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空》全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6 13:34:02
第  一  章
    韩秋云把上吊的绳子系好,踮起脚扯了两下,很结实,然后
就从老桐树枝丫上爬下来,靠着树根喘气。韩秋云寻思上吊已
经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只是念头,是想死给他们看看。这一
次,她是动真的。人家看不看,于她已是无所谓,她反正是活不
下去了。要她嫁给粱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干的。
    梁大牙何许人也?
    梁大牙是蓝桥埠富绅朱二爷的小伙计,其实多出的那颗大
牙并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就
长成了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阔脸浓眉.膀大腰圆,坯子其
实不差,按当地说法,脚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镇五岳,命中主贵。
只因为左边多长了一颗虎牙,生出几分邪气,福态像有点破损。
蓝桥埠好心的老辈人怂恿梁大牙把那颗多余的虎牙拨了,梁大
牙的老掌柜朱二爷朱恽轩却执意不让,说是父精母血,命里带来
的物件,不是轻易可以精践的。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
于破践取贵。因了自幼爹娘双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爷一手调教
下长大的,对朱二爷自然言听计从。如此,那颗有碍尊容和福禄
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来,草民的日子还得先过着。
    这种门户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经的学堂,但是粱大
牙脑子不笨,闲暇时听烂眼圈龚二说古,《三国》、《水浒》的故事
过耳不忘。在朱二爷的呵斥下,斗大的字也认得几箩筐,且叉颇
识眼色,干活精明,有点少年老成的架势,在瑞泰米庄出出进进

可以包揽一面,深得朱二爷的倚重CJ
    可是别人倚重没用,韩秋云偏偏看不上他。在韩秋云的眼
睛里,梁大牙却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自从那回看见梁大牙同水
蛇腰坐在一条船上捞菱角且嬉嬉闹闹,她的心口就堵得慌。水
蛇腰是个什么东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顶风都要臭十里,蓝桥埠
方圆十几里,怕是没有谁不晓得水蛇腰的不正经。她跟贺瘸子
都钻老河湾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纪就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厮混,
想必也干净不了。
    韩秋云自然是不情愿嫁给梁大牙的,虽说她只读过三年私
塾,可也算是个读书人呢。父母没撒手的时光,开了一爿染坊,
她不算大家闺秀,也差不多能算上个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给梁
大牙,去过那种不于不净的日子,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0糟心
的是,朱二爷却偏偏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岁那年,爹娘让土匪姚葫芦给杀了,他就被瑞泰米
庄的老掌柜朱二爷收去当了学徒,后来又拜朱二爷为干爷,在瑞
泰米庄一千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爷已是蓝桥埠数一数二的富
户,倒是没有为富不仁一说,后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
虚龄十九还光棍一条没个家,干爷的脸面就很有些过不去,也担
忧老打光棍收不住后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东洋人打进了中国
地面,朱二爷更加忐忑.怕兵荒马乱夜长梦多,就每月给梁大牙
几块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办家产再盘缠个媳妇。梁大
牙却没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业的大洋多数打了水漂。时常慷慨
解点小囊,穷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
己的主意,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几块破洋
钱连卵子大的天也买不了。再说.办田产娶媳妇还有朱二爷呢,
用他操什么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盘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还有一身张牙   

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个江湖艺人学的,打起架
来,三五条汉子近身不得,这也是朱二爷之所以喜爱他的原
由之一。有了这身功夫,看家护院果真能够抵挡一阵子。韩秋
云的穷表叔贱表婶就是看中了朱二爷的钱财和梁大牙的武功,
给自己的儿子娶亲拿不出聘礼,便把无爹无娘的韩秋云往朱二
爷手里卖,软缠硬磨逼她嫁给梁大牙。成了这门亲事,不仅能落
下大洋,还能靠上朱二爷的势力。这对于表叔表婶来说,实在是
一举两得的事。
    韩秋云有一回明着跟梁大牙说过:“有钱你能买我的人,可
是你买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脑袋,把西块紫龙铜钱抛到头顶上,当当两响又
稳稳落人手中。梁大牙眯起眼睛,鬼里鬼气地斜睨着韩秋云,阴
阴地笑:“嘿嘿,老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买你的心,老子有钱买你
的……那个。”
    这龟孙日子是没法过了。
    韩秋云抬起头,看了看在微风中悠悠荡荡的上吊绳子。那
是她的裤腰带,十八条粗花布条编成的,颜色很杂,也很结实。
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气,嘎叭一声断了蚕丝绳,露出了红
花裤头不说,还差点让水桶闪了腰。一恼之下,韩秋云就编了这
条花辫子裤腰带。
    蓝桥埠地处僻壤,是个鸡鸣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着的地
方。此处山峻水明,滋养阴阳两极,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则
又生得水灵标致。山里人没啥乐子玩头,晚饭后街头巷尾满是
闲人,有拉胡琴唱京戏哼汉剧黄梅调的,也有摇蒲扇乘凉嚼芡实
的,更多的人则汇聚在东头的坝场上,听烂眼圈龚二唱大鼓书。
其实尽是胡诌,多是裤腰带以下内容,男女老少皆习以为常,以
   

此填补劳作之余的无聊。
    这块地面上,男女风化算不得什么大事,山乡民风质朴,偷
情野台时有发生,老婆养汉男人自然不悦,但是没有见过谁家因
为争风吃醋或者捍卫家风而动刀动枪的。撞见了打几耳光赔几
个钱,换个法子就是赔上一桌好酒好菜,红脸汉子们没准会因此
结成好友,共同的女人为他们提供了共同的酒后话题。要是撞
不见呢。撞不见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你在这里养汉。我在那里偷
人,两下扯平实惠互补,大家都不算太吃亏。民风乡俗既是如
此.打情骂俏也就更不算事了,连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贵,闹上
劲了摸上一把还不兴恼,恼了就是小家子气,就不是个玩艺儿。
    韩秋云跟街前街后那些工匠和种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
不同,虽然娘老子死了跟着表叔表婶当、丫环使,可是,在梦里她
还是个读书人,是个小姐。小姐的面子薄,屁股是不能随便让人
摸的,于是就编上这条结结实实的裤腰带,预备急眼时嗖一声扯
出来抽人家一鞭子。不过,这个用场暂时还没派上。
    自从东洋人占了洛安州,蓝桥埠就息了往日野闹,有粮的挖
窖深埋,有周女的赶紧出阁。这当口,偏偏让韩秋云摊上了梁大
牙。一想起粱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韩秋云就想上吊审
宁肯便宜东洋鬼子,也不嫁给梁大牙,这话也明着跟梁大牙说
过。自然.这是气话。与其让东洋鬼子作践了,还不如自已把自
己杀了。
    韩秋云站起来,再一次将脖颈子伸进圈套,往下一拉.半个
身子便悬了起来。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脑子里就乱了.
看见成了鬼的娘老子,欢天喜地来接她。悬了好大一会儿,才觉
得不大对劲儿,睁眼看看,自己还没死。原来打的是个老虎结.
光挂住了下巴颏.却勒不住脖子。这样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
时辰?

    再爬上树,取下那条索命的绳子,牙咬手抠,费了很大的劲
方才解开。打了一个死疙瘩,重新挂上去,然后坐在树桠上往蓝
桥埠里看。隔得不远,能看见一些人走动。
    初夏前晌的天,蓝得鲜明透亮.没有一星半点杂质。太阳光
落在山坡的桐树叶子上.水灵灵的绿。树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
木槿,一簇簇像是动着跳着。花斑鸠就在不远处咕咕地叫,叫得
韩秋云心里乱乱的。叫啥。哭丧么?我韩秋云自个都没一滴泪,
你倒来撩我伤心了。
  这时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只生下她一个,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娇惯没几年,十
二岁上宋了一场大水,娘老子心贪,带着伙计一起到河里捞浮
财,不知捞了多少,大约是高兴得昏了头,从此一去不回来。没
爹没娘的韩秋云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后就搬到表叔表婶家里,生
生当下人使。表叔表婶家生了七个娃,韩秋云抱大老四抱老五,
田里的活计一样不落下。
    自己虽然是个无家无当的孤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
可自己也是个读过书的黄花闺女啊。对着小河照照,身子条儿
匀匀称称高高挑撓,圆脸盘于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
伏天田水晒得烫死人,叔扶犁,她拉绳,牛一样地出老力气.却怪
得很,白净的脸盘子就是晒不黑,越晒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
削了皮的雪花梨。蓝桥埠大姑娘小媳妇百十个.谁不晓得她韩
秋云是个美人坯子?这副好身子咋能让粱大牙给作践了?
  又恨陈克训。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家道尚好,还能供养她念
私塾。虽然陈克训比她大几岁,但拜的都是一个先生.坐的是一
条板凳0她跟陈克训的三弟陈墨涵年纪相仿,人馆也差不多前
后,可是她却不大爱跟陈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陈克训的身
   

上0后来再往大里长,那份心思就有些乱乱地让人羞。陈克训
的爷是清末举人,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县长,北洋政府垮台后
回归故里置田经商,是凹凸山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陈克训却
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读书极是用功,待人通情达理。
    韩秋云至今还记得,她辍学后不久.陈克训和弟弟陈墨涵就
到洛安州读国立中学了。放假回来还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湾
林子里采桑叶,陈克训也瞒着家人跟了去。两个人一同采桑叶一
同吃桑椹,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
她看见脚边有几滴红红的东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里就
噗噗乱跳。
    可是再过几年陈克训就变了,听说在洋学堂里加入了个什
么团体。就变成了阔少爷。又过了一年,学还没上完.就先离开
了学堂,到庐州蒋文肇的军队里做了事。去年回到蓝桥埠,一顶
轿子还抬回了个蓝褂黑裙的女学生。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把眼
睛都哭肿了。
    想来想去,人世间当真没啥值得留恋。
    韩秋云这一次不再犹豫了。踮起脚尖,一够没够着.于是跳
起来抓住绳圈,小腿粗的桐树枝立马弓了一个弧。狠了狠心.叫
一声娘老子.便把脖颈子往上挂0身子顿时往上长了一节,脚却
依然沾地。绳子勒住脖颈子.委实不是个滋味。这才吓得牙巴
骨打颤,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着玩的。早知道这样难受,不死也
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死就更不如赖活着了。可是转念一想,
不死就得嫁给梁大牙,就得跟那赖人做那赖事,那样的赖活着还
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双腿,闭紧双眼单等那根绳子牵着上天。,
    闭着眼睛,韩秋云觉得过了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之后她听到
   

一声脆响。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随即有几片
树叶掠在脸上,刮了个血糊糊的口子0她怔了好大一会儿,抹了
一把脸上的血,红红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
里就犯开了嘀咕,这龟孙枝桠好生奇怪,骑着它它不断,结实得
要命,吊住它它就断了,像根冰凌没筋骨0敢情是小命太嫩阎王
爷嫌弃?
    也不解那绳子,索性坐在地上发呆,终于呆出两条泪河,畦
的一声嚎哭,像是开了闸,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乱抖
野斑鸠乱飞。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听见近处一阵咕哇喊叫。
    赶紧打住,睁眼细看。这一看,浑身的汗毛便竖了起来一一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这里的有。
    韩秋云打了一个冷战,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她看清
楚了。蓝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着六七个穿着黄皮的东洋
人。
  东洋鬼子说来就来。
  韩秋云做梦也没想到,她本来是要死给“他们”看看的,可是
“他们”再也顾不上她的死活了。就在她独自上山企图干一件让
蓝桥埠人目蹬口呆的大事酌时候,她尚且不知道,全面抗战爆发
了,日本人已经沿着长江打进了华东。就在这天早晨,日军板田
师团第一联队第四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洛安州,翻过了凹
凸山脉的二龙岗,开到了蓝桥埠。除了大队人马进镇抱掠以外,
还派出三个小队对蓝桥埠外数十处可疑的高地进行搜索。
   

    确实是东洋人了。韩秋云虽然以往没见过,但是东洋鬼子
打进了中国地面,她还是知道的,听那些见过的人说,东洋鬼子
个子不高,又粗又壮,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鬼子宫儿都爱在鼻
头下面留一撮小胡子。
    弄清楚眼前确实是东洋鬼子,韩秋云虽然心口狂跳,却反而
涌上一股豁出去的慷慨。不就是个死么?刚才自己不是也在找
死么?死的念头早都有了,鬼;产来了也不怕。只不过,她不想死
在鬼子手里,更不想让鬼子作践死。
    韩秋云竭力站稳,四处看了看。背后也围上来两个鬼子,一
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官儿倒背着手,另一个鬼子兵端着长枪,
刺刀上挑着几团贼光。
    哈,哈哈,哈哈哈……支那美女江北玫瑰.大大的好。
    叽里哇啦哇啦叽里……花姑娘的站住。
    三个鬼子兵慢腾腾地围过来,嘻嘻哈哈地拧住了韩秋云的
胳膊。
    韩秋云两眼一黑,晃了一下身子。胳賻被攥得死紧,快瘫下
的身子又被架直了。
    一柄雪亮的长刀劈下来,阳光下划了一道耀眼的弧线,,在离
韩秋云头顶几寸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刀尖飘到她的胸前,落在
对襟褂的布扣子上。握着长刀的鬼子宫儿笑出了满嘴黄牙,金
鱼眼睛在眼镜后面放出阴阴阳阳的绿光,刀尖轻轻地慢慢地在
韩秋云的晌前磨蹭。    一
    天杀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的东洋人!
    到了这步田地。韩秋云晓得怕也没用,一股劲犟足,跺脚使
劲往前猛挣。刀尖扎进肉里,一阵冰凉。鬼子宮儿的手抖了一
下。移了移刀尖。挑开了第二个布扣子,然后扔掉指挥刀,抬起长
统马靴,往前迈了一步,干伸两手,哧一一嚓,撕开了韩秋云的对
   

襟小褂子。并且顺手扯掉了里面的花布胸兜。
    一股热血涌上来,韩秋云暸叫一声,蹲下去想护住前胸,却
又被日本兵架将起来。日本官儿捡起韩秋云的胸兜,在手里攥
了攥,又扯开看了看.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将胸兜塞进韩秋云
的嘴里,再拎起指挥刀,刀尖从小妮子的乳尖上往下划,划出一
条弯弯曲曲的血路,刀尖至小腹处,猛地往上一挑,本来掖着的
宽腰裤子便猪大肠子般垮落在地上。
    韩秋云闭上眼腈不再反抗。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她恨自己骨头不硬。恨自己寻死又赖活,把这身人见人羡的好皮
肉留给丁东洋鬼子.恨自己那回在老河湾的林子里不让陈克训
做成那件事,冷了陈克训的心,却便宜丁东洋人。
    鬼子兵们都围了过来,鬼子宫儿挥了挥手,架着韩秋云的鬼
子兵把她松开了。
    花姑娘的.跳舞的干活。
    过来,这边的跳。哈哈,哈哈哈…
    乐极生悲。
    先是听见林子里山崩地裂般地传出一声呼啸。接着飞来一
道寒光。日本官儿手中的军刀尚未横起,人头早巳落地。这情
景,把韩秋云也看得眼花缭乱,恍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头罩一
顶猴儿帽,只露出两只黑光掺绿的眼睛,手中一把大刀舞得如银
练飞舞,电光闪闪风雨不透。只瞬间功夫,又有两个鬼子兵倒在
血泊之中。
    韩秋云的血立马就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杀人.更没
有看见过这般热气腾腾利索俏皮的杀人场面。韩秋云看得有些
呆了.血沫溅在头晌透明的太阳光里,像一片涂抹在天上的虹
霞,艳得眩目,亮得惊心。
   

    接连倒下几个同伙后。剩下的鬼子兵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
一阵喊叫,齐刷刷跳出圈子。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峭,四个鬼子兵
一起把枪举了起来0
    韩秋云心里一紧:不好,东洋鬼子要开枪0正要吆喝蒙面人
趴下,一扭脸,却又怔住了。蒙面人也怔住了——不知鬼子兵搞
的是啥鬼名堂,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把枪子儿拽出了膛,直挺挺
地杵了过来。
    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横着大刀往后退。韩秋云
这才想起来要穿好衣裳。赶紧站起身,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小肚
子.剩下一只手伸出老远。够着树枝去解裤腰带,却没想到当初
打的是死结,此时任凭使出吃奶的劲,横竖解不开。正在绝望之
际,便见一道寒光从头顶倏然掠过.没等韩秋云回过神来.那条
杂花裤腰带便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
    “跑哇,他娘的快跑!”
    一声猛喝之后,韩秋云的肩膀便被扯起,踉踉跄跄跟着向前
扑了几步,心里却忽地打了一个冷战一一奶奶的,是龟孙梁大
牙。可是,没容她多想,日本兵转眼之间就追了过来,呀呀呀地
乱吼乱叫,刺刀一寸一寸地往近处逼o
    “跑哇,往老河湾跑哇一一”
    忙里偷闲,梁大牙一把扯掉了演大戏用的猴儿帽.冲着韩秋
云挤眉弄眼地扔过来一个咧嘴怪笑,左边那颗扎眼的虎牙在太
阳底下亮亮地闪了一下,就像棍子一样,敲在韩秋云的心上。
    “梁大牙你自己跑吧,姑奶奶不想活厂。”
    韩秋云一边叫,一边猛地弯腰,往后缩起身子,挣脱了梁大
牙鹰爪一样的大手,顺势捡起那根盘成蛇状的裤腰带,脆脆亮亮
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第一鞭子从鬼子兵面前掠过,两个鬼子兵火烧似的扔掉大
   

枪,捂着脸呜里哇啦地叫唤。
    第二鞭子拐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打在梁大牙的手上。
    “咦——唏!”梁大牙怪叫一声,站住了。“贱妮子,老子救
你,还打老子.不识好歹的东西o”嘴里骂着,一巴掌掴将过来,揪
住韩秋云的肩膀猛往前拽。韩秋云被拽得脚下沾地,东倒西歪
连滚带爬,一路跟着跑。
    终于将日本兵甩下一截,韩秋云又喊将起来:“梁大牙.你救
我也是枉然,我嫁给东洋鬼子也不嫁给你。”
    梁大牙怒吼:“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快跑,跑到老河湾老
子再拾掇你。”
    韩秋云也吼:“龟孙梁大牙你放手.姑奶奶的裤腰带还没有
系好呢。”
    “贼妮子你快点,要是让日本鬼子撵上宋,你系条生铁裤带
也白搭。”
    “梁大牙你手放老实点,别往姑奶奶肋巴骨上蹭。”
    “你狗日的看看是啥光景了,这当口谁还稀罕你那肋巴骨!”
    两个人边跑边吵0好在路熟,七拐八拐就钻进林子,眼看就
要到老河湾的边缘了,却昕到路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喊:“前面
有鬼子,赶快往西跑o”
    梁大牙和韩秋云吃了一惊,疑疑惑惑地看了一会儿.左边的
木槿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清清瘿瘦的学生模样,是陈举人
家里的三少爷陈墨涵口另一个长得肉肉乎乎的,是朱二爷的远
房堂孙、梁大牙的小伙伴朱一刀。
    几个人汇合一处,也来不及多说,择一条林间小道,没命地
往前猛跑。
    晌午时分,上了西皋岭,估计鬼子追不上宋了,大伙也实在
跑不动了,于是停住脚步横三竖四地躺在岭上喘粗气。这才闹
   

明白,蓝桥埠已经驻进了鬼子加上二鬼子干把号人,全镇老小跑
的跑,藏的藏,死的死。梁大牙孤儿一条,韩秋云孤女半双,只有
朱一刀还有娘老子,此时也是生死不明。众人回头望一眼望不
见的家,只见着蓝桥埠上空翻滚的浓烟。梁大牙跺脚昏天黑地
地吼出了一嗓子:“狗日的东洋鬼子,老子日你的老娘。”朱一刀
嚎啕大哭,哭他那一家子穷骨血,哭他家的院子被烧成了灰。韩
秋云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叭叭哒哒直往下掉0
    四个人当中,牵挂最多的自然还要数陈墨涵.但是陈墨涵眼
下也是无家可归了。半个月前,他的家人都跑到庐州去了.当时
他因为跟国文先生王兰田一道搞抗日宣传,遭到当局警察的关
押,这才同家人断了音讯。王兰田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很器重陈
墨涵,认为他思想激进,有新意识,也有正义感。师生有约在先,
一旦脱离羁绊,就到凹凸山去找八路军。后来他的二哥陈克训
上下打点,花了一笔重金,再搭上蒋文肇集团军司令部参谋的面
子,好歹总算把他放了出来。陈克训的意思是想让三弟也到蒋
文肇的麾下效命,却遭到了拒绝。陈墨涵被保释出来后,本来打
算先回到蓝桥埠,让管家筹集些现洋带到队伍上作见面礼,岂料
钱还没有弄到手,就遇上了日军偷袭蓝桥埠.不是朱一刀带着他
钻林子,恐怕命都没有了。
    几个人在西皋岭上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
乱如麻。最后还是听了梁大牙的——家是没了,到凹凸山找队伍
打鬼子去。
    凹凸山属于伏兰山脉一支,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在江淮
之间绵延五百余里,山势虽然不算险峻.但是冈峦叠错,峰回路
   

转,而且树木竹林遍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加之此山与
伏兰山数道山脉连成一片,东迄蓝湖,西达平汉铁路,北临淮河,
南濒长江,地处华夏中心区域,与日军隔河相望,既惊慑洛安州,
又威逼方圓十数县垣。自古此处是不战之地,却又是历代兵家
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凹凸山也是空前热闹。山南山北都驻
了兵,驻扎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二四六团,团长是个
名叫刘汉英的上校,号称人马三干.住在山南梅岭的是新编的
八路军杨庭辉独立支队,去年还是红军的游击队,兵员多数是近
年来才招募的窑工和种田人。
    梁大牙一伙子人紧走慢走,翻过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里山
路,到达庄子岭已经是黄昏时分。庄子岭是两个省的分水岭。岭
尖子就是骑线点。从此地往南二十多里是梅岭.往北二十多里就
是蓼城。
    自然是又饥又累。在岭子上歇了几袋烟的功夫。再起身要
走,梁大牙却停住了脚步。
    梁大牙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三个乡亲说:“你们几个都听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这趟出来,就别想着回家。家是没了。
打鬼子抗日是没得二话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队伍有几家。你
们说,该往哪里走?”    .
    朱一刀连想也沒想就说:“那还用问么,大牙哥你年纪最大,
你说了算。”
    梁大牙说:“那可不行,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当不了家。这
一步要是走错丫。不是把大伙往鬼窝里带么?我梁大牙担当不
起。陈三少爷是个学问人.我看还是你拿主意。”
    陈墨涵红了脸.很不痛快地说:“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
爷丁,我的名字叫陈墨涵。”又说:“依我看还是到梅岭去,我听我
   

的先生说。八路军仁民爱物,老百姓拥护,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
积极(,”
    朱一刀说:“三少爷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涵打断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说
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爷,我的名字叫陈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气,只好重新说:“陈……墨涵你那是听人
家瞎起哄。依我看还是去蓼城,刘团长的国军是正经的军队。有
吃有穿。张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蓝桥埠了么?连
枪都没有,还得自己去夺。衣裳也没有,饭还吃不饱,那箅啥子
队伍呀?”
    梁大牙皱皱眉头,问韩秋云:“你说呢,咱们到底是去走南还
是去闯北?”
    韩秋云半天没吭气,想了一会儿才紫着脸反问梁大牙:“我
先问你,你打算走哪条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喷嚏,动作很
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当然去蓼城。当兵吃粮,扛枪抗日,我
梁大牙没准能当个团长司令什么的……嘿嘿……”
    “那就行啦!”韩秋云一梗脖颈子,打断了梁大牙的话头:“大
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岭去,咱们分开走o”
    “那怎么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来:“蓝桥埠就跑出来
咱这几个人.哪能再分开?再说,你表叔已经收下朱二爷二十块
大洋聘礼,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岭。我当然也得去梅岭。”
    韩秋云冷笑一声:“梁大牙你别做梦了。你去梅岭,我就去
蓼城。”
    “咦——唏!”一句话把梁大牙惹恼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齿吼了一嗓子:“韩秋云.老子就这
么让你看不上眼?”
   

    韩秋云却没有被吓住.不高不低地说:“话随你怎么说,反正
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条道的。”韩秋云的话也是落地有声,说
着话,并且摸住丁裤腰带的活头,像是随时准备抽出来打出去。
    “妈拉个一一巴子!”梁大牙额上的青筋暴出了两三根,鼓出
眼睛珠子,挥起宰牛刀,喀嚓一声将身边的黄桠树砍成两截。再
扭转脸来看着韩秋云,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红看着看着
就乌了。
    韩秋云偏不低头,目光硬硬地迎着梁大牙,冷冷地说:“梁大
牙你听明白,朱二爷那二十块洋钱我会还你的。我到斜河街当
婊子卖身子也把你的钱还了。眼前是没有钱,明说吧,要命一
条,要我给你当老婆,你就等着扛尸吧。”
    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
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
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
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
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
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
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一一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
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
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
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睑蛋子白
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
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
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
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丁。咱得干正经事丁,不能让这个
    b 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14 16:09:48编辑过]
第  一  章
    韩秋云把上吊的绳子系好,踮起脚扯了两下,很结实,然后
就从老桐树枝丫上爬下来,靠着树根喘气。韩秋云寻思上吊已
经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只是念头,是想死给他们看看。这一
次,她是动真的。人家看不看,于她已是无所谓,她反正是活不
下去了。要她嫁给粱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干的。
    梁大牙何许人也?
    梁大牙是蓝桥埠富绅朱二爷的小伙计,其实多出的那颗大
牙并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就
长成了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阔脸浓眉.膀大腰圆,坯子其
实不差,按当地说法,脚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镇五岳,命中主贵。
只因为左边多长了一颗虎牙,生出几分邪气,福态像有点破损。
蓝桥埠好心的老辈人怂恿梁大牙把那颗多余的虎牙拨了,梁大
牙的老掌柜朱二爷朱恽轩却执意不让,说是父精母血,命里带来
的物件,不是轻易可以精践的。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
于破践取贵。因了自幼爹娘双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爷一手调教
下长大的,对朱二爷自然言听计从。如此,那颗有碍尊容和福禄
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来,草民的日子还得先过着。
    这种门户的孩子,自然不太可能去上正经的学堂,但是粱大
牙脑子不笨,闲暇时听烂眼圈龚二说古,《三国》、《水浒》的故事
过耳不忘。在朱二爷的呵斥下,斗大的字也认得几箩筐,且叉颇
识眼色,干活精明,有点少年老成的架势,在瑞泰米庄出出进进

可以包揽一面,深得朱二爷的倚重CJ
    可是别人倚重没用,韩秋云偏偏看不上他。在韩秋云的眼
睛里,梁大牙却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自从那回看见梁大牙同水
蛇腰坐在一条船上捞菱角且嬉嬉闹闹,她的心口就堵得慌。水
蛇腰是个什么东西?提起水蛇腰的名,顶风都要臭十里,蓝桥埠
方圆十几里,怕是没有谁不晓得水蛇腰的不正经。她跟贺瘸子
都钻老河湾的林子,梁大牙小小年纪就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厮混,
想必也干净不了。
    韩秋云自然是不情愿嫁给梁大牙的,虽说她只读过三年私
塾,可也算是个读书人呢。父母没撒手的时光,开了一爿染坊,
她不算大家闺秀,也差不多能算上个小家碧玉,如今要她嫁给梁
大牙,去过那种不于不净的日子,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0糟心
的是,朱二爷却偏偏相中了她。
    梁大牙七岁那年,爹娘让土匪姚葫芦给杀了,他就被瑞泰米
庄的老掌柜朱二爷收去当了学徒,后来又拜朱二爷为干爷,在瑞
泰米庄一千就是十多年。近年朱二爷已是蓝桥埠数一数二的富
户,倒是没有为富不仁一说,后生的事很放在心上,眼看梁大牙
虚龄十九还光棍一条没个家,干爷的脸面就很有些过不去,也担
忧老打光棍收不住后生的心,尤其今年春上东洋人打进了中国
地面,朱二爷更加忐忑.怕兵荒马乱夜长梦多,就每月给梁大牙
几块大洋,明明白白地交代,要他置办家产再盘缠个媳妇。梁大
牙却没那份心思.把那成家立业的大洋多数打了水漂。时常慷慨
解点小囊,穷光蛋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不少,梁大牙自有他自
己的主意,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走四方吃四方。那几块破洋
钱连卵子大的天也买不了。再说.办田产娶媳妇还有朱二爷呢,
用他操什么心?
    梁大牙除了有副盘死蛤蟆踢死猴的玩劣相,还有一身张牙   

舞爪的打人功夫,那功夫不知是跟哪个江湖艺人学的,打起架
来,三五条汉子近身不得,这也是朱二爷之所以喜爱他的原
由之一。有了这身功夫,看家护院果真能够抵挡一阵子。韩秋
云的穷表叔贱表婶就是看中了朱二爷的钱财和梁大牙的武功,
给自己的儿子娶亲拿不出聘礼,便把无爹无娘的韩秋云往朱二
爷手里卖,软缠硬磨逼她嫁给梁大牙。成了这门亲事,不仅能落
下大洋,还能靠上朱二爷的势力。这对于表叔表婶来说,实在是
一举两得的事。
    韩秋云有一回明着跟梁大牙说过:“有钱你能买我的人,可
是你买不了我的心。”
    梁大牙仰起脑袋,把西块紫龙铜钱抛到头顶上,当当两响又
稳稳落人手中。梁大牙眯起眼睛,鬼里鬼气地斜睨着韩秋云,阴
阴地笑:“嘿嘿,老子不买你的人,也不买你的心,老子有钱买你
的……那个。”
    这龟孙日子是没法过了。
    韩秋云抬起头,看了看在微风中悠悠荡荡的上吊绳子。那
是她的裤腰带,十八条粗花布条编成的,颜色很杂,也很结实。
有年夏天到井台提水,一憋气,嘎叭一声断了蚕丝绳,露出了红
花裤头不说,还差点让水桶闪了腰。一恼之下,韩秋云就编了这
条花辫子裤腰带。
    蓝桥埠地处僻壤,是个鸡鸣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着的地
方。此处山峻水明,滋养阴阳两极,男人大多剽悍勇猛,妮子则
又生得水灵标致。山里人没啥乐子玩头,晚饭后街头巷尾满是
闲人,有拉胡琴唱京戏哼汉剧黄梅调的,也有摇蒲扇乘凉嚼芡实
的,更多的人则汇聚在东头的坝场上,听烂眼圈龚二唱大鼓书。
其实尽是胡诌,多是裤腰带以下内容,男女老少皆习以为常,以
   

此填补劳作之余的无聊。
    这块地面上,男女风化算不得什么大事,山乡民风质朴,偷
情野台时有发生,老婆养汉男人自然不悦,但是没有见过谁家因
为争风吃醋或者捍卫家风而动刀动枪的。撞见了打几耳光赔几
个钱,换个法子就是赔上一桌好酒好菜,红脸汉子们没准会因此
结成好友,共同的女人为他们提供了共同的酒后话题。要是撞
不见呢。撞不见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你在这里养汉。我在那里偷
人,两下扯平实惠互补,大家都不算太吃亏。民风乡俗既是如
此.打情骂俏也就更不算事了,连大姑娘的屁股也不金贵,闹上
劲了摸上一把还不兴恼,恼了就是小家子气,就不是个玩艺儿。
    韩秋云跟街前街后那些工匠和种田人家的妮子自然又有些
不同,虽然娘老子死了跟着表叔表婶当、丫环使,可是,在梦里她
还是个读书人,是个小姐。小姐的面子薄,屁股是不能随便让人
摸的,于是就编上这条结结实实的裤腰带,预备急眼时嗖一声扯
出来抽人家一鞭子。不过,这个用场暂时还没派上。
    自从东洋人占了洛安州,蓝桥埠就息了往日野闹,有粮的挖
窖深埋,有周女的赶紧出阁。这当口,偏偏让韩秋云摊上了梁大
牙。一想起粱大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邪相,韩秋云就想上吊审
宁肯便宜东洋鬼子,也不嫁给梁大牙,这话也明着跟梁大牙说
过。自然.这是气话。与其让东洋鬼子作践了,还不如自已把自
己杀了。
    韩秋云站起来,再一次将脖颈子伸进圈套,往下一拉.半个
身子便悬了起来。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脑子里就乱了.
看见成了鬼的娘老子,欢天喜地来接她。悬了好大一会儿,才觉
得不大对劲儿,睁眼看看,自己还没死。原来打的是个老虎结.
光挂住了下巴颏.却勒不住脖子。这样上吊,一份活罪要受到啥
时辰?

    再爬上树,取下那条索命的绳子,牙咬手抠,费了很大的劲
方才解开。打了一个死疙瘩,重新挂上去,然后坐在树桠上往蓝
桥埠里看。隔得不远,能看见一些人走动。
    初夏前晌的天,蓝得鲜明透亮.没有一星半点杂质。太阳光
落在山坡的桐树叶子上.水灵灵的绿。树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
木槿,一簇簇像是动着跳着。花斑鸠就在不远处咕咕地叫,叫得
韩秋云心里乱乱的。叫啥。哭丧么?我韩秋云自个都没一滴泪,
你倒来撩我伤心了。
  这时候就恨爹恨娘。
  爹娘只生下她一个,自然是掌上明珠,可是娇惯没几年,十
二岁上宋了一场大水,娘老子心贪,带着伙计一起到河里捞浮
财,不知捞了多少,大约是高兴得昏了头,从此一去不回来。没
爹没娘的韩秋云哭了天又哭了地,然后就搬到表叔表婶家里,生
生当下人使。表叔表婶家生了七个娃,韩秋云抱大老四抱老五,
田里的活计一样不落下。
    自己虽然是个无家无当的孤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
可自己也是个读过书的黄花闺女啊。对着小河照照,身子条儿
匀匀称称高高挑撓,圆脸盘于亮亮的眼.且又有一身好皮肉,三
伏天田水晒得烫死人,叔扶犁,她拉绳,牛一样地出老力气.却怪
得很,白净的脸盘子就是晒不黑,越晒反倒越白,白得嫩得像是
削了皮的雪花梨。蓝桥埠大姑娘小媳妇百十个.谁不晓得她韩
秋云是个美人坯子?这副好身子咋能让粱大牙给作践了?
  又恨陈克训。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家道尚好,还能供养她念
私塾。虽然陈克训比她大几岁,但拜的都是一个先生.坐的是一
条板凳0她跟陈克训的三弟陈墨涵年纪相仿,人馆也差不多前
后,可是她却不大爱跟陈墨涵在一起,眼睛老是落在陈克训的身
   

上0后来再往大里长,那份心思就有些乱乱地让人羞。陈克训
的爷是清末举人,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县长,北洋政府垮台后
回归故里置田经商,是凹凸山一带屈指可数的首富。陈克训却
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读书极是用功,待人通情达理。
    韩秋云至今还记得,她辍学后不久.陈克训和弟弟陈墨涵就
到洛安州读国立中学了。放假回来还找她玩。夏天她去老河湾
林子里采桑叶,陈克训也瞒着家人跟了去。两个人一同采桑叶一
同吃桑椹,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
她看见脚边有几滴红红的东西……一想到那件事,她的心里就
噗噗乱跳。
    可是再过几年陈克训就变了,听说在洋学堂里加入了个什
么团体。就变成了阔少爷。又过了一年,学还没上完.就先离开
了学堂,到庐州蒋文肇的军队里做了事。去年回到蓝桥埠,一顶
轿子还抬回了个蓝褂黑裙的女学生。那天晚上她蒙着被子把眼
睛都哭肿了。
    想来想去,人世间当真没啥值得留恋。
    韩秋云这一次不再犹豫了。踮起脚尖,一够没够着.于是跳
起来抓住绳圈,小腿粗的桐树枝立马弓了一个弧。狠了狠心.叫
一声娘老子.便把脖颈子往上挂0身子顿时往上长了一节,脚却
依然沾地。绳子勒住脖颈子.委实不是个滋味。这才吓得牙巴
骨打颤,这才知道上吊不是搞着玩的。早知道这样难受,不死也
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死就更不如赖活着了。可是转念一想,
不死就得嫁给梁大牙,就得跟那赖人做那赖事,那样的赖活着还
真不如好死拉倒。
    此念一生,就屈了双腿,闭紧双眼单等那根绳子牵着上天。,
    闭着眼睛,韩秋云觉得过了好几十年,好几十年之后她听到
   

一声脆响。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重地跌在地上,随即有几片
树叶掠在脸上,刮了个血糊糊的口子0她怔了好大一会儿,抹了
一把脸上的血,红红的,粘粘的,是真血,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心
里就犯开了嘀咕,这龟孙枝桠好生奇怪,骑着它它不断,结实得
要命,吊住它它就断了,像根冰凌没筋骨0敢情是小命太嫩阎王
爷嫌弃?
    也不解那绳子,索性坐在地上发呆,终于呆出两条泪河,畦
的一声嚎哭,像是开了闸,哭天哭地哭娘老子,哭得山林子乱抖
野斑鸠乱飞。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听见近处一阵咕哇喊叫。
    赶紧打住,睁眼细看。这一看,浑身的汗毛便竖了起来一一
    花姑娘的有。花姑娘的大大的。
    呀呀——支那美人——这里的有。
    韩秋云打了一个冷战,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她看清
楚了。蓝天白日下面,真真切切地站着六七个穿着黄皮的东洋
人。
  东洋鬼子说来就来。
  韩秋云做梦也没想到,她本来是要死给“他们”看看的,可是
“他们”再也顾不上她的死活了。就在她独自上山企图干一件让
蓝桥埠人目蹬口呆的大事酌时候,她尚且不知道,全面抗战爆发
了,日本人已经沿着长江打进了华东。就在这天早晨,日军板田
师团第一联队第四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洛安州,翻过了凹
凸山脉的二龙岗,开到了蓝桥埠。除了大队人马进镇抱掠以外,
还派出三个小队对蓝桥埠外数十处可疑的高地进行搜索。
   

    确实是东洋人了。韩秋云虽然以往没见过,但是东洋鬼子
打进了中国地面,她还是知道的,听那些见过的人说,东洋鬼子
个子不高,又粗又壮,还有一个明显的标记,鬼子宫儿都爱在鼻
头下面留一撮小胡子。
    弄清楚眼前确实是东洋鬼子,韩秋云虽然心口狂跳,却反而
涌上一股豁出去的慷慨。不就是个死么?刚才自己不是也在找
死么?死的念头早都有了,鬼;产来了也不怕。只不过,她不想死
在鬼子手里,更不想让鬼子作践死。
    韩秋云竭力站稳,四处看了看。背后也围上来两个鬼子,一
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官儿倒背着手,另一个鬼子兵端着长枪,
刺刀上挑着几团贼光。
    哈,哈哈,哈哈哈……支那美女江北玫瑰.大大的好。
    叽里哇啦哇啦叽里……花姑娘的站住。
    三个鬼子兵慢腾腾地围过来,嘻嘻哈哈地拧住了韩秋云的
胳膊。
    韩秋云两眼一黑,晃了一下身子。胳賻被攥得死紧,快瘫下
的身子又被架直了。
    一柄雪亮的长刀劈下来,阳光下划了一道耀眼的弧线,,在离
韩秋云头顶几寸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刀尖飘到她的胸前,落在
对襟褂的布扣子上。握着长刀的鬼子宫儿笑出了满嘴黄牙,金
鱼眼睛在眼镜后面放出阴阴阳阳的绿光,刀尖轻轻地慢慢地在
韩秋云的晌前磨蹭。    一
    天杀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的东洋人!
    到了这步田地。韩秋云晓得怕也没用,一股劲犟足,跺脚使
劲往前猛挣。刀尖扎进肉里,一阵冰凉。鬼子宮儿的手抖了一
下。移了移刀尖。挑开了第二个布扣子,然后扔掉指挥刀,抬起长
统马靴,往前迈了一步,干伸两手,哧一一嚓,撕开了韩秋云的对
   

襟小褂子。并且顺手扯掉了里面的花布胸兜。
    一股热血涌上来,韩秋云暸叫一声,蹲下去想护住前胸,却
又被日本兵架将起来。日本官儿捡起韩秋云的胸兜,在手里攥
了攥,又扯开看了看.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将胸兜塞进韩秋云
的嘴里,再拎起指挥刀,刀尖从小妮子的乳尖上往下划,划出一
条弯弯曲曲的血路,刀尖至小腹处,猛地往上一挑,本来掖着的
宽腰裤子便猪大肠子般垮落在地上。
    韩秋云闭上眼腈不再反抗。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她恨自己骨头不硬。恨自己寻死又赖活,把这身人见人羡的好皮
肉留给丁东洋鬼子.恨自己那回在老河湾的林子里不让陈克训
做成那件事,冷了陈克训的心,却便宜丁东洋人。
    鬼子兵们都围了过来,鬼子宫儿挥了挥手,架着韩秋云的鬼
子兵把她松开了。
    花姑娘的.跳舞的干活。
    过来,这边的跳。哈哈,哈哈哈…
    乐极生悲。
    先是听见林子里山崩地裂般地传出一声呼啸。接着飞来一
道寒光。日本官儿手中的军刀尚未横起,人头早巳落地。这情
景,把韩秋云也看得眼花缭乱,恍惚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头罩一
顶猴儿帽,只露出两只黑光掺绿的眼睛,手中一把大刀舞得如银
练飞舞,电光闪闪风雨不透。只瞬间功夫,又有两个鬼子兵倒在
血泊之中。
    韩秋云的血立马就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杀人.更没
有看见过这般热气腾腾利索俏皮的杀人场面。韩秋云看得有些
呆了.血沫溅在头晌透明的太阳光里,像一片涂抹在天上的虹
霞,艳得眩目,亮得惊心。
   

    接连倒下几个同伙后。剩下的鬼子兵才反应过来,叽里哇啦
一阵喊叫,齐刷刷跳出圈子。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峭,四个鬼子兵
一起把枪举了起来0
    韩秋云心里一紧:不好,东洋鬼子要开枪0正要吆喝蒙面人
趴下,一扭脸,却又怔住了。蒙面人也怔住了——不知鬼子兵搞
的是啥鬼名堂,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把枪子儿拽出了膛,直挺挺
地杵了过来。
    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横着大刀往后退。韩秋云
这才想起来要穿好衣裳。赶紧站起身,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小肚
子.剩下一只手伸出老远。够着树枝去解裤腰带,却没想到当初
打的是死结,此时任凭使出吃奶的劲,横竖解不开。正在绝望之
际,便见一道寒光从头顶倏然掠过.没等韩秋云回过神来.那条
杂花裤腰带便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
    “跑哇,他娘的快跑!”
    一声猛喝之后,韩秋云的肩膀便被扯起,踉踉跄跄跟着向前
扑了几步,心里却忽地打了一个冷战一一奶奶的,是龟孙梁大
牙。可是,没容她多想,日本兵转眼之间就追了过来,呀呀呀地
乱吼乱叫,刺刀一寸一寸地往近处逼o
    “跑哇,往老河湾跑哇一一”
    忙里偷闲,梁大牙一把扯掉了演大戏用的猴儿帽.冲着韩秋
云挤眉弄眼地扔过来一个咧嘴怪笑,左边那颗扎眼的虎牙在太
阳底下亮亮地闪了一下,就像棍子一样,敲在韩秋云的心上。
    “梁大牙你自己跑吧,姑奶奶不想活厂。”
    韩秋云一边叫,一边猛地弯腰,往后缩起身子,挣脱了梁大
牙鹰爪一样的大手,顺势捡起那根盘成蛇状的裤腰带,脆脆亮亮
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第一鞭子从鬼子兵面前掠过,两个鬼子兵火烧似的扔掉大
   

枪,捂着脸呜里哇啦地叫唤。
    第二鞭子拐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打在梁大牙的手上。
    “咦——唏!”梁大牙怪叫一声,站住了。“贱妮子,老子救
你,还打老子.不识好歹的东西o”嘴里骂着,一巴掌掴将过来,揪
住韩秋云的肩膀猛往前拽。韩秋云被拽得脚下沾地,东倒西歪
连滚带爬,一路跟着跑。
    终于将日本兵甩下一截,韩秋云又喊将起来:“梁大牙.你救
我也是枉然,我嫁给东洋鬼子也不嫁给你。”
    梁大牙怒吼:“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快跑,跑到老河湾老
子再拾掇你。”
    韩秋云也吼:“龟孙梁大牙你放手.姑奶奶的裤腰带还没有
系好呢。”
    “贼妮子你快点,要是让日本鬼子撵上宋,你系条生铁裤带
也白搭。”
    “梁大牙你手放老实点,别往姑奶奶肋巴骨上蹭。”
    “你狗日的看看是啥光景了,这当口谁还稀罕你那肋巴骨!”
    两个人边跑边吵0好在路熟,七拐八拐就钻进林子,眼看就
要到老河湾的边缘了,却昕到路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喊:“前面
有鬼子,赶快往西跑o”
    梁大牙和韩秋云吃了一惊,疑疑惑惑地看了一会儿.左边的
木槿丛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清清瘿瘦的学生模样,是陈举人
家里的三少爷陈墨涵口另一个长得肉肉乎乎的,是朱二爷的远
房堂孙、梁大牙的小伙伴朱一刀。
    几个人汇合一处,也来不及多说,择一条林间小道,没命地
往前猛跑。
    晌午时分,上了西皋岭,估计鬼子追不上宋了,大伙也实在
跑不动了,于是停住脚步横三竖四地躺在岭上喘粗气。这才闹
   

明白,蓝桥埠已经驻进了鬼子加上二鬼子干把号人,全镇老小跑
的跑,藏的藏,死的死。梁大牙孤儿一条,韩秋云孤女半双,只有
朱一刀还有娘老子,此时也是生死不明。众人回头望一眼望不
见的家,只见着蓝桥埠上空翻滚的浓烟。梁大牙跺脚昏天黑地
地吼出了一嗓子:“狗日的东洋鬼子,老子日你的老娘。”朱一刀
嚎啕大哭,哭他那一家子穷骨血,哭他家的院子被烧成了灰。韩
秋云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叭叭哒哒直往下掉0
    四个人当中,牵挂最多的自然还要数陈墨涵.但是陈墨涵眼
下也是无家可归了。半个月前,他的家人都跑到庐州去了.当时
他因为跟国文先生王兰田一道搞抗日宣传,遭到当局警察的关
押,这才同家人断了音讯。王兰田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很器重陈
墨涵,认为他思想激进,有新意识,也有正义感。师生有约在先,
一旦脱离羁绊,就到凹凸山去找八路军。后来他的二哥陈克训
上下打点,花了一笔重金,再搭上蒋文肇集团军司令部参谋的面
子,好歹总算把他放了出来。陈克训的意思是想让三弟也到蒋
文肇的麾下效命,却遭到了拒绝。陈墨涵被保释出来后,本来打
算先回到蓝桥埠,让管家筹集些现洋带到队伍上作见面礼,岂料
钱还没有弄到手,就遇上了日军偷袭蓝桥埠.不是朱一刀带着他
钻林子,恐怕命都没有了。
    几个人在西皋岭上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
乱如麻。最后还是听了梁大牙的——家是没了,到凹凸山找队伍
打鬼子去。
    凹凸山属于伏兰山脉一支,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在江淮
之间绵延五百余里,山势虽然不算险峻.但是冈峦叠错,峰回路
   

转,而且树木竹林遍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加之此山与
伏兰山数道山脉连成一片,东迄蓝湖,西达平汉铁路,北临淮河,
南濒长江,地处华夏中心区域,与日军隔河相望,既惊慑洛安州,
又威逼方圓十数县垣。自古此处是不战之地,却又是历代兵家
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凹凸山也是空前热闹。山南山北都驻
了兵,驻扎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二四六团,团长是个
名叫刘汉英的上校,号称人马三干.住在山南梅岭的是新编的
八路军杨庭辉独立支队,去年还是红军的游击队,兵员多数是近
年来才招募的窑工和种田人。
    梁大牙一伙子人紧走慢走,翻过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里山
路,到达庄子岭已经是黄昏时分。庄子岭是两个省的分水岭。岭
尖子就是骑线点。从此地往南二十多里是梅岭.往北二十多里就
是蓼城。
    自然是又饥又累。在岭子上歇了几袋烟的功夫。再起身要
走,梁大牙却停住了脚步。
    梁大牙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三个乡亲说:“你们几个都听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这趟出来,就别想着回家。家是没了。
打鬼子抗日是没得二话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队伍有几家。你
们说,该往哪里走?”    .
    朱一刀连想也沒想就说:“那还用问么,大牙哥你年纪最大,
你说了算。”
    梁大牙说:“那可不行,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当不了家。这
一步要是走错丫。不是把大伙往鬼窝里带么?我梁大牙担当不
起。陈三少爷是个学问人.我看还是你拿主意。”
    陈墨涵红了脸.很不痛快地说:“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
爷丁,我的名字叫陈墨涵。”又说:“依我看还是到梅岭去,我听我
   

的先生说。八路军仁民爱物,老百姓拥护,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
积极(,”
    朱一刀说:“三少爷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涵打断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说
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爷,我的名字叫陈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气,只好重新说:“陈……墨涵你那是听人
家瞎起哄。依我看还是去蓼城,刘团长的国军是正经的军队。有
吃有穿。张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蓝桥埠了么?连
枪都没有,还得自己去夺。衣裳也没有,饭还吃不饱,那箅啥子
队伍呀?”
    梁大牙皱皱眉头,问韩秋云:“你说呢,咱们到底是去走南还
是去闯北?”
    韩秋云半天没吭气,想了一会儿才紫着脸反问梁大牙:“我
先问你,你打算走哪条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喷嚏,动作很
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当然去蓼城。当兵吃粮,扛枪抗日,我
梁大牙没准能当个团长司令什么的……嘿嘿……”
    “那就行啦!”韩秋云一梗脖颈子,打断了梁大牙的话头:“大
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岭去,咱们分开走o”
    “那怎么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来:“蓝桥埠就跑出来
咱这几个人.哪能再分开?再说,你表叔已经收下朱二爷二十块
大洋聘礼,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岭。我当然也得去梅岭。”
    韩秋云冷笑一声:“梁大牙你别做梦了。你去梅岭,我就去
蓼城。”
    “咦——唏!”一句话把梁大牙惹恼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齿吼了一嗓子:“韩秋云.老子就这
么让你看不上眼?”
   

    韩秋云却没有被吓住.不高不低地说:“话随你怎么说,反正
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条道的。”韩秋云的话也是落地有声,说
着话,并且摸住丁裤腰带的活头,像是随时准备抽出来打出去。
    “妈拉个一一巴子!”梁大牙额上的青筋暴出了两三根,鼓出
眼睛珠子,挥起宰牛刀,喀嚓一声将身边的黄桠树砍成两截。再
扭转脸来看着韩秋云,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红看着看着
就乌了。
    韩秋云偏不低头,目光硬硬地迎着梁大牙,冷冷地说:“梁大
牙你听明白,朱二爷那二十块洋钱我会还你的。我到斜河街当
婊子卖身子也把你的钱还了。眼前是没有钱,明说吧,要命一
条,要我给你当老婆,你就等着扛尸吧。”
    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
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
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
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
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
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
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一一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
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
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
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睑蛋子白
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
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
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
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丁。咱得干正经事丁,不能让这个
    b 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14 16:09:48编辑过]
驴日的闪了腰.
    梁大牙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大伙都拾起头来看着梁大牙。梁大牙却谁也不看,只是阴
气森森地看着韩秋云o
    “韩秋云,老子再问你一声,你当真不跟老子走么?”
    韩秋云心里有些发毛。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
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着梁大牙的正
眼,这当真是第…次,她看见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扎入,似乎带
着一股硬硬的风,直直地向眼前推宋,推近了,触到脸颊了,刮得
聰上热热地疼。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梁大牙的眼睛着实很邪,
冷冷的目光傢两只粗糙的手,剥开了她的对襟小褂子,揪住了她
胸前那两顆樱桃般红嫩的痒尖子。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咋回
事.鼻子里就一阵发热,差点儿就哭出了声。真是怪了,先前是
那样的恨梁大牙,可是这一会儿功夫咋就恨不起来了呢?这梁
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么无赖那么龌龊,他跟水蛇腰怕都有
瓜葛,她亲眼看见他搂过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还是硬
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话:“梁大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
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当一一真?”
    “当一一真!”
    喀一一嚓一一!林子突然起了一阵风.小路旁边的一棵黄
桠树哗哗地抖了起来。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是从左边打的。血从嘴角
上流下来,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龇开大牙.伸出长长的舌头,抹
布一般转了几圈.把血舔净了,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喝鲫鱼汤。
韩秋云赶紧把脸别了过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这副装神弄鬼的
样子。
    '6

    嘿嘿。梁大牙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哼,冷飕飕的。
    韩秋云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看不出惊慌。
    陈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觑,看看韩秋云又看看梁大牙,不知
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川.  J.昨'    /山  /m,    JL¨  /`.`  /山  /m    /.b/  `’  ,  尸  、/  `/    /乙  J    ’.冒.P—u>{    H卜.
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声调越高,
越笑声调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底气.由狂笑变
成狞笑。
    笑够丁,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丁:“那好,韩秋云,你是个干金
小姐名门闺秀,我是个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们就此分手
吧。八路队伍里妮子多,你去梅岭吧,我要去蓼城投国军了(:L山
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往后,你要是有个啥难处,捎个信
儿给梁大牙,我两肋插刀一一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蓝桥埠的乡亲
么,你说是不?”
    说完,四下里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北,扛了一肩
西斜的阳光,迈开长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几
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却仰起丁头。宽宽的后背动了几下,似乎在
聆听头顶上传来的什么声音。
    庄子岭上风停树静,晚霞的余晖洒过来,在林子里溅起几串
扑朔迷离的光晕。
    韩秋云滞滞地看着梁大牙移动的背影,像是在看着一座正
在行走的山。倏然.一只斑鸠从头顶上飞过,咕一一咕一一咕
一一.叫得人心阵阵抽紧。
没有人看见梁大牙落泪。
『匹

    等朱一刀撵上来时,梁大牙脸上的泪渍早已荡然无存。天
色已经黑了下来,蓼城距离此地还有二十多里,他要赶到城里投
宿。国军刘汉英团长他不认识,但是他听说过刘汉英的爷爷是
个清末的武举,刘汉英匕过黄埔军校,是个正经的行伍。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
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
进了人生的别处。
    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有悟.一个人要是
讨厌一个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一个女人讨厌一个男
人,那就更是老天爷也沒有办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
那么多朋友,做了那么多好事,在蓝桥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权
子,不仅得到朱二爷的赏识,众乡亲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往日
里梁大牙得意得很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处,没
有想到硬是让一个从泥巴里滚出来的妮子作践得狗屁不是,真
他娘的窝囊。
    心里窝了一团骚火.步子就迈得极快。梁大牙琢磨着,他要
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把这一肚皮晦气给放了。找到刘团
长。要是能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好了,他敢独自抱着这挺机关枪去
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里把地,朱一刀才热气腾腾地追上来。梁大牙回
头看丁一眼,沒有见着韩秋云,也就死丁一条心一一到底是人各
有志不能强求啊()看着朱一刀。梁大牙心里便是一阵感动。他跟
朱二爷当孙子当徒弟,一刀跟他当兄弟,都是贫苦人家长大的,
没有享过福,投有念过书,別说跟陈墨涵那样的大家少爷不是…
路入,就连韩秋云这样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
己,想起来好不心酸。
    冉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气o
    ]片

    “一刀兄弟。”梁大牙口吐了一声。
    朱一刀应了一声,侧过脸,看见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
便说:“大牙哥,算毬了。凭大牙哥你这身功夫,到国军里还不是
个人物?日弄个七品八品的,还愁找不到个好女人?”
    “兄弟说的是,”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咱们弟兄这回进凹
凸山,是耍办大事的,是要抗日丁,是要干正经的光宗耀祖杀富
济贫两肋插刀的行当了。那不比籴米卖粮.也不比杀猪编席子,
更不比陈三少爷他们在学堂里摇头晃睏。当兵吃粮得讲究个义
气,咱们去为国家出力报效,也是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戏里
唱的那样,生当啥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o”
    朱一刀说:“人家大戏里说的是生当啥入杰,死做啥鬼雄o”
    “是这话,”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龇
牙咧嘴,“话不管咋说.都是那个意思,就是不装孬。咱弟兄们大
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能装孬,谁装孬谁就是蓝桥埠烂眼圈龚二家
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倒了卵子的驴0”

    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
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根远的地
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0至于这条
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梢打采0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
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惦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
    置9

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
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
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
的。一个人讨厌一个入,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
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
    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丁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
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
文尔稚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
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
秋云倾心地迷醉。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较.猴头猴脑的梁
大牙自然类同臭虫了。
    韩秋云突然想到,这一去,就算离开蓝桥埠了,今生今世,哪
里是家呢?没有了陈克训,也摆脱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
有跟着陈墨涵走了。
    想想又想哭。
    陈墨涵现在进人的是另外一种境界。
    洛安州距离省垣庐州不过百十里路,日本人打过来后,不断
有来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学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动.策动学生
运动\C)那些闻所未闻的新思潮,那些惊人魂魄的故事,为陈墨涵
打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国文教员王兰田,还经常
给陈墨涵等人上小课,使陈墨涵耳目一新.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且不说从孔圣人以下的读书人历来就把天下兴亡看成自己的职
责,单凭莱茵河畔那位沧桑智者的一声极具诱惑力的天唤一一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足以使青年学生热血澎湃0陈墨涵
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在学校时,他听王兰田先生讲。凹凸山的八路军是很苦的,
  ,n

筹集不到军饷.药品、弹药和粮食都缺。他寻思自己家庭是个没
落的官僚家庭,资产不少。理所当然应该贡献出来支援抗战。可
是回到蓝桥埠之后,管家死活不给他钱,说是老爷有交代,不见
老爷的手据谁也不能提钱。他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他
三十块大洋,而且明说丁,是给他去南京作盘缠的。更让人沮丧
的是,就这三十块大洋,还由于日军突袭,慌乱出逃,没有能够带
出来。他感到对不起王先生,当初是夸下海口的,至少耍筹集三
百大洋去给八路军作见面礼,如今两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
前实在不好交代。
    陈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没有能够说动梁大牙和朱
一刀一起去梅岭。
    从心眼里讲,陈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这个人没正形,好
起来像个大侠,坏起宋像个强盗。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
大牙的长处,他豪爽仗义,为人无私且无畏,挣多少钱,花多少
钱,真正是穷光蛋品格,这样的人如果拉去梅岭,打鬼子应该是
块好料0
    大约又往前走了五六里路.半轮月亮升起宋.脚下的路就看
得清晰了。
    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陈墨涵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问韩
秋云:“你冷么?”
    韩秋云抱起双臂。说:“还好.就是有点饿0”
    是饿啊。陈墨涵觉得肚皮快贴脊梁骨了。掰着指头算,从
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再忍忍吧,”陈墨涵说,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伸直了腰,
“到了梅岭,先跟王先生要顿饭吃0
第  二  章
    比起韩秋云和陈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轻松
得多,他们的肚子里投有多少学问,也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心思。一边赶路,梁大牙一边给朱一刀讲故事一一
    “从前,咱们蓝桥埠有个老先生,是个画画的.别的不画,专
画寿桃。他画的寿桃有面盆大,方圓几十里的人家做寿,都来买
他的寿桃画(:)可是这个老先生却怪,一天只画一张,不够卖,要
预先订货。老先生的儿媳妇不乐意了,跟老先生说,为啥一天只
画一张呢,多画几张不是多卖钱么?老先生说;你知道个啥?我
一天只画一张,卖的是一块大洋,况且不是人人都能买上的,越
是买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为贵么0要是一天画上十张八张,
多了,谁也不稀罕了,一张画恐怕卖不了十个铜钿。儿媳妇听了
却不当真,心想是老东西脾气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
绝活学过来。有一天,老先生又关门画画,儿媳妇就趴在门缝上
往里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见了个啥?”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旷野里朦朦胧胧,远山的廓影依稀可
见。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着梁大牙的后背,有气无力
地说:“猜不出她看见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开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儿媳妇这回算是
开了眼界,她看见了她的公爹脱了大裆裤子,正蹲在脚盆旁边泡
屁股呢。”    .
    “咦唏,那是个啥名堂?”朱一刀来了一点精神,憨憨地问0
    22

    梁大牙又笑了一声,“那脚盆里装的不是洗脚水,是兑好了
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来,就在原地挪个窝。地
上有张草席子,席子上摊着一张宣纸。老先生拿稳了架势,拄纸
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来,一张寿桃就画成了o”
    “咦一一唏!这画画得太邪门了。”朱一刀抽动鼻子,像是嗅
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圓圆的脸上挤满了疑惑,又问:“这一
下,老先生的儿媳妇该学会了吧?”
    梁大牙又是龇牙一笑,说:“学是学会了,可是轮到她画就不
是那个样儿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还在后头,咂了咂嘴,
等待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
向这边运动。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过朱一刀,钻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果然是队伍.行动显得很仓促,有些乱糟糟的,有人肩挑,有
人背扛,看样子带子不少东西0一行约莫五六十个人,急匆匆从
东向西而宋。走近了才听见喘气声,间或听见有人喊:“快,后面
的跟上厂
    梁大牙和朱一刀憋着气,一动也不敢乱动。眼下虽然他们
已经知道这是中国人的队伍了,可是中国人的队伍多如牛毛,是
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0分不清楚,就不敢贸然
行事()
    “大牙哥,像是国军0”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边说。
    “噢,”梁大牙猴着腰,贼乎乎地盯着路面,点点头说,“傯。”
忽然又说,“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飞。”说着眼睛就瞪大一厂,腮
    2/I

帮子倏然绷紧。
  朱一刀惊问:“秦一飞是谁?”
  梁大牙没有吭气,仍然目视前方.那颗突兀的牙齿咬在下牙
上,咯咯作响。秦一飞是土匪嬈葫芦的表侄,从前在洛安州读过
书,后来到姚家圩子给姚葫芦当管家,是姚葫芦的重要心腹o
“你给我把眼睛睁大一点,看着有没有一个缺耳朵的人o”梁大牙
恶狠狠地对朱一刀说,然后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芦当年是梁大牙的老于梁山泡的把兄弟,俩人合伙做
木材生意,姚葫芦贪了昧心钱,被梁山泡削掉了两只耳朵。后来
姚葫芦当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两口都杀了。自从日本鬼
子打进了洛安州,姚葫芦就跑出了凹凸山,听说到什么地方当什
么鸟毛灰司令去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撞见了。狭路相逢,梁
大牙分外眼红,心里琢磨,一旦瞅准姚葫芦,先手刃了老贼,报了
杀父杀母之仇再说0凭他这一身功夫.月黑风高,不愁跑不脱口
    不知是侥幸还是缘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队伍里没有发现
姚葫芦。那支队伍也没有发现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队伍行
动起来迅疾无声,看起来像逃命,飞天遁土一般,转眼就没有了
踪影。
    钻出树丛,朱一刀拍拍屁股问:“咋办?”
    “啥咋办?”梁大牙还在懵懂,反问道。
    “咱们还往前走吗?”
    梁大牙想了一下,说:“当然还得往前走0”
    梁大牙寻思。虽然投有见着姚葫芦,但是看见队伍里那个人
像秦一飞,这支队伍八成是姚葫芦的了。再一琢磨,这支队伍急
急如丧家之犬,八成是被什么人追着,说不定就是刘汉英的队伍
撵在后面。前几年,刘团长的队伍既打共产党,又打姚葫芦,要
缴姚葫芦的械.曾经开过几仗。跟在后面的假使是刘汉英的队
    24

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来他从军有路,二来他可以给刘团
长的队伍带路去逮姚葫芦,于公于私都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朱一刀却不这么想,朱一刀说:“这会儿过的是咱中国
人,说不定撵他们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没准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个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脱
咱就拼,拼不过就算毬了。不是要抗日吗,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小腿一伸拉鸡巴倒。你要是怕鬼子,尽可以回头去撵姚葫芦。
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往后再让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芦了<:)”
    朱一刀吸了一日冷气,他知道梁大牙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
的,他当然也清楚,梁大牙说话向来是作数的。朱一刀不敢继续
说三道四了,只得跟在梁大牙的屁股后面。悻悻地继续往前走0
约莫又走出二三里地,还是没见有人迫过来,乱糟糟的心里才踏
实了一些。
    走了一程,梁大牙气壮山河地说:“朱一刀你把腰杆挺直了,
别阴死阳活的。再走五里地,就到蓼城了t:,见到刘团长,咱先要
一盆红烧肉。”
    经过一路惊吓,朱一刀就没有梁大牙那么乐观了。脸色沮丧
地说:“鬼子都打到蓝桥埠了,刘团长他们还能在蓼城吗?说不
定早就跑毬了0”
    梁大牙想了想,说:“就算他们跑毬了,到了蓼城也好打听他
们的去处。”
    朱一刀仍然信心不足,说:“找到了刘团长,他要不要咱们还
是两说o”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说泄气话的娘娘腔,最讨厌
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说:“他凭啥不要?咱两个
壮汉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饭,他欢喜都来不及.岂有不要之理。
再说眼下吃没东西吃。睡没场子睡,这山野又冷得要死,家伙都
    2彳

冻缩了…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里?”
    朱一刀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说:“大牙哥,道理我都明
白,我只有跟着你走丁。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
里O咱俩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说:“这就对了0”
    再往前走,实在是饿得心慌腿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朱一
刀才后悔起来。逃出蓝桥埠那阵子,真不该听陈墨涵的怂恿,跑
到凹凸山来找甚么卵子队伍。早知道要受这份死罪,还不如跟
乡亲们一起跑河东呢。
    梁大牙说:“还想听故事么?”
    朱一刀说:“能当饭吃么?”
    梁大牙笑笑,说:“不能管饱,却能解渴。”于是清了清嗓子,
张嘴要讲,却又停住了,想了想才问:“前头讲到哪里啦?”
    朱一刀皱着眉头也想了想,说:“奸像是讲到儿媳妇看见公
爹用屁股画寿桃o”
    “噢,对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一一
    “这一下,儿媳妇快活了,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家传秘诀.学会
了画寿桃的窍门,回到房里就往洗脚盆里倒墨兑水,然后学着公
爹的架势,脱掉裤子泡屁股。泡了半个时辰,也往席子上挪,在
宣纸上坐了一个屁股印。嘿嘿,别说。还真有些像。第二天,儿
媳妇欢天喜地拿到街面上卖。可是卖了一个晌午也没有人买。
倒是有人来看她的画,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儿媳妇心中纳闷.
都是一样的货色,怎么公爹的画别人抢着买,咱的画就没有人要
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实。印出的寿桃富态
又圓满,咋就偏偏卖不出去呢?于是就截住人问口起先人家不
肯讲,问急了,人家说了,这位大姐,你这寿桃画得好倒是好,就
是有两个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腻味的;二呢,少了件
  x

东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画,寿桃中间还有个把儿,可是你这寿桃
中间却没有把儿口”
    朱一刀没听明白,迷迷糊糊地问:“儿媳妇的画,怎么就没有
把儿呢?”
    粱大牙回头看了朱一刀一眼,说:“你真是个傻卵。你想啊,
儿媳妇是个女人.裤裆里少了个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个把
儿么?”
    朱一刀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会儿,挠挠头皮又问:“那位老
先生和他的儿媳妇是谁呀?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蓝桥埠有这么个
人家啊。”
    梁大牙耸耸鼻子,怪声怪气地笑笑。说:“是陈墨涵的爷和陈
墨涵的娘0”
    来一刀起先还当是真的,龇着牙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说,“不像。陈墨涵他爷是举人,不是画画的。陈墨涵他娘是县太
爷家里的千金,也是不画画的C:L你这故事……怕是假的o”
    梁大牙哼了一声,嘿嘿一笑说:“狗口的陈墨涵不跟老子走
一条道儿,老子编个瞎话窝囊他的爷和他的娘o”
    直到天色启新,东方已经泛白了,粱大牙和朱一刀才摸进蓼
城东门外的榆林寨。没等他们去找队伍,队伍却先找到了他们
一一刚刚进寨,就被两个庄稼汉模样的入跟上了.两杆硬火抵着
屁股根,把他们送进一所农家小院。押解他们的汉子管这里叫
支队部。
    后来就来了一个官长模样的人,头上戴着坑坑洼洼的八角
帽,梁大牙从前见过,那叫红军帽.可是官长身上穿的却是灰色
    27

的八路粗布制服,二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右肩斜挎着一个牛
皮包,左肩上挎着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认得几十个字。眯眼一看那官长臂上佩戴的小牌牌,
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妈那个一一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长模样的人倒很随和,虽然没有亲热的意思,但是脸
上表情也没有显出敌意。八路官长在大方饭桌旁边扯过一条凳
子坐下,摸出一片旧报纸,一边卷烟卷,…边问话:“你们是干什
么的?”
    梁大牙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并不怯乎,愣愣地看着八路官
长,反问道:“你们是千什么的?”
    八路宮长抬起头宋,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说:“我们是
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
    梁大牙点点头,这才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我是蓝桥埠瑞
泰米店的前门掌柜梁大牙,他是蓝桥埠篾匠朱大财的儿子朱一
刀.”
    “哦一一。”八路官长嘘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说怎么看
着眼熟呢,原来是梁大牙粱先生呵……”说着,就向梁大牙走了
过来0
    梁大牙有点意外,又有点得意,感到自己名气很大,连八路
军官长都晓得。得意之中又有点犯糊涂一一他的确想不起来自
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结识过眼前这位八路官长,便傻呵呵地
问:“你是谁?”
    “梁先生不记得啦,前年我在蓝桥埠被人追捕。挂彩后,钻进
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条案下面,救了我一条
命啊o”
    梁大牙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节他还以为那
个人是个逃命的贼呢,没有想到竟然是个八路军的长官o
    2月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义感,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的o”
八路官长又说。
    梁大牙心里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义感呢,咱梁大
牙就是这样的人。谁软了咱拉谁一把,谁横了咱踢他一脚。那天
被追的是你咱帮你,被追的要是别人,咱也照帮不误。还有,这
位八路官长一口一个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点难为情。自
己琢磨,咱一个籴米粜粮的伙计,箅什么先生呢?从小到大,咱
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
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长此刻已是笑容满面了.让人给梁大牙和朱一刀各
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后问道:“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阵牛饮,喝完,捋起袖子抹了
抹嘴巴说:“我说长官,能不能绐咱弄点饭吃?咱一天一夜没沾
水米丁o”
    八路官长一拍脑门,说:“我倒是把这茬子事给忘了。”扭头
向一位端着盒子炮的汉子挥丁挥手0那汉子掖起盒子炮出了
门,不多一会儿,便托着盘子端进来两只粗瓷大盆和两只蓝花海
碗,一盆萝卜炖肉,一盆大米干饭。
    跟着汉子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白净面皮儿.个子不高不低.
身子骨有点单薄,也戴着八角帽,胳膊上还挎着绷带,有新渗出
来的血迹。
    八路官长跟白净面皮儿打了个招呼,说:“张主任,你怎么出
来了?别伤了风0”
    那个被pq作“张主任”的白净面皮儿说:“这点轻伤算什么,
不妨事o”说着,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丁看.问道:“新来的?”
    八路官长说:“这两位是我的老相识,这位梁先生还救过我
的命,是条好汉。”
    20

    张主任“哦”了一声,冲梁大牙和朱一刀点了点头,便坐到长
凳上,很有兴趣地看着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却顾不上旁人了.连一句多话也不想说了,
扑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噼里啪啦猛往肚子里填口趁着
吃饭的功夫,梁大牙动开丁心思。他记得这位八路官长那次在
蓝桥埠挂彩。正是国军刘汉英的队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刘的是仇
人了.万万不可跟他讲明自己要去投奔刘汉英。
    吃饱喝足丁,梁大牙对八路官长说:“蓝桥埠被日本鬼子占
了,大伙都跑丁,咱们二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长笑了笑,说:“蓝桥埠人跑反都往河东跑。我看你
二人昼夜兼程来蓼城,想必是要找刘汉英投军吧?”
    梁大牙吃了一惊,心想认丁吧又觉得不妥。再说不认吧也不
妥。暗自琢磨,这个八路官长了不得,是个火眼金睛,可不是好
糊弄的。真人面前不能说瞎话,说了就露馅凸
    见梁大牙不吭气,八路官长又说:“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来
了。昨晚半夜我们配合刘团长的部队打了一阵,没能挡住。刘团
长他们就撤退了。我们奉命留下游击几天0”又问:“刘汉英的部
队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几拨呢,你们一拨也没遇见?”
    梁大牙嘴里应答说没遇见.心里却懊悔不已一一他娘的,昨
晚分明是遇上了,却以为是姚葫芦的人马,要找的队伍肩碰着
肩,偏偏让自己给误了。转个念头,又犯疑惑一一敢情这位八路
官长跟刘汉荚不是仇人么?听他口气,昨晚他们还联手打仗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长笑丁笑。说:“梁先生恐
怕还不晓得,刘汉英虽然同我们闹过摩擦,但那是咱们中国人自
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进来了,我们就结成丁民族抗日的
统一战线,不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就成了弟
兄,齐心协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张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挂的
  30

彩。我看二位也是无家可归。梁先生又是一个探明大义的壮士,
如果愿意参加八路军,我们十分欢迎o”
    梁大牙现在对“梁先生”这个称呼已经感到习惯了,并且觉
得很受用,觉得八路官长待人很有礼节,把人心里弄得怪舒服
的,因此间道:“你们有多少条枪?”
    八路官长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个叫张主任的人对视一眼,
说:“我们全支队眼下只有三百多条枪。不过,我们计划下半年
搞到一千条枪。”
    梁大牙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八路官长还没有说话,一直默默观察他们的张主任悠悠地
开腔了,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梁先生看不起啊?实话说了吧,
我们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国抗日同胞都是我们的人。梁先
生掰着手指算一算有多少?四万万五千万啊。”
    一直没有吭气的朱一刀这时候冷不丁横着插进来一杠子,
愣头愣脑地问:“有军饷么?”
    八路官长说:“我们游击支队的军饷是由日本人发的0能发
多少,那就要看仗打得怎么样了。自然哕,当八路是发不了财
的,但是,当八路做的事,要比发财要紧得多。”
    梁大牙不满地横了朱一刀一眼.问道:“朱一刀.你说说看,
这个八路咱当还是不当?”
    朱一刀愁着脸想了一会儿才说:“大牙哥,我听你的0”
    朱一刀正在说着话的时候,门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头来,往门边瞟了一眼.看见进来的是两个青年
女子,其中的一个穿着灰布制服,跟八路官长穿的制服一个样
子.但帽子不是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样子跟国军的帽子有点像,
上面缀有青天白日帽徽,腰里还扎着一根宽宽的牛皮带,精神气
儿很足。
    引/

    这一瞬间,梁犬牙就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一一同样是灰色
的粗布制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长和
那个张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这个八路官长脸黄不说,也太
瘦丁一点。那个张主任像个书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制服,肥
大且臃肿,更是显得松松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样了,
制服穿得得体。小皮带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条条的,小脸蛋儿
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这么一比较,一个临时性的念头就在梁大牙的脑子里出现
了,于是转过脸去,对八路官长说:“也好.这个八路咱就先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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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Lm。
    八路官长说:“那太好了,我们欢迎。”
    梁大牙说:“不过咱把话讲在前面,当八路打鬼子咱没二话
说,砍他个龟孙咱不带眨跟的。可是我听说你们红军八路军的
队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惯了,不稀罕让人在头上安个紧箍
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瞭就跑他娘的。你说行么?”
    显然,这个问题八路官长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八路官长的
眉头皱丁皱,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张主任,张主任的脸上却没有表
情,无所谓的样子。八路官长说:“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紧的,别
的事情往后再说。”
    梁犬牙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庭辉的人?”
    八路官长淡淡一笑说;“本人就是杨庭辉。”
    梁犬牙吃了一惊,倏然后退一步,很认真很全面地从上到下
看丁杨庭辉几眼,嘴里嘟嘟嚷囔:“我的个天,你就是杨司令啊?
人家都说杨司令有三头六臂,是个飞搪走壁刀枪不入的人物,跺
一跺脚,半个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么?照我看
来,你就像个教书先生呢,未尝有那么神吧?”
    除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张主任,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新进来
    32

的两个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杨庭辉也是满面红光,走
过来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说:“那些都是人家瞎传的,吓唬日本鬼
子的,越传越玄平CJ别说刀枪不入了,个对个,我连你也打不过.,
像你这样学过武功的,在我们的队伍里,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一句话挠到了梁大牙的痒处+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丁一
圈,看见两个青年女八路冲着他笑得尤其灿烂,心里顿时一热,
…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好,他娘的这个八路咱就当上了。”说完,
并且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杨庭辉头上的八角帽摘丁下来。扣在
自己的头上.戴了一下,不合适。又摘下那个青年女八路头上的
军帽,这下觉得合适丁,便把杨庭辉的那顶军帽捂在朱一刀的头
上,大大咧咧地说:“不过呢,咱还是先当着试试,合适丁咱就当
到底.不合适了再说。”
    对于当八路,梁大牙最初的想法是当着试试.而且还是看在
那个青年女八路的面子上.可是一试就试上了瘾。参加八路后
的第一仗,别的新八路大都吓得哆嗦,梁大牙却跟着那些老八路
抡着大刀片子往上冲。他觉得杀日本鬼子跟揍地痞无赖二混子
没啥太大的区别,杀入这个活计没多少大学问。
    十多天后,游击支队里又陆续宋了百十个跑反的难民,杨庭
辉挑了二十几个凹凸山乡亲交给梁大牙,让他当上了小队长。
    自然是如鱼得水。
    但梁大牙入粗心不租.当了一阵子八路,就看出一些蹊跷
丁,在八路的队伍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杨司令那样对他客气
和重用,譬如在榆林寨见到过的那位挂了彩的张主任张普景,对
他总是不咸不淡的,不像杨司令那样先前称呼他梁先生,也不像
    3.守

杨司令那样后来称呼他梁大牙同志.张普景就叫他梁大牙.有.一
次还板着险把他训了一顿.
    那次是因为梁大牙命令本小队的一名弟兄把新鞋子换给
他:,那个弟兄下干,梁大牙就骂骂咧咧,说反丁你拘目的,本队
长穿的是旧鞋,你配穿新鞋吗?两个人:厂是吵将起宋,梁大牙还
差点儿动了手。
    这事恰巧被张主任看见了,就训梁大牙,说梁大牙你已经是
八路军的小队长了,不能搞军阀作风,欺压士兵。
    梁大牙对这个张主任早就看不顺眼,总琢磨这狗目的对自
己不阴不阳的,便没好气地说:“我是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我
穿旧鞋,他就不能穿新鞋。我就搞欺压士兵,你咬我的蛋。”
    张普景的脸当时就气白了,指着梁大牙的手哆哆嗦嗦直抖.
况:“岂……岂岂岂有此理,梁大牙你哪里像个八路军啊,简直是
个土匪!”
    梁大牙的心眼儿多得的确是个地方,张普景委实很不欣赏
他。还不仅是不欣赏他梁大牙,这个游击支队里的很多入张普
景都不欣赏。这其中的背景.梁大牙自然不摸底细。
    这就要说一说凹凸山根据地的历史了。
    杨庭辉原先是江西红军一个团的政委,四年前在红军大迁
徙的途中被派到江淮之间开辟根据地,刚到凹凸山的时候,别说
队伍,整个凹凸山区民众中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共
产党,除丫杨庭辉和他带来的姜家湖等三名干部,能够跟他们一
起闹革命的只有洛安州里一个搞地下工作的教书先生王兰田.
    队伍是杨庭辉拉起来的,原先叫红军凹凸山游击支队,0刁某
某方面军领导。抗战爆发之后才改成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划
归江淮军区管辖。
    江淮军区是鄂豫皖红军转移到川陕时留下的部分部队组建
    34

的,过去同凹凸山根据地接受的指挥系统不同,为了加强和控制
这支武装,军区和党的江淮分局派遣张普景、窦工泉、江古碑和
李文彬、朱疆等人到凹凸山,这个安排多少有些改组的意思,杨
庭辉心里自然明白,便专程到江淮军区和分局汇报了想法,说自
己这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建立武装上,远离组织,学习上有些跟
不上形势。现在面临新的任务,恐怕难以适应,要求到陕北抗大
学习,把队伍交给窦王泉和张昔景二同志,把特委的工作交给江
古碑和李文彬二同志。
    杨庭辉表了这样一个态,江淮军区和分局反而有些歉疚。…
时竟难以决断。
    恰好此时东条山战役结束,在此役配合国民党军武培梅部
作战的程度旅长和李志坚政委率主力部队进驻江淮,程度招任
江淮军区司令员,李志坚政委兼任江淮分局书记,而程度和李志
坚都是红军时期杨庭辉的老上级,在对待凹凸山的问题上,李志
坚很慎重,说:“杨庭辉这个同志我了解,是经过严酷考验过来的
同志,有勇有谋。凹凸山这几年形势发展得很好,呈上升趋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里的组织投有必要进行大的调整,新去的同
志都有文化,可以用起来,但还是要杨庭辉同志扛大梁,他有威
信,能够服众,便于开展工作。”
    如此一来,张普景的政委就没有当上,只当了支队的政治部
主任<:,杨庭辉仍然身兼支队司令员、政治委员、凹凸山特委书记
三职。原凹凸山根据地和苏区的联络员、洛安州地下工作负责
人王兰田回到支队担任鬲0政委,实际上履行政治委员的职责。而
在当时,政治委员是有最后决定权的。这些年来,杨庭辉在明
处,王兰田在暗处,两个人也可以说是老搭档下,让王兰田以副
政委的身份行使政治委员的权力,杨庭辉是比较放心的
.C真,
    平心而论.没能按部就班地当上政委,张普景并没有什么牢
骚,这是在战争的环境里。即使是高官.也绝不可能有厚禄,这是
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业,要当官享福,他就不来参加革命
了。他的乎民生活经历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无产阶级,他对
于革命的向往使他有理由认为他会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先进的一
员。他能够读书读到中学,得益于武汉铁路工人劳工总会,他的
父亲就是工人大罢工的领袖.是在敌人的枪口下牺牲的,他张普
景是武汉铁路工人用自己的血汗钱抚养长大的。革命,在他的
少年时期就是跳动在他血脉里的火苗,他既然是为革命而生,也
必将为革命而死。他是满怀着一腔革命的热血参加了红军从而
投身了革命,并被江淮军区和江淮分局作为纯粹的布尔什维克
分子派到凹凸山的。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
情况并不像他理想的那样.这里的革命方式有问题()部队也不
像他想象得那样纯洁,前些日子配合刘汉英的队伍撤退,他带了
一个中队守黄门集,仗还没打完,战士们就去商行扛东西,他差
点儿没开枪毙人。显然,这支部队的纪律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
    打从见到梁大牙那天起,张普景就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同
志.在张普景的心目中,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就算他参加八路
了,他也是一个投机分子。梁大牙知道什么叫信仰吗?他有革
命的理想吗?风马牛不相及嘛。在榆林寨初见梁大牙的时候,
这个人的丑恶表演给张普景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那简直就
是个泼皮无赖,让这样的人来革命,那革命成了什么了?
    梁大牙的“换鞋事件”发生之后,张普景很不客气地向杨庭
辉提出了批评,说:”那个梁大牙实在不像话,一个野汉子.没有
    了6

纪律观念.没有阶级觉悟,这样的人跟鬼子打仗敢拼命,跟自己
人也敢拼命,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角色,我们的队伍不能要这
样的害群之马。”
    杨庭辉却不以为然,说:“他刚冈0加入队伍嘛,一个人的进步
是有过程的O”    、
    张普景说:“有问题就迁就,那我们的组织还有什么力量可
言?老杨我实话跟你讲,我发现我们的队伍纪律很松弛,梁大牙
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些人不改造好.对革命是有害的.”
    杨庭辉说:“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改造梁大牙他们,而是抗
日。培养人的工作是一个长期的工作,老张你不要急,还是得发
挥他们的长处,慢慢来。”
    尽管政治部目前只有四个人,但张普景作为主任,还是不屈
不挠地坚持要给干部们上政治课,要宣讲(共产党宣言),要让干
部们明白革命的性质、纲领和目标.要让他们懂得,只有解放全
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要让他们树立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
要杜绝诸如强迫战士换鞋于之类的行为:,
    杨庭辉对张普景的工作并非不支持,但杨庭辉说:“老张你
别忘记了.国民党叫我们是土八路,我们就是土八路o<共产党
宣言>要讲,要长期讲,要永远讲。但是,还有一些小道理也要
讲,讲了就管用。怎么树立共产主义信仰?这些人都是种田的,
你告诉他,到了共产主义,他就有田种了,不用租别人的田了,他
就明白了(:L日奉人到中国宋,掠夺我们的财富,杀害我们的兄
弟,糟蹋我们的姐妹,这些实际的东西要多讲。培养信仰要靠长
期工作,但激发仇恨很快就能见效。共同的利益可以使我们的
部队团结一致,共同的仇恨也可以使我们的部队团结一致。团
结一致就是战斗力。”
    张普景细细分析杨庭辉的话,虽然说得天衣无缝,但其实是
    37

告诉他,少讲理论,多讲实际,少谈主义信仰,多讲利害关系()张
普景对杨庭辉的观点很不满意,说:“那么.通过这样的方式培养
出来的觉悟是什么呢?把个人利益同信仰混为一体,甚至用低
级的个人需要取代对崇高理想的追求。这是实用主义,甚至是机
会主义,”
    杨庭辉说:“凹凸山的革命还在低级阶段,我们应该有的放
矢。你现在就跟梁大牙他们讲这个信仰那个主义,他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就不买你的账。你想让大家一夜之间就成为有思想有
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那是不可能的。革命的路很长,革命的思
想只能一点一滴地灌输。不认识这个道理,就要走弯路。”
    杨庭辉有这样的态度,张普景就有些灰心。是啊,跟梁大牙
之流去谈什么理想信仰之类的东西,下就是对驴弹琴吗?看来
只能这样了.凹凸山的革命也只好按这些土包子能够接受或者
能够施展的方式进行了。
第  三  章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张晋景“革命信仰”教
育的时候,陈墨涵和韩秋云却进入到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在庄子岭分手之后,韩秋云和陈墨涵一路辗转,等他们
饥肠辘辘地赶到三岔渡口时,已是天色刚刚见亮的时分。这才发
现渡口的桥板已经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汇合处,也是河东河西河北
三个方向往蓝桥埠赶集的必经之地0往日的这个时辰,河西岸
总是挤满丁入,有抱鹅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
妇挎一篮鸡蛋到镇上卖丁买盐扯花布的。五尺宽的木板桥不够
用,往往还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来回摆渡。可是眼下,这里却空
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飘动。陈墨涵望着宽阔
的河面,顿时感伤不已。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真是恍若梦幻俨
然隔世了。
    没有了桥,也没有了船,二入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正在望
河兴叹,只见几只船顺流而下,船上的人见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
个少年.便把船靠了过来。船上载的,是一些穿着黄衣裳的兵,
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陈墨涵的脸色就变白了一一天啦,
这是国民党的队伍o
    “快跑一一!”陈墨涵一把扯过韩秋云。撒腿就往河湾里跑。
岂料在此紧要关头,韩秋云却筛了糠,两条腿好像是赘上丁湿柴
捆.夕匕沉死沉地拖不动.、
    /19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来,一边追赶一边喊叫,还噼里啪啦地拉枪
栓.韩秋云被陈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脚下绊了一块石坎,嘴里惨
叫一声娘,一头栽进河边的芦苇丛里。
    黄军装们围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军官,厉声
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墨涵这当口心里也是噗噗乱跳,竭力保持表面镇静,打起
精神回答:”东洋鬼子打进了蓝桥埠,我们两个是跑反的。”
    “跑一一反?”军官模样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说:“蓝桥埠昨天
都烧了,你们该往河东走,怎么走到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岭
了,你们知道吗?”
    陈墨涵见这几个官兵虽然严厉,但是还没有开枪的意思.稍
微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吧o
    “我们就是要去梅岭。”
    军官有些意外,问道:“梅岭住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你们知
道么?”
    陈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也在那里,我就是
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说话之间,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话:“张营长,团座让你
把人带过来(C)”
    军官模样的入一挥手,几个荷枪的士兵便拥过来,推推搡搡
地押着陈墨涵和韩秋云上丁一条大船。
    功夫不大,一个士兵从船舱里钻出宋,挑开了布帘,随后跟
出来一个高挑个儿军官。军官戴大沿帽,穿毛料军服,约莫有三
十多岁年纪,方正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上还戴着
一副雪白的手套。
    迈出舱门后,这位军官就不走厂,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间的宽
    4C

牛皮带上,另一只手五指井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
站在不断摇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动.冷冰冰地看着陈
墨涵和韩秋云。
    这个军官的作派把陈墨涵镇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将者
风范啊0其实陈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官儿就
是上校团长刘汉英,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陈墨涵猜对了,此人正是刘汉荚。那位张营长上去报告:
“团座,他们说是从蓝桥埠跑反出来的,要去梅岭o”
    刘汉荚“唔”丁一声,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冷冷地问
道:“你们是要到梅岭去吗?”
    陈墨涵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的,长官。”
    “梅岭有你们的熟悉的人吗?”刘汉英又问,声音更冷了。
    陈墨涵揣摸不透这位团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如实回
答:“我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在梅岭,我们有约在先。”
    刘汉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会儿,又看
了看陈墨涵和韩秋云,扭头对张营长吩咐:“拉远点一一毙了。”
    陈墨涵这一惊非同小可(C>两个大活人,一投偷二设抢.怎么
说毙了就毙了呢?到梅岭投奔八路,也是参加抗日么.不分青红
皂白就毙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转过脸去看韩秋云,早已经吓
得脸色如土筛糠成团了。
    尽管自己一条魂魄也已经吓飞了一大半。但是陈墨涵觉得
在此生死关头不能坍下读书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虚劲,斗起胆
子说:“且一一慢。敢问长官,我们犯了何罪?”
    刘汉英说完话,本来已经准备进舱门下,听见陈墨涵的质
问,转过身来,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有点诧异地看
了陈墨涵一眼,说:“噫一一你好像还有点胆量?”
    .    .    4]

    陈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厂,便挺了挺腰杆,一
脸正气地说:“我们从军抗战无非,毫无被杀道理。刘团长乃抗
日军官,滥杀无辜必陷于不义,愧对国人的将是刘团长。我们虽
死不耻,有何惧哉!”
    刘汉英一怔。耸耸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东西,随月p笑厂起
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来是喝过红墨水
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不是日军的奸细呢?”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长官又有什么依据说我们是日
军的奸细呢?”
    刘汉英的眉头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几下手,又看了看身边
的几位军官,问道;“你们说呢,毙一一还是不毙?”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独眼军官,挺了挺身板说:“团座,国难当
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把这个秀才交给我吧。”
    刘汉英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说:“也好,让他到补充营里当一
名学兵<)但是,得严加防范,这个人的脑子里有点共产党的味
道,一旦发现有不轨行为.就地枪毙。”
    说完,又扭头对旁边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军官说:“既然不杀,
那就都不杀,这个小女子交给你了,在战地服务队加一个名额。”
    五天以后,刘汉荚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
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已经被曰军
俘虏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
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
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沼泽,阴森森几
    42    .

乎与外界隔绝,的确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生养息的天然妙地。
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待,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
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
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马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
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跟,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
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干队伍,曰军没有上万兵
力,断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二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
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丁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
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
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收罗散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
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二千兵
员,并在舒霍埠紫云观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重视
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选拔优秀男女少
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
姓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
埠地区西部边缘。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
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惧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
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
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知道,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
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
部队击溃后收编过来的,本宋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
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
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警卫。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
    43
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
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
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F师长方阜阳负责整肃。后
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皂阳才把石云彪残部
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火队,石云彪降级当丁大队长,莫千山当
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众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
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
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人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
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
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
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鞭挞的
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
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
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
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
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视粗鲁而极其珍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
读书人的礼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
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咄咄逼人0厚重的皮
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地方渗到另一个
地方.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惧怕这节奏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
    44

服在大队长身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殉吐着猩红的舌
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
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
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
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
扣…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
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
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
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
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负,诸多
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言笑,笃奉守时、守
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于龙之勇,翼掐
之猛,海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始,日
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
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丁,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
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
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
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把戏一一譬如那双在肥
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蓋。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一般跟
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tC)本来,有一个阴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
已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丁,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
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
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f]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
    4亏

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方向,或者是在汗步走
中走错厂步子,它就会嗷的…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乞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
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整过
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错误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
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洋洋邀功讨赏的样子。
    往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
但是,阴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一一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
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
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
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
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
军的创始人之一陈上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
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
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
九军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
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
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屈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远是阴沉的,这张阴沉
的脸也似乎永远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
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阴沉的脸才会稍微放松。掠过一丝
温情。那一短暂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会伸出
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殉.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
卧在侧,歪起脑袋,目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d6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
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其实很可怜,甚至包括那只经常穷凶极
恶的狗。
    现在,陈墨涵面对的又是一张阴沉的脸。
    石云彪一步一踱,慢腾腾地走到陈墨涵面前,低头打量他的
双脚,再往上移动目光。陈墨涵感到有一只冰凉的大手滑过脚
面,刮过脚髁,然后,在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那块地方,石云彪
的独眼定格了。
    白狗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陈墨涵打了一个寒噤.他看见了石云彪那张刀刻一般冷峻
的脸庞在烈日下曝出了一层紫铜色的油光,腮上的肌肉像是被
入扯着,一上一下地抖动。
    凭前几次经验.陈墨涵估计大队长要亲自下手。大队长的
手面不大,而且瘦骨陡山自。他第一次把手掌砍进陈墨涵两腿之
间的时候,陈墨涵差点口q了起来,他感到是一根铁棒正在敲击他
的膝内侧骨,他甚至听见子金属撞击骨头的声音。
    但是石云彪这一次没有用手掌砍他的腿缝,那只独眼从下
而上升起来,落在陈墨涵的脸上、悠悠地晃了一圈,突然振作精
神,喊了一声:“学兵一一陈畢涵!”
    “有一一!”陈墨涵猛一抖擞,全身肌肉唰地绷紧,一道响亮
的膛音冲口而出。
    那只颇通人性的白狗此时也是四肢并直,目光乎视,保持了
立正姿势。
    “学兵陈一一墨一一涵!”石云彪目光如炬、直逼陈墨涵微红
    47

的脸庞,提声又喊。
    “有一一!”陈墨涵运足丹田之气,骤然进发。
    石云彪调整了音量,保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准上,一声接
着一声,一声硬过一声,一声声铿锵苍劲如同一把把铁锤,锻打
着陈墨涵的神经。
    陈墨涵保持立正姿势,中指贴于裤缝,随着…泼接着一泼滚
过来的浪潮,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膛音发出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体
内忽然注进了一种奇异的东西,膨胀了他的血管,一股前所未有
的力量渗透肌肉抚过骨骼凝于指尖。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
能够发出这样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他从来不曾知道自己的体内
竟然蕴藏着这样雄浑粘稠的血液。这一切又似乎很简单,仅仅
是石云彪的几声喊,就把自己的丈夫气概唤了出来。就在这物
我两忘的喊声中,陈墨涵差点流泪了,突如其来的泪水就在胸腔
里奔腾0
    石云彪不失时机地驱散了陈墨涵的书卷气,冷冷地说:“学
兵陈墨涵回答,(步兵操典)第二节。”
    “是一一厂陈墨涵回应一声,恢复情绪,放松了肌肉,紧张
了思维.目光平行,注视着石云彪.然后铿锵背诵一一“二为站。
军人之站如松,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乱石崩于前不
惊,雷霆震于后不乱。敛气于丹田,凝神于苍穹,立地顶天……”
    骤然降临的断裂声打断了陈墨涵的背诵。石云彪的大刀是
从陈墨涵头顶上飞过的,在他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击中了祠堂
灰色砖墙下的榆树,碗口粗的树干顿时断为两截.
    猝然受此一惊,陈墨涵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
便看见石云彪正在冷笑。石云彪冷笑着问道:“陈墨涵,你数一
    4片

数,这个地方有几只眼睛?”
    陈畢涵懵丁,差点冲口而出说是三只.但是话到嘴边又咕咚
一声咽了下去。他搞不明白大队长是个什么意思,无论是说三
只,还是说四只.他都觉得不台适0
    “说一一话厂石云彪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陈墨涵觉得石云彪逼人太甚,逼得他
没有退路了,索性硬起头皮反问了一句o
    “当然是真话。”石云彪说。
    陈墨涵挺了挺腰杆,这回不含糊了,郑重回答:“报告大队
长,这里有三只眼睛0”
    “什一一么?”石云彪的脸色更阴沉了,眯起眼睛说:“仔细再
数一遍o”
    陈墨涵明确地再次回答:“报告大队长,仔细再数一遍,还是
三只。”
    石云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眼无珠啊……我是说我,也
是说你。我告诉你。这里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三只入眼,两只狗
眼。你看着这条狗,它的名字叫雪无痕,它是我们七十九大队的
一条好汉。就是刚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时候,它保持了应有的镇
静。你给我看着它,看见了没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着你,它
在冷笑,它一一看不起你0”
    一股热血哗哗涌上。陈墨涵恼怒地扫了雪无痕一眼。这个
阴阳怪气的畜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当真有些蔑视的
意思。陈墨涵在心里又涌上一层仇恨和屈辱。他娘的大队长居
然把他和狗放在一个等级相提并论。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大
队长的话显然是在说,他陈墨涵还不如一条狗。
    此刻,陈墨涵是多么怀念他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啊。他曾经
在操练的短暂小憩中无数次地想到过凹凸山的那一边。他现在
    4Q

已经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没有投成国军,却都当上了八
路。事实的结果同他们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驰()
    时也?命也?
    自从阴差阳错落入国军队伍之后,陈墨涵就曾经认真地盘
算过,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要去寻找王先生,投
奔八路军。且不说他对国民党军队的复杂政治不感兴趣,单凭
独眼大队长强加给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L
    然而,石云彪却不容他多想,又在夹起屁股沟于大喊一一
    “学兵一一陈墨涵一一!”
    “有一一厂尽管已是满腔仇恨,但在号令之下,他还是振作
了精神o
    “你要记住,军旅之事,胆气为先;壮胆之道,技艺为先<:)技
湛则胆壮一一也就是常言说的艺高入胆大。胆壮则兵强。你如
今身为抗日军人,军人要有一股豪气,既然报国,生死自然置之
度外,大丈夫生当人杰,死做鬼雄。有此胆气.练兵习武概无畏
惧。砍头只作风吹帽,世上岂有可怕之事?这样的军入,才是真
的军人口你明白么?”
    “明白]”陈墨涵收腹挺胸,朗声回答。
    陈墨涵正在酝酿慷慨之气,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从头顶飞
过。陈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几下,但他咬紧牙关,把它们又强撑起
来。
    咔一一嚓一一!
    这回是断续的两声,身后隆重倒下的树冠夹带一股热风扑
向陈墨涵的后背,刮得耳膜一阵胀痛。陈墨涵腮上的肌肉动了
动.身体却保持住了立正姿势。
    石云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先伸出一.只手揪住
  50

了陈墨涵的下巴颏,搓了几下。再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搭
在陈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劲往下一按。
    陈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稳了,两眼冷静地注视着石
云彪。
    “学兵陈墨涵,我且问你,你一介书生,出身富庶人家,当此
兵荒马乱之年,为何不随父兄远迁他方太平之地,反而宋此从军
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灾(:,你,真的是要抛家报国了吗?”
    陈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报告长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
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破何以谈家,家
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华夏千年文明熏陶,值此国难当头,岂
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战,老幼巾帼皆奋起杀敌,墨涵乃六尺
男儿,甘洒一腔热血于报国疆场,马革裹尸.死而无憾o”
    “唔.说得好。”石云彪看了陈墨涵一眼,点点头,突然高喊一
声:“赵中队长!”
    不远处的中队长赵无妨应声而来。
    “赵无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们中队的一排长
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队部交给莫副大队长处
置o”
    石云彪言毕,转过身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身后的白狗
雪无痕略一愣神,也跳起来,跟着石云彪,绕前绕后地跑丁o
.囚
    韩秋云比陈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却是另外一种难受。
    全面抗战爆发后,长官部深谋远虑.刘汉英团奉命略战即
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独立旅的旗帜。此时日军主力南
下.只留少数兵力占据城镇,自卫尚感兵力不足,“扫荡”更是力
    5工

不从心。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杂的抗日部队,八路军
畅庭辉支队又不断出击,今天打曹庙,明天炸顾店,东一榔头,西
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实在是无暇顾及暂栖一隅的刘汉
英了,,
    刘汉英毕竟是从黄埔军校挺拔出来的国军军官,虽然挂着
个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的虚名,但值此江山板荡的多事之
秋,专员公署不过是个业余衙门,刘汉英满脑子装的还是防务问
题。跟日本人打了几仗,吃丁一些亏.心有余悸,每每想起来,还
有点风声鹤唳的味道。他一方面筹集建立各种军事组织.一方
面遍勘凹凸山北麓各个关隘要塞.布阵谋局,构筑工事,坚固防
御阵地。
    在刘汉英逐步完善的组织体系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即
“战地女子服务队”一一被刘汉英赦免后+韩秋云便在战地女子
服务队里当上了一名队员。
    战地女子服务队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队那样训练严酷,尤其
是没有独眼石云彪之类的冷面人物0该队官员只设女队长一
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入氏.二十来岁年纪,是受过正规训练
的国军军官.同国军男性军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装束更见标致
一一戴船形军帽,穿绛黄色军装,扎牛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红
绸子包裹的小手枪,走起路来身轻如燕。说起话来眉目传情,显
得英气勃勃,很有风采。
    传说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队副队长莫干山的隔山表姑,当年,
还在彰德府女中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为
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战争打响之后,不容阻挡地离开了家.跑到
东条山下。投笔从戎报效国家自不必说。少女情怀追逐初恋一
梦更是重要的动力。不曾料想,此时莫干山已同一位余姓同僚
的妹妹余风雪结为连理,且情深意笃撕扯不开。高秋江只好含
    与2

沼而退,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报名参加了蒋文肇集团军的“特
别千训班”,结业之后便在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当了一名中尉
副官、并从此一改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作派,变得日浙喜怒无
常。蓼城沦陷时,已经晋升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刘汉英的二
四六团公干,奉命就地参与指挥作战。部队打散后,她只好随着
刘汉英团撤进了凹凸山,并且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为凹凸山刘汉
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为的巾帼首领。
    韩秋云在进入女子服务队之后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队长高
秋江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别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其实她性情急躁
且野蛮,连刘汉英都敢骂。传说她曾经用手枪打伤过她的勤务
兵,原因是那个勤务兵偷看她洗澡。她在穿好衣服后,把勤务兵
叫过宋,问他她长得好看不好看,勤务兵吓得魂飞天外,两腿一
软跪下来请求高上尉恕罪.高秋江冷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
个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箅大错。可是你这个獐头鼠目的样子
却让我看着不自在,我想饶你可是我的左轮不答应一一二话不
说,掂枪把那个勤务兵的脚趾头打掉了四个。
    战地女子服务队里还有一个姓齐的教官,过去是团里救护
队的医官()二四六团编成独立旅,救护队也就升格扩编成医院,
可是由于技术力量短缺,医院呈现马瘦毛长架子大的局面。为
了在凹凸山站稳脚跟,刘汉英四处收罗人才,不知道从哪里请来
一尊洋神一一外科医生乔治冯,于是就砸了齐医官的饭碗。
    用齐医官的话说,乔治冯是个杂种。
    乔治冯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辈上,娶了个英国政府外
交官员的小姐,也就是乔治冯的祖母,这样,乔治冯的身上就有
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血统.
    民国二十一年淞沪会战爆发,乔治冯举家迁往英国,后来又
定居加拿大。乔恰冯在加拿大读完了医科大学,直到全面抗战
    .72
打响,才奉祖父和父亲的嘱托回国效力。他虽然是个外科医生,
但是内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齐医官不知道怎么开错了一个方
子,让乔治冯发现丁,骂骂咧咧地把齐医官挖苦丁一顿。齐医官
是个上尉医官,并且也是喝过洋墨水的,岂甘受此屈辱?反过来
又把乔泊冯骂了一顿。乔治冯倒是没吭气,表现出了学问人的
豁达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传到刘汉英的耳朵里,齐医宮稀
里糊涂就卷丁铺盖,屈尊到战地女子服务队当医务教官来了。
    落到这步田地.齐某方才知道乔治冯这个半洋不土的牲口
不是一般牲口,实在惹他不起。岂料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高秋江
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上尉医官
受一个女人的驱使,实在不成个体统,所以就玩了几次小把戏,
想翻翻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皮于。这些小把戏当然役有玩过高秋
江的大把戏0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上尉齐医官便老实得像个孙
子,任凭高秋江吆喝来吆喝去,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地
先过着。
    战地女子服务队除丫原先从军部和师部遣散下来的几名女
兵充当骨干以外,新队员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区招募的,多是农
家妮子,普遍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准不高,像韩秋云这样的,
便已经算是半个文化人了。所有人员均经高秋江逐个挑选,一
律大脚。每日训练课目除了抢救伤员、抬担架、练包扎、学习止
血以外,也讲授一些战斗常识和医疗诊断知识。这支队伍的性
质基本上是准备用于连接战场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救护队。
    韩秋云此前没有想到过要当这种角色,但是当初差点被不
明不白地毙掉,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没有被毙掉,确实把她吓坏
丁,如今不管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说三道四了。她曾经侥串
地想,陈罢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说活丁。以后她就
听了陈墨涵的。

    陈墨涵说,先干着吧,干得顺心咱们就干,不顺心咱们还是
瞭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经个把月过去了,韩秋云没咋觉得顺心,也没咋觉得
不顺心。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墨涵,没有消息厂,想必陈墨
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韩秋云虽然不算十分壮实,力
气倒也还是有,是在表叔表婶家里练出来的。况且她还有过上
吊的经历,胆子说不上大,自然绝对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见了
血就叽哇乱叫QC)
    现在,韩秋云无论如何是再也不会轻易去上吊了。一旦摆
脱梁大牙的纠缠,活着委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
九岁,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里,只见过簸箕大的天。
翻过西皋岭,越过庄子岭,再跨过一条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
另外一番天地一一那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云蒸霞蔚的天和万
水干山的地,她居然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一名抗日军入了,并且
很快就得到了顶头上司高秋江的赏识。
    高秋江是个神枪手,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既然是神枪手,
高秋江理所当然的就非常喜欢玩弄手枪。在韩秋云看来,高秋
江喜欢摆弄手枪,就像梁大牙爱吃猪大肠子、陈墨涵爱拉胡琴一
样。闲暇高兴时,高秋江就把精巧的左轮手枪从皮套子里抽出
来,往头顶上甩,能甩一两丈高,看着它翻着跟头往下掉,然后稳
稳地接在手中。
    有一回大约是开玩笑,齐医官惹得高秋江有点不自在了,高
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枪往头顶空中抛得老高,接在手中的
一瞬间,喀嚓一下就开了保险。高秋江掂着开了保险的手枪.就
像掂着一根烟卷,指着齐医官的裤档说:“姓齐的,可别光图大口
子快活让小口子受罪。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那个缩头缩啮的玩
艺儿敲掉,你信不信?”

吓得齐医宮脸色苍白,连声告饶.

    一次野训完毕,高秋江叫住了韩秋云,说:“韩秋云,我看你
模样长得还算标致.有劲也有胆量。你喜欢射击吗?”
    韩秋云老老实实地说:“这东西以前没玩过,不知道会不会
喜欢。”
    高秋江又问:“韩秋云你有痛苦吗?”
    韩秋云本来没有什么痛苦,倒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稀
里糊涂地痛苦起来,傻乎乎地问;“痛苦是个甚么东西?就是这
疼那痒吗?”
    高秋江笑了笑,说:“痛苦还不光是这疼那痒。痛苦不是皮
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韩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种病恐怕不好治o”
    高秋江不再讲话,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大一会儿功
夫,然后转过脸来说:”韩秋云,我教你打枪吧。”说完,从腰间的
皮套子里抽出手枪,喀嚓一声上了膛QC)
    韩秋云看得眼晕,多少还是有点怯乎,不知道高队长是个怎
么教法。
    高秋江笑笑说:“你转过身去,看着你前面的那棵桐树。”
    韩秋云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棵桐树,心里更发毛了,又
转过头来看看高秋江。高秋江说:“你不要动啊,动一下就没有
命了。”
    话落枪响,前面的桐树像是猛地被人击了一掌,簌簌抖动,
甩下一层露水。
    韩秋云毕竟是个未经世面的妮子,枪声就从身边炸起,她差
    与6

点儿被骇掉丁魂<:)自己心堅揣摸,从桐树到自己再到高队长,差
不多就是一条线,高队长的枪于儿是从哪里过去的呢?不是左
边,就是右边,弄得不好张开两手就能碰上(/高队长万一失手,
稍微打偏一点.这条没有被吊死的小命就让高队长开了玩笑()
    心里正在噗噗乱跳地想着,猛地又听见叭叭两声枪响,在韩
秋云听来,这两声枪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身子里穿过去的。两
枪都钉在桐树上,连同前面一个枪眼,差不多也就是上中下一条
线。这一下,韩秋云不仅是不敢乱动了,连想也不敢乱想了。脑
子里一片空荡荡的,嗡嗡地响。直到高秋江说丫声向后转,她才
收丁魂回过神来转过身子。
    高秋江噓嘘地吹着枪口上的淡淡烟缕,俊俏的狐媚眼笑成
丁…条细缝,脸色红晕地说:“韩秋云你行啊,还算胆子大的,一
般的女子。像你们班的周碧云,碰上这阵势,恐怕早就吓得尿裤
子丁O”
    周碧云是庐州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的小姐,是被她堂哥从家
里骗出来的,原先说是要去延安的,也是遇上了日军进攻,断了
当匕上西去的路线,才不得已落在刘汉英的部队里。周碧云本来
年龄就小,才十五岁,胆子更小,见血就发抖。训练十多天了,连
初级考核关都没能过去。
    韩秋云说:“我跟人家城里的小姐不能比.人家是金枝王叶
呢t:,可是队长你看看,我这也是一脑门子冷汗呀0”
    高秋江沉下脸说:“你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吗?抗日是杀人
的勾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已经是抗日军人了,要学会
杀人,要敢于杀人。打抢是最基本的功夫,你一定要学会0”
    然后,从装子弹开保险说起,又讲了瞄准和击发的要领<2)讲
了三遍,就让韩秋云练。
    韩秋云端起枪,就像攥住了一条扭动的蛇,又害怕又恶心.
    5了

双手抖得厉害。这阵子她真有点后悔厂,自己是一个姑娘家,虽
然说在蓝桥埠时连鬼都不怕,叮是当真操起这个杀人的家伙,要
占做那杀人的活计,那是她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她委实有些
闹不明白,高队长也是个女人,才二卜来岁,怎么会喜欢这东西?
    高秋江蜕:“瞄准一一击发(:>”
    韩秋云左瞄右瞄,越是往前面看,前面的景物就越是模糊,
那棵桐树仿佛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流着眼泪望着她.她实在下
不了手()
    高秋江又严厉地喊:“韩秋云,前面是个日本兵,正在向你走
过来。他要糟蹋你。赶快开枪!”
    可是,不管高秋江怎样叫喊。韩秋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哪里
有什么日本兵,她的两只眼睛一起睁开,这回反而把桐树看清楚
了,手哆嗦了一下便抠动了扳机。自然打不上()
    高秋江冷着脸走过来,一把夺过手枪,玩小把戏似的,喀嚓
一声就从枪膛里跳出了一粒金光灿灿的子弹,落在高秋江的手
里.高秋江把它捏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举起来,朝着清晨的
太阳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对韩秋云说:“你们这些人啦,还真
把自己当成了小姐是不是?你如今是抗日军人了,连枪都不会
放,拿什么去抗日?抗日是需要胆量和技术的。”
    韩秋云红着脸,好半天才吭了一句:“高队长,我笨。”
    高秋江想了想又说道:“韩秋云我给你说一件事。旅部手枪
队有几个兵痞,倚仗是刘汉英身边爪牙,色胆包天,有几天晚上
来摸夜螺蛳,这件事你知道么?”
    韩秋云的脸更红了,嘟嘟嚷嚷地说:“知道,怪腻歪人的()”
    所谓的夜螺蛳,是当地俗言,戏指女人的晌晡子<)
    战地女子服务队跟旅部只隔一条小河,岗哨由女队员轮流
值勤。这些女兵普遍胆小,抱着.根大枪往往像抱着…根烧火
    呵片

棍,…旦有了动静,别说盘问了,自己先吓得筛糠了,让手枪队的
男人们趁虚而入,有好几次潜进了院子:、女兵们是两个人住一
间房,有些房屋除了岗哨勤务,就只剩个把人了,还由于同伴在
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闩门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着去找高秋
让,说她正在做梦,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脑袋,摸了
奶子不说,还差点儿让人家把花裤头给扯掉了。高秋江仔细看
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红芡实一般小巧的乳
头边上,还有指甲掐出来的血痕。高秋江顿时怒不可遏,当夜去
找刘汉英,要他整肃军纪。刘汉英…本正经地对高秋江说:你们
先查,查出来枪毙0其实刘汉英是装糊涂,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
些家伙干的。可是高秋江就没有办法查了,没有证据,自然枪毙
不了谁。
    高秋江对韩秋云说:“今夜我宋安排几个人,引蛇出洞,你算
一个。晚上再有入来摸夜螺蛳,你们就给我开枪打。”
    韩秋云窘得很,憋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高队长,这事
能不能叫别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挤在一起了:“你怕什
么。有什么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呗,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韩秋云苦着脸说;“可是……可是我连鸡也没有杀过呵。”
    高秋江的火气又上来了,昏天黑地给了韩秋云一顿臭训:
“韩秋云你要记住,姑奶奶们是女人也是抗日军人,不是那些狗
娘养的兵痞们的玩物。有人敢于犯贱,上打大头下打小头。本
队长看得起你,你愿意干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违抗命令,我
关你的禁闭。”
    韩秋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鼴,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脸皮松弛
下来,立正回答:“是,队长,我听你的命令。”
    然后,装着很轻松很高兴的样子,接过丁左轮手枪()
    s9

.真一
/\
    这个夜晚,韩秋云的口子就难捱丁。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
住深里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以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直到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谁明
确地跟韩秋云讲过。只是从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骂人的活
里知道…些。那时候,她就朦朦胧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饭干活
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间肯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凭心想,她
知道那是一桩极其隐秘的事情,也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样
的事情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而这样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
看重的事情。
    在这个春风燥热的特殊的夜晚,手枪队摸夜螺蛳的行径让
韩秋云产生很多联想<C)让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还是几年前贺
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洞悉的
一桩人间秘密。
    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事情是发生在老河湾独龙潭边的
桑叶树下,从东往西数第五棵,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当时她的
桑叶篮子就挂在第一棵桑树南边的枝丫上O她是一个人独自去
采桑叶的,蓝桥埠上只有她肯卖力气跑远路到老河湾采桑叶()
以后韩秋云自己都觉得邪乎,小的时候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像个
男孩子,越往大里长胆子反而越小了,越长越是个妮子了.
    独龙潭方圆五六里都没有人家,又地处林子深处,阴森森
的,一般人不大愿意到这里来0蓝桥埠人传说独龙潭里淹死过
好几个人,白日里都有水鬼出来采桑椹吃。十四岁的韩秋云拗
不过表婶严厉的命令,壮着胆干到这里来采桑叶.表婶认定这
里的桑叶水色好,碧绿鲜嫩,蚕虫爱吃。
    6C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水里,又映回到林子里,蒸出丁满林子腐
叶沤草的燠热气息。韩秋云干起活来是不惜力气的,一边干还
…边哼着黄梅小调u这些小调都是在私塾馆里跟陈家兄弟学
的,陈家兄弟会弄乐器还会唱,尤其是陈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
夏天乘凉常常听他拉<孟姜女哭长城>,悠扬凄凉的琴声走街串
巷.给乘凉的蓝桥埠人带去许多清凉。
    那天韩秋云采桑叶正采得起劲间.正在哼着的黄梅小调儿
突然就停在了嘴边。那当口。她看见了从二道河的下游逆流撑
过来一个渔划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不是放鱼鹰的贺瘸子么?
    贺瘸子也是韩秋云十分厌恶的入,为啥厌恶她自己也说不
清。大妈大婶都跟她说过,妮子的胸脯于不能给男人看,更不能
给男人摸。可是龟孙贺瘸子只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妇,总是要低
头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双小眼弯弯曲曲的像是带着生锈的
钩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听见哧哧啦啦的响声,让人心里
直发毛t)
    韩秋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妙一一在这个空旷的夏日的午后,
在这样一个罕见人迹的老河湾的林里,除了自己一个么事不懂
的小妮子,还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贺瘸子.她估摸要有什么事情
发生了。可是没过多久,韩秋云的心便稍微放下丫。
    渔划子靠滩后,先是蹦蹦蹤踺地上来一个贺瘸子,贺瘸子走
一步画半个圈,样子挺神气,脸色也红扑扑的像是喝了二两地瓜
烧。待贺瘸子把船系好后,又从芦篷舱里鬼魂一般钻出一个女
人来。
    韩秋云差点儿没叫了起来: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为腰姿纤细。而得绰号“水蛇腰”,是
蓝桥埠著名的风流寡妇,镇上关于水蛇腰的故事车载斗量,不少
    6I
男人吹牛打赌都说自己跟水蛇腰睡过觉。韩秋云那时候虽然不
甚明了关于“睡觉”二字的深层含义,/R一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
成年入嘴里的“睡觉”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闭眼一觉梦到天亮,恐
怕不是一码子事,恐怕别有名堂。
    这个晌午天,韩秋云本能地意识到,水蛇腰和贸瘸于此刻来
到老河湾,肯定与那个名堂有关。贺瘸子在前精神抖擞,水蛇腰
在后一摇三摆,仿佛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们熱门熟路的家<:,
他们旁若无入地走上河滩,钻进了林子.
    韩秋云听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厉害,好在贺瘸子和
水蛇腰各有他们自己的事,没咋顾及四周。他们进到林子深处
之后,选了一棵叶冠浓密的桑树,倚根坐下了。那个情景韩秋云
记得好分明噢一一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五棵
桑树下面。
    他们在鼓捣些啥呢?
    韩秋云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不害怕了心
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从树枝上滑下来,想过
去看个究竟。在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韩秋云都
无比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污浊,说不清楚一个小妮子怎么会有那
样下作的念头,怎么竟然会去偷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做那
样的脏事。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
了树,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差不多是爬过去的,在一蓬浓密的槿
木丛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开一点缝隙,便看见了那对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贺瘸子0贺瘸子在一堆落叶上铺开一件土布
褂子,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贺瘸子说了一些让入起鸡皮疙瘩的
话()她还看见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挤眉弄眼地哼着,那
副贱样子就傢林子里的一只浪荡的鬼.
    再往后,韩秋云就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
  62

眼睛傢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见褪了衣裳的贺瘸子
像是一条蛐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着龌龊,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
腿却不听使唤,眼睛也死死地偽着不肯挪动地方,于是乎她看见
了她永远感到羞耻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韩秋云的头脑里还悬挂着那如痉如挛如疯
如癲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荡的胳賻。
    在蓝桥埠的岁月里,没有比水蛇腰更让韩秋云厌恶的人了。
韩秋云听人家风言风语,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净。每当想起
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见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
眼的胳賻,就恶心得要吐。
    这个晚上韩秋云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觉得高队长交
给她的这个任务真是害苦了她。脑子里乱极丁,有时甚至觉得
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怜。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着风险来摸
夜螺蛳,想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是有意思的。也许女人的夜螺
蛳生宋就是让男人摸的。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怪的<)想想看吧,
入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说那样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
的,也恐怕是入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
又让它最不能见人.可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
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贵的似乎就是那些
最见不得人的,最金贵的却又往往连个名儿都不肯说,一说出来
不仅不金贵,而且成了骂人的污浊话<:)蓝桥埠人在谈论那件事
的时候,都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气,仿佛见着就跳,要跳出十万八
千里,可是一一可是连韩秋云都不以为真,她懵懵懂懂地觉得那
些鄙夷和厌恶大都很虚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像是闭着眼睛说
    片守

瞎话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脑袋瓜子生疼<:,韩秋云这时候还
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从理论上去弄明白那件
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问,然而连半
生不熟的答案也没有(/当地猛然想起高秋江交待给她的任务
时,她的汗毛便立马竖了起来。
    韩秋云惊惊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来摸夜螺蛳的那个人
是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人。自己还没有瞅见他的人影.就被他
摁住了,那该咋办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卜分恐怖的一幕
一一一个蒙睑大汉从天而降.首先堵住丁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
她的手脚,再往后剥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身上的那几处不想让别
人看见的宝贝物件都像鸭子一样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
要做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想恐怕就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过
的那件事一样,一个男人游进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这不是她自
己情愿的,自然不会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样利索,她想那有
可能很疼痛,就像骨头扎进肉里一样疼痛,她要是能够喊得出
来,就一定会喊破嗓子,绝不会像水蛇腰那样喊出那种浪声浪气
来。
    黑暗中。韩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给她的那柄左轮小手枪。
枪膛里有四粒子弹。高秋江吩咐过,情况不紧急时不开枪。情况
紧急时坚决开枪。
    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韩秋云实在是挡不住瞌睡了,不管他
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着丁。
    这时候她倒是当真看见了一个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
他就是陈墨涵的二哥陈克训。同窗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就
有些红,可这回他长成大男人丫,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
翩翩少年丁,他穿一身笔挺威风的国军军官制服。他走过来搂
  (d

着她要跟她亲嘴儿,她的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却不知道是怎么
搞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后来他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
在老河湾独龙潭林子里的桑叶上。他的手起先仲进她胸窝的痒
痒处,接着又往下滑动,就扯住了她的裤腰带。她想扯出裤腰带
抽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等到裤腰带抽出来后,扬在头顶上却又
轻轻地飘下来<C)她想张嘴喊,可是喊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蚊子
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种浪荡声0这阵子她已经不知道天
是白的还是黑的。云朵是蓝的还是绿的,浑身的皮肉紧绷绷的成
了石头疙瘩……
    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动弹丁,静静地死了一样地等
着他。等他宋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啥动静,
再睁开眼时就骇得毛骨悚然一一她看见面前换了一张狞笑着的
粗糙的脸,一颗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扑面而宋
的大蒜混合着烧酒的气味中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子
……有钱买你的……那……那个厂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口

第  四  章
    韩秋云在梦中向梁大牙开枪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同四个日
本兵拼刺刀。
    四个日本兵中有两个站在坡地上面脸朝下,两个站在坡地
下面脸朝上,把梁大牙围了个风雨不透。你拉一个架势,我出一
道枪刺,你来我往,你左我右。这回看来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
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刚刚夺到手中的三八大盖,前腿弓后
腿绷.左挡右劈,上蹿下跳,舞得花团锦簇。
    照理说梁大牙是练过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场上单凭一柄
大刀就有理由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无奈他妤稀奇,硬是夺了一
支鬼子枪宋开洋荤<C,岂料这玩艺儿先前投咋使过,猛然耍弄.远
不如宰牛长刀挥起来顺手。再加上前几天训练刺杀搏斗的时候
不怎么下功夫,还加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无赖那样一打就孬,硬
是吱哇乱叫地把梁大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
    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
是土八路的小头目。
    梁大牙这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破线任务。在他
当上了二十几个人的小队长之后,只平乎稳稳的过了几天官癮,
便跟着支队副司令窦五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四处出击。一是去
挖日军几个据点之间的公路,挖得到处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
去割敌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来烧掉外面
的胶皮,取出里面的铜丝作雷线。做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
    /16

用杨庭辉的话说,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得顺手就捎带打
个埋伏炸个据点什么的,差不多每次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前几次都是跟着支队主力出动,动辄就是百十号入。梁大
牙的小队多是从凹凸山新补充进来的,以往没见过阵势,打起仗
来东张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场,就当挑夫用。别人作战,他们忙
着搬运东西,累得贼死还没有多少功劳。梁大牙觉得很没面子。
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单干,拎一把宰牛刀往前凑,撵得小鬼
子东奔西跑。
    这一稍任务,是梁大牙主动请缨争取到的,他要自己带队露
一手<:,
    大小是个队长,梁大牙十分不情愿老是在别人的胳肢窝下
过日子,也想像窦玉泉和姜家湖那样.指挥部队你在这里埋伏,
他从那里出击,然后挥动驳壳枪和大刀片子,带领部队冲啊杀
啊.那样子威风凛凛,很神气。他寻思自己虽然还谈不上布阵谋
局,但是手下这二十几个人还是能够挥洒得开的。他手下这一
帮子,除了几个骨干,其余的都是蓝桥埠人,没有不服他梁大牙
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杨庭辉,说:“你再不让我自己带人去打鬼
子,这个鸡巴小队长咱就不当了。”
    杨庭辉考虑梁大牙虽然还缺乏作战经验,但其忠勇可嘉,士
气可鼓不可泄。再说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牌子虽然扯得很
大,其实还是个空架子,就连当初跟梁大牙说的三百条枪还有虚
头。眼下部队急需扩大,干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点的战斗都得
副司令员和副参谋长亲自上阵,像梁大牙这样铁皮脑袋不怕打
的骨干,倒是真的需要多给锻炼机会,让他们尽量早一点独当一
面。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庭辉同意了梁大牙单独带队出战,并且
给他选择了到寿春路割电线的任务。
    情报表明,这里本来是敌伪防御薄弱地段,岂料等到梁大牙
    占7

雄赳制地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兄赶到这里.摸出家伙正要动手
的时候.日本兵的机关枪却突然响丫起来。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气一一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0
    情况委实不妙。
    这伙人前个把月还在乡下摸锄把子,真的打起仗宋都是冷
水烫猪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他
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立马就乱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后的朱一
刀也转过身去要开溜,被梁大牙…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张右手翻过左肩,抽出了大刀,连声高喊:”趴下,
都给我①L下!哪个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伙于是趴下,不敢轻举妄动了。梁大牙定了定神,听听枪
声,料定日军人数不多,一个排撑破了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
回电话线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击圖再说。
    梁大牙的小队里.只有一挺机关枪,机枪手虽然是个老兵,
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汉阳造,扛机枪才是前几天的事。梁大牙指
挥说:“把机关枪给老子架在前头的石坎上,给我压住。剩下的
往漫流河里爬,顺河堤往东跑o”
    机关枪很快就架上丫,机枪手很够种,架起来就打,一打就
见效果,正在往前冲的日军立马趴下。
    可是还没等梁大牙高兴起来.机关枪喀嚓一声又不吭气了,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梁大牙气得几乎咬碎了大牙,一个箭
步蹿上了石坎,一把推开机枪乎,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草包,
老于恨不得砍了你!”
    机枪手当八路比梁大牙还早.说起来还是个从川陕过来的
老革命,应该比梁大牙有经验,可是机枪不响他也没辙丫,哭丧
着险说:“这龟孙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卖力气,我
有什么办法?”
    6只

    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机枪一停,对面高地上的日
军就稱出脑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机关枪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
甘心,搂起来又抠火,还是抠不着。这一下梁大牙算是恼到了
家,眼珠子暴出来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枪管.把机关枪倒提起来
往树上掼,掼了几下,把一棵黄栗桠树生生砸断,这才重新搂起
破枪,再抠扳机一一真是他娘的邪门了,机关枪居然又噼里啪啦
地响了起来。
    梁大牙先前没有耍弄过这玩艺儿,只是见过,所以瞄也瞎
瞄.干脆不瞄,紧紧抱住,直往鬼子人堆里扫便是。还当真撂倒
了几个。其余的鬼子见状大惊,吓得纷纷缩回脑袋,再不像先前
那样张狂了。
    机枪手在一旁看得过癮,也拽下手榴弹往外扔。他的身上
带了九个手榴弹,来的路上就叫苦连天了,这回他想趁机都给扔
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况不妙时逃都没法逃。他那手榴
弹其实够不着炸人,权当给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这回总算有了底气,自然越打越来劲,正打得忘乎所
以,倏然听到旁边炸起枪声,扭头一看,是朱一刀带着几个人从
旁边的洶坎里杀了出来,顿时大喜过望一一还是咱们凹凸山男
人够种啊!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机枪手也喊丁句:“狗
日的一一日本一一鬼子一一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声看去,只见机枪手已经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
个“大”字,胸口开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手脚抽动了几下,眨眼
之间就没有气了。
    又撞邪门。机枪手一死,机枪立马就不响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还是不响,于是运足丹田之气,将破枪
抛出几丈开外.眼见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废铁,这才悻悻地
    ^口

转过身子。四下里看丁看,估计队伍已经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
刀一脚,叫他也赶紧开溜。
    朱一刀没有二话,又打了几枪,抬起头来冲梁大牙龇牙一
乐,收枪往边上一滚,滚进一个洼地,弯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战
术动作做得挺傢回事。
    队伍都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现在他可以
从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戏了。他把机枪手身上的手榴弹摘下
来,总共还剩四个。掂起一个就要扔,还没出手,倏忽又想起要
扯拉火环口这玩艺儿他也练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
明白,七拧八拽拉出一根细绳绳,正在琢磨是个什么玩艺儿,猛
见弹屁股上一股青烟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顿时骇得一蹦老高.赶
紧往外扔。冒着烟的手榴弹飞出几丈远,还没落地就在天上开
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惊,反倒有了主意。这回不再硬拽,老老实实
先卸盖子,规规矩矩再取线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颗手榴弹
捋在一处绑在一棵小树上。再脱掉小褂子挂在上面.把手榴弹
的拉火环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小鬼子要
是来抓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
    做完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西声,扭头正要扬长而去,却
没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横在眼前一一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o”
    梁大牙脑子一热,差点儿晕了过去一一他娘的,又被鬼子围
住丫。眼珠子转了一圖.只有豁出去一条路可走了。殉急跳墙,
人急生智.梁大牙虚晃一枪,把鬼子愣住.然后猛一弯腰,扯起
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里啪啦地拽枪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
打,还没打出个什么名堂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当场横三
  ,0

竖四地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两个胳膊腿还箅齐全,回过神宋,
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动作迅速,这当口已经操起了一柄三八大盖。眼见
鬼产只剩下两个,索性不跑了,单等着两个家伙送上来后跟他们
玩一会儿刀子o
    “打枪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顾迎着前面,没想到屁股后面又兜上来两个,其中
一个还是个官儿。日本军官握着指挥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
一样的仁丹胡子叽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里哼了一声,他娘的
今个算是背了时.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里了。突然一阵难过
一一要是韩秋云也在这里就好了,韩秋云要是能够亲眼瞅着老
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韩秋云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么入?生当啥
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当今世上的岳飞文天样,
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信呢,我还是没
有办法,可惜我看不见了。想到这里,梁大牙浑身血烫,骨骼脆
响,凛凛然挺一柄轻飘飘的三八大盖立于四个鬼子之间,单等拼
死一战,小腿一伸拉毬倒。
    可笑那东洋矮子,打个卵子仗穷讲究还倒是不少,说要抓活
的就决不开枪,要拼刺刀就退子弹。梁大牙觉得他们真是蠢到
顶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们退子弹,并不做什么
小动作,颇有君子之风。心里想,两国交战,要让人家准备好,决
不趁虚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们的子弹退光了,梁大牙这才挺枪前出,朝一
个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声撞了过去。日本瘦兵还算机灵,忽地
一闪就躲过去了。梁大牙扑了一空,顺势攥住枪管,掉头抡起了
枪托o
    7D

    看那样子,日本兵也有点犯迷糊一一这个土八路可真是上
得彻底。规矩的没有,战术的不懂,刺杀的不会。把枪当棍的千
活。真想抓活的,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0
    梁大牙哪里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更不理睬他什么战术
不战术的.拼刺刀他不灵光.但是把枪当棍他就批准感觉了,只
见银光翻飞,耳边呼呼生风,时而弓前绷后,时而马步起飞,左一
抡枪托子,右一个扫堂腿,几个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宮儿气得呼呼直冒粗气,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学着梁大
牙的架势,抡起指挥刀横砍竖劈。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把梁大
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枪托子着实砸了一家伙,差点儿没把肋
巴骨给砸断了。
    太阳冒尖的时候,杨庭辉和窦玉泉带着三中队冲了上宋,窦
玉泉挥舞驳壳枪,率领两个小队从正面冲击,吸引敌人主力,杨
庭辉带着一个小队扑上梁大牙同鬼子交战的这座山峦,一阵乱
枪乱刀,一个鬼子官和三个鬼子兵眨眼之间就到西天取经去了。
    梁大牙这才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个姥姥!”
    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地上0
    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岭的。
    走在路上,杨庭辉注视着浑身血迹的梁大牙,心里很不是个
味道。暗自内疚,敌情没有弄明白,让他们去冒险,伤和亡都有
不少.自己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像梁大牙这样的八路军新千部,
前不久还是蓝桥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枪就是兵,会放枪就打仗.
既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仅凭匹夫之勇,大刀一挥就上去丁。实
在是难能可贵啊。

    走了一程,杨庭辉对抬担架的人说:“你们要快走,还要抬稳
当,不要闪了梁大牙同志。”
    没想到梁大牙却睁开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丁看天,再扭过
头去寻着杨庭辉,又看丁看窦玉泉,瓮声瓮气地问:“咋搞的,抬
着我弄啥?”
    杨庭辉说:“梁大牙同志,你挂彩丁。”
    梁大牙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地试了试自己的皮肉,叫丁一
声:“咦一一唏!我挂彩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挂彩了?”一边咋
唬,一边动弹,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脑袋又摸摸屁股,
再把大牙往外龇了齜,就一轱辘翻了起来。落在地上,蹦了两蹦,
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鸟毛灰!老子毛都没少一根o”
    杨庭辉又惊又喜,说:“我们见你浑身是血,还当你是受了
伤。没来大夫,也不敢动你,想赶紧抬回送药铺去,没想到你没
挂彩,真是太好了0”
    梁大牙愈发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枪不入,你杨司令窦
副司令信不信?”
    杨庭辉和窦玉泉对视一眼,窦玉泉意味深长地笑笑。杨司
令和窦副司令当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枪不入,但是他们当然也不
会说不信。
    窦玉泉绕过话题说:“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脸困惑地问:“啥叫立功?功是个啥玩艺儿?”
    杨庭辉和窦玉泉的脸上都有点讪讪的,杨庭辉说:“功就是
功,就是功劳。就是功绩。今天回去要摆酒,庆祝寿春路反伏击
战的胜利o”
    梁大牙说:“你杨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当。差点
儿把我给收拾了。这回你是得给我弄顿酒喝。”
    窦玉泉说:“这事不能怪杨司令.我也有责任,作战保障没有
    73

搞好。”
    梁大牙说:“那是啊,你窦副司令给咱讲的那些战术.都是扯
卵子蛋.小鬼子压根儿不像你讲的那样摆阵势,咱只好怎么顺尹
怎么打丁,要是信了你的。这样卧倒那样拐弯,连鬼子毛都拔不
掉一根。”
    窦玉泉心里虽然不自在,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说:“你汀得
好,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嘛,C)”
    梁大牙说:“那你往后就不要老是板着脸训人丁,杀猪杀屁
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梁大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地上走了,赶紧吆喝那
两个抬担架的入:“过来过宋,你们怎么闲着啦?听见杨司令跟
窦副司令的话丁没有?老子虽说没挂彩,但老子也是功臣么,你
们还是得抬着我走o”
    两个担架队员不乐意了.嘴里叽叽咕咕地看丁看杨庭辉,
说:“我们是抬伤员的。梁队长你既然没有挂彩.活蹦乱跳的。那
么入高马大的一大坨,让我们抬着.你不难为情?”
    梁大牙跟珠子一瞪:“他娘的还反了你们不成?下次作战你
们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们。”
    说完就一把拽过担架,强行坐丁上去。
    两个担架队员不敢继续反抗.只是可怜兮兮地拿眼瞅着杨
庭辉。杨庭辉也是无奈,苦笑丁一下。
    窦五泉打了个圓场,对担架队员说:“梁队长这回的确是辛
苦了,你们也辛苦点,就抬着他吧。”
74
回到梅岭之后。杨庭辉关照让梁大牙美美地睡了一觉,自己

召集支队领导开会,商量提拔梁大牙的问题。梁大牙一觉从晌
午睡到晚上,醒来已是日落西山。
    当晚,支队部果然摆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鱼肉,还有日
本人的罐头0
    入席不久,杨庭辉就郑重宣布,梁大牙同志由小队长升任中
队长,管辖八十多号人。
    在座的朱疆等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们顿时起开了哄,你一
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
    梁大牙本来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气,又得到了重用,
心情好极了,自然不会推辞,宋者不拒,大碗碰得山响,喝得气冲
霄汉。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
窦玉泉、张普景等支队首长,还有两个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
林寨看见过的那两位。
    杨庭辉介绍说,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权.
的区长,年轻的老革命。另外一个一一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别
注意的那位一一名字叫东方闻音,是大上海的学生娃呢。日军
进攻北平卢沟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就跟大同学们一起参
加呼吁抗战的学潮运动,还给上海的地下党救护过伤员。眼下
在支队政治部当宣传部长o
    “别看姑娘年轻,她的那手小楷字,连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
愧不如呢o”杨庭辉最后强调说0
    宣传部长是个多么大的官儿,梁大牙不晓得。梁大牙也不想
晓得0在他看来,东方闻音不过是个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这
个妮子眉眼水灵,细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飘逸,这一点梁大牙是
慧眼识珠的()
    酒过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来给众人回敬。先是向杨庭辉
    7s
男人吹牛打赌都说自己跟水蛇腰睡过觉。韩秋云那时候虽然不
甚明了关于“睡觉”二字的深层含义,/R一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
成年入嘴里的“睡觉”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闭眼一觉梦到天亮,恐
怕不是一码子事,恐怕别有名堂。
    这个晌午天,韩秋云本能地意识到,水蛇腰和贸瘸于此刻来
到老河湾,肯定与那个名堂有关。贺瘸子在前精神抖擞,水蛇腰
在后一摇三摆,仿佛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们熱门熟路的家<:,
他们旁若无入地走上河滩,钻进了林子.
    韩秋云听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厉害,好在贺瘸子和
水蛇腰各有他们自己的事,没咋顾及四周。他们进到林子深处
之后,选了一棵叶冠浓密的桑树,倚根坐下了。那个情景韩秋云
记得好分明噢一一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从东边往西数的第五棵
桑树下面。
    他们在鼓捣些啥呢?
    韩秋云终于弄明白了他们的到来与自己无关,不害怕了心
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从树枝上滑下来,想过
去看个究竟。在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每当想起这件事,韩秋云都
无比羞愧,觉得自己真是污浊,说不清楚一个小妮子怎么会有那
样下作的念头,怎么竟然会去偷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做那
样的脏事。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
了树,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差不多是爬过去的,在一蓬浓密的槿
木丛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开一点缝隙,便看见了那对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贺瘸子0贺瘸子在一堆落叶上铺开一件土布
褂子,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贺瘸子说了一些让入起鸡皮疙瘩的
话()她还看见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挤眉弄眼地哼着,那
副贱样子就傢林子里的一只浪荡的鬼.
    再往后,韩秋云就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
  62

眼睛傢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见褪了衣裳的贺瘸子
像是一条蛐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着龌龊,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
腿却不听使唤,眼睛也死死地偽着不肯挪动地方,于是乎她看见
了她永远感到羞耻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韩秋云的头脑里还悬挂着那如痉如挛如疯
如癲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荡的胳賻。
    在蓝桥埠的岁月里,没有比水蛇腰更让韩秋云厌恶的人了。
韩秋云听人家风言风语,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净。每当想起
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见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
眼的胳賻,就恶心得要吐。
    这个晚上韩秋云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觉得高队长交
给她的这个任务真是害苦了她。脑子里乱极丁,有时甚至觉得
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怜。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着风险来摸
夜螺蛳,想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是有意思的。也许女人的夜螺
蛳生宋就是让男人摸的。越想越觉得有点怪怪的<)想想看吧,
入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说那样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
的,也恐怕是入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
又让它最不能见人.可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
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贵的似乎就是那些
最见不得人的,最金贵的却又往往连个名儿都不肯说,一说出来
不仅不金贵,而且成了骂人的污浊话<:)蓝桥埠人在谈论那件事
的时候,都露出厌恶鄙夷的神气,仿佛见着就跳,要跳出十万八
千里,可是一一可是连韩秋云都不以为真,她懵懵懂懂地觉得那
些鄙夷和厌恶大都很虚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像是闭着眼睛说
    片守

瞎话呢。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脑袋瓜子生疼<:,韩秋云这时候还
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从理论上去弄明白那件
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问,然而连半
生不熟的答案也没有(/当地猛然想起高秋江交待给她的任务
时,她的汗毛便立马竖了起来。
    韩秋云惊惊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来摸夜螺蛳的那个人
是个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人。自己还没有瞅见他的人影.就被他
摁住了,那该咋办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卜分恐怖的一幕
一一一个蒙睑大汉从天而降.首先堵住丁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
她的手脚,再往后剥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身上的那几处不想让别
人看见的宝贝物件都像鸭子一样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
要做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她想恐怕就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过
的那件事一样,一个男人游进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这不是她自
己情愿的,自然不会像贺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样利索,她想那有
可能很疼痛,就像骨头扎进肉里一样疼痛,她要是能够喊得出
来,就一定会喊破嗓子,绝不会像水蛇腰那样喊出那种浪声浪气
来。
    黑暗中。韩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给她的那柄左轮小手枪。
枪膛里有四粒子弹。高秋江吩咐过,情况不紧急时不开枪。情况
紧急时坚决开枪。
    到了鸡叫三遍的时候,韩秋云实在是挡不住瞌睡了,不管他
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着丁。
    这时候她倒是当真看见了一个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
他就是陈墨涵的二哥陈克训。同窗的时候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就
有些红,可这回他长成大男人丫,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
翩翩少年丁,他穿一身笔挺威风的国军军官制服。他走过来搂
  (d

着她要跟她亲嘴儿,她的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却不知道是怎么
搞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后来他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
在老河湾独龙潭林子里的桑叶上。他的手起先仲进她胸窝的痒
痒处,接着又往下滑动,就扯住了她的裤腰带。她想扯出裤腰带
抽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等到裤腰带抽出来后,扬在头顶上却又
轻轻地飘下来<C)她想张嘴喊,可是喊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蚊子
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种浪荡声0这阵子她已经不知道天
是白的还是黑的。云朵是蓝的还是绿的,浑身的皮肉紧绷绷的成
了石头疙瘩……
    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动弹丁,静静地死了一样地等
着他。等他宋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啥动静,
再睁开眼时就骇得毛骨悚然一一她看见面前换了一张狞笑着的
粗糙的脸,一颗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扑面而宋
的大蒜混合着烧酒的气味中听到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老子
……有钱买你的……那……那个厂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口

第  四  章
    韩秋云在梦中向梁大牙开枪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同四个日
本兵拼刺刀。
    四个日本兵中有两个站在坡地上面脸朝下,两个站在坡地
下面脸朝上,把梁大牙围了个风雨不透。你拉一个架势,我出一
道枪刺,你来我往,你左我右。这回看来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
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刚刚夺到手中的三八大盖,前腿弓后
腿绷.左挡右劈,上蹿下跳,舞得花团锦簇。
    照理说梁大牙是练过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场上单凭一柄
大刀就有理由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无奈他妤稀奇,硬是夺了一
支鬼子枪宋开洋荤<C,岂料这玩艺儿先前投咋使过,猛然耍弄.远
不如宰牛长刀挥起来顺手。再加上前几天训练刺杀搏斗的时候
不怎么下功夫,还加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无赖那样一打就孬,硬
是吱哇乱叫地把梁大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
    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
是土八路的小头目。
    梁大牙这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破线任务。在他
当上了二十几个人的小队长之后,只平乎稳稳的过了几天官癮,
便跟着支队副司令窦五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四处出击。一是去
挖日军几个据点之间的公路,挖得到处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
去割敌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来烧掉外面
的胶皮,取出里面的铜丝作雷线。做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
    /16

用杨庭辉的话说,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得顺手就捎带打
个埋伏炸个据点什么的,差不多每次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前几次都是跟着支队主力出动,动辄就是百十号入。梁大
牙的小队多是从凹凸山新补充进来的,以往没见过阵势,打起仗
来东张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场,就当挑夫用。别人作战,他们忙
着搬运东西,累得贼死还没有多少功劳。梁大牙觉得很没面子。
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单干,拎一把宰牛刀往前凑,撵得小鬼
子东奔西跑。
    这一稍任务,是梁大牙主动请缨争取到的,他要自己带队露
一手<:,
    大小是个队长,梁大牙十分不情愿老是在别人的胳肢窝下
过日子,也想像窦玉泉和姜家湖那样.指挥部队你在这里埋伏,
他从那里出击,然后挥动驳壳枪和大刀片子,带领部队冲啊杀
啊.那样子威风凛凛,很神气。他寻思自己虽然还谈不上布阵谋
局,但是手下这二十几个人还是能够挥洒得开的。他手下这一
帮子,除了几个骨干,其余的都是蓝桥埠人,没有不服他梁大牙
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杨庭辉,说:“你再不让我自己带人去打鬼
子,这个鸡巴小队长咱就不当了。”
    杨庭辉考虑梁大牙虽然还缺乏作战经验,但其忠勇可嘉,士
气可鼓不可泄。再说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牌子虽然扯得很
大,其实还是个空架子,就连当初跟梁大牙说的三百条枪还有虚
头。眼下部队急需扩大,干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点的战斗都得
副司令员和副参谋长亲自上阵,像梁大牙这样铁皮脑袋不怕打
的骨干,倒是真的需要多给锻炼机会,让他们尽量早一点独当一
面。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庭辉同意了梁大牙单独带队出战,并且
给他选择了到寿春路割电线的任务。
    情报表明,这里本来是敌伪防御薄弱地段,岂料等到梁大牙
    占7

雄赳制地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兄赶到这里.摸出家伙正要动手
的时候.日本兵的机关枪却突然响丫起来。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气一一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0
    情况委实不妙。
    这伙人前个把月还在乡下摸锄把子,真的打起仗宋都是冷
水烫猪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他
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立马就乱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后的朱一
刀也转过身去要开溜,被梁大牙…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张右手翻过左肩,抽出了大刀,连声高喊:”趴下,
都给我①L下!哪个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伙于是趴下,不敢轻举妄动了。梁大牙定了定神,听听枪
声,料定日军人数不多,一个排撑破了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
回电话线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击圖再说。
    梁大牙的小队里.只有一挺机关枪,机枪手虽然是个老兵,
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汉阳造,扛机枪才是前几天的事。梁大牙指
挥说:“把机关枪给老子架在前头的石坎上,给我压住。剩下的
往漫流河里爬,顺河堤往东跑o”
    机关枪很快就架上丫,机枪手很够种,架起来就打,一打就
见效果,正在往前冲的日军立马趴下。
    可是还没等梁大牙高兴起来.机关枪喀嚓一声又不吭气了,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梁大牙气得几乎咬碎了大牙,一个箭
步蹿上了石坎,一把推开机枪乎,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草包,
老于恨不得砍了你!”
    机枪手当八路比梁大牙还早.说起来还是个从川陕过来的
老革命,应该比梁大牙有经验,可是机枪不响他也没辙丫,哭丧
着险说:“这龟孙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卖力气,我
有什么办法?”
    6只

    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机枪一停,对面高地上的日
军就稱出脑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机关枪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
甘心,搂起来又抠火,还是抠不着。这一下梁大牙算是恼到了
家,眼珠子暴出来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枪管.把机关枪倒提起来
往树上掼,掼了几下,把一棵黄栗桠树生生砸断,这才重新搂起
破枪,再抠扳机一一真是他娘的邪门了,机关枪居然又噼里啪啦
地响了起来。
    梁大牙先前没有耍弄过这玩艺儿,只是见过,所以瞄也瞎
瞄.干脆不瞄,紧紧抱住,直往鬼子人堆里扫便是。还当真撂倒
了几个。其余的鬼子见状大惊,吓得纷纷缩回脑袋,再不像先前
那样张狂了。
    机枪手在一旁看得过癮,也拽下手榴弹往外扔。他的身上
带了九个手榴弹,来的路上就叫苦连天了,这回他想趁机都给扔
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况不妙时逃都没法逃。他那手榴
弹其实够不着炸人,权当给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这回总算有了底气,自然越打越来劲,正打得忘乎所
以,倏然听到旁边炸起枪声,扭头一看,是朱一刀带着几个人从
旁边的洶坎里杀了出来,顿时大喜过望一一还是咱们凹凸山男
人够种啊!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机枪手也喊丁句:“狗
日的一一日本一一鬼子一一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声看去,只见机枪手已经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
个“大”字,胸口开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手脚抽动了几下,眨眼
之间就没有气了。
    又撞邪门。机枪手一死,机枪立马就不响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还是不响,于是运足丹田之气,将破枪
抛出几丈开外.眼见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废铁,这才悻悻地
    ^口

转过身子。四下里看丁看,估计队伍已经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
刀一脚,叫他也赶紧开溜。
    朱一刀没有二话,又打了几枪,抬起头来冲梁大牙龇牙一
乐,收枪往边上一滚,滚进一个洼地,弯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战
术动作做得挺傢回事。
    队伍都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现在他可以
从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戏了。他把机枪手身上的手榴弹摘下
来,总共还剩四个。掂起一个就要扔,还没出手,倏忽又想起要
扯拉火环口这玩艺儿他也练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
明白,七拧八拽拉出一根细绳绳,正在琢磨是个什么玩艺儿,猛
见弹屁股上一股青烟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顿时骇得一蹦老高.赶
紧往外扔。冒着烟的手榴弹飞出几丈远,还没落地就在天上开
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惊,反倒有了主意。这回不再硬拽,老老实实
先卸盖子,规规矩矩再取线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颗手榴弹
捋在一处绑在一棵小树上。再脱掉小褂子挂在上面.把手榴弹
的拉火环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小鬼子要
是来抓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
    做完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西声,扭头正要扬长而去,却
没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横在眼前一一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o”
    梁大牙脑子一热,差点儿晕了过去一一他娘的,又被鬼子围
住丫。眼珠子转了一圖.只有豁出去一条路可走了。殉急跳墙,
人急生智.梁大牙虚晃一枪,把鬼子愣住.然后猛一弯腰,扯起
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里啪啦地拽枪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
打,还没打出个什么名堂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当场横三
  ,0

竖四地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两个胳膊腿还箅齐全,回过神宋,
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动作迅速,这当口已经操起了一柄三八大盖。眼见
鬼产只剩下两个,索性不跑了,单等着两个家伙送上来后跟他们
玩一会儿刀子o
    “打枪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顾迎着前面,没想到屁股后面又兜上来两个,其中
一个还是个官儿。日本军官握着指挥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
一样的仁丹胡子叽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里哼了一声,他娘的
今个算是背了时.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里了。突然一阵难过
一一要是韩秋云也在这里就好了,韩秋云要是能够亲眼瞅着老
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韩秋云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么入?生当啥
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当今世上的岳飞文天样,
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信呢,我还是没
有办法,可惜我看不见了。想到这里,梁大牙浑身血烫,骨骼脆
响,凛凛然挺一柄轻飘飘的三八大盖立于四个鬼子之间,单等拼
死一战,小腿一伸拉毬倒。
    可笑那东洋矮子,打个卵子仗穷讲究还倒是不少,说要抓活
的就决不开枪,要拼刺刀就退子弹。梁大牙觉得他们真是蠢到
顶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们退子弹,并不做什么
小动作,颇有君子之风。心里想,两国交战,要让人家准备好,决
不趁虚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们的子弹退光了,梁大牙这才挺枪前出,朝一
个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声撞了过去。日本瘦兵还算机灵,忽地
一闪就躲过去了。梁大牙扑了一空,顺势攥住枪管,掉头抡起了
枪托o
    7D

    看那样子,日本兵也有点犯迷糊一一这个土八路可真是上
得彻底。规矩的没有,战术的不懂,刺杀的不会。把枪当棍的千
活。真想抓活的,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0
    梁大牙哪里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更不理睬他什么战术
不战术的.拼刺刀他不灵光.但是把枪当棍他就批准感觉了,只
见银光翻飞,耳边呼呼生风,时而弓前绷后,时而马步起飞,左一
抡枪托子,右一个扫堂腿,几个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宮儿气得呼呼直冒粗气,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学着梁大
牙的架势,抡起指挥刀横砍竖劈。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把梁大
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枪托子着实砸了一家伙,差点儿没把肋
巴骨给砸断了。
    太阳冒尖的时候,杨庭辉和窦玉泉带着三中队冲了上宋,窦
玉泉挥舞驳壳枪,率领两个小队从正面冲击,吸引敌人主力,杨
庭辉带着一个小队扑上梁大牙同鬼子交战的这座山峦,一阵乱
枪乱刀,一个鬼子官和三个鬼子兵眨眼之间就到西天取经去了。
    梁大牙这才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个姥姥!”
    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地上0
    梁大牙是被抬回梅岭的。
    走在路上,杨庭辉注视着浑身血迹的梁大牙,心里很不是个
味道。暗自内疚,敌情没有弄明白,让他们去冒险,伤和亡都有
不少.自己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像梁大牙这样的八路军新千部,
前不久还是蓝桥埠上的老百姓,扛上枪就是兵,会放枪就打仗.
既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仅凭匹夫之勇,大刀一挥就上去丁。实
在是难能可贵啊。

    走了一程,杨庭辉对抬担架的人说:“你们要快走,还要抬稳
当,不要闪了梁大牙同志。”
    没想到梁大牙却睁开了眼睛,先是怔怔地看丁看天,再扭过
头去寻着杨庭辉,又看丁看窦玉泉,瓮声瓮气地问:“咋搞的,抬
着我弄啥?”
    杨庭辉说:“梁大牙同志,你挂彩丁。”
    梁大牙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地试了试自己的皮肉,叫丁一
声:“咦一一唏!我挂彩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挂彩了?”一边咋
唬,一边动弹,伸了伸腿。又伸了伸胳膊,摸摸脑袋又摸摸屁股,
再把大牙往外龇了齜,就一轱辘翻了起来。落在地上,蹦了两蹦,
嘿嘿一笑,快活地叫道:“鸟毛灰!老子毛都没少一根o”
    杨庭辉又惊又喜,说:“我们见你浑身是血,还当你是受了
伤。没来大夫,也不敢动你,想赶紧抬回送药铺去,没想到你没
挂彩,真是太好了0”
    梁大牙愈发得意了:“嘿嘿,我梁大牙刀枪不入,你杨司令窦
副司令信不信?”
    杨庭辉和窦玉泉对视一眼,窦玉泉意味深长地笑笑。杨司
令和窦副司令当然不信梁大牙能刀枪不入,但是他们当然也不
会说不信。
    窦玉泉绕过话题说:“梁大牙同志。你立功了。”
    梁大牙一脸困惑地问:“啥叫立功?功是个啥玩艺儿?”
    杨庭辉和窦玉泉的脸上都有点讪讪的,杨庭辉说:“功就是
功,就是功劳。就是功绩。今天回去要摆酒,庆祝寿春路反伏击
战的胜利o”
    梁大牙说:“你杨司令真是害死人,硬是上了鬼子的当。差点
儿把我给收拾了。这回你是得给我弄顿酒喝。”
    窦玉泉说:“这事不能怪杨司令.我也有责任,作战保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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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好。”
    梁大牙说:“那是啊,你窦副司令给咱讲的那些战术.都是扯
卵子蛋.小鬼子压根儿不像你讲的那样摆阵势,咱只好怎么顺尹
怎么打丁,要是信了你的。这样卧倒那样拐弯,连鬼子毛都拔不
掉一根。”
    窦玉泉心里虽然不自在,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说:“你汀得
好,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嘛,C)”
    梁大牙说:“那你往后就不要老是板着脸训人丁,杀猪杀屁
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梁大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地上走了,赶紧吆喝那
两个抬担架的入:“过来过宋,你们怎么闲着啦?听见杨司令跟
窦副司令的话丁没有?老子虽说没挂彩,但老子也是功臣么,你
们还是得抬着我走o”
    两个担架队员不乐意了.嘴里叽叽咕咕地看丁看杨庭辉,
说:“我们是抬伤员的。梁队长你既然没有挂彩.活蹦乱跳的。那
么入高马大的一大坨,让我们抬着.你不难为情?”
    梁大牙跟珠子一瞪:“他娘的还反了你们不成?下次作战你
们去跟鬼子玩刀子,老子抬你们。”
    说完就一把拽过担架,强行坐丁上去。
    两个担架队员不敢继续反抗.只是可怜兮兮地拿眼瞅着杨
庭辉。杨庭辉也是无奈,苦笑丁一下。
    窦五泉打了个圓场,对担架队员说:“梁队长这回的确是辛
苦了,你们也辛苦点,就抬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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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梅岭之后。杨庭辉关照让梁大牙美美地睡了一觉,自己

召集支队领导开会,商量提拔梁大牙的问题。梁大牙一觉从晌
午睡到晚上,醒来已是日落西山。
    当晚,支队部果然摆了一桌酒席。都是大碗的鱼肉,还有日
本人的罐头0
    入席不久,杨庭辉就郑重宣布,梁大牙同志由小队长升任中
队长,管辖八十多号人。
    在座的朱疆等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们顿时起开了哄,你一
碗我一碗地向梁大牙灌酒。
    梁大牙本来就是海量,今日把仗打得神气,又得到了重用,
心情好极了,自然不会推辞,宋者不拒,大碗碰得山响,喝得气冲
霄汉。
    尤其使梁大牙感到愉快的是,席面上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
窦玉泉、张普景等支队首长,还有两个女八路,就是梁大牙在榆
林寨看见过的那两位。
    杨庭辉介绍说,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叫安雪梅,是地方政权.
的区长,年轻的老革命。另外一个一一也就是引起梁大牙特别
注意的那位一一名字叫东方闻音,是大上海的学生娃呢。日军
进攻北平卢沟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就跟大同学们一起参
加呼吁抗战的学潮运动,还给上海的地下党救护过伤员。眼下
在支队政治部当宣传部长o
    “别看姑娘年轻,她的那手小楷字,连洛安州的老先生都自
愧不如呢o”杨庭辉最后强调说0
    宣传部长是个多么大的官儿,梁大牙不晓得。梁大牙也不想
晓得0在他看来,东方闻音不过是个嫩得出水的妮子。但是这
个妮子眉眼水灵,细皮嫩肉。身段子姣好飘逸,这一点梁大牙是
慧眼识珠的()
    酒过三巡,梁大牙就站起身来给众人回敬。先是向杨庭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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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剧本吧。据说原著没电视剧好看。嘿嘿,这个片子不错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