说的是战争。你站在蓝军立场上一
想,不是早当俘虏早安生吗?你要是看见常少乐在军部为争当一次红军发的那个脾气,
你就知道我说的一个加强营已经是优势兵力了。”
    刘东旭有些天真地问:“你说蓝军就不做一点抵抗了?要是这样,演习的意义在哪
里?”
    黄兴安认真解释说:“如果是团与团之间战术对抗,蓝军也会拼命的。这次演习目
的实际上是检验我们师的战役作战能力,C师完全是配角,说白了,就是我们的靶子,
炮轰枪打,选择权在我们。他们不过是能活动的靶子而已。”
    刘东旭又拿起范英明的电报看看,说:“我有些明白了,范团长这么做就改变了演
习的目的,检验的就是一团的战役作战能力。”
黄兴安一擂桌子,严肃地说:“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范英明总是等不及,当了
主攻团团长还不满意,就想过头了。当然,只动个一团就解决了问题,你我更该高兴。
可我们事后怎么向简团长、王团长交待?他们的几千人不变成拉练了吗?就这么一个梨
儿,只有分吃了才好。再说,这样做,日后常少乐见我们,还不恨得要生吞活剥?我们
一个师吃掉他一个团,他认栽,要是一个团吃掉他一个团呢?这就过分了。”
    刘东旭苦笑一下,“军事上我还得好好学习。是我糊涂,没弄清演习其实和象棋一
样,要车走直路炮翻山马走日子象走田。范英明这么做是不懂马别腿不能走,所以该提
醒他。”
    黄兴安一拍巴掌道:“刘政委,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范团长的积极性还是值得表扬
的。方副司令要来视察这次演习,这种机会不多了,小范想好好表现表现,也是可以理
解的嘛。老刘,你看是不是这样给一团回电:按原定方案继续演习。你们的方案是积极
的,已报导演部供参考。”
    刘东旭说:“可以吧。不过,换成真正的战争,那就是有两个导演部了,吃掉人家
一个团,谈何容易!”
    黄兴安友好地说道:“老刘,我也从来没把你当外人,你这些话在这儿说在这儿了。
方副司令年底就到站了,A师是他的老部队,他做过第八任师长。说句心里话,这种演
习的确弊大于利,它的前提是猫抓老鼠,无法体现战争的剧烈对抗性。可这是军部造的
计划,又报军区批准过的,我们只能执行。好在我们扮的是猫。方副司令去北京开会前,
还打电话说要来观摩观摩。这种时候,可不敢添乱。老师长一惯表现你说的兵无常势,
说来就来,脾气又坏,人要到点了,就更不好揣摸。”
    刘东旭听了黄兴安的分析,也感觉到事情有点棘手,来A师半年,只是在开会时和
范英明见见面,谈不上有什么深交,对范英明发这样一份请示电的用意也不敢妄下断语
了,如果范英明真是想独吞这颗梨子,演习结束后,可就有数不清的思想政治工作等他
去做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老黄,你在这儿坐镇足够了,我到部队去看看,
强调一下群众纪律,别让咱这游戏搅得四邻不安。”
    “周到,周到。”黄兴安站起来说,“我会和你保持热线联系。要是方副司令来视
察,你可要及时赶回。这样的方式见首长,机会不多了。”他走过去亲热地拍拍刘东旭
的肩。
    A师一团在演习第二阶段开始以来的异常行动,早就引起导演部成员、A师参谋长
高军谊的高度重视。这个陕北黄土高坡之子年龄已处副师的危险高龄区,如一年内到不
了正师位置,这辈子恐怕无法圆将军梦了。高军谊这个靠实干在A师一步一个脚印成长
起来的敦实的红脸汉子,一身的精明完全被体形掩藏了,惟独一双小而细长的眼睛能泄
露他内心的真实消息:对未来更加辉煌尚有希冀,更多的则是志得意满的温和了。范英
明带一团搞急行军式突进,高军谊佯装不知,但接到一团的请示电,那就得表明自己的
态度了,因为一团借演习搞强度训练不涉及一团以外人员的利益,而提出提前进攻,就
会带来混乱。这却是高军谊不希望看到的。
    看见C师一团参谋长出了导演部,高军谊走过去,压低了嗓子对集团军作训处长、
演习导演部副主任赵中荣说:“范英明摆出的架势像是要逞英雄,这事导演部得管一管,
不能过分偏向一团。”
    长得白净微胖的上校赵中荣一身的精明能干在举手投足中都会绵绵泄出,鼻梁上架
的小巧的金丝边眼镜不是近视镜更不是老花镜,它的作用在于掩饰主人眼睛里隐现的可
能会伤害到别人的锋芒。知道用两片平光水晶石改变些许形象,证明赵中荣是那种对自
己、对环境都了如指掌的早慧的人。
    赵中荣极快地眨几次眼睛,平和地说:“这事能管吗?你的位置又特另,管了更不
好。”
    高军谊忙问:“你这是啥意思?”
    赵中荣耷拉着眼皮道:“老高,别忘了我是西安人,一个省的人,脑子都差别不大。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集团军下一步的变化。陈军长接方副司令的班,没跑。董参谋长还
有几个月才能从国防大学回来,总部来过渡的金参谋长就回京了。二十八年来,除了方
副司令直接由A师师长直升军长,其他的军长都由参谋长接任。金回北京,那是为董腾
位置。”
    高军谊打断道:“你别拐弯了。”
    赵中荣说:“老高,这里也没旁人,我也想说点心里话。我这正团到年底也满三年
了,也该动动。你说我动到哪里好呢?”弯子绕得更大了。
    高军谊道:“集团军那么大,你老弟又是陈军长的得力助手,自然是全军最好的位
置。”
    赵中荣低头想了一下,“你觉得刘东旭这个人好不好相处?”说的像是更不着边际
了。
    高军谊道:“挺好的一个人,来A师半年,和常委一班人都挺合得来。我把你嫂子
她们的户口办到C市,有的人几年抓住这个小辫不松手,到刘东旭才把这事按下去了。”
    赵中荣冷笑道:“A师如今是黄师长的A师,刘东旭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懂得眼下
在A师如何当政委;充分尊重黄兴安,黄到军参谋长的位置上,以后遇到刘东旭的个人
问题,当然会开一路绿灯。你现在就欠了刘东旭的一份情,等你当了师长,A师就成了
刘东旭的A师了。”
    高军谊没想到赵中荣打了半晌飘忽派太极拳,还能在最后一指头点在他的腰眼上,
下意识地扭头看看敞开的门,索性装作小学生的样子问道:“你说这种可能还存在?我
今年已经四十六了。”
    赵中荣道:“A师的光荣历史你比我更了解,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自五五年以来,
A师的师长也都由师参谋长接任吧?到时候,上有刘东旭压你,如果参谋长也不和你合
作,这师长可就不好干了。”
    高军谊也不遮掩了,“这次演习,实际上是为范英明接我的位置铺路的,你在军机
关比我更明白。我这一辈子能有今天,也知足了。将军?祖坟上也没冒那股烟,想到那
一步,非得上边有人不可。我兢兢业业当师长,范英明想往前走,总不能把我一脚踢开
吧?不瞒你说,我只会走这种笨棋。方副司令退了二线,范英明说不定能坐火箭上。谁
不知道他一直把范当儿看!”
    赵中荣吃了一惊,不由得重新打量了高军谊一番,啧啧叹道:“老高,今天才算听
到了你的真心话,想得深呢。问题是黄师长只比你大三岁零四个半月,董参谋长怕是要
在军长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的。黄兴安一旦当了军参谋长,想升正军,还得想别的办法。
所以,你的出路只能是以成绩调出集团军。常少乐今年五十三,后年到站。弄不好,你
恐怕只能去接他的位置。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总不能让你挡住范英明的道吧?防止这
种结果,只能避免范当师参谋长。”
    高军谊还没这样考虑过,听得心里有点发虚,叹口气说道:“你肯到A师吗?我巴
不得你能来。可范英明能答应吗?就说这次演习,这导演部不过是衬托范英明的叶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知足吧。”
    赵中荣站起来走一圈,“老高,难得我们这样投缘。你要是认命了,也不会对范英
明提前进入一线这样敏感。人家能组织这样大规模的演习,咱也该好好利用利用这件事。
我看不用管范英明出不出风头,你只用让简凡的二团磨磨洋工,我只用煽得C师一团打
疯了,范英明就会付出惨重代价,一个团外加一个摩步加强连想吃掉C师一个团,可能
吗?”
    高军谊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赵中荣死看一会儿,像是已经经不起这个计划
的诱惑,颤着嗓音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能把范英明怎么样?”
    赵中荣得意地笑了,“如果范英明不再是方英达的女婿,得罪了他又怎么样?一个
团长还能把师长、参谋长掀翻吗?”
    高军谊眼睛一亮,“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消息可靠不可靠。”
    赵中荣说:“范英明要算是个血性汉子,总不能对戴绿帽子的事沉默吧?小姐方怡
恐怕早红杏出墙了,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几年内,坐上台湾独资有上亿资产的大公司
总经理的宝座。也就是说,方怡下一步就要成为台湾大资本家的儿媳了。我小姨妹的小
姑子是C市白云幼儿园的老师,说方怡几次去接她那瘸了腿的儿子,都是昌达公司董事
长亲自开的车……”
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军区演习观察组副组长朱海鹏上校走进来时,赵中荣正
在谈范英明和方怡的关系。身高一米八○、长相和身材一点也不沾土腥气的农民之子朱
海鹏十年前也是A师响当当的少壮派风云人物,二十五岁就在《军事学术》和《军事研
究》上发表引起军区和总部首长关注的长篇论文,在一个师的影响力,差不多等同于五
级地震。五级地震没有破坏力,却能让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它发生了、存在着。一个在
十年前就鼓吹中国军队向西方学习的连级军官,在做派上也有些西化,被人善意地略带
点讽刺和幽默地在背后讥称为小巴顿,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当然,谁也没去细想朱海鹏
和巴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比如朱海鹏肯定不会因为鞭打士兵遭解职,比如朱海鹏绝对
不会因为发现士兵的床板和蚊帐间镶贴一张印着丰乳肥臀只穿比基尼泳装的风骚女人画
而大发雷霆。更多的时候,朱海鹏体现出的是中国式的温和和中庸。当年,范英明先他
一步当了A师一团一营营长,就丝毫没有影响到朱海鹏和范英明间的惺惺相惜的友谊。
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充盈着类似敌意的味道,完全是因为方英达三女儿方怡的
介入。如再深究,责任就该由方英达来负,因为那时他只有一个女儿了,却让方怡在范
英明和朱海鹏之间自由自在选一个做丈夫。这个决定很不合方英达的个性,很优柔寡断,
原因恐怕是他也分不出范、朱二人的高下,把矛盾踢给了女儿。方怡那时正在开始品味
男性魅力的年龄,自然有一手握熊掌一手抓鱼的些许贪婪,使这项择婿工程拖了一年,
且有无限期拖延下去的危险。方英达这才要求女儿在一个月内作出决断。方怡嫁给了范
英明,朱海鹏只能在A师扮演一个情场失意的悲剧角色。当那时在A师当师长的陈皓若
告诉方英达,朱海鹏很快娶了家乡镇卫生院的一个小护士后,方英达决定改变一下朱海
鹏的环境,弥补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带给朱海鹏的伤害。于是,朱海鹏才在A师上下的
视野里淡出。谁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朱海鹏那时正面临忠孝不能双全的困难。作为
独生子,在父亲突然病倒、丧失了劳动力后,是不能全心全意追求爱情的完善的。因此,
方怡最终选择范英明给朱海鹏带来的打击就是有限的。小护士田梅兰卓越的表现,很快
让朱海鹏心满意足。这些年朱海鹏在田梅兰的强有力的支持下,把自己的军事理论家的
形象塑造得已须眉毕现了。一年前,因为田梅兰在一次车祸中长眠不醒,朱海鹏的生活
倾斜了,他不得不花很大的精力考虑母亲和女儿的未来。加上他的人生理想绝不是只当
个军事理论教官,而成为叱咤风云大将军的可能又并不存在,朱海鹏最近已在考虑脱军
装的事。因为以他在部队拿的微薄的薪水,无法让他尽到为人子、为人父的双重责任。
    因为和范英明、方怡有过一段桃红色的关系,赵中荣的话就像细针一样尖利,字字
入了朱海鹏的耳。一时间,朱海鹏僵住了,当了一会儿密谈的偷听者。当他从那些字里
行间品出赵中荣别有一番意味时,他感到了这个场面的尴尬,急中生智重重地咳一声,
搭讪道:“很对不起,听到了末尾两句,这件事我也听说了。真的是世事难料哇。我想
打个电话。”
    赵中荣见有台阶,顺着下来了,开玩笑道:“海鹏兄,你不想和三小姐试试破镜重
圆?当年,听说你也是热门人选呀。”
    朱海鹏笑道:“那百年的事了,休提起。”
    赵中荣朝门口走去,“老高,你别听他口是心非,咱们回避一下,让海鹏兄先在三
小姐那里挂个号。绿机子可接地方线。”
    高军谊哦哦着站起来也走了。
    朱海鹏扬手道:“别别,下边有情况报来,我咋办?”
    赵中荣扭头笑道:“陈军长回军部等方副司令,演习按部就班,这会儿不会有重要
情况。你放心挂你的号。”
    朱海鹏早就看清楚这次演习是个人利益驱动的结果,赵中荣和高军谊的密谈再次证
明了他的这种判断。和平太久了,军人这个职业已经变成一种纯粹谋生的手段了。既然
是谋生,个人利益就成了最主要的目的。随观察组来到演习区后,朱海鹏从导演部所带
设备上,也看出了演习与军队的整体利益毫无关联,不然的话,一场九十年代中后期的
演习,绝对不会只带七八十年代的落伍的装备。心境变坏后,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想借这
次演习闹出点大响动的雄心,也没和C师常少乐师长通话,站着发了一阵呆。
    正在这时,绿色电话机铃响了。朱海鹏拿起话筒一听,那边自报是黄兴安。
    朱海鹏说:“赵副主任刚出去,我叫他去。”
    黄兴安亲热地说:“是海鹏主任吧?”
    朱海鹏面露惊讶,“黄师长,你怎么听出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四年多没见
了。”
    黄兴安道:“你的声音隔十年八年也忘不了哇。这次你来观摩A师的战役演习,可
一定要在方副司令那里多美言。虽然你走了多年,我可一直是把你当A师的虎将看待
呢。”
    朱海鹏忍不住哼一声,“这种演习,多年不搞了,一搞就是一篇锦绣文章,用不着
锦上添花。再说,我一个小小教研室主任,也没有资格对这种演习评头论足。”
    黄兴安像是根本没听出朱海鹏话中带刺,依然十分亲近他说:“老弟太谦虚了。全
区谁不知道在作战和训练上,你能当方副司令一半的家?我打电话不为别的,只是想问
一下方副司令从北京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我们也好先做个准备。”
    朱海鹏听得心里有了气,眼珠子转转,咬咬嘴唇说:“黄师长,这次我来观摩,虽
是方副司令点的名,但观察组就有四个人,我的评价影响力有限。方副司令怕是已经回
来了,听说陈军长已经去接他了。他的方式向来很别致,我猜他肯定要直接来演习现场。
这可是他任上最后一次视察演习了。”
黄兴安声音有点变,“谢谢你的情报,我一定好好安排,让老首长看个满意。”
    朱海鹏本要放下话筒,像是意犹未尽,又即兴说道:“部队点验过没有?”
    黄兴安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老首长的意图了?”
    朱海鹏随口道:“方副司令是真打过仗,要退下来了,我想他肯定不会放过感受一
下枪林弹雨的机会。,要是点验得不仔细,空爆弹中混上个把真家伙,这个……我只是
猜的,不过他真要去一线,你们也可以拦嘛。”
    黄兴安放下话筒,看着地图的眼睛发直了。方英达要做的事,集团军可没一个人能
拦得住。从驻地开拔前,师里已经组织过一次点验。可演习已进行近一周,人员来往不
断,会不会又出现新的事故隐患呢?近几年的官兵关系也大不如前了,还是谨慎一些好。
他喊来一个参谋道:“给各团发个命令,今晚八点以前,部队再组织一次点验,严格查
找事故隐患。”
    朱海鹏和黄兴安通了电话,很疲惫的样子出了导演部指挥室,喊了正在和军区训练
部部长、演习观察组组长童爱国说话的赵中荣:“赵导演,平安无事,再贻误战机,本
人不负责。中间黄师长问方副司令行踪,我讲了陈军长正接他来战区视察。消息没传走
样吧?”
    赵中荣开玩笑说:“看你蔫得像个软茄子,怕是没候补上吧?”说笑着,和高军谊
一起进了指挥室。
    朱海鹏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越野吉普正朝这边开来,转身对童爱国说:“童大部
长,对我区第一主力师这次战役演习感受如何?”
    童爱国大校意味深长地笑笑:“站在训练部长的角度看,我相当满意。一团的整体
素质,放在全军也是超一流的,一天一夜推进近七十公里,速度是二战后期巴顿军团推
进速度的近五倍,比俄军九十年代平均日推进速度高出十公里,可以和美军比一比了。”
    朱海鹏问:“站在作战部长的位置看呢?”
    童爱国道:“我现在是训练部长,而不是作战部长。”
    朱海鹏伸手捣了童爱国一拳,“少耍滑头。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这是耗资百万而
百无一用的花拳绣腿,可你竟大笔一挥批了这样一个计划。大道理不讲了,拿这一百万,
可以使一个甲种团实现指挥自动化。”
    童爱国委屈道:“我的大理论家,你可别冤枉了好人。自从我当了训练部长,训练
费可是一分钱也没打过这种水漂。这次演习费用,军区没拿一个子儿,A师出大头,军
里出小头,请我们来捧个场,我们敢不来吗?再说呢,人家这个计划是先送军区白副参
谋长画圈的,白少将画了圈,童大校敢不画吗?”
    朱海鹏冷笑一声,“一个师拿六七十万做这种官样文章,就不心疼?这要多少个战
士养几年猪种几年菜呀!说白了,不就是想让方副司令退二线前高兴一下吗?我看未必。
你也该给方副司令提前汇报汇报。不说了,看来我是迂腐透了。”
    童爱国摇头说:“可怕的是促成这场演习的原因根本无法找出来。我也不是表白自
己,几个节骨眼,我都想越级向方副司令反映,每次他都不在。这也是天意吧。”
    一个精精干干的中尉走进来,面对朱海鹏和童爱国敬个礼,把一个纸条递给朱海鹏
道:“朱主任,常师长说如果方便的话,务必请你今晚去一下。”
    朱海鹏展开纸条,探头过来的童爱国已念了出来:“‘猫头鹰的眼睁开了。’这是
什么意思?”
    朱海鹏登时精神焕发,收起纸条,神秘地说:“这也是天意。这支部队总还有敢舍
身家性命求发展的人。如果不是看到这种希望,这身军装我一天也不愿穿了。组长同志,
请你批准我到C师‘前指’走一趟。”
    童爱国说:“你是观察组副组长,你本来就有权到处观察观察。看你的样子,像是
吃了兴奋剂。你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朱海鹏伤感地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事你知道太早没好处。我是想让这一百万
演习费花得值得。具体你就别问了。很可能这是我在军队的最后一次亮相。赵连长,咱
们走。”
    童爱国等朱海鹏跑到北京213跟前,忙追过去喊道:“海鹏,你说最后一次是什
么意思?”
    朱海鹏探头说道:“这件事如果砸了,明年咱们就是军民鱼水关系了。”
    吉普猛地蹿了出去。
    C师师长常少乐就在附近的树林里等朱海鹏。
    常少乐一上车就说:“我要拉你去喝几盅,这两百多万投进去,我可是压上了身家
性命。”
    朱海鹏接道:“还有一个职业军人的沉浮。”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时子,“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五十三岁的正师,只有沉没有
浮。”
    朱海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常少乐,“要是有识才的,只会让你浮出来。这一周看到
的、听到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就想,你们能压上身家性命,把两百万投进去,我也该
压上身家性命,让这两百多万在合适的时候放出光来。”
    常少乐笑道:“这两年没你这个忘年交不停地打气,我可撑不下来。不服高科技是
不行,我一看那玩艺儿,整个懵了,黄兴安的整个部署真清楚得跟照片一样。”
    朱海鹏说:“这场演习真是时候。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方副司令可能会喜欢看这个
节目。”
    常少乐问道:“是什么节目,你能说说吗?”
    朱海鹏道:“这要看A师配合得怎么样了。没想到江月蓉用十几天就把它调试出来
了。”
    常少乐笑道:“C师若能打个翻身仗,你和江小姐都是大恩人。我呢,也替你做点
工作,已经打探出来她如今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你们俩现在还是江总、朱主任这样叫,
彬彬有礼。我想当个红娘,促你们两家合一堆过,用这方法还你们的情。你看行不?”
    朱海鹏说:“你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战在即,提说这种事。实话对你说吧,
我早就判断出她是单身女人了,她恐怕也猜得出我也是光棍一条。叫江总、朱主任,只
是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你想用当红娘还情,太便宜你了。”
    常少乐挠头笑道:“我的眼拙,第一回你带她来,我看你像是第三者插足。你们认
识小一年了,真的就没谈家长里短?”
    朱海鹏道:“谈,只谈各自的女儿。”
    这个时候,方英达乘坐的直升机徐徐降落在集团军军部礼堂外的一片草坪上。陈皓
若军长等人已早早迎在那里。
    方英达结实魁梧的身体踏上几个战士飞快抬过去的台阶,仰起刚毅、坚韧的泛着高
原红一样的脸,眯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看在蓝天上飘动的一群群绵羊一样的云朵;一头
雪亮的白发像一面生命之旗,随风飘扬;两道半黑半白的浓眉,使方英达更添几分通常
讲的仙风道骨般的神韵。他的脸色红得有点不正常,透出的信息只能读作疾病或过度的
疲倦。他慢慢走下四五级台阶,中间略作停顿,两眉蹙了蹙,面部肌肉紊乱地跳跳,像
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过,他一直挺拔地走着,点头向站立一排的下属致意。突然,
他的右腿一顿,身子向右一歪,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腹。一个上尉一个箭步过去扶住
了方英达。
    方英达慢慢扭头,威严地盯住上尉,慢慢说道:“我自己不会走路吗?”
    上尉讪讪地松了手,闪在一边。这突然的变故,使平素的寒暄无法进行了。陈皓若
少将只好跟着方英达走。当陈皓若发现方英达没有走向草坪外停放的奥迪轿车,而是朝
礼堂走时,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方副司令,你从北京飞回C市,又直接从机场飞到这
里,四个小时了,还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吧。”
    方英达脚步没停,脸微微偏向陈皓若说:“不是赶着看你们这场演习吗?先把演习
方案拿来我看看。给我泡杯热茶来。”
几个参谋干事飞快地跑走了。方英达刚在礼堂落座,一个漂亮的女战士就跑步过来
把茶杯摆在一把椅子上,因为慌张,茶杯盖子掉到了地板上,一声清脆的了当,像定身
咒语一样,把大厅的人都定在原地。
    方英达弯腰拣起没了提手珠的杯盖,笑着说:“小鬼,没关系,你还是个列兵嘛,
要学会沉着,错就少了。你们都坐呀,站着干吗?”
    只有陈皓若挨着方英达侧身坐下了,其他的校官尉官都站着。女兵早流了眼泪。
    方英达和蔼地笑笑,“小鬼,哭鼻子可不好,已经是列兵了嘛。”
    女兵呜地一声,掩面朝门外跑去。
    一个中尉追几步,喊道:“回来!”
    方英达摆摆手说:“蛮有个性,像我家小三小时候,你们不要为难她。”
    方英达的随行秘书梁平一见方英达有了笑脸,自己坐下来,招呼道:“坐下吧,坐
下吧,又不是没位子。”
    方英达呷口茶水,朝沙发上一仰说:“形势逼人呀。这次会正式确定了科技强军、
质量建军的发展方针。陈军长,这次演习,都有哪些新鲜的内容?”
    陈皓若还没回答,参谋已将演习方案送到方英达手里。方英达仔仔细细看了前两页,
后面便不耐烦了,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把演习方案重重地拍在椅子上,侧过脸盯住陈
皓若看。陈皓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英达也站了起来,淡淡地说一句:“陈军长,你们的闲钱不少嘛。”迈步向外走,
“还是看看演习情况再评价吧。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话是绝对
真理。陈军长,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许这种演习也有了新东西,这几年A师的装备也算
说得过去了,前年配了自动化指挥系统,三个月前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也下发了,用这种
办法演练一下也好。”
    陈皓若下着台阶说:“吃完饭再去吧,你也该休息休息。总攻时间是明早八点,你
在军部歇一晚也来得及。”
    方英达径直走向飞机:“晚饭到军‘前指’吃。”
    陈皓若硬着头皮跟了过去。方英达的期望显然与演习的实际情况相差太远。事到如
今,演习已进入单行道,无法改变了。陈皓若怎么也想不到,乙种师C师正准备刮起一
场风暴。
    常少乐、朱海鹏下了车,不由得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指挥所右侧本是一片低
矮的香樟林,偏有几棵高大挺拔的银杏玉立在香樟群中。银杏树下,江月蓉身穿一套白
色套装,慢慢在银杏树下行走,不时仁立树下,仰脸凝望高高的树冠。此情此景,朱海
鹏一下就想起了法国风景派画家柯罗的那幅著名的风景画《蒙特芳丹的回忆》,正在想
眼前这幅景色和名画有哪些不同,腰眼处被人捅了一下。
    常少乐推朱海鹏一把,压低嗓子说:“眼看着是在怀春嘛,这时候进攻,事半功
倍。”
    朱海鹏红了脸,咬牙说道:“这是怀旧,你懂不懂?回忆往事。”
    常少乐正要说什么,看见江月蓉已发现了他们,正朝他们走来,忙拉了朱海鹏一把,
迎上前去。走近了,朱海鹏才发现江月蓉出浴后的成熟少妇的美不可抗拒。一头湿漉漉
的长发披散在线条优雅的身体上,随着身体的起伏,像在演奏着迷人的乐曲;满脸熟透
了的桃红,在饱满的胸部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鲜艳欲滴。火红的夕阳挤过树缝,照得人
怦然心动。
    朱海鹏生涩地笑着,多少有点失态地搓着手,略带口吃地说:“江,江总,没想到
是你。我还没见你穿过便服。”
    江月蓉大大方方看着两个男人说:“一次性调试成功,任务算完成了。我只带了一
身军装,这几天脏得像个泥猴。常师长,你的战士可真好,在这种条件下,竟烧了十来
盆热水让我洗澡,这才换了衣裳。这不算违反战时纪律吧?”
    常少乐哈哈笑道:“你天天这样到我的士兵面前走一走,C师的战斗力能长百分之
三十,犯什么纪律?”
    朱海鹏接道:“江总给你们师开通一只天眼,你那个长百分之三十,太保守了。”
    江月蓉摆摆手说:“总设计师还没验收,这样评价太早了点吧。”
    常少乐说道:“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你们一个总设计师一个总工程师先单独谈谈,
我去炊事班看看能不能喝二两庆功酒。”
    常少乐走后,朱海鹏和江月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又像是所有的
话都已多余,僵在那里,僵得有点尴尬了。
    江月蓉终于说:“你真相信我有这本事?”
    朱海鹏说:“坚信不疑。”
    江月蓉抿抿嘴说:“总算没让你失望。”
    朱海鹏说:“放眼全区,你我肯定是最佳组合。”像是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双关,便
顾左右言地说:“你该回去看看小银燕了。”
    江月蓉说:“你还是去验收验收吧。”
    两人一起向临时搭建的指挥所走。夕阳把两个和谐的剪影在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画
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现代化指挥中心,一块两米见方的大液晶显示屏占
据了最突出的位置,作战地图已被挤到门后的墙壁上,表达着与历史丝丝缕缕的联系。
蓝军司令、C师一团团长楚天舒,正在指挥操作员输入A师各部的番号。显示屏上,一
个蓝圆圈被半个红圆圈紧紧包围着,仔细一看,这个半圆红线中间断裂出两三厘米长的
间隙。
    楚天舒道:“不可能是显示屏出问题了吧?”
    朱海鹏走近了仔细看看:“不会。为了证明这套战场微波显示系统一次调试成功,
我违反一次演习纪律吧。那断裂的一段,正是A师一团和二团间的结合部。范英明这次
一反常态,像是准备用一个团就吃掉你们,自然是走得快。”
    楚天舒惊叫一声:“天嘞!那可是宽四五公里的无人区呀!”
    朱海鹏右手托着下巴,来回踱着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常少乐进门一见朱海鹏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是不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朱海鹏猛地抬起头,冷峻的目光直射楚天舒的眼睛,十分严肃地说:“天舒兄,如
果这是战争,你又拥有了这些技术,你是等明早和敌人正面决战呀,还是采取其他行
动?”
    楚天舒很干脆地回答:“留两个连与敌一线部队保持接触,主力趁夜黑从结合部插
入敌后,待强敌阵形紊乱后,依靠这个宝贝,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朱海鹏接道:“我们的战场自动指挥系统还没成网,主力突然消失于无形就是大
胜。”话锋一转,“这场演习的成因,用不着我说你也明白。你想不想通过我们的努力,
彻底改变这次演习的性质?”
    楚天舒有些悲愤地说:“这种指定的败军之将,我连续干了三年了。你千万不要说
出这要负什么责的话,说了,那就是你朱海鹏错看了我。你、江总和C师七千将士的心
血总该流到有用的地方。你说咋办,事后我楚天舒一人担了。”
    朱海鹏疾走两步,朝楚天舒的胸部捣了一拳,“机会千载难逢,你我就一起共荣辱、
同进退吧。如果没人明白我们的用意,今年我俩一起脱军装。”
    常少乐有点发急了,走几步说道:“你们把我这个师长放在什么位置上?要牺牲,
也要先牺牲我这个老家伙。海鹏,反正我是要到线的人,方老爷子早把我打入另册了,
一口破罐子,能听个响,我也满足了。你不一样,是局外人,犯不着冒这个险。再说,
方副司令对你……”
    朱海鹏粗暴地打断常少乐:“这是蓝军司令和演习观察组副组长在实行‘将在外君
命有所不受’的方针。你来蓝军指挥所只是接江总离开战区,这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盯着常少乐的眼睛看看,语气缓和了一些道:“C师这个局面,缺楚天舒缺朱海鹏可
以,惟独不能缺常少乐。再说,我不离开部队,家里的难题也无法解决。C师的自动化
指挥系统还没完善,常少乐不当师长,这几年大家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保存了你,我
就是脱了军装,不是还可以做C师的编外工程师吗?”说得几个硬汉眼里都闪动着泪光。
    常少乐忘情地扑过去和朱海鹏紧紧拥抱,然后紧握着朱海鹏的手说:“海鹏,你比
我强,有大局观,知道取舍,是帅才呀。”
    朱海鹏真诚地说:“在C师搞三年试点,所得可受用终身。七千将士可以勒紧裤带
搞高科技,我有什么不可以牺牲呢?”
    常少乐爽朗地笑起来,直笑得瘦长的身体飘飘晃晃,松开手击了朱海鹏一掌,“咱
们别再相互吹捧了。我听你的,日后只说来接大功臣江月蓉。可我总该知道你咋部署的
吧?”
    江月蓉见几个男人心情过于沉重,善解人意地开玩笑道:“不就是没按演习计划亦
步亦趋木偶样走吗?用得着弄得跟上刑场一样?少了谁,这地球不照样转?”
    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未海鹏充满感激地看了江月蓉一眼,转身对楚天舒说:“先令一线部队主力向A师
一、二团结合部集结。为保证万无一失,你要亲自带部队趁夜黑插过去,越快越好,时
间由你掌握。”
    楚天舒说:“计划是明天早上八点红军发起战役第二阶段,后半夜行动似乎更安
全。”
    朱海鹏道:“你考虑得很对。我估计方副司令今天肯定会赶到A师,范英明也不是
吃素的人,迟了怕生变,还是前半夜行动吧。你带部队插过去后,这套设备还是连夜运
回师里好,这指挥所的条件太简陋了,仪器又太娇贵。”
    常少乐接道:“是呀是呀。二百多万,这样一场演习就报销了,不值。楚团长,你
既然冲过去了,还是要瞅准机会拣几个软柿子吃吃,要不事后人家误认为我们执行的是
逃跑主义路线。”
    朱海鹏打趣道:“常师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一着要是正好打在七寸上,可
真够黄兴安他们喝一壶了。姜还是老的辣呀。”
    常少乐彻底露了真性情,“对你们这种真人,我也不说假话。常少乐这么做,确实
也存了点私心。我在A师参谋长的位置上去国防大学,心里野得很,想着读了黄埔军校,
以后就上了高速公路了。谁知一回来,参谋长变成了黄兴安,我变成副师长了,主管后
勤。那时觉悟不高,闹点小情绪,一闹就长个小辫子。人家一抓就把我从甲种师抓到了
乙种师。颓废了三年,遇到你朱海鹏,觉悟才慢慢提高了。不说这些了。黄兴安明天喝
一壶,咱们今晚先喝一壶。走,喝酒去,算为你们壮行。”
    朱海鹏说:“楚团长,给我留一辆装甲车,明天我去会会范英明。我明你暗,咱把
这出戏唱精彩点。”

    傍黑,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范英明看见刘东旭出现在一团,就知道这次演习只能演规定之内的节目了,心就灰
了下来。心一灰,脸色就不好看了。
    刘东旭阅人太多,马上笑呵呵地说:“我可不是来督战的,是来学习的。”
    范英明忙把刘东旭迎进指挥所。
    唐龙拿一张电报跑步过来报告:“黄师长急电。”
    范英明皱着眉头说:“念!”
    唐龙读道:“方副司令即将到达‘师指’,你团为什么迟迟不报点验结果?悉,方
副司令对演习有看法,可能要到一线视察,更需认真对待。如刘政委在你团,请他留下
指导下一步行动。”
    刘东旭接过电报再看一遍,笑着说:“我这个婆婆好伺候,你们按你们的计划行动,
出了问题我负责。”
    范英明见刘东旭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知道已经无法坚持实行提前进攻的计划了。沉
默一会,抬头看着唐龙说:“令各营和摩步连进行一次严格的点验,最前沿部队也不例
外。”
    李铁带三辆摩托至,“团长,蓝军一线部队有异常,是不是要进行夜间监视。”
    范英明耸耸肩道:“蓝军也是方副司令领导下的部队,在这种演习中还能变出什么
花样?叫炊事班想法多整几个菜,给刘政委接风。”
    此时,蓝军主力在土岗和树林的掩护下,正在悄悄集结。
第二章
    方英达、陈皓若一行数人在日落之时到达导演部。方英达一言不发地在作战室、信
息处理中心看着,几次把目光盯在门框上用有机玻璃精制成的指示牌。方英达最后盯着
写着“贵宾室”的牌子像个石雕一样久立不动。
    陈皓若脸色铁青,牛眼瞪着赵中荣,咬着牙说:“瞧你们干的好事!把这些鸟牌子
马上给我砸了。”
    赵中荣、高军谊几个人忙不迭地分头去取那几个指示牌。
    方英达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朝人群扫了两遍,小声说道:“怎么没见朱海鹏?我
临去北京前,要求通知他参加观察组,梁秘书,是不是你把这个命令贪污了?”
    梁平向前走一步答道:“当天我就通知了陆军学院。”
    童爱国也向前走一步,立正说道:“方副司令员,朱海鹏下午去了蓝军司令部,他
将随蓝军对第二阶段的演习进行观察。”
    方英达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赵中荣抱着几个牌子往外走,喊一声:“你站住!做这
几个牌子是不是没花钱?败家子儿!”
    赵中荣灵机一动答道:“我是要把它送到仓库里去。”见方英达不再阻拦,径直走
了。
    方英达看也不看导演部内部的设施,转身又朝外面走。
    陈皓若愣了一下,忙说道:“老军长,你还要到哪里?”
    方英达冷笑一声:“我是来看演习的,不是来参观这种衙门的。先去A师指挥部,
闻不到硝烟味,就去一团指挥所。要是那里也是个小衙门,我就到营里、连里、排里、
班里去。我就不信偌大一个集团军,就没有我想看到的东西。”
    陈皓若急了,横跨一步,笔直地挡在方英达面前,动情地喊一声:“老军长,工作
上有失误,你尽管批评。你看不上这些败家子,骂娘也行。可你不能连口热茶热饭也不
吃呀。”
    梁平也站过来劝道:“首长,这一天你只在飞机上吃了一点点心,演习不是明天上
午才开始吗?你想看,也得吃饭呀。”
    陈皓若又说:“老军长,这是你的老部队,几万人的血是热是冷你最清楚。你要去
A师,吃了饭我陪你去。你的脸色不好,要是……”
    正劝着,方英达的身子兀地一摇,右手又下意识顶在肝部。梁平眼疾手快,过去扶
了方英达,扭头声嘶力竭地喊:“军医,军医——”一干人登时乱作一团。方英达在陈
皓若、梁平的搀扶下,走进贵宾室。
    赵中荣从外面走进来,拉了木呆呆站着的高军谊一把,低声说:“样子像是低血糖,
喝点糖水就好了。这气生得好吓人,赶紧和黄师长通个气,让他事先准备准备,弄砸了
对谁都没好处。”两人悄悄进了作战室。
    穿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黄兴安接着高军谊打来的电话,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年轻时读闲书,他
记死了柳青说的几句话:人生的路虽然漫长,可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
虽然年轻时代已过,可紧要处仍会不时出现,还是需要认真对付呀!他掏出皱巴巴的手
帕子揩了一把冷汗,竭力镇静而威严地对着话筒说:“知道了,随时报告最新情况。”
放下电话,黄兴安心里道:亏得他老人家没直接飞来!他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心里盘算
道:只要演习不出岔子,谅老爷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他朝门外喊一声:“来人。”
    一个上尉应声而入。
    黄兴安吩咐道:“再叫个干事和助理员来。”
    上尉跑步出了指挥部。秋天日短,这一会儿功夫,天已黑透,几颗星星在寂寥的高
远的天幕上闪着。三个年轻军官仓仓惶惶奔向师指挥部,脚步声和身影搅得这夜显出一
片迫急的紧张。
    黄兴安彻底回到了从容、镇静的状态,背着手在三位军官面前来回走着,“回去通
知各部门负责人:方副司令员和陈军长很可能在两小时后乘飞机来视察。眼下要做这么
几项工作:第一,检查各个部位,把所有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东西,统统给我取了。第
二,司政后三家各自开动脑筋,把指挥部再弄出一些逼真的战时气氛。第三,把准备接
待上级领导视察的席梦思床、简易沙发统统拉出指挥部,换成行军床。第四……”他停
顿了下来,低着头慢慢地来回走着,细想着能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绝活,好给方英达留
下最深刻的印象,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心里一亮,抬起头一字一顿说:“告诉炊事班
设法在明早六点前熬出一锅不稀不稠的小米稀饭。”
    一个中尉说:“师长,演习没带有小米。”
    黄兴安瞪了中尉一眼,“还有十个小时准备时间,三团、二团驻地离这儿有三千五
千里?方副司令犯了胃病,胃口就不好,小米稀饭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对了,再搞几袋
芽菜。他说过,吃馒头喝小米稀饭就芽菜,给个神仙都不当。”他走过去喝了一口茶水,
“第五,前三件事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你们下去吧。”
    不一会儿,A师前线指挥部里里外外,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一片嘈杂。一辆越野吉
普慢慢移动了。
    一个声音叫着:“等一下。罗助理,再安排一个司机,轮换开。你们干脆去金城找
粮店买吧,那里可能有新小米。顺便再到日夜营业的超级市场买芽菜。对了,再买三五
斤半肥半瘦的腊肉。腊肉最好从老百姓家里买,要那种用松柏叶子熏出来的。黄师长已
经说过商店卖的腊肉不好吃了。”一个黑影跳上车,吉普消失在夜幕中。
    这个时候,楚天舒正率蓝军主力朝A师身后穿插。装甲车和所有机动车辆都没发动,
被战士们推着向前移动。
    楚天舒看看夜光表,焦急地催促:“能不能再快一点?”
    一个中尉说:“团长,推了四公里,战士们实在没气力了,这里已越过A师一团右
翼第二道防线,又在四公里无人区的中间,完全可以发动车辆了。”
    楚天舒说:“一旦被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通知部队,再咬咬牙。”
    中尉道:“团长,装甲车的声音,一千五百米外即减弱得不能确认是装甲车。这儿
离一号公路尚有六公里,只有冲过去才安全。”
    楚天舒说:“你这计算科学吗?”
    中尉道:“装甲兵学院学了四年,这是ABC。除非A师已经装备了预警雷达。再
说,A师明早进攻,就是听到一点什么声音,也不至怀疑。我们可以十辆车一起,分组
走。”
    楚天舒挥了一下拳头,“就这么办!他们就是有预警雷达,未必能用在这种演习
中。”
    蓝军在A师一、二团防御的间隙里,大摇大摆运动过去。善后部队很快把留下的痕
迹消除。

    A师一团临时指挥所内,各参谋人员正在紧张地工作,小院内一片杂乱、繁忙。
    范英明披着呢子大衣,站在一棵树下默默抽烟,间断的暗红色光亮,把那张轮廓分
明的脸映得忽隐忽现。刘东旭从厢房里踱出来,悄然走到范英明身边,默默看了几眼,
说道:“英明,你好像心事很重。”
    范英明遮掩着:“没什么,没什么。还不是觉得这种演习太像演习了。”
    刘东旭关切地说:“我和你接触不多,可我早知道你这个人。肯定遇到其他烦心的
事了。我到一团这几个小时,你从未把一支烟抽完过,可又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说完
弯腰拣起四五个半截烟。
    范英明低头踩踩几个烟头,抬头说道:“政委,谢谢你的关心。最近,家里的、个
人的事多了一些,有些乱,一下不好理出个头绪,心里不免烦躁。不过,这不会影响工
作,这一点请你放心。”
    唐龙从设在堂屋的作战室走过来说:“‘师指’来电,说方副司令有可能连夜到一
线视察,要我们做好迎接的准备工作。”
    范英明接过电报,凑着门口的一方光亮扫了几眼,递给刘东旭说:“这到底是演习
呀还是做戏!来就来吧,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没什么好准备的,他夜里来,就看看战士
睡觉,他明天来,就看A师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吞掉敌人一个加强团。”
    唐龙看看刘东旭看看范英明,咳了一声说:“刘政委,范团长,我有个担忧,不知
该不该说。”
    刘东旭说:“你说说。”
    唐龙再咳一声,“几个月前,我和朱海鹏见过一面,我才知道他在C师搞试点,已
经搞了一个微波战场监视系统。需要的资金,全部由C师自筹。C师的开荒种菜,搞得
很好,大棚就有五百来个……”
    范英明不耐烦地摆摆手,“别扯太远了。”
    唐龙说:“三营拉上来后,如果二团到现在还在原来预定位置,一、二团中间就会
出现三四里宽的无人区。我有个预感……”
    范英明实际上已听进去了,嘴上却说:“不要用预感这个词,我要听令人信服的分
析。”
    唐龙顿了顿说:“如果C师这个战场监视系统搞成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这个无
人区。如果不是演习,是战争,今天晚上可能就是战役主动权易手的分界线。”
    范英明没表态,走进作战室,对着地图仔细看。刘东旭和唐龙也跟了进来
刘东旭说:“唐参谋,你到底担忧什么?”
    唐龙笑一下,“我这个担心,前提是战争。我们这次建立的演习指挥系统,恕我直
言,水平只能算我军八十年代中期的水平。如果他们已经能很好利用这个战场监视系统,
悲观一些说,他们一个团能逐步把我们整个师慢慢吃掉。当然,现在是一场事先设定了
输赢的演习。”
    范英明只是认真地看了唐龙一眼,马上说道:“命令左翼二营、右翼三营趁夜再向
敌侧背插进三公里,包紧了。建议‘师指’令二团配合。搞一个微波监视系统,没那么
容易吧。我们这个甲种师,C3I①系统搞了两年还不能投入实战,监视系统的装备刚
刚下发。朱海鹏喜欢做一些标新立异的事,你见他成功了几回?”
    ///①C3I:系指挥、控制、通信、情报四个英文单词第一个字母的组合,一
般可解释为指挥自动化系统。///
    唐龙也不争辩,低着头,飞快地草拟了两份电报,递给范英明签发。
    刘东旭说:“范团长,唐龙的担心有点道理。C师只有一个团,船小好调头,不能
不防呀。”
    范英明对一个战士说:“去把李铁叫来。刘政委,C师也是这个军的,这种大形势,
他们最佳的选择就是睡个好觉,明后天认真扮好指定的角色。他们不会不知道方副司令
已来了演习区吧?”看见李铁进了屋,命令道:“李铁,你带特务连两个排,从十点半
开始,到一、二团结合部一号公路巡逻。后半夜更要钉紧点。”
    李铁答应一声,跑出去对着沿路设的一串帐篷吹一阵紧急集合哨,自己先跨上摩托,
喊一声:“一排、二排跟我来。”话音刚落,摩托车队都动了。
    楚天舒指挥部队越过一号公路,跑进一片树林,看着缓缓而来的一串灯光,伸手拍
拍中尉的脑袋,“演习结束,团里给你请立二等功。”又掏出怀表看看,感叹一声:
“海鹏是高我很多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只能干下去了。”

    方英达半躺在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上,看见医生走出了房间,拿起瓶盖,把里面的几
粒药倒进了床头的痰盂里,笑着对坐在床边的陈皓若说:“怀疑我的肝有问题,胡扯
淡。”
    陈皓若说:“老军长,你的胃有点问题吧?”
    方英达说:“不大,不过是贲门呀幽门有点慢性炎症,低血压,有时像今天这样犯
犯低血糖。在北京会上也犯过一次,小二恬恬知道了,非要拉我去三○一做个胃部CT。
做个啥T,也只是个胃炎。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秘书梁平冲好一杯牛奶,端过来说:“六十多岁的人了,像这两天这种工作量,铁
人也累垮了。”
    方英达盯着奶粉罐子看看,又拿在手里,脸又阴沉了,“雀巢奶粉,还是罐装的!
这附近只有一个镇子,想也不会有这种货,那就是你的什么部下早买好放在这房子里的。
皓若呀皓若,轻一点说,你也太官僚了。你看这床,你看这灯,星级宾馆水平嘛,成什
么话!”
    陈皓若难为情地说:“我有责任。这几年军里生产经营收入不错,下面大手大脚,
不过是碰见了才敲打敲打。我真没想到他们在演习时也敢这样胡闹!”
    方英达翻身下了床,低头一看,脚下是猩红的地毯,“这不是胡闹,是养出来的恶
习、陋习。这不是小事!决不是小事呀!”
    陈皓若也站了起来。
    方英达说:“皓若,你说老实话,你觉得这次演习真有必要搞吗?”
    陈皓若吭哧着答道:“军里也经过论证。A师搞了半年封闭式训练,这种演习可以
全面检验一下训练成果。是有必要的。”
    方英达一针见血了:“就没有讨好我这个就要退二线老军长的考虑?”
    陈皓若和梁平都呆住了。
    方英达继续说:“以为我在A师当过师长,临下台前看一眼老部队如何了不得如何
不得了,这一生也就无憾了。你错了。全区四个集团军长,就你陈皓若全面,缺点是有
时候要当个好好先生,有点肉,有点软。”
    梁平见陈皓若十分尴尬,打圆场笑着说:“首长,你这么看这次演习就有点主观了。
这话我是没资格说的。即便事情真是这样,责任也不在陈军长。罗马不是一天一人造
的。”
    方英达仍不依不饶,“可罗马差不多是在一天里被一个人毁的。好,先不说这事了,
明天底牌会亮出来,一看就懂。”
    陈皓若说:“老军长,你把牛奶喝了吧。”
    方英达端起牛奶,点点头说:“说你全面,没有错。我这么骂王军长,他会急;骂
秦军长,他软顶;骂张军长,他生恨。你却能提醒我喝牛奶。坐下说吧,坐下说吧。”
    梁平挪把椅子递给陈皓若,“陈军长总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三五天的跑北京吧?
你这时候去别的军,感受恐怕更深。”
    方英达挥一下手:“所以我才认为军委制定质量建军的方针非常英明、非常及时。
质量是根本,科技是基础。我们不能等做了一次海湾战争中的伊拉克,才下决心割舍那
些没用的东西。北京会议和这里的现实,反差有点大。我也有点急躁了。”
    陈皓若一直站着,这时说道:“老军长,军委会议精神,改天我再来听。天不早了,
你要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看演习。这演习已经成这样了,你就依照军委会议精神,边
看边解剖边批评吧。”
    这番话讲得很得体,方英达看了陈皓若一眼,点点头道:“你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
也早点歇吧。”
    终于,演习导演部只留下作战室窗户的一抹桔黄,融进沉沉的黑夜。

    黎明时分,A师指挥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包括熬得周到的小米稀饭。
    黄兴安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天,喊过一个参谋说:“你在这儿钉着,看见直升机,
马上去叫我。”
    回到作战室,黄兴安喊过一个参谋,面朝地图,背朝参谋,十分严肃地说道:“命
令:各参加演习部队,战役第二阶段早八点准时发起。望各部再接再励,全歼蓝军,圆
满完成军区、集团军赋予我师的光荣的演习任务。”
    红、蓝两军按照各自的部署,开始想望各自需要的结果了。
    朱海鹏指挥十几个战士把包装好的液晶显示屏小心装上解放牌大卡车,走过去对一
个中尉说:“赵连长,路上一定要小心,这东西最怕剧烈震动,一平方厘米失灵,有可
能导致对战场形势的错误估计。”
    赵连长踩上脚踏板,一手攀住车厢板喊道:“一班上。”只见十二个战士前四后四
左二右二盘脚坐在车厢板上,把两米见方的显示屏托围在中间。
    朱海鹏很满意地笑了,夸奖道:“鬼点子真不少!用肉垫运显示屏,肯定是世界独
一份。”
    赵连长说:“我可没这好脑子,这是江大姐的发明。朱主任,给不给江姐带个什么
话呀?”
    朱海鹏佯装严肃地说:“没大没小的乱说。”
    赵连长攀上车门,做个鬼脸道:“到底带不带?不带,江姐问了我可说你啥也没
说。”
    朱海鹏说:“别耽误时间了,一会儿就要开战了。要是她还在,你就说暂时没啥事,
让她回去看看小银燕。”
    卡车缓慢地开走了。
朱海鹏走到装甲车旁,对驾驶员和机枪手说:“除了一线的一个半连,C师在战区
只剩下一辆装甲车和你们俩了。走,咱们到前面看热闹去。”
    一辆红色越野吉普疾驶而来,一个下士从车窗探出头喊道:“等一等——”
    下士拎过两个多层电加热饭盒,递给朱海鹏道:“常师长和江姐叫我给你送今天的
饭菜。”
    朱海鹏说:“我们带着干粮,还饿得着。”挪开一层看看,“你们从‘师指’到这
里,要跑一个多小时,这菜是不是昨晚做的?”
    下士说:“听说咱们师要反败为胜,大家都睡不着,四五点钟就爬起来了。江姐到
炊事班建议给你们、特别是给你做几个菜,就一人做了一个。常师长炒的是宫保肉丁,
江姐做俩,一个珍珠圆子,一个金钩白菜。那个回锅肉是我做的。”
    机枪手蹭过来说:“朱主任,你看俺是不是随车先回去。这饭菜怕不够三人吃。再
说,咱又不参战,我这个机枪手也多余了。”
    朱海鹏说:“好好好,坐在里面也烤得慌。”
    司机叹一声:“看来我这个俘虏是当定了,就这一辆车,连个掩护的都没有。团长
怎么会点名要我这辆车呢。要不是一个村的赵五跟了楚团长打反击,我就是当了俘虏也
没人知道。这回他回去准显摆。赵五的命就是比我好哇。”
    朱海鹏知道这话不是玩笑,就说:“上等兵,那你也随车回去吧。装甲车我自己开。
你们快回去吧,再有半小时就要打起来了。”
    司机蹦几蹦,“不当俘虏真好。”拉开车门,把吉普车司机一推,“你歇歇,我来
开。”
    朱海鹏目送几个战士离开战区,独自驾驶着装甲车向演习前线驶去。火红的朝阳把
千万道霞光洒向广袤的大地。绵延的丘岭只是一片静默静默静默。还是静默。
    底牌就要亮出来了。
    这段时间最难熬。
    蓝军仅剩的不足两个连的士兵,在漫长的战壕里显得有些孤单。不时有分不清身分
的对话飘出掩体。
    “班长,我这腿有点打哆嗦。”
    “这是演习,你哆嗦个屁。”
    “小时候放鞭炮,能吓得他尿裤子。”
    “班长,主力都撤了,咱两个连,能顶住?”
    “新兵蛋子,操那么多心干啥!把你的空爆弹用连发扣,扣个十次八回,把枪一抱,
等着当俘虏吧。”
    “团主力到底还接应不接应我们?连长,你给我们透个底。”
    连长发出一阵怪怪的笑声。
    “连长,你笑啥?不是说要反败为胜吗?难道这回是要把我们牺牲掉?”
    “吵吵个屁!向两边传话。不准打连发,谁打了连发修理谁。底牌嘛,底牌是这样
的,我们这一百多号,这次演习只有两条路,要么阵亡,要么被俘。”
    “连长,我当三年兵,已经阵亡两次了。”
    “不准再讨论了!传话,只是传话。楚团长说了,咱们坚持一小时,全连记集体三
等功。我告诉你们,坚持一个半小时,每个人都立三等功。”
    “连长,敌人上来了。乖乖,有坦克,有装甲车,黑压压的,怕有几千人。”
    “再传一句话:放近了打。谁在今天上午说出主力去向,我处分谁!”
    A师一团率先攻了上去。
    范英明和刘东旭并肩站在一辆装甲车上,随大部队向前开进。范英明用望远镜看看
自己的队伍,对装甲车通信员说:“喊出所有坦克和装甲车。”
    通信员把每辆车都喊了出来,把话筒递给范英明。范英明说:“我是一号,我是一
号。你们要放慢速度,保持三角攻击队形。告诉随车攻击步兵,不要离开战车六十度锐
角扇面,这样才能避免伤亡。三营注意,不要满坡放羊。”
    刘东旭说:“我还是留在指挥所吧。指挥作战,我可不行。”
    范英明说:“你不看看演习中的近战场面?”
    李铁骑摩托追至,攀上装甲车,把一份电报交给刘东旭,“刘政委,黄师长来电,
要你尽快赶回。方副司令和陈军长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了导演部,说是到‘师指’,可
现在还没见到人。”
    刘东旭跳下装甲车,坐上李铁的摩托向后方开去。红蓝两军已在两个高地接上了火。
    朱海鹏听了一会儿枪响,取出望远镜朝一个高地观察,看见蓝军的第一道防线已被
红军撕开一个口子。他把热好的饭菜从车里端出来,拣出江月蓉做的两个菜从容地吃着。
    枪炮声忽然稀疏起来。朱海鹏忙收拾好饭菜,抬腕看看表,自语道:“只坚持了三
十八分钟,不过瘾。让范英明听个响吧。”他钻进装甲车,把马力开到最大,又跳出来,
举起望远镜观察战场形势。
    A师一团先头部队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范英明预感到可能出事了,催促驾驶员一口气把装甲车开到土岗上。只见蓝军一百
多佩戴着战俘标志的干部战士,围坐在一起。
    范英明扫了蓝军一眼,自言自语说:“奇怪,楚天舒不该这么糊涂,这么重要的高
地,只派一个连把守,又不派增援部队。他的重型武器好像也没投入。”
    没有蓝军搭话。
    A师一团一个上士说道:“我们团长问你们为啥只有一个连守这里,你们怎么不回
答?”
    还是没有人回答。
    上士脱口说道:“当了俘虏,还做什么做。”
    蓝军中有人说:“一个团用四十分钟吃掉一个半连,值得拿到联合国宣传哩。”
    上士说:“用牛刀杀鸡也是杀,杀死算数。”
    蓝军一个上尉铁青着脸站起来看着范英明说:“上校同志,我们还没吃早饭,请允
许我们埋锅造饭。再请你下个命令,让你手下的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巧嘴八哥消停消停。
你肯定不想看见不愉快的场面吧。”
    范英明仔细看看这个高挑的小伙子,马上说:“我可以完全满足你的两个要求。传
我的命令,凡一团干部战士再说影响团结的话,一律给予严重警告处分。团部炊事班,
限你们在三十分钟内为C师一团一连半人做一顿可口的饭,以表达A师一团全体官兵对
他们的敬意。一个没任何重武器支持的步兵连,在一个加强团攻击下,竟能坚守四十分
钟,这证明他们都是合格的战士。上尉同志,我这么处理你满意吗?”
    蓝军上尉简短答道:“谢谢!”又坐下了。
范英明又说:“上尉同志,能不能回答我几个丝毫不涉及你们军事机密的问题?”
    上尉站起来答道:“可以。也不能涉及个人隐私。”
    “作为一线主力,你们怎么没吃到饭?”
    “连炊事班全体人员都投入了战斗,没人给我们做饭。”
    “这种不顾你们退路的安排,你们就没提出任何意见?”
    “尽管你这是诱供,但我还是愿意回答:军人以绝对执行命令为天职。”
    “你很机敏,上尉。”范英明还是没想明白蓝军到底想干什么,忍不住问:“难道
你们是楚天舒专门放的诱饵?”
    上尉看看表,脸上浮出了笑容:“范团长,现在是九点十分。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
因为和你进行这番愉快的对话,C师一团三连超额完成了演习任务。”
    “请你解释一下。”
    上尉道:“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你们团在零号高地滞留一个小时。确切他讲,我们的
任务是阻击,掩护主力迂回作战。你已经上当了,因为你在这里白白耽误了十五分钟。”
    “团长,”一个战士奔跑上来报告说:“河谷树林那边有装甲车的声音。可能是蓝
军主力。”
    范英明疾走几步,脸色铁青地回头对蓝军上尉说:“祝你们好胃口。”
    河谷里,几个A师一团战士形成一个包围圈,慢慢接近一辆在原地打转转的装甲车,
敏捷地扑过去,爬上装甲车,有的试着揭盖子,有的朝里面喊话。
    范英明跳下吉普车,气急败坏地冲过小河沟,朝几个战士喊:“怎么回事?”
    一个战士跑过来,“报告团长,这是一辆像是出了毛病的蓝军装甲车。里面的人应
该能看见我们,可能是打不开盖了。”
    范英明万万没有想到从装甲车里爬出来的竟是近二十年军旅生涯惟一能算对手的朱
海鹏,不由得有点发怔,眼光越过朱海鹏,仍盯着装甲车。
    朱海鹏解开领扣,掏出手绢抽打着腿上的污渍,说:“就我一个人。”指指胸前别
着的牌牌说:“可惜不是范兄希望见到的人。”
    范英明看着朱海鹏用白手绢擦过皮鞋后潇洒地把手绢扔掉,不屑地冷笑一声,“一
年多没见,更加假洋鬼子了。”
    朱海鹏抬起一只脚自嘲道:“上讲台惯出的臭毛病,总想让自己的形象和授课的内
容相一致。今天确实不该擦这双鞋。”
    范英明用锐利的目光扫扫朱海鹏的领口、袖口,讥讽道:“可惜只有一两件军用衬
衣。你怎么会从蓝军的装甲车里冒了出来。”
    朱海鹏笑了笑,“问楚天舒借了一辆,只是想来证实一下范英明会不会出现在一线。
老实说,我有点失望。”
    范英明道:“没时间和你斗嘴,有屁就放吧。”
    朱海鹏说:“可能比较臭。我心目中的范英明,在这种小儿过家家的演习中,现在
应该躺在至少几十公里以外的指挥所里睡大觉。”
    范英明说:“那不是被你耍得更惨了。”转身对跟上来的焦守志和唐龙说:“报告
‘师指’和导演部,蓝军只有一个半连在演习第二阶段指定区域,其余主力去向不明,
这已严重违反了演习规定。A师一团在零号高地地区待命,是否中止演习,请指示。命
一团所属备营,加固该地区所有工事,特务连加强该地区方圆两公里地域侦察,有异常
情况迅速向我报告。”
    朱海鹏点点头说:“大将风度。”
    范英明说:“你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我为你早出生五十年可惜。连国有国情、军有
军情都不考虑,这身军装你怕穿不长了。唐龙,这一片地域,你认为团指挥所建在哪里
最佳?”
    唐龙不假思索地朝河湾的一片树林一指:“就建在那里。朱主任,祝贺你建起了全
区第一个战场微波监视系统。”
    朱海鹏摆摆手说:“这是C师七千将士卧薪尝胆的结果,朱某可不敢摘这个桃子。
如果你们一、二团有那么点协作精神,那个不足五里宽的不设防地带就不会出现,我军
旅生涯的最后一次亮相就不会闪光了。”
    范英明惊讶地看了朱海鹏一眼,“你今天是赢了一局,可惜手段有点下九流的邪
气。”
    朱海鹏说:“和你打打嘴仗也很愉快。你不觉得你那所谓的优越感有点来历不明吗?
这个小你七八岁的唐龙,你若三天不用功,怕是也要跟他过不上着了。”
    唐龙忙说:“朱主任,不要扯上我,我算什么,能把参谋工作做及格就满足了。”
    朱海鹏说:“知道藏锋芒,比我强多了。”
    正说着话,一彪人马从小河那边杀了过来。为首的年轻上校、A师二团团长简凡疾
走到范英明面前说:“范团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连个蹄子、尾巴也不给二团留。”
    范英明眼神里的鄙夷倏地一闪,就被淡如水的客气遮掩了,“简团长,只有一个半
连,你要眼馋,就记在二团账上好了。”
    简凡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怪不得只听了半个小时的响,就是乙种师的一个团,
挣扎也能挣扎个大半天的……”忽然问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结巴起来:“那,那
他们到哪里去了?”
    朱海鹏接道:“如果楚天舒蛮干,可能正在某个地方等着跟你们干仗哩。”
    简凡大急,连连说:“这不可能,这是演习,楚天舒再蠢,也该知道规矩。”
    范英明说:“昨晚天黑到十点之间,楚天舒带领他的主力部队,从我们两个团的夹
缝中穿出去了。他不再把这次演习当演习了。”
    简凡冷静了下来,认真地说:“范团长,我得把你的说法稍稍修正一下。蓝军从哪
里蹿到了我们背后,有待证实。我现在可以负责地说,昨天晚上,二团规定防区内,连
一只‘蓝色’的鸽子都没飞过去。”
    范英明干咽一下,淡淡说道:“这个责任完全由一团承担,是我们改变了布防。”
    场面变得寡淡、尴尬起来。简凡拿望远镜朝两个高地看看,发现一团的士兵正在抢
修工事,找到了话题,说:“老范,这是演习,拿下这两个高地就行了,何必再来个锦
上添花呢?”
    范英明答道:“在接到命令前,我们要预防蓝军的任何反扑。”
    这时,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演习区域的上空。朱海鹏用望远镜看看,嘴里说:“方副
司令瘦了一些,像是不高兴。哦,陈军长变成黑脸李逵了。要是楚天舒冒冒失失打掉了
你们师指挥部,这场演习就会在集团军军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范英明转身就走,丢一句:“轻一点说,这叫落井下石,幸灾乐祸。”
    朱海鹏依然举着望远镜,接道:“重一点说呢?我不怕不好听。”
    范英明停住脚步,转身一字一顿:“多少有点小人得志。”
    “痛快。”朱海鹏仍在追踪直升机,“能震动一下你的岳丈大人,从此告别这样的
演习,当回小人也值。”
    简凡喊一声:“范团长,你别走。”
    范英明停下来:“还有什么事?”
    简凡跑了几步,“老范,‘师指’只有一个警卫连,真出了事就是大事,我们两个
团一起杀回去吧。C师这一回真是疯了,存心给我们难堪。”
    范英明转过身道:“眼下敌情不明,还是原地待命好。如果打乱了建制和总的战场
格局,损失只会更大。”
    简凡喊了一句:“白参谋,”又朝范英明走几步,“老范,咱们各唱各的歌吧,反
正我只认这是演习。白参谋,命后队变前队,二营以急行军速度向师指挥部开进,以演
练应变能力为目的。朱主任,老范,告辞了。”
    范英明显然清楚简凡此举在和平时期的效果,想想和方怡就要各奔东西,便很快看
清了今天做出原地待命的决定对今后在A师处境的负面影响,心里乱了一阵,竟望着简
凡自信的背影发起呆来。
    因为蓝军犯规,局势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范英明擅自率一团冒进就变成了日后
遭人攻击的靶子了。范英明不得不面临这样的现实。简凡的行为虽然让范英明不齿,但
他也承认这种本领可以使简凡这种人在和平时期的军营里如鱼得水。
    朱海鹏哪里看不出范、简二人作为职业军人的差异,感叹道:“怪不得能搞起来这
种演习,A师这方面可真是人才济济呀。英明,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不管‘师指’
有没有危险,这种姿态一摆,你昨天的独断,就会罪减三等。”
    范英明因被猜中了心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下意识地用踱步来消弭心中的风暴。
朱海鹏想起昨天下午无意听到的方怡红杏出墙的传闻,再想起自己这些年因牛郎织
女生活,一年定要出几茬的变种青春痘,心里就判断出范英明真的有家庭危机了。再一
想方怡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个雪上加霜,范英明在部队的前程也就黯淡无光了。这决
不是朱海鹏想看到的结果。入伍近二十年,朱海鹏也是把范英明当成可以同场竞技的对
手,甚至他已比较出了两人的优长。他认为,范英明才真正算是中国军队现阶段的脊梁,
同时他把自己定位于范英明的后继者角色。从内心深处,他认为范英明说他早生五十年
一针见血。朱海鹏正是基于对自己的这种判断,才痛下决心离开部队,准备进入个别已
超前中国社会平均水准几十年的领域寻找可以一振雄心的生存空间的。要是因为自己在
军队的最后一次亮相,直接导致范英明在军队前途的终结或者是大的跌落,就太违背初
衷了。朱海鹏自嘲地一笑,说:“我这个人的弱点就是不全面。英明,你这些年也冲得
太猛了些,应该把后院打整得舒服些。要是方怡不理解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
的韧性很好,我看就随随俗,也派一个营向刚愎自用的黄兴安抛个绣球吧。”
    范英明扭过一张憋得紫红的脸,狠巴巴地说一句:“我用不着聘你当生活导师!”
大步流星撇下朱海鹏,朝河湾的树林走去。
    朱海鹏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自责地咬着牙,蹙着眉,用拳头击打着空气。方英达、
陈皓若乘的直升机渐渐远去了。
    在A师指挥所坐镇指挥演习的黄兴安早已乱了方寸。炊事班那锅小米粥凉了热、热
了凉,还是没等到方英达。七点半钟,黄兴安终于等到了方英达动身来看演习的消息。
派人守望天空,直到演习开始,仍不见飞机的影子。一个参谋提醒说方英达可能直接飞
了战区,黄兴安就像个石像一样端坐在地图前,一言不发。直到一团、二团演习顺利的
消息传到指挥部,黄兴安才感到一丝轻松。
    接着知道了蓝军主力不知去向的消息,黄兴安呆坐了十几分钟。职业军人的直觉告
诉他,这决不是个好兆头。如果蓝军不是逃跑,不管C师负什么责任,A师的面子也要
跌去三分。一个一万二千人的甲种师,几乎倾巢出动,把不足两千人的一个团包围在方
圆不到五公里的狭小地域里,却让这一千多人在眼皮底下消失了。这肯定将成为笑柄。
黄兴安以几十年军旅生涯积累下的经验,在十几分钟内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必须紧紧抓
住C师违反游戏规则这一点,逼导演部中止演习。
    简凡率二团来保卫师指挥部的时候,黄兴安已经和赵中荣通了四次电话。
    第五次拿起电话,黄兴安已有点不客气了:“不是哪个,A师师长黄兴安。赵处长,
赵导演,演习方案改变了,也该事先通知吧。”
    赵中荣说:“给你说过几遍了,演习计划没有任何变化。”
    黄兴安站起来说:“是不是方副司令布置了加演节目,你透个底嘛。”
    赵中荣说:“自从昨晚挨了批,我没敢离开作战室一步,我知道什么底?”
    黄兴安一拍桌子道:“你是导演,你总该把蓝军现在的位置告诉我们吧?”
    赵中荣一脸苦楚,团团转着,“我要知道我能不告诉吗?自从接到范英明的报告,
我找了快一个小时了,他们不回答,我有啥办法?”
    黄兴安坐在桌子上说:“那你让我的几千人和谁作战,每人找棵树,找块石头?导
演部应该立即中止这次演习,一切后果都应由C师承担。我先把A师的态度说在前头。”
    赵中荣也火了:“谁给我的权力?你吗?”知道把话说过了,换个语气说:“黄师
长,我的黄大哥,我这个媳妇更小,几个指示牌就差点要了我的命。中止演习这么大的
事,我敢做主?方副司令、陈军长、曹副参谋长都在飞机上,请示也无法请示。我看咱
们慢慢找吧。不要急,说到底,这不过是个演习。”
    黄兴安颓唐地重复一句:“是的,不过是个演习。”便放下了话筒。
    刘东旭进了作战室,看见只有黄兴安一人坐在桌子上,不由得怔住了。
    “出去出去出去。”黄兴安背朝着门,极不耐烦地挥着手。
    刘东旭扭头看看探在门框上的几个脑袋,又向前走了几步。
    黄兴安用力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叫你出去,你,哦,是你,”跳下桌子,迎几
步说:“政委,你可回来了。”
    刘东旭说:“是不是前方进展不顺利?我看参谋们都在闲着。”
    黄兴安说:“很顺利,一个团吃一个半连,当然顺利。这常少乐真是他娘的吃了豹
子胆,算了,直接说吧,蓝军主力已不知去向,连导演部都找不到他们了。”
    刘东旭昨晚听过唐龙的担心,倒是没有惊慌失措,走到地图前,用识图鞭朝地图上
一点,“他们肯定是前半夜从这里插到我们背后的,一两千人的大行动,总有些痕迹可
寻,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黄兴安急了,“政委,这是演习。我们还是商量个意见,正式要求军部下令停止演
习。这是一万多人参加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怎么能这样当儿戏呢!”
    刘东旭这才又进入了角色,“我们恐怕得先把部队重新部署一下。”
    黄兴安说:“敌人都不见了,咋部署?”
    刘东旭答道:“想办法先把敌人找到。”
    黄兴安摇摇头道:“这是演习,我的政委,是预先导演好的演习,我的政委同志!
眼下的问题已经不是纯军事的问题,而成了一个政治问题了。我们当前的任务不是找蓝
军,而是要求终止演习。”
    刘东旭也感到事情的性质变了,喃喃道:“那就要求终止演习吧,这也算个态度。”
    方英达在飞机上已经判断出这次演习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不管结局如何,不会再
看到十分完满的结局则是肯定的。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轻松了一些。
    下飞机后,方英达对陈皓若说:“不要轻易结束演习,看看再说,这种时候最能检
验一支部队的应变能力。”
    四五个人走进红军指挥部作战室,陈皓若黑着脸盯着早呆了的黄兴安说:“黄师长,
演习进展情况如何?”
    黄兴安判断不出来方、陈从哪里来,对演习情况知道多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
声说道:“开始的时候很顺利,主攻一团在范团长的率领下,只用三十八分钟就攻占了
蓝军零号、一号高地。”说着话,一眼一眼地看方英达。
    方英达一直在研究这间作战室的设施,摆摆手说:“你是红军最高指挥官,回答你
们军长的问话就可以了,看我干什么。”
    黄兴安喘着气,“接着,接着一团就发现蓝军主力没按计划行动,不在指定区域。”
    陈皓若接道:“你那很顺利的战果,我已经有幸看过了,一个半步兵连,刚刚在两
个高地吃过饭。讲讲你发现这一情况后,A师是如何应付的。”
    黄兴安说:“C师首先破坏了演习计划,我们请求导演部中止演习。导演部无法和
你们联系上,所以……”
    陈皓若紧接道:“所以你就在这儿等,快一个半小时,没给部队下达一道命令?你
的一团在占领区修工事,你的二团在搞拉练,你的预备队三团在演‘平安无事’!黄兴
安,你这个师长是怎么当的!”
    方英达用平淡的语调说:“师长当得不错嘛。你看这地图有多大,没有这绿地毯,
没有这一按电钮就关上的红丝绒,我看可以拍一场解放战争的戏了。哦,这还有两台微
机,怕是用来打印命令的吧?”
    陈皓若厉声问:“你的微机自动化指挥系统呢?闲在家里下崽呀!”
    刘东旭站出来说:“军长,演习计划中就没打算用自动化指挥系统。”
    “有你什么事?”陈皓若不客气地说,“你的政委当得蛮好,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嘛。
太像演戏了!黄兴安,你把常少乐给我要出来。”
黄兴安接通了常少乐,把话筒递给了陈皓若。陈皓若严厉地说:“常少乐,你好大
胆子!你给我说,你把一团弄哪里去了?”
    方英达说:“让他过来,我对他们能把一个团变没了影儿很感兴趣。刚才我们飞了
二十来分钟,竟没找到。”
    陈皓若说:“你不要推个一干二净,你来这里解释吧。我在A师‘前指’。你不知
道在哪儿?滴水不漏嘛。好,我派飞机去接你。”很干脆地摔下电话,扭头喊:“去把
常少乐接来。”
    方英达走到黄兴安面前,温和地说:“黄师长,演习变成了战争。我想听听你打算
怎样行动,用你一个甲种师,把从你眼皮底下溜走的一个团重新吃掉。”
    黄兴安嗫嚅着:“方副司令,蓝军比我们早进入战争状态。请首长给我们二十分钟
时间,我再向你们汇报作战方案。”
    方英达点头道:“有道理。陈军长,咱们出去看看风景,让他们换换脑子。”
    陈皓若跟着方英达走到一个平坝边缘,说道:“老军长,你真准备让他们打下去
呀?”
    方英达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A师是全区的一张王牌,受点挫折是好事。我只
要听听他们的计划,判断一下这个师首脑机关的综合反应能力。你我都带过这支部队,
对它应该有信心。”
    陈皓若说:“看来,这个常少乐这两年捣鼓出点名堂了。他不会当逃兵这是肯定的。
他的一个团竟能在大战前夜穿过对手的防线而没被发觉,可见这支部队的战斗力。”
    方英达点点头说:“质量建军,裁军是必然要进行的,C师能赶上来,这个军队就
有了竞争力。我们这样的二线军区更需要些紧迫感。”看见直升机已经开始降落,便朝
坝子中间走着,“两千人的行动,没练出什么绝技,是不敢弄这个险的。这怕该归为高
科技的威力了。”
    常少乐一下飞机,看见方英达和陈皓若,跑步过来报告:“集团军步兵第C师师长
常少乐前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陈皓若又把脸拉了下来,“常师长,你得了个全军第一,竟敢把军部的演习命令改
个面目全非。给你二十分钟,把楚天舒给我找出来。”
    常少乐佯装委屈道:“军长,这完全是楚天舒的事。这次演习,我们只有一个团配
合。楚天舒是立过军令状的,当然,我也有领导责任,用人不当,导致军里工作的被
动。”
    陈皓若冷笑道:“你们演的这出双簧能骗得了我?军里工作有啥被动?你不是对演
习的事一无所知吗?”
    常少乐沉默地站着。
    方英达伸手拍拍常少乐的肩,“常麻秆,听说你的师富得流了油,你还是这样瘦,
怕是传言不实吧?”
    常少乐一听方英达叫他的绰号,心中暗喜,咧嘴一笑说:“初级阶段,钱都用在基
础建设上了,师部中灶常年都是两菜一汤,胖不起来。”
    方英达用鼻音哼了一声,“吃的东西怕都长了心眼了。这件事,始作俑者是朱海鹏,
你是过了难关的越王勾践,当的是后台老板,楚天舒不过是个能干的施工队队长。我猜
错了没有?”
    常少乐吃了一惊,脱口说道:“首长英明。”忙又解释说:“我不过做一次后勤部
长。”
    方英达说:“你们搞了什么秘密武器?”
    常少乐谨慎地说:“用了二百多万生产经营收益,搞了个战场微波监视系统。朱主
任说可以在这次演习中试试效果,师里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了一团。没想到楚天舒竟捅了
大娄子。”
    方英达脸上露出了笑容,“不错,你们能提前这么干,军委的方针就好贯彻了。一
个乙种师不等不靠,凭自己努力靠科技强军,经验值得总结。”
    常少乐有点忘形了,“有了这些先进玩艺儿,战争完全改变了。A师昨天两个团中
间出现几公里的无人区,我们马上看个一清二楚。”
    陈皓若盯了常少乐一眼,“不打自招。”
    黄兴安和刘东旭从指挥部跑步过来。黄兴安立正报告说:“副司令员同志,A师向
你汇报下一步作战方案。”说完恨恨地瞟了常少乐一眼。
    方英达摆一下手:“说吧。”
    黄兴安清清嗓子,刚要说话,一个参谋奔跑过来,扬着电报说:“二团报告,他们
发现了蓝军主力,二营已和他们打了起来。”
    黄兴安又给方英达敬个礼道:“我去处理一下,再向你汇报。”
    因为简凡二团救“师指”心切,先头部队和楚天舒正在寻找A师部队的C师一团遭
遇了。楚天舒一听说A师指挥部就在附近,令一营打阻击,自己带两个营朝A师指挥部
方向急进。演习再次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方英达、陈皓若和常少乐交谈着走进A师作战室,黄兴安正在地图前回述命令:
“命二团不惜代价,把蓝军主力拖住;令预备队三团先派一个营,以急行军速度迂回至
蓝军右侧部;令一团分两路,从二团两侧,向蓝军两翼地区急进,以防蓝军再次逃走。”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枪声。接着,就听见由远而近的装甲车的轰鸣。常少乐
最先跑出去,一看眼前的景象,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四五辆装甲车正呈扇面向指挥部开
来,几发空爆弹在房子四周炸出几柱青烟。一个电喇叭的声音响了:“你们已被绝对优
势兵力包围,按演习规定,你们应马上停止抵抗,以被俘人员身分离开演习。”
    常少乐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迎着装甲车跑去,边跑边挥手。终于,战车上的蓝军官
兵看清阻拦他们前进的是自己的师长,都在离房子两三百米的树林里停了下来。
    常少乐攀上一辆装甲车,把身子露在外面的一个战士手中的电喇叭抢过来,扔在地
上,朝里面喊:“楚天舒,你给我爬出来。”
    楚天舒半截身子探出来,惊讶地说:“师长,你怎么在这里?”
    常少乐厉声说:“快下来。”
    楚天舒跳下装甲车。常少乐连声说:“闯下大祸了,闯下大祸了,你看看那是谁?”
    楚天舒抬眼一看,方英达和陈皓若正站在房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肩上的将星在阳
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方英达的一头白发像一团温度极高的烈焰在空气中随风烧着。楚
天舒一捂嘴,叫了一声:“我的妈呀。”
    常少乐对装甲车上傻呆呆的士兵说:“再退二百米,把火熄了,原地待命。”拉了
楚天舒边走边说:“把错误越说严重越好,不要争辩,主要听方副司令是什么态度。”
    很难用言语表述这突然的变化在方英达内心引起的风暴。作为军区主管训练的第一
副司令,作为这次重要的军委扩大会议的参加者,他理智上很快判断出这次演习中出现
的情况,完全可以看作依靠高科技以少胜多的一个战例,本来应该高兴。然而他一点也
高兴不起来。从感情上,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战争年代,他在这个师当排长、连
长、营长,打了无数次硬仗、胜仗。新中国建立后,他又在这个师待了近十年,团长、
师长都干过,直到升任军长才离开了A师。可以说,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交给
了这支英雄的部队。今天,这支部队却在他眼皮底下惨败了。他笑不出来。
    常少乐、楚天舒已经跑步过来,方英达和陈皓若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楚天舒敬礼后,竟不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却说了这样的话:“C师一团团长楚
天舒违抗军令,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陈皓若脸色铁青地沉默着。
方英达艰难地吞咽了几下,转过身,面对着陈皓若说:“演习结束。通知演习部队
营以上干部,下午三点在这里开现场总结会。”说罢,独自一人朝树林走去。
    远山静默着,土岗静默着,蓝天白云静默着,人群更是静默,都在看着在阳光中行
走的方英达。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一个人动。
    陈皓若慢慢走到A师的人群前,狠狠瞪了黄兴安一眼,说道:“仗打败了,午饭总
还会做吧?”朝林子方向走两步,又扭头说:“方副司令有病,给他布置个午睡的地
方。”
    A师的军官默默地回到指挥部。草坝子上只留下常少乐和楚天舒笔直地站着。两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有动。
    常少乐咬咬牙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埋锅做饭,把准备三天的肉、蛋一
顿吃掉。通知到各个班,不准谈论,不准笑,更不准唱歌,都撑开肚皮,给我吃。”说
着,大步朝装甲车方向走去。
    楚天舒追了几步,问道:“师长,你是不是看到底牌了,给我透个底,我这心里七
上八下的,快要撑不住了。”
    常少乐叹一声:“你若不用装甲车续这个尾巴,而是全力吃掉黄兴安一个营,说不
定能立功。方副司令刚喊我一声常麻秆,你就上了这道菜。看样子怕是要各打五十大
板。”
    楚天舒说:“要是知道方副司令和军长在这里,借我个豹子胆,我也不敢。”
    常少乐突然停下来说:“你派人去找找朱海鹏,让他别来这里凑热闹。方副司令已
猜到是他的主意了。”
    太阳正在中天。秋老虎的天气,竟在西南出现了。因为方英达态度不明,演习双方
这顿午饭都吃得味同嚼蜡。
    范英明下了三菱越野吉普,看见几辆蓝军的装甲车,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小声
说道:“整整军容。给我记住,挨训挨骂,都不准低头,目光不要低过首长的领花。”
    两个不成比例的方队整齐地排在石板前面,静静地等候方英达和陈皓若。
    导演部的几个人在门两边面对着方队站着,显然把自己置身于局外了。陈皓若走出
门口停顿一下,眼光左右一抡,说一句:“站到那边。”
    赵中荣、高军谊几个人跑步过去站成一列。
    方英达在队伍面前来回走了两趟,发现范英明身边的几个人和A师大部分军官精神
状态的反差,不由得做了停留,最后走到正中间站下了。
    陈皓若说:“演习已经结束,两个师返回防区后,要进行一周整顿。现在请方副司
令做指示。全体都有:立正——”
    方英达走到A师方队的正中,“请稍息。刘东旭出列。”
    刘东旭从方队第一排跑步出列。
    方英达道:“A师的传统恐怕有很多人淡忘了,请你这个政委讲一讲这个师的战
史。”
    刘东旭立正,用洪亮的声音说道:“A师组建于一九二九年秋天,一九三○年八月
归红一方面军编制,在第一次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为民族
的独立、自由、解放,立下了赫赫战功……”
    方英达打断道:“我六十几岁的人了,记性不好,请你帮我回忆一下A师打过什么
败仗。”
    刘东旭说:“A师从未打过败仗……”
    方英达粗暴地打断道:“那是昨天以前的A师历史。今天它败了,败得无话可说。
你们,你们应该在这个土岗上立块碑,上写:常胜陆军第A师首败于此。陈军长,我等
着看你们的整顿结果。”说罢,径直朝直升机走去。
    朱海鹏正在不远处用望远镜看着这场戏。
第三章
    范英明穿一身西服,坐在C市月季皇后西餐馆一张靠玻璃墙的仿木纹餐桌前,静等
妻子方怡的到来。A师在演习中的失利原因,在下周的整顿中,很快就会集中到他身上,
结果实难预料。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潜在的极大危险,激起了范英明男人的血性,他决
定不仰仗任何支持独自承担一切。经过两天反省,范英明不得不承认朱海鹏这种破釜沉
舟式的亮相,需要过人的胆识和弥天大勇。他甚至感到朱海鹏已经在全面超越自己。他
渴望在二十四小时内,和方怡达成协议,带着这张协议,走进师会议室,坦然面对急风
暴雨。这种心理,使玻璃墙外车水马龙的都市夜景只能引得他心烦意乱,脸上似乎不停
地在跳出结束吧结束吧快点结束吧这样一些单调而躁动的音符。
    方怡迈进餐馆的玻璃大门,就看见了范英明棱角分明的脸部的侧影。十年前,她就
发现范英明的男人魅力从这个角度迸发得最为充分,而朱海鹏那张脸,这个角度就不能
久读。或许正是这面部侧影的耐不耐读,使方怡当年选择了范英明。方怡下意识地站下
了,目光盯在范英明的脸部,像是沉入了往事。
    这是一个有高贵的气质、合适的身材并极具内在才情的成熟的女人。一袭雪青的职
业套裙装,并没有遮掩住她身上那种常被传媒称作性感的魅力,或许因了这种恰到好处
的遮掩,使这种魅力较之袒胸露背更加令人无法抗拒。她像是深知自己引人注日,并没
过多停留,径直走到范英明的对面坐下了。
    “英明,”方怡微笑着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以丈夫的身分,正式请
我吃饭。第一次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
    范英明说:“这会是最后一次了。”把这一晚谈话的主题定了下来。
    方怡低头看了一会儿桌面,微仰着头说:“要是我改变了主意呢?也是最后一次?”
    范英明很干脆地回答:“不能再变了。龙龙跟着你。主要矛盾解决了,其他的就好
办。”
    方怡淡淡一笑,右手以优雅的姿势轻轻敲打着桌面,“你们演习的事,我已经听说
了一点。爸爸七分夸朱海鹏和C师,三分骂A师不争气,一分也没提到你。已经有一种
说法,说你应负主要责任。”
    侍应生把西餐端了上来。
    范英明拿了刀叉,切着猪排说:“表面上看,我该负全部责任。”
    方怡叉了一块苹果沙拉,眯着眼睛看,“这是我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之一。这个时
候,别说办这事,只要把我们的婚姻现状公开,对你就算是落井下石了。”
    范英明一伸脖于,吞下一块牛排,“我会连自己的利益都考虑不清楚吗?这事必须
解决,越快越好。”
    方怡冷笑一声,“你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爸爸年底就要退了,军师级领导班子明
年上半年会有重大调整。人一退,茶就凉,你应该知道的。我希望你进入师班子后,再
商量解决这件事。你我应该永远是朋友吧?”
    “方姐。”邱洁如一身名牌青春休闲装,打着招呼走了过来,弯腰说:“早看见你
了,不是认出先生是团长姐夫,还不敢让你看见我们呢!”调皮地朝方怡眨眨眼睛,转
身看着正襟危坐的范英明,灿烂地一笑,“想不到范团长还这么浪漫。”
    唐龙立在一旁,向方怡、范英明点头示意。
    范英明僵硬地一笑,“偶尔吃顿饭,竟叫你们碰上了。”
    邱洁如说:“方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方怡微笑着,“是不是唐龙欺负你了?”
    “他敢!”邱洁如斜一眼唐龙,“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负的人吗?这是正经事。听说
你们公司就要发行集资股了,我想求你帮忙买一点。”
    方怡略感惊奇,身子向后一仰说:“能不能上市,什么时候上市,都不一定。股市
几年几个风波,姐姐可不愿让你们那点小体己一套套个三两年,到时连嫁妆都没法买。”
    邱洁如说:“唐龙让买,准错不了。”
    方怡问:“你准备买多少?”
    邱洁如说:“当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我们也不想借钱,把手里剩下的八万块闲钱
投到你们昌达公司就是了。唐龙说这八万块买了你们的集资股,一上市,能变成一辆法
拉利跑车。没这辆跑车,我们的事说变就会变。”
    “这么严重呀?那我只好成全你了。”方怡转过脸看着唐龙说:“法拉利一辆一百
三十万,你真的这么看好我们公司的前景?是不是在压宝呀?”
    唐龙看一眼石像一样端坐的范英明,狠了心说道:“方姐,我研究过你们公司的全
面情况,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你们公司的薄弱点在销售,我要毛遂自荐主管这个部门,
你们公司的纯利润能提高三个百分点。”
    方怡点点头,不由得另眼看了唐龙,“部队能人不少,朱海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
过他不是来求职。你真不想在部队干了?”
    邱洁如说:“没劲。这次演习,人家一动真格的,就把我们‘师指’给一锅端了,
再耗下去也没意思。你拉我衣服干什么?我说的是实情嘛。”
    唐龙说:“范团长和方姐在吃饭,咱们先走吧。这场合能谈军事秘密?”
    邱洁如点头笑着,跟着唐龙走。唐龙压低了嗓音怪道:“怎么能当着范团长的面说
这些?”邱洁如伸手捂了嘴,偷眼往后看。
    “唐龙,”方怡站起来扬手招呼说:“你要赢了法拉利,昌达请你来做助总。”
    唐龙扭头说:“君子一言,我会找你的。”
    范英明哼了一声,“四不像。这种愿你也敢随便许。只能纸上谈兵的人太多了。”
    方怡接道:“你是太职业化了。你要不变,恐怕连个兵都当不好了。这样一个时代,
人才辈出。朱海鹏这几年的变化真大,一点也看不出曾是个放牛娃。”
    范英明怪笑道:“我知道你早后悔了。早了结不是很好?完全可以破镜重圆嘛。”
    方怡腾地站了起来,倒竖柳眉说道:“你以为我不敢?你太狭隘,太……”发现周
围的人都在看她,把餐巾朝桌上一甩,撇下范英明出去了。
    范英明呆了片刻,掏出两百元朝桌上一放,追了出去。外面,早是华灯初放的夜景。
方怡走到一辆白色奔驰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范英明奔跑过去,拉开车门,探头说
道:“你认为真有必要这么拖下去吗?”
    方怡无奈地熄了发动机,把头朝方向盘上埋了片刻,又抬起头,“自从我脱了军装,
我就知道你我总会有这一天。五年了,你以为我多想这样耗下去?我们俩有些地方太像
了,你刚愎自用,我自以为是,都不是省油的灯。”
    范英明坐进车里,尽量平静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前年你提出来,我就该
答应你。再拖下去,要生恨的。”
    方怡眼含泪花,扭头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赶离婚的时髦?你错了。龙龙的脚落下
终身残疾,我是有责任。你爸你妈知道我不愿再生,甩脸色,我能忍。可你也这么干了。
我不是一个不能忍的人。好了,追究这些也没意思。我的脾气你也知道。说不谈这事就
是不谈。你要么回你的家,要么跟我一起回军区。你有两个来月没回来了。”
    范英明耸耸肩道:“还有什么意思?”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
    方怡打开车窗,伤感地说:“那个家你去不了几次了,如果上帝无情,你也喊不了
几年岳父了。”
    范英明侧身道:“你在说什么?”
    方怡长吁了一口气,“听说爸爸晕倒的事吗?”
    “听说了。”范英明脸色微变,“不是犯了低血糖吗?”
    方怡捋捋披肩长发,“二姐打来了电话,爸爸做CT,肝部有问题,三○一的专家
认为十有八九是肝癌。”
    范英明脸色大变,“不可能,不可能。”
    方怡道:“上次做的是胃部,肝在片子边上,看不太清,还得催他再去拍拍肝部,
好确诊。可他这几天又好好的,无法劝他。他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三个女婿,他认为你
最有希望继承他的衣钵。我还想劝你演一段恩爱戏给他看呢。”
    范英明两眼空洞地看着车顶,不言语。
    方怡说:“我昨天已请了个保姆,下一步想把小龙接过来,熟悉熟悉好过渡;另外,
一旦爸爸不久人世,也好让他享享天伦之乐。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跟我走。”
    范英明犹豫片刻说:“我也想找爸爸谈谈。”
    黄兴安、刘东旭和高军谊已经先一步到了方英达的家。他们是来摸方英达对演习的
真正态度的。
    黄兴安只把半个屁股欠在沙发上,挺直了上身说:“我们确实有轻敌思想。可常少
乐违反演习规矩在先。”
    方英达道:“A师不是你黄兴安的,C师也不是常少乐的,一个师长,连这支军队
的性质也弄不清吗?这次演习之所以能举行,就是因为这种思想作怪:认为A师是我发
迹的地方,曾是我的A师。”
    “是是是,”黄兴安点头道,“我们当然也存在布防上的漏洞,C师才钻了空子。”
    高军谊接道:“一团当时推进太快,导演部曾提醒过的,可,可能范团长一时考虑
不周,有点急于求成,才露出了破绽。”
    刘东旭说:“下午到晚上,我都在一团。范团长也注意到了可能的脱节,也请示过。
在协调上也存在问题。首长刚才的批评,算是一针见血。这应该是整顿的重点。”
    方英达站起来道:“这次你们输在哪里,你们并不清楚。你们应该认识到,你们输
在观念陈旧、暮气沉沉上面……记什么记?”
保姆小英看见方英达生了气,忙在厨房门口大叫:“方爷爷,方爷爷,你快来。”
    方英达走过去问:“什么事?”
    小英怯生生地说:“我看你生气了。姑姑交待过,千万不能让你生气。你别生气
了。”
    方英达一脸无奈,搓搓手,严肃地说:“小英同志,我要给你宣布两条纪律。第一,
不要翻看我的东西;第二,家里有客人,你的任务只是端茶倒水。再违反,就送你回
家。”
    小英撅着嘴,赌气走了出去。
    方怡关好车门,看见了蹲在房前台阶上的小英,弯腰问道:“我爸在家吧?”
    小英说:“姑姑,你说的任务俺完不成。我劝他不要生气,他跟我生气。他一生气
我就生气,我一生气,他一生气就要送我回家。”
    方怡问:“他和谁生气?”
    小英说:“来了三个校,星星比爷爷的多俩,像是都怕爷爷,屁股不敢把沙发坐满。
爷爷生气说‘记什么记’,吓得一个红脸把本儿都戳烂了。”
    方怡转脸看着范英明:“来找家长告你的状吧?”又对小英说:“好了,你先休息
吧,明天咱们再商量怎么和爷爷斗。”
    走到门厅里,方怡熟练地挽了范英明的胳膊,小鸟依人样地把头靠在范英明肩上,
跨进了客厅。几个人停止了谈话,都把目光盯在他俩身上。范英明大窘,推开了方怡。
    方怡夸张地哇了一声,笑着说:“黄叔叔,刘叔叔,高叔叔,真是稀客。”走过去
从冰箱里拿出几罐饮料说:“你们尝尝,新配方的可乐。”转身过去拍拍范英明的肩,
像是拍打灰尘,“英明,你为你们首长服务服务,我出了一身汗,先上去洗洗。”
    范英明只好提了水壶续了一圈水,找个沙发坐下了。
    方英达接着说:“你们要认识到,A师有今天的失败,不是偶然。这个碑一定要立。
立这块碑,是为了保证A师在实战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楼上传来方怡甜甜的声音,“英明,英明,你上来一下,怎么没有凉水了。”
    范英明红着脸,站起来上楼。
    几个人端起茶杯喝茶,似乎是想借此调整一下情绪。黄兴安刚张了嘴要说什么,看
见范英明又悻悻地下了楼,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像咽茶水一样咽下去。范英明面部肌肉一
扯一扯,挤着几丝笑,又给三个客人续了一遍茶水。
    黄兴安哭丧着脸央求着:“老师长,我们一定会本着你的指示精神,认真整顿。立
碑的事,我们希望首长再考虑考虑。A师是全区第一主力师,这次失手,上上下下已经
受了很大震动,真要立个碑,压力太大了。”
    方英达仍不松口:“不要再说了。这点压力A师能够承受。整顿工作要做细致。如
何走科技强军之路,C师已摸索出一些经验了。这方面,你们A师条件要优越得多。”
    方怡又在楼上喊起来:“英明,你把浴巾给我拿过来。”
    范英明站起来,一步三个台阶上了楼,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方怡这么一喊,演习的话题就无法再谈了。
    刘东旭站起来说:“方副司令员,我们不打搅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方英达欠欠身子,说:“我就不送了。”
    范英明憋了一肚子火上了楼,忍不住举起拳头,对着浴室门砸去,半途中又硬生生
地收住了。方怡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气,范英明早有了解,今晚这种即兴发挥,
可算登峰造极了。范英明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转身,看见了方英达的书房门
开着,便走了进去。
    两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图书。书页间露出的半截半截的卡片,表明这
些书并不是什么装饰品。两排英文、俄文图书新旧参半。如果不是窗两边墙上悬挂的那
些房间主人戎马生涯的照片,置身其中,只能把主人想像成一位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写
字台的右上方,摆着一个相框,那个微笑着的年轻女大尉,用一对杏眼中绵绵泄出的无
限幸福,注解着这个家庭曾经让人艳羡的历史。仔细一看,在墙上悬挂的十几幅照片里,
女大尉,竟是惟一的女性,这种单一似乎与房间主人色彩斑斓的生命流程极不相符,但
它却在有力地证明着方英达在情爱方面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骑士般的执拗。这些场景,范
英明早已谙熟,他进这个房间,只是想压一压胸中的怒火。走到书桌前,他却被方英达
书桌上的一摞书吸引住了,不由得坐下来翻看起来。这是几本装帧精美的英文书,内容
都是关于高科技与局部战争方面的。
    方英达上了楼,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下,走了进去。
    范英明放下书,站起来恭敬地喊一声:“爸爸,你的,你的胃病好点没有?”
    方英达伸手示意,“坐下说。有些痛,很快就会好的。”
    范英明指着书桌道:“你要注意身体。”
    方英达神色凝重地说道:“A师的现状让人担忧。你在基层,有些比我看得清,有
些就不如我看得全面。一个主力甲种师,竟对付不了一个装备有战场微波监视系统的乙
种师的一个团,出乎我意料之外。”
    范英明站起来道:“我有很大责任。不过,那天的情况,是个意外。A师是立足于
演习,C师是想出风头。”
    方英达摇摇头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这两年,我没少到A师,面上的文章已经
做足了,微机显示屏都在亮,到处都在嘀嗒。可是,演习时却只能依靠地图作业。演习
中,不敢使用新装备,名义上是说怕损坏价格昂贵的新装备,实际上怕是根本不懂这些
新东西,心理上惧怕,惧怕失去控制权!再这么下去,A师就成清末的八旗兵了。”
    范英明道:“基础训练上,A师没有放松。”
    方英达说:“我清楚。你带一团,不足一昼夜推进一百多里,二团去救‘师指’,
一个半小时走了二十多公里,都可以参加马拉松比赛。可这有什么用?单凭人多势众和
匹夫之勇,是很难打赢高技术局部战争的。军、师一级主官,能看懂这些原著的,凤毛
麟角哇。”
    范英明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方英达,“我们一团,也没有几个人能啃动这种原文专
著。”
    方英达紧接道:“眼睛不要只盯在你的一团上。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人,要随时做好
挑重担的准备。要努力使自己成为复合型指挥官。”
    这时方怡穿着睡袍,梳着头发倚在门框上插话说:“这么说,英明能逃过这一难
了?”
    方英达问:“什么难?”
    方怡道:“冒进争功呀。”
    方英达道:“如果就演习论演习,应该给范英明行政严重警告处分,应该给朱海鹏
行政记大过处分,应该给楚天舒撤职处分。这就看陈军长是怎么整顿了。”
    方怡央求着:“在这种节骨眼上,你就忍心看陈皓若惩治你的爱将?”
    方英达不在乎地说:“我的档案里,处分也有七八个。英明,那天和你在河滩说话
的是不是朱海鹏?”
    范英明说:“是他。如果给他个记过处分,他就会决心脱军装了。他这也是给你们
出个难题。你们给的答案不合他的意,他就要来个道不同不相与谋。”
    方英达脸一沉,“怪不得他敢迟迟不来见我。”
    大院里响起低沉的熄灯号声。
    方怡走到范英明身边,伸鼻子嗅嗅,“你去洗个澡,换洗衣服在床上放着。头发酸
臭酸臭的。”
    范英明起身走出了房间。方英达欠欠身子,像是还想问范英明什么事。
    方怡甜甜地一笑,“爸爸,你是想问点朱海鹏的情况吧?问我好了,我比英明清
楚。”
    方英达嗔怪道:“就你鬼!我的部下,你难道比我还了解吗?”
方怡拉一把转椅想坐下,迟疑一下,走到方英达身后,给方英达捶着背道:“看你
的什么部下了。朱海鹏去年死了妻子,只剩个老娘和小女儿在老家相依为命。你们的政
策又不允许带老娘随军。忠孝不能双全,朱海鹏就想脱军装了。”
    方英达说:“我有点官僚了。说下去。”
    方怡道:“从他捅这么大的娄子看,我猜他是铁了心要走。他不来见你,是因为他
不在你的军区。演习结束当天,他就回家尽孝去了。”
    方英达站起来认真看着方怡道:“小三,你什么时候又对朱海鹏感兴趣了?好像关
系……”走过去掩了房门,“可不能……”
    方怡道:“老爸,你别紧张,这决不是什么桃色事件。我对他感兴趣不是一两天了。
要是你们部队的形势短时间没有大的改观,明年春天,你的爱将朱海鹏将会出任我们昌
达公司的总经济师。公司董事会已经专门研究了引进朱海鹏的专项报告。”
    方英达摇摇头。
    方怡问道:“老爸是怀疑小三的眼力呀还是怀疑朱海鹏的能力?我认为这件事已经
十拿九稳了。”
    方英达说:“朱海鹏去当一个有两三亿资产大公司的总经济师有点屈才。这个人,
一旦再有战争,会比你老爸有出息得多。这件事我不答应。决不能放走朱海鹏。”
    方怡自信地笑了,“爸爸,我也不说你一个中将这么夸奖一个上校合不合适。现在
是和平时期,你又无法把朱海鹏冬眠起来。所以,我必胜利。你可以开出巨大数额的空
头支票,但你付不出朱海鹏现在就需要的现金。”
    方英达再摇摇头,“小三,你到底不是男人,你也太小看老爸了。”
    方怡娇甜地一笑,“爸爸,咱不争了,谁赢都不出咱方家的门。你早点休息。记着,
一周内你必须抽出半天时间去医院查体。要是你失信,我就敢一个月不让你看见龙龙。”
说罢,出了书房下楼去了。
    范英明穿好外套,把脏内衣裤装进一个袋子内拎上,准备连夜往部队赶,一出卧室,
就碰上换了睡衣、准备洗澡的方英达。
    方英达说:“早点睡吧,明早我还想和你谈点事情。”拉开浴室门进去了。
    范英明只好又回到卧室,盯住床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去拿了床头柜上一个相框,
对着儿子亲一口。然后,范英明打开衣柜,拉出几个被褥,在地板上又搭出一个地铺。
范英明正拿一个床单想法把中间隔开,方怡进来了。
    方怡关上门,背靠上去,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嘲道:“打堵墙不是更好吗?看一
眼都不想看了。”
    范英明把床单朝地板上一摔,瞪着眼睛说道:“够了够了,我看够了你的戏。你不
是要的这种效果吗?”
    方怡咬着指头,眼睛里浸出泪光,喃喃道:“吵了几年,就是没个完。一日夫妻百
日恩,我们做了几千日夫妻,你数过了吗?”
    范英明哀叹一声,顺势坐在床沿上。
    方怡流着泪说:“我真的就那么讨厌?我们总是还过过几年美好的生活,这些说忘
就能忘个一千二净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在最后的一段,我们还要相互伤害。”
    范英明揪揪头发,开始整地铺。
    方怡冲过去,夺了被子,抓住范英明的手,仰着狂放的脸,泪眼看着范英明的脸,
呢喃着:“这张床,这张床的美好你真的忘完了吗?你真的连,连我的身子也厌恶了
吗?”猛地转身扑到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范英明看了一会,右手试着一伸一伸,终于伸过去,伸过去变成一把梳,梳着方怡
的黑瀑布一样的头发。

    A师的演习检讨会完全陷入就事论事的怪圈之中。条桌会议把人与人的距离缩短到
蹙眉、冷笑、不友好的眼神都能尽收对方眼底的程度,全部的矛盾都在这里白热化了。
军长陈皓若一人端坐在条桌的一端,两边以黄兴安、刘东旭为首,按职、衔依次就座。
因副师长秋天刚去了国防大学学习,加上赵中荣的参加,两个阵营恰恰分在两边。左一
排依次坐着黄兴安、高军谊、赵中荣、简凡等,右一排依次坐着刘东旭、政治部田主任、
范英明、三团团长王仲民等。
    二团团长简凡担任主攻,一出手就针针见血,“A师蒙受奇耻大辱,我认为是因为
一团的抢功冒进引起。司令部已派人查清,蓝军当晚行动路线,完全在演习计划中属于
一团的防区之内。抓住了主要矛盾,这次整顿的目的就明确了。”
    高军谊接着助攻道:“一团前突太快,当时导演部就注意到了,并两次进行提示。
可一团并没有改变原定计划。问题已经很清楚。”
    赵中荣当了二传手,耷拉着脑袋说:“如果是团与团间的对抗演习,一团的行动敏
捷是优点,应该嘉奖。可这是一个师在演习。”
    三团长王仲民接道:“既然是一个师演习,把责任归为一团不合适吧?二团、三团
如果协作得好,也能完成演习任务。要说检讨,应该先从演习方案检讨起。我们团作为
预备队,安排的位置离主战场太远了。”
    黄兴安道:“不要扯远了,要抓主要矛盾。”
    简凡又一次强攻道:“我有一个疑问,想请范团长解释一下。一团这次冒进,有点
特别,恰恰在你们团突然冒进的时候,C师的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也调试成功了。这是不
是大巧了?”
    刘东旭严肃地说:“简团长,虽然这是一次检讨会,但不能没原则。如果没有根据,
这么说就过分了。检讨的目的是为了把部队建设得更好。批评的目的是为了团结。”
    简凡说:“我当然有根据。二团攻到河谷时,范团长正好和朱海鹏在一起。朱海鹏
出现也太巧了。我当时判断蓝军可能有阴谋,请求一团配合行动,范团长一口拒绝了。
这些反常,不能不让人放在一起考虑。”
    范英明终于开口了:“这次演习的失利,一团应负全部责任。一团的责任应由我一
人来负。至于简团长的疑问,我无法解释。组织上可以调查清楚的。如果整顿的目的只
是找演习的失利原因,用不着二团三团一起陪绑。我的错误,组织上可以做降职、撤职
处分。”
    赵中荣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范团长像是有些抵触情绪。没必要过分夸大自己
的失误嘛。你要真犯了这么大的错,方副司令当天就撤你的职了。”
    范英明说:“那好。我也帮二团找点失误。如果二团不是那么慌张地去救‘师指’,
楚夭舒的主力恐怕也找不到‘师指’。”
    简凡生气道:“这是什么逻辑,见死不救的,倒有资格指责舍己救人的。二团是与
一团没法比,二团损失一个营,一团抓了一个半连的俘虏嘛。”
    王仲民说:“‘师指’当时并没危险,二团为什么摆出救人的架势,这倒是个疑
问。”
    简凡急了,“王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皓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太不成话。你们都该洗洗脑子。
整顿工作暂停。等传达过军委扩大会议精神再搞。”一个人大步朝外面走去。
    赵中荣慌忙站起来,追上陈皓若问:“军长,明天还去不去C师?”
    陈皓若走向黑色奥迪,“你没听见?整顿暂停,回军部。”
    检讨会的场面,确实出乎陈皓若的意外。如果演习取得了所谓的圆满成功,庆功会
又是一番怎样的场面,陈皓若不难想象。部队肯定存在着大问题,可这个问题根源在哪
里,一时竟看不清楚。难道是在歌舞升平的生活里泡得太久了吗?如果明天就来了真的
战争,这支部队是继续铸造常胜军的辉煌,还是表现得不堪一击?这关系部队存亡的问
题,根本无法从这样一场演习中找到答案。是生还是死,这个问题显得空前醒目起来。
C师呈现出的是一番尝到甜头后的景象。尽管上级对演习的最后评价尚难断定,但
这并不妨碍几千人获得扬眉吐气的感觉。自师长常少乐到普通士兵,都在用行动表达着
对前几年选择的卧薪尝胆道路的不悔。用更文学的手法来表述,那就是他们品尝到了成
就感的回味无穷的滋味。从蔬菜大棚到养殖场,到处都能听到欢快的小调。训练场上,
号子和喊杀声,似乎也突然间像吃了兴奋剂一样雄壮了几分。借此东风,C师准备一鼓
作气,依靠自身的能力,把C3I系统也建立起来。演习结束一周,一卡车定购的电脑
被运到了师部门前。
    常少乐像一位老农民看滋滋生长的庄稼一样,叼着烟卷,蹲在台阶上,看着卸货的
一群士兵。江月蓉一身戎装,指挥战士把微机往大楼里面抬。
    常少乐喊过来一个中尉,“你整个车,去县城搬个几十箱饮料回来。”
    江月蓉打趣道:“铁公鸡也拔毛了。”
    常少乐笑道:“物有所值,为什么不?事实胜于雄辩,全师再不会有人说这是糟蹋
钱了。”
    江月蓉道:“这个自动化指挥系统建立起来,你们师的战斗力还能提高三成。不过,
放在世界范围内一比,只能算小康。”
    常少乐说:“海鹏说这只能算温饱。咱这个师电子通信能力太差,雷达只有六七部,
电台不过两百部,差远了。美军一个陆军师,有七十部雷达,近三千部电台。要是我有
这么多东西,敢跟任何一个师叫板。”
    接朱海鹏的绿色越野吉普穿过一片蔬菜大棚,向师部驶来。江月蓉的眼睛开始追随
那个小绿点。
    常少乐偷眼看到,笑笑,换了一副面孔说:“海鹏来不了啦。方副司令大发雷霆,
要‘陆院’追究他的责任。”
    江月蓉神色大变,转过身问道:“是真的吗?早上你不是说你们军长在A师发了火,
已经取消了整顿?”
    “当然是真的。”常少乐去帮助战士抬箱子。
    江月蓉跟过来问:“那他不是只能转业了?”
    常少乐忍住笑,“转业?太便宜了。我看恐怕要让他复员。”
    江月蓉叹口气,“这也是命。那他不是连C市也待不下去了吗?”
    常少乐笑了,“江总,你看看那是谁?”
    江月蓉脸一红,说道:“你还是他的朋友呢,尽咒他出事。我要告你的状。”
    朱海鹏一脸倦意,拎着一个鸽子笼走了过来,老远就说:“老常,你真是催命鬼,
你总该让我回‘陆院’打整一下。”
    常少乐笑着,“《国际歌》怎么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演习还是个悬案,这时
不借东风开船,等风向一变,我下野你下台,只能抛锚了。我这个人,等不得。伯母的
病怎么样?”
    朱海鹏说:“演习前一天发的病,听说很吓人,我到家已经大好了。听司机说,方
副司令只是骂了A师,没点我们的错,这是个好兆头。”
    江月蓉从朱海鹏手里拿过鸟笼,看着两只白鸽子说:“丫丫呢?长漂亮了吧?”
    朱海鹏咧咧嘴,“就那样,一个丑丫头。”
    江月蓉问:“海鹏,你带着鸽子干什么?搞什么新式武器?”
    不知不觉中,江月蓉竟把“海鹏”叫出口了。
    朱海鹏道:“丫丫这个丫头,迷上了养信鸽,非要让我带两只不可,说是这两只已
经成功飞过四千公里,让我平安到达后,放一只回去报信,说比信走得快。另一只呢,
叫我养着,再回家时放回去,说让它在路上和我做个伴儿。”
    江月蓉感叹道:“多懂事的孩子。我家银燕从来只会想她自己。”
    朱海鹏说:“银燕才多大,钢琴都练到六级了。将来银燕肯定比丫丫有出息。”
    常少乐咂咂嘴,“果真是只谈女儿。你们快去后山放鸽子吧。上午只有粗活。有我
钉着就行了。”
    江月蓉拎着鸽笼朝后山走,朱海鹏也只好跟了过去。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真的要下决心脱军装。”
    朱海鹏道:“恐怕别无选择。”
    江月蓉问:“要是上边肯定了你在C师的试验,你还是非要离开C市不可吗?”
    朱海鹏根本没细想江月蓉的用意何在,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有个眼力很好的朋友
说我作为中国军人,早生了五十年。这话让我想了很多。越想我越觉得悲观。”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觉得舞台大小?”
    朱海鹏道:“我只能有限度地影响一个师的历史,而影响不到全局。”
    江月蓉抿抿嘴,“野心不小。”
    “月蓉,”朱海鹏道,“你千万不要认为我信仰什么不想当元帅的上校不是好上校。
是我的思想无法找到盛放的现实空间。不是这次演习,我这些年的心血,仍流不到明处。
常师长再支持我,毕竟只是一个乙种师呀。现在建的这个系统,在C师这个空间,不过
只能加快一些军用文书、报表的传递,从实质上,仍属小儿科。靠一个师生产自救搞高
科技,动不了大手术。所以,我想我在军队的发展空间已经没多大了。”
    江月蓉含情地瞟了朱海鹏一眼,“要是命运安排你指挥一个军区的兵力呢?”
    朱海鹏笑道:“那得先等你当了总参谋长。”
    江月蓉蹲在半山坡上的一片草丛里,从鸽笼里捧出一只鸽子,举过头顶说:“你快
点飞吧,丫丫在等你呢。”
    白鸽子站在江月蓉的掌上,咕咕叫着,脖子一神一伸,扑棱棱直飞起来,在空中画
过一条银亮的弧线。江月蓉就势跪在地上,痴迷地看着鸽子,神情奇异。突然,鸽子在
空中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山坡上坠落。江月蓉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鸽子坠
落的方向狂奔。朱海鹏开始并没在意,喊一声:“山上,别跑——”接着就感到不对劲
儿,江月蓉几个趔趄,最后竟连滚带爬地扑向远处。
朱海鹏拎着鸽笼追到,只见江月蓉泪流满面地一手托着鸽子一手轻轻地捋着鸽子的
羽毛,朱海鹏不敢问别的,蹲下来关切地看着江月蓉。
    江月蓉吃力地一笑,抹一把眼泪说:“银燕这个名字是她爸起的。他是一个优秀的
试飞员。银燕周岁生日那一天,他就这样栽了下来。三年了,我不敢看见飞机。”
    朱海鹏把江月蓉扶起来,接过鸽子,说:“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他该满足了。”
他抬眼望着蓝天,幽幽地说:“丫丫的妈,是一辆卡车带走的,她去城里给娘抓药。可
我总不能怕车吧?月蓉,鸽子会重新飞起,我们要相信它。鸽子鸽子,你要听懂了,就
飞个样子给月蓉看看。”
    鸽子似通人性,脖子一扭一扭,似乎在说:看我的。一振双翅,高高飞起,带着哨
声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折向北方。
    朱海鹏伸手拍了一下江月蓉,一语双关地说:“我们应该比鸽子更坚强。回去吧。”
    江月蓉涨红了脸,指指身上沾的斑斑点点的黄色泥土,羞怯地一笑:“你先去,我
到师招待所换换衣服。常师长那张嘴,看见了不知会嚼出什么舌头。”
    朱海鹏脸一热,拎了鸽笼就走。
    江月蓉喊道:“鸽子给我,我拿到招待所找点东西喂喂它。”
    朱海鹏下山时,看见一辆白色的卧车向师部驶来。这辆车与他有什么关系,将对他
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这时谁也不清楚。他在细品的只是和江月蓉走近后,心里莫名的
充实。
    方怡毫无疑问已经走入这个社会变化最快、最富朝气和活力的领域,并在这样的领
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了。在与父亲争夺朱海鹏的秘密战争中,方怡充分运用了主动出
击等攻击性战法。白色奔驰500直奔常少乐而去,在距常少乐不足半米远的地方戛然
止住,一个问候随着飘出车窗:“常叔叔,果真是你,想吓你一跳也吓不住。”
    常少乐故作惊讶地叫一声:“小三呀,敢开车撞常少乐的,也只有你方小三。大经
理光临,是不是准备赞助一批电脑呀?”
    方怡道:“小三小三叫得多亲热!一百台电脑的大买卖,怎么就想不到小三了?赞
助几台不是不可以,先买一百台昌达电脑,否则兔谈。”
    常少乐咂咂嘴,“长着伶牙俐齿的铁算盘,常叔叔斗不过你。你这个大忙人,来我
这山沟沟里有何贵干?”
    方怡撇撇嘴,“心里想着我是夜猫子进宅吧?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常少乐问:“大资本家到军营找人谈生意?”
    方怡说:“算是一笔交易吧。朱海鹏在吧?”
    常少乐眼珠子一转,道:“朱海鹏正在C师搞项目,我得知道这笔交易对我们这个
项目是利是弊。”
    方怡笑道:“怪不得爸爸夸你常麻秆长进了。我来找朱海鹏商谈关于他前途和命运
的大事。”抬腕看看表,“常叔叔,他在师里呀在团里?我耽误不起时间。”
    常少乐讨价还价说:“咱们换个情报,这样更合你的脾气。怎么样?”
    方怡眯着好看的丹凤眼,“不就是想知道我爸怎么夸你嘛。他说你年届半百变法,
露了点大器晚成气象,不再是那个当不了师长就撂挑子的愣头青了。我是在客厅偷听的,
绝对可靠。现在该你交货了。”
    常少乐心里暗喜,嘴上却说:“我知道我是枣核解板,不是大材料。不是问这个。”
    方怡抬眼望见了朱海鹏,转身上车,“常叔叔,你可欠我一笔债哟。”一踩油门,
去拦截朱海鹏。
    常少乐摇头自语道:“这种闺女顶仨儿。”
    方怡刹了车,看着朱海鹏说:“看什么看?不认识了?快上车,跟你商量个事。”
    朱海鹏迟迟疑疑不肯上车,问道:“什么事?”
    方怡说:“关于你前途和命运的大事。”
    “神神秘秘的。”朱海鹏上了车,“电脑价格大战正酣,你跑这儿干什么?”
    方怡慢慢开着车,“没看错你,能一心十八用,快成精了,电脑价格大战也没跑出
你的视野。”
    “你来得真及时。”
    “我去车站接你,路上堵车,才让C师先接走了。又去了一趟‘陆院’,所以比你
晚到半个小时。”
    “是不是又让我当义务救火队队长?”
    “佩服,真佩服你没有好奇心。一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行程;二呢,搅得一个集
团军上下不安宁,也不向我打听红墙内对你的态度。”
    “你会说的。”
    方怡叹一声:“这叫一物降一物,没法。你这次弄险,时候赶巧了,我老爸跟起码
五个核心人物夸你有超前意识,和军委建军思想正好一致。”
    朱海鹏淡淡地说:“你老爸做得对。”
    方怡猛一踩刹车,扭头道:“还有呢!你还得收获个记过处分。”
    朱海鹏道:“也在预料之中。我身为军区演习观察组副组长,搅黄了一个皆大欢喜
的演习。”
    方怡长吁一口气,“下午我还有个谈判,不和你磨嘴了。你这些品性,怕是你妈遗
传的。”
    朱海鹏直起身子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方怡得意地一笑,“你终于起了好奇心。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朱海鹏拉开车门说:“我不听了。”
    方怡伸手把朱海鹏拽住,“好好好,我斗不过你。我派人给你带了三刀块钱,想让
你好好尽尽孝,谁知人到你家,你刚走。你老娘一分钱也没留。”
    朱海鹏问:“直说了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方怡道:“你老家的不动产,价值不足一万元,留着修故居嫌早了些。我想让你借
遭受非议的机会,脱掉军装,到我们公司当总经济师。要是受不了女人领导,做出公司
董事会认可成绩,我当你的助手。”
    朱海鹏认真打量了方怡,“我承认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恐怕有不菲的待遇
吧?”
    方怡说:“四室一厅房子,迁移老太太户口,小丫丫进最好的小学读书,一辆六缸
皇冠或者奥迪,年薪第一年十万,正式签合同后二十万。”
朱海鹏拍拍脑门,“我值这么高的价吗?”
    方怡说:“房子不是送,车子是配的,第一年加年薪加迁移户口等,公司付出二十
万。董事会采纳过你去年提出的救火方案,对你的评估是:如由朱海鹏出任总经济师,
本公司纯利润可望净增一到两个百分点。本公司去年利税后纯收入为八千二百万。就按
一个百分点算,这是拿二十万买八十万的交易。很合算。”
    朱海鹏沉思良久道:“方总,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一个能彻底把我从俗务中解救出
来的一揽子计划。不谦虚地说,本人入贵公司,公司纯利肯定能净增三个百分点以上。
但坦白地说,我感到有点突然,不敢贸然答复,请你给我一个月考虑时间。”
    方怡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婚前好友,以后一起走的路会很长。只要你离开部队
后第一选择是昌达公司,你可以考虑三年。”
    朱海鹏说:“谢谢贵公司信任。”
    方怡伸出手道:“握个手吧。没记错的话,我们有十年没握过手了。”
    朱海鹏看着白奔驰渐渐远去,心里后悔道:“该劝劝她不要轻易放弃范英明。”
    江月蓉穿着一件火红的毛衣,出现在常少乐面前,发现朱海鹏不在,心里多少有点
怅然。
    常少乐笑嘻嘻道:“军装这次没有脏嘛。”
    江月蓉已经发现了白色奔驰,没接常少乐的话,问道:“来了贵客,你也不去迎
接?”
    常少乐说:“是方家小三,不知来找朱海鹏密谈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江月蓉问:“谁是方家小三?”
    常少乐道:“方副司令当军长时,三个女儿都跟着他。老伴文革中死了,几个女儿
都有点野小子气。”
    江月蓉冷笑一声,“早不是野小子了。如今是C市商界女强人。和总裁一起接儿子,
蛮有女明星的味道嘛,样子挺风流的”
    常少乐顺嘴说道:“十五六岁就不野了。风流嘛,也倒真风流。二十四五岁时,迷
得范英明、朱海鹏这种数量级的人物都五迷三道。”
    江月蓉边开一个箱子,边说:“朱海鹏还有这种经历?”眼睛不时朝车里甩出眼风。
    常少乐也不知江月蓉为啥要开箱子,过来帮着忙说:“海鹏在家娶媳妇,恐怕与方
小三选了范英明有关。”
    江月蓉清清楚楚看见方怡拉了朱海鹏一把,强笑了笑,说:“到底是女强人,什么
事都敢干。”又把箱子封好,一捂头说:“常师长,我有点头疼,回去吃点药。”
    常少乐看看白奔驰,看看地上的微机,看看江月蓉的背影,猛拍一下脑袋,嘟囔道:
“真糊涂!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
    “师长,”一个参谋从楼里跑出来,“方副司令员电话。”
    常少乐忙跑了过去。
    参谋说:“他已经挂了。”
    “为什么挂了?”
    “方副司令发了脾气。”
    “为啥发脾气?”
    “我说朱主任不在,他就发了脾气。”
    常少乐吼一声:“立正!你连这个事都复述不清吗?从头说,简单点说。”
    参谋立正站好:“九点二十分,梁秘书打电话到值班室问朱主任在不在,我按你的
指示,告诉他说朱主任不在。十点钟,方副司令亲自打电话让找朱主任,我刚说不在,
他就说让你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朱主任。”
    常少乐一跺脚,大步走进办公楼。
    朱海鹏返回来看见大楼前空无一人,自己一个人上山去了。方怡的一番话,确实不
能等闲视之。是走是留,该考虑了。若留在部队,以眼下中国的物质基础,很多计划只
能是纸上谈兵,自生自灭。美国一架B'2战略隐形轰炸机,造价高达五亿美元,有了
这种飞行半径达两万公里的战略性武器,才有美国现代高科技战争理论的高度。在这方
面,根本无法与美国同行公平竞争。留下来,实际上等于放弃了在商场上一搏的绝高起
点,昌达的总经济师宝座,决不会空着等他三年。但走?容易吗?朱海鹏需要认真想想。
    方英达急于找到朱海鹏,是因为秦司令员和周政委回军区后,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要
听他汇报集团军演习的情况,他想在开会前听听朱海鹏的意见。十点多,他走出办公室,
对梁平说:“你等常少乐的电话,不要打给他。演习的事还没个结论,他竟敢这样干!”
    军区在家的常委已到了六个。方英达坐下后,会议就算开始了。
    一头花白的秦司令员说道:“老方,听说你最近晕了两回,你也太玩命了。”
    周政委接道:“老方,我和秦司令来这里时间不长,形势逼人,咱们军区工作上不
能落后,你的身体就显得更加重要。”
    方英达说:“暂时还见不了马克思,不过是血糖低点,胃炎犯了,这最后一班岗,
我还能顶下来,请你们两位班长放心。”
    秦司令员道:“我和周政委在北京,就听说集团军的演习出了点问题,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你还让A师立一个耻辱碑?”
    周政委补充说:“还有违抗演习命令的事。”
    方英达说:“事情说简单很简单,一个乙种师的加强团,装备一个全军一流的战场
微波监视系统,没按演习计划,竟把一个甲种师当猴耍了,吃掉A师一个营,打掉了师
指挥部。”
    秦司令员问:“A师这次演习,是不是带了全部先进的装备?这些年在A师身上,
投入可不小哇。”
    魏参谋长道:“微波监视系统甲种师今年才开始陆续装备,C师怎么会有这种东
西?”
    方英达说:“朱海鹏主持设计,钱是C师用菜和猪羊鸡换来的。违抗演习命令是实,
但若没这个高科技的监视系统,想违抗命令也不能。”
    秦司令员眼睛炯炯放光:“用南泥湾精神自觉搞科技强军,思路不错,效果也有了,
这也符合初级阶段的中国国情、军情。”
    周政委接道:“大方向是符合军委扩大会议精神的,应该充分肯定,引导得好,可
以有力促进全区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重点工作。但也不能不注意里面的自由主义和极
端民主化倾向,违抗命令就是这种错误倾向的表现。对这件事要一分为二看待,主要责
任人应该负责。”
    方英达忧心忡忡地道:“A师暴露出的问题,更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几十年没打仗
了,以往在训练上也表现得生龙活虎,可硬是对付不了一个犯规的团。所以,我认为处
理这件事情要相当慎重。这个演习本来有做戏给我们这些人看、讨个欢喜的意图,从本
质上与C师做的事有矛盾。深一点说,是新旧观念的冲突。若单从一场演习看,错在C
师。若从如何才能打赢一场战争上看,错就在A师。”
    秦司令员道:“分析得很有道理。”
    梁平进来对方英达耳语一番,方英达站起来走出党委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
话筒说道:“你竟敢欺上了。我不听你解释,下午我要见到朱海鹏。你要做好挨板子的
准备,同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压了电话,神情肃然地走向会议室。
    江月蓉因看见方怡拉扯了朱海鹏,看什么都觉得灰头灰脸起来。回到招待所自己的
房间里,慵懒地朝床上一躺,辗转反侧的样子表现了情场失意时女人惯常呈现的风景。
能眼睛盯住天花板思忖时,江月蓉苦笑了一下。这苦笑似乎解释着这样的心理活动:朱
海鹏是你的谁?你犯的哪门子的酸!三年了,这么过不是很好吗?男人嘛,谁能抵挡得
了方怡这种女人。这时候,她已经忽略了朱海鹏做出的是下车的姿态,只觉得一个刚刚
忘情地拍了她肩膀的男人,转眼间就能和另一个女人打得火热,很跌份儿。躺了一会,
江月蓉意识到这样思想都很无聊,站起来,准备以若无其事的姿态重新投入工作。这些
年,她正是狂热地工作以填补丈夫去世留下的巨大空间。走到房间的一面穿衣镜前,上
衣的火红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想起来自己三年都没有穿红衣服了,仿佛这时才明白自己
已从内心背叛了在丈夫灵前的誓言。她极其厌恶地把红毛衣外套剥了下来,狠狠地摔到
床上。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
朱海鹏把江月蓉当成红颜知己期待已经有些时候了。江月蓉今天第一次叫他“海
鹏”,让他感到开端良好。放鸽子的一幕,让朱海鹏一步跨进江月蓉心灵的深层世界中
了,再看这个女人身上保持的对男人世界的距离,就觉得如口嚼橄榄,回味无穷。忠诚、
坚贞、赤诚、热烈,这些好女人的味道,纷纷涌向舌尖,争先恐后让他品尝。面对方怡
大手一挥抛出的巨大的现实诱惑,朱海鹏心里多少有点乱,在山坡上走了好久,仍理不
出个头绪。他来找江月蓉,目的就是想借这个女人如水的沉静,帮他作出取舍。但他万
万没有想到江月蓉会给他一张冷冰冰的脸和如同陌路的眼神表情。
    朱海鹏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江月蓉没表示请朱海鹏坐下的意思,生硬地说:“谢谢,我很好。”
    朱海鹏没太在意,不请自坐,仰脸看看江月蓉一身感受不到暖和的白套装,关切地
说:“昨天下过雨,很阴冷,把外套穿上吧。”
    江月蓉竟顺从地套上了红外套,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真是跟总理一样的大忙人呀!
生意是一桩接着一桩,真替你累得慌。”
    朱海鹏叹一声:“真是多事之秋,你还要讽刺挖苦,乱得很。”
    江月蓉浅浅一笑,“保尔重会冬妮娅,心里自然是要乱一些的,我能理解。”
    朱海鹏恍然大悟似的说:“这些老皇历你也翻到了。也用不着瞒你,当年我曾被动
地做了几天备选驸马,后来在常人看是一败涂地。就按这种说法,我这个七尺男人总还
知道个覆水难收吧?”
    江月蓉心情突然莫名放晴,紧追不舍,“不是还有个破镜重圆吗?人家不嫌吃回头
草,你还讲究什么?”
    朱海鹏严肃起来,认真说:“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和范英明是对手,但更是淡如水
的朋友,就是他后院红杏出墙,我也会视而不见。朋友妻,岂可戏?方怡找我,是谈一
宗冰冷的交易。”
    江月蓉给朱海鹏剥了个桔子,关切地问:“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海鹏道:“她给我准备一个新空间,要我脱军装去当她的总经济师。铁算盘已经
打出了结果,每年付我二十万,从我身上榨八十万。关键是她能把我老娘变成C市人。
这恰恰是我最无能的地方。我若在部队,不足千元的工资也无法养活老娘和丫丫。可这
么做了,我实在又不甘心。所以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江月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说道:“商品时代了,能做一个大商巨贾也不错。可是,
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不是已经融进了这身军装了吗?你心里乱,我能理解。五年前,
有朋友劝我脱军装,开个计算机公司,主营软件,我也犹豫过。我看等一等再给方小三
回话,如果你在部队上升空间不再存在,那就从商。”
    朱海鹏兴奋地伸出手,“谢谢你的支持,就定下这个方针吧。”
    江月蓉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放在朱海鹏张开的手里。
    常少乐推开半掩的房门,正好看见两个人拉着手,知场面不免尴尬,干脆双手捂眼,
大咧咧走进,嘴里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江月蓉脸颊绯红,说道:“你看见了就知道这不过是握个手而已。”
    常少乐笑道:“头不疼了吧?一握手肯定就不疼了。你们快收拾东西,车已经备好
了。”
    朱海鹏问道:“怎么回事?”
    常少乐说:“方副司令一定要在今天见到你,一个小时内打了仨电话。梁秘书说秦
司令和周政委昨天一到家,就提出开常委会,专题研究演习风波。我看八成风向要变。”
    江月蓉忙去卫生间把泡在盆子里的军服拎出来,找个塑料袋装好,手脚麻利地往箱
子里装小东小西。
    朱海鹏原地转着,一仰头说:“常师长,一定要按那天说的方针办。力保你这杆大
旗不倒。”看见江月蓉碰掉一包东西,弯腰一拣,看清是开了口的一包高级卫生巾,江
月蓉忙夺了塞进衣服里,合上箱子。
    常少乐说:“海鹏,反正我的领导责任也跑不了。我也想通了,如果这样的事也不
让干,我就早一点解甲归田。那方针改一改,把你洗干净留在部队更好。”
    朱海鹏边下楼梯边说:“可惜无法洗清楚天舒。你不要为我担心,方家三小姐已经
为我留了后路。要是有调查组来,让楚天舒把责任都推给我。”
    常少乐问:“方小三给你一条羊肠小道?”
    朱海鹏说:“总经济师。干得好,方小三还准备禅让。转告楚团长,别为后路担
心。”
    江月蓉打开车门,刚要放鸽笼,只听空中传来一阵鸽哨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
鸽子凌空飞来,叫一声:“海鹏,像是那只鸽子。”话音刚落,白鸽子跌落车顶摔在地
上。
    朱海鹏抢先一步捧起鸽子,看见鸽子右翅膀上有伤,说:“汽枪打的。”
    江月蓉慌忙找了绳子扎住鸽子的翅膀止血,抱着白鸽子,一脸悲伤地上了车。
    常少乐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朱海鹏说:“常师长,你就别送了。”
    常少乐道:“政委不在,我也不敢不奉诏就闯宫。时间来得及,我送你们到县城,
请你们吃顿饭。海鹏,吉凶未卜,你要见机行事。”
    两辆轿车相跟着,驶向盘山公路。
第四章
    军车在现代化都市的宽阔大道上奔驰。
    江月蓉指着前面一个三岔路口说:“小孙,你在前面路口停下,宠物医院就在那条
街。”
    司机小孙说:“江姐,拐一下送你过去,等会儿我再来接你。”
    江月蓉道:“不行,军区早上班了。你用不着接我,把箱子和脏衣服放到我们研究
所传达室就行了。”
    红色桑塔纳紧贴着人行道停了下来。
    江月蓉拎着鸽笼抱着伤鸽子下了车,走了两步,又扭头喊道:“等一下。”放下鸽
笼,紧跑几步到一个售货亭买了两包口香糖,一杯菠萝味酸奶,隔窗递给朱海鹏。
    朱海鹏说:“你买这些干什么?”
    江月蓉道:“压压满身酒气。劝都劝不住,硬要喝白酒,惹事。”
    朱海鹏感激地看着江月蓉,插了吸管喝口酸奶道:“喝白酒?还不是为自己壮胆。
一个戎马几十年的中将,火速召一个捅了娄子的上校,我只好向酒借个胆了。”
    江月蓉叮咛着:“忘年交归忘年交,你能分清中将和上校的区别,不算醉汉。走
吧。”
    看着融入车流的红色桑塔纳,江月蓉又为朱海鹏担心起来。想着朱海鹏八成要到方
怡的公司,江月蓉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轻叹一声,弯腰拎了鸽笼,折向窄街,去找宠物
医院。
    朱海鹏在军区司令部大楼前的台阶下碰见了腋下夹个文件夹的童爱国。
    童爱国问:“到机关办事还是找首长?”
    “见方副司令。”
    “你是热点人物,别往枪口上撞,我刚挨了一顿剋,晾一晾再来吧。”
    朱海鹏无奈地耸耸肩,“老人家十万火急召见,是麻是辣是烫,都得吃,晾不成。”
    童爱国伸手拍拍朱海鹏的肩,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梁平看见朱海鹏,马上把朱堵在走廊里,压低着嗓子说:“你可来了。上午会议于
你不是十分有利,说话要当心。”
    朱海鹏一连遭遇三次真诚的关心,心里不觉一热,说了声:“谢谢。”
    梁平拉住朱海鹏的胳膊,伸鼻子嗅嗅,“别离太近说话,最近首长对酒特别反感,
好在你喝得不算多。”
    朱海鹏取下军帽,夹在左腋下,以手当梳理理头发,走进套间,
    一面墙的防区地形图正中间,镶着石雕一样纹丝不动的中将方英达。地图两侧煎,
一边竖着国旗,一边竖着军旗。宽大乌紫的办公桌上,很显眼地摆放着一个古战车模型。
整个房间呈现出庄重、肃穆、威严的气氛。
    朱海鹏大声报告说:“副司令员同志,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鹏上校奉命赶
到。”
    方英达动也没动,入定般地站着。
    朱海鹏喉结滚动一会,再次报告:“副司令员同志,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
鹏上校奉命赶到。”
    “听见了。”方英达慢慢转过身,冷峻的目光直射朱海鹏,“我没有听错,是朱海
鹏上校,不是朱海鹏上将。一个中将,求见你这个上校可真难。”
    朱海鹏张张嘴,没有说话。
    方英达走到办公桌前,两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向前倾,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海鹏,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朱海鹏笔挺地昂首站着,不回答。
    方英达冷笑一声,说:“以你的聪明,应该能想得到。”
    朱海鹏倔强地沉默着,硬不开口。
    方英达火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军区批准的集团军演习计划视同儿戏。你说
话呀!”
    朱海鹏答道:“首长训示,我正在聆听,不能说话。”
    方英达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给你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不算莫须有吧?”
    朱海鹏道:“首长量刑太轻。朱海鹏愿为演习事件承担一切责任。违抗命令,导致
一个有光荣传统的甲种师丢尽面子,哪一项都该受到复员的处理。如在战时,该接受审
判。”
    方英达踱过来道:“你很理智,不像是一时冲动走了这步棋。”
    朱海鹏道:“首长英明。这是朱海鹏处心积虑数年想做的一件事。看到演习方案,
我就到C师进行了周密的策划。我的不可告人的目的C师师团领导始终未能察觉。出事
头一天下午,我去煽动C师一团团长楚天舒实施这个计划。”
    “你为什么要死保常少乐?”
    “C师今天的局面,寄托着海鹏对中国军队未来的希望。戏剧性的结局,证明我的
判断没有错。常少乐留在C师,我到了地方后,这希望就不会破灭。”
    “是不是小三找过你?”
    “今天上午,她亲自去C师请我脱军装,任昌达公司总经济师,年薪二十万。”
    方英达点点头道:“价码不菲呀!你真认为你在部队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朱海鹏答:“不是。”
    方英达指着沙发说:“坐下。很高兴你有这个态度。这些年,我也有点官僚,对你
面临的一些个人无法克服的困难缺乏了解。”
    梁平走进来给朱海鹏沏了一杯茶。
    方英达道:“我找你来,主要目的不是批评你犯了错误,而是想听听你对科技强军、
质量建军的认识。我对你的实践能力低估了,你能拿一个甲种师开刀,证明这些年你思
考了一些全局方面的问题。”
    朱海鹏还不太适应这种促膝谈心般的气氛,说:“我是考虑了一些,毕竟站得太
低。”
    方英达笑道:“你急什么?每一个将军都是由士兵成长起来的。说说看。”
    朱海鹏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一盒图钉,从一个盒子里抓一把红红绿绿的塑料牌,
走到地图前,钉了七八个牌子,然后拿起识图棒说:“方副司令,这就是我区自八十年
代中期以来建立起来的含有高科技成分部队的分布情况。电子对抗团、快速反应师、特
种飞行大队、特种技术侦察大队、陆军航空团。可以说,最先进的兵种,我区都具备了。
自九十年代以来,发展更为迅速。但是,它的总量还是太少了。你看它们整个像个什么
形状?”
    站在门口的梁平脱口说道:“一盘散沙。”
    朱海鹏笑了一下,“言重了些,但形象。方副司令,恕我直言,我们在建立新型部
队方面,存在着与经济建设上盲目引进类似的情况。”
    方英达站了起来,“思路不错,讲下去。”
    朱海鹏道:“这里面有一大部分兵种,放在我区,形象尴尬,有些仅仅只是证明我
们也已经拥有,但基本上是为了展览给上级首长看的。在实战中它们能起到什么作用,
常常被遗忘。”
    方英达道:“提法很尖锐。”
    朱海鹏继续说:“不幸的是,这些部队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未显示出优劣,恐怕就
要遭淘汰。这样,当初建它就没有意义。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目的,无疑是让这支部
队能在高科技条件下打赢局部战争。高科技的发展速度很快,跟人学步是要挨打的。”
    方英达严肃地说:“你在C师搞出那个监视系统,是不是已经自信能战胜A师?”
    “就是A师动用了装备两年的自动化指挥系统,我也坚信C师一团必胜。”
    “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吧?我不是批评你武器决定论。我这些天也在考虑这方面的问
题,希望能把坏事变好事,借这次演习事件促一促全区一线部队的进步。”
    “如果这次演习没有出现这个必然的戏剧性的结果,谁也不会轻易相信战场监视系
统有什么大威力。如果一个乙种师拥有全区这些特种部队,它能打赢所有甲种师。”
    方英达眼睛一亮,“实践才能检验真理,你是不是个赵括,还需要打一仗才能定。”
    朱海鹏大喜,“那太好了。”
    方英达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想,明天陪我到这些宝贝部队走一走。到底以
什么方式进行对部队的全面检验,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
朱海鹏走出办公楼,就看见拎着鸽笼在花坛边上踱步的江月蓉。天已是傍晚。
    江月蓉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朱海鹏说:“看来暂时用不着脱军装了。方副司令要我陪他视察高科技部队。方中
将心中怕是已有个大计划,想让我帮他论证论证。”
    江月蓉大喜过望,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朱海鹏问:“你好像对军队有什么情结。”
    江月蓉边走边说:“我爸当了一辈子空军,离休前只是航校校长,空军大校。我哥
在一次飞行事故中双腿致残。都没有圆将军梦。你过了这个坎儿……”突然住了口,低
头走路。
    这段话显然已经把朱海鹏当成自家人了。朱海鹏佯装没听明白,忙扯出另外的话题:
“鸽子的伤要不要紧?”
    江月蓉道:“医生说恢复一周就可以了。你一忙不知又要忙到啥时候,我先带回去
养着。”
    方怡的车悄然跟了朱海鹏和江月蓉一段,突然加速,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方怡喊
道:“朱海鹏——”
    江月蓉淡淡地瞥了方怡一眼,拎着鸽子独自走了。
    方怡问:“你跑回来干什么?”
    朱海鹏说:“你爸召见,不敢不来。”
    方怡盯着江月蓉的背影,说:“女朋友?不错嘛。医院的?”
    朱海鹏道:“别瞎说。合作者,信息工程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电脑专家。”
    方怡说:“好像还因为破译密码立过一等功。拎着鸽子散步,很浪漫嘛。”
    朱海鹏说:“没什么事,我走了。”
    方怡道:“你也没什么事嘛,我送你回‘陆院’。”
    朱海鹏说:“不用了。”撒腿去追江月蓉。
    方怡双手扶着方向盘,望着渐渐接近军区大门的两个背影目光复杂。
    方英达在童爱国、朱海鹏的陪同下,视察了电子对抗团、快速反应部队、陆航一团,
最后一站安排在特种侦察大队。
    单兵飞行表演结束后,方英达走下运动场主席台,摸着一个单兵飞行器问朱海鹏:
“这个兵种你知道多少?如果在战场上,你将怎样使用这支部队?”
    大队长任建国说:“这可难不住朱海鹏。”
    方英达瞪了任建国一眼。
    朱海鹏道:“这是近距离侦察需要产生的一个兵种。它的作用是弥补卫星、电子侦
察手段的不足,优点是飞行高度低,雷达不易发现,缺点是一次性飞行距离太短,对燃
料的要求过高。在战场上,我只在近战时才会动用它,偷袭敌人重要目标。从发展前景
上看,并不乐观,要不了多久,它的作用恐怕要表现在维护社会治安方面了。”
    方英达背着手在小运动场上走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几个随行下属:
“无论怎样看,像A师这样的部队,才能体现中国军队的现阶段水平。它真的就无法对
付一个高科技装备武装起来的团吗?不可能。不可能。”
    朱海鹏偷偷观察了方英达,试着接道:“A师也是一支现代化水平很高的劲旅。在
局部战争中,A师完全可以承担一个方面的作战任务。它潜在的作战能力,只有在剧烈
的对抗中才能磨炼出来,才能充分展现出来。如果把我们军区高科技含量比较多的兵种,
按一定的比例,配属一个乙种师,其战斗力应该不弱于军事强国现阶段的甲种陆战师。
如果这样两支部队进行一场无导演部的模拟实战对抗演习,一方面可以全面检验出我们
甲种师的综合作战能力,另一方面,有可能寻找到一条立足中国国情的强军之路。”发
现方英达等都在倾听,适时打住了。
    方英达说:“说下去,这些不像是你忽发奇想的灵感。你把我引到这些特种部队,
不就是想说这些话吗?”
    朱海鹏咧嘴笑笑,“是首长教导有方。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中的美军,损失最小。
通常我们都只认为这是高科技因素的作用。高科技当然是决定性因素。我还发现一个重
要的数字比,美军一年在训练中的死亡人数,是海湾战争的近八十倍。”
    童爱国道:“比八十倍还要多吧。九四年,美军训练中死亡人数接近三千。”
    朱海鹏道:“安全不是不用讲,但许多年里,在训练中,我们把安全已经当成了目
的。我们的训练动员,频率最高的四个字是:不准出事。出事自然是指伤亡人员,损伤
装备。这次演习体现得很充分。一个甲种师演习,让一个乙种师的团配合,强度不够,
伤亡事件也就避免了。A师因怕这样一个演习会损害自动化指挥系统,‘师指’进行的
基本上还是地图作业。演习强度不够,问题也就不会暴露,遇上真正的战争,一切都晚
了。”
    方英达没作评价,说:“回军区。”
    车上,似睡非睡的方英达问:“朱海鹏,你讲的可以在这种对抗演习中引入电子战、
信息战,是纸上谈谈兵呀,还是有把握在无导演部的演习中表现出来?如果能,这种演
习对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方针的贯彻,就会产生重要影响。C3I、精密制导、电子战,
被称为高技术战争的三大支柱,你要是能在一场演习中,充分展示C3I指挥系统和电
子战的巨大威力,你就是人民的大功臣。”
    朱海鹏回答:“我知道立个军令状也没用,就看首长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这几年,
我的理论研究基本上都想伴着实践进行。说句吹牛的话,在思维上,我和美军的军事理
论家比已经不差什么了。前年我开始进行中国式的数字化士兵试验,同年,美军也把数
字化作为十九项优先发展的高技术中的重点。说到实践,我的物质基础就太差了。”
    方英达说:“你急什么?综合国力增强后,你的基础也就会好起来。”
    朱海鹏道:“我只是感到等不得了。”
    方英达道:“紧迫感来自于对与先进部队存在巨大差距的认识。只要是好的建议,
军区党委肯定会采纳。给你三天时间,写出一个基于我军区实际的可行性报告,童部长
用两天时间加上补充意见直接交给我。停车。朱海鹏你下去,这离‘陆院’很近,给你
节约点时间。”
    朱海鹏下了车,敬礼向方英达告别。
    方英达道:“这个报告如果真的可行,我就推荐你担任合成蓝军司令。”
    朱海鹏看着眼前这个城市,心里鼓荡着金戈铁马般的豪情。他走到一个公用电话旁,
拨通了江月蓉,对着话筒说:“方大将军果真有大计划,我有幸成了这个计划的起草人。
七十二个小时内,我不会打搅你。”
    江月蓉在那边说:“祝贺你。周六下午,我们到中心广场放鸽子。”
    朱海鹏一拍脑袋说:“鸽子伤了,丫丫会为我担心的。”
    江月蓉道:“我第二天就给丫丫发了电报,还讲了鸽子的伤情呢。你放心当大秘书
吧。”
    朱海鹏兴奋异常,放下电话,吹着口哨,沿着一条田间小道,朝陆军学院走去。
    方英达回到家里,心情格外地好,叫小保姆给他倒了一杯干白葡萄酒,小口抿着,
低声哼唱前苏联歌曲《喀秋莎》。正唱着,方怡回来了。
    方怡听父亲用俄语唱歌,抿嘴一笑,“爸,今天遇到什么喜事了?”
    方英达孩子气地笑笑,“中将方英达,在与女儿小三争夺朱海鹏的战役中,已彻底
取得战场主动权。你说该不该唱支歌庆贺庆贺?”
    方怡脱了外套,走到方英达身边问:“你那些不知能不能兑现的支票,竟能说动朱
海鹏?”
    方英达得意地说:“一个信誉卓著的人,开出的支票完全可以作为现金进行流通。
这个朱海鹏,值得下大本钱和你争一争。这几天,他帮助我下了一个重大决心。”
方怡看见半杯葡萄酒,端起来说:“爸,你这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又偷喝
酒。”
    方英达央求着:“小三,就这半杯,我那点胃炎,早好了。老爸高兴,赏我喝了
吧。”
    方怡摇摇头说:“那你答应明天上午到总医院去查体。你已经超两天了。”
    方英达说:“三天前不是下部队了嘛。好,我答应你。”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方怡用抹布仔细揩揩茶几,咕哝一句:“农民就是农民,连个茶几都擦不干净。”
    方英达把脸拉长了,“小三,你这种毛病就是改不了。你老爷也是农民,辛亥革命
才进城做丝绸商人。你爷爷不是遇上军阀混战,咬牙当了兵,最后当了将军,还不得回
去当农民!不要认为咱家就高人一等,这不好。”
    方怡赔着笑说:“爸,我错了,改还不行?”
    方英达叹了一声道:“龙龙可是有一段没回来了。你跟你公公婆婆的关系还很紧张
吧?”
    方怡支吾说:“最近公司事太多,我看你也太忙,就没去接龙龙回来。小市民嘛,
给点甜头,关系还能处不好?”
    方英达摇摇头说:“你哪来这么些毛病,这很不好,你要注意!英明和你的关系,
早不如前几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要反省反省自己。你能在商界走得这么顺,那
是靠你爷爷和昌达老掌柜的交情,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那样的话,早晚会成孤家寡人
的。”
    方怡换了一张笑脸,“爸,你批评得很对,就要吃饭了,你消消气。”
    方英达只好坐下,说:“小三,英明是有血性的人,心伤不得。这两天你让他回来
一趟。我要和他谈谈。我六十三了,马上就退了。陈皓若五十五,常少乐五十三,黄兴
安四十九,二十年内都得退。”
    方怡说:“这世界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你还是珍惜自己的身体,少操点心。”
    方英达眼一瞪,“胡说!我能不操心吗?二十年后,这部队就是范英明、朱海鹏这
一代人掌握了,不看着他们成熟起来,能放心?”
    小英喊道:“爷爷、姑姑,开饭了。”
    方怡搀了方英达说:“爸爸,今天日子不好,咱爷俩谈什么都没共同语言。咱们不
如今晚都装哑巴吧。”
    方英达终于笑了起来。
    外面,已经夜暗。
    江月蓉如约带着鸽子来到C市中心广场,等了很久不见朱海鹏。因广场新扩建不久,
加上前些年环境污染严重,偌大的广场,看不见自由飞翔的任何鸟类。江月蓉拎的两只
鸽子就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牵着五六岁小男孩的老者,被男孩拉着,一直若即若离追随
着江月蓉。
    小男孩忍不住地说:“爷爷,我可以和鸽子玩一会儿吗?”
    老者道:“要是阿姨愿意,你当然可以和它玩。”
    小男孩仰脸问:“爷爷,把我的蛋糕分一点给鸽子吃好吗?”
    老者从手提兜里拿出一块蛋糕递给小男孩。小男孩紧跑几步,追上慢慢走着的江月
蓉,怯生生地仰脸喊一声:“阿姨——”
    江月蓉转过身,目光扫了几扫,终于找到了小不点,笑吟吟地弯腰问:“小朋友,
你喊阿姨有什么事?”
    小男孩举着蛋糕说:“我喂鸽子行吗?我看它们饿了。”
    江月蓉蹲下来,放好鸽笼,伸手拍拍小男孩的头,“你喂吧,它们真的饿了。”
    老者拄着拐杖走过来,慈眉善目地看着喂鸽子的孙子,感叹一声:“不用笼子装就
好了。这么大个广场,应该有成群的鸽子。”
    江月蓉站起来,溜了一眼广场,“老伯,听说这个城市从前还有鹭鸶,吃饱了,也
会飞到老广场上来。”
    老者悠悠地叹道:“不怕人的鹭鸶,我只是像他这么大时在锦江边上见过。成群的
鸽子在巴黎留学时倒是常见。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得上。”
    小男孩问:“阿姨,你这鸽子会飞吗?”
    江月蓉说:“当然会飞,它们不是一般的鸽子,能飞回几千里外的家。”
    小男孩说:“你让它们飞飞好吗?”
    江月蓉看看挤在高楼缝缝中的夕阳,说:“当然可以。”蹲下来,托出一只鸽子。
    鸽子咕咕叫两声,两翅一振飞了起来,鸽哨声引得小男孩拍着手直跳。另一只鸽子
自己跑出笼子,跟着飞了出去。
    江月蓉叫一声:“糟糕。”
    这时朱海鹏喘着气跑过来接道:“没关系,这样它们路上好有个伴儿。”
    江月蓉拎上空笼子,扬扬手和小男孩告别,边走边说:“你一向很守时,出什么事
了?”
    朱海鹏道:“下午听说方副司令喝酒喝住了院,赶到医院看他,耽误了。”
    江月蓉忙问:“要紧不要紧?”
    朱海鹏说:“人没见到,估计问题不大。他的胃前一段不太好。”
    “你的报告上面有没有反应?”
    “护士说,方副司令上午还在病房看材料,我估计就是这个东西。如果军区下决心
搞这次大演习,我想请你做我的助手。”
    江月蓉笑道:“还没当司令,就开始组阁了?我能帮你干什么?打仗的事我可一窍
不通。”
    “我想把信息战引入这次演习,这可是你这个计算机软件专家的拿手戏。如果演习
中能出现信息大战,意义就大了。”
    “这可能需要奇才、怪才,我恐怕只能编编加密程序。你别说,还真有这样的人。”
    朱海鹏眼睛一亮,“是谁?我把他借过来。”
    江月蓉说:“晚了。所里前一段出了一件事。一个叫程东明的年轻人,搞密码的,
和在银行工作的妻子打赌,说他一周内可以把省工行自动取款机的软件密码破出来。”
    “破出来没有?”
    “你听我说嘛。没破出来怎么能用一张只有三百元余款的卡取了五万块?小两口看
着五万元一夜没睡,第二天去投案,银行的人还认为程东明是说疯话。程东明只好当场
试验。”
    “他现在在哪里?”
    “能在哪里?等待军事法庭审判。”
    “这个人我要了。”
    “你开什么玩笑!”
    朱海鹏笑道:“试试总行吧。他的犯罪动机不恶,事后又自首了。给他提供个立功
赎罪的机会,立了功,还能为部队留个怪才。”
    江月蓉叹一句:“你这是什么脑袋。”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脸怒容的方怡从后面大步赶来了。
方怡在朱海鹏背上拍一掌,大声说:“你比兔子跑得还快。”转身笑着对江月蓉说:
“江小姐,我想借用朱海鹏一个小时,可以吗?”
    江月蓉错愕地看着方怡,没说话。
    朱海鹏说:“方总,有话你尽管说。”
    方怡说:“这笔账得单独找你算。”
    江月蓉勉强笑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谈吧。”说着,急急地低头走了。
    朱海鹏气得原地打了一转,“三小姐,我躲也躲不掉,你不在医院侍候老爸,找我
算什么账。我不记得欠你什么。”
    方怡指指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找个安静地方再说。”
    朱海鹏只好跟着方怡去了咖啡馆。天还没黑,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们两个顾
客。朱海鹏知道军装太扎眼,脱了上衣放在条椅里边。
    方怡冷笑道:“穿着军装陪女朋友在市中心广场放鸽子招摇,就不怕人说了?”
    朱海鹏说:“这么说你在跟踪我?”
    方怡说:“在军区总医院,我就发现了你那辆破车,一直追到中心广场。我爸总把
你视作忘年交,可惜他还不知道你重色轻友。”
    “你——”朱海鹏长吁一口气,身子朝后仰着,眯着眼盯着方怡看。
    方怡用怨中带恨的目光迎上去,“重色轻友还太轻了,我看你是谋官害命。”
    朱海鹏正要发作,小姐把咖啡端了上来。
    方怡眼含泪光,“你不该煽动一个即将离休的老人做一件他力所不及的事。再搞一
次大演习,你不过只是一个当配角的蓝军司令。我真不明白,在你眼里,松下幸之助、
比尔·盖茨竟比不上一个一辈子打不上一仗的将军。”
    朱海鹏说:“眼下我只是军人,我只能做一个军人应该做的工作。”
    方怡说:“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住院吗?”
    朱海鹏说:“喝酒把胃病喝犯了。”
    方怡说:“那杯酒是因你喝的!胃病?他是肝癌晚期!”
    朱海鹏惊问道:“你说什么?”
    方怡流泪重复道:“肝癌晚期。”
    朱海鹏听呆了,喃喃道:“不可能。”
    方怡擦擦眼泪,“确诊了。上午他看了你的什么报告,下午就吵着要出院。朱海鹏,
你应该明白,只要演习被批准,我爸这条命就算交待了。”
    朱海鹏说:“能不能手术?”
    方怡说:“只有让这个演习流产了,才能让他多活两年。”她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
上,“我见你就是给你说这事,你看着办好了。”站起来独自走了。
    朱海鹏望着一盏雕花吊灯,心中一片茫然。第二天一大早,他驱车去了军区总医院。
方英达已不在病房。朱海鹏赶到方家,保姆小英说方英达上班去了。再到办公大楼,发
现方英达并不在办公室。
    梁平拿着一叠文件走进来,看见是朱海鹏,说道:“你也太性急了,这种耗费上千
万的大演习,几天时间定不下来。”
    朱海鹏悔恨地说:“都是我的错。你们为什么不劝他住院治疗呢?”
    “我们?”梁平道,“你的消息蛮快。住院治疗?专家会诊的结果,无法手术,只
能保守治疗。我能劝他住到医院去?他说他没病,又不好把病说破。只好由着他。”
    朱海鹏说:“这可怎么办?”
    梁平说:“秦司令让他住院,刚才他还跟秦司令发了脾气。秦司令都没办法,只好
让他参加上午的常委会,汇报大演习的设想。”
    朱海鹏走到党委会议室门口,位立倾听,只听方英达洪亮的声音响着:“不能等,
不能靠。我不看到A师真正的作战能力,死不瞑目。该到下决心的时候了。”朱海鹏含
着眼泪从虚掩的门缝看一眼,只见一团雪白在屋内跳动着,跳动着。他迈着有力的步伐,
穿过走廊,走出办公大楼,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范英明回部队后,心境越发变坏。方怡身上表现出的让他不可捉摸的复杂或者丰富,
让他感到震惊。他无法想象一对爱情已死的夫妻还维持打牙祭一样的性生活将会对他的
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在他看来,正在详细商谈离婚事宜的夫妻,再滚到一张床上,比现
今流行起来的找情人更加污秽。这些天,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设法尽快结束自己的
婚姻。借助和方怡婚姻的庇护才混到A师主力团团长位置的流言,已经伤及他的自尊,
如果日后再传出他为了爬到师级位置,不惜流泪下跪,央求方怡把婚姻维持到方英达下
野,那就无法昂着男人的头颅在这世界上行走了。至于方怡提到方英达的绝症,范英明
已经认为是方怡捏造的。捏造出这个病的目的,自然是不想承受对范英明落井下石的流
言。他不相信身体强壮,一个月前还能喝半斤五粮液的方英达会得什么肝癌。如果这个
绝症不存在,再在方英达面前装什么恩爱夫妻,就毫无意思了。为了彻底把自己洗个清
白,他在一天上午,伴着窗外战士们的喊杀声,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份检查。写
完这两个东西,范英明决定这个星期回C市,把自己和方怡关系的真相告诉方英达。
    范英明走到训练场,看了特务连操练,不时纠正战士们不规范的动作。看见刘东旭
政委和唐龙一起下车走了过来,范英明迎上去给刘东旭敬过礼后,眼睛仍朝路上看。
    刘东旭问:“你看什么?”
    范英明说:“军里来不来人?”
    刘东旭说:“军里来人干什么?”
    范英明道:“处理演习的事呀。”
    刘东旭说:“军区没有进一步指示,师常委会就事论事搞了个处理意见,指定我找
你谈一谈。事情就那点事情,准备给你一个行政严重警告处分。我知道演习的问题很复
杂,可是,能摆到桌面上的,只有一团的冒进。”
    范英明无奈地笑笑,“太轻了,降职、撤职都不过分。”
    刘东旭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军区下一
步可能要组织一次甲种师和一个新编合成师的对抗军事演习。唐参谋,你把你知道的情
况讲讲。”
    唐龙道:“这个演习构思,是朱海鹏陪方副司令视察军区特种部队后形成的……”
    范英明打断道:“又是这个朱海鹏。上次屁股还没擦净,又折腾起来了。”
    唐龙笑道:“已经擦干净了,朱海鹏自己要了个行政记过处分,楚天舒也停职反省
了。”
范英明用明显讥讽的口气说:“唐参谋挺清闲,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重要情报。”
    唐龙低垂着眼,继续说道:“我有个同学在‘陆院’战役室,另一个同学在C师司
令部。这次演习,目的是在一场模拟现代局部战争中,检验一个甲种师的综合作战能力。
听说这回不再设导演部,对抗会很激烈。”
    范英明眼睛倏地一亮,接着又变得黯淡起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内幕。要争这
个任务,也是刘政委和黄师长的事。”
    刘东旭说:“范团长,军事我不大懂,但我感觉到这会是A师一个机会。上次演习
伤了A师元气。咱们要齐心协力,争到这个任务。这个演习是方副司令抓的。”
    范英明说:“政委,你要是命令我去我方副司令,我不敢不去。我自己是不会去的。
请原谅我现在无法解释为什么。”举手给刘东旭敬个礼道:“政委,要是就这两件事,
我就不陪你了,十一点三营搞实弹演练,我得去看看。”
    刘东旭说:“我是顺路来看看,你忙去吧。”
    范英明说走,真走了。
    唐龙人一下就蔫了,叹道:“听说朱海鹏要出任蓝军司令,能和他唱对手戏的人,
咱们师我只看好范团长。他提不起精神,我看咱们还是用不着争了,争来也是白搭。”
    上次演习,是刘东旭来A师后参与的最主要的工作,结局却是大败。作为师党委书
记,刘东旭心情很沉重。按照一般规律,这种大挫折,只有大胜才能消除它的负面影响。
从这一点看,下一步大演习,A师必须争到一个主要角色。唐龙这么悲观,有点出乎刘
东旭的意外,他认真说道:“唐龙,没这么严重吧?”
    唐龙自信地说:“政委,信不信由你。演习不设导演部,与实战已经没什么两样。
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师师团一级军事主官,除了范英明勉强能跟朱海鹏过着外,其他
的都无法同场较量了。”
    刘东旭将信将疑地看着唐龙道:“你没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还是要努力把演习任
务争过来。走,回师部。”拉开车门又说:“范团长最近好像不正常,该找他谈谈。”
    这时,黄兴安和高军谊也得到了军区要搞大规模演习的消息。
    高军谊放下赵中荣的电话,走出参谋长办公室,去了黄兴安的办公室。上次演习,
黄兴安叫他去导演部,高军谊心中很不高兴。种桃树的过程,大家吃住都在桃园,摘桃
子的时候却被支走了,当然不会高兴,但还是二话没说就服从了。演习的结果让高军谊
暗自庆幸过。接着他又为自己庆幸A师失败暗暗自责。
    作为一个自当士兵开始,没离开过A师一步的老兵,高军谊很珍惜A师的荣誉。两
年前,军里槁一次比武,高军谊和B师参谋长较劲比赛军事五项,甩手榴弹把胳膊都摔
脱臼了。可两年后他竟能面对A师失败感到高兴。这巨大的反差,让高军谊自己都害怕
起来。他承认自妻女以随军的名义,从陕北小镇曲线迁入C市后,自己对个人得失考虑
太多了。可不考虑能行吗?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社会上已闲逛一年多了。妻子
桂玲所在的轴承厂,这几年每况愈下,已经开始靠贷款给下岗职工发生活费了。桂玲作
为军属,自然还在岗位上,但工资还不够开支娘俩在C市的基本生活。高军谊想升成正
师职,说不上有什么野心,恐怕更多的是考虑正师比副师每月多出的几十元钱。黄兴安
不动,他就动不了。A师不打个翻身仗,黄兴安就没法动。这个账,高军谊很快就算清
了,也很明白赵中荣这么快就把消息告诉他的用意。范英明挨了处分,赵中荣升任A师
参谋长的机会就多了一些。
    高军谊说:“老黄,军区还要搞演习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黄兴安道:“我正想找你商量这件事。朱海鹏和常少乐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这个
机会不好好抓住,想翻身可难。咱关住门说,毕竟人家把装甲车开到了咱的指挥部。这
口气不能咽下去。”
    高军谊道:“B师钱师长已经给赵处长打了招呼,也要争这个任务,还说了很多不
中听的活。全区有八个甲种师,都知道这是个露脸的机会,咱们刚刚败过,要尽早做准
备呀。”
    黄兴安叹了一声,“军中无小事,这话真不假,一个闪失,干啥都硬不起来。”
    刘东旭走进来道:“哪个地方硬不起来了?”
    黄兴安站起来,迎上去道:“刘政委,还要演习的事你知道吗?”
    刘东旭说:“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咱们师争不到这个任务,三年翻不过来身。”
    黄兴安一拍巴掌道:“打好了,马上就能翻过来。你围着首长转的时间长,点子多,
你看咱们该用啥法子要来这个任务?”
    刘东旭道:“攻心为上。一旦演习的事确定下来,我们就先造声势,把士气先鼓起
来。方副司令、陈军长都是A师的老师长,心里肯定希望A师能从失败中尽快走出来。
要从这里做文章。”
    下班的军号响了。
    黄兴安说:“吃饭去,咱们边吃边谈。”

    范英明正端着饭碗,在三营训练场地和战士们一起吃饭。边吃,边用筷子另一端在
地上画出几个三角图形,对几个中尉少尉讲着:“步坦协同作战,不能硬搬教科书训练。
如平地推进,步兵应在三十度小扇面内跟进。坡度越大,扇面越大,但不能大于六十度。
培养出这种意识,战时就可以减少百分之十五的伤亡。”
    一堆嘻嘻哈哈吃饭的战士发现了一辆白色小车向这边驶来。
    一个中士手搭凉篷看着,嘴里说:“乖乖,还是个奔驰,我的乖乖,还是个女的。”
    一个下士说:“靓,还是个靓妹子。”
    中士拍拍一个上等兵,“是不是你那个歌手小蜜来找你呀。”
    下士说:“下来了下来了,哪个狗日的,艳福不浅呀。”
    三营长认识方怡,快步走过去,朝下士屁股上踢一脚,恶声骂道:“混账!都给我
闭嘴。”扔下饭碗迎了过去。
    范英明站了起来,嚼着饭,看着和三营长说笑的方怡,心里想:她来这里干吗?
    三营长大声喊:“周班长,来份饭。”转身对方怡说:“嫂子,将就吃点吧。”
    一个上士报告说:“营长,饭、菜都吃光了。”
    方怡笑道:“不用客气,我和你们范团长说几句话就走。脚下有四个轮子,还能饿
着了。”
    范英明放下饭碗,转身朝树林那边走,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等方怡赶上。
    下士一屁股蹲到地上,哀叹一声,“完了,干了两年,一句话全完了。”
    中士安慰道:“别怕,刮的西北风,团长不一定能听到。”
    下士说:“团长听不到,营长咋就听到了?”
    三营长吃着剩下的饭,边嚼边骂:“瞧你们没出息的熊样!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能
当团长?听见了,或许就把你这个下士记住了。”
    几个战士吐舌头的吐舌头,挠头的挠头,都压低了嗓子嘻嘻地笑,目光又都小心谨
慎地朝小树林溜一下溜一下。
    方怡有些不屑地看看一身尘土、满脸污垢的范英明,说:“当了团长再干连排长的
活,而且乐此不疲,恐怕难成大器。毛泽东戎马大半生,可没摸过几回枪。”
    范英明道:“十个将军十种带兵方法。我也没想成多大气候。你大老远跑来,恐怕
不是来看我如何带兵吧?要么就是改变了主意?”
    方怡说:“爸爸的病确诊了,肝癌晚期。我到卧佛山去找一种石头,顺便来告诉你
一声。这里离C市不过一百二十公里,你自己又会开车,希望你能每周回去一趟。”
    范英明踢踢脚下的石头,“这里也叫卧佛山,这种石头也能治癌。我早听说过。”
    方怡拉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事干了,咒我爸早死呀?”
    范英明说:“好好好,我们别争吵,我信还不行吗?肝癌晚期,肝癌晚期。”
    方怡噙着眼泪说:“范英明,真看不出来你的心是石头长的。爸顶多还有一年时间
了……”
    范英明央求道:“你别这样,战士们看见了不好。你要我怎么办吧。”
    方怡说:“明天是星期六,你回去把我爸的病告诉你爸你妈,把龙龙带回去,以后
每个星期六,龙龙都在我家过。”
    范英明说:“以后我每周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问候爸行不行?你不觉得再待在一起
已经很不合适,相,相当别扭了吗?”
    方怡没明白范英明的意思,说道:“这有什么不合适?你我一天不解除婚约,你就
是方家的女婿,女婿到岳父家度周末,有什么?”
    范英明发急了,打着手势比画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太正统,思想一点也不解放。
我回去不合适,晚上走吧,爸要起疑心,不走吧,又怕你抹鼻涕掉眼泪,心一软又要做
那种事。我,我怎么说呢,我觉得这跟偷人一样,你能习惯,我不习惯。”
    方怡怔住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指着范英明,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无
声地流着,终于出声了,“好,好,范英明,我明白了,”突然间怪笑起来,笑得浑身
直颤,“闹了半天,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偷人养汉的女人了。”
    范英明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了。”
    方怡大声说:“你不要解释了。算我瞎了眼。”
    那边,几个战士又在小声嘀咕。
“像是吵起来了。”
    “团长也真是的,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三营长大喊一声:“集合——”
    战士们纷纷跃起,迅速在营长面前排成四行。三营长又喊:“向右转,跑步走。”
    方怡一扭头,转身走了。范英明悔恨地望着方怡的背影,张张嘴,扬了一下手,最
后什么也没做,慢慢转过身,向训练场走去。方怡红杏出墙的传言,他早听妹妹讲过多
次,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信的。今天说出这种话,他感到吃惊。这不是表示他已经信了
这种传言了吗?
    范英明度过一个辗转反侧之夜,决定回C市看看方英达。如果方英达真的病重,为
了回避方怡,不去看老岳父,就太自私了。
    范英明叫过来参谋长焦守志,说道:“老岳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要钉紧点,
节假日容易出问题。”
    焦守志说:“你昨天都该和嫂子一起回。老爷子膝下无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有
个病灾全依靠你呢。看你黑着脸,昨天下午也不敢劝你。”
    范英明问:“你消息挺灵嘛。谁说的?”
    焦守志笑道:“一个团不就一个团长?团长夫人大老远来看团长,饭没吃上一口,
临走还抹了眼泪,这不是天大的事?”
    范英明没再追问,打开车门拿了抹布擦着挡风玻璃说:“城市兵多,离县城又近,
以后各连节假日外出人员再减少两个。发现谁到发廊洗头,半年内不准外出。都是寸头,
用得着到发廊洗吗?发廊可是事故高发区。”
    焦守志说:“憋紧了也不好。城市兵难管理是不假,可这五年,没弄出一个大肚子
也是真的。我当连排长那些年,这种事一个营每年都有一起两起。”
    范英明瞪着眼说:“那是谈婚嫁,真真假假也有点情。现在要出,就是一手交钱一
手交人的丑闻。军区可能要搞大演习,紧点好。”
    焦守志忙问:“多大?”
    范英明上了车,关上车门道:“一个甲种师对一个混编师。甲种师肯定要A师上。”
    焦守志说:“咱们师刚吃了亏丢了人。”
    范英明高深莫测地一笑,“正是因为吃了亏丢了人,这任务才跑不掉。正是我们挨
了处分挨了批,主攻团才非一团莫属。”
    焦守志两眼放光:“咱就先搞封闭式训练。”
    范英明把车发动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基本功用不着再练了。朱海鹏这次
是踩到鼓点上了,各领风骚三五年呢。听唐龙说这次不再设导演部,这肯定是朱海鹏出
的主意,他这是欺野战部队无人!”
    焦守志惊得张着嘴,“没有导演部,那不是和打仗一个样了?”
    范英明叹道:“可惜咱们只是一个机械化步兵团。这两天照常休息,我回来后再商
量。总不能让朱海鹏把风光全占了吧。”
    范英明赶到方家,方英达正满面红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方英达问道:“部队不正在搞整顿吗?”
    范英明说:“爸爸,工作都安排了。听说你病了,我抽空回来看看你,好点了吗?”
    方英达哼一声,“一点小病,吵嚷得满军区都知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些小事,
不要整天老放在心上。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病?医生总是爱小题大作。”
    范英明观察了一会儿,确信方怡说了谎,过去坐在方英达对面,点头说:“是,
是。”
    方英达放下报纸,“你回来得正好。前一段演习的事,听说给你记个警告处分?”
    范英明说:“是的。”
    方英达说:“不要觉得是受了委屈。上次演习,暴露了许多问题。暴露了问题不可
怕,解决就是了。朱海鹏提了个思路,准备把全区尖端部队抽一部分装备一个乙种师,
和一个甲种师对抗一下。昨天常委会定下来做这件事,已经安排训练部、作战部搞方案
了。你觉得哪一方胜算大一些?”
    范英明谨慎地说:“那要看是个什么方案。”
    方英达说:“这次不设导演部,双方都可以拼出全力。一个武装了许多高科技武器
的乙种师,突然侵入一个甲种师的防区,引发一场局部战争。基本思路就是这个。”
    范英明说:“如果是这样,我还是投甲种师一票。”
    方英达说:“说说理由。”
    范英明道:“一个甲种师的防区,面积有几千平方公里,地形有山地有丘岭有平原。
拿A师来说,有三个步兵团,一个坦克团,一个高炮团,一个摩步团。这些主干部队,
完全可以构成梯次防御。如果这些主力部队在战略性空中打击阶段没受重大损失,有一
半的制空权,在防御战中,还是有实力和任何一个师对抗的。”
    方英达点点头道:“它的指挥系统、通信系统,这些年也有大的变化,战斗力和反
应能力应该不错。我同意你的判断。这样一场演习,指挥员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英明,
你认为黄兴安指挥A师与朱海鹏指挥的合成师作战,胜算有多大?”
    范英明道:“原谅我不能回答。”
    方英达笑了起来,“是我不该这样问。这场演习,实际上是一次考试,目的是发现
十年以后军队核心的指挥员,应该把最优秀的选拔出来。这事就不说了。英明,这一年
多你好像变化很大,话也不多了,劲头也不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英明支支吾吾:“爸,你,我没什么变化,和往常一个样。”
    方英达叹道:“你瞒不了我。你和小三之间恐怕存在着大危机了。是不是呀?”
    范英明嗫嚅着:“这,这……”
    方英达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一个上校团长,连面对家庭危机的勇气都没有,
能带好部队吗?”
范英明牙一咬,心一横,看着方英达说:“爸,一年前,小怡就提出分手的问题。”
    方英达说:“你的意见呢?”
    范英明说:“开始我感到意外,不同意。过了一年,我想明白了。我们已经没有多
少共同语言了。最近我们正在商量分手的事儿,因为你的身体,小怡说等一等再说。”
    方英达背朝范英明站着,望着窗外的一双老眼一片迷茫。感情上,他无法接受这个
委实有点残酷的事实。过了很久,他用发颤的声音说道:“龙龙怎么办?”
    范英明答道:“小怡坚持由她带。”
    方英达猛地转过身,冷冷说道:“他是个有残疾的孩子,你们不知道?”
    范英明狠着心道:“我和小怡都不想再维持下去了。我想我知道怎样做父亲。”
    方英达坐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摸着茶杯盖子,低头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好样
的,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女儿的挑战,证明我没有看错你。婚姻失败了,也是败仗。希望
你还是一个成功的军人。”
    范英明说:“爸,我取点东西就回部队。”
    方英达摆摆手,没有说话。小夫妻走到这一步,肯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方英达也不
愿细问。可是,他实在又不想看到他们分手。方怡的婚姻,毕竟浸透着方英达的许多心
血和十分隐秘的希冀。妻子淑娟临终前还把没和方英达生个儿子看作一生最大的遗憾。
方英达也不是没有这种感受。让三个女儿都当兵,都嫁给军人,不正是方英达希望家族
里军人血统能延续下去的委婉表达吗?十多年了,方英达已经习惯了把范英明当儿子看。
这个婚姻一解体,方英达不是要饱尝愿望落空的失败么?
    方英达没有说什么,并非是对最钟爱的三女儿的婚姻听之任之。只是他心存希冀,
愿意把小两口的矛盾,看成是牙和舌头间出现的免不了的碰撞。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几
分钟后,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方怡带着碾好的石粉回家,发现院子里停着范英明的车,满腹狐疑地迈上台阶。走
到门口,她停下来想着怎样在家里面对范英明。保姆小英跑出来给方怡开门。
    方怡问:“爷爷在不在?”
    小英没回答,自言自语说:“爷爷的车开回来就更威风了。菊子在的那家,只有一
辆车,她还回去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方怡说:“问你爷爷在不在,说这些干什么。”
    小英闪到一边,连声说:“在哩,在哩。刚才还和姑夫说话哩。”
    方怡把石粉拎进客厅,装着笑脸问:“是不是英明回来了?”
    方英达把报纸放低了点,“在楼上收拾。你拎的这是什么东西。”
    方怡找个水果箱子放好石粉,“我给你找的治胃病的石头。一天泡三道,要不了仨
月,就能把你的病治去根。”
    方英达放下报纸,霍地站起来,“不喝,不喝,我没有病,喝什么喝。以后你们的
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们也不要过问。”
    方怡慢慢直起身子,“爸,你这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是不是生我的气?”
    方英达冷笑一声,“我敢生谁的气?你是跨国公司的大老板,他是……”
    父女俩都看到了拎个旅行包下楼梯的范英明,三个人都僵在那儿。
    方怡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范英明没有回答,看着方英达说:“爸,我回团里,你要多保重。”
    方英达不耐烦似的摆摆手。
    方怡闪过去,伸手拦住了范英明,“你和爸说了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呢?”
    范英明横下一条心说:“长痛不如短痛。报告放在床头柜上,你签完了通知我一
下。”
    方怡咬着牙说:“小范,你胡说什么……”
    方英达抓起茶杯摔在地上,“让他走!我不想听这些。”终于抑制不住,大喝一声:
“滚——”
    范英明拎着包,拉开门大步走出。
    客厅内静极了,门晃出的轻微的吱呀声显得分外刺耳。方怡盯着门呆了好一会儿,
慢慢转过身去。方英达像塔一样站在客厅中央,已经老泪纵横了。
    方怡惊得身子朝后一仰,疾走两步,扑通跪在地板上,抱住方英达的腿,仰着泪流
满面的脸,哭喊一声:“爸——”
    方英达微低着头,颤着手指,擦着方怡脸上的泪水,捋着方怡散乱的刘海儿,沉重
而缓慢地说:“我方英达一生不轻言失败,在这件事上,爸败了。你们都没错,错在老
爸。”
    方怡颤着声说:“爸,别说了。”
    方英达固执地说:“不,该说说。”
    方怡站起来,扶着方英达坐在沙发上,就势跪在地上伸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珠,
“你坐下说吧,千万别生气。”
    方英达说:“仗打败了,不找出原因,再打还要败。你妈死得太早,我又无儿,一
直把你当儿看。你小时候越野爸越高兴。所以,长成大姑娘,小三就少了那些温柔。爸
不该让你嫁个优秀的带兵人。你们太像,太像就相克。”
    方怡说:“爸,我不后悔,也从未埋怨过你。本来,我也不想惊动你,可你突然就
病了。”
    方英达拍着方怡的头,感叹道:“你的孝心爸领了。你是不想让爸亲眼看见你的婚
姻失败了。爸谢谢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方怡忙说:“在位的时间不多了。”
    方英达捧着女儿的脸说:“三儿,我戎马一生,难道还怕听到个绝症?小三,看着
爸爸的眼睛,告诉爸,我这是什么癌!”
    方怡惊得身体朝后一仰,盯着父亲自信而刚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你
都知道了?你怎么会……”
    方英达微笑着说:“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不病则已,一病吓人。北京犯病,我就
感到痛得异常。半杯葡萄酒能把我送进了医院,我就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了。告诉我,医
生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方怡眼睛里又涌出两串不断线的泪珠,“肝癌晚期,还不能手术,少则半年,多则
一年,除非奇迹……啊呜……”
    方英达厉声说:“不许哭!方英达的女儿叫个肝癌吓哭了,传出去像什么话?老爸
最发愁到干休所那些日子。现在好了,不用去了,有这一年,看着部队大变样了,走了
多干脆?不要对人说爸自己知道啥病,我命令你严守秘密。”
    方怡擦了眼泪,“那你也要答应吃药。”
    方英达说:“我答应你。还能指挥这么一场大演习,真好啊。小范要离开,就让他
走吧。”
    方怡长吁一口气,善解人意地说:“可惜我不是个男的,让你失望了。我要能替你
指挥演习多好。”
    方英达摇摇头,“你爷爷带兵与日军作战,战死沙场,我戎马一生,有这个结局也
好。你能在商场做出成就,爸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心过来打扫碎杯子的小英自言自语接一句:“烧香都烧不来。一家就爷俩,房有
一个楼,小轿车都有俩,有啥不好,还把饭都哭凉了。”
    说得爷俩笑了起来。
第五章
    刘东旭想不到范英明拿给他看的竟是一份盖着一团大印,同意团长范英明与妻子方
怡离婚的意见。他已经得到可靠消息,军区党委倾向选拔更年轻的师团级干部任红、蓝
军司令进行演习。蓝军主力部队由C师担任已基本成定局,因为其他乙种师目前都没有
装备自动化指挥系统和战场微波监视系统。红军由哪个甲种师担任,则取决于由谁担任
红军司令。红、蓝两军司令,将在各集团军推荐的备选人员中经过考核择优任命。A师
能参加红军司令竞争并有取胜把握的,只有范英明一人。因为这次考核,有一关是被推
荐人详细向评委会阐述自己的演习方案,黄兴安怕无法过这一关。在这个时候,范英明
和方怡离婚,于个人前途极不明智,而且要直接影响A师的整体利益。
    刘东旭用埋怨的口气说:“范团长,这种非常时期,你怎么能出此下策。”走过去
把门锁上。
    范英明道:“本来,拿团里出的意见,也可以去办了。可我不想再违反组织纪律,
这才来请师里签个意见。”
    刘东旭背朝范英明站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能不能迟一段再说。这次演习,红
军司令也可以由团级军官担任,你不知道?”
    范英明冷冰冰地说:“知道不知道没什么关系,我只知道这与我关系不大。在一团
一日,我保证一团不给师里丢脸就是了。”
    刘东旭强压着火气说:“你和方怡的事,方副司令知不知道?”
    范英明带着玩世不恭的口气说:“他已经恩准了,赏我一个‘滚’字。”
    刘东旭哀叹一声,“A师没希望了。”
    范英明讥嘲道:“想不到我的婚姻竟有改变A师命运的巨大力量。”
    刘东旭咬着牙,掏出钢笔,在一团意见后面写下“同意一团意见刘东旭”几个字,
叭一声把证明拍在桌子上,忍无可忍地说道:“拿去吧,拿去换你的自由吧!《婚姻法》
是国家大法,我这个小小师政委惹不起,只能开绿灯。这件事你也用不着吵得满世界都
知道。我还要告诉你,这是一种不顾全局、极端自私的行为。你让我失望,也让全师一
万二千官兵失望。”
    范英明没有走,默默地站着。
    刘东旭不客气地说:“你不要耽误你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了。这次机会千载难逢,
我要倾尽全力让A师抓住它。你走吧。”
    范英明悻悻地拉门出去了。在停车场,他恶狠狠地把车倒出来,上路时,把路上残
存的一摊摊雨水溅出一片片水泥浆子。他根本没有考虑开这种出气车在别人会说出什么
三道出什么四,甚至没有注意迎面开过来的同一型号的越野车上可能坐着某一位重要人
物。
    和赵中荣并排坐在三菱越野吉普上的高军谊,看见有车在他的辖区撒野,自然要显
出他参谋长的权威。
    高军谊大喊一声:“停车!我看看是哪个龟孙子敢这样撒野。”车没停稳,他就把
车门打开,探出头去。
    赵中荣把高军谊拉进去,“老高,别管了,那是范英明开的车。这种开法,可见心
事重重呀。后院的火烧的吧。”
    高军谊小眼珠子一转,“赵老弟,你看走眼了吧?”
    赵中荣自信地说:“你别看我戴个眼镜,视力二点○,错不了。”
    高军谊道:“你说这回竟选红军司令,优秀的团长也可以参加竞争是什么意思?你
不是说过,军区领导的子弟,只有范英明在这个线内吗?别走了眼,事后可有擦不清的
屁股。”
    赵中荣道:“只管把黄师长抬出去就行了。一个师,总该分个上下级吧?反正你们
师里要是报了范英明,对谁都不利。我今天专程来,就是帮你把黄师长说动了心。”
    两人到了黄兴安的办公室。

    范英明出了师部,直接开车回C市我方怡。
    方怡和范英明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各人手里都多了一个小黄本本,
    方怡像是有些伤感,下意识地在手掌上拍打着离婚证书,停下来朝范英明嫣然一笑,
“就这么闭幕,总觉得心里空得慌。你是不是觉得鸟出了牢笼,一下子海阔天空了?”
    范英明难为情地一笑,“小怡,别把我想得太糟糕。说话没注意,伤你的地方,只
能请你包涵了。每月给小龙一百元生活费,是必须的,我请求你不要拒绝。”
    方怡低头想想,说:“我退让一步,你千万不要得寸进尺。十年后,如果我们还算
朋友,你就一次性支付吧。每月从你那里接一百块,感觉太不好了,像是我们母子在靠
你的施舍生活。我这么说,没伤着你吧?”
    范英明只好说:“好吧。”
    方怡用目光追随着一对办结婚手续的青年,又感叹一句:“就这么各奔东西,总感
到少了点什么。用什么续个貂尾呢?”
    范英明诚恳地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方怡摇摇头:“在月季皇后你已经把那顿饭定性为最后的晚餐。这样做你就食言了。
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我们就去凤凰山来一次故地重游吧。”
    范英明愣了一下,没说话。
    方怡说:“你不是请了一天的假吗?中午我们去野餐,所有食物、饮料实行AA制,
各开各的车。你看怎么样?”
    范英明知道凤凰山是他们热恋的首页。从心情上,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
在潜意识里,范英明是把婚姻的失败归为方怡对爱情的背叛。方怡的用意是什么?是重
温一下过去那份纯真痴情?是想唤起对她少女时代留下的美好回忆?或许是兼而有之?
范英明想不出所以然,却又无法拒绝方怡的提议,说:“是个好主意。不过那个地方很
荒凉了。通信分队已撤销很久了。”
    方怡说:“可以说只剩下点烂砖头了。前天我已经去过了,还掉了一回眼泪。那天
我就想,我们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范英明感到头皮一麻,苦笑一下,“这个节目是你深思熟虑编排的吧。”
    方怡站到自己的车前,“女士优先,我在前面带路吧。”

    范英明忐忑不安地跟着方怡重游热恋故地的时候,黄兴安作出了竞争红军司令的决
定。送走赵中荣,他把作战科长和唐龙召到自己办公室。
    黄兴安道:“演习的事你们都清楚了。A师能不能争到扮演红军的任务,关系到A
师的前途。你们俩从今天起,把其他事情都先放放,集中精力,力争在两周时间搞个演
习方案出来。”
    作战科长和唐龙像是等更细的指示,站在那里没有反应。
    黄兴安呷口茶水,吐出一片茶叶,“就这个事,你们去忙去吧。”
    几天前,唐龙就知道了这次演习要选拔司令的消息,同时,焦守志又告诉他范英明
就要离婚了。黄兴安要参加红军司令的竞选,证明范英明确实已经开始失宠,唐龙感到
很失望。但黄兴安点名让他参与演习方案的起草,又出了唐龙的意外,似乎又让他感觉
到一点希望。
    唐龙问道:“师长,演习区域、指导方针、拟投入兵力数额、是否考虑空战因素、
有没有第二后方依托,这些怎么考虑?”
    黄兴安点着头道:“怪不得刘政委说你是个有头脑的人才。这一回,情况有些特别,
只给了指导方针,任务给谁,要看演习方案,主要是防守一方的。指导方针通俗一点讲,
就是检验一下我们这样的师能不能打赢以C师为班底组成的杂牌军。你们考虑得越细越
好,省得我取舍时嫌材料太少。”
    两人回到作战科值班室,张科长就对唐龙说:“给你十天时间,写个初稿。这几天
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唐龙说:“科长,总该商量个思路吧?”
    值班员拿着值班记录报告说:“科长,军作训处来电话,说方副司令员一周内要到
师里检查整顿情况。”
    张科长一把夺过值班记录,“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报告?你刚分来,也不怪你。
以后你要记住:凡有上级首长,特别是军区首长要来视察这种事,应该放下电话就挨个
向师首长报告。”走到门口,又扭头说:“唐参谋,你就按师长的指示写就是了。”
    唐龙懒洋洋地朝椅子上一躺,呆坐一会儿,拎了两张报纸出了办公楼,朝几拢竹子
掩映的两层白色小楼走去。他要找邱洁如商量商量。
    一条贴着小楼斜向东南的小溪上,漂着一阵又一阵女兵的说笑声。这无忧无虑的青
春的笑声,随着唐龙的靠近,神奇地把唐龙萎靡不振的样子改变了。
两个挽着裤管站在水里洗红地毯的女兵,老远就和唐龙招呼起来。
    下士说:“唐大参谋,是不是闻到了肉香?我们中午吃粉蒸肉。”
    中士嘻嘻笑着,“肯定是邱队长电话通知。邱队长,首长视察来了,快点迎接——”
    唐龙在裸出水面的石头上几个跳跃,到了小溪对面,看着挽着裤管衣袖的邱洁如,
大声说:“已经霜降了,寒气能侵到骨头里,快上来!”
    一个长相俏皮的上等兵捏着鼻子学道:“已经霜降了,寒气入骨,快上来!”引得
一群女兵笑成一拢风中摇曳的楠竹。
    邱洁如弯腰穿着鞋子,仰脸嗔怪道:“大呼小叫的,也不注意个影响。你呀,怎么
女兵都不怕你!”
    唐龙笑着说:“你们为什么要大扫除?”
    邱洁如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分队升格成信息处理中心了。站长要求有新气
象。你不在班上,跑来干什么?”
    唐龙一脸愁容,“摊上个苦差事,可能是个苦差事,已经推不掉,心里烦。”
    邱洁如也严肃起来,“什么事?”
    唐龙说:“范英明闹离婚真不是时候,消息一传出,这不,连竞争红军司令的报名
资格也没有了。”
    邱洁如说:“问你什么事,你扯人家离婚干吗?也不是他闹,我看八成是方小三出
了问题。前些日子我去找她落实集资股的事,见到了昌达公司的总裁申昌达,这申昌达
倒像是给方小三打工一样。方小三说这个申昌达还没结婚。”
    唐龙说:“你扯得更远。怎么连方姐也不叫了?”
    邱洁如霸道地说:“我是借这事给你提个醒,我看呢,这个例子就叫男人有钱变坏
女人变坏有钱。范英明有什么错?当不了就不当,靠女人,靠一个可能红杏过墙头的女
人当了司令,又有什么意思?”
    “洁如,积点口德好不好。可这件事影响了我。”
    “怎么就影响你了?”
    “我不大喜欢范英明,可这次演习,除了范英明,没人是朱海鹏的对手。”
    “还是没影响到你嘛。”
    “为了和范英明接近,我费过不少心,可他就是没友好的表示。”
    “你直说什么事吧。”
    “黄师长要竞争红军司令,让我给他搞布防方案。”
    “这不是在重用你吗?”
    “我们张科长还要分七成功劳。这我倒不在乎。问题是,这次演习,目的是摸索科
技强军之路,要动真格的。黄师长哪是朱海鹏的对手?在观念上,他们相差一百年。”
    “你把方案搞得天衣无缝,不什么都解决了?别总是怀才不遇。”
    “我不可能在现在这个体制下进入演习核心,方案再好,也是死的。只要一败,我
就是替罪羊。可不干又不行,干不好更不行,所以我烦得很。没有导演部的演习,这可
是几十年不遇的机会呀!我又想在这种演习中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队长,”一个女上士跑来报告说:“司令部通知,方副司令员要来师里视察,星
期六、星期天不休息,训练照常进行。”
    女兵们一片怨声载道。
    邱洁如站在岸上说:“不准瞎议论。周六周日进行打字速度比赛。”
    唐龙说:“又做过头了。”
    下班号响了。
    邱洁如说:“中午有粉蒸肉,在这儿吃吧。”

    范英明和方怡在半山腰的一棵大银杏树下平静地吃完AA制野餐,说的都是关于山
脚下那片废墟处曾经存在过的通信部队的话题。范英明知道方怡肯定又要演什么节目,
可观察了两个多小时,又没发现方怡表现任何异常,心里不免有点毛焦火燎了。
    方怡扯了一截餐巾纸擦着嘴道:“兵流水一样去了,营盘也不是铁打的。我们不说
这些了,等会儿,我让你猜猜这支部队最高首长方怡中队长的房间在哪里。”又是纯粹
的怀旧。
    范英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方怡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范英明,“你把这个交给你妹妹。”
    范英明问:“这是什么?”
    方怡道:“昌达公司一万股基金股。你不要替她拒绝。如果唐龙的估计不错,上市
后它值十万元以上,可以买一套小两居。我知道,这两年她没说过我一句好话。我不计
较了。”
    范英明说:“她换了四个工作都不如意,挣的工资还不够几次送礼的钱。不太懂事,
可能对你有误解。”
    “已经很懂事了,”方怡站了起来,“跟踪我不下十次,你不会不知道。不说这些
了。英明,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这棵树下进餐吗?”
    范英明迷惑地看看银杏树,摇摇头。
    方怡说:“你再想想。”
    范英明说:“它是最大的树吧。”
    方怡极其失望地说:“我知道你记不得。你不可能记得。那时候的你,很有点小于
连的劲儿。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吻了。你站着干什么,想起来了吧?第二
天,我给一个叫朱海鹏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正式和那个人确立了恋爱关系。从那
时开始,我……”
    范英明脸色苍白,跟着方怡下山。
    方怡慢慢走着,“今天带你来这里,并不是想让你一辈子一想起我都愧疚,只是想
让你学会怎样对待一个女人。”她站在一个小土包上,“我的初吻是被动的。你该想起
来我脚下在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发生过什么事吧?”
    范英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方怡不依不饶,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响着:“一个正连职女军官在这里失去了童贞。
她不完全是自觉自愿,但她并没有后悔过。那个后来成为伟丈夫的小男人不会不记得那
张结婚证四十天之后才拿到吧?十年后,他……他……”
    范英明此一刻才真的明白了无地自容的含义,他没有力量阻止方怡说下去,甚至隐
隐期待着这些如刀似剑的言语更加尖利些,一下子就把他刺死。
    方怡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看看她非常熟悉的凤凰山,平静地说:“我们一起生活
了十年,相互并不真正了解。我失去了一个有着让我的自尊无法忍受的缺点的丈夫,可
我不想再失去一个高质量的异性朋友。来,我们握手说声再见吧。”她伸出了手。
    范英明僵尸一样与方怡握了手。
    方怡风情万种地笑着,“凤凰山可以作证,到今天为止,我的身体只属于一个男
人。”扭头看着范英明,“今晚上谁的床,与贞节无关了。”说罢,像一团红云一样飘
向白色奔驰。
    范英明感到自己脚下像生出了无数的根须,在朝土里扎去,就要变成一棵树了。他
突然间像狼一样嗥叫起来,叫得地动山摇。
    凤凰山故地重游,对范英明生命的意义,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他只是觉得第一次
看到心灵皱褶里那些污垢的狰狞可怖。一年多来,在挣脱和方怡这个强有力的婚姻过程
中,获得的超凡脱俗、阳春白雪的自我评价彻底崩塌了。一切行为都像是自欺欺人的做
戏。用尽全部心力证明自己从未把方家作为自己的政治靠山,与事实相符吗?在那棵银
杏树下,冲动地吻了方怡,在山脚那间小屋扯烂了方怡的内衣,难道就没有丝毫不可告
人的目的?这种行为除了能解释范英明的阴谋家嘴脸,还有别的高尚的动机吗?在这种
急速的心灵跌落中,范英明无力进行理性的思考。他无法这样为自己开脱:人首先是社
会的人,一切行为的产生都有复杂的因素。
    他驾车疯跑了两个多小时,于当晚赶回卧佛山团部,鞋子都没脱,抖开被子,躺在
了床上。
参谋长焦守志推门进来,拉开灯,“八点不到,就睡了?鞋还没脱?又出岔子了?”
    范英明翻身坐在床上,“只要手续齐备,交一百块钱,三分钟就解决了。”
    焦守志问:“为什么还心事重重?”
    范英明苦笑道:“觉得没劲,一切都无意义。”
    焦守志道:“这种话,可第一次听你说。”
    范英明站起来理着被子,“以后你就能经常听到了。”
    焦守志说:“你回来了,这件事得给你汇报汇报。你的前岳父大人要以突然袭击方
式来视察老部队,看整顿效果。师里已做了安排,明后天不放假,搞全训。”
    范英明说:“这么做老爷子未必就满意,还不如整块大理石,把战败纪念碑刻出来
效果好。”
    焦守志说:“我已布置各营明天继续全训。下午,唐参谋来电话,说你失去了机会,
他正在给黄师长搞演习计划。”
    范英明道:“全区人才济济,你们也太高看了我。唐龙,书可能读了不少,会用吗?
黄师长要想万无一失,应该从各团抽个团长或参谋长组成一个班子搞。”
    一个中尉进来报告说:“团长,参谋长,师作战科通知,方副司令已到军部,很可
能在明后天来师里,要求报首长值班安排。”
    焦守志说:“老范,明天你值,后天我值,你看行吗?”
    范英明说:“明天一早我还去三营,这里由你对付吧。”
    焦守志对参谋说:“我值两天吧。”挠头笑道:“这时候你是不该见老爷子。还是
你周到。”
    范英明叹道:“我让他很失望。真的太让他失望了。可惜一切都无法更改了。这时
候见他,还不如杀了我。这次离婚,毫无意义。”
    这个时候,方英达正在集团军军部操场上散步,陈皓若陪同。是夜月色如水。
    方英达借着月光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感慨道:“军部设在这里有四十几年了吧?”
    陈皓若道:“五○年正式把军部设在这里。那时我只有十几岁,这个城只有四条街,
两南两北,像个井字,如今已是五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了。这几年更是一年变个样。”
    方英达道:“这种局面来之不易。经济持续发展,必须以一支强大的军队做基础。
可是,这个军有四十多年没打仗了。”
    陈皓若道:“六二年底刚搞了山地训练,仗就打完了。南线作战的几年,它一直是
作为预备队屯在这里。”
    方英达说:“A师的黄兴安到底行不行?你给我透个底。”
    陈皓若说:“维持正常的战备、训练,他应该算是一个称职的师长。带一个师搞这
种演习,他恐怕不行。”
    方英达问:“那为什么A师只报他一个人竞争红军司令?A师就没人了吗?”
    陈皓若道:“按我的理解,军区这次采取这种方式选拔红、蓝军司令,是为了在演
习中检验最有实力的甲种师的作战能力。B师士气也起来了,我这个当军长的,不能管
得过细。”
    方英达不客气地说:“你就是太软!你这个理解是不错的。蓝军的骨架基本搭起来
了,作战能力决不能低估。朱海鹏连一个犯了罪的计算机软件怪才也要挖,我也支持了。
从感情上讲,我希望红军司令能被A师的候选人争到。”
    陈皓若道:“A师如果能在这样一场演习中磨炼出来,自然是最好的。”
    方英达说:“范英明怎么样?是不是听到了他和小三闹离婚的消息,把他冷冻了?”
    陈皓若说:“怪我错误领会了军区意图,想让B师锻炼锻炼。明天再把他补报上
去。”
    梁平走过来道:“首长,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方英达说:“知道了。明早去A师。”
    到目前为止,集团军上上下下对于将要进行的演习的意义的理解,和军区的指导思
想尚有不小的距离。方英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清楚在很多人眼里,演习就是演
习,战争就是战争,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叫着狼来了狼来了,可谁都明白
那只狼是绵羊披了狼皮扮演的。这里面不仅有个观念问题,也有个心态问题。方英达无
法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但作为一个打了许多恶仗的老战士,他知道如果只把演习当做
舞台剧,进入战争是要吃大亏的。第二天上午,方英达到A师一看,感到相当失望。
    方英达先到A师几个直属队看了,环境卫生无可挑剔,朝窗玻璃上一抹,手上没丝
毫尘土,计算机都亮着,屏幕上显示着洋文和中文,红地毯也干干净净。
    方英达走到师部大楼前的广场上,自言自语说:“今天是星期几?”
    有人答道:“星期六。”
    方英达问:“师参谋长在不在?”
    高军谊跑两步,立正答道:“副司令员同志:我是A师参谋长高军谊。”
    方英达点点头:“你们师是不是从来都不过双休日呀?”
    高军谊答道:“全师在搞整顿,自上周开始搞封闭式训练,双休日不过了。”
    方英达说:“回答得很得体。到底是主力甲种师的参谋长,对答如流。黄师长在
吗?”
    黄兴安迎面跑两步,大声道:“在。”
    方英达嘲讽道:“条例规定该答‘到’。”
    黄兴安又出汗了,一挺胸脯,“到。”
    方英达问:“那个碑立了没有?”
    黄兴安像是早知有这一问,随口答道:“我们和大理石场联系过,准备在整顿结束
后,举行一个仪式,团以上干部全部参加。”
    方英达说:“很好。我这个就要下台的副司令,说话还顶点用,已经传达到大理石
场了,一个多月,不算慢。陈军长,陪我到一团看看这种封闭式训练。”
师部发生的事情,一团参谋长焦守志很快就知道了。焦守志不敢大意,忙和范英明
通了电话。
    焦守志说:“骂人倒是没骂,可比骂人还让人难受,黄师长、高参谋长都吓出汗
了。”
    方英达在假日来A师视察,可见他对这支部队的感情有多深。范英明马上做出这样
的判断:老人家确实想把演习的任务交给A师,只是不大放心。师首长太不了解方英达
了。这时,范英明已经暗下决心,在这场演习中,做出让方英达满意的成绩。
    范英明问:“师里怎么指示的?”
    “没指示,只说设法让方副司令笑起来,怎么办都行。你还是回来吧,我这心里直
打鼓。”
    “让团里安排饭了吗?”
    “说有可能在一团吃饭,都不敢问。你说这该怎么办?”
    “把他们留在团部,让特务连食堂中午多做够二十人吃的猪肉炖粉条,多用五花肉,
多放胡椒粉。他最爱吃这个菜。”
    “他们要下营我可管不了啦。”
    “你让李铁特务连和通信分队在靶场搞个对抗赛,有几个女兵枪法不错,擒拿格斗
也行,组个女队。剩下的,你让李铁他们自由发挥吧。”
    “这能留住吗?我干什么?”
    “你要怕挨训,就去特务连食堂帮厨去。靶场训练场离团部有一公里,他们到团部
路过那里。打过仗的人,都喜欢打靶。”
    焦守志放下电话马上做了安排,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零星的枪响。
    方英达压了一肚子火上了越野吉普。陈皓若为A师迟迟不立战败纪念碑做了解释工
作,并揽下了部分责任。方英达只是听着,没表态。一阵阵枪响引得方英达眼中放出光
来。走到去靶场的岔道附近,方英达说:“去靶场。”车队拐进一个土丘遮掩的靶场。
用望远镜朝这边观察的焦守志翻身躺在地上,长吁一口气。
    方英达看见靶场有女兵,脸色好看了许多,又接过八十倍望远镜直接看了靶子,不
由得夸奖道:“这些女娃子机枪也打得不错。你们这是在搞什么训练?”
    李铁立正答道:“中将同志,A师一团特务连一班与司令部长话班正在进行五项对
抗比赛,现已进行到第三项,还有手枪和擒拿对练尚未进行。报告人,一团特务连中尉
连长李铁。”
    方英达很感兴趣地问道:“前三项比赛结果如何?”
    李铁答道:“特务连一班暂以二比一领先,已基本稳操胜券。”
    一个假小子似的女上士过来说:“李连长,别高兴得太早了,当心吹破牛皮,让首
长笑话。”
    李铁说:“枪由你们先挑,报靶员各队出俩,你可别说比赛不公平。”
    方英达笑看着女上士说:“你们现在一比二落后,比完手枪最多追成二比二,你怎
么说李连长吹牛?”
    女上士道:“首长,咱不吹牛,还是让事实说话吧。”
    方英达禁不住叫一声:“好。”
    陈皓若也笑着说:“多像你家小三小时候。”
    方英达说:“小三更野,常把些男娃子打得直掉泪,告状的人不断呢。”
    那边,特务连队的手枪响了。
    一个男上士报告着:“四十八、四十八、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九、四十六、四十
六、四十五。一班总成绩三百七十五环。”
    李铁笑着对女上士说:“丁班长,四十发子弹,你们能打这个数?认输吧。”
    女上士不说话,自己跑过去,替下中间一个上等兵。说话间,枪又响了。
    上士报告着:“四十八、四十八、五十、四十九、四十五、四十四、四千九、四十
八。长话班总成绩三百八十一环。”
    方英达感叹道:“长话班女娃娃能打出这个水平,证明一团都是战斗员。”
    女上士过来说:“首长,听说你当年能使双枪,能不能让我们见识见识。”
    陈皓若忙说:“方副司令……”
    方英达摆手说:“手生了,也该练练。”说着,走到靶位前,左右手各拿一把枪,
很快打完了十发子弹,报靶员凑着靶看一会,大喊一声:“八十一环,脱靶一发。”
    众人惊叫起来。
    方英达活动着左腕道:“左手不行了,还飞了一发。陈军长,你和A师的首长们不
露一手给娃娃们看看?”
    陈皓若、黄兴安、刘东旭、高军谊各打了五发子弹,陈皓若、黄兴安打了四十七环,
高军谊打了五十环,只有刘东旭打了三十七环。
    方英达说:“不错,不错。这样一支部队,应该打胜仗。小鬼,你们第五场比赛该
开始了吧?”
    擒拿对练每队各出五名队员,结果竟是长话班以三比二险胜。
    女上士走过来擦着汗说:“首长,到底是谁吹了牛?”
    方英达说:“小鬼,你们赢了有什么奖励?”
    女上士说:“奖励是这样的,我们输了,给他们班拆洗一次被子,我们赢了,中午
去特务连吃一顿猪肉炖粉条。”
    方英达对李铁说:“把我们几个也算作赢家怎么样?吃不穷你吧?”
    李铁答道:“首长不嫌弃我们连的猪肉炖粉条,是我们连的光荣。”
    范英明与方怡已经离婚,这在集团军和A师决策阶层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在这个时
候,方英达却提名让范英明参加红军司令竞争,这不能不让人思想这其中的原因。范英
明接到师部通知后,明确表示自己能力有限,每日蹲在三营,这更让人觉得耐人寻味。
    这一天上午,A师定做的一块大理石被运回了师部。黄兴安和高军谊围着拉石头的
卡车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做出找石匠的决定。
    高军谊道:“我看先放一放再找石匠刻字,拖一拖,也许就拖过去了。”
    黄兴安说:“这样也好。方副司令总不能老来A师巡视吧?”低头托腮思想一会儿,
“他要是再催,也用不着石匠刻字,买桶红油漆写几个字就是了。”
    高军谊听得暗自佩服,讨好地说:“军里突然又提出个范英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步兵团长,一个师都有仨,谁行谁不行,说不清楚。这不是给下边制造矛盾吗?”
    黄兴安淡淡笑着:“光凭个通知,吃不透上边的精神。老高,我看你去军部一趟,
一呢,汇报一下这块碑的落实情况;二呢,摸一下突然提范英明的背景。如今世界的主
题是和平与发展,别让把演习的精神领悟错了。”
    高军谊说:“这种做法很反常。”
    黄兴安道:“也没啥反常。什么事都能变得合情合理又合法。如今假离婚也多,反
正各有各的目的吧。如果上边的意思是把范英明扶上马再送一程,又要举贤还避亲,我
就退出竞选。”
    高军谊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叫车去军部。晚上,赵中荣设家宴招待高军谊。
    赵中荣边倒酒边说:“办公室说话很不方便。如今呢,有些话让个列兵听到了都可
能坏事。来,为前一段传言成为现实干一杯。”
    高军谊说,“老黄担心那是假离婚,让我来摸摸上头的底牌。要是最终还要推范英
明,他就退出,还说这是曲线的扶上马送一程。”
    赵中荣扑哧一声笑呛了,咳了两声道:“都说黄师长性子直,我看弯弯还怪多。这
个事可能他想多了。如不出意外,演习任务肯定是你们师的。”
高军谊道:“那要是这样,不也是要扶范英明上来吗?”
    赵中荣说:“我对这件事有另外的看法。范英明在团长中,在全区是响当当的。同
时,他又是方副司令多年培养的后备人才。你想想,可以让团长参加的竞选,突然没了
最红的范英明,会有什么后果?”
    高军谊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后果。”
    赵中荣说:“这就太让方副司令难堪了。方副司令亲自提出让范英明参加进去,实
在是高明。这个举动的意思就是我看中的是范英明的才,而不是和我关系是亲是疏。至
于最后没选上你范英明,那是因为你的实力还不够。范英明倒是很乖,采取的是个拖字。
你听我的没错,范英明是完了。”
    高军谊嚼着菜说:“有道理。军里的老人,谁不知道方小三是老军长的掌上明珠。
听说又是范英明先提出的离婚,老军长能不生气?”
    赵中荣举着酒杯道:“只要黄师长装糊涂,参加各项考核,一切都会很顺利。”
    高军谊道:“范英明可不是个直筒子。前几天我可是见识过他的功夫。那一场男兵
女兵比赛的戏,还有那大盆大盆装的猪肉炖粉条,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赵中荣冷笑道:“这事我也听说了。照你这么说,什么事都该听其自然了?”
    高军谊一天内连遇两个高人,把一件本来可能没什么弯弯绕的事,分析出个七折八
弯、九曲回肠,心里不免又灰了一层,抬手指指自己的肩章,“有这个我就满意了。换
个金星星,谈何容易。”
    范英明这几天一直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他无法判断出军区以考核方式产生红蓝
军司令的真实意图。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对现行体制的重大改
革。这种事情在地方早几年已司空见惯了。可部队毕竟是部队。让一个团长去指挥一个
师参加演习,有点像个玩笑。一个大军区党委,不可能做出这种让人当玩笑看的决定。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借机检验一下几个突出的团长对打赢一场现代局
部战争的构想力。如果是这样,就没必要出这个风头,使自己已经有些恶化的生存空间
雪上加霜。在他闭门思想的时候,范英明耳边总要响着方英达咬牙吐出的那个“滚”字。
对他说出“滚”字的方英达,一周后又亲自提出把他增补成候选人,让范英明多想了很
多。他自谦地考虑到:方英达如果对他彻底失望,这样做,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焦守志又一次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劝范英明了:“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
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范英明道:“你我合作多年,你该明白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如果上级任命我当红
军司令,我硬着头皮也要把它做好。让我争这个司令,太不合我的个性了。”
    焦守志道:“唐龙几次给我说,如果你不放弃这个机会,他愿意把自己的货全部掏
出来。”
    范英明不屑地说:“我看你是把自己等同一个中尉了。一个整天想着转业、琢磨着
挣大钱的唐龙,就把你弄成这样!朱海鹏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
    焦守志说:“好好好。你一出手就能把朱海鹏打个落花流水,我信。可总得同台比
画吧?”
    范英明道:“你以为朱海鹏能当蓝军司令?他顶多当个蓝军的高级幕僚。你想想,
让一营长或者三营长指挥全团参加演习,你我只当顾问,可能吗?中国军队再发展十年,
朱海鹏才有当主角的机会。”
    外面传来急刹车的声音。
    范英明开门一看,愣住了。
    朱海鹏说:“看什么看?装作不认识呀还是不欢迎?”
    范英明把门开大一些,“风云人物朱海鹏,多少人想瞻仰还买不到门票呢!送上门
的珍奇动物,早通知一声,我集合全团看稀奇。”
    朱海鹏并不进屋,眼睛四下抡抡,“和四年前没什么本质变化。言辞还挺扎人,可
惜该硬的没硬。离一场婚,跟遭阉了一般。”
    焦守志挺身而出,笑着说:“朱教官这话可不大友好啊。”
    朱海鹏说:“有的人就是爱敬酒不吃吃罚酒。”
    范英明讥讽道:“军区那些高精尖部队,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你以为你手一捏,那
就是所向披靡的铁军?偷袭偶然得回手,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
    朱海鹏笑道:“留点精神演习中用吧。把我看成一个下战书的人太不友好了吧?我
是受人所托,才来这儿走一遭。”
    范英明说:“你总是废话太多。”
    朱海鹏道:“那我就捞稠的说吧。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让我通知你,他希望在四
十八小时内见你一次。我已经用掉了三个小时,你自己选个时段去吧。”
    范英明正色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朱海鹏冷冷说道:“焦参谋长,请你回避一下。范英明,你太多疑了。你疑心这疑
心那,我都无权指责。可你不该怀疑方副司令的病。”
    范英明忙问:“他真有病?”
    朱海鹏火了,大骂道:“你他妈的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儿?肝癌晚期,现在他还不知
道。如果你继续当缩头乌龟,做不出一点配得上他曾经最钟爱女婿的成绩,你就不配称
作男人。告辞了。”
    范英明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朱海鹏拂袖而去,自言自语说:“难道我全错了?”


    范英明的顾虑当然不是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即使是在战争状态中,如果一个师长
在指挥上没有出现重大失误,一个团长也不可能统领全师作战。团长行使师长的职权,
一定是在师长被解除职务之后。在演习中,个体的命运实际上没有生死存亡的选择,所
以再优秀的团长,指挥一个师会比在战争中更加艰难。范英明去军区找方英达的时候,
军区常委也在研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周政委先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老方,对于这次演习,我没有意见。我觉得在选拔
年轻干部方面,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一些?”
    张主任附和道:“周政委的担心有道理。让正团职战役教研室主任担任蓝军司令,
指挥和隶属关系不顺畅。我看要先把他调到C师任职。”
    周政委道:“党委领导下的首长分工制度,在这次演习中不能有丝毫改变。两军军
事指挥权,应在这样一个前提下行使。建制上,也该保持完整性。配属部队的职责也应
明确。”
    秦司令说道:“人员定下来后,如果任命团一级干部担任两军司令,应该让他们先
进入师一级领导班子。在其位才能谋其政。”
    方英达道:“我完全同意。眼下演习的重点工作是迅速确定演习指挥员的人选。”
    秦司令道:“既然大家取得了一致意见,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老方,你要多保重
身体。”
    周政委站起来走到方英达面前,“不能急于求成。你呀,就是不爱惜身体。”
    方英达走进办公室,看见范英明正坐在梁平对面,也不打招呼,折身进了套间。
    梁平探着身子说:“进去吧。有啥说啥,他发脾气你听着就是,不要硬顶。”
    范英明站在门口,看着埋头看文件的方英达,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英达签了一份文件,抬头说一句:“哑巴了?”
    范英明喉结上下滚动着,只觉心头一热,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
    方英达身体明显地一颤,和范英明闪着泪光的眼睛对视一会儿,说道:“我不再是
你的岳父了,叫我方副司令。”
    范英明又固执地叫一声:“爸爸——”
    方英达没再纠正,“坐下吧。我不请你来,我看你是准备躲一辈子了。难为你为我
安排一场打靶,一顿加胡椒猪肉炖粉条,你能记得这些,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些细小事
中表现出一团的素质,不简单。”
    范英明艰难地说:“你上次住院,我没能回来看你……”
    方英达粗暴地打断道:“够了!我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你这个人,小事清
楚,大事糊涂,太琐碎了。你说说你不愿竞争红军司令的理由!”
    范英明张了几次嘴,没有回答。
    方英达踱着步子冷笑一声,“我替你说吧。你觉得我让你滚是和你割袍断义,你觉
得有我方英达主持考核,你就是构想出比诺曼底登陆更伟大的计划,也无出头之日。范
英明,你太让我失望了。”
    范英明哽咽着又叫了一声:“爸爸——”
方英达盯住范英明看着,“当年我选你做女婿是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你不再是
方家的女婿,在我眼里就成了白痴、臭狗屎了?说你琐碎,亏说你了吗?”
    范英明说:“你听我解释一下。”
    方英达一挥手,“我不听!你考虑得很细致,这我知道。你怕出头的椽子先烂,你
怕黄兴安、刘东旭不合作,你了解师团干部的心理,你怕演习结束后无法和他们相处。
你想得太周到了。你就是缺乏一点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范英明见方英达道破了自己的心事,只能恭恭敬敬坐着听。
    方英达道:“务实是你一大优点,可变成世故就成了缺点;仔细、周到本来也是你
的优点,可现在已经变得琐碎了。你该给我个态度了。”
    范英明站起来答道:“我决不辜负你的希望。”
    方英达摆摆手说,“是军队对你们这代人的厚望。只剩下一周时间了,要不要我代
你请几天假?”
    范英明自信地答道:“不用。爸爸,这些天我这脑子也没闲着。再说,这也不是临
时抱佛脚就能做成的事。”
    方英达满意地点点头:“只许成功,不准失败。你回去吧。”
    这次独对,A师很快有了反应。方英达在这种时候力荐范英明,谁都有过肃然起敬
的感受。然而这种敬意是表示给方英达的,当然拒绝范英明分享。黄兴安得知常少乐根
本没有报名参加蓝军司令竞选后,用一句自嘲表达了他退出竞争的意思,他说:“我老
了,还是让他们年轻人登台比画吧。”做出了这个决定,A师带长的几位,都没想起通
知正在单身宿舍为布防方案点灯熬油的唐龙。几天后,唐龙带着自己撰写的演习计划走
进张科长的办公室,打着哈欠说:“初稿整出来了,这几天连食堂都没去。”
    张科长随便翻了几页,把稿子朝桌子角上一放,淡淡说道:“已经用不着了。”
    唐龙大声问:“怎么回事?”
    张科长无奈地一摊手,“你是老参谋了,应该知道计划总赶不上变化。黄师长正式
退出了竞选,所以就用不着了。”
    唐龙说:“这是为什么?”
    张科长道:“常师长不参加蓝军司令的竞选,黄师长当然要退出来。黄师长带咱们
师和朱海鹏带的C师作战,打赢了也是输。范英明已经在搞方案。团长对教研室主任,
这才是一个数量级。”
    唐龙生气地道:“那我不是白干了?”
    张科长笑道:“也不是白干。黄师长交代了,让你补休一个星期。看你小脸瘦的,
给你十天假,回C市家里养养身体。”
    唐龙悲哀地叹一声,拿了稿子慢慢走出。一个小小上尉,此时除了叹气,实在无法
有别的作为了。
    傍晚,邱洁如拎了一个饭盒去唐龙住的筒子楼。隔老远,她就看见唐龙在筒子楼拐
角处烧什么东西。走过去把饭盒背到身后,天真地一笑,“大功臣,你猜我给你带了什
么东西?”
    唐龙痴痴地望着地上的一团火,没说话。
    邱洁如伸手晃晃唐龙,“你烧的什么?”
    唐龙说:“十天心血,化作一团火。”
    邱洁如忙蹲下去抢稿子,已经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龙擤擤鼻子,“兵家常事。黄师长退出比赛,这些就成了一堆废纸。如今又换成
范英明上场了。”
    邱洁如说:“你不是说这个结果更好吗?你该让范团长看看,或许他用得着。”
    唐龙摇摇头,“下午让焦守志说了,热脸亲个凉屁股。范团长是天才,一个人就能
包打天下。”
    邱洁如举着饭盒说:“我专门炖只乌鸡,准备庆祝一下的,这下好,变成灰了。”
    唐龙接过饭盒,“也该庆祝。它为我换了十天假,我回去炒几天短线,投八万,六
个交易日能稳赚两万。下午我已经研究了近期行情,有黑马可骑。走,喝鸡汤去。”
    邱洁如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挽了唐龙的胳膊说:“就是,干吗要吊死一棵歪脖树
呀。”
    最后一轮口试,红、蓝两军司令的候选人各剩下两个。口试计划用一整天时间,上
午蓝军司令候选人陈述自己的作战方案,并接受评审委员会的提问。
    朱海鹏踌躇满志地走出军区机要区,碰上的第一个人竟是方怡,不免有点惊讶。
    方怡笑着伸出手道:“看你的神色,就知道该向你表示祝贺。”
    朱海鹏迟疑一下,和方怡握了手,“谢谢!你应该盼我失败才对呀。”
    方怡说:“我可能没机会赢了,我爸又加了赌注。怎么样,中午到我家坐坐,我的
川菜近两年进步很快。”
    朱海鹏连忙摆手,“以后再说吧,中午我有饭局。再说,你爸是评委会主任,中午
我去见他,有走后门嫌疑,有累你爸清誉。”
    方怡眯着眼,有些失望地说:“怕是急于向某位女士报喜吧?这种时候,还能抽出
空闲陪女人逛街,真不得了。”
    朱海鹏愣了一下,“你是说昨天下午的事吧?我们是为了引进一个特殊人才做准备
工作。这个软件怪才要和怀了孕的妻子离婚,带个女同志好做他妻子的工作。嗨,解释
这些干什么!我孤男,她寡女,一起逛逛街,不合适吗?”
    方怡咬咬嘴唇道:“天作之合,很合适。你别走!某女士的家宴就那么诱人?”
    朱海鹏疾走两步,“是常师长设宴,当然也会有某位女士作陪。”
    方怡停了脚步说:“你对这个江小姐可能缺乏了解,她是一只荆棘鸟,想让她梅开
二度,难!”
    朱海鹏说:“真对不起,改天再聊吧。”
    方怡恨恨地望着朱海鹏的背影,捋了一把树叶,愤愤地走了。
下午,红军司令候选人答辩,范英明第一个出场。朱海鹏匆匆赶回来,范英明已经
入场了。
    范英明进入考场,发现军区秦司令和周政委也坐在评委席上,心里有点紧张。
    方英达扭头看看秦司令,问道:“是不是可以进行了?”
    秦司令道:“我和周政委只是旁听,主考官是你。他的方案思路很清楚,用不着再
复述了。主要向他提些问题。”
    方英达说:“开始吧。”
    两个女战士把一个很大的活动沙盘推到范英明面前。
    方英达说:“这是这次演习区域的实际地形模型。最后四个人的演习方案,恰好都
选择了这一区域。这也是你们能进入决赛的理由。中午,童部长已按你的方案,把你的
部队都运动到位了,你再看看有什么差错。”
    范英明仔细看了一遍沙盘,说:“完全准确。”
    方英达道:“我提第一个问题,在你这个方案中,为什么要设三个指挥所,而又没
注明哪个是实际指挥所?”
    范英明答道:“这三个指挥所,如在实战中,每一个都可以当实际指挥所用。因为
现代局部战争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突发性。除这三个指挥所外,还应该设置两
到三个伪装指挥所。在这次演习中,红军只能布置一个实际指挥所。因为我们没有第二
套备用的自动化指挥系统,电脑还缺五十到八十台。”
    秦司令道:“这个问题可由军区解决。如果你的坦克团和高炮团遭到毁灭性空中打
击,你将用什么阻挡蓝军由二号、三号地区各地突进?”
    范英明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个防御体系,是依靠我师建制构想的。如果在实
战中,应该有坦克、高炮伪装部队布防,这样才能减少部队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
    周政委问方英达:“我们不是有坦克和高炮伪装部队吗?可以配属给红军嘛。”
    方英达道:“范团长,军区可以有一个伪装坦克营、伪装高炮营归你使用了。请你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做出梯次防御部署?你的防区,一线和二线距离有三十公里,预
备队距二线有五十公里远,理由是什么?”
    范英明答道:“现代局部战争,前线后方的界线日趋模糊,一旦战争爆发,在战区
将无前线、后方区别。作为防御的一方,采取大间隙梯次防御,可以避免一线崩溃、全
盘皆输的局面。三十公里、五十公里间距,我师步兵可用两到三个小时赶至,战机不至
丧失。这样做,还可以避免兵力过于集中,遭到敌战术导弹的强袭。”
    秦司令员紧接着说:“你想得很缜密。作为全区第一次不设导演部的大规模演习,
你认为会不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范英明道:“以C师的攻击力,他们恐怕无力突破我们第一道防线。我指的是全线
突破。有可能在战争前期,他们会借电子通信的优势,在个别地段有所作为。如果我们
可以反击,一边倒的局面可能会出现。”
    方英达道:“上校同志,你太乐观了点。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次演习将调快反师一
个加强营配属蓝军。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任命你做这次演习的红军司令,你感到最困
难的问题是哪些?”
    范英明答道:“第一,内部指挥关系的磨合;第二,如何赢得一个师官兵的全力支
持;第三,有多大的演习时期人事权。”
    周政委道:“可以明确告诉你:红、蓝军司令,在党委领导下行使指挥权。对你提
出的困难,军区已经在考虑解决。”
    方英达问道:“秦司令,你看是不是可以进行下一个?”
    秦司令道:“我看就让这个范英明……哦,我表这个态作废。你们继续考试,四点
钟我和周政委还要接待总部一个检查团。”
    正在树下和梁平交谈的朱海鹏看见秦司令和周政委走出,说一声:“这么快,不可
能吧?”
    梁平道:“八成已经定下来了。一号、二号最关心红军司令的归属,如果不放心,
不会中途退场。”
    那边,B师几个人也看出了名堂。
    上校说:“秦司令、周政委都走了。”
    胖大校说:“又让A师把任务抢去了。”
    瘦大校说:“林团长,认真对待口试。A师如果再扶不起来,以后就没戏了。”
    正说着,范英明和童爱国一起出来了。
    童爱国喊道:“林团长,该你了。”
    朱海鹏把手伸给范英明,“祝贺你打了一个漂亮的速决战。”
    范英明矜持地说道:“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你巴不得我名落孙山后
吧?”
    朱海鹏道:“终于能和你正面干一场了。真开心呀。晚上找个地方喝几盅怎么样?”
    范英明道:“喝酒你作弊也没赢过,喝就喝,我还怕你不成。”
    梁平说:“提前干起来了。晚上到我家去,有五粮液。”
    朱海鹏忽然想起了什么,“咦,贵师连个壮胆的都没有哇?英明兄,当心后院起火
呀。”
    范英明笑道:“你这三流离间计不灵。师党委书记刘东旭亲自送我上考场,规格低
吗?”
    朱海鹏摇摇头,“远远不够。你至少需要把一半精力用于整理内部。”
    范英明苦笑道:“摸着石头总能过河吧。谢谢你朋友式的忠言。”

    当晚,A师师团级干部都知道了范英明获胜的消息。黄兴安家热闹起来。高军谊赶
到时,看到的是满桌杯盘狼藉景象,黄兴安在专心剔牙,简凡正打着手势说什么,一见
进来的是高军谊,只用微酸的目光看,张着嘴没了声音。
    高军谊马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军区还真这么干呀?一个团长,指挥自己的师演
习,把师长、政委往哪里摆?”
    简凡说:“还有你这个参谋长往哪里放?让你高参谋长反过来给一个团长当参谋长?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高军谊叹道:“黄师长,你正处在关键时期,这个结果很不利呀。”
    简凡气鼓鼓地道:“前些天我听说范英明和方小三是搞假离婚,还不信。这真是大
玩家。”
    高军谊道:“有什么办法,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军队也这么搞,这还得了!”
    简凡说:“凭他一个团长,也能玩得转一个师?”
    黄兴安修着手指甲道:“你准备怎么干?”
    简凡说:“他是团长,我也是团长,他凭什么指挥我?我自有办法。”
    黄兴安一拍沙发扶手,大喝道:“简团长,你好大胆子!军人的天职是什么?执行
命令。上级任命一个排长当红军司令,我们都应该无条件听从他的指挥。”
    高军谊忙打圆场说:“黄师长,何必发这么大火嘛。简团长心里有气,你还能不叫
放放?”
    黄兴安伸出手慢慢敲打着桌子,意味深长地说:“这不过是一次演习,你们也大小
题大作了。演习时范英明是红军司令,演习结束,他还是A师一团团长。”
    熄灯号响了,营区安静了下来。
第六章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大演习拉开了帷幕,一切角色就要各就各位了。集团军A、
C两师团以上干部和军区配合演习各部队主官,黑压压一片坐在集团军小礼堂里,静候
军区、集团军首长出现。仔细看去,那种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已清晰可见。红蓝两军分
别占了半个礼堂,也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出于某种心态,所有各排一、二号座位都空着,
形成一条楚河汉界似的隔离带。所有军官都像兵马涌一样沉稳地、纹丝不动地端坐着,
两个集团射出的眼的余光,仿佛能撞出千万道电闪。大灯突然开启,几百副肩章反射出
的金光,才把已经开始聚集的敌意遮掩住了。方英达、军区梁副参谋长、童爱国以及陈
皓若为首的集团军首长,按职务步入主席台就座。
    陈皓若用冷峻的目光朝会场扫一遍,用洪亮的声音说道:“现在开会。会议第一项,
请军区梁副参谋长宣布命令。”
    梁副参谋长站起来宣布道:“兹任命: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参谋长高军谊任A师副
师长;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任A师参谋长;军区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
任朱海鹏任某集团军陆军第C师参谋长。”
    这几项任命出乎很多人意外,在他们心中掀起的波澜,眼下只能从他们的眼神和面
部表情中嗅到些许消息。高军谊脸色由枣红朝桃红变化,仿佛他的血液的浓度突然间降
低了几十个百分点,眼里的光渐渐微弱了。范英明面露惊讶,眼神似乎在说:是在动真
的了。朱海鹏面部表情毫无变化,眼睛一直盯在通常开会挂会标的地方,似乎是在寻思
这究竟是个疏忽还是这类会议本来就不该挂会标,对自己升任师参谋长充耳不闻。黄兴
安的表情和眼神里泄露着零星的痛苦,似又在强行遮掩这些痛苦。刘东旭嘴角有几丝笑
意在跳动,眼神渐渐变亮,似乎正在充电。常少乐的表情和眼神只能读出喜出望外。简
凡紧闭双目,嘴在无节律地动着,像是进入了梦中磨牙的状态。楚天舒这时候的状态恰
好能解释如释重负这个成语,朱海鹏可以高升,那么他的复职怕也指日可待了。一直躲
在侧幕处倾听的赵中荣慢慢朝小角门踱去,他看见A师的唐龙正神着脖子,坐在一辆越
野吉普里,像是聆听神谕一般虔诚。
    陈皓若道:“会议第二项,请梁副参谋长宣布‘二○○○对抗演习’有关命令。”
    梁副参谋长道:“为了贯彻军委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方针,为了全面展示我区部队
的训练成果,全面检验我区部队的作战能力,经军区党委研究并报总部批准,定于XX
年X月至XX年X月,在我区防区Y省西南部举行‘二○○○对抗军事演习’,自即日
起,某集团军暨全区所有配合演习部队进入二级战备状态。经军区党委研究决定:任命
某集团军A师参谋长范英明担任演习部队红军司令;任命某集团军C师参谋长朱海鹏担
任演习部队蓝军司令。”
    这项命令不过是把在弦之箭正式送了出去,并没引起更深层次的剧烈反应。
    陈皓若道:“会议第三项,请军区训练部部长童爱国宣布有关演习的辅助命令和有
关规定。”
    童爱国道:“第一,此次演习代号为‘二○○○对抗演习’,演习任务由某集团军
A师、C师及军区有关部队共同承担,红军主要以陆军第A师为主体组建,蓝军主要以
陆军第C师为主体组建。第二,演习在Y省东起清凉江、西到沧浪河,南起五龙山、北
到饮马岭之间山地、丘岭、平原约十万平方公里地域进行;红、蓝两军防区以小凉河为
界,河东约八万平方公里属红军防区,河西约两万平方公里属蓝军防区;实际地面作战
区域限定在以红土岭为中心两百公里见方的四万平方公里内。第三,为保证这次演习能
真正体现我军自改革开放以来的训练成果,真正体现我区部队现阶段的综合作战能力,
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第四,为使演习能顺利进行,军区成立演习指导委员会,组织、
领导这次演习,军区副司令方英达中将任主任;某集团军成立演习协调委员会,集团军
军长陈皓若少将任主任。第五,限两军于十五日内,上报详细布防方案。第六,红蓝两
军司令,在A师、C师党委领导下行使军事指挥权,各军可依照自己实际,成立相应机
构,组织、领导演习。”
    赵中荣把第四、第六项内容牢牢记住后,从角门踱了出去,掏支烟点燃了。
    唐龙见有人走出,忙拉开车门喊一声:“赵处长。”
    赵中荣说:“小唐,你敢逃会呀!”
    唐龙指指肩章道:“可惜没有资格。”
    赵中荣说:“快了。你小子聪明,把军区空军邱参谋长的宝贝女儿绑在你的战车上,
还怕飞不起来?邱参是少壮派,四十八岁的少将,进军区甚至进京都有可能。”
    唐龙叹道:“没意思,我都准备向后转了。我和洁如,如今可是冰清玉洁,走不走
到一起,还两可呢。”
    赵中荣暖昧地笑笑,“胆子再大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嘛。没听过这话吗?见了将
军的儿媳要藏,见了将军的女儿硬上。你小子年轻啊,年轻真是买不来的财富哇。”
    唐龙嗅出这种话的邪气,不敢再纠缠,换个话题说:“赵处长,有没有什么新闻?”
    赵中荣踩死了烟头道:“范英明、朱海鹏都升成师参谋长了。全区同年兵,他们算
是放了卫星。一个呢,和将军的女儿睡了十年;一个呢,十年前……嗨,说这些就俗
了。”
    唐龙感到意外,说道:“这么说,这一回要动真的了?”看出赵中荣情绪不太高,
又说:“赵处长,像你这种身居要职的少壮派,早晚能放大卫星。你看上去比他们都年
轻。”
    赵中荣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唐龙,自己也燃了,猛吞一口,对着一片云吐几个圈,
“看上去不到三十又有什么用?档案里,朱海鹏比我大四个月,范英明比我小一年零仁
月。升正团,我比范英明早仨月,比朱海鹏早半年。三等功我立了四个,连点名批评都
没受过。朱海鹏两个月前还挨个记过处分。真是重大改革呀。”
    唐龙说:“这是长跑,领跑的常常拿不到奖牌。你也不要多想。这次演习,不设导
演部,够他们喝一壶的。”
    赵中荣哪里不知言多必失,只是觉得唐龙属小辈,才憋不住吐吐怨气,一听唐龙说
话有板有眼,颇有城府,不禁又低头看看唐龙,改了口:“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部队
出现新气象高兴。听说方副司令还重病在身哩。他一个要退二线的人,还舍了命干,咱
还有啥说。小唐,该方副司令作动员了,想不想听听?”
    唐龙摆摆手说:“我还是等传达吧。”
    赵中荣打开车门,拉出唐龙道:“会议是我组织的,咱们去后台。”
    两个人走进后台,方英达的动员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方英达喝一口茶水,站了起来,“演习的意义我就不多讲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文件已
经把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迫切性要性讲得很深、很透。我从来不低估部下的能力。部
队传统,我也不讲了。为什么?任何一个团政委,都会比我讲得清楚。我在这里想表扬
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常少乐师长。表扬他,并不仅仅是因为C师在他的领导下,只用几
年功夫靠自己的双手搞了两套现代化的装备,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脱胎换骨了。我还想
讲讲我自己。再有两个月零十天,我就要退居二线了,通俗地说,就是要下台了。一个
就要下台的人,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力主搞这次演习呢?我想你们会明白。不久以前,
在一次演习中,一个甲种师被一个配备了高科技装备的团,搞得非常狼狈。这件事我也
不想再提了。我等着这个师用实际战果,证明它仍是一支常胜之师。”停了好一会儿,
他又说:“我想当众披露一个事实:范英明同志已经与我的三女儿方怡同志正式解除了
婚姻关系。他不再是我的女婿了,但他依然是我的部下,是一个人才,我不能不支持他,
不能不提名让他参加红军司令的竞选。希望大家都能支持他的工作。总之,我希望这次
演习能成为我军区军史上的一块纪念碑!”
    与会的几百名团以上军官有秩序地退出小礼堂,停车场开始热闹起来。
    黄兴安一言不发,钻进自己的桑塔纳,马不停蹄回A师。
    刘东旭一看,忙找到范英明说:“英明,你还是直接回师部吧,东西让团里派人送
去。”
    焦守志道:“政委,你总该给点时间让一团搞个欢送会吧。范团长高升,一团该表
示表示。”
    刘东旭说:“非常时期,这就免了吧。英明,明天上午开个常委会,你就算报到了。
老师长的担忧有道理,是有点突然。”
    范英明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坐到后头。”熟练地发动了车子,扭头对刘东旭道:
“党领导枪,有你这个党委书记支持,我这个参谋长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此时,赵中荣正在安慰鼓动高军谊。
    赵中荣说:“老高,别泄气。从编制上说,参谋长是部门首长,副师长是师首长,
应该算是高升了。”
    高军谊说:“是啊,高升了,再升就升到干休所去了。从我到A师算起,二十五年
有六任副师长,五个直接去了干休所,一个高升了,升到一个边远军分区当司令,前年
得尿毒症死了。还是实际一点吧。年龄不小了,文凭是个函授大专,没法和你比呀。”
    赵中荣说:“四十五岁,副师就干三年了,这种无导演部的演习,说出事就是大
事……哎,你干吗急着回去,帮人抬轿啊?晚上到家里坐坐。”
    高军谊苦笑道:“中将都帮他抬轿子,我敢不抬?我是要回趟家。你嫂子的厂搞优
化,把她优化去看仓库了,库里的产品又卖不出去,工资每月又少三十。小兰也不争气,
如今竟学着泡舞厅了。你嫂子又管不了她。如今这社会,嗨,难呢。”丢下赵中荣,急
急走了。
    C师返回的车队,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车空着,两个车挤得满满当当。
    当晚,常少乐设家宴欢迎朱海鹏。菜没齐,几个人闲扯起来。
    常少乐感叹道:“让你朱海鹏来当我的参谋长,想得深远啊!出乎我的预料。”
    朱海鹏说:“很正常。”
    常少乐道:“这样才真成一家人了。去年我就想把你要来当参谋长,可又怕你不肯
屈就。洪政委上任三年,住院住了二十八个月。政治部副主任以副代正两年多,硬是扶
不了正。想不到我竟能撑了下来。”
    朱海鹏笑道:“是不是受到表扬,有些飘飘然了?”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下,“要是飘飘然了,能叫脱胎换骨?在A师当参谋长时,听
到这种评价,我会不知常二哥贵姓的。”
    朱海鹏道:“向你请示一件事,用人之际,该恢复天舒的职务了。师党委应该马上
写个报告。”
    楚天舒道:“不着急。我虽下野了,一团的事交代给我,都能办。”
    常少乐笑骂道:“看你能的。海鹏,你也别打这官腔。C师这小庙,也盛不下你。
演习的事,我还是只当后勤部长。你有组阁权、人事调配权。总之,你按你的构想干。
上面既然要求成立个机构,咱就成立个演习顾问委员会,我当主任。你就把手脚放开了
干吧。”
    朱海鹏问:“你好像还担心点什么?”
    常少乐摇头叹气道:“老实说吧,我怕这回又弄成陪太子读书。范英明口试,司令
员、政委义务当主考官,你口试规格就低多了;今天方副司令一不留神,又只说希望A
师是常胜之师。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们心里肯定是希望A师赢。C师输不起,
我常少乐也输不起呀。你说能完全放心吗?”
    朱海鹏道:“那咱们就破釜沉舟,让爹妈承认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组阁,我也
就不客气了。C师现在的硬件在全军数一数二,可软件太差。营、连干部懂养猪养鸡种
菜的多,对高科技战争,可以说连一知半解都谈下上,这方面的素质,无法和A师相
比。”
    常少乐一拍朱海鹏的腿,“对呀!再学三年,我的营、连级干部,还会有一大半跟
不上。可马上就要开仗,我能不犯愁?你有什么着,尽管在C师施展。几千人几年的心
血,养不养得出一个果子,就看这一回了。”
    朱海鹏道:“我准备建一个能配得上硬件的软件指挥中枢系统,对C师强行输血。
楚团长当我的参谋长,其他团营主官实际作用也是参谋长。我想把战役教研室和战术教
研室的八个教官借过来,一半留在司令部组成指挥核心,一半分到C师各团,以副职名
分,实际指挥各团作战。另外,我和齐院长商定,从‘陆院’毕业班抽五十名学员,到
C师各营、连代职实习。”
    这一番话出口,听得常少乐好一会儿没反应。朱海鹏赶忙解释说:“这只是我的一
个初步设想。我是太想打赢这场演习了,所有计划都是按最优设计,对现实情况考虑不
足。”
    常少乐大笑起来,“好你个朱海鹏,你该早给我说说,省得我少睡多少觉。我完全
同意。”
    楚天舒道:“师长,你得做做各级干部的思想工作,要不,可能有人会误解是‘陆
院’来争功。”
    常少乐看看楚天舒又看看朱海鹏,骂道:“狗日的你个楚天舒,你早知这个方案为
什么不向我报告?”
    楚天舒装出一脸委屈,“师长,你别忘了我在停职反省呀。”
    朱海鹏道:“是我不让说的。这个方案,不上报,不公布,只对外说是‘陆院’教
员带学生随C师实习。陆军学院这些人,也不列入蓝军序列。”
    常少乐道:“你小子花花肠子可真不少。”
    朱海鹏说:“兵者,诡道也。如果没有八分把握打垮A师,我也不会鼓动搞这种演
习。”
    常少乐朝厨房喊道:“先把凉菜端上来。”

    黄兴安自然不会坐视范英明占尽演习的全部风光。回到师部,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
行动方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营房科科长,严令营房科在晚上六点钟以前,腾出
一套三室一厅的团干住房,把房门钥匙交给他。至于这套房子做什么用,营房科暂时用
不着知道。吃过晚饭,黄兴安洗个澡,带着房门钥匙去师招待所,看望已成为师参谋长
的范英明。
    看到刘东旭也在房内,黄兴安就开玩笑说:“刘政委,英明今天身分不一样,你怎
么能把他当客人安排呢?”
    刘东旭道:“他的细软还在一团,命令宣布得也太突然。”
    范英明忙说:“我光棍一条,好对付。”
    黄兴安掏出一把钥匙,“搬到你家里住吧。三号楼三单元六号。我刚刚让营房科把
它打整出来。”
    范英明和刘东旭正在说黄兴安可能会有些抵触情绪,没想到人家把房子都准备好了,
一时间都愣住了。
    黄兴安笑道:“师职房也有,你光棍一条,眼下还住不上。走吧。”
    三个人一起去了三号楼。
    黄兴安带着范英明看了三个房间,看了厨房,看了卫生间,指着杂木褐黄色圆餐桌
道:“师里配发的,土气,你一个人将就着先用。政委家属在C市,在这里也用这桌
子。”
    范英明客气道:“师长,真太感谢了。”
    黄兴安正色道:“可别说这个谢字。你们接着聊。任务争来了,忙也跟来了,我得
回去喂喂肚子。”拉开房门,又扭头道:“政委,明天下午三点,开个科、团以上干部
会,欢迎英明,晚上聚个餐,这个事我已经布置了。英明,聚餐时你得发表个就职演
说。”
    黄兴安走后,两个人呆站一会儿,竟找不到任何话题。黄兴安这样热情,大大出乎
了范英明预料,刘东旭也颇感意外。刘东旭、范英明也称不上熟悉,分析黄兴安此举动
因的话题根本无法引出来,只能谈谈演习。
    刘东旭说:“下一步,你要全力以赴考虑演习的事,你觉得什么是关键问题,尽管
指出。”
    范英明说:“政委,最难的怕是全师的心态调整。上次演习失利的原因,我们并没
有花大气力去挖掘。”
    刘东旭问:“你认为哪里是突破口?”
    范英明想了一下说:“方副司令要立那块碑,事隔一个多月来A师,还是提这件事,
是有道理的。我想,是到了该立那块碑的时候了。A师必须承认上次演习的失利。从鼓
舞士气的角度考虑,这是最佳突破口。但我一上任就提出这事,不太合适吧?”
    范英明不是不知道这块碑敏感,办起来会很棘手,说给刘东旭听,是想看看刘东旭
的态度。如果刘东旭满口答应,就可以和刘东旭合力驱走在A师弥漫的洋洋得意的浮躁
之气。如果刘东旭说要瞅机会,那就说明刘对立碑的事也有所保留。
    刘东旭道:“这件事确实拖不得了。开常委会,我再正式提一次。”
    进入梦乡前,范英明对走马上任第一天的评价是:开局不错。
    第二天一上班,黄兴安走出了第二步棋。他向刘东旭提议成立师演习指导委员会,
他任主任,刘东旭任政委。也就是说,范英明无论是作为红军司令还是作为A师参谋长,
都要在黄兴安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这个提议符合军区演习指导方针,刘东旭只能同意。
下午,在欢迎会结束后,黄兴安又给范英明出了一道难题,也算是一种试探。
    黄兴安说:“师演习指导委员会也算成立了。这次演习,师里每项工作都该按照军
区指示精神开展。英明,我给你这个司令提个建议,演习司令部参谋长,也用选拔方式
产生,你看怎么样?”
    范英明已经清楚黄兴安是在准备操纵、指挥这场演习了,可黄兴安所做的事都在法
度、规矩中,连批评都不能,只好采取防御的姿态笑笑道:“师长,你对全师团、营级
军事干部最熟悉,参谋长就由你推荐好了。”
    黄兴安道:“简团长自荐做参谋长,我这就算正式向你推荐了。”
    范英明看看恰到好处出现在面前的简凡,咳了一声道:“实际上,简团长当这个参
谋长太屈才了,如果二团能保证在演习中不会因简团长不在位出现疏漏,我当然是求之
不得。”
    简凡忙接道:“我敢打包票二团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主要是想向你多学习学习。”
    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把范英明激怒了。
    范英明突然间换副面孔,严肃地说道:“我同意由你担任红军参谋长。给你三天时
间熟悉一下布防方案,然后带个参谋再去Y省演习区域进行实地勘查,做出演习部队开
赴演习地区的计划。你只有十天时间。同时,你要记住你今天对二团作出的承诺。”
    简凡不由地答了一声:“是。”
    黄兴安面无表情地站着,没说话。
    范英明说:“师长,一团把我的东西拉来了,我先回去看看。”
    黄兴安叮嘱道:“别忘了六点钟吃饭的事。”
    范英明答应一声,匆匆走了。一直在远处观察的三团长王仲民马上跟了过去。
    简凡气哼哼地道:“神气什么呀神气。”
    黄兴安瞪着眼说:“先接受现实吧。你这种一点就着的脾气得改一改。”若有所思
地望着范英明的背影,咕哝一句:“他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了。”
    实际上,范英明是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他很难想象出黄兴安过于充沛的权力欲
对这次演习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过了小溪,他对着一拢葱郁的楠竹发起呆来。单凭一
团的支持,无法打赢这场演习,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王仲民这个四十多岁的山东汉子近两年处在一种很尴尬的状况中。在他看来,这都
是黄兴安的“恩赐”。四年前,他还是副团长时,在训练科目安排上,和当时任参谋长
的黄兴安发生了一次冲撞,过后他很快忘了这件事。当年,转业便转不了了,失去了四
十岁前回青岛的机会。升任团长后,他决定在部队拼一拼,把妻小从青岛办了随军,把
家安在团部附近的小县城里。刚办完这件事,师里又开始动员他转业了。等他明白这些
事都是黄兴安暗中操纵后,他的名字已上了干部科拟转业干部的名单。如果不是这次演
习冻结了转业工作,王仲民就得踏上举家再度北迁的漫漫征程。因此,这次无导演部的
演习,便成了王仲民摆脱这种命运的惟一机会。只要参加演习,王仲民自信能寻到展示
自己才华的机会。然而,他已听到可靠消息:黄兴安认为和一个乙种师搞对抗演习,步
兵用不着全部投入,准备让三团主力在演习期间在原驻地留守。
    王仲民开门见山地说:“英明,恕我直言,你的处境相当不妙。”
    范英明当副连长时,王仲民是连长,两人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一听王仲民说中了
自己的心事,也不遮掩,“说说看。”
    王仲民道:“打好了,你没有功;打砸了,黑锅由你背。”
    范英明问:“你认为有打砸的可能吗?”
    王仲民道:“我给你透点情况,你就明白你太轻敌了。所有配属C师的部队,都是
尽出精华。特种侦察大队任建国亲自带一个中队,陆航团钱团长亲自带一个大队,电子
对抗团干脆全体出动。都看中无导演这一点。”
    范英明神色凝重起来,“你说得对,都想在这次演习中充分证实自己的价值。”
    王仲民说:“有人做惯了家长,听惯了臣民山呼万岁,还以为这次演习是为A师找
回面子呢。如果你不提早做些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把三个团全部
拉出去。有一团、三团撑着,A师就不至于垮掉。”
    范英明道:“我答应你。可三团暂时只能放在预备队的位置上。要不,我没把握说
服他们。简团长已经是演习参谋长了。”
    两人正在说话,刘东旭来了。
    刘东旭边走边说:“英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找了一大圈。高副师长刚才
对我说,最近他的胃病犯了,到一线怕身体吃不消,又耽误事,提出想在演习中负责后
勤保障工作,你看行不行。后勤邹部长是个病秧子。”
    范英明带点情绪说道:“我完全同意。有高副师长当粮草官,我这个司令可以高枕
无忧了。”
    刘东旭有些诧异地看看范英明。
    餐厅里已是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

    朱海鹏担心战场微波监视系统和C3I指挥系统入战区太晚,没有充分时间仔细调
试,决定提前把C师这两个宝贝运到Y省演习区域。
    这天上午,朱海鹏、常少乐正在指挥战士拆卸十米口径的微波接收天线,楚天舒把
陆军学院的八名教官和五十名学员用大交通车接来了。
    楚天舒老远就打招呼:“老朱,我给你带喜讯回来了。”
    朱海鹏说:“别开玩笑,没看忙成什么样了。”
    楚天舒道:“你让我去看看方副司令,我去办公室看了,他的身体看上去不错,感
觉瘦了些。他让你这两天抽时间去一下他家,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朱海鹏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楚天舒道:“我怎么敢假传圣旨?”
    常少乐说:“收拾一下去看看,用不着急着回来,顺便把攻击江小姐的战役也进行
一个阶段。见到她,替我问候问候,还有她那只亲爱的银燕。”
    当天下午,朱海鹏去了C市。
    朱海鹏走近方家有卫兵站岗的院子,看见有几只小鸽子从院子内飞出,接着,一个
女孩和一个左脚有点拐的小男孩从大门里跑了出来。朱海鹏怔住了,迟疑地叫一声:
“丫丫?丫丫——”
    小女孩停住步子,抬头看看朱海鹏,张开双臂奔跑过去,喊着:“爸爸,爸爸——”
    朱海鹏蹲在地上,揽着丫丫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丫丫说:“有两个解放军叔叔去把咱们家搬过来了。”
    朱海鹏吃惊地问:“奶奶呢?你不上学了?”
    丫丫说:“奶奶也来了。我和龙龙一起上学,上一个星期了。这里的学校都是楼
房。”
    朱海鹏说:“你们住在哪里?”
    丫丫说:“方阿姨说,她家房子多,我和龙龙住在楼里,奶奶和小英姐姐住院子里
的平房。”
    龙龙拐几步说:“丫丫姐姐,我只看见两只小鸽子,另外两只不见了。”
    丫丫认真地纠正道:“给你说了多少遍,我们这些鸽子不是一般鸽子,是信鸽,长
大了要参加比赛,不能说几只,只能说几羽。”
    龙龙笑笑说:“这回我记住了。”
    朱海鹏迟迟疑疑走进院子,看见一个正在收孩子衣服的老太太,紧走几步,喊了一
声:“娘——”
    老太太转过身,看着朱海鹏,“咋,仗可打完了?”朝朱海鹏走两步,伸鼻子嗅嗅,
“咋闻不见硝子味?”
    朱海鹏说:“娘,我没有打仗。”
    老太太严肃地说:“你当司令了,也不能躲在后头。国民党的司令才这么干,你看
你的衣裳干净的,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你看你这皮鞋,亮的,这不好。这裤缝恁直,
打仗还要带熨斗呀?当年陈赓陈司令带陈谢大军打咱们县城,棉袄都烧几个鸡蛋大的洞,
我亲眼看见过。你要冲上去,你不冲,你的兵也不冲,咋能打胜仗?”
方怡正好回家了,听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打开车门下了车,“大娘,这仗
正在准备,还没打。你们海鹏可勇敢了,要不怎么能当司令。你都来十来天了,他不是
才抽空回来看你嘛。”
    老大太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打量朱海鹏,“没打就好,这是大节,当娘的不敲打,
谁敲打。我和丫丫都好,看一眼也就是了。”说罢,夹着衣服进了楼。
    朱海鹏急得团团转,“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方怡正色道:“我可不敢掠我老爸之美,是他一手办的这件事,说是要彻底解决你
的后顾之忧,让你不再三心二意。”
    朱海鹏道:“那也不能住在你们家呀。”
    方怡说:“这个主意倒是我出的,我爸定的。一呢,龙龙和丫丫也有个伴;二呢,
自从你娘住下后,我爸对治疗也积极了,管它什么偏方,只要是你娘整好的,他都吃。
说不定……”
    老太太在里面喊:“小英,二遍药该倒出来了。”自己拿了个锅盖,蹲在门口用布
条做提拉手,“好好的一口锅,少个把儿就扔了不用,多可惜。”
    朱海鹏看见方怡去和两个孩子喂鸽子,走过去低声说:“娘,你和丫丫住这儿不合
适,我另给你们找个房子搬出去住好不好?”
    老太太说:“按说,你说的有理。可现在搬不得。为啥?老司令得了绝症,又在指
挥打大仗,煮个汤熬个药我在行。这闺女又说,老司令脾气倔,别人煎药他还不吃。等
把这仗打完再说吧。”说着又进了楼里。
    方怡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朱海鹏道:“这叫一物降一物。老太太最信我的话,你有
什么办法?想躲开,没那么容易吧。”
    朱海鹏狠狠地盯了方怡一眼,“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怡说:“意思多了。一呢,是感情投资,当然有目的,都是过来人,这个目的你
该明白。你看丫丫和龙龙处得多像亲姐弟?二呢,也想让我爸弥留之际充分享受一下天
伦之乐,这些天他的笑声多多啦。实话对你说,我爸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他在憋着劲让
生命有个最后的辉煌。我想这都算不得不可告人吧?”
    朱海鹏叹一句:“你太咄咄逼人了。”
    方怡道:“你觉得怎样做才合你的意?我一定努力去做。”
    老太太走出来说:“鹏儿,老司令来了电话,要你在家吃饭,等他回来。这仗果真
还没打。”
    丫丫和龙龙看着小鸽子回了窝,这才想起来和大人亲热亲热。
    丫丫说:“阿姨,这鸽子再长两个月就能比赛了,你前天已经答应找个比赛的,可
别忘了。”
    方怡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说:“我正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里组织一千九百
九十七只鸽子带到香港放飞,我给你们俩各报了两只。”
    丫丫说:“阿姨,是两羽赛鸽,不是两只。我一定会帮助龙龙把鸽子养好。”
    方怡说:“两羽两羽。”
    小英出来喊道:“姑姑,吃饭了。”
    夜暗了。
    方英达走进客厅,眼睛四下看看,“孩子们都睡了?是啊,该睡了,都是小学生
了。”
    朱老太太不吱声地去了厨房。方怡接过方英达的军帽挂在衣帽架上,“晚上没喝酒
吧?”
    方英达说:“滴酒没沾,口水倒流了不少。坐坐,坐下,海鹏,准备得怎么样了?”
    朱海鹏直着身子答道:“基本准备就绪,只等你的命令了。”
    方英达说:“总部对这次演习相当重视,今天又来了一个部长听了汇报。他们对你
的蓝军从建制到作战方案很感兴趣,认为这是一个立足实际的大胆改革,如果实战证明
它有战斗力,下一步可以考虑组建这种部队。你的担子很重啊。”
    朱老太太端一碗中药过来,“电话是个好东西,以后你回来前,通个话,我把药热
上,回来就能吃了。”
    方英达说:“好,好。”接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好苦呀!”
    朱老太太丢一句:“药嘛,能不苦,苦才能治病。”
    方怡偷偷掩回笑了。
    方英达说:“你要的那个程东明,检察院同意让他参加行动,但要求你保证他还能
回来。我再加一条,不准他接触核心机密。”
    朱海鹏答道:“我会严密布置的。”抬头看了看电子钟,“首长,没别的事,我就
回部队了。”
    方怡忙说:“别走了,我让小英把房间给你准备了。”
    朱海鹏站起来说:“方副司令,你把我娘和丫丫接来,又住在家里,我不知该说什
么好。实在太麻烦了。”
    方英达说:“别学得婆婆妈妈的。想不麻烦我,就漂漂亮亮把演习搞好,找个女主
人理家,在大院分套房子,完全安定下来。”
    方怡说:“海鹏,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和大娘说说话吧。”
    朱老太太说:“让他走。把仗打好了,比说啥都中听。吃一顿大鱼大肉就行了,他
的兵怕没有这种东西吃。”
    方怡说:“大娘,他要开车走夜路,不安全。”
    朱老太太说:“夜路难不住他,小时候上学,走了十来年。走吧,别挂念我和丫
丫。”
    朱海鹏走出院子,方怡也追了出来。
    方怡问:“你是真回部队还是躲我?”
    朱海鹏道:“是真回部队。我干吗要躲你?”
    方怡说:“你别在某位女士身上白费功夫,她的单身女人卧室不会再为男人开了。
她在那个飞行团,是块纯洁的贞节牌坊,每年她去扫墓,试飞大队像是在接待一位天
使。”
    朱海鹏打开车门,“我也没有深夜去敲单身女人卧室门的爱好。我是回部队。”
    方怡冷笑一声,“你越这样,我反倒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你回你的部队吧。”抬脚踢了一下朱海鹏的车。
朱海鹏沿着一条大干道慢慢开着车,看着不夜城的街景,心中一片惘然。对方怡,
他曾经有过已接近爱情的那种好感。方怡当年没选择他,他也承认对他是一个不大不小
的挫折。后来,他把那种好感成功地融入了与方怡又建立起来的友谊之中。如果能与方
怡这样的异性交一生的朋友,朱海鹏会感到愉悦。方怡对他的感情显然已经发生了重大
变化。问题是他也从这种感情中感到了满足和欢愉。方怡是范英明的前妻,真的能成为
一堵阻止他走近方怡的墙吗?这堵用什么朋友妻不可戏这种材料做成的墙究竟能抗击多
大力量的击打呢?人到中年了,理性早已成为决定性的因素。接住方怡抛来的绣球,后
半生的道路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沿途的可以想见的风光,朱海鹏并不是不愿去仔细
观赏。如果在半年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可能比现在容易处理得多。如今,江月蓉的风景
也正在逐步向他展开,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这是一片他更希望把全部身心都融入进去的
风景。娶一个可能已经成为一块牌坊的试飞英雄的遗孀,会给正变得宽阔的仕途带来什
么副作用,朱海鹏还没来得及多想。从他的本性来讲,他宁愿为得到可以存放心灵的风
景,而在身外之物上付出一些代价。这也是他在江月蓉心扉朝他半遮半开的时候,不敢
进入方怡那个游戏程序的潜在原因。
    看见路边一个公用电话招牌,朱海鹏把车停下了。这时候,他感到心里鼓荡着一种
强烈的冲动:真想见见她。
    朱海鹏拨了一个号码,“我是朱海鹏,我在市里给你打电话。”
    江月蓉道:“你是来逼债呀,还是问候问候?”
    朱海鹏犹豫良久,“我,我有点情况想给你报告报告。”又停了下来。
    江月蓉说:“银燕刚睡着,又翻身了。情况很重要吗?你说吧。”
    朱海鹏感到太想倾诉的话倏地滑走了,比如想商量一下如何设法把母亲和女儿从方
家那个危险区域搬出来,嘴里变成了另外的声音:“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军事检察院同
意程东明参加行动。你方便时,告诉他爱人一声,别让她改变主意把孩子刮了。”
    江月蓉道:“你在哪里?”
    朱海鹏斜一眼大街对面一个有持枪门卫的大门,支吾说:“很近,我要连夜回部
队。”
    江月蓉道:“是不是出了事?”
    朱海鹏说:“没事没事,还是见了面详细给你说吧。”
    挂了电话,朱海鹏在车上呆坐了好一会儿,见无法理出自己在这件事上为什么会这
般犹豫的头绪,心一横,开着飞车冲出C市。

    范英明也有范英明的作难处。黄兴安咄咄逼人的战略战术,已经让他感到这个红军
司令太寡淡无味了。接着,他就闻到了浓烈的失败气息。也许是为了和命运抗争吧,范
英明把能想到的可以改变自己在即将开始的演习中处境的办法都想到了。这一天,他甚
至决定去求方怡帮他一个忙。
    范英明踩着红地毯,盯着写着“总经理室”的牌子走着,步子明显地慢了下来,到
了门口几乎要停住了。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显然认识范英明,忙站起来笑着道:“范团长
请。”
    范英明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女秘书似乎对某种场面很感兴趣,有些慌张地去开紧闭的套间门,“我喊总经理。”
    方怡身子朝椅子靠背上一靠,“你这是什么意思?连电话也不会打了吗?你这么慌
里慌张,人家还以为我们多渴望见他们呢!”
    女秘书红着脸低头道:“是,是范团长……”
    范英明大步走到门口。
    方怡感到意外,站起来道:“请进。今天是怎么了,尽是你们A师的人。”
    范英明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唐龙和邱洁如,也感到了意外。
    唐龙忙站起来说:“参谋长,我们跟高副师长来买通信器材,顺便来看看方姐。”
    范英明哦了一声。
    邱洁如说:“你们聊,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唐龙走到门口,又折转身,“参谋长,有个情况想给你报告一下。”
    范英明茸拉着眼皮道:“说吧。”
    唐龙说:“陆军学院有八个教员和五十名毕业班学员到了C师。名义上是观摩实习,
实际上恐怕是直接参加演习。”
    范英明问:“你以为C师多了五十八个人很重要吗?”
    唐龙道:“这很有可能是朱海鹏的一步重要的棋。他要干什么,我还没想出来。”
    范英明说:“知道了。唐参谋,军人是不允许炒股的,现在是战备期间,还是把精
力多花在熟悉演习方案上。”
    唐龙答道:“是。”
    两个人到了走廊,唐龙叹道:“邪!每次都让他碰到了。五十八个人,这五十八个
人可不是半个连的兵。刚愎自用,必遭大败。”
    邱洁如说:“你发点好心吧。咱们确实是为股票的事来的,他又没批评错。哎,你
说他们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唐龙狠巴巴地说:“复婚了还得离。”
    邱洁如瞪了唐龙一眼,没说话。
    方怡慢慢地坐下来,看着范英明说:“坐,那天在凤凰山,我说了不少过分的话,
请你原谅。很高兴你还能主动踏进昌达公司的大门。不过,我猜不出大战在即,你找我
办什么事。”
   范英明没有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方怡的大办公桌上,“这是小妹买原
始股的钱。她觉得对不起你,没脸自己把钱送来。”
    方怡拿起那叠钱,笑道:“只准参谋长放火,不许小参谋点灯。你总不是专门送这
一万块钱的吧?当了参谋长,感觉如何?”
    “很不好。”范英明坐在沙发上,“也不瞒你,可以说步履维艰。我总觉得这次演
习,凶多吉少,参谋长干不长。”
    方怡深感意外,“这可是十多年来,从你嘴里听到的最悲观的话。有那么严重吗?”
    范英明说:“还没到演习区域,我就基本上成个光杆司令了。朱海鹏又在磨刀霍霍,
A师这么下去恐怕难逃这一劫。问题是这一切,都无可挑剔。我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方怡说:“很感谢你能给我说这些心里话,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帮你的忙。退缩恐
怕你不屑做,对抗又觉得犯不上。”
    范英明道:“我想请你通过你们香港总公司,帮我搞几个微波跟踪仪。”
    方怡道:“这是什么东西?”
    范英明说:“外形像一只超大男型手表,最早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装备给情报人员的
一种联络工具。后来被广泛用于毒品交易。在香港不难搞到。资料上说,在三十公里内,
两只跟踪仪不用任何通信手段就可以相互找到。”
    方怡说:“我尽力去做。你什么时候要?”
    范英明说:“一个月内搞到就行。估计演习还得准备一个月。”站起来道:“先谢
谢你了。”
本来,这次会面,应该成为他们两位再次成为好朋友的首页,但因为范英明的疏忽,
方怡又要攻击了。作为方怡的前夫,不过问一下公司的经营情况,已经失礼,再把儿子
遗忘掉又该算什么呢?
    方怡低头用指头敲敲桌子,“你就这么走了?也不问问龙龙是死是活?”
    范英明转过身,很难堪地笑了笑,自责道:“我这个父亲太差劲了。龙龙还好吧?”
    方怡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很好,他现在变得有自信了,还要和丫丫比赛养信鸽
呢!”
    范英明说:“养信鸽?”
    方怡道:“丫丫是朱海鹏的女儿。我爸把朱海鹏的妈和女儿从北方迁来了,暂时住
在我们家。没想到朱海鹏的老妈身体很好,还不到六十,跟我爸还挺合得来。”
    范英明嘴扯着笑了两笑,“很好。很好。”
    方怡站起来说:“听说朱海鹏正在追求一个试飞员的遗孀。不知这个女人知道朱海
鹏的母女住在我家里会怎么想,该不会以为我对朱海鹏有什么吧?”
    范英明再扯着嘴笑两笑,“这也没有什么。告辞了。”拉开门大步走了。
    方怡这才意识到又做过分了,张张嘴,像是要喊范英明,说的却是:“我怎么变得
这样尖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踱了一会几步,拿起电话说:“还有没有要见的人。
上午别再打搅我,我想静一静。”

    唐龙和邱洁如帮助几名战士把买好的器材装上大卡车,高军谊和军需科王科长从商
店里出来了。
    高军谊和霭地对邱洁如说:“小邱,部队就要开拔了,你今晚回去陪陪你爸妈。王
科长押车回去。小唐,你负责把小邱送回去,天要黑了,城市治安差。小邱,明早八点,
我到空军大院门口接你们。”
    小车和卡车开走后,邱洁如问:“今天让我们来,到底是为什么?这店早就选好了
嘛。”
    唐龙摇摇头,“同一型号的机器,这家比我选那家每台贵一千二百元。王科长侃了
价,每台还贵五百。”
    邱洁如说:“还是你心细,我还觉得王科长会和这些个体老板打交道呢。”
    唐龙说:“如果我没算错,王科长至少吃了两万四千块回扣。这小子胆子也太大
了。”
    邱洁如惊得张大了嘴,“咱们把他揭发了,这可不是个小事。”
    唐龙冷冷说道:“店主决不会作证,你告他什么,告他每台机器少花七百块吗?再
说,高副师长跟着,他没看出来,你看出来了,你比高副师长高明?算了吧。”
    高军谊回到轴承厂两间平房的家,发现家里竟装了一部电话。
    高军谊说:“你整天吵吵着没钱没钱,装个电话干什么。”
    女人摆着菜,抬头说:“跟你联系着方便。”
    高军谊开了一瓶酒,发现是瓶剑南春,“桂玲,这酒又是怎么回事?装电话要三四
千,你能舍得?”
    桂玲说:“你喝吧,又不是偷的抢的。电话是人赞助的,怕啥。我看你当副师长好。
你一当副师长,日子就好过了。”
    高军谊拉着脸说:“说!是谁装的电话?”
    桂玲一听这口气,小心说道:“小王的小舅子开个时装公司,他给装的。”
    高军谊问:“哪个小王?”
    桂玲说:“就是你们师的王科长。”
    正说着,女儿小兰哼着流行歌进来了。夫妻不好当着女儿面再谈论电话,一家三口
就开始吃饭。没吃两口,小兰的BP机响了。她起身过去回电话。一听女儿嗲声嗲气的
声音,高军谊脸就青了。
    小兰说:“明天百乐门吧,今天不行,我爹爹在家。”
    高军谊站起身,一掌把女儿扇倒在床上,拽了电话线,“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说,
你的呼机从哪里得的。”
    桂玲去护了女儿,“你看你打的,不会说!”
    小兰倔强地昂着头说:“我没干不要脸的事。你也别逼我。逼急了我就离开这个家,
到社会上闯去。呼机是王叔叔王科长送的,不信你回部队问他。”
    桂玲说:“人家小王还让小兰到他小舅子的公司上班去,月薪五百,顶我俩月。”
    小兰很轻蔑地看了高军谊一眼,“你到王叔叔家看看,三室两厅。你可以把电话退
了,把呼机还了。我和妈总得吃饭吧?你也别把kTV小姐都看成野鸡,那也要分荤台
素台。”
    高军谊恶狠狠道:“再提舞厅,我打断你的腿。桂玲,小王弄这些想干啥?”
    桂玲一听口气松动了,忙堆出笑脸,扶高军谊坐下,“你消消气。到服装公司上班
了,小兰还去舞厅干啥。小王倒啥也没说,他屋里人提说了两回,说你们后勤部的邹部
长今年要转业,叫你帮忙让小王动动。这也是求上进,又不是搞反党活动。你当副师长,
主管后勤,说你这一票最关键。”
    高军谊无奈地叹口气,指着女儿说:“叫你好好读书你不听,你让老子多作难呢。”
    桂玲说:“都是这样了。你又不是没给人送过礼。你喝他瓶酒,帮他说句话,多大
的事!”
    高军谊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满脸的无可奈何。小兰忙又把酒杯斟满了。

    范英明万万没有料到方怡还会和朱海鹏之间生出情感故事。不管他在离婚的问题上
表现出了多少主动、果决,都因为两人家庭背景相差悬殊,舆论肯定要把他推到弃夫怨
男的位置上加以同情。如果方怡和朱海鹏最终走到一起,朱海鹏就会是笑在最后的人。
朱海鹏的母女已经作为先头部队进占了方家,这件事很快会在舆论中有个评价。这个评
价,必然要拿范英明作参照物。军区的舞台虽大,师级以上的人物也是屈指可数的,如
果朱海鹏完全占领了方府,而又在大演习中出尽风头,范英明日后还怎么能挺直了腰杆
在舞台上行走?方英达为留下朱海鹏走出的这步棋,已经危及范英明做人的根基。范英
明再也无法以防守的姿态或后发制人的方略走进这场演习了。必须以红军第一号主角的
身分在演习中完胜朱海鹏。这是一条别无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