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锦大战……洪承畴降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5/01 14:12:51
是个没名气的人写的小说,不过还算比较严谨(我看比当年明月不差),大家凑合看看啊:D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内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内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内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的时候,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多少比较清静,且又纵目空旷,中午也很凉爽。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桥头警戒很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澄海楼的东边、南边、西边,不到五十丈远,有一些带着枪炮和弓弩的船只拱卫着这个禁区。更远处约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只保卫着澄海楼向海的三个方面。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藏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内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的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这正是涨潮时候,而且有风。但睡意仍在,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着几桩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赶快穿衣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瞭望。海面上月色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后浪推前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在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满白帆,向着东北开去。这时宁海城和榆关城中号角声起,在号角声中夹着鸡鸣、犬吠、马嘶。大地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洪承畴凭着栏杆望了一阵,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将门关上,坐在灯下,给住在京城的家中写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像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这是玉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玉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凭着栏杆闲看海景。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大得像车轮,红得像将要熔化的铁饼,开始一闪,从海面上露出半圆,随即很快上升,最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想离开又似乎不肯完全离开,艳红色的日边粘在波浪上,几次似乎拖长了,但终于忽然一闪,毅然离开海面,冉冉上升。

洪承畴正在欣赏海面的日出奇景,忽然听见附近几丈外泼刺一声,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跳出海面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来一点踪迹。洪承畴重新将眼光转向刚升起的红日和远处的孤立礁石姜女坟,以及绕过姜女坟东去的隐约可见的点点白帆。

洪承畴看了一阵海景,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感慨地长嘘一声。他知道兵部要派一个张若麒来到他的身边,作为监军,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着这次统兵援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关内,能否再从澄海楼上眺望这山海关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怆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身,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向他躬身说道:

“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题本今早就拜发么?”

洪承畴说:

“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的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送给兵部的咨文,内容都是报道他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后,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是!马上就派张将军骑马前去。”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壮怀欲碎。沙场静,但闻悲雁,几声清唳。三十年间征伐事,潮来潮落楼前水。问荒原烈士未归魂,凭谁祭?封疆重,如儿戏。朝廷上,纷争炽。叹金瓯残缺,效忠无计。最痛九边传首后,英雄抆尽伤心泪。漫吟诗慷慨赋从军,君休矣!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北京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日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满,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衣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入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禁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今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色,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已经预料张若麒来到以后,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畴战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

“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作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康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闭户注书,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致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学生身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存亡关乎国家成败事大,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愚见所及,三五年之内恐怕会见分晓。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战场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足。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释放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日子也不会比学生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日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

“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

“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满,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日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乱,处处战争,处处流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朝廷顾此不能顾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烟。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逼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阳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今日虏方火器之多,可与我们大明势均力敌,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今天他能够继承努尔哈赤的业绩,统一女真与蒙古诸部,东征朝鲜,南侵我国,左右逢源,可见非等闲之辈,不能轻视。”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泄露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

“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

“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大人还记得么?”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琯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马上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交并。自从辽阳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日子政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缺少一腔热血,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阳沦陷,妻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驰驱效命,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菚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性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还有,日后如能成功,朝廷对先生必有重重报赏。”

“此系国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报赏。”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日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黄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春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满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潮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作诗,只有旧日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

跃马弯弓二十年,辽阳心事付寒烟。僧窗午夜潇潇雨,起注兵书《作战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身经辽阳之战,不会有这么深沉的感慨。洪承畴说:“感慨甚深,只是太苍凉了。”他觉得目前自己就要出关,刘子政题了此诗,未免有点不吉利,但并未说出口来。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日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欢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

“望刘先生在澄海楼稍事休息,便到宁远,好一起商议戎机。今夜临别之时,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日必来,一定会今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①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倘若局势不利,学生惟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禁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欢喜岭上,遥望大军灯笼火把蜿蜒,渐渐远去,后队的马蹄声也渐渐减弱,终于旷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听到荒村中几声犬吠。是个没名气的人写的小说,不过还算比较严谨(我看比当年明月不差),大家凑合看看啊:D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内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内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内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的时候,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多少比较清静,且又纵目空旷,中午也很凉爽。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桥头警戒很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澄海楼的东边、南边、西边,不到五十丈远,有一些带着枪炮和弓弩的船只拱卫着这个禁区。更远处约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只保卫着澄海楼向海的三个方面。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藏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内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的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这正是涨潮时候,而且有风。但睡意仍在,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着几桩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赶快穿衣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瞭望。海面上月色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后浪推前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在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满白帆,向着东北开去。这时宁海城和榆关城中号角声起,在号角声中夹着鸡鸣、犬吠、马嘶。大地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洪承畴凭着栏杆望了一阵,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将门关上,坐在灯下,给住在京城的家中写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像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这是玉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玉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凭着栏杆闲看海景。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大得像车轮,红得像将要熔化的铁饼,开始一闪,从海面上露出半圆,随即很快上升,最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想离开又似乎不肯完全离开,艳红色的日边粘在波浪上,几次似乎拖长了,但终于忽然一闪,毅然离开海面,冉冉上升。

洪承畴正在欣赏海面的日出奇景,忽然听见附近几丈外泼刺一声,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跳出海面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来一点踪迹。洪承畴重新将眼光转向刚升起的红日和远处的孤立礁石姜女坟,以及绕过姜女坟东去的隐约可见的点点白帆。

洪承畴看了一阵海景,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感慨地长嘘一声。他知道兵部要派一个张若麒来到他的身边,作为监军,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着这次统兵援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关内,能否再从澄海楼上眺望这山海关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怆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身,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向他躬身说道:

“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题本今早就拜发么?”

洪承畴说:

“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的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送给兵部的咨文,内容都是报道他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后,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是!马上就派张将军骑马前去。”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壮怀欲碎。沙场静,但闻悲雁,几声清唳。三十年间征伐事,潮来潮落楼前水。问荒原烈士未归魂,凭谁祭?封疆重,如儿戏。朝廷上,纷争炽。叹金瓯残缺,效忠无计。最痛九边传首后,英雄抆尽伤心泪。漫吟诗慷慨赋从军,君休矣!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北京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日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满,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衣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入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禁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今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色,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已经预料张若麒来到以后,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畴战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

“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作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康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闭户注书,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致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学生身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存亡关乎国家成败事大,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愚见所及,三五年之内恐怕会见分晓。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战场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足。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释放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日子也不会比学生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日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

“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

“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满,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日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乱,处处战争,处处流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朝廷顾此不能顾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烟。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逼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阳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今日虏方火器之多,可与我们大明势均力敌,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今天他能够继承努尔哈赤的业绩,统一女真与蒙古诸部,东征朝鲜,南侵我国,左右逢源,可见非等闲之辈,不能轻视。”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泄露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

“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

“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大人还记得么?”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琯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马上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交并。自从辽阳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日子政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缺少一腔热血,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阳沦陷,妻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驰驱效命,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菚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性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还有,日后如能成功,朝廷对先生必有重重报赏。”

“此系国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报赏。”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日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黄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春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满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潮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作诗,只有旧日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

跃马弯弓二十年,辽阳心事付寒烟。僧窗午夜潇潇雨,起注兵书《作战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身经辽阳之战,不会有这么深沉的感慨。洪承畴说:“感慨甚深,只是太苍凉了。”他觉得目前自己就要出关,刘子政题了此诗,未免有点不吉利,但并未说出口来。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日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欢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

“望刘先生在澄海楼稍事休息,便到宁远,好一起商议戎机。今夜临别之时,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日必来,一定会今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①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倘若局势不利,学生惟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禁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欢喜岭上,遥望大军灯笼火把蜿蜒,渐渐远去,后队的马蹄声也渐渐减弱,终于旷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听到荒村中几声犬吠。
七月将尽时候,在宁远城外的旷野里和连绵不断的山岗上,草木已经开始变黄。这里的秋天本来就比关内来得早,加上今年夏季干旱,影响了农事,田园一片荒凉,再加上四处大军云集,骡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来得更早。

一日午后,申末酉初,海边凉风阵阵,颇有关内的深秋味道。虽然只有三四级风,海面上的风浪却是很大。放眼望去,一阵一阵的秋风,一阵一阵的浪涛,带着白色浪尖,不停地向海岸冲来,冲击着沙滩、礁石,也涌向觉华岛,拍击着觉华岛的岸边,飞溅起耀眼的银花。这时候,运粮船和渔船,大部分都靠在觉华岛边的海湾处,躲避风浪,但也有些大船,满载着粮食,鼓满了白帆,继续向北驶去。这些大船结队绕过觉华岛,向着塔山和高桥方面前进,一部分已经靠在笔架山的岸边,正在卸下粮食。

从海边到宁远城,每隔不远,便有一个储存军粮的地方,四围修着土寨、箭楼、碉堡,有不少明军驻守,旗帜在风中飘扬。

洪承畴带着一群将军、幕僚和扈从兵士,立马海边,正回头向觉华岛和大海张望。他们是上午去觉华岛的,刚刚乘船回来,要骑马回城。因为风浪陡起,担心粮船有失,所以立马回顾。望了一阵,他颇为感慨地说:

“国家筹措军粮很不容易,从海路运来,也不容易。现在风力还算平常,海上已经是波涛大作。可见渤海中常有粮船覆没,不足为奇。”

一个中年文官,骑马立在旁边。他是朝廷派来不久的总监军、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听了洪承畴的话,赶快接着说:

“大人所言极是。正因为军粮来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着要解锦州之围,免得劳师糜饷。”

候补道衔、行辕赞画刘子政在马上听了张若麒的话,微微冷笑。正要说话,看见洪承畴使个眼色,只得忍住。洪承畴叫道:

“吴将军!”

“卑镇在!”一位只有三十出头年纪的总兵官在马上拱手回答,赶快策马趋前。

洪承畴等吴三桂来到近处,然后态度温和地对他说:“这觉华岛和宁远城外是国家军粮屯积重地,大军命脉所在,可不能有丝毫疏忽。后天将军就要前赴松山,务望在明天一日之内,将如何加固防守宁远和觉华岛之事部署妥帖。以备不虞。有的地方应增修炮台、箭楼,有的地方应增添兵力,请照本辕指示去办。只要宁远和觉华岛固若金汤,我军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大胆与敌人周旋于锦州城外。”

“卑镇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办,决不敢有丝毫疏忽,请大人放心。”

洪承畴望着他含笑点头,说:“月所将军,倘若各处镇将都似将军这样尽其职责,朝廷何忧!”

“大人过奖,愧不敢当。”

在洪承畴眼中,吴三桂是八个总兵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明白吴三桂是关外人,家族和亲戚中有不少人是关外的有名武将。如果他能够为朝廷忠心效力,有许多武将都可以跟着他为朝廷效力;如果他不肯尽心尽力,别的武将自然也就会跟着懈怠。何况他是固守锦州的祖大寿的亲外甥,而祖家不仅在锦州城内有一批重要将领,就在宁远城内也很有根基。想到这里,洪承畴有意要同他拉拢,就问道:

“令尊大人近日身体可好?常有书子来么?”

吴三桂在马上欠身说:“谢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闲居京师,优游林下。虽已年近花甲,尚称健旺。昨日曾有信来,只说解救锦州要紧,皇上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时也常常询问关外军情,不免叹气。”

洪承畴的心头猛一沉重,但不露声色,笑着问:“京师尚有何新闻?”

“还提到洛阳、襄阳的失守,以及杨武陵沙市自尽,使皇上有一两个月喜怒无常,群臣上朝时凛凛畏惧,近日渐渐好了。这情况大人早已清楚,不算新闻。”

洪承畴点点头,策马回城。刚走不过两里,忽然驻马路旁,向右边三里外一片生满芦苇的海滩望了一阵,用鞭子指着,对吴三桂说:

“月所将军,请派人将那片芦苇烧掉,不可大意。”

“是,大人,我现在就命人前去烧掉。”

在吴三桂命一个小校带人去烧芦苇海滩时,洪承畴驻马等候。监军张若麒向洪承畴笑着说:

“制台大人久历戎行,自然是处处谨慎,但以卑职看来,此地距离锦州尚远,断不会有敌骑前来;这海滩附近也没有粮食,纵然来到,他也不会到那个芦苇滩去。”

洪承畴说:“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则要提防细作前来烧粮,二则要提防战事万一变化。平日尚需讲安不忘危,何况今日说不上一个安字。”

等芦苇滩几处火烟起后,洪承畴带着一行人马进城。快进城门时,吴三桂对刘子政拱手说道:

“政翁,请驾临寒舍小叙,肯赏光么?”

刘子政拱手陪笑说:“制台大人原是命学生今晚到贵辕拜谒,就明日如何进军松山的事,与将军一谈。俟学生晚饭之后,叩谒如何?”

吴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饭后方赐辉光,难道寒舍连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么?”

张若麒已经接受了吴三桂的邀请,在马上回头说:“政老不必推辞,我们都去吴将军公馆叨扰,请不要辜负吴将军的雅意盛情。借此机缘,你我长谈,拜领明教,幸何如之!”

刘子政知道吴三桂是一个好客的人,看出他颇具诚意,同时也听出来张若麒有意同他谈谈对敌作战的看法。他讨厌这个年轻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犹豫一下,便请洪承畴的一位幕僚转告制台,说他晚饭时要到吴公馆去,不能在行辕奉陪。

吴三桂的书房虽然比较宽敞,但到底是武将家风:画栋雕梁和琳琅满目的陈设,使人感到豪华有余而清雅不足。书房中也有琴,也有剑,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风雅。作为装饰,还有两架子不伦不类的书籍,有些书上落满了尘埃,显然是很久没有人翻动。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刘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数都是赝品,而且有些东西十分庸俗,只有少数几件是真的。倒是有一个水晶山子,里头含着一个水胆,晶莹流动。这样的水晶山子,水胆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几把圈椅蒙着虎皮。几幅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画,董其昌的字。当时董其昌的字最为流行,但刘子政看了,觉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迹。有一副对联,是吴三桂的一个幕僚写的:

深院花前留剑影

幽房灯下散书声

正看着对联,马绍愉来到了。是吴三桂特意请他来吃晚饭的。

马绍愉原在兵部衙门做一个主事官,和张若麒同在职方清吏司。虽然张若麒是职方郎中,是主管官,马绍偷是他的部属,但是他两个人关系较密,可以无话不谈。自从张若麒受命监军之后,就推荐马绍愉也来军中,为的是一则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则让马绍愉能够乘机立下一点军功,得一条升迁捷径。马绍愉对于车战本来一窍不通,由于张若麒一手保荐,说他可教练兵车,得到皇上钦准,同他一起来到关外赞画军务。他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就住在宁远城中,只等锦州解围之后,因军功获得优叙。

当下他同大家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那副对联上。张若麒称赞这副对联的对仗工稳,十分典雅。马绍愉随声附和,赞扬不止。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吴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说话较有斤两。吴三桂心中高兴,不住哈哈大笑。有一个幕僚说:

“这副对联恰恰是为我们镇台大人写照。镇台大人不但善于舞剑,也喜欢读书,所以这副对联做得十分贴切。”

吴三桂说:“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进京,应该送到裱褙胡同墨缘斋汤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于是有人建议最好送胡家裱店,说汤家待店虽系祖传,但是近来徒有虚名,裱工实际不如胡家。吴三桂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他忽然发现刘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并不称赞。他感到有些奇怪,就问道:

“政翁原是方家,请看这对联究竟如何?”

刘子政说:“近世书家多受董文敏流风熏染,不能独辟蹊径。这位先生的书法虽然也是从董字化出,但已经打破藩篱,直向唐人求法,颇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单就书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对联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气。军门乃当今关外虎将,国家干城。此联虽比吟风弄月之作高了一筹,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吴三桂心中不快,勉强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请书写屏联。今日已为张若麒和马绍愉准备了纸墨。现在见刘子政自视甚高,便先请刘写副对联,有意将他一军,使他不要随意褒贬。张若麒和马绍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刘的笑话。张若麒在心中说:

“一个行伍出身的老头子,从军前仅仅是个秀才,过蒙总督器重,不知收敛,处处想露锋芒,未免太不自量!”

刘子政看出来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话,特别是张若麒的神情令他极其厌恶。他胸有成竹,有意在这件小事上使张若麒辈不敢对他轻视。于是他摇摇头,淡淡一笑,表示推辞,说他少年从军,读书不多,未博一第,实不敢挥毫露丑,见笑大方。吴三桂说:“请政老随便写一副,留下墨宝,使陋室生辉,也不负此生良遇。”

张若麒也含着讽刺的语意说:“政老胸富韬略,闲注兵书,足见学养深厚,何必谦逊乃尔!”

刘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说:“既然苦辞不获,只好勉强献丑了。”随即略一沉思,挥笔写成一联,字如碗大,铁画银钩,雄健有力,又很潇酒,不带半点俗气。一个幕僚摇头晃脑地念道:

常思辽海风涛急,欲报君王圣眷深。

吴三桂大为叫好,众幕僚也纷纷叫好。张若麒心中暗暗吃惊,不敢再轻视刘子政非科甲出身。

吴三桂又请张若麒写副对联。张自知一时想不出这样自然、贴切、工稳,寓意甚佳的对联,只好写副称颂武将功勋的前人对联,敷衍过去。马绍愉坚辞不写,吴三桂也不勉强。

吴三桂问刘子政:“制台大人有何钧谕?”

“事关军机。”

众人一闻此言,自动退出。

张若麒问:“我同马主事也要退出么?”

刘子政说:“大人是钦派监军大臣,马主事赞画军务,自然都无回避之理。”他转过眼睛望着吴三桂,接着说:“制台大人命学生向军门说的是两件事:一是要军门务必留下一位谨慎得力将领,防护粮草;二是请军门奉劝左夫人不要随大军去救锦州。”

吴三桂说:“家舅母一定要去,实在无法劝阻。前天我多说了几句,她就将我痛责一顿,说我不念国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难。”

大家谈到左夫人,都觉得她在女流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虽然并不带兵打仗,却是弓马娴熟,性情豪爽,颇有男子气概。几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寿在大凌河作战被俘,投降了满洲,被皇太极放回锦州。祖大寿假装突围逃回,答应将锦州献给清朝。左夫人坚决反对投降,劝祖大寿说:“你既然回来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罢。我们死守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谢罪,把你如何战败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虏,赚回性命,仍然尽忠报国,这一片诚意,如实上奏,听凭皇上处分。事关千秋名节,万万不可背主降敌!”后来祖大寿果然听她的话,将被俘经过上奏皇上。崇祯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驻守锦州。这件事在辽东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谈起左夫人,都带有几分敬意。张若麒和刘子政自从到宁远城以来,也经常远远望见左夫人,虽然年逾五旬,却能开劲弓,骑烈马,每日率领仆婢,出城练习骑射,也知道她家里养了二三百个家丁,成为死士,武艺精强。

张若麒赞同左夫人去,认为援锦必可得胜,此去并无妨碍。刘子政摇头表示不同意,认为援锦胜败现在还看不出来,前路困难甚多,不必让左夫人冒此凶险。张若麒说:

“政老未免过于担忧。我们这一次用兵与往日不同。洪总督久历戎行,对于用兵作战,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个总兵官,俱是久经战阵,卓著劳绩。十余万人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解锦州之围,看来并不如政老所想的那么困难。一旦大军过了松山,建虏见我兵势甚强,自会退去。若不退去,内外夹击,我军必胜。”

刘子政冷冷一笑说:“自从万历末年以来,几次用兵,都是起初认为必胜,而最后以失败告终。建虏虽是新兴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请不要轻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今日正要慎于料敌,先求不败,而后求胜。我军并非不能打胜,但胜利须从谨慎与艰难中来。”

张若麒力图压服刘子政,便说:“目前皇上催战甚急,我们只有进,没有退;只能胜,不能败。只要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勇于杀敌,必然会打胜仗。岂可未曾临敌,先自畏惧?政老,吾辈食君之禄,身在军中,要体谅皇上催战的苦心。”

刘子政立刻顶了回去:“虽有皇上催战,但胜败关乎国家安危,岂可作孤注一掷!”

“目前士气甚旺,且常有小胜。”

“士气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张大人可曾到各营仔细看看,亲与士卒交谈?至于所谓小胜,不过是双方小股遭遇,互有杀伤,无关大局。今天捉到虏军几个人,明天又被捉去几个人,算不得真正战争。真正战争是双方面都拿出全力,一决胜负,如今还根本谈不到。倘若只看见偶有小胜,只看见抓到几个人,杀掉几个人,而不从根本着眼,这就容易上当失策。”

吴三桂看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刘子政已经有几番想说出更厉害的话,只是暂时忍住而已,再继续争持下去,必然不欢而散。他赶紧笑着起身,请他们到花厅入席。

在酒宴上,吴三桂有意不谈军事,只谈闲话,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几个歌妓出来侑酒,清唱一曲,但终不能使酒宴上气氛欢乐。于是他挥退了歌妓,叹口气说:

“敝镇久居关外,连一个歌妓也没有好的。你们三位都是从京城来的,像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们的眼下。什么时候,战争平息,我也想到京城里去饱饱眼福。”

下边幕僚们就纷纷谈到北京的妓女情况。张若麒为着夸耀他交游甚广,谈到田皇亲府上喜欢设酒宴请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马绍愉与田皇亲不认识,但马上接口说:

“田皇亲明年又要去江南,预料必有美姬携回。吴大人将来如去北京,可以到皇亲府上以饱眼福。”

吴三桂笑着说:“我与田皇亲素昧平生,他不请我,我如何好去?”

张若麒说:“这,有何难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诉田皇亲设宴相邀,以上宾款待将军。到那时红袖奉觞,玉指调弦,歌喉宛转,眼波传情,恐将军……哈哈哈哈!”

吴三桂也哈哈大笑,举杯敬酒。宾主在欢笑中各饮一杯,只有刘子政敷衍举杯,强作笑容,在心中感叹说:

“唉,十万大军之命就握在这班人的手中!”

吴三桂笑饮满杯之后,忽然叹口气说:“刚才说的话,只能算望梅止渴,看来我既无缘进京,更无缘一饱眼福。”

张若麒问:“将军何出此言?”

吴三桂说:“张大人,你想想,军情紧急,守边任重。像我们做武将的,鏖战沙场才是本分,哪有你们在京城做官为宦的那样自由!”

张若麒说:“此战成功,将军进京不难。”

马绍愉紧接着说:“说不定皇上会召见将军。”

吴三桂不相信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姑妄听之,哈哈大笑。

这时忽报总督行辕来人,说制台大人请刘老爷早回,有要事商议。刘子政赶快起身告辞。吴三桂也不敢强留,将他送出二门。席上的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

“可能从京城来有紧急文书,不然洪大人不会差人来催他回去。”

张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陈尚书得到了他的密书,写信来催洪承畴火速进兵。但他对此事不露出一个字,只是冷言冷语地说:

“不管如何,坐失戎机,皇上决不答应。”

大家无心再继续饮酒,草草吃了点心散席。张若麒和马绍愉正要告辞,被吴三桂留住,邀进书房,继续谈话。

正谈着,左夫人派人来告诉吴三桂,说她刚才已面谒洪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将率领家丁随大军去解锦州之围。并说已备了四色礼物,送到张大人的住处,交张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报其催促大军援救锦州之情。张若麒表示了谢意。

吴三桂趁此机会,也送了张若麒、马绍愉一些礼物、银子。他们推辞一阵,也都收下。吴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别是喜欢拉拢从北京来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来此,必邀吃酒,必送礼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偕同总监军张若麒率领大批文武要员和数千名督标营的步骑精兵从宁远出发。吴三桂率领一群文武官员出城送行。

张若麒同马绍偷走在一起。马绍愉不相信能打胜仗,启程之后,转过一个海湾,看见左右并无外人,全是张若麒的心腹随从,就策马向前,与张若麒并马而行,小声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张若麒点点头,心中明白。昨晚从吴三桂的公馆出来后,他们就回到监军驻节宅中作了一番深谈。张若麒的心情轻松,谈笑风生,认为此次进兵,只要鼓勇向前,定能打胜。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说话,对马绍愉说,必须对“东虏”打个大胜仗,才能使朝廷专力剿灭“流贼”。马绍愉认为对“东虏”迟早要讲一个“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进兵,目的在能打出一个“和”字,在胜中求和。张同意他的看法,但对胜利抱着较大的侥幸心理。

八位总兵官除吴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桥和松山一带。吴三桂的一部分人马也到了高桥附近,只是他本人为部署宁远这个军事重地的防守,尚须到明天才能动身。从高桥到松山大约三十里路,众多军营,倚山傍海,星罗棋布。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鼓角互应。自从辽阳战役以后,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师。刘子政看着这雄壮的军容,心中反而怀着沉重的忧虑。他在马上想到昨晚洪承畴收到的陈新甲的催战书信,深为洪承畴不断受朝廷的逼迫担忧,心中叹息说:

“朝廷别无妙算,惟求侥幸,岂非置将士生命与国家安危于不顾!”

自从来到关外以后,洪承畴驻节宁远,已经来塔山、杏山、高桥①和松山一带视察过一次。今天是他将老营推进到松山与杏山之间,顺路再作视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桥到塔山附近屯粮的地方。这里是丘陵地带,无险山峻谷作屏障,最容易被敌人的骑兵偷袭,也容易被骑兵截断大路。他一直骑马走到海边,指示该地守军将领应如何防备偷袭。现在,他立马高处,遥望塔山土城和东边海中的笔架山②,又望望海面上和海湾处点缀的粮船和渔船,挥退从人,只留下辽东巡抚邱民仰、监军张若麒和赞画刘子政在身边,口气沉重地说:

“我们奉命援锦,义无返顾,但虏方士气未衰,并无退意,看来必有一场恶战,方能决定胜负。此地是大军命脉所系,不能有半点疏忽。倘有闪失,则粮源断绝,全军必将不战瓦解,所以我对此处十分放心不下。”

邱民仰说:“这里是白广恩将军驻地,现有一个游击守护军粮。看来需要再增加守兵,并派一位参将指挥。”

“好,今天就告诉白将军照办。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张若麒正在瞭望一个海湾处的成群渔船,回头答道:“大人所虑极是。凡是屯粮之处,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畴本来打算到了松山附近之后,命各军每前进一步都抢先掘壕立寨,步步为营,不急于向锦州进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密书,使他没法采取稳扎稳打办法。如今想到那封密书中的口气,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当天晚上,他驻在高桥,与刘子政等二三亲信幕僚密商军事。大家鉴于辽阳之役和大凌河之役两次大败经验,力主且战且守,并于不战时操练人马,步步向锦州进逼。他们认为与敌人相持数月,等到粮尽,清兵必然军心不固,那时全师出击,方可获胜。洪承畴又将陈新甲的催战书子拿出,指着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读出。那位幕僚读道:

近接三协之报,云敌又欲入犯。果尔则内外交困,势莫可支。一年以来,台臺①麾兵授锦,费饷数十万面锦围未解,内地又困。斯时台臺滞兵松、锦,徘徊顾望,不进山海则三协虚单,若往辽西则宝山空返②,何以副圣明而谢朝中文武诸臣之望乎?主忧臣辱,台臺谅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洪承畴苦笑说:“我身任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与陈方垣是平辈同僚,论资历他算后进。在这封书子中,他用如此口气胁迫,岂非是无因?”

一个幕僚说:“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说话。另外,张监军并不深知敌我之情,好像胜利如操左券,也会使本兵对解锦州之围急于求成。”

刘子政说:“朝廷不明情况,遥控于千里之外,使统兵大员,动辄得咎,如何可以取胜!”

他们密议到深夜,决定给皇上上一道奏本,详陈利害,提出且战且守,逐步向锦州进逼的方略。同时给陈新甲写封长信,内容大致相同。因为刘子政通晓关外形势,且慷慨敢言,决定派他携带奏本和给陈新甲的书信回京,还要他向陈新甲面陈利害。

第二天拂晓,刘子政来向洪承畴辞行。他深知几个总兵官大半怯战,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预感到大军前途十分不妙。他用忧虑的目光望着洪承畴说:

“卑职深知大人处境艰难,在军中诸事掣肘,纵欲持重,奈朝中与监军惟知促战何!望大人先占长山地势,俯视锦州,然后相机而动。只要不予敌以可乘之机,稍延时日,敌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过,贸然一战。”

洪承畴苦笑说:“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边监军者尚非中使。”
在刘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畴又接到催促进兵的手谕。张若麒催战更急,盛气凌人。洪承畴害怕获罪,不得不向清营进逼。

明军八总兵的人马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拔营前进。八月初,有五万人过了松山,占领了松山与锦州之间的一带山头。步兵大军在山上树立木城,安好炮架。岭下驻扎的多是骑兵,环绕松山三面,设立营栅。两山之间,共列七处营垒,外边掘了长壕。

洪承畴偕巡抚邱民仰登上松山高处,俯瞰不规则的锦州城。房舍街巷,历历在目。辽代建筑的十三层宝塔,兀立在蓝天下,背后衬着一缕白云。适遇顺风,隐约地传过来塔上铃声。一道称做女儿河的沙河流经松山与锦州之间,曲折如带。包围锦州的清兵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安营立寨,外掘三重壕沟,以防城内明兵突围。另外,清军面对松山和左边的大架山上也有许多营垒,防御严密,多是骑兵。

仔细观察了一阵,洪承畴看不出清营的弱处何在。正在寻思,忽见一队骑兵约二三百人,拥着一员女将,从山后出来,直驰清营附近,张望片刻,等清兵大队准备冲出时,又迅速驰往别处。如此窥探了三处敌营,方驰返吴三桂的营寨。邱民仰不觉叹道:

“左夫人解救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敌兵虚实。今日上午,我到吴镇营中,她对我说,锦州樵苏断绝,势难久守,请我转恳大人,乘我士气方锐,火速进攻敌垒,内外夹击,以救危城军民。不知大人决定何时进兵?”

洪承畴说:“锦州城内不见一棵树木,足见已经薪柴烧尽,恐怕家具门窗也烧得差不多了。解救锦州之围,你我同心。只是遍观敌垒,看不出从何处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试敌人虚实。”

第二天早晨,明军出动三千骑兵,分为三支,直冲清兵营垒,侦察虚实。马蹄动地,喊杀震天。在松山一带扎寨的各营人马,呐喊擂鼓助威。骑兵冲近清营时,清营三处营门忽开,驰出三支骑兵迎战,人数倍于明军。明骑兵稍事接杀,便向后退,进入步兵营中。清兵气势甚锐,追击不放,打算冲击明军的步兵营。明军故意放清军进来,火炮齐发,箭如雨下。清军死伤很重,赶快退回。

随即清军大队又来,多是骑兵,共约一万余人,从松山的西面向东进攻,争夺松山的高岭。明兵奋勇抵抗,使清军不得前进。明军反攻,也难得手。这时被围困在锦州城中的祖大寿乘机派兵呼噪出城,夹击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宽又深的壕沟,越不过去,有很多人在壕沟外中了炮火弩箭,死伤满地。鏖战多时,锦州明军和松山明军终难会合。祖大寿只得鸣锣收兵回城。在松山西北面激战的明清两军死伤相当,各自收兵。

经过这次接战,洪承畴更确知清军防守坚固,一时难于取胜,与祖大寿在锦州城外会师的希望很难实现。他知道各总兵本来就存心互相观望,不肯向前,倘若原来就不旺盛的明军士气一旦受挫,则各营势必会军心动摇。从几个俘虏口中,他得知清营中传说老汗王即将由沈阳启程,亲率满、蒙大军前来。他料想未来数日之后必有一场恶战。敌方等到老憨王的援军来到,一定会全力以赴,进行决战;而他麾下诸将恐怕没几个甘心为国家效死疆场。想到这里,他不再希望侥幸胜利,只求避免辽阳之役的那种败局再次出现。

当天晚上,他两次派亲信幕僚去吴三桂营中,劝左夫人速回宁远。因为他担心一旦决战不利,左夫人阵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寿没有顾恋,就会向敌人献出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畴在松山西南面的老营中召集诸将会议,以尽忠报国勖勉诸将,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决战,并将如何保护海边军粮的事,作了认真筹划,特别将保护笔架山军粮的责任交给王朴,守高桥的责任交给唐通,而使白广恩全营驻守松山西麓,以备决战。送出诸将的时候,他将吴三桂叫住,问道:

“月所将军,令舅母已经动身回宁远了么?”

吴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劝谕,于今早率领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时已过高桥了。”

“未能一鼓解锦州之围,使令舅母怆然返回,本辕殊觉内疚!”

“眼下情势如此困难,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当敌人大举来犯之时,家舅母率家丁杂在将士中间,亲自射死几个敌人,也算为救锦州出了力量。她说虽未看见锦州解围,也不算虚来一趟。只是今早动身时候,她勒马高岗,向锦州城望了一阵,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泪来,说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见面了。”

洪承畴说:“两军决战就在数日之内。倘若上荷皇上威灵,下赖将士努力,一战成功,锦州之围也就解了。”

吴三桂刚走,张若麒派飞骑送来书信一封,建议乘喝竿未至,以全力进攻清营。洪承畴看过书子,心里说:“老夫久在行间,多年督师。你这个狂躁书生,懂得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厌恶表情,反而含笑向来人问:

“张监军仍在海边?”

“是,大人,他在视察海运军粮。”

洪承畴笑一笑,说:“你回禀监军大人,这书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决战到来时,各营能固守数日,先挫敌人锐气,再行反攻,于是亲赴各紧要去处,巡视营垒,鼓励将士。

清兵围攻锦州的主帅是多罗睿郡王多尔衮。他是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多尔衮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岁,为人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深得皇太极的喜爱。皇太极于天聪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尔蒙古族多罗特部,多尔衮十七岁,在战争中立了大功,显露了他智勇兼备的非凡才能。皇太极赐给他一个褒美的称号墨尔根代青,连封爵一起就称做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位王爵,人们称他为墨尔根王。在爱新觉罗氏众多亲王、郡王和贝勒、贝子中,都没有得过这样美称。去年在围困锦州的战争中他处事未能尽如皇太极的意,几个月前被降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也同时降为郡王。

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领兵打仗,建立战功,二十岁掌清国吏部的事,但以后仍以领兵打仗为主。崇祯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入畿辅,在巨鹿的蒿水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入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领饱掠的满洲兵经过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长城。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几十座府、州、县城池,俘虏去的汉族男女四五十万。

从去年起,他奉命在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与明军作战,围困锦州。今年以来,对锦州的围困更加紧了,同时还要准备抵挡洪承畴统率明朝的援军来到。他和豪格统率的部队以满洲人为主体,包括蒙古人、汉人、少数朝鲜人,大约不到三四万,虽然比较精强,但人数上比明朝的援军差得很远。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畴交过手,只晓得洪承畴在明朝任总督多年,较有战争阅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高位和虚名的大臣可比。他还知道洪承畴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粮草也充足,这些情况都是当年的卢象升万万比不上的。

最近以来,他一直注视着明朝援军的动向,知道明军在向松山一带集结,已经基本完成。这几天又哄传洪承畴已从宁远来到松山,决心与清军决战,以解锦州之围。他感到不可轻敌。为了探听明军虚实,他几次派出小规模的骑兵和步兵向松山附近的明军进行试探性的攻击,结果互有杀伤,清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这天,他把豪格叫到帐中,屏退闲人,商议对明军作战的事。

豪格比多尔衮小两岁。他虽然是皇太极的长子,但满洲制度不像汉族那样“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将来究竟谁是继承皇位的人,完全说不定,因此豪格在多尔衮面前没有皇储的地位,而只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说话。虽然他内心对多尔衮怀有忌妒和不满情绪,但表面上总是十分恭敬,凡事都听多尔衮的。他两人都喜爱吸旱烟,都有一根很精致名贵的旱烟袋,平时带在腰间。这时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话,毡帐中飘散着灰色的轻烟和强烈的烟草气味。

他们从几天来两军的小规模接触谈起,一直谈到今后的作战方略,商量了很久。尽管他们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向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情况大大不同,因此对于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尔衮说:“几天来打了几仗,双方都只出动了几百人,昨天出得多一点,也不过一两千人。可以看出,南军的士气比往日高了,像是认真打仗的样儿。南朝的兵将,从前遇到我军,有时一接仗就溃了,有时不等接仗就逃了,总是避战。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顶着打。豪格,你说是么?”

豪格说:“叔王说的是,昨天我亲自参加作战,也感到这次明军确非往日可比。”

“你估计洪承畴下一步会怎样打法?”

“我还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爷,你看呢?”

多尔衮说道:“依我看啊,洪承畴有两种打法,可是我拿不准他用哪一种。一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就是先占领松山附近的有利地势,这一点他们已经做到啦。现在从松山到大架山,已经布满了明朝的人马。倘若明军在占领有利地势后,暂时不向锦州进逼,只打通海边的运粮大道,从海上向困守在锦州的祖大寿接济粮食。这样,锦州的防守就会格外坚固,松山一带的阵地也会很快巩固起来。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很是不利。我担心洪承畴会采用这种打法。他不向我们立即猛攻,只是深沟高垒,与我们长期相持,拖到冬天,对我们就……就很不利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向豪格望了一会儿,看见豪格只是很注意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继续说下去:

“围攻锦州已经一年,我军士气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气会更加低落。我们的粮食全靠朝鲜接济,如今朝鲜天旱,听说朝鲜国王李倧不断上表诉苦,恳求减免征粮。辽东这一带也是长久干旱,自然不会供应大军粮草,如到冬天,朝鲜的粮食接济不上来,辽东本地又无粮草。如何能够对抗明军?我担心洪承畴在打仗上是个有经验的人,看见从前明军屡次贸然进兵吃了败仗,会走这步稳棋。”

豪格问道:“叔王刚刚说洪承畴可能有两种打法,另一种是怎样打法呢?”

多尔衮说:“另一种打法就是洪承畴倚仗人马众多,依靠松山地利,全力向我们猛攻,命祖大寿也从锦州出来接应。”

“我看洪承畴准是这么打法。”

“你怎么能够断定?”

“他现在兵多粮足,当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气儿为锦州解围,把祖大寿救出。听说南朝钦派一位姓张的总监军随军前来,催战得急。”

多尔衮摇头说:“我担心洪承畴阅历丰富,是一个很稳重的人。”

“不,叔王爷。不管洪承畴多么小心稳重,顶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只好向我进攻,决不会用稳扎稳打的办法。你等着瞧,他会向我军阵地猛冲猛打,妄想一战成功。”

多尔衮笑道:“你这么说还有点道理。要是洪承畴这样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轻轻摇头说:“他就是这样打,我也担心哪!他现在确实人马多,不同往日。叔王爷担心他稳扎稳打,我倒担心他现在拼命猛攻,祖大寿又从锦州出来,两面夹攻我军。”

多尔衮将白铜烟袋锅照地上磕了两下,磕净灰烬,说道:“你只看到他们人马多,这一次士气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们的营垒很坚固,每座营寨前面都挖有很深的壕沟。如果我们坚守,他想攻过来同祖大寿会师很不容易。只要我们坚守几天,憨王爷再派一支人马来援,我们就必然大胜,洪承畴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说:“叔王爷说的有理。既然他会全力猛攻,我看现在只能一面坚守,一面派人速回盛京,请求憨王爷赶快增援。”

“这是最好的主意。我们如有一二万人马前来增援,就完全可以打败洪承畴。”

商量已定,他们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几天以后,盛京的援兵来到锦州城外,却只有几千人。老憨王皇太极派了一名内院学士名叫额色黑的,来向他们传达口谕,说道:

“敌人若来侵犯啊,你们两个王爷可不要同敌人大打,只看准时机把他们赶走就算了。明军要是不来侵犯啊,你们千万不要轻动。你们要守定自己的阵地,不要随随便便出战。”

多尔衮这时明白了皇太极是在等待时机,以便一战把洪承畴消灭在松山附近。同时他也明白,皇太极是要亲自前来对付洪承畴,所以只给他派来几千援兵,又一再叮嘱他“坚守”。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尔衮是这么一个人,他有极大的野心,远非一般将领可比。首先,他希望从他的手中为清国征服邻国,扩充疆土,恢复大金朝盛世局面。这样的雄心,在他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皇太极曾经问他:现在我国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鲜,又想征服明国,又想平定察哈尔,这三件大事,你看应该先做哪一件?多尔衮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憨王,我看应该先征服明国为是。我们迟早要进入关内,要恢复大金朝的江山,这是根本大计。”

皇太极笑着问:“如何能征服明国?”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应该整顿兵马,赶在庄稼熟的时候,进入长城,围困北京,将北京周围的城池、堡垒,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这样长期围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敝,我们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黄河。”

皇太极当时虽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却很赏识他这恢复金朝盛世局面的宏图远略。皇太极曾经让他的懂得满文的汉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学士们,将《四书》和《三国演义》翻译成满文。在满文的《三国演义》印出来后,他特地先赐给多尔衮一部,要多尔衮好好读《三国演义》,学习兵法韬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对多尔衮的特别看重。从那时起又过了两年,由于多尔衮战功卓著,便晋封为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爵亲王。因为这时汉族的制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满族学习采用,所以多尔衮的封号用汉文写就成了睿亲王。就在这一年,皇太极让多尔衮随着他带兵侵略朝鲜,占领了朝鲜的江华岛,俘虏了逃避在岛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鲜国王李倧投降。班师回来的时候,皇太极命多尔衮约束后军,带着作为人质的朝鲜国王的世子李〔氵(山王)〕、另一个儿子李淏和几个大臣的儿子返回盛京。在这一次战役中,多尔衮为清国建立了赫赫战功,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他曾经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军事的腐败情况,也知道洪承畴目前虽然兵力强盛,但士气不能持久,所以他想只要再给他二万精兵,他就能够打败洪承畴的援锦之师。倘若由他一手指挥人马夺取这一重大胜利,他就将为国家建立不朽的功勋。因此想到皇太极将要亲自率军前来,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尽管如此,他表面上仍然装作没有领会憨王的用意,又将豪格叫到帐中,商议如何再请求憨王增兵。

豪格虽然不希望多尔衮独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父亲皇太极亲自前来指挥战争。他希望能让他和多尔衮一起来指挥这一战争,打败明朝的十三万援兵,建立大功,恢复亲王称号。他们两人都互相提防,没有说出各自的真心话,不过却一致认为,只要有了援军,打败明军不难。援军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再增加二万人马就够了。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请求憨王派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马来援。济尔哈朗的父亲是努尔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极、多尔衮是从兄弟。多尔衮认为,如果派济尔哈朗来,仍然只能做他的副手,而不会夺去他的主帅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这一建议。

多尔衮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从一清早起,他就到各处巡视营垒,又连续传见在松山、锦州一带的各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以及随军前来的重要牛录章京等领兵和管事首领,当面指示作战机宜,刚才又同豪格议论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阵,再去高桥一带视察。他吩咐戈什哈,除非有紧急重要的事儿,什么人也不要前来见他。自从他明白老憨王皇太极可能亲自来指挥作战,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极其隐秘的烦恼。他本来想躺下去睡一阵,但因为那种不能对任何人流露的烦恼,他的睡意跑了,独自坐在帐中,慢腾腾地吸着烟袋。

他对皇太极忠心拥戴,同时也十分害怕。皇太极去年对他的处罚,他表面上心悦诚服,实际内心中怀着委屈。当时因许多人马包围锦州,清兵攻不进去,明兵无力出击,成了相持拖延局面。他同诸王、贝勒们商议之后,由他做主,向后移至距城三十里处驻营,又令每一旗派一将校率领,每一牛录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制备衣甲。皇太极大怒,派济尔哈朗代他领兵,传谕严厉责备,问道:“我原来命你们从远处步步向锦州靠近,将锦州死死围困。如今啊你们反而离城很远扎营,敌人必定会多运粮草入城,何时能得锦州?”多尔衮请使者代他回话:“原来驻扎的地方,草已经光了。是臣倡议向后移营,有草牧马,罪实在臣。请老憨王治罪!”皇太极又派人传谕:“我爱你超过了所有子弟,赏赐也特别厚。如今你这样违命,你看我应如何治你的罪?”多尔衮自己说他犯了该死的罪。皇太极将他和豪格降为郡王,罚了他一万两银子,夺了他两牛录的人。这件事使多尔衮今天回想起来还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会有人在老憨的身边说他的坏话,所以老憨要亲来指挥作战?……

一个四十多岁的、多年服侍他的叶赫族包衣罗托进来,跪下一只腿问道:“王爷,该用饭了,现在就端上来么?”

多尔衮问道:“朝鲜进贡的那种甜酒还有么?”

包衣罗托说:“王爷,您忘了?今日是大妃的忌日。虽说已经整整满十五年啦,可是每逢这一天,您总是不肯喝酒的。”

多尔衮的心中一动,说道:“这几天军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罗托!”

罗托见多尔衮脸色阴沉,接着劝解说:“王爷那时才十四岁,这十五年为我们大清国立了许多汗马功劳。大福晋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不枉她的殉葬尽节。王爷,这岁月过的真快!”

多尔衮说:“罗托,你还不算老,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啰嗦!”

罗托退出以后,多尔衮磕去了烟灰,等待饭菜上来。十多年来,他一则忙于为清国南征北战;二则朝廷上围绕着皇太极这位雄才大略的统治者勾心斗角;三则他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福晋和三位侧福晋,很少再想念母亲,只在她的忌日避免饮酒。今日经罗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涌上心头。那一年是天命十一年,他虚岁十四岁。太祖努尔哈赤攻宁远不克,人马损失较重,退回盛京时半路患病,死在浑河船上。他临死前将大妃纳喇阿巴亥召去,遗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后,大妃不愿死。可是皇太极已经即位憨王,催促她赶快自尽。她拖延了一两天,被逼无奈,只好自尽。在自尽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贵的首饰,人们很少看见她那样盛装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答应了她的要求,命他们三人去见母亲,并且面谕他们劝母亲赶快自尽。他们到了母亲面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说话,可是他们的心中惨痛万分。特别是多尔衮同多铎的年纪较小,最为母亲钟爱。她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痛哭不止。他们也哭,却劝母亲自尽。在他们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遗命殉葬,不要违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他们又确实爱母亲,可怜母亲,不忍心母亲自尽。所以从那时以后,多尔衮当着别人的面,不敢流露思念母亲的话,怕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但是最初两三年,他在暗中却哭过多次,在夜间常常梦见母亲。

饭菜端上来了。多尔衮为着要赶往高桥一带去察看明军营垒,不再想这段悲惨的往事,赶快吃饭。可是不知怎么,他想到皇太极近来的身体不好,说不定在几年内会死去。他心中闲想:他会要哪位妃殉葬呢?他会要谁继他为憨王呀?他决不会使豪格和其他诸子袭位。如今最受宠的是关雎宫宸妃和永福宫庄妃。宸妃生过一个儿子,活到两岁就死了。庄妃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临,今年五岁,最受憨王喜爱,可能憨王临死时会让这个小孩子承袭皇位。……他没有往下多想,只觉得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袭位;倘若豪格袭位,他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忽然,他的眼前现出来庄妃的影子,不觉从眼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认为她确实生得很美,看来十分端庄,却在一双眼睛中含有无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晋,她也很美,神态不像庄妃高贵,眉眼却像庄妃……

他正在胡思乱想,一位侍从官员进来,打千禀道:

“王爷,憨王派三位官员前来传谕!”
自从七月下旬以来,皇太极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锦州战场,原来打算要去叶赫地方打猎,也只好取消了。他几乎每天都接到从围困锦州的军中送来的密报,对于洪承畴统率的明军如何向松山附近集中,兵势如何强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于向锦州战场增援,也不向多尔衮等宣示他的作战方略。沈阳城中,表面平静,实际上逐日在增加紧张。不断地有使者带着他的密旨(多是口谕),夜间或黎明从盛京出发,分赴满洲和蒙古各部,调集人马。

他所任用的统兵作战的满族亲贵,都是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起小就在战争生活中锻炼,不打仗的时候,就借助大规模的围猎练习骑射和指挥战争。这些分领八旗的年轻贵族,从亲王、郡王到贝勒、贝子,在重大事情上没有人敢向他隐瞒实情。有时倘若有小的隐瞒,事后常有人向他禀报,他就分别轻重处罚。他一贯赏罚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赏多尔衮的统兵作战才能,几个月前将多尔衮降为郡王,只是对其围困锦州不力暂施薄罚,打算不久后军事胜利,仍恢复多尔衮的亲王爵位。他很重视这一仗,希望这一仗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打胜,为下一步进兵长城以南扫清障碍。如果能够活捉洪承畴,那就更使他称心如愿。

近来,由于明军的大举援救锦州,在沈阳城中引起来很大震动。民间有不少谣言说南朝的兵力如何强大,准备的粮饷如何充足,还说洪承畴是一个如何有阅历、有韬略的统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众位大将的爱戴,不可等闲视之。在朝臣中,也有许多满汉官员担心洪承畴倘若将锦州解围,从此以后,辽河以西就会处处不得安宁。皇太极对于盛京臣民的担心和各种谣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时,他对群臣说:

“我所担心的不是洪承畴率领十三万人马全力来救锦州,倒是担心他不肯将全部人马开来。他将人马全部开来,我们就可以一战成功,叫南朝再也没力量派兵来山海关外,连关内也从此空虚!”

这种充满自信的语言决不是故意对群臣鼓气,而确是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极的这种气概是在长期的战争和胜利中形成的。从三十六岁起他继承皇位,一直不停顿地开疆拓土,创建大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凭着血战一生,将满洲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变成辽河流域的统治民族,草创了一个兵力强盛的小小王国,不愧为当时我国北部众多文化落后的游牧部落中“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这个“运”就是历史所提供的各种条件。皇太极发扬了努尔哈赤的杰出特点,而在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两方面更为成熟。他不断招降和重用汉人协助他创建国家的工作,积极吸收高度发达的汉族封建文化为他所用。他继承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的各种具有远见的措施,努力发展生产。在他的统治时期,已经使他所属的游牧部落在辽河流域定居下来,变成以农业经济为主体,同时还发展了各种战争和生活所需的手工业,包括制造大炮的手工业在内。当然,在发展农业和手工业方面,要大量依靠俘虏的、掳掠的、投顺的和原来居住在辽河流域的汉人来贡献生产知识、经验和劳力,并且要将一部分家庭奴隶解放为农业生产力。从努尔哈赤晚年开始,经过皇太极统治的十六年,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满族社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奴隶制演变为封建制,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进步。在军事上,他征服和统一了蒙古族的各个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国东北直到黑龙江以北的众多少数民族部落,都在开始叫后金国、后来改称大清国的统一之下,成为一个新的女真民族又称做满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鲜,迫使朝鲜脱离了同明朝的密切关系,成为清国的臣属,为清国提供粮食和其他物资,有时还被迫支付人力。这对朝鲜来说是侵略和压迫,但对清国来说,却巩固了他进行扩张战争所处的地位。当时清国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极自己所夸耀的:“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远迩诸国,在在臣服。”这样,他对明朝来说是一个崛起的强敌和大患;对以满族为主体的东北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杰出人物;对朝鲜来说是一个侵略者;对伟大中国的整体发展来说,则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他刚刚五十岁,虽然已经发胖,也开始有了暗病,有时胸闷,头晕,但从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满面红光,双目有神。因为他正处在一生事业接近高峰的时候,因此无论在行动上,谈话中,他都表现出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当他得到多尔衮和豪格的驰奏,知道洪承畴亲率八个总兵官已经全部到达松山一带,越过了大架山,占据松山,正在向锦州进逼时,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亲自前去,多尔衮等可能吃亏。于是他决定八月十一日,率领新召集到盛京的三万人马启程,今夜驰赴松山一带。

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别多。尽管后妃们和王公大臣们为他求过神,许过愿,萨满们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几种草药,但流血仍然不止。本来选定八月十一日是个出征吉利的日子,却不能动身,只好推迟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迟到十五日。由于前方军情紧急,他不能再推迟了,不得已带兵启程。这天辰牌时候,皇太极带着随征的诸王、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抚近门,走进堂子,在海螺和角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率领三万大军启程,向锦州进发。

随行的人除满、蒙诸王、贝勒和满汉大臣、医生和萨满之外,还有朝鲜国王的世子、大公、质子以及他们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举行较大规模的打猎,皇太极总是命朝鲜世子等奉陪。这一次去同明军决战,他也要带着他们,目的是让将来要继承朝鲜国王位的李〔氵(山王)〕及其左右臣仆,亲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他最宠爱的关雎宫宸妃博尔济吉特氏独蒙特许,骑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辽河西岸的一个地方,照料他服下汤药。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马走了很远,才眼泪汪汪地勒转马头,在婢女和护卫的簇拥中返回沈阳。

皇太极的鼻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几天流得那么凶了。流的时候就用一个盘子在马上接住,继续行军。这样又断断续续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开始好起来,心情愉快。为着赶路,晚上宿营很迟。那天晚上,诸王、贝勒、大臣照例到御帐中向他请安,祭神,看萨满跳神念咒,然后坐下来共议军国大事,主要是对明军的围攻之策。皇太极笑道:

“我但恐敌人听说我亲自来到,会从锦州和松山一带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敌兵不逃,我必令你们大破此敌,好像放开猎犬追逐逃跑的野兽一样。获胜很容易,不会叫你们多受劳苦。我那些已经决定的攻战办法,你们都知道,可千万不要违背,不要误事,好生记着!”

随他出征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贝勒多铎等一齐向他奏道:

“请憨王慢慢儿走,让臣等先赶往松山。”

皇太极摇摇头说:“行军打仗嘛,为的是克敌制胜,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飞啊,就要飞去,怎么要我慢走!”

一连走了几天。八月十九日黄昏,皇太极到了松山附近的卧龙山。他打算在卧龙山休息半夜,再继续前进,插到明军背后,将他的御营摆在塔山北边不远的高桥。这样,就将十万明军的退路截断了。这是很大胆的一着。决定之后,他就派遣内院大学士刚林、学士罗硕去见多尔衮和豪格,传达他的口谕:“我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额真拜尹图、多罗额驸英俄尔岱带的兵,还有科尔沁土谢图亲王的兵、察哈尔琐诺木卫察桑等带的兵,先到高桥驻营。等我到的时候,就可以把松山、杏山一起合围。”于是刚林等人骑马出发了。

围困锦州的诸王、贝勒、大臣和将士们听说老憨王御驾亲来,勇气陡然大增,到处一片欢呼。但多尔衮和豪格对于憨王驻兵高桥一事却很不放心,因此又让刚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陈他们的意见,说:

“现在圣驾已经来到,臣等勇气倍增,惟有勇跃进击,为国家建立大功。靠着皇上天威,臣等决不害怕敌人。可是军中形势,不得不对皇上说清楚。目前明朝新来的人马众多,臣等几个月来围困锦州,屡经攻战,将士也有不少损伤。现在皇上说要先在高桥驻营,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敌兵为我们逼迫得紧,约会锦州、松山的兵内外夹攻,协力死战,万一我军有失,就不好办了。不如皇上暂且驻在松山、杏山之间,不要驻到高桥,这样就安全了。只要憨王万安,臣等作战也会有更大的勇气。”

皇太极听了,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就决定把他的御营驻在松山、杏山之间。随即又派刚林等去告诉多尔衮和豪格:

“我若在松山、杏山之间驻营,敌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会俘虏、斩获得那么多。既然你们劝我不驻在高桥,也只好如此吧。”

之后,他就继续率领大军进发,往松山、杏山之间前去。沿路的诸王、贝勒、将士们看见他前边的简单仪仗队和前队骑兵,知道是憨王经过,人人欢跃,远近发出来用满洲语呼喊“万岁”的声音。

八月二十日凌晨,洪承畴还不知道皇太极已经来到。他继续指挥明军向北猛攻,企图与锦州守军会师。松山东南隔着妈妈头山、小凌河口的滨海一带是接济军粮的地方,前天他已经在妈妈头山和滨海处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张若麒自请偕马绍愉等驻守海边,保护粮运。洪承畴欣然同意,额外拨给二百精兵作为他的护卫。送他走的时候,洪承畴拉着他的手,嘱咐说:

“张监军,风闻虏酋将至,援兵也已陆续开到。我军既到此地,只能鼓勇向前,不能后退一步。稍微后退,则军心动摇,敌兵乘机猛攻,我们就万难保全。我辈受皇上知遇,为国家封疆安危所系,宁可死于沙场,不可死于西市。大军决战在即,粮道极为重要,务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时候,洪承畴用两万步骑兵分为三道,向清兵营垒进攻。祖大寿在锦州城内听见炮声和喊杀声,立即率两千多步兵从锦州南门杀出,夹击清军。但清营壕沟既深,炮火又猛,明军死伤枕藉,苦战不得前进。洪承畴害怕人马损失过多,只好鸣锣收兵。祖大寿也赶快携带着受伤的将士退回城内。清军并不乘机反攻,只派出零股游骑在明军扎营的地方窥探。下午酉时刚过,洪承畴正在筹划夜间如何骚扰清营,忽然接到紧急禀报,说是数万清兵已经截断了松山、杏山之间的大道,一直杀到海边,老憨王的御营也驻在松、杏之间的一座小山坡上。没有一顿饭的时候,又来一道急报,说是有数千敌骑袭占高桥,使杏山守军陷于包围,塔山也情势危急。大约一更时候,洪承畴得到第三次急报:清兵包围塔山,袭占了塔山海边的笔架山,将堆积在笔架山上的全部军粮夺去,而且派兵驻守。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使洪承畴几乎陷于绝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镇静,立即部署兵力,防备清兵从东边、西边、南边三面围攻松山。同时他召集监军张若麒和八位总兵官来到他的帐中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张若麒借口海边吃紧不来。诸将因笔架山军粮被敌人夺去,松、杏之间大道被敌人截断,高桥镇也被敌人占领,多主张杀开一条血路,回宁远就粮。洪承畴派人飞马去征询监军意见,旋即得到张若麒的回书,大意说:

“我兵连胜,今日鼓勇再胜,亦不为难。但松山之粮不足三日,且敌不但困锦,又复困松山。各帅既有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似属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这封书信以后,洪承畴同总兵、副将等继续商议。诸将的意见有两种:或主张今夜就同清兵决战,杀回宁远;或主张今夜休兵息马,明日大战。最后,洪承畴站起来,望一眼背在中军身上的用黄缎裹着的尚方剑,然后看着大家,声色严重地说道:

“往时,诸君俱曾矢忠报效朝廷,今日正是时机。目前我军粮尽被围,应该明告吏卒,不必隐讳,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战亦死,只有努力作战一途。若能拼死一战,或者还可侥幸万一,打败敌人。不肖决心明日亲执桴鼓,督率全军杀敌,作孤注一掷,上报君国。务望诸君一同尽力!”

决定的突围时间是在黎明,为的是天明后总兵官和各级将领容易掌握自己的部队,也容易听从大营指挥,且战且走。关于行军路线、先后次序、如何听从总督旗号指挥,都在会议中作了决定。洪承畴亲口训示诸将:务要遵行,不得违误。

诸将辞出后,洪承畴立即派人飞骑去接张若麒和马绍愉速回行辕,以便在大军保护下突围。他又同辽东巡抚邱民仰和几个重要幕僚继续商议,估计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情况,想一些应付办法。正在商议之间,忽然听见大营外人喊马嘶,一片混乱。洪承畴大惊,一跃而起,急忙向外问道:

“何事?何事?……”

片刻之间,这种混乱蔓延到几个地方,连他的标营寨中也开始波动,人声嘈杂,只是尚未像别处那样混乱。中军副将陈仲才突然慌张进帐,急急地说:

“请诸位大人赶快上马,情势不好!”

洪承畴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快说!”

陈仲才说:“大同总兵王朴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营中就率领人马向西南逃跑。总兵杨国柱见大同人马逃走,也率领他自己的人马跟着逃跑。现在各营惊骇,势同瓦解。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赶快上马,以备万一。”

洪承畴跺脚说:“该杀!该杀!你速去传下严令,各营人马不许惊慌乱动,务要力持镇静,各守营垒。督标营全体将士准备迎敌,随本督在此死战。总兵以下有敢弃寨而逃者,立斩不赦!”

“是,遵令!”陈仲才回身便走。

辽东总兵曹变蛟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奔来,到洪承畴帐前下马,匆匆拱手施礼,大声说:

“请大人立刻移营!敌人必定前来进攻大营。请大人速走!”

洪承畴问:“现在留下未逃的还有几营?”

曹变蛟回答:“职镇全营未动。王廷臣一营未动。白镇一营未动。其余各镇有的已逃,有的很乱,情况不完全清楚。”

“吴镇一营如何?”

“吴镇营中人喊马嘶,已经大乱。”

一个将领跑到帐前,接着禀报:“禀制台大人:杨国柱的逃兵冲动吴营,吴镇弹压不住,被左右将领簇拥上马,也向西南逃去。”

忽然,从敌军营中响起来战鼓声,角声,海螺声。接着,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喊杀声。大家都听出来:一部分敌人在追赶逃军;一部分敌人正向松山营寨冲来。曹变蛟向洪承畴催促说:

“请大人火速移营,由职镇抵挡敌军。”

洪摇摇头,说:“刻下敌人已近,不应移动一步。倘若移动一步,将士惊慌,互相拥挤践踏,又无堡寨可守,必致全军崩溃。”他向侍立身后的几个中军吩咐:“速去传谕未逃的各营将士,严守营垒,准备迎敌。敌人如到近处,只许用火器弓弩射死他们,不许出寨厮杀。敌退,不许追赶。有失去营寨的,总兵以上听参,总兵以下斩首!”

他又转向曹变蛟,说:“曹将军,你随我作战多年,为朝廷立过大功。今日尚未与敌交战,王朴、杨国柱先逃,累及全军,殊非我始料所及。我们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必须抱必死之心,与虏周旋,方能保数万将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当为皇上封疆而死,鲜血洒在一处,决不苟且逃生!”

“请大人放心。变蛟只能作断头将军,一不会逃,二不会降!”

“敌人已近,你赶快回营去吧!”

那天夜里,清兵听见明军营中人喊马嘶,乱糟糟的,知道发生了变故,但没有料到有一部分人马已经开始逃跑。多尔衮正在诧异,随即得到探报,知道确实有一部分明军已经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还不止一起,而是两起,后面还有人马在跟着。由于月色不明,没法知道人数多少。他判断洪承畴会随在这两批人马后边突围,一定还有很多人马断后。他同豪格略作商议,使豪格率领少数骑兵追赶和截杀已经逃走的明军,他自己亲率两万名步骑兵向洪承畴的大营进攻,希望趁洪承畴开始出寨的混乱时候一举将明军的主力击溃。

由于王朴、杨国柱、吴三桂等已经各率所部弃寨逃走,洪承畴的总督大营暴露在敌人面前,因此清兵毫无阻拦地来到了洪承畴寨外的壕沟前边。看见寨中灯火依旧,肃静无哗,没有一点准备要逃走的模样,多尔衮感到十分奇怪,不敢贸然进攻,只派出六七百步兵试着越过壕沟,而令骑兵列队壕外,以防明军出寨厮杀。

数百步兵刚刚爬过壕沟,寨中突然擂响战鼓,喊杀声起,炮火与弓弩齐射。清兵退避不及,纷纷倒下。有些侥幸退回到壕沟中的,又被壕沟旁边堡垒中投出的火药包烧伤。多尔衮看见洪承畴大营中戒备甚严,想退,又不甘心马上就退,于是继续挥动步兵分三路进攻,企图夺占一二座堡垒,打开进入大寨的口子。几千名骑兵立马壕外射箭,掩护进攻。

顷刻之间,明军情况变得十分危急。洪承畴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边,亲自督战。他们左右的亲兵和奴仆不断中箭倒地。

有一个亲将拉洪承畴避箭。他置之不理,沉着地命令向清兵开炮。

明军向敌人密集处连开三炮,硝烟弥漫。清兵死伤一片,多尔衮赶快下令撤退。

这时曹变蛟和王廷臣各派来五百射手和火炮手支援大营。大营已经转危为安,情况看来十分稳定。洪承畴拂去袍袖上的沙尘,望着部将们说:

“几次清兵入关,所到之处好像没有一座城池能够坚守的。其实仔细一想,凡是愿意坚守的城池,清兵总是避过。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坚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敌如虎,城池也就很轻易地丢掉了。刚才这一仗,如果我们畏惧不前,自己惊慌,就会不堪设想。”

众将说:“仰赖大人指挥若定,将士们才能够人人用命。”

这时,有人上前禀报说,马科和唐通两总兵在战事紧张时也跟在吴三桂等后面逃跑了。洪承畴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吩咐大家作好向松山堡撤退的准备。有人站得离他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脸色很苍白,眉宇间交织着愤怒和愁闷。

天明时,有几起溃逃的人马又跑了回来,说昨夜五个总兵的人马逃跑后,前有皇太极的伏兵截击,后有多尔衮的部队追杀,起初明军还能支持,后来越逃越惊慌,越惊慌越乱,几乎成了各自逃生。他们看见有灯光的地方就避开,以为没有灯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实没有灯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着伏兵,只要呐喊一声,明军就鸟惊兽窜,毫无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杀、被俘,但几个总兵官总算都各自率领一部分人马冲了出去。他们这几起人马未能冲破清兵包围,所以又跑了回来。

洪承畴立即下令总督标营和曹变蛟、王廷臣、白广恩三位总兵的大部分人马撤退到松山堡外,分立十来个营寨,赶筑堡垒、炮台,外边掘了壕沟。而在原来的驻守处留下曹变蛟的一部分人马,死守营寨,与松山堡互为犄角。逃回的几起人马由曹变蛟等收容在自己营里。退到松山堡外的人马连同原来驻守松山的和留驻大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约三四万人。

这一天,洪承畴派出许多游骑,又放出许多细作,去侦察敌情。下午,游骑和细作陆续回来,知道吴三桂等率的人马虽然有很大损失,但尚有数万之众,都已退到杏山寨外扎营。清兵将他们包围起来,并不敢猛烈进攻。倒是那些溃散的人马,有的跑到海边,被清兵到处搜杀,死伤甚惨。海边情况也很混乱,已经被清兵插进去一支骑兵,攻占了妈妈头山,把海岸和松山隔断。

洪承畴急于要知道张若麒是否平安,但人们都说“不知道”,只知道海边死了很多人。洪承畴心中非常担忧。他想,现在人马已经跑走那么多,损失这么重,如果钦派的张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交代?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听之任之。现在惟有赶快想办法,让大军不再遭受损失,平安退回宁远。

当晚,他吩咐松山附近的驻军饱餐一顿。一更以后,他派曹变蛟、白广恩率领二万多人马,向驻在松山和杏山之间的清兵大营,也就是皇太极的御营,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胜利后,正在追击搜抄那些逃散的明军,御营里的人马不会很多。如果突然攻进皇太极的营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军听见清兵御营中喊杀声起,一定会回过来两面夹击。只要松山、杏山这两股兵联成一气,就可以打败清兵。他亲自送白广恩和曹变蛟出发,把许多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仗上。

不久以后,只听见清营那边杀声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马前往增援。但是杀到半夜,白广恩、曹变蛟又率兵纷纷退回松山堡下。原来皇太极一到松、杏之间扎下御营,就将御营周围的炮台、壕沟筑得十分坚固,而且把精兵都摆在御营周围,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先立于不败之地。因此曹变蛟、白广恩前去劫营,反而吃了不小亏,混战半夜,只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吴三桂等五个总兵官,听见杀声突起,不仅没有率师来跟曹变蛟等合手,反而惊慌逃窜,直往高桥奔走,遭到高桥一带清兵的截杀,四下溃散。吴三桂等总兵官只带着少数亲随和很少的骑兵冲杀出来,逃往宁远。

洪承畴得到这些战报后,知道打通杏山这条路已经不可能了。现在聚集在松山周围的人马还相当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粮食马上会吃光;如果都走,松山堡必然失守;松山堡失守,锦州也跟着完了。这天后半夜,他把重要武将包括总兵、副将、参将和道员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帐中,向大家说: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总兵官,将近十万人,号称十三万,来援救锦州,不意有今日之败!现在,如果我们大家都留驻此地,粮食马上要吃尽;如果都走,松山必然失守。我想来想去,今夜乘敌人不备,可以马上突围,但不能全走。我身为总督大臣,奉命援救锦州,大功未就,应该死守松山孤城,等候朝命。倘无援兵前来,不肖当为封疆而死。你们各位将领中,王总兵随我留下,其余人马都由白总兵、曹总兵率领,四更突围出去。到宁远以后,整编人马,等待皇上再派援军,回救松山、杏山,进解锦州之围。”

大家一听说洪承畴要留下,纷纷表示反对。都说:“大人身系国家安危,万不可留驻此地。宁肯我们留下,也要请大人今夜突围。”

洪承畴心里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围,纵然能够保全数万军队,也必然会被崇祯杀掉。与其死于国法,不如死于此地。但这种想法,他不愿说出来,只说道:

“我以十万之众来救锦州,丧师而回,有何面目再见天子?我决意死守此地!你们各位努力,归报天子,重整人马,来救锦州。倘若我在这里,能使松山坚持数月,必可等待诸君再来,内外夹击。只要诸君再来,解锦州之围仍然有望。”

众人见他主意坚定,不好再劝。只有曹变蛟站出来说:

“大人!我看还是让白将军一个人回去,我和王将军一起留下,随大人死守松山。”

“不必了,有一个总兵官随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大人,不然。战争之事,吉凶难说。如果只有一个大将留在这里,万一失利,或有死伤,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总兵两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个或死或伤,尚有一人可以指挥作战。请大人万万俯允!卑职追随大人多年,今日松山被困,决不离开大人!”

洪承畴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来说:“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随大人来救锦州。今日情况如此,民仰愿随大人死守松山,决不离开松山一步。”

还有许多文职道员、幕僚也都纷纷恳求,愿随洪承畴死守松山。洪承畴非常感动,想了片刻,说:

“目前情况这样紧急,不能争执不休。需要出敌不意,该走的人马四更必须出发。现在就请白将军率松山人马的三分之二突围出去,为国家保存这点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将军、曹将军率领,随我死守松山,等待朝廷援军再来。”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数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让其他文职官员和幕僚们一起随白广恩突围。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根据敌人白天分布的情况,指示白广恩离开松山后,不要走敌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条叫做国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远远地绕过高桥。他一再嘱咐白广恩,撤退时一定不要乱;几万人的部队,只要自己不乱,敌人必不敢贸然来攻;纵然来攻,也难得逞。

他又同几位总兵、副将、参将等官员一起,把留下来的部队人数合计了一下。知道松山堡内原有两三千驻军,为首的是副将夏承德,另外还有一位总兵官,是祖大寿的堂兄弟,名叫祖大乐,人马已经没有了,只有几百亲兵随在身边。洪承畴把松山的粮食和人马通盘计算一下,决定让白广恩带走更多的人马,只留下万把人防守松山,这万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马在内。

四更时候,洪承畴亲自送白广恩出发,又一再叮嘱他路上避免与敌作战,不要使人马溃散,回到宁远后,别的总兵官的人马,仍让他们回去归队,留下自己的人马,等候朝廷命令。

白广恩率着人马出发后,洪承畴又派出少数骑兵追随在后边,看他们能否平安突围,直到得知他们确已顺利突围出去,他才放下心来。随即他又同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商谈了一阵,决定让邱民仰带着少数标营人马和一些文职人员驻在松山堡内,他自己率领其余人马留驻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扎下营寨,准备抵御清兵。现在解救锦州之围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他所期待的只是朝廷能够重整人马前来援救,但这种期待,在他自己看来也很渺茫。他在心中叹息说: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军?从何处再征到众多粮饷?唉,望梅止渴!”

张若麒三四天前来到海边以后,并没有立即过问保护粮运的事。他干的第一件事是同马绍愉一起,找到一条很大的渔船,给了渔民一些粮食和银子,派几个亲信兵丁和家奴驻守船上,以备万一。早在他以前盛气凌人地催促洪承畴进攻的时候,他已经暗暗地同马绍愉商定,要从海上找一条退路。前晚,当他获知笔架山的军粮被夺,明军准备退回宁远的消息后,他更确信这条渔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当战事开始紧张起来,清兵攻夺小笔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时,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马绍愉和一些亲信随从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锚。

那些溃逃到海边的部队和原来在海岸上保护粮运的部队,在清兵的猛攻下,纷纷往海滩败退。洪承畴派给张若麒的二百名护卫,也站在离渔船十几丈远的沙滩上,保卫着渔船。当清兵进行最后冲击的时候,明军继续往水边退去。因为正是潮落的时候,渔船起了锚,随着落潮向海里退去,但并没有撑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着。而士兵们,不管是溃败下来的,还是保护张若麒的,也都跟着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们越退水越大,沙越软,行动也越是困难。

清兵骑在马上,直向退走的明军射箭。明军也用箭来回射。后半夜潮水涨了,涨得很快,加上风力,渐渐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还继续往上涨,并且起了风浪。清兵趁这个时候,又猛烈地射箭。明军起初还回射,后来人站不稳了,弓被水浸湿了,弓弦软了,松了,箭射不出来了,纵然射出来,也射不很远。清兵的箭像飞蝗般地射过来,许多人已经中箭,漂浮在海面,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将领还在督阵,预备向岸上冲去,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尽管在平时,这些将领和士兵之间有许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别是有些将领侵吞了士兵的军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都忘记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杀死。还有些将领平时对士兵多少有些感情,这时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们前面,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清兵射来的箭,保护自己的长官。许多士兵在将领前面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冲走,而最后将领们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面。

张若麒直到最后潮水完全涨起的时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几个布帆完全撑起来,乘着风势,扬帆而去。有些士兵和将领多少识些水性,看见张若麒的渔船经过,一面呼救,一面游过去,但张若麒全然不理。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边,赶紧用手攀援船舷,一面呼救,一面往上爬。船上的亲随都望着张若麒。张若麒下令用刀剑向那些人的头和手砍去。霎时间船上落了许多手指头,还落下一些手。船就在漂荡的死尸和活人中冲开了一条路,直向东南驶去。

张若麒坐在船舱里,想着既然笔架山的军粮被夺,那里很可能会有清兵的船只,得绕过去才好。果然到拂晓时,他遥见笔架山插着清军的旗帜,也有船只停在那里。于是他吩咐渔船继续往东,深入海中,远远地绕过笔架山,然后再转向宁远方向驶去。他也准备着,如果宁远和觉华岛也已经被清兵占领,他就漂渡渤海,到山东登州上岸。他一面向着茫茫大海张望,一面已经打好一个腹稿,准备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宁远,还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这一次失败的责任完全推到洪承畴身上,痛责洪承畴不听他的劝告,未能在皇太极到来之前,全力向清军进攻,坐失战机,才有此败。

这时,在夜晚发生过战斗的海边,潮水还在继续往上涨,由于风势,有些死尸已经开始向岸上冲来。后来,当潮水又退下去的时候,在海边,在沙滩上,几乎到处都是七横八竖的死尸。另外也有很多死尸又随着潮水退去,远远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面的野鸭子,这里一片,那里一团,在阳光下随着浪潮漂动。

清兵已经从海边退走,海滩上一片寂静,只偶尔有白鹤和海鸥飞来,盘旋一阵,不忍落下,发出凄凉叫声,重向远处飞去。

岸上,仍不时地有飞骑驰来,察看一番。他们是洪承畴派来打探张若麒的情况的。他们不知道张若麒已经乘着渔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许是不幸被俘,也许是为保护粮草阵亡。八月二十二日黄昏以后,月亮还没有出来,松山堡周围一片昏黑,只有明军的营垒中有着灯火。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没有了。偶尔有几匹战马在远处发出单调的嘶鸣。一切都显得很沉寂,好像战事已经过去。

洪承畴自从送走白广恩后,一直忙于部署松山堡的防务,打算长期坚守下去。他表面仍然很平静,说话很温和,但内心十分苦闷,感到前途茫茫。就在这种心境中,他忽然得到一个消息,使他的眼前一亮,登时生出来不小希望。原来将近黄昏时候,有人向他禀报,说虏酋四王子刚刚移营到松山堡附近,离城不过四五里路。他的御营在中间,两边又各扎了两营人马,一个营是镶黄旗,另一个营是正黄旗。都是刚刚安下营寨,还来不及挖壕筑垒。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洪承畴想,马上派人去清营劫寨,倘能得手,将虏酋活捉或杀死,整个战局就会大大改观。于是他马上派人将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找来,商议劫营之事。大家认为,自从丧师以来,又经过第一次劫营失败,老憨绝对料不到明军以现在的残师会去幼营。如果现在迅速出兵,乘其不备,很可能得手。这是出奇制胜的一着棋,但要胆大心细,准备劫营不成能够全师而回。当下王廷臣要求派他前去,曹变蛟也要求前去。

洪承畴考虑了一阵,决定让王廷臣留守松山堡,而派随他转战多年,富有经验的曹变蛟前去劫营。但是目前松山堡的人马实在太少,那天从松山和大架山两处撤退时,留下了几千人马和十几门红衣大炮在几座营寨中,以便与松山堡互为犄角,抗击清兵。现在如果不把这两支人马调回,则劫营的兵力太单薄;如果调回,红衣大炮又一时来不及撤运。

洪承畴又同大家略一商量,决定还是立即将大架山的人马撤回,速去劫营,以求必胜,红衣大炮来不及撤运就扔掉算了。

大架山的人马撤回后,曹变蛟让大家饱餐一顿,立即出发。他自己率领精兵居中,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左边,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右边,另外一个游击率领一支人马在后,准备接应。曹变蛟命令大家不准举火,不准喧哗,在秋夜的星光下悄无声息地迅速向敌营奔去。

清兵营中正在休息,中间御营还在为胜利跳神。曹变蛟命两个参将各率人马去劫镶黄旗和正黄旗两座营寨,他自己率着精兵直往御营冲来。等到清兵发觉,大喊“明军劫寨!”曹变蛟早已挥动大刀,在喊杀声中冲进敌营。明军见人就杀,距离稍远的就用箭射。清兵一时惊恐失措,纷乱已极,有的进行没有组织的抵抗,有的大呼奔跑,有的拼命奔往老憨的御帐外边“保驾”。

皇太极正在御帐观看跳神,一听到明军劫寨,赶紧指挥他的御前侍卫,守住御帐前边,拼死抵抗。可是曹变蛟的人马来势极猛,皇太极的侍卫纷纷死伤。左右一些清兵将领看见御帐遭到猛烈冲击,赶快来救,但都被曹变蛟的人马杀败。眼看御帐已经无法守住,皇太极只得由侍卫们保护着,且战且退,等待两边的营寨前来救援。但这时镶黄旗和正黄旗的营寨也正受到明军两个参将的冲杀,特别是距离最近的正黄旗,受到的袭击格外猛烈,陷于一片混乱,无法分出兵力去援救御营。

皇太极周围的侍卫死伤越来越多,处境越来越危急,有时明兵冲到他的面前,逼得他自己也不得不挥剑砍杀,将突来的明兵杀退。正在抵挡不住之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大汉,骑在马上,大呼着向他冲来。他知道这就是明军的主将,立刻吩咐左右侍卫,一齐向这个大汉射箭。

这个大汉正是曹变蛟,已经负伤,正在流血。他忽然发现了皇太极,不觉眼睛一亮,骂了句:“休想逃走!”便不顾一切地直往前冲,要将“敌酋”生擒或杀死。当他冲到离皇太极只有三四丈远的时候,被一支箭射中右肩,落下马来。

明军赶紧救起曹变蛟,停止了冲击,迅即向外撤退,昏暗中只听见短促而紧急的口令:“出水!快出水!”这时曹变蛟因两次负伤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明军冲出皇太极御营,进攻镶黄旗和正黄旗的两支人马也先后来到,汇合一起,向着松山堡退去。

皇太极因事出意外,惊惶初定,又不知明军究竟有多少,不敢派兵追击。他下令连夜整顿御营,同时调集人马在御营前驻扎,加强戒备,以防明军再一次前来劫营。

曹变蛟被抬回松山后,经过急救,慢慢醒来。他的伤势很重,但性命还不要紧。经此劫营不成,洪承畴已经不再幻想改变局面。他吩咐把曹变蛟送到松山堡内,好好医疗。过了几天,他为着避免损失,将大部分人马移驻到城内,一部分留驻城外的堡垒里边,准备从此受清军的围困,拼死固守,等待朝廷援兵。

经过一夜整顿,皇太极的御营前面又扎了一个营垒,在营垒前挖了两道壕沟,布置了不少火器,又为御营修筑了简单的土围墙和堡垒。由于昨夜清兵损失并不很大,而明军倒是大将曹变蛟身负重伤,所以第二天皇太极就断定供承畴在松山不再会有所作为,他继续派骑兵到杏山周围,到处搜剿逃出来的明军,并继续派人在塔山、高桥一带埋伏,准备随时堵截明军。对于松山的敌人,他暂时不去进攻,只派大军四面包围,监视起来,还在重要的道路上掘了很深很宽的壕沟,使明军不能够再向清兵袭击。同时,明军在大架山的空寨和没有运走的红衣大炮也都落到清兵的手中。

皇太极十分得意,连着几天在松、杏和高桥之间一面打猎,一面搜剿逃匿的明军,在山野中又获得许多明军遗弃的甲胄、军器和马匹。到二十九日,这一次战役基本上结束了。
皇太极命内院学士替他草拟一份告捷敕谕,然后命学士罗硕、笔帖式石图等拿到盛京宣布。这敕谕是用满文写的,同时译成蒙文和汉文各誊写了一份。原来起草的稿子中,写道明军损失甚重,死伤一万余人,溃败十万人;清兵死伤两三千人;另外还写了他们获得的马匹、骡子、骆驼、甲胄、大炮和兵器的数目。皇太极看后十分不满,就亲自在满文的敕谕上重新写定,并要学士们用满、蒙、汉三种文字重新誊抄一遍。经过他的改定,就变成了明军十三万人马全部被击溃,杀死五万余人,只剩下万余人退守松山堡中,清兵则仅仅在一夜间误伤了八人。因为他要炫耀自己的武功,因此就把战果尽量地夸大,而不管这样的夸大是否合理。就这样,敕谕发到了盛京,通报整个大清国,包括蒙古在内。他又命人把敕谕用汉文再誊一份,送给朝鲜国王。在发出敕谕的同时,他又命人在御帐前面的东南角上立起神杆,他亲率诸王、贝勒、贝子和满洲大臣们对着神杆祭天,感谢皇天保佑他获得了大捷。

又过了几天,他把御营移到了松山堡北面的一座小山上,离松山堡不过数里路,从那里可以俯看城内的动静。他命令每天向松山堡内开炮,松山也照样向他这边打炮。他想进攻松山,又怕一时难以得手,因为松山堡的守卫很严密,城外还有几营明军。他终于放弃了立即攻破城池的想法,而准备将洪承畴长期围困下去。

他的心情始终很不正常。一方面由于胜利来得太快、太大,使他忽然觉得进入关内、占领北京、恢复金太宗的事业的抱负即将实现,因而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也许是曹变蛟劫营给他造成的惊恐太大,事隔多日,回想起来还感到可怕。这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就使他的心绪烦乱,夜晚常常要做些奇怪的梦。

一天夜间,他梦见自己正在指挥军队列阵,突然有一只坐山雕从天上飞下来,飞下地后就一直向着他面前走来,他连发两箭都没有射中。旁边一个大将又递给他一支箭,他才射中。他正要命人将死雕取过来看个究竟,低头一看,忽又发现一条青蛇正从马蹄旁经过,跑得非常快,于是他赶紧策马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条蛇还长着许多脚,所以跑得那么快。他正在着急,忽见天上飞下一只鹳来,猛地一嘴啄在蛇头上,蛇才动得慢了。鹳又继续一嘴一嘴地啄蛇,蛇一动也不动了。他感到很奇怪,因想这大概是专门吃蛇的鸟,所以蛇看见它就害怕,不敢抗拒。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惊醒。

第二天,他就把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召进御帐,将自己的梦说给他们,然后问道:

“你们看,这是吉兆呀还是凶兆?”

大家纷纷说,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皇太极问:“吉在何处?”特别望着范文程加问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圆梦,不要故意将好的话说给我听!”

在汉人的文臣中,范文程最被信任,许多极重要的军国大计都同他秘密商议,听从他的意见。范是沈阳人,是宋朝范仲淹的后裔,相传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时曾做过兵部尚书。他为人颖敏机警,沉着刚毅,少年时喜欢读书,爱好所谓“王霸大略”。清太祖于天命三年占领抚顺时候,范文程二十二岁,是沈阳县的秀才,到抚顺谒见努尔哈赤,愿意效忠。努尔哈赤因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谈话颇有识见,又知道他是明朝的大臣之后,遂将他留下,并对诸贝勒说:“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后代,你们要好生待他!”范文程看清楚明朝的政治腐败,军力不振,努尔哈赤必将蚕食辽东和蒙古各地,兴国建业,所以他不像当时一般汉族读书人一样存着民族观念,而是考虑他自己如何能够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贵功名。他竭智尽忠,为爱新觉罗家族驰驱疆场,运筹帷幄,比有些满洲贵族还要卖力,还要有用。皇太极继位后对他极其信任,言听计从。每次商议政事,皇太极总是向大臣们问:“范章京知道么?”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们商议的结果不能使他满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问道:“为什么不同范章京商议?”如果大家说范章京也是这样意见,他便点头同意。以清国皇帝名义下的重要文件,如给朝鲜和蒙古各国的敕谕,都交给范文程视草。起初皇太极还将稿子看一遍,后来不再看稿,对范说:“你一定不会有错。”现在皇太极很担心他的梦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学问又忠诚的范文程如实地替他圆梦。

范文程在乍然间也没法回答,但是他转着眼珠略想一下,俨然很有把握地回答说:“啊,陛下此梦确实做得非常好。雕为猛禽之首,显然指的就是明军统帅。陛下两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说明洪承畴在这次战役中虽然侥幸不死,困守松山,将来必定难逃罗网,不是被我军所杀,就是被我军所俘。”

皇太极听了高兴,说道:“我宁愿他被捉住,可不愿他死掉。”忽然想起这梦还只圆了一半,便又问道:“可是那条青蛇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条青蛇即指仓皇逃窜的明军,虽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举歼灭。那只鹳便是陛下的伏兵。”

皇太极又问:“可是蛇为什么有脚呢?”

希福赶快解释说:“明军吓破了胆,没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几只脚出来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皇太极更加高兴,随即命萨满跳神,感谢皇天赐此吉祥之梦。

就在当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命四个人捧着玉玺给他,他双手接住。玉玺很重,刚一接住,他便醒了。

于是他又将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等叫进御帐,要他们圆梦。他们都说,这个梦再明白不过。玉玺乃天子之宝,太祖皇爷把玉玺授给皇上,皇上将来必然进入关内,建立大清朝一统江山无疑。

皇太极越发高兴。连着两天,他不断地赏赐这一个,赏赐那一个,连朝鲜国来的总兵官和一些武将也受到他的特别赏赐。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万分高兴之时,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从盛京来了两个满洲官员,一个叫满笃里,一个叫穆成格,向他禀告说关雎宫宸妃患病,病势不轻。皇太极一听,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等前来,告诉他们,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马上回盛京探视。随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罗安平贝勒杜度、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固山额真谭泰等的率领下继续围困锦州,一部分人在多罗贝勒多铎、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罗洛宏等的率领下围困松山,还有一部分人分别驻守杏山、高桥等地。布置一毕,他就让大家退去,自己独坐御帐,想着宸妃的病情,感到无限忧虑。当天晚上,他展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动身奔赴盛京。一连走了四天,来到一个地方住下。当夜一更时候,盛京又有使者来到,报说宸妃病危。皇太极无心再睡,立即吩咐启程。他一面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赶路,一面遣大学士希福、刚林、梅勒章京冷僧机、启心郎索尼等先飞驰赶回盛京问候,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将近五更时,希福等从盛京返回,说是宸妃已死。皇太极一闻噩耗,登时从马上滚下来,哭倒在地。随行的诸王、贝勒赶忙上前解劝。皇太极哭了一阵,在左右的搀扶下又骑上马向盛京奔去。

到了盛京,进入关雎宫,一见宸妃的遗体,他又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王、公、大臣们都劝他节哀,说:“国家事重,请陛下爱惜圣体。”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强止住哭泣,筹备埋葬之事。又过了几天,宸妃已经埋毕。他亲到坟上哭了一场,奠了三杯酒。

从此他心情郁闷,时常想着宸妃生前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妃子,又是那样美貌,竟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便已死别,这损失对他说来简直是无法补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在对明朝作战中获得大胜,但也不足以消释他内心的悲哀。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没有先前那么好,心口有时隐隐作痛。

王、公、大臣们看到皇太极这样郁郁寡欢,都非常担心,联名上了一个满文奏折,大意说:

陛下万乘之尊,中外仰赖,臣庶归依。今日陛下过于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见,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况今天威所临,大功屡捷;松山、锦州之克服,只是指顾间事。此正国家兴隆,明国败坏之时也。皇上宜仰体天意,善保圣躬;无国情牵,珍重自爱。……

这是存档的汉文译本,文绉绉的,有些删节。皇太极当时看的是满文本,比这啰嗦,也比这质朴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动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几遍,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时不能消除。于是他决定出去打猎,借以排遣愁闷。谁知出了沈阳城后,无意间又经过宸妃墓前,登时触动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阵,哭声直传到陵园外边。哭毕,奠了酒,才率领打猎的队伍继续前进。自从宸妃死后,她的音容始终索绕在他的心头,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后他死的时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随着他。
刘子政带着洪承畴给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一封密书,离开了松山营地后,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关后,他就因劳累和感冒病了起来。虽然病势不重,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加上心情忧闷,所以缠磨几天,吃了几剂汤药,才完全退烧。他正要赶往北京,忽然听到风传,说洪总督率领的援锦大军在松山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这传闻使他不胜震惊和忧虑,不能不停下来听候确讯。连着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尽是兵败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关守将派出去的塘马自宁远回来,才证实了兵败的消息是真。除关于洪承畴的下落还传说纷纭外,对大军溃败的情况也大致清楚了。刘子政决定不去北京,只派人将洪承畴给皇帝的奏疏和给陈新甲的书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给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痛陈总监军张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战,致有此败。

他想,既然援锦大军已溃,他赶回北京去就没有必要了。为着探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继续留在山海关。山海关的守将和总督行辕在山海关的留守处将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楼,受到优厚款待。山海关守将和留守处的将吏们每日得到松锦战事消息都赶快告诉他,每一个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愤慨和伤心,也增添他对国事的忧虑和绝望。白天,他有时在澄海楼等候消息,或倚着栏杆,凝望着大海沉思,长啸,叹息。有时他到山海关的城楼上向北瞭望。有时出关,立马在欢喜岭上,停留很久。有时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闲话,一谈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灯下注释《孙子兵法》,希望能早一点将这一凝结着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

又过了十天,许多情况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畴并没有死,也不肯突围出来,退守松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面围困。八位总兵有六位突围而归,只有曹变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边。他心中称赞洪的死守松山,说道:“这才是大臣临危处变之道。到处黄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国法,死于西市!”后来他听说有塘马从宁远来到,急急地赶赴北京,并听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向兵部衙门送递塘报,还带有吴三桂和张若麒的两封急奏。对于吴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对于张若麒的奏本想得较多,忿忿地说:

“皇上就相信这样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刘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办了简单的祭品,准备到欢喜岭上威远堡的城头上向北遥祭在松、锦一带阵亡的将士。主管总督行辕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红瓦店迎接他的那位进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畴的亲信幕僚,知道刘子政有遥祭阵亡将士之意,正合他的心愿,就同刘子政商量,改为公祭,交给行辕留守处的司务官立即准备。刘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后,了却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离开山海关往别处去,如今既然改为公祭,隆重举行,他也满意。在威远堡城中高处,临时搭起祭棚,挂起挽联,哀幛,布置了灵牌,树起了白幡,准备了两班奏哀乐的吹鼓手。除留守处备办了三牲醴酒等祭品之外,刘子政自己也备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关镇衙门、榆关县衙门、还有其他设在山海关的大小文武衙门都送来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刘子政读祭文。刘子政连夜赶写好祭文,将稿子交李嵩和两三位较有才学的同僚们看了看,都很赞赏,只是李嵩指着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说:

“政老,这些话有违碍么?”

刘子政说:“镇中先生,数万人之命白白断送,谁负其咎?难道连这些委屈申诉的话也不敢说,将何以慰死者于地下?我看不用删去。祭文读毕,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胆大的话,只让死者知道,并不传于人间,有何可怕?”

李镇中一则深知刘子政的脾气很倔,二则他自己也对援锦大军之溃深怀愤慨,而且他的留守职务即将结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劝刘子政删改祭文,只是苦笑说:

“请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举措失当的事很多,确实令志士扼腕!”

临祭奠的时候,各衙门到场的大小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共有二三百人,其余随从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边。当祭文读到沉痛的地方,与会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一齐低下头去,泣不成声。读毕,随即将祭文烧掉。回关时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绅要求将这篇打动人心的祭文抄录传诵,刘子政回答说祭文已经焚化,并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谅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没人不感到遗憾。

山海卫城内的士绅们,近来都知道刘子政这个人,对他颇有仰慕之意。但因为他除了同了悟和尚来往之外,不喜交游,所以只是仰望风采,无缘拜识。经过这次在威远堡遥祭国殇,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面的机会。虽然大家不曾同他多谈话,但是都看出来他是一个慷慨仗义、风骨凛然的老人。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有本地举人佘一元等三个士绅步行往澄海楼去拜望这位老人。他们正在走着,忽然前边不远处有人用悲愤的低声朗诵:

赵括虚骄而临戎兮,长平一夕而卒坑。宋帝慷慨而授图兮,灵州千里而血腥。悲浮尸之散乱兮,月冷波静而无声。恨胡骑之纵横兮,日惨风咽而……

这声音忽然停住,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以下的词句。佘一元等的视线被一道短墙隔断,认为这墙那边行走的人必是刘子政在回忆烧掉的祭文稿子。迨过了短墙,两路相交,佘一元等才看见原来是山海关镇台衙门的李赞画在此闲步,背后跟着一个仆人。大家同李赞画都是熟人,且素知李赞画记性过人,喜读杂书,对刘子政亦颇仰慕。互相施礼之后,佘一元笑着问道:

“李老爷适才背诵的不是刘老爷的那篇祭文么?”

李赞画说:“是呀,可惜记不全啦。我为要将这篇祭文回忆起来,两天来总在用心思索。刚才衙门无事,躲出城外,在这个清静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回忆齐全。不行,到底不是少年时候,记性大不如前,有大半想不起来。如此佳文,感人肺腑,不得传世,真真可惜!诸位驾往何处?”

佘一元说:“弟等要去澄海楼拜望政老,一则想得见祭文原稿,二则想听他谈一谈援锦大军何以溃败如此之速,今后关外局势是否仍有一线指望。”

李赞画说:“啊呀,我也正有意去拜望政老请教。他说底稿已经烧掉,我总不信。既然你们三位前去拜访,我随你们同去如何?”

佘一元等三个人一齐说:“很好,很好。”

他们一起步行到了宁海城,先拜见主管留守事务的李镇中。李镇中同他们原是熟人,看了名刺,赶快将他们请进客厅坐下。当李镇中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不胜感慨地说:

“真不凑巧,诸公来迟一步!政老因援锦大军溃败,多年收复辽左之梦已经全破,于昨日上午先将他的仆人打发走,昨晚在了悟和尚处剃了发,将袍子换为袈裟,来向我们辞行并处置一些什物。我们一见大惊,但事已无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楼又住了一夜,准备今日治素席为他饯行。政老谈起国事,慷慨悲歌,老泪纵横。今日清早,不辞而别,不知往哪里去了。可惜你们来迟一步!”

大家十分吃惊,一时相顾无言。李镇中接着说:

“近几天来,政老常说他今日既然不能为朝廷效力疆场,他年也不愿做亡国之臣。”

大家都明白他对国事灰心,但没有料到他竟会毅然遁入空门,飘然而去。

佘一元说:“世人出家为僧,也有种种。常言道,有因家贫无以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为僧的叫做饿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为僧的叫做病僧,另外还有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种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彻悟,一心想做阿罗汉的,并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愤僧了。请问李老爷,传闻政老有《孙子新注》一稿,倘能传之人间,必有裨于戎事。此稿现在何处?”

李镇中摇头说:“可惜!可惜!此稿已经被政老暗中撕毁,投入大海了!”

“投入大海?!……镇老何不劝阻?”

“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投进大海。今早有人从海滩上拾到半页,显然是涨潮时偶然漂回岸边。弟已命贱仆将此半页稿子晾干,珍藏勿失。另外颇值珍视的是,今早政老走后,同僚们在澄海楼上看见他新填《贺新郎》一阙,留题柱上,旁边挂着他多年佩在腰间的那把宝剑。”

佘一元等一听说刘子政临走时在柱上留词一首,都要去亲眼看看,抄录下来。李镇中带他们下到海边,过了浮桥,登上高楼。他们经李镇中一指,果然看见一根柱子上题有一首《贺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抢前一步,赶快念道:

海楼空挥泪。叹三番雄师北伐,虎头蛇尾。试问封疆何日复,怕是而今已矣!念往事思如潮水。数万儿郎成新鬼,决天河莫洗神州耻。戎幕策,剩追悔。残秋岭上曾遥祭。雾沉沉风号雁唳,此情谁会?塞外双城犹死守,望断天涯日暮。欲解救睢阳无计。休论前朝兴亡事,最伤心弱宋和金史。千古恨,《黍离》耳!

佘一元读时,大家跟着他读,反复读了几遍,琢磨着每句含义,每个人都对“戎幕策,剩追悔”六个字暗中猜解。李镇中明白这六字所指何事,却不肯说出。大家正在议论,忽然起了狂风,天地陡暗,海涛汹涌,冲击着澄海楼的根基。大家停止谈话,奔出屋子,抓紧栏杆,向翻滚着白浪的茫茫大海张望,都觉得这座建筑在礁石上并以大石为根基的澄海楼在风浪中不住摇动。
崇祯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刚升上皇极殿的琉璃觚棱。

崇祯皇帝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勉强耐下心看了一阵文书,忽然长嘘一口闷气,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春夜的寒意侵入肌肤,使他的发胀的太阳穴有一点清爽之感,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又徐徐地将胸中的闷气呼出。他暗数了从玄武门上传过来的云板响声,又听见从东一长街传来的打更声,更觉焦急,心中问道:“陈新甲还未进宫?已经二更了!”恰在这时,一个太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陈新甲在文华殿恭候召见。”

“啊……辇来!”

上午,陈新甲已被崇祯帝在乾清宫召见一次,向他询问应付中原和关外的作战方略。陈新甲虽然精明强干,无奈明朝十多年来一直陷于对内对外两面作战的困境,兵力不足,粮饷枯竭,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纪律败坏,要挽救这种危局实无良策,所以上午召见时密议很久,毫无结果。崇祯本来就性情急躁,越是苦无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宫中爆发脾气,吓得乾清宫中的太监们和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晚膳刚过,他得到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来的密奏,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半年,已经绝粮,危在旦夕,并说风传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将再一次大举人关,围困京城。虽然松山的失陷已在崇祯的意料之内,但是他没有料到已经危在旦夕,更没有料到清兵会很快再次南来,所以高起潜的密奏给他的震动很大,几乎对国事有绝望之感。高起潜在密奏中提到这样一句:“闻东虏仍有议和诚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时之急。国事如此,惟乞皇爷圣衷独断。”崇祯虽然不喜欢对满洲用“议和”一词,只许说“议抚”或“款议”,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认实是议和,所以在今晚一筹莫展的时候并没有因为高起潜的用词不当生气。关于同满洲秘密议和的事,他本来也认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谕陈新甲暗中火速进行,愈快愈好,现在接到高起潜的密奏,不觉在心中说道:“起潜毕竟是朕的家奴,与许多外延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难着想!”他为辽东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命太监传谕陈新甲赶快入宫,在文华殿等候召对。

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院中。陈新甲跪在甬路旁边降收盘接驾。崇祯将陈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杨嗣昌,心中凄然,暗想道:“只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龙辇直到文华前殿的阶前停下。皇帝下辇,走进东暖阁,在御座上颓然坐下,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十分沉重,没有精力支持。陈新甲跟了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行了常朝礼,等候问话。崇祯使个眼色,太监们立即回避。又沉默片刻,他忧郁地小声说:

“朕今晚将卿叫进宫来,是想专商议关外的事。闯、曹二贼猛攻开封半个多月,因左良玉兵到花县,他害怕腹背受敌,已经在正月十五日撤离开封城下,据地方疆吏奏称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后追剿,汪乔年也出潼关往河南会剿。中原局势眼下还无大碍,使朕最为放心不下的是关外战局。”

陈新甲说:“关外局势确实极为险恶。洪承畴等被围至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怕不会支持多久。祖大寿早有投降东虏之意,只是对皇上畏威怀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寿必降无疑。松、锦一失,关外诸城堡难免随之瓦解。虏兵锐气方盛,或蚕食鲸吞,或长驱南下,或二策同时并行,操之在彼。我军新经溃败,实无应付良策。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忧,实在罪不容诛。”

崇祯问道:“据卿看来,松山还能够固守多久?”

“此实难说。洪承畴世受国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将竭智尽力,苦撑时日,以待救援。且他久历戎行,老谋深算,而曹变故、王廷臣两总兵又是他的旧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来,倘无内应,松山还可以再守一两个月。”

崇祯问:“一两个月内是否有办法救援?”

陈新甲低头无语。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说:“如今无兵驰往关外救援,只好对东虏加紧议抚,使局势暂得缓和,也可以救洪承畴不致陷没。”

陈新甲说:“上次因虏酋对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携文书挑剔,不能前去沈阳而回。如今马绍愉等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动身,前往沈阳议抚。全部人员共九十九人,大部分已经暗中分批启程,将于永平会齐,然后出关。”

“马绍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劳苦,责任又重,已擢升他为职方郎中,特赐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负此行才好。”

陈新甲赶快说:“马绍愉此去必要面见虏酋,议定而归,暂纤皇上东顾之忧,使朝廷得以专力剿灭流贼。”

崇祯点头,说:“卿言甚是。安内攘外,势难兼顾。朕只得对东虏暂施羁縻之策,先安内而后攘外。朕之苦衷,惟卿与嗣昌知之!”

陈新甲叩头说:“皇上乃我朝中兴英主,宏谋远虑,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后,边境暂安,百姓得休养生息,关宁铁骑可以南调剿贼。到那时,陛下之宏谋远虑即可为臣民明白,必定众心成服,四方称颂。”

崇祯心中明白陈新甲只是赞助他赶快议和,渡过目前危局,至于这件事是否真能使“众心成服,四方称颂”,他不敢奢望,所以他听了陈的话以后,脸上连一点宽慰的表情也没有,接着问道:

“天宁寺的和尚也去?”

陈新甲回奏:“天宁寺和尚性容,往年曾来往于辽东各地,知道虏中情形。且东虏拜天礼佛,颇具虔诚,对和尚与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随往。”

崇祯又问:“马绍偷何时离京?”

陈新甲说:“只等皇上手诏一下,便即启程,不敢耽误。”

“这手诏……”

“倘无陛下手诏,去也无用。此次重去,必须有皇上改写一道敕书携往,方能使虏酋凭信。”

崇祯犹豫片刻,只好说:“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内臣将手诏送到卿家。此事要万万缜密,不可泄露一字。缜密,缜密!”

陈新甲说:“谨遵钦谕,绝不敢泄露一字。”

“先生请起。”

陈新甲叩头起立,等候皇上问话。过了一阵,崇祯忽然叹道:“谢升身为大臣,竟然将议抚事泄于朝房,引起言官攻訏,殊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无大过,将他削籍了事。当时卿将对东虏暗中议抚事同他谈过,也是太不应该的。不过,朕对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后务必慎之再慎。”

一听皇帝提到谢升的事,陈新甲赶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对于崇祯的多疑、善变、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尽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却无时不担心祸生不测。他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时候对他提到谢升,感到脊背发凉,连连叩头,说:

“谢升之事,臣实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严谴,仍使臣待罪中枢,俾效犬马之劳。微臣感恩之余,无时不懔凛畏惧,遇事倍加谨慎。派马绍愉出关议抚之事,何等重要,臣岂不知?臣绝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祯说:“凡属议抚之事,朕每次给你下的手谕,可都遵旨立即烧毁了么?”

“臣每次跪读陛下手诏,凡是关于议抚的,都当即亲手暗中烧毁,连只字片语也不敢存留人间。”

崇祯点头,说:“口不言温室树(西汉时长乐宫中有温室殿。孔光是汉成帝的大臣,为人十分周密谨慎,每次回家休息,兄弟妻子在一起闲话,一句不谈及朝中政事。或有谁问他:“温室殿院中种的是什么树?”他默然不应,或答以他语。),方是古大臣风。卿其慎之!据卿看来,马绍愉到了沈阳,是否能够顺利?”

“以微臣看来,虏方兵力方盛,必有过多要求。”

“只要东虏甘愿效顺,诚心就抚,能使兵民暂安,救得承畴回来,朕本着怀柔远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与金银赏赐。此意可密谕马绍愉知道。”

“是,是。谨遵钦谕。”

崇祯又嘱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畴回来才好!”

召对完毕,陈新甲走出文华门,心中七上八下。他深知道皇上对东虏事十分焦急,但是他不能够预料这议和事会中途有何变化。忽然想起来昨日洪承畴的家人到他的公馆求见,向他打听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救松山之围,于是他的耳边又仿佛听见了皇上的那一句忧心忡忡的话:

“要救得洪承畴……”
同一天晚上,将近三更时候。

洪承畴带着一名中军副将、几名亲兵和家奴刘升,登上了松山北城。松山没有北门,北门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庙,后墙和庙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头上。真武帝脚踏龟、蛇,那昂起的蛇头也被飞落的瓦片打烂。守北城的是总兵曹变故的部队。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来到,都赶快从炮身边和残缺的城垛下边站立起来。洪承畴挥手使大家随便,用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轻声说:“赶快坐下去,继续休息。夜里霜重风冷,没有火烤,你们可以几个人膀靠膀,挤在一起坐。”看见将士们坐了下去,他才抬起头来,迎着尖利的霜风,向城外的敌阵瞭望。

几乎每夜,洪承畴都要到城上巡视。往年带兵打仗,他都是处于顺境,和目前完全两样,这使他不能不放下总督大臣的威重气派,尽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对子弟。长久被围困于孤城之内,经历了关东的严冬季节,改变了他在几十年中讲究饮食的习惯。他熟知古代名将的所谓“与士卒同甘苦”是非常可贵的美德,能获得下级将官和广大士卒的衷心爱戴,但是他从来不能做到,也从来没有身体力行的打算。被围困在这座弹丸孤城以后,特别是自经严冬以来,城中百姓们所有的猪、羊、牛、驴和家禽全都吃光,军中战马和骡子也快杀完,粮食将尽,柴草已完,他大致上过着“与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的身上还保持着大臣的特殊地方,主要是多年养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贵气派,以及将领们在他的面前还没有失去敬意。另外,他平生爱好清洁,如今虽受围困,粮尽援绝,短期内会有破城的危险,别的文武大官都无心注意服饰,但是他的罩袍仍然被仆人洗得干干净净。别的官员们看见他这一点都心怀敬意,背后谈论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单从服饰干净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他身处危城,镇静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晚城上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神情仍然像过去一样安闲,对目前的危急局势就感到一点安心。曹变故的部队过去在明军中比较精锐,又因为完全是从关内来的,全是汉人,所以处此危境,都抱着一个血战至死的决心。这种最简单的思想感情压倒平日官兵之间的深刻矛盾,连他们同洪承畴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

一连几天,敌营都很平静,没有向街上打炮。这平静的局面使洪承畴觉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作重大准备,说不定在两三天内会对松山城进行猛攻。如今敌人对松山城四面层层包围,城中连一个细作也派不出去,更没有力量派遣人马进袭敌营,捉获清兵,探明情况。城中不仅即将断粮,连火药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敌人猛力攻城,要应付也很吃力。他没有流露自己心中的忧虑,继续瞭望敌营。在苍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见敌营的帐篷和营地前边的堡垒、壕沟,但是他看见二三里外,到处都有火光。有很长一阵,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约有四里远近,横着一道小山,山头上火光较多。小山北边,连着一座高山,火光很少,山影昏暗,望不清楚。这浅山和高山实际是一座山,就是松山;松山堡就因为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畴预感到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望着这一带山头更容易逗起来去年兵败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说:

“唉,我可以见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国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别处巡视,曹变故上城来了。曹变蛟驻在不远地方,听说总督上了北城,匆忙赶来。洪承畴见了他,说道:

“你的病没好,何必上城来?”

曹变蛟回答说:“听说大人来到北城,卑镇特来侍候。患了几天感冒,今日已见好了。”

洪承畴向曹变故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脸上仍有病容,说道:“你赶快下城,不要给风吹着。明天上午你去见我,有话面谈。城上风紧,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辕,听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个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虏酋四王子去年扎营的地方,现在是敌军攻城主帅豪格在那里驻扎。就是那座小山头!去年八月,四王子驻西南那座山下,立营未稳,卑镇已经杀进虏酋老营,不幸身负重伤,只好返回。过几天,四王子就移驻这座小山上,我军就无力去摸他的老营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断敌人救兵,活捉老憨这个鞑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变故向洪承畴叉手行礼,车转身,走下城头。

洪承畴走到真武庙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东。南两面山头和山下的敌营火光。城内全是低矮的、略带弧形屋顶的灰白色平房,还有空地方的旧军帐,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苍茫。他随即转往西城巡视。西门外地势比较开阔、平坦。北往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宁远,都得从西门出去。由总兵王廷臣陪着,他站在西城头上看了一阵,望着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经无力突围了。

走下寨墙,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远的一家民宅中。这里从围城时起就成了他的行辕。他的枣骝马拴在前院的马棚里。马棚坐西向东,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马身上。在被围之前,洪承畴很爱惜他的骏马,曾在一次宴后闲话时对左右幕宾们说过一句话:“骏马、美姬,不可一日或离。”掌牧官为这匹马挑选最好的马夫,喂养得毛色光泽,膘满体壮。行辕中有两位会作诗的清客和一位举人出身的幕僚曾专为这一匹骏马赋诗咏赞;还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画师,自称是曹霸之后,为此马工笔写真,栩栩如生,堪称传神,上题《神骏图》。但现在,这马清瘦得骨架高耸,腰窝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畴顺便走进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爱之物。那马无精打采地垂头立在空槽边,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个陌生的人,随即又将头垂了下去。洪承畴心中叹息,走出马棚后回头对掌牧官说:

“不如趁早杀了吧,让行辕的官兵们都吃点马肉。”

掌牧官回答说:“为老爷留下这匹马以备万一。只要我和马夫饿不死,总得想办法让它活着。”

洪承畴刚回到后院上房,巡抚邱民仰前来见他。邱是陕西渭南县人,前年由宁前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驻节宁远城中。洪承畴奉命援锦州,他担负转运粮饷重任。去年七八月间大军溃败时他同洪承畴在一起,所以同时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畴知道今夜邱巡抚来见他必有要事商量,挥手使左右亲随人一齐退出。他隔桌子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长白兄,可有新的军情?”

邱民仰说:“今日黄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动,到处有窃窃私语,并有流言说虏兵将在一二日破城。谣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这军心不稳情况,大人可知道?”

洪承畴轻轻点头,说:“目前粮草即将断绝,想保军心民心稳固,实无善策。但学生所忧者不在虏兵来攻,而在变生肘腋。”

“大人也担心城中有变?”

“颇为此事担忧。不过,两三日内,或不要紧。”

邱民仰更将头向前探去,悄声问:“大人是担心辽东将士?”

洪承畴点点头。

邱问:“有何善策?”

洪承畴捻须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目前最可虑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马。他是广宁人,土地坟墓都在广宁。他的本家、亲戚、同乡投降建虏的很多;手下将士也多是辽东一带人,广宁的更居多数。敌人诱降,必然从他身上下手。自从被围以来,我对他推心置腹,尽力笼络,可是势到目前,很难指望他忠贞不变,为国捐躯。另外,像祖大乐这个人,虽然手下的人马早已溃散,身边只有少数家丁和亲兵相随;可是他还是总兵身份,又是祖大寿的兄弟,在辽东将领中颇有声望。他们姓祖的将领很不少,家产坟墓在宁远,处此关外瓦解之时,难免不怀有二心。夏承德虽非他的部将,可是他二人过往较密,互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试想,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将有二心,士无斗志,这孤城还能够支撑几日?”

邱叹道:“大人所虑极是。目前这孤城确实难守,而夏某最为可虑。我们既无良法控驭,又不可打草惊蛇,只好听其自然。”

洪说:“打草惊蛇,不惟无益,反而促其速降,献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乐、夏承德等大将前来老营议事,激之以忠义,感之以恩惠,使此弹丸孤城能够为朝廷多守几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为大臣,世受国恩,又蒙今上知遇,界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

邱民仰站起来说:“自从被围之后,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断无偷生之理。民仰将与制台相见于地下,同以碧血上报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畴说:“我辈自幼读圣贤书,壮年筮仕,以身许国,杀身成仁,原是分内之事。”

将邱民仰送走之后,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面倾听,听不到城内外有什么特别动静。他回到屋里,和衣就寝,但是久久地不能人睡。虽然大臣为国死节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牵挂。原来心中感到丢不下的并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经成人的子女(他明白,当他为国殉节以后,皇上会对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赐荫封)。倒是对留在北京公馆中的年轻貌美的小妾陈氏,尚不能在心中断然丢下。他凝望着窗上月色,仿佛看见了她的玉貌云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头突然一动,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尽节的事,不觉轻叹一声。
就在这同日下午,将近黄昏时候,清朝皇帝皇太极从叶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叶赫打猎的。虽然不是举行大的围猎,却也从八旗中抽了两千骑兵,另外有三百红甲和白甲巴牙喇(满洲语,为皇帝的亲军,比较精锐。各团山额真之下也有巴牙喇。清朝人关之后,巴牙喇成为护军之前身)在皇帝前后护卫。去的时候,皇太极出盛京小北门,直奔他的爱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关华宫高妃的坟墓看了看,进人享殿中以茶、酒祭奠,并且放声痛哭,声达殿外;过了一阵才出来重新上马,往叶赫进发。今日回来,又从高妃的坟墓经过,下马徘徊片刻,不胜怅们哀思。到了城外边,两千随驾打猎骑兵各回本旗驻地,留下诸王。贝勒。贝子、公和困山额真等亲贵以及巴牙喇,护驾进城。进了地载门,清帝命朝鲜世子回馆所休息。于是随驾出猎的朝鲜世子李洼、次子凤林大君李澄,几位朝鲜大臣质子,以及朝鲜世子和大君的大小侍臣下马谢恩,等清帝过去稍远,重新上马,和奴仆共一百多人,由武功坊穿文德坊,回大南门内的馆所。皇太极一行到了大清门外下马,被跪在御道两侧的亲贵和文武大臣们迎进宫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带着征尘,先到崇政殿接受亲贵和群臣朝见。人们望见他的眼皮松弛,眼睛里流露着疲倦神情。因为袁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郁闷,只好借打猎消愁。这次去叶赫地方打猎,本来预定二十天,携带了足够的粮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离开盛京往北,就挂心着锦州等地的战事消息,尤其挂心的是围攻松山的军情。四天前他在围场中接到了指挥松锦一带清兵的多罗肃郡王豪格等的飞骑密奏,说明朝守松山的副将夏承德在夜间将一个姓商的卖豆腐的人缝下城墙,传出愿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头,数日内可见分晓。接到密奏之后,他匆匆停了打猎,驰回盛京。等朝见礼毕,他用满洲语向王、公、大臣们问道:

“松山有消息么?”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跪下去用满洲话回答:“松山方面尚无奏报。”

皇太极不再问话,暗中担心夏承德献城投降的事会遇到波折。他吩咐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们都留下,等一会儿到清宁宫去,随即走下御座,往后宫去了。

后宫的规模很小,和并不壮观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建筑群,还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丽堂皇。原来,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这一家族只是中国境内女真民族中的一个部落,尽管从永乐年间以来就不断接受明朝封号,但是力量衰微,从努尔哈赤的兴起到现在也只不过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辽阳迁都沈阳,改称盛京,也只有十七年,宫殿建筑的简陋正是反映着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当国家草创时期的特色。在较早时候,满洲人不懂得应该把这一较大的建筑群称做王宫或皇宫。他们一代代和汉族接触,认为管理国家事务和统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门,而这一建筑群要比一般州、县衙门占地要大,权力要大,所以就叫他为“大衙门”。然而在汉族文臣的影响下,所有主要建筑都是仿照汉族的宫殿取了名称。这座建筑群的第一道大门名叫大清门,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门,内宫的大门名叫凤凰楼,是来自唐朝的丹凤楼。凤凰楼进去是一座简单的天井院落,既无雕梁画栋,也无曲槛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筑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宁宫,好像北京的坤宁官。东边两座厢房叫做关华宫、永福官,西边两座厢房叫做麟趾宫、衍庆宫。这四座宫住着皇太极的四个有较高地位的妃子,其余的那些所谓“侧妃”和“庶妃”都挤在别处居住。

这清宁宫俗称中宫,东首一间占全宫四分之一的面积,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又分前后两间,各有大炕。其余四分之三的面积是祭神的地方。宫门开在东南角。南北各有两口很大的铁锅,一年到头煮着猪肉。接着大锅是大炕。按照满洲风俗:神位在西边,坐人处南边为上,北边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后坐的。靠西山墙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摆着祭神用的各种法物。山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板,垂着黄绸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边的炕上设有连靠背的黑漆座,上边坐着两个穿衣服的木偶,据说是蒙古神抵。神板两边墙上悬挂着彩色画轴:释迦牟尼像、文殊菩萨像、观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女佛库伦在中间,两个姐姐和别的仙女夹在左右),另外还有枣红脸、眯缝双眼的关法玛像。各神像画轴,不祭祖的时候都卷起来,装进黄漆或红漆木简。墙上还挂着一支神箭,箭头朝下,尾部挂着一缕练麻;另一边挂着盛神索的黄色高丽布袋。清宁宫门外东南方不远处有一个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边竖着一根一丈三尺长的木杆,称做神杆,上有木斗。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并无神杆。

当皇太极穿过凤凰楼,走进后宫时候,各宫的妃子都在两边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官庄妃的身边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钟爱的儿子,汉语名叫福临。皇太极因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过去,被皇后迎进清宁宫了。

太阳完全落去。清宁宫点了许多蜡烛。有的牛油烛有棒槌那么粗,外边涂成红色。香烟,烛烟,灶下的木柴烟,从大肉锅中冒出的水蒸气,混合一起,使清宁宫中的气氛显得矇眬、神秘、庄严。皇太极已经听皇后说今日挑选的两头纯黑猪特别肥大,捆好前后腿,抬进清宁宫扶着它们朝着神案,用后腿像人一样立着。等萨玛跳神以后,将热酒灌进它的耳朵,它挣扎动弹,摇头摆耳,可见神很高兴领受。皇太极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听了皇后这么一说,心中也觉高兴。他洗过手,同皇后从东间走出来,开始夕祭。夕祭的时间本来应该在日落之前,因为等候皇帝打猎回来,今日举行迟了。

他面向西,对着神像跪下行礼。然后皇后行礼。他们行礼以后,在大炕上的鹿角圈椅中坐下。五岁的福临也被叫来行礼。随后,萨玛头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围系着腰铃,摇头摆腰,手击皮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边跳边唱诵祝词:

上天之子。年锡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纳丹。岱晖。纳尔珲。轩初。思都哩。僧固。拜满。章京。纳丹。威瑚哩。思都。蒙鄂乐。喀屯。诺延。……

萨玛诵祝至紧处,若癫若狂。诵得越快,跳得越甚,铃声和鼓声越急。过了一阵,诵视将毕,萨玛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经凭到她的身上,向后踉跄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后倒。两个宫中婢女从左右将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静,装做瞑目闭气的样儿。婢女们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铃,不许发出一点响声。又过片刻,萨玛睁开眼睛,装做很吃惊的神情,分明她认为对着神座和在皇上、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无礼。她赶快向神叩头,又向皇上、皇后叩头,然后恭敬退出。

皇太极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又向诸神行礼,然后命人传谕在外等候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等进来。

今晚被叫送来的都是贵族中较有地位的人。他们鱼贯而人,先向神行礼,再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御前侍卫给每人一块毡,让他们铺在地上。他们在毡上坐下以后,侍卫在每人面前放一盘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饭。一碗肉汤。当时关外不产大米,大米是向朝鲜国李氏朝廷勒索来的。各人从自己的腰间取出刀子,割吃盘中猪肉。虽然贵族们将皇帝赐吃肉看成莫大荣幸,但是又肥又腻的白猪肉毕竟难吃。幸而御前侍卫们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纸包的盐末,让他们撒在肉上,自然他们事后得花费不少赏银。

吃肉完毕,贵族们怀着幸福的心情谢恩退出。皇太极同皇后回到住宿的东间屋中。他本来出外打猎十几天,感到疲倦,应该早点睡觉;但是正要上炕,忽然从松山送来了豪格的紧急密奏,说夏承德投降献城的事已经谈妥,定于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极突然跳起,连声叫道:“赛因!扎奇赛因!”(“好!好哇!”)他立刻发出训示:破城之后,如洪承畴被捉到,无论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来盛京。对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员的处置他来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后的上谕。飞使出发以后,他仍然很不放心。因为飞使需要两天的时间才到达松山军营,万一洪承畴被杀,那就太可惜了。
将近三更时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军副将夏承德亲自照料,将他的弟弟夏景海和他的十七岁的儿子夏舒缒下城去。几天前由那个卖豆腐的老蔺向清营暗通了声气之后,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间出城,与清营首脑直接谈判投降条件和献城办法。清方害怕万一中计,要夏承德送出亲生儿子作为人质。现在距约定向清兵献城的时间快要到了。

夏景海护送侄儿夏舒下城之后,过了城壕不远,向一个石碑走去。清营的一个牛录额真带领四个兵在石碑旁边等候,随即护送他们到三里外的多铎营中。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还有罗洛宏等,都在多择营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满洲郡王和贝勒等跪下叩头,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锋询问了夏舒的年龄、兄弟行次,并无差误;又将一个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来。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见过夏舒,证明确系夏副将的次子。随即他们被带进另一座毡帐,派几名清兵保护,给他们东西吃。正是三更时候,清军开始行动。

清兵原来在城壕外不远处准备了云梯和登城的将士,现在趁着天上起云,月色不明,左翼云梯一架和右翼云梯一架走在前边,八旗云梯八架紧紧跟随。十架云梯静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将士探头向下望望,没有做声。清军总怕中计,事前挑选了两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云梯以后,首先爬上城头。他们回身望下边一招手,众人才利用十架云梯鱼贯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占领了夏承德防守的南城和东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队还在继续上城。曹变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队开始察觉,但由于在城上的人数不多,又都长期饥饿,十分虚弱,在匆忙中奋起抵抗,经不住清兵冲杀。东城很快地被清兵占领,而宋门和南门也被打开,准备好的两支清兵蜂拥人城。曹变蛟和王廷臣听见城头喊杀声起,赶快上马,率领各自的部下进行巷战,同时通知洪承畴速从西门逃走。

洪承畴听见杀声陡起。知道清兵人城,赶快骑上瘦骨磷嶙的坐骑,在一群亲兵、亲将、幕僚和家丁的簇拥中奔到街上,恰遇着曹变蛟和王廷臣派来的人催他从西门逃走。他早已考虑过临危殉节的问题,所以这时候确实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够保持镇静。他问道:“邱抚台现在何处?”左右不能回答,但闻满城喊杀之声。他在行辕大门外的街心立马片刻,向东一望,看见曹变较正在拼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够逃走,要自刎的念头在他的心上一闪。忽然王廷臣来到他的面前,大声说:

“制台大人快出西门!西门尚在我们手中,不可耽误。我与曹帅在此死战迎敌,请大人速走!”

洪说:“我是国家大臣,今日惟有与诸君死战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为国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话未说完,看见曹变蛟已抵敌不住,清兵从几处像潮水般杀来,同时西城上也开始混乱。他大叫一声:“大人快走广随即率领随在身边的将士向来到近处的一股敌兵喊杀冲去。洪承畴立马的地方也开始混乱,他被身边的亲兵亲将簇拥着向西门奔去,幕僚多被冲散。有一股清兵突然从一条胡同里冲出来,要去夺占西门。洪承畴的一个亲将带领十几个弟兄冲了上去,同时王廷臣的一部分将士也赶快迎击敌人,在西门内不远处发生混战。仆人刘升见主人的马很不得力,就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门的将士看见总督来到,赶快打开西门,让洪承畴出城。他们不再去关闭西门,也向前来夺占西门的清兵杀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战漩涡。

出松山城西门几丈远,地势猛然一低,形成陡坡。洪承畴从西门奔出后,不料瘦弱的枣骝马在奔下陡坡时前腿一软,向下栽倒,将他跌落地上。仆人刘升把他从地上搀起,刚刚跑了几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蜂拥奔来,砍死刘升,将他捉获,并杀散了保护他突围的少数将士。敌人当时就认出他来,用满洲语发出胜利的欢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畴捉到了!”
二月二十一日午后不久,突然盛京八门击鼓,声震全城,距城十几里全都听见。随即全城军民人等,都知道松山城已于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获了洪承畴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员。

皇太极在接到围守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罗洛宏等自军中来的联名奏报以后,立即将资送奏报的一个为首官员名叫安泰的叫进清宁宫问话,同时命人传谕八门擂鼓,向全城报捷。他详细询问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经过,将送来的满文奏报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满意。他原来担心洪承畴会在混战中被杀或在城破时自尽,现在知道不但洪承畴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祖大乐,游击祖大名、祖大成,总兵白广恩的儿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后杀死明朝兵各道一员、副将十员、游击以下和把总以上官一百余员,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这些官员和士兵都是在城破后进行巷战,英勇不屈;后来巷战失败,溃散到各处任宅,继续进行零星抵抗,坚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带重伤,被俘之后,仍然骂不绝口,直到被杀。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儿童因同明军一起抵抗,也被杀死,但奏报中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笔,另外提到俘获了妇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极用朱笔抹去了满文奏报中关于明朝军民进行巷战和坚不投降的情况,然后问道:

“洪承畴捉获之后,有意降么?”

安泰回答说:“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决不会的!奴才听说他被捉到以后,把他拉到多罗肃郡王爷的面前,他很傲慢,是个硬汉,宁死不跪;也不答话,只是乱骂。那个姓邱的巡抚、姓王的总兵、姓曹的总兵,也都跟他一样,在王爷前毫不怕死,骂不绝口。这两个总兵都是受了几处重伤,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还听说那个曹总兵原就有病,马也无力,马先倒下,他又步战了多时才倒了下去。”

皇太极挥手使跪在面前的安泰退出宫去,心里说道:“幸而明朝的武将不都像王廷臣和曹变蛟一样!”

关于如何处置洪承畴等人,在皇太极的心中一时不能作最后决定。倘若照他原来想法把洪承畴留下,那么邱民仰和王廷臣、曹变蛟等人怎么处置?他召见了范文程等几位大臣,也没有一致主张,于是他暂且派人传谕松山诸王;将俘获之物酌量分赐将士,一应军器即于松山城内收贮,洪承畴等人暂羁军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极得到围攻杏山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自军中来的奏报,知道明朝派来的议和使者即将来到,杏山和锦州很快就会投降,他想着只有留下洪承畴最为有用,便派人往谕驻在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择等:将明总督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堂兄弟祖大乐解至盛京;将明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和曹变蛟处死;将祖大寿的另外两个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锦州,同他们的妻子完聚,并劝说祖大寿赶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杏山也跟着投降,只有塔山一城不降,经过英勇苦战失守,全城军民包括妇女在内,几乎全部战死或被俘后遭到惨杀。

三月十日,虽然锦州投降的奏报尚未来到盛京,但是皇太极知道锦州已经约定在初十投降,他谕令朝廷即作准备,择定明日去堂子行礼,感谢上天。十一日辰刻,陈设卤簿,鼓吹前导,皇太极率领礼亲王代善、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朝鲜世子、大君和文武诸臣,出了抚近门,前往坐落在大东门内偏南的一座庙院。到了堂子的大门外边,汉族大臣、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他们的陪臣以及满族的一般文武官员都不能人内,只有被皇帝许可的少数亲贵和满族大臣进去陪祭。这是保存满族古老风俗和原始宗教最浓厚的一座庙宇,因为汉族和一般臣民不能进去一看,所以被认为是满洲宗教生活中最为神秘的地方,连敬的什么神也有各种猜测和传说。其实,如今清朝皇帝率领少数满族亲贵们进去的地方只有两座建筑,一座四方形的建筑在北边,名叫祭神殿,面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时休息的地方,并且存放着祭神的各种法物;另一座建筑在南边,面向北,圆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谓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里边,而里边既不设泥塑偶像,也没有清宁宫那些神像挂图。圜殿的南院,正中间有一个竖立神杆的石座,其后又是石座六行,为皇子、王、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极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仪式开始了。满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画角齐鸣,那些从汉族传进来的乐器备而不用。皇太极在海螺和画角声中进人圜殿,由鸣赞官赞礼,面向南行三跪九叩头礼,少数陪祭的满族亲贵大臣分左右两行俯首跪在他的后边。虽然使用鸣赞官赞礼和三跪九叩头都是接受汉族文化的影响,但面向南祭神却保持着长白山满洲部落的特殊习俗,不但和汉族不同,也不同于一般女真族的习俗。在他行之后,四个男萨玛头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间挂着一周黄铜腰铃,一边跳舞,一边用满洲语歌唱古老的祝词,同时或弹三弦,或拍神板,或举刀指画,刀背上响动着一串小铃,十分热闹而节奏不乱。

拜过堂子,皇太极走出圜殿,为着他的武功恒赫,又一次获得大捷,面向南拜黄龙大合。虽然皇家的旗合用黄色,绣着龙形图案,是接受的汉族影响,但祭旗纛不用官员鸣赞,仍用萨玛祝祷,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满族旧俗。

祭拜完毕,皇太极仍由仪仗和鼓吹前导,返回宫中。朝鲜国世子和大君在进入抚近门后,得到上谕,就返回他们的馆所去了。

第二天,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固伦额驸祈他特(蒙古科尔沁部达尔汗亲王的从子,清太宗皇太极的女婿)、巴牙思护朗(蒙古科尔沁部土谢图汗巴达札的儿子,也是皇太极的女婿)、朝鲜国世子李(氵山王)以及满洲、蒙古、汉人诸臣上表祝贺大捷,汉文贺表中称颂皇太极“圣神天授,智勇性成,运伟略于衰中,奏奇勋于门外”。过了四天,洪承畴解到盛京,被拘禁在大清门左边不远的三官庙③中。皇太极一面命文臣们代他拟出诏书,满、蒙、汉三种文字并用,将松、锦大捷的武功大加夸张,传谕朝鲜国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贝勒知道,一面命汉族大臣设法劝说洪承畴赶快投降。但是两天之后,劝说洪承畴投降这一着却失败了。洪承畴自进入盛京以后就不断流泪,不断谩骂,要求赶快将他杀掉。过了三天,洪就绝食了。皇太极在清宁宫心中纳闷,如何能够使洪承畴不要绝食,也不要像张春(陕西同州人。崇祯四年八月奉命监总兵吴襄、宋伟两军,驰救大凌河,与清兵激战于长山,兵败被擒,拒不投降,被拘禁多年,至死不屈)那样宁教羁留一生,也坚不投降。用什么法儿使洪承畴这个人回心转意?

洪承畴在两三个月前就断定朝廷再也无力量派兵为松、锦解围,松山的失陷分明难免,而他的尽力坚守也只是为朝廷尽心罢了。由于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个城亡与亡的决心。当城上和街上喊声四起的片刻间,他正要悬梁自尽,不意稍一犹豫,竟被一群亲将拥出行辕,推扶上马,后来又在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冲出西门。在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间产生一线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关收集残众,继续同敌人周旋。被俘之后,他深深后悔松山失陷时不曾赶快自尽,落得像今天这样身为俘囚,只有受辱一途。在被解来沈阳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关押在一座帐篷里边,二人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忠义相勉。过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满洲将领来宣布清朝皇帝上谕,要将洪承畴解往盛京和将邱民仰处死时候,邱民仰镇定如常,徐徐地对清将说:

“知道了。”转回头来对洪淡然一笑,说:“制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阳,必将与文文山①前后辉映,光照史册。民仰虽不能奉陪北行,大骂虏廷,但愿忠魂不灭,恭迎大人于地下。”

洪承畴说:“我辈自束发受书,习知忠义二字。身为朝廷大臣,不幸陷于敌手,为国尽节,份所当然。况学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当以颈血洒虏廷,断无惜死之理。”

邱民仰不顾清将催促,扶正幞头,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头礼,遥辞大明皇帝,起来又向洪承畴深深一揖,然后随清将而去。洪承畴目送着邱民仰被押走以后,心中赞道:

“好一个邱巡抚,临危授命,视死如归,果然不辱朝廷,不负君国!”

洪承畴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将为怕他会遇到悬崖时从马上栽下自尽,使他坐在一辆有毡帏帐的三套马轿车上边。车前,左边坐着赶车马的士兵,右边坐着负责看守他的牛录额真。车前后走着大约三百名满洲骑兵,看旗帜他明白这是正黄旗的人马。洪承畴并不同那位牛录额真和赶车的大兵说话,而他们也奉命不得对他无礼。多半时候,洪承畴闭起眼睛,好像养神,而实际他的脑海中无一刻停止活动,有时像波浪汹涌,有时像暗流深沉;有时神驰故国,心悬朝廷,有时又不能不考虑着到了沈阳以后的事,不禁情绪激昂。当然他也不时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为子尽孝和为臣尽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儿女等等亲属。特别奇怪的是,他在这前往沈阳赴死的途中,不仅多次想到他的一个爱妾,还常常想到两个仆人,一个是在松山西门外被清兵杀死的刘升,另一个是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之中的玉儿。每次心头上飘动玉儿的清秀姣好的面孔和善于体贴主人心意的温柔性情,不禁起怅惘之感。然而这一切杂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将慷慨就义的思想和感情压了下去。

他自从上了囚车就已经在心中决定:到了沈阳以后,如果带他到虏酋四王子面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还要对虏酋破口大骂,但求速杀。他想象着虏酋可能被他的谩骂激怒,像安禄山对待张巡那样,打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将他杀掉。他想,倘若那样,壮烈捐躯,也不负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许虏酋并不马上杀他,也不逼迫他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对待文天祥那样,暂时将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后才将他杀掉。如果这样,他也要时时存一个以死报国的决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礼,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时他睁开忧愁的眼睛,从马头上向前望去,看见春色已经来到辽东,河冰开始融化,土山现出灰绿,路旁向阳处的野草有开始苏醒的,发出嫩芽,而处处柳树也在柔细的枝条上结满了叶苞,有的绽开了尖尖的鹅黄嫩叶。洪承畴经过漫长的秋天和冬天被围困,忽然看见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头上便生出来一缕生活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与他所遭遇的军败身俘,即将慷慨殉节的冷酷现实极不调和,所以片刻过去,便觉得山色暗淡,风悲日惨,大地无限凄凉。他再—次闭起眼睛,在心中叹道:

“这辽阔的祖宗山河,如今处处破碎,一至于此!”

锦州城已经投降,再也听不见双方的炮声。当锦州投降之前,清朝大队人马不敢从离城两三里以内的大路经过,害怕城上打炮,也害怕误中地雷。如今押解洪承畴的三百骑兵和一辆马车从小凌河的冰上过去,绕过锦州继续前进。因为知道是经过锦州,正是他曾经奉命率大军前来援救的一座重要城池,所以他不能不睁开眼睛一望。他望见了雄峙的不规则的城墙,稍微被炮火损伤的箭楼,特别使他注目的是那座耸立云霄的辽代八角古塔,层层飞檐,历历人目。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传来隐约的铃声。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从塔上来的铃声,觉得一声声都含着沧桑之悲。

过了锦州,囚车继续向前奔驰。他的心情十分单调、忧闷,总是想起来邱民仰临刑前的镇定神态和对他说的几句话,也时时在心中以文天祥自诩。他在最苦闷时就默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越默诵越心中充满了慷慨激情。他虽然不是诗人,但正如所有生活在唐、宋以来的读书人一样,自幼就学习作诗,以便应付科举,并且用诗来从事交际应酬,述志言情。因此,对于作诗一道,他不惟并不外行,而且对比较难以记熟的诗韵,他也能不翻阅韵书而大体不致有误。默诵了几遍《过零丁洋》诗以后,他趁着囚车无事,感情不能抑制,在心中吟成了《囚车过锦州》七律一首:

万里愁云压槛车,封疆处处付长嘘。王师已丧孤臣在,国土难全血泪余。浊雾苍茫就死地,慈颜凄惨倚村闾。千年若化辽东鹤(有个辽人名叫丁令威,学道千年,化为白鹤,飞返家乡,后又飞到天上)飞越燕山恋帝居。

从松山出发走了四天,望见了沈阳城头。自从望见沈阳以后,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镇定,只有一个想法:“我是天朝大臣,深蒙皇上知遇,任胡虏百般威逼利诱,决不辱国辱身!”他判定皇太极定会将他暂时拘留,不肯杀害,命大臣们向他轮番劝降,甚至会亲自劝他,优礼相加。他也明白,自来临阵慷慨赴死易,安居从容就义难,所以必须死得愈快愈好。为着必须赶快为国尽节,他决定一俟到了沈阳拘留地方,必须采取三项对策:一是谩骂,二是不理,三是绝食。这么想过之后,他在心中冷笑说:

“任你使尽威逼利诱办法,休想我洪某屈膝!”

皇太极并不急于看见洪承畴,也不同意有些满、汉大臣建议,将洪杀掉。他吩咐将洪拘留在大清门外的三官庙中,供用好的饮食,严防他自尽,同时叫汉人中的几个文武官员轮流去劝洪投降。三天以后,他知道劝说洪承畴投降的办法行不通,不管谁去同洪谈话,洪或是谩骂,或是闭目不理,一言不答,还有时说他不幸兵败被擒,深负他的皇上知遇之恩,但求速速杀他。他在提到他的皇上时,往往痛哭流涕,悲不自胜,而对劝降的汉人辱骂得特别尖刻。这时,有人建议皇太极将洪杀掉,为今后不肯投顺的明臣作个鉴戒。皇太极对这样的建议一笑置之,有时在心中骂道:“蠢才!”到第四天洪承畴因见看守很严,没有机会自缢,开始绝食了。不管给他送去什么美味菜肴,他有时仅仅望一眼,有时连望也不望。经过长期围困,营养欠缺,他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所以到第五天,绝食仅仅一天多,他的精神已经显得相当萎顿,躺在炕上不起来了。

洪承畴—连绝食三天,使皇太极十分焦虑。在他继承努尔哈赤的皇位以来,已经使草创的满洲国家大大地向前发展。他用武力征服了朝鲜。又用文武两种手段臣服了蒙古各部,下一步目标就是将他的帝国版图扩展到长城以内,直到黄河流域,全部恢复金朝极盛时期的规模。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国号本来是后金,到皇太极崇德元年(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清与金音相近,却避免刺伤汉人的民族感情。就此一事,也可以说明他的用心之深。为着这一宏图远略,他十分需要吸收汉族的文化和人才。凭着自己以往的经验,他深知明朝的武将容易招降,惟独不容易使文臣投降。过去他曾经收降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目前收降了祖大寿等一大批从总兵、副将到参、游的明朝将领,而且还在加紧招降明朝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已经给驻守锦州清王、贝勒们下一道密谕,叫他们速从祖大寿部下挑选一些忠实可靠、有父母兄弟在宁远的人,放回宁远。祖大寿是宁远人,如今他的妻子也在宁远。祖氏家族活着的武将共有三个总兵官,从副将到参、游有十几人,全部降顺,所以从他们部下放一批人回宁远,对招降吴三桂和吴的部将大有作用。他打算过不久就亲自给吴三桂送去劝降诏谕,也叫祖大寿等新旧降顺的武将,都给吴三桂去信劝降,看来吴三桂的归顺只是迟早的事。可是倘若没有明国的重要文臣投降,要恢复金朝的旧业就不容易。何况,倘若洪承畴为明国绝食尽节,受到明朝朝廷褒扬和全国赞颂,会大大鼓励明朝的文臣与大清为敌,而光靠兵力决不能征服和治理明朝的土地、人民。他在清宁宫中越想越焦急,感到对洪承畴无计可施。尽管近来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今天又感到胸口很闷,有时胸口左侧有些疼痛,应该躺下去休息或叫萨玛来跳神念咒才是,但是他忍着病痛不告诉任何人。晚上,约摸已经一更天气,他命人去叫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来见。

自从努尔哈赤开始建国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汉人为他工作。到了皇太极继位,更重视使用有才能的汉人。今晚因洪承畴已经绝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姜顿,所以皇太极考虑汉人中文武群臣只有范文程可以解此难题,便连夜将他叫进清宁宫来。

当时清朝的君臣礼节远不像人关以后完全学习汉人,搞得那么森严和繁琐。皇太极等范文程叩头以后,命他在对面坐下,用满洲语忧虑地问道:

“洪承畴坚不归降,已经绝食三天啦。你看这事怎办?”

范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满洲语答道:“请陛下不必过于焦虑。洪承畴虽然身体原就虚弱,今又绝食三日,情况不佳,但他每日饮开水数次,看来一两天内尚不至绝命。以臣看来劝他回心转意,尚非毫无办法。”

皇太极问道:“别人都去劝说他投降,你为何不去劝他?”

范文程说:“前几天凡是去劝他的都被他无礼谩骂,臣因此违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

皇太极心中不快,问道:“为着国事,你何必计较他骂你几句?”

范文程躬身微笑说:“臣为陛下开拓江山,不辞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畴的辱骂。但臣是清国大臣,暂不见他,也不受他的辱骂与轻视,方能留下个转圜余地。据微臣看来,这转圜的时候快到了。”

“倘若你能使洪承畴回心转意,归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愿。我近来常读大金太宗①的本纪,想着建立太宗的事业不难,要紧的是善于使用人才。洪承畴在明国的大臣中是很难得的人才,只是明国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败被俘的下场。如今他已绝食三天,你怎么知道他能够回心转意?”

范文程回答说:“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畴原来确不愿降顺我国,他必然会将他解来盛京看成是最后一战。古人论作战之道,曾说临阵将士常常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畴初到盛京,对前去劝降的我国大臣或是肆口谩骂,或是闭目不理,其心中惟想着慷慨就义,以完其为臣大节,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这是他一鼓作气。后来明白陛下不肯杀他,他便开始绝食。但绝食寻死比自缢、吞金难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绝食十分难熬,所以洪承畴绝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饮水数次,今日饮水更多。往日有满人进去照料,洪偶尔一顾,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尔一顾,眼色已经温和,惟怕不给水饮。这是再而衰了。此时……”

皇太极赶快问:“此时就能劝说他回心转意么?”

范文程摇头说:“此时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劝说。此时倘若操之过急,逼他投降,或因别故激怒了他,他还会再鼓余勇,宁拼一死。”

“那么……”

“以臣愚见,此时应该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愿死而自己不好转圜,然后我去替他转圜,劝他投降,方是时机。”“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么?金银珠宝,古玩玉器,锦衣美食,我什么都肯给他,决不吝惜。”

范文程微笑摇头。

皇太极又问:“他多年统兵打仗,可能像卢象升一样喜爱骏马?”

范文程又微笑摇头。

皇太极默思片刻,焦急地说:

“范章京,到底这个人平生最爱好的是什么?”

范文程回答说:“松山被俘的文武官员中,不乏洪承畴的亲信旧部,有一些甘愿投降的来到盛京。臣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洪承畴平生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爱艳姬美妾,也好男风。”

“什么?”

范文程尽力将男风一词用满语解释得使皇太极明白,然后接着说:“近世明国士大夫嗜好男风不但恬不知耻,反以为生活雅趣,在朋友间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风更盛,甲于全国。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统兵出关,将一俊仆名唤玉儿的带在身边,八月间死于乱军之中。自那时起,洪氏身处围城之中,无从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为绝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斗于心中。此时如使他一见美色,必为心动,更会起恋生怕死之念。到那时,为他转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

皇太极问:“美女可有?”

“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时并非将美女赏赐洪承畴,侍彼枕席,仅是引动他欲生之念耳。”

皇太极说:“盛京中满汉臣民数万家,美女不会没有。另外有朝鲜国王去年贡来的歌舞女子一队,也有生得不错的。”

范文程说:“有姿色的女子虽不难找,但此事绝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鲜知道。此系一时诱洪承畴不死之计,倘若张扬出去,传之属国,便有失国体。”

“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会失我清国体统。”

“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畴出身名族,少年为宦,位至尚书,所见有姿色女子极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举止轻佻,言语粗俗,只能使洪承畴见而生厌。”

皇太极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日久,身体原已虚弱,经不起几天绝食。明日一定得想出办法使他回心转意,不然就迟误了。”

范文程躬身回答:“臣要尽力设法,能够不拖过明天最好。”

皇太极沉吟片刻,叫范文程退了出去,然后带着疲倦和忧虑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庄妃博尔济吉特氏。自从她的姐姐关雎宫宸妃死后,在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极宠爱。她能说汉语,略识汉字,举止娴雅,温柔中带着草原民族的刚劲之气,所以近来皇太极每次出外打猎总是带她一道。今夜皇太极本来想留在清宁宫住,但因为心中烦闷,中宫皇后对他并没有什么乐趣,便往庄妃所住的永福宫去。
上午,天气比较温和,阳光照射在糊着白纸的南窗上。洪承畴从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醒来,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觉得窗上的阳光从来没有这样可爱。他想到如今在关内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园,又想到江南的水乡,想着他如今在为皇上尽节,而那些生长在江南的人们多么幸福!今天,他觉得身体更加衰弱,精神更加萎顿,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还常常感到饥肠辘辘做声,胃中十分难熬,但今天已经到第四天,那种饥饿难熬的痛苦反而减退,而最突出的感觉是衰弱无力,经常头晕目眩。他平日听说,一般强壮人饿六天或七天即会饿死,而他的身体已经在围困中吃了亏,如今可能不会再支持一二日了。于是他在心中轻轻叹道:

“我就这样死去么?”

因为想着不久就要饿死,他的心中有点枪然,也感到遗憾。但是一阵眩晕,同时胃中忽然像火烧一般的难过,使他不能细想有什么遗憾。等这阵眩晕稍稍过去,胃中也不再那么难过,他又将眼光移到窗上。他多么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阳光!过了一阵,他听见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但很久不见有人进来。他想从他绝食以后,头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几个清朝大臣来劝他进食,他都闭目不答。昨天也有三个大臣来到他的炕边劝说,他依然闭目不答。过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虏兵送来饭菜,比往日更丰美,他虽然饥饿难熬,却下狠心闭目不看,有时还瞪目向虏兵怒斥:“拿走!赶快拿走!”他很奇怪:为何今日没有虏兵按时给他送来肴馔,也不来问他是不是需要水喝?为何再没有一个人来劝他进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对自己说:

“啊,对啦,虏酋已经看出我坚贞不屈,对大明誓尽臣节,不再打算对我劝降了。”

他想着自己到沈阳以来的坚贞不屈,心中满意,认为没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只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节,将在青史上留下忠义美名,传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会赐祭,赐溢,立祠,建坊,厚荫他的子孙。想着想着,他不禁在心中背诵文天祥的诗句:

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背诵之后,他默思片刻,对自己已经做到了“无愧”感到自慰。他想坐起来,趁着还剩下最后的一点精力留下一首绝命诗,传之后世。但他刚刚挣扎坐起,又是一阵眩晕,使他马上靠在墙上。幸而几天来他都是和衣而卧,所以背靠在炕头墙壁上并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凉意反而使他的头脑清爽起来。挨炕头就是一张带抽屉的红漆旧条桌,上有笔、墨、纸、砚,每日为他送来的肴馔也是摆在这张条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见桌上面有一层灰尘,纸、砚上也有灰尘,不觉起一股厌恶心情。他平生喜欢清洁,甚至近于洁癖。倘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怒责仆人,然而今天他只是淡漠地看一眼罢了。他不再打算动纸、笔,将眼光转向别处。火盆中尚有木炭的余火,但分明即将熄灭。他想着自己的生命正像这将熄的一点余火,没人前来过问。他想到死后,尽管朝廷会给他褒荣,将他的平生功绩和绝食殉国的忠烈宣付国史,但是他魂归黄泉,地府中一定是凄凉、阴冷,而且是寄魂异域,可怕的孤独。他有点失悔早入仕途,青云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这个下场。忽然,从陈旧的顶棚上落下一缕裹着蛛网的灰尘,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着自己是快死的人,无心管了。

洪承畴胡乱地想着身后的事,又昏昏沉沉地进入半睡眠状态。他似乎听见院中有满洲妇女的小声说话,似乎听见有人进来,然而他没有精神注意,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着半睡眠状态,等候死亡。好像过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睁开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这是真的,心中自问:“莫非是在做梦?”他用吃惊的眼光望了望两个旗装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静静地站立在房门以内,分明是等候着他的醒来。看见他睁开眼睛,两个女子赶快向他屈膝行礼,而那个身材略高的女子随即走到他的炕边,用温柔的、不熟练的汉语问道:“先生要饮水么?”

洪承畴虽然口干舌渴,好像喉咙冒火,但是决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开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处望望。他发现,地已经打扫干净,桌上也抹得很净,文房四宝重新摆放整齐,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红火。他的眼光无意中扫到自己盖的被子上,发现那一缕裹着尘土的蛛网没有了。他还没有猎透这是什么意思,立在炕前的那个女子又娇声说道:

“这几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纵然不肯进食,难道连水也不喝一口么?”

洪承畴断定虏酋已对他无计可施,只好使用美人计。他觉得可笑,干脆闭起了眼睛。过了一阵,洪承畴听见两个满洲女子轻轻地走了,才把眼睛睁开。盆中的木炭已经着起来,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还留有她们的影子,那种有礼貌的说话态度和温柔的眼神使他的心头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从被俘以来,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时态度无礼,有时纵然不敢过分无礼,但也使他起厌恶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了不使他感到厌恶的人。他知道清宫中没有宫女,只有宫婢,猜想她们定然是虏酋派来的宫婢,但仔细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计诱他复食。这两个女子并没有劝他复食,只是简单地劝他饮水,也不多劝,而且丝毫没有在他的面前露出故意的媚态。他心中暗问:

“这是什么意思?下边还有什么文章?”

他虽然猜不透敌人的用意,却断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着自己已经衰弱不堪,再撑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节,决不能堕入敌人诡计,在心中冷笑说:

“哼,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宗旨,惟有绝食到底而已!”

为着不使自己中了敌人的美人计,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进来,他便破口谩骂,叫她们立刻滚出屋子。

忽然,房门口脚步响动,他看见刚才那个身材稍矮而面孔特别白嫩的宫婢掀开门帘,带一个美丽的满洲少妇进来,后边跟随着刚才那个身材稍高的苗条宫婢,捧着一把不大的暖壶。洪承畴本来准备辱骂的话竟没有出口;想闭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视着在面前出现的事情,特别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进来的满洲少妇。虽然这进来的少妇也是宫婢打扮,却带着一种高贵神气,并不向他行屈膝礼,直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纯熟的汉语说道:

“先生为明国大臣,不幸兵败被俘,立意为明国皇上尽忠,绝食而死,令我十分钦敬,特意送来温开水一壶,请先生喝了,减少口干之苦。”她亲手接过暖壶,送到洪的面前,又说:“这温开水不能救先生的命,只能略减临死前的痛苦,请赶快喝下去吧。”

洪承畴坚决不理,闭起双眼。房间里片刻寂静。一股名贵脂粉的异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温馨气息扑人他的鼻孔,一直沁人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宫婢。她是谁?”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堕入虏酋诡计!”忽然他又听见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问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么?”

洪承畴不说话,也不睁眼。那富有魅力的声音又说:

“我愿意帮助先生成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来劝先生饮水数口,神智稍清,以便死前做你应做的事。先生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畴睁开双眼,原想用怒目斥骂她快滚出去,不料当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并且望见她的眼神和嘴角含着高贵、温柔、又略带轻视的笑意时,他的心中一动,眼睛中的怒气突然全消,不自觉换成了温和神色。这位满洲女子接着说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为南朝尽节的时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饿死,或是被杀,决不能再活下去。你是进士出身,又是大臣,不应该在糊涂中死去。我劝你喝几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现在留下绝命诗或几句什么话,使明国朝野和后世都知道你是如何为国尽节。说不定还有重要的事儿在等待着你,需要你坚强起来。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畴迟疑一下,伸出苍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颤的双手,接着暖壶,喝了一口,咽下喉咙,立时感到无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确实口渴,喉干似火,十分难过,终于咽下,然后将壶推出。满洲女子并不接壶,微笑问道:

“先生为何不再饮了?”

洪承畴简单地说:“这里有人参滋味。我不要活!”

满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庄重中兼有妩媚。他不愿堕入计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壶。她并不接壶,反而退后半步,说道:

“这确是参汤,请先生多饮数口,好为南朝尽节。听说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见你。倘若先生执意不降,必然被杀。你到了憨王陛下面前,如果十分衰弱无力,别人不说你是绝食将死,反而说你是胆小怕死,瘫软如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倘若喝了参汤,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面前慷慨陈辞,劝两国罢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尽了忠心。听说南朝议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携带敕书,几天内就会来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万分焦急,岂肯这样郑重其事?再说,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杀,临死时没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场,从容就义?”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畴对她的话并无拒绝之意,接着催促说:“喝吧,莫再迟疑!”

洪承畴好像即将慷慨赴义,将人参汤一饮而尽,还了暖壶,仰靠壁上,闭了眼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倘见老憨,惟求一死!”

他听见三个满洲女子开始离开他的房间,不禁将眼睛偷偷地睁开一线缝儿,望一望她们的背影。等她们完全走出以后,他才将眼睛完全睁开,觉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余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纳罕,如在梦中,向自己问道:

“这一位丽人是谁?”

他感到确实有了精神,想着应该趁此刻写一首绝命诗题在墙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着被杀,在仓淬间要留下几行字就来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后,心绪很乱,打算写的五言八句绝命诗只想了开头三句便不能继续静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阵,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乱想,直到想得疲倦时朦眬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时候,没有人再来看他,好像敌人们都将他遗忘了。自从被俘以来,他总是等待着速死,总是闭目不看敌人,或以冷眼相看。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他的心中竟产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时候,他心中所称赞的那个“丽人”又带着上午来的两个宫婢飘然而至。他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分明给他的心头上带来了一丝温暖。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将为国尽节,所以脸上保持着冷漠神色。那位神态尊贵的满洲少妇从宫婢手中接过暖壶,递到洪承畴的面前,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见分晓,请再饮几口参汤。”

洪承畴一言不发,捧过暖壶,将参汤一饮而尽。满洲少妇感到满意,用眼色命身边的一个官婢接住暖壶。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态是庄重的、含蓄的,丝毫没有刺伤洪承畴的自尊心。她问道:

“憨王陛下实在不愿先生死去。先生有话要对我说么?”

洪承畴回答说:“别无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点头,说:“也好。这倒是忠臣的话。”随即又说:“先生既然神志已清,我以后不再来了。”从今晚起,将从汉军旗中来一个奴才服侍你,直到你为南朝慷慨尽节为止。”

洪承畴问道:“你是何人?”

满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问,这对你没有好处。”

望着这个神气高贵的女子同两个宫婢走后,洪承畴越发觉得奇怪。过了一阵,他想着这个女子可能是宫中女官,又想着自己可能不会被杀,所以老憨命这三个宫中女子两次送来参汤救他。但是明天见了老憨,他决不屈膝投降,以后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经此一度绝食,由三个女子送来参汤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头忽然兴起,但又不能不想着为大臣的千秋名节,皇上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今后情况。他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不觉长叹。过了一阵,他感到精神疲倦,闭起眼睛养神。刚刚闭起眼睛,便想起劝他喝参汤的“丽人”。他记起来她的睛如点漆、流盼生光的双目,自从督师出关以来,他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记起来当她向他的面前送暖壶时,他用半闭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个手腕,皮肤白嫩,戴着一只镂花精致、嵌着几颗特大珍珠的赤金镯子。他想着满洲女子不缠足,像刚才这个“丽人”,步态轻盈中带着矫健,不像近世汉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风,于是不觉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诗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正在离开死节的重大问题,为这个“丽人”留下的印象游心胡想,忽闻门帘响动,随即看见一个姣好的面孔一闪,又隐在帘外。门外有一阵细语,然后有一个满洲仆人装束的青年进来。

进来的青年仆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材苗条,带有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畴的炕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起来后垂手恭立,躬身轻叫一声“老爷!”说的是北方普通话,略带苏州口音,也有山东腔调。洪承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唱戏的?”

“是的,老爷。”

“你原来在何处唱戏?”

“小人九岁时候,济南德王府派人到苏州采买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学戏,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济南,小人被掳来盛京,拨在汉军旗固山额真府中。因为戏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没有再唱戏了。”

洪承畴又将他打量片刻,看见他确实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眼角虽然含笑,却分明带有轻愁。又仔细看他脸颊白里透红,皮肤细嫩,不由得想起来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中的玉儿。他又问:“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爷。老爷的眼力真准!”

“你来此何事?”

“这里朝中大人要从汉人中挑选一个能够服侍老爷的奴才,就把小人派来了。”

洪承畴叹息说:“我是即将就义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间,用不着仆人了。”

“话不能那样说死。倘若老爷一时不被杀害,日常生活总得有仆人照料。况且老爷是大明朝的大臣,纵然明日尽节,在尽节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这样蓬头垢面,也不是南朝大臣体统。大人不梳头,恐怕虱子、虮子长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将头发梳一梳如何?”

洪承畴的头皮早已痒得难耐,想了一下,说:“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还要整冠南向,拜辞吾君。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畴“啊”了一声,心上起一阵怅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来一个盒子,内装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畴取掉幞头、网巾,打开发髻,梳了又蓖,蓖下来许多雪皮、虱子、虮子。每蓖一下,都使洪承畴产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长留敌国,如张春那样,消磨余年,未尝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说: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与张春不同。明日见了虏酋,惟死而已,不当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蓖过头以后,又取来一盆温水,侍候他洗净脸和脖颈上的积垢。一种清爽之感,登时透人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来几件于净的贴身衣服和一件半旧蓝绸罩袍,全是明朝式样的圆领宽袖,对他说:

“请老爷换换内衣,也将这件罩袍换了。这件罩袍实在太脏,后襟上还有两块血迹。”

洪承畴凄然说:“那是在松山西门外我栽下马来时候,几个亲兵亲将和家奴都抢前救护,当场被虏兵杀死,鲜血溅在我这件袍子上。这是大明朝忠臣义士的血,我将永不会忘。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换。我自己也必将血洒此袍,不过一二日内之事。”

“老爷虽如此说,但以奴才看来,老爷要尽节也不必穿着这件罩袍。老爷位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身份何等高贵,鲜血何必同亲兵家奴洒在一起?请老爷更换了吧。听说明日内院大学士范大人要来见老爷。老爷虽为俘囚,衣着上也不可有失南朝大臣体统。”

“不是要带我去面见老憨?”

“小人听说范大人来见过老爷之后,下一步再见憨王。”

“你说的这位可是范文程?”

“正是这位大人,老爷。他在憨王驾前言听计从,在清国中没有一个汉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亲自前来,无非为着劝降。同他一见,老爷生死会决定一半。务请老爷不要再像过去几天那样,看见来劝降的人就破口大骂或闭起眼睛不理。”

洪承畴严厉地看仆人一眼,责斥说:“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敌国大臣,且系内院学士,我自有应付之道,何用尔嘱咐老爷!”

“是,是。奴才往后再不敢多言了。”

如玉侍候他换去脏衣,并说今晚将屋中炭火弄大,烧好热水,侍候他洗一个澡。洪承畴没有做声,只是觉得这个仆人的温柔体贴不下死去的玉儿。过一会儿,如玉将晚饭端来,是用朝鲜上等大米煮的稀饭,另有两样清素小菜。洪承畴略一犹豫,想着明日要应付范文程,跟着还要应付虏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想心思,心中问道:

“对着范文程如何说话?”
在洪承畴开始吃东西的第二天,范文程到三官庙中看他。范文程同他谈了许多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朝种种弊政,必然日趋衰亡,劝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尔说话,仍然说他身为明朝大臣,决不投降,惟求速死。为着保持大臣体统,他对范文程来时不迎,去时不送。范文程对他的傲慢无礼虽不计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见面之后,范文程去清宁宫叩见皇太极,面奏劝说洪承畴投降的结果。

皇太极问道:“洪承畴仍求速死,朕自然不会杀他。你看,他会在看守不严的时候用别的法儿自尽么?”

范文程说:“请陛下放心。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以后不必看守很严,让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极面露笑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自尽了?”

“洪承畴被俘之后,蓬头垢面,确有求死之心。昨晚稍进饮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与他谈话时虽然他对臣傲慢无礼,仍说受南朝皇帝深恩,惟愿速死,但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洪承畴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爱惜,岂有不自借性命之理?”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这话说得很是!”想一想,又说:“他一定会降,但不要逼他太紧,不要催他剃头。缓些日子不妨。”

几天以后,洪承畴已有愿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给他安置到有两进院落的宅子里,除曾在三官庙中陪伴他的颇为温柔体贴,使他感到称心的佼仆白如玉仍在身边外,又给他派来两个仆人、一个马夫、一个管洗衣做针线的女仆、一个很会烹调的厨师,还有一个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开销,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员们前来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时想起老母和家中许多亲人,想起故国,想起祖宗坟墓,尤其想到崇祯皇帝,心中感到惭愧、辛酸,隐隐刺痛。但是近来在平常时候,有满洲官员们前来看他,他倒是谈笑自若,没有忧威外露。有时忠义之心,忧威之感,重新扰乱他的心中平静,但是他强颜为欢,不想在满洲臣僚面前流露这种心情。他对于饮食逐渐讲究,对于整洁的习惯也几乎完全恢复。

几天前他风闻张存仁曾经给清国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议将祖大寿斩首,将他留用。随后有人将张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给他看,关于留用他的话是这么说的

洪承畴虽非挺身投顺,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识时势也。……洪承畴既幸得生,必思效力于我国,似不宜久加拘禁。应速令剃发,酌加任用,使明国之主闻之寒心,在延文臣闻之夺气。盖皇上特为文臣归顺者开一生路也。且洪承畴身系书生,养于我国,譬如孤羊在槛阶之中,蝇飞无百步之力耳。纵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养之不宜薄者也。

洪承畴看了张存仁的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为明朝文臣树立一个投降清朝后受到优养和重用的榜样。他对自己自幼读圣贤之书,受忠义之教,落到这个下场,感到羞耻,不禁发出恨声,不断长叹。然而奇怪的是,这时如果他有心自尽,很容易为国“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尽的想法了。

今天午饭后不久,正当崇祯在乾清宫为洪承畴写祭文的时候,范文程差一位秘书院的官员前来见洪,告他说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见他同祖大寿等,请他今天剃头,并说一应需用衣帽,随后送到。虽然这是洪承畴意料中必有的事,却仍然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动。这位官员向他深深作揖致贺,说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赶快还礼,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哺哺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囵的话。刚送走这位官员,就有人送来了衣、帽、靴、鞋,并来了一个衣服整洁,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剃头匠。那剃头匠向洪承畴磕了个头,说:

“大学士范大人命小人来给大人剃头。”

洪承畴沉默片刻,将手一挥,说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头匠退出之后,洪承畴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动,过了好长一阵,仍然双眼直直地望着墙壁。虽然他已经决定投降,但剃头这件事竟给他蓦然带来很深的精神痛苦。这样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许像祖大寿一类武将们比较少有。他在童年时候就读了《孝经》,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背得烂熟。如果是为国殉节,这一句古圣贤的话就可以不讲,而只讲“尽忠即是尽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国降臣,剃头就是背叛了古圣先王之制,背叛了华夏之习,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头,生前何面目再见流落满洲的!日属?死后何面目再见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经投降,不随满洲习俗是不可能的,在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会被认为怀有二心,可能惹杀身之祸。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

“老爷,快剃头吧。听说范大人马上就要来到,与老爷商量明日进见憨王的事。”

洪承畴嗯了一声,点一下头。白如玉掀开一半帘子,探出头去,将手一招。随即满洲剃头匠把盆架子搬了进来,放在比较亮的地方。这架子,下边是木架子,有四条腿,都漆得红明红明的。上边放着铁炉,形似罐子,下有炉门,燃着木炭,上边接一个约有半尺高的黄铜围圈。他端来盛有热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钢脸盆,放在黄铜围圈上。脸盆背后的朱红高架旁挂着荡刀布,中间悬着一面青铜镜。剃头匠本来还有一只特制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担,可以用扁担挑着走。因为洪承畴的屋中有更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将那只凳子搬进屋来。剃头匠将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边,请洪承畴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热水慢慢地洗湿要剃去的头发和两腮胡须。洪承畴对剃头的事完全陌生,只好听从剃头匠的摆布。洗过以后,剃头匠将盆架向后移远一点,取出刀子,在荡刀布上荡了几下,开始为洪剃头。刀子真快,只听刷刷两下,额上的头发已经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头皮。洪承畴在镜中望见,赶快闭了眼睛。剃头匠为他剃光了脑壳下边的周围头发,剃了双鬓和两腮,又刮了脸,也将上唇和下颌的胡须修剃得整整齐齐,然后将洪承畴留下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松松地盘在头上。洪对着铜镜子看看,觉得好像比原来年轻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赶快将眼光避开镜子,暗自叹道:

“从此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洪承畴正要起身,剃头匠轻声说:“请老爷再坐一阵。”随即这个年轻人用两个大拇指在他的两眉之间轻巧地对着向外按摩几下,又用松松的空拳轻捶两下,转到他的背后,轻捶他的背脊和双肩。捶了一阵,又蹲下去捶他的双腿,站起来捶他的两只胳膊。剃头匠的两只手十分轻巧、熟练,时而用实心拳,时而用空心拳,时而一空一实,时而变为窝掌,时而使用拳心,时而变为坚拳。由于手式变化,快慢变化,使捶的声音节奏变化悦耳,被捶者身体和四肢感到轻松、舒服。洪承畴以为已经捶毕,不料剃头匠将他右手每个指头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个指头发出响声,然后将小胳膊屈起来,拉直,猛一拽,也发出响声。再将小胳膊屈起来,冷不防在肘弯处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随即恢复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种特殊快感。他将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样地摆弄一遍。剃头匠看见洪承畴面露微笑,眼睛半睁,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将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举一举,使他的腰窝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着又扶着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轻捶几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颏下边按照穴位轻轻一捏。洪承畴蓦然昏晕,浑身一晃,刹那苏醒,顿觉头脑清爽,眼光明亮。剃头匠又替他仔细地掏了耳朵,然后向他屈了右膝打千,赔笑说:

“老爷请起。过几天小人再来给老爷剃头刮脸。”

洪承畴刚起身,白如玉就将一个红纸封子赏给剃头匠。剃头匠接到手里,猜到是一两银子,赶快向洪承畴跪下叩头,说:

“谢老爷的赏!要不是老爷今日第一次剃头,小人也不敢接赏。这是讨个吉利,也为老爷恭喜。老爷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从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锦;沐浴皇恩,富贵无边。”

白如玉等剃头匠走后,用一绸帕将剃下来的长发和以后不会再用的网巾包起来,放进洪承畴床头的小箱中,然后侍候主人更换了衣服。洪承畴平日认为自己生长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视满洲衣帽,称之为夷狄之服。他常骂满洲人的帽子后边拖着豚尾,袍袖作马蹄形,都是自居于走兽之伦。现在他自己穿戴起来,对着镜子看看,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暂时仍;日换上旧服,外边仆人来禀:内院大学士范大人驾到。洪承畴赶快奔出二门外相迎,心里说:

“幸好换上了满洲衣帽!”

洪承畴本来要迎出大门,但看见范已经进到大门内,就抢到范的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辱承枉顾,实不敢当!”范文程赶快还揖,赔笑说:“九老是前辈,今后领教之处甚多,何必过谦。”并肩走到二门阶下,洪又作了一揖,说声“请!”范还了一揖,登阶人门。到了上房阶下,洪又同样礼让;上了台阶以后,到门口又作揖,让范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间,洪又作揖,请范在东边客位坐下,自己在西边主位坐下。仆人献茶以后,洪承畴稍微欠欠身子,赔笑说:

“学生以待罪之身,未便登门拜谒,务请大人海涵。”

范文程说:“不敢,不敢。老先生来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视。皇上恩情隆握,以礼相待,且推心置腹,急于重用。明日召见之后,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经纶矣。”

随即他将明日朝见的礼节向洪承畴嘱咐一番。正说话间,一仆人匆匆进来,向洪承畴禀道:

“请老爷赶快接旨!”

洪承畴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乱跳,赶快奔出迎接。范文程趁此时避立一边。那来的是一位御前侍卫,手捧黄缎包袱,昂然走进上房,正中面南而立。等洪承畴跟进来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皇上口谕:洪承畴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备,朕心常在念中。目前虽然已交五月,但关外还会有寒气袭来。今赐洪承畴貂皮马褂一件,以备不时御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畴呼叫:“谢恩!”连叩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身,将包袱放在八仙桌后的条几正中间,又躬身一拜。

御前侍卫没有停留,随即回宫。洪承畴送走了御前侍卫,回进上房,对范文程说:

“皇上真乃不世之主也!”

这天晚上,洪承畴的心情极不平静,坐在灯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门外如何说自己有罪的话,然后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问些什么话,他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虽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于从容应对,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面对新主,不能说半句不得体的话,更不能有说错的话。当他在反复考虑和默记一些重要语言时候,虽然不知崇祯皇帝正在反复诵读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饮泣,终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为他已慷慨尽节,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们这种人叫做“上妆”,别人也不以为奇。这时他轻轻地来到洪承畴的身边,小声说:

“老爷,时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哩。”

洪承畴长叹一声,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脱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来一件心事,便打开床头小箱,取出那张在“槛车”上写的绝命诗稿,就灯上烧了,又将包着网巾和头发的小包取出,交给如玉,说道:

“你拿出去,现在就悄悄烧掉。”

如玉说:“老爷,不留个念物么?”

洪承畴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什么念物!从此以后,同故国、同君亲、同祖宗一刀两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当白如玉回到床边坐下时,洪承畴已经将灯吹熄,但仍旧倚在枕上胡思乱想。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难过,小声劝慰说:

“老爷,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赏赐一件貂皮马褂也是难得的恩荣。老爷应该高兴才是。”

洪承畴紧抓住白如玉的一只柔软的手,小声说:“玉儿,你不懂事。旧的君思未忘,新的君恩又来,我如何能不心乱如麻?”

“是的。老爷是读书人,又做过南朝大臣,有这种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阵,如玉又说:“过几天,老爷可奏准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让家中人知道您平安无恙。”

“胡说!如今全家都以为我已尽节,最好不过。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从前张春被俘之后,誓死不降,被南朝称为忠臣,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后来张春写信劝朝廷议和,本是好意,却惹得满朝哗然,就有人劾他降敌,事君不忠。朝廷将张春二子下狱,死在狱中。我岂可稍不小心,连累家人?”

白如玉又说:“听说老夫人住在福建家乡,年寿已高,倘若认为老爷已尽节死去,岂不伤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气。老夫人知书明理,秉性刚强。我三岁开始认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岁开始认忠孝二字,老夫人反复讲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败不死,身事二主,定会气死。唉,唉!……”

洪承畴想着老母,不禁抽泣。过了一阵,他轻轻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小炕上去睡。白如玉用绸汗巾替他揩去脸上的纵横泪痕,站起来说:

“事已至此,请老爷不必过分为老夫人难过。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第一次见大清皇上,十分要紧!”
次日五月端阳,辰牌时候,正当北京城朝阳门外,明朝的礼部尚书林欲楫代表崇祯皇帝,偕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和文武百官,在庄严悲凄的哀乐声中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时候,在北京东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沈阳城中,举行隆重的受降仪式,一时间八门击鼓,大清门外响起来一阵鼓声和号角之声。然后从大清门内传出来一派皇帝上朝的乐声。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皇帝皇太极行礼,然后回到平日规定的地方,只有满、蒙王公和朝鲜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余都肃立两行。大清门外,跪着以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为首的松、锦降臣,有总兵祖大寿、董协、祖大乐,已经革职的总兵祖大弼,副将夏承德、高勋、祖泽远等,低着头等候召见。当时清朝的鸿胪寺街门尚未成立,有一礼部汉人官员向大清门的降臣们高声传宣: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洪承畴叩头,高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三万来到松山,欲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困于松山城内,粮草断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而思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有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三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祖大寿接着高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无计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来降,遣往锦州。臣到锦州之后,不惟背弃洪恩,而且屡次与大军对敌。今又在锦州被围,粮食已尽,困迫无奈,方才出城归顺。臣罪深重,理应万死!”

随即礼部官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白道理。尔之背我,一则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后决不杀你,朕早就怀有此心了。朕时常对内院诸臣说:‘祖大寿必不能杀,后来再被围困时仍然会俯首来降。只要他肯降,朕就会始终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儿你已经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将祖泽远也跪在大清门外奏道:“罪臣祖泽远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从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与祖大寿同,也该万死!”

皇太极命礼部官员传谕:“祖泽远啊,你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你蒙朕放走后之所以不来归降,也只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寿行事罢了。往日朕去巡视杏山,你不但不肯开门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却特意向我打炮,岂不是背恩极大么?尔打炮能够伤几个人呀?且不论尔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说洪承畴吧,带了十三万人马,屡次打炮,所伤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尔背恩太甚,所以才说起这事。朕平日见人有过,明言晓谕,断不念其旧恶,事后再加追究。岂但待你一个人如此?就是地位尊于你的祖大寿,尚且留养,况尔是个小人,何用杀你!你正当少壮之年,自今往后,凡遇战阵,为朕奋发效力就好啦。”

祖泽远和他的叔父祖大乐都感激涕哭,同声说道:“皇上的话说得极是!”

文武新降诸臣都叩头谢恩,然后起立,进人大清门,到了崇政殿前,在鼓乐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的朝见大礼。乐止,皇太极召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五人进入殿内。等他们重新叩头毕,清帝命他们坐于左侧,赐茶,然后靠秘书院的一位官员翻译,向洪承畴问道: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妻子,否则也要没人为奴。为什么要这样?这是旧规么?还是新兴的办法?”

洪承畴明白清帝所问的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说:“昔日并无此例。今因文臣众多,台谏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皇太极接着说:“今日明国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议论,可是在昔日,文臣难道少么?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杀多人。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身在敌国,可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有红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树,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种数珠,还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带、赤金首饰、玉壶,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玛瑙、金、银制成的大小杯盘和各种精美银器;皮裘一类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马皮等,另有倭缎、素缎、蟒衣,各种纱、罗、绸、缎衣料,黄金和白金,氇氇和毡毯、红毡帐房,骏马、雕鞍、宝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灯和明角灯,各种名贵瓷器,各种精工细木家具,镀金盔甲,镶嵌着宝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官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内务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身还宫。礼部官吩咐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下去休息,但不能远离。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命多罗贝勒多择、固山贝子博洛、罗托、尼堪,以及内大臣图尔格等作陪。宴毕,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日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只是因为关华宫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满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回到公馆,洪承畴的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昨天起,他剃了头,改换了满洲衣帽;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这天下午,有几位内院官员前来看他,祝贺他深蒙皇上优礼相待,必被重用无疑。他强颜欢笑,和新同僚们揖让周旋,还说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话。到了晚上,当白如玉服侍他脱衣就寝时候,看见他郁郁寡欢,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

“老爷,从今后您会建大功,立大业,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为何又不高兴了?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谨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衣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白如玉是他的爱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紧话决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体会到主人有难言心情,便想拿别的话题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说道:

“老爷,听说朝廷要另外赏赐您一处大的公馆和许多东西,还要赏赐几个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听说老爷您最喜欢美女……”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内院差人前来知会,请老爷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宫中明日可有何事?”

“内院的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洪承畴不免突然生出许多猜疑,推开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时以前,洪承畴骑马到了大清门外。满、汉官员已经有一部分先到,其余的不过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声响后,礼部官传呼:满、蒙诸王、贝勒、贝子、公、内院大学士和学士、六部从政等都进人大清门,在大政殿前排班肃立,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边肃立。礼部官最后传呼洪承畴和祖大寿一族的几位投降总兵官也进人大清门内,地位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门外肃立等候。洪承畴刚刚站定,凤凰楼门外又一次击鼓,清国皇帝皇太极带着他的只有五岁的儿子福临,由一群满族亲贵组成的御前侍卫扈从,走出凤凰门,来到大政殿。他没有走进殿内,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临站在他的右边。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鲜国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齐随着礼部官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畴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官员译为汉语: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已经归降,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归我国所有。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又一次获得大捷。上月朕已经亲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乱,眼看着江山难保。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们文武群臣实心做事,朕不难重建大金太宗的伟业。今去烧香礼佛,你们务须十分虔诚。午饭以后,你们仍来大政殿前,陪洪承畴观看百戏。朕也将亲临观看,与你们同乐。”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望着洪承畴诚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从眼角露出微笑。随即他率领满、蒙贵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骑马往盛京西城外的实胜寺烧香礼佛。他和满、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习俗脱掉帽子,伏地叩头,而汉族大臣和朝鲜国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则按照儒家古制,行礼时冠带整齐。在这个问题上,皇太极倒是胸襟开阔,并不要求都遵守满洲风俗。礼佛完毕,回到城中,时届正午,皇太极自回皇宫。满、蒙。汉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鲜世子等将他送至大清门外,一齐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门或馆舍。

午后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满、蒙贵族、朝鲜国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门内,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着中间场子。洪承畴虽然此时尚无官职,却被指定同内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听见凤凰门传来咚咚鼓声,又赶快起立,躬身低头,肃静无声。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身,仍然不敢抬头。在刹那间,他想起来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满洲人跪拜感到羞耻。但是他的思想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因为不是传呼“赐坐”,所以群臣不必谢恩。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会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北京以后学习明朝旧规,变得那么繁杂和森严,所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妃。但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初做降臣尚未涡火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对皇帝和后、妃的脸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汉族的传统乐器中杂着蒙古和满洲的民族乐器。乐止,开始扮演“百戏”,似乎为着象征皇帝的“圣躬康乐”,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改为白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目,仍然感到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麟爪皆备,飞腾跳跃,或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混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另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随着左右同僚们高高兴兴地欣赏“狮子滚绣球”。他开始胆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檐下的御座张望,看见皇帝坐在中间,神情喜悦。他不必偷问别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少妇必是受宠的永福宫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决不会离开深宫,连亲信大臣也不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垂帘听政”。她能够在帘内看见群臣,臣下看不见她,哪能像满洲这样!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务要称颂“国俗”,万不可再有重汉轻满的思想,致惹杀身之祸。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他的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等这一个节目完毕,这个朝鲜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众臣觉察,洪承畴才不再为她担心。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官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次下临四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对清朝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日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

洪承畴庆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军旅,养成了处事缜密的习惯,所以一个月来,他始终不打听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究系何人。尽管白如玉服侍他温柔周到,夜静时同他同床共枕,小心体贴,也可以同他说一些比较知心的私话,然而他一则常常提防这个佼仆是范文程等派到他身边的人,可能奉命侦伺他的心思和言行,二则他对妓女和娈童一类的人向来只作为玩物看待,认为他们是生就的杨花水性,最不可靠,所以闭口不向白如玉问及送人参汤的女子是谁,好像人间从不曾发生过那回事儿。

洪承畴继续观看扮演,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后来白日西沉,“百戏”停止,全体文武众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宫,但是鼓声未响,大家肃立不动。忽然,皇太极望着洪承畴含笑说了几句话,侍立一侧的一位内院官员翻译成汉语传谕: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骛钝,誓以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身回宫。
某报讯(记者陈智勇通讯员陈文辉)昨日(2006年1月16日),洪承畴纪念园举行隆重的揭牌开园仪式。多名清史专家从北京赶来参加开园仪式。专家们表示,应该给洪承畴一个公正的评价,并指出要公正评价洪承畴需解决三个方面的认识问题。  

昨日,还举行了新编历史剧《洪承畴》DVD的首发式。该剧今年荣获第八届中国映山红戏剧节最高奖———优秀演出奖等多个奖项,深受戏剧界的好评。

B   2004年,沈阳为了隆重庆祝满清入关360周年,举办了首届“紫气东来”清文化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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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大,关宁这帮丘八跑的一个赛一个,当年大凌河也是吴襄先被冲跑的,真是逃跑都遗传,

等到大辫子入关,后面满清监军,这帮汉奸兵倒是跟打了鸡血,一个比一个狠。。。
洪承畴投降清朝
而吴三桂的反叛大顺
看上去是个人的抉择,是操守问题
实际上是汉族地主阶级选择了满清作为下一个合作对象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满清后来的文字狱,剃发令和对汉族的提防那样夸张
汉奸就是汉奸,永远改变不了.
  弘光政权瓦解以后,东南沿海一带的抗清力量继续战斗。1645年六月,明朝官员黄道周、郑子龙在福州另立明朝宗室、唐王朱聿键(聿音yù)即位,历史上称为隆武帝。另一部分官员张国维、张煌言在绍兴拥戴鲁王朱以海监国。这样,就同时出现了两个南明政权。
  为了对付抗清力量,清朝廷派了在松山战役中投降清朝的洪承畴总督军事,招抚江南。
  这时候,在松江(在今上海市)有一批读书人也在酝酿抗清,领头的是夏允彝(音yí)和陈子龙。夏允彝有个年才十五岁的儿子叫夏完淳(音chún),又是陈子龙的学生。夏完淳自小就读了不少书籍,能诗善文,在他的父亲、老师影响下,也参加了抗清斗争。
  靠几个读书人要组织义军是不行的。夏允彝有个学生吴志葵,是吴淞总兵,手下还有一些兵力。他们说服吴志葵一起抗清。吴志葵答应了,派出一支人马担任先锋队攻打苏州。一开始打得挺顺利,先锋队攻进了苏州城,但是吴志葵临阵犹豫,没有及时增援,结果进诚的义军被围牺牲,吴志葵的主力在城外也被击败。
  不久,清军围攻松江,夏允彝父子和陈子龙冲出清兵包围,到乡下隐蔽起来。清兵到处搜捕,还想引诱夏允彝出来自首。夏允彝不愿落在清兵手里,投到河塘里自杀。他留下遗嘱,要夏完淳继承他的抗清遗志。
  父亲的牺牲引起夏完淳万分悲痛,也激起他对清朝的仇恨。他和陈子龙秘密回到松江,准备再组织起义军。这时候,他们打听到太湖长白荡有一支由吴易领导的抗清义军,正在重整旗鼓。夏完淳把家产全变卖了,捐献给义军做军饷,在吴易手下当了参谋。他还写了一道奏章,派人到绍兴送给鲁王,请鲁王坚持抗清。鲁王听说上书的是个少年,十分赞赏,封给夏完淳一个中书舍人的官衔。
  吴易的水军在太湖边出没,把清军打得晕头转向。但是后来由于叛徒的出卖,义军失败,吴易也牺牲了。
  过了一年,陈子龙又秘密策动清朝的松江提督吴胜兆反清,这次兵变不幸又失败了,吴胜兆被杀害,陈子龙也被清军逮捕。陈子龙不愿受辱,在被押解到南京的船上,挣脱绳索,跳河自杀。
  夏完淳正在为失去他的老师而悲痛,因为叛徒告密,他自己也被捕了。清军派重兵把他押到南京。
  夏完淳在监狱里被关押了八十天。他给他亲友写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和书信。死亡的威胁并没有使他恐惧,他感到伤心的就是没有实现他保卫民族、恢复中原的壮志。
  对夏完淳的审讯开始了,主持审讯的正是招抚江南的洪承畴。洪承畴知道夏完淳是江南出名的“神童”,想用软化的手段使夏完淳屈服。他问夏完淳说:“听说你给鲁王写过奏章,有这事吗?”
  夏完淳昂着头回答:“正是我的手笔。”
  洪承畴装出一副温和的神气说:“我看你小小年纪,未必会起兵造反,想必是受人指使。只要你肯回头归顺大清,我给你官做。”
  夏完淳假装不知道上面坐的是洪承畴,厉声说:“我听说我朝有个洪亨九(洪承畴的字)先生,是个豪杰人物,当年松山一战,他以身殉国,震惊中外。我钦佩他的忠烈。我年纪虽然小,但是杀身报国,怎能落在他的后面。”
  这番话把洪承畴说得啼笑皆非,满头是汗。旁边的兵士以为夏完淳真的不认识洪承畴,提醒他说:“别胡说,上面坐的就是洪大人。”
  夏完淳“呸”了一声说:“洪先生为国牺牲,天下人谁不知道。崇祯帝曾经亲自设祭,满朝官员为他痛哭哀悼。你们这些叛徒,怎敢冒充先烈,污辱忠魂!”
  说完,他指着洪承畴骂个不停。洪承畴被骂得脸色像死灰一样,不敢再审问下去,一拍惊堂木,喝令兵士把夏完淳拉出去。
  公元1647年九月,这位年才十七岁的少年英雄在南京西市被害。他的朋友把他的尸体运回松江,葬在他父亲的墓旁。到现在,在松江城西,还留着夏允彝。夏完淳英雄父子的合墓。
洪承畴这个猪狗不如的民族败类,必将永远被订死到历史的耻辱柱上,因为用利益分析法来分析,他是为了私利才出卖了民族。
而秦桧,的确是历史的冤案,因为秦没有杀岳飞卖国的动机,岳飞的死只是很普通的皇帝与权臣的一次冲突,结果是岳飞被杀,很普通很普通。
老夫不是要替什么人翻什么案,只是坚决反对篡改历史。而篡改历史的,大多是心虚的。看历史上谁是败类,其实很简单,看谁篡改的历史的多,很简单很简单。
毛泽东篡改了那么多的历史,让无数败类鸡犬升天,让无数人遭受冤屈,老夫不把这个猪狗翻倒,死不瞑目。
原帖由 塞上云烟 于 2008-4-25 19:22 发表
洪承畴这个猪狗不如的民族败类,必将永远被订死到历史的耻辱柱上,因为用利益分析法来分析,他是为了私利才出卖了民族。
而秦桧,的确是历史的冤案,因为秦没有杀岳飞卖国的动机,岳飞的死只是很普通的皇帝与权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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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篡改了那么多的历史,让无数败类鸡犬升天,让无数人遭受冤屈,老夫不把这个猪狗翻倒,死不瞑目
-----------为洪承畴和屎壳郎翻案是D3代上台后的事情,不要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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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的北魏,契丹的辽,女真的金,满洲的清,不过一代接一代,最后也还不都溶合了
清,也不是就是北魏一样历史上的王朝而已,用得着记那么多仇么,过去了就过去了

江南,还不是南明那些个废才自己送出去的
真正值得后人思考的,是为什么明末那么多人才,为什么和人力财力薄弱的清对抗中,要么被擒被杀,要么束手降服。

这个问题不仅困惑着汉人,也困惑着当时的满族统治者。皇太极就问大臣:我看的到中原名将很多,每当战败势劣,多数都会投降;反而是文人,每每不屈。为什么会这样?大臣回答:文人读书明理,知道忠君报国。皇太极感叹,于是命令王公大臣都要读书。

于是,清朝也走上了被自己打败的对手同样的道路。
原帖由 大秦猛士 于 2008-4-28 09:56 发表
真正值得后人思考的,是为什么明末那么多人才,为什么和人力财力薄弱的清对抗中,要么被擒被杀,要么束手降服。

这个问题不仅困惑着汉人,也困惑着当时的满族统治者。皇太极就问大臣:我看的到中原名将很多,每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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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经验不足的原因。有没看清MQ的狼子野心,天真地认为MQ确实是来无崇祯报仇的;有没想到后来MQ搞剃发易服的;还有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为MQ的诺言所欺骗,最终被卸磨杀驴的。一批一批地降,一批一批地反,一批一批地败。如果这些人能够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而不是各自为战,分批起兵,区区20万满洲兵想占领全国,做梦去吧!

令人欣慰的是,血的教训已经深刻地教育了人民,这样的悲剧今后再也不会重演了。
原帖由 巡阅使 于 2008-4-28 11:14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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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经验不足的原因。有没看清MQ的狼子野心,天真地认为MQ确实是来无崇祯报仇的;有没想到后来MQ搞剃发易服的;还有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为MQ的诺言所欺骗,最终被 ...

我还是那个观点
作为一个没有种族主义习惯的民族的精英阶层
汉族知识分子不过是寻找下一个合作皇族而已
但是满清却带来了太多的私货
这是让人始料不及的
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庚子国变中,支持义和团的朝臣中,满洲的大大多于汉臣,而反对义和团的又恰好倒过来。
洪承畴也能翻案,后清果然名副其实啊。这不是摆明了叫我去当汉奸嘛:D
今天的中国,是招降纳叛的进取者,进取者对于名节这种事情,是不在意的。

等到一个朝代很讲究名节的时候,基本是快完蛋的时候了。

气节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国家,基本上是强盛时锦上添小花,衰落时雪中不送炭。:$
原帖由 大秦猛士 于 2008-4-29 08:23 发表
今天的中国,是招降纳叛的进取者,进取者对于名节这种事情,是不在意的。

等到一个朝代很讲究名节的时候,基本是快完蛋的时候了。

气节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国家,基本上是强盛时锦上添小花,衰落时雪中不送炭。 ...

所谓时穷节乃现,并非说一个朝代快完蛋的时候才讲究气节
气节这个东西一直埋藏在人的心底,在一个朝代最危险的时候,深藏在民族内心的气节便自然闪现
所谓气节,实际上就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而已。没有了这种价值观,社会便不是社会,人也不是人了

我看这次ZD事件,我们民族的气节就开始展现了
难道说本朝快要完蛋了?这是什么等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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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藏独么,是以强击弱,好像人数上的优势是大大大大的。这种情况下,需要的不是气节。当然是表现了气节,不过起作用的不是这个啊。

比如我说文天祥很有气节,这是肯定的;苏武很有气节,也是肯定的。

不过,苏武能回来,靠的是汉军威武;汉军不威武,苏武就老死北海了。

气节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好东西不等于很有用,有气节很好,不过别指望气节能管用。
原帖由 大秦猛士 于 2008-4-29 16:32 发表
反对藏独么,是以强击弱,好像人数上的优势是大大大大的。这种情况下,需要的不是气节。当然是表现了气节,不过起作用的不是这个啊。

比如我说文天祥很有气节,这是肯定的;苏武很有气节,也是肯定的。

不过, ...

这个解释更有趣了
我觉得我们现在在这里以赤子之心骂藏独和文天祥宁死不屈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气节需要用人数衡量?![:a3:]
气节这东西用来救自己一般是没有用的(当然特例是有的)。气节本来就是根源于人的社会性,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伙伴,没有国家,身无所属的人会莫名其妙地就有了气节,也不能指望可以一个把以上那些都不当一回事的人会有气节。招降纳叛通常不过是许之以利益,慑之以实力。人的欲望无限,国家的能力相对而言却总是有限的,其强大也不是没有时限的,谁也不能保证危机不会在某个时候到来,尤其是对于中国这样的崛起中的,强敌环伺的国家。一旦出现什么状况,招降纳叛所得到的同样也会因别人的招降纳叛而失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理由要忠于你。

气节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所处社会的强烈认同,也是一种愿意对自身所处社会负起责任的强烈意志。在盛世很少能感受到它,因为此时危机离人太远,安定平稳的生活使一切都似乎变得理所当然。
:@ 警告某些人,你自己不要气节不要脸可以,不要污蔑有气节的人。
原帖由 大秦猛士 于 2008-4-29 08:23 发表
今天的中国,是招降纳叛的进取者,进取者对于名节这种事情,是不在意的。
等到一个朝代很讲究名节的时候,基本是快完蛋的时候了。
气节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国家,基本上是强盛时锦上添小花,衰落时雪中不送炭。 ...


——嗯,不过也要指出,对某些没有气节的人,利用价值只有一次。
你能够背叛他们来投靠我,那么将来你也有可能背叛我来投靠他人。
对某些没有气节的人,利用价值只有一次。:handshake
:D 在某些没有气节的人看来,气节不管用。
MQ分裂集团的一些头目为了复辟大Q,不惜卖身投靠倭寇,气节在哪里?
比起HJ,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