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聂、依田恩仇录

老聂，名卫平，生于1952年。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期，得名意为“悍卫和平”，是中国人那时候起名字的一股潮流。老聂在中国棋界的地位，自不待言，从当年万众瞩目的抗日英雄，到如今翻腾网络的热点人物，从“聂旋风”，到“聂大嘴”，都具有鲜明的标志性。

老聂的棋力特色，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1975年—1984年），棋风恢宏奔放，不拘一格，从棋上能看出一个充满激情与想像力的年轻人形象。虽然有时不够成熟，但那是一种聪明人的小马虎，拥有无人否认的过人才华，继续成长指日可待。

第二阶段（1985年—1995年），从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战胜小林开始，老聂的棋力迅速进入飞跃状态，跨越了一流强九段与超一流棋手的分水岭。在棋上的表现就是大局观出色，成熟老道，灵活多变，巧思泉涌，每每令人拍案叫绝。在1989年之前，老聂的后半盘漏洞很少，令人颇为放心。89年之后“昏招”开始多了起来，实际就是一种不够专心，计算力难以持续的状态。但老聂没有认真对待，反而每每为自己找借口。好在90年代的头五、六年老聂还有老本可吃，新一代全盘计算型的棋手没有崛起前，老聂还能依靠身经百战的功力和老一代棋手对抗一下。

第三阶段（1996年—），新一代棋手崛起后，全盘战斗与实地上的寸土必争漫延棋界，超大量的计算，到处暗藏的飞刀，呕心沥血的后半盘争夺，围棋变得更加残酷化与精细化，固有的所谓“棋理”已少有人认真对待，大量的新变化和局部手段被不断挖掘出来，计算为王，实战为王。用刘昌赫的话说，“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了”。不用说，老聂看不懂的棋越来越多，仅有的前半盘优势已经根本难以进入一线竞争，只能在每每输棋后吹吹牛聊以自慰了。记得老聂在某次比赛中与宋泰坤相遇，布局闪转构思灵活，下得颇为好看。然而，在一个局部的白刃战中，老聂很快就被小宋击溃，一败涂地。局后，老聂不满地发牢骚：“那个小孩根本就不会下围棋！”呵呵，人家会不会下，反正你也赢不了呀。

成王败寇，这是胜负世界的本质。老聂不会看不透这一点，但嘴上不饶人，这就是北京“爷们”的特点。

依田，名纪基，生于1966年，和老聂正好差了一代人。依田下棋时总是横眉瞪眼，一副捋拳挽袖的凶神之状，所以得了绰号“老虎”。1991年，依田与李昌镐进行日韩新锐对抗赛，就是这副德性，硬是吓得少年李昌镐不敢瞅他，结果稀里糊涂输掉了比赛。1999年的亚洲杯决赛上，依田又碰到李昌镐，虎目圆睁，拍棋拍得山响，连着拍碎了两颗棋子，生生从巅峰时期的李昌镐手里抢出了亚洲杯。当然，也有人看不惯依田这横行霸道的样子。比如李昌镐的老师曹薰铉。在第五届东洋证券杯决赛上，老曹就毅然脱了鞋蹲上椅子，边哼小曲边向依田猛喷烟雾弹。依田不胜其烦，抗议无效，干脆头戴立体声大耳机闷头作视而不见。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治。不过，两人的这出洋相，还是惹起了日韩棋界和广大围棋爱好者的不满，最后双双道歉了事。

在90年代中后期日本六超逐渐式微之际，日本棋界青黄不接。老一代除了赵治勋偶有作为，其他都不行了；新一代的张栩、山下敬吾、羽根直树、高尾绅路还没上来；中一代的山城宏、片冈聪也没什么进步，只能靠依田、小林觉、王立诚三个人撑了几年。而那二位都是50后，比依田大了8岁。60年代这一辈的棋手中，当时能扛大旗的，只有依田。在韩国围棋笑傲天下的时候，依田凭着一副虎劲，从韩国人手里生夺了一届三星杯（战胜刘昌赫）和两届亚洲杯（分别战胜徐奉洙、李昌镐，还有一届是战胜马晓春夺冠）。依田棋风剽悍，对韩国棋手的胜率很高，是当时普遍逢韩就面的日本棋手中唯一的一个。

老聂与依田，这样的两位人物，碰在一起会是如何的火星撞地球呢？

从1988年到1997年，二人在正式比赛中共交手了八局。下面慢慢道来。

第一局是在1988年的第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

1988年的中国，第一阶段的改革开放开始进入攻坚阶段，因为国际国内的诸多因素，国家的政治形势和经济形势都是暗潮汹涌，危机待发。当年的GDP是14928亿元人民币，比改革开放初期增长了4倍。
本来在连输三届之后，日本棋界已无信心，和前三届都是“双保险”不同，第四届的阵容明显偏弱，只出了武宫一位超一流压阵。估计这届要是再输，擂台赛可能也就没有下文了。不料依田作为先锋出场，狂扫中方俞斌、陈临新、王群、刘小光、江铸久、马晓春六员大将，直逼主帅聂卫平帐下。依田当时虽被称作日本棋界的“希望之星”，但实力并不一定强于面对的中国棋手。六局棋中，有四局是被依田放出胜负手逆转的。但就是这种胜负手，却令中国棋手极不适应，非常紧张，以致招法变形纷纷败北。而且依田狂得很，经常起手大高目、超高目、目外，这在当年是极为少见的，中国棋手虽个个咬牙但又无可奈何，从此遇到依田就有了心理障碍。

擂台赛本来是商定一到两个月赛一次，在7月的厦门之战后，日本棋界称马上面临汉城奥运会，日本观众注意力转移，不利于赞助商，所以要求依田与老聂之战推迟到三个月之后举行。中方并不赞同，但比赛是日方出的钱，也不好反对，于是去征求老聂的意见。老聂倒满不在乎。当年正热播胡亚捷和谭小燕主演的电视剧《便衣警察》，刘欢唱的主题歌红遍大江南北，老聂表示就是要“风霜雪雨搏激流，危难之处显身手”，推迟就推迟，这说明日本人比我们更紧张，不怕，哀兵必胜，该吃吃，该睡睡，照常备战。这就是当年的老聂，一度被称为胜负师气质的老聂。

三个月之后的10月16日，中日围棋擂台赛移师东京再战。这次日方高度重视，破天荒的用转播奥运会的卫星进行了全天的同步直播，依田也在赛前放出了“打到底”的狂言。那时中国国内刚刚进行了物价改革，因为处置不当，引发国内大挤兑、大抢购，通货膨胀，结果物价闯关失败，经济大起大落，只得又开始进行“治理整顿”。加上实行价格双轨制，导致官倒猖獗，腐败流行，人民的愤懑情绪加剧，社会已出现了不稳定的苗头。体育界当年也很倒霉，汉城奥运会只拿到五块金牌，金牌榜排名被挤出前十，曾经的骄傲——女排、李宁、许海峰、朱建华等纷纷折戟，引起国内大哗。这个时候，国民都期待着能有一次振奋人心的胜利成为新的起点。作为体育界另一个万众瞩目的热点，中日围棋擂台赛，不败的“铁门”聂卫平，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次东渡攻擂，老聂背负的沉重压力不是当事人是难以想像的。所以说，不管如今的老聂是如何会制造花边新闻，他的价值，只能放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中去考量，也只有如此，才能体会到，聂卫平这三个字，曾具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

这盘棋是一波三折。老聂执黑占了一个星位后，依田又来了一个高目，意在压人。老聂毫不犹豫就直接挂进去，在气势上进行反击。随后双方从局部向全盘漫延战火。老聂紧抓实地，又及时消去依田的模样，一直掌握着形势。几个转换后，依田落后已很明显。这时右下角出了问题。老聂本来补一手就可以稳胜了，但他追求效率，没有补，被依田在黑阵内用力一靠发出了“胜负手”，局面立时大乱。依田的胜负手把中国棋手整怕了，无论是在现场的还是在国内的立时全都紧张起来，日方研究室也传出“要逆转”的声音，人们都屏息等待老聂的下一手。老聂苦思良久，临危未乱，通过卓越的形势判断看出，即使这里吃一点亏，只要处理好局部再先手收官，仍是大胜。足足苦斗了七个半小时后，背水一战的老聂以六目半战胜依田纪基，总算使中国棋界免去了被“剃光头”的尴尬。日方也只能苦笑着第十次把准备好的“闭幕会”改成了“恳亲会”。

然而，终究无力回天。12月18日，老聂在广州负于日方第三位出场的棋手羽根泰正九段，日方取得了第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胜利。这一局是聂卫平在擂台赛上的第一次失败，就此打破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一个日本记者感慨的表示：“我今天知道了，聂卫平是人不是神。”另一个日本记者则说：“这个胜利的消息足足等了四年。”

第二局是在1992年的第四届东洋证券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2年的中国，因为巨人邓小平的“天鹅之舞”，结束了三年徘徊时期，开始了又一轮大潮奔涌的改革开放进程。这一轮改革与上一轮的跌跌绊绊不同，打破了许多旧有的观念和意识形态束缚，以市场经济为目标，开始了经济建设的单向突进。同时，延缓甚至放弃了80年代叫得很响的政治体制改革，而成为了“唯GDP”至上的新时代。用朱学勤的话说，是“第二个改革”。

当年的GDP是26638亿元人民币。

中国围棋在经历了80年代后期的高潮后，进入90年代就开始了低谷。当年的富士通杯上，马晓春、刘小光在半决赛中双双落败，只能争夺三、四名。四年一届的应氏杯，因为应昌期和中国围棋协会的矛盾，也可以说是应昌期对老聂本人不满的积累，以江铸久、芮乃伟的参赛权为导火线，以致中国围棋协会退出了当年应氏杯大赛。亚洲杯，曹大元连闯两关后在决赛中被武宫正树斩于马下。中国棋界当年又颗粒无收。好在，年末还有已升格为世界大赛的东洋证券杯，总算是一线希望尚在。

老聂作为种子棋手首轮轮空，依田在战胜韩国林宣根后与老聂相会。这盘棋是在7月29日下的，老聂执黑，发挥得非常出色，轻快地处理好了孤棋，利用攻击取地，迅速在全盘定形，杜绝了对方反击的可能。再观依田，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招，但行棋滞重，一直跟在老聂后边亦步亦趋，一直到输了三目半。

可以感到，当时的依田，心中可能还有老聂的阴影，招法放不开，明显影响水平的发挥。

老聂在战胜依田后，又轻取曾经的苦手林海峰，杀入半决赛。在与赵治勋的三番棋中，老聂开局都不错，但在中盘算路不够，被赵治勋表演了两个似俗实佳的实战手以2比0拿下。老聂在92年时的棋，虽偶有昏着，但整体上功力尚佳，与其他超一流棋手的对抗中并不落后。

第三局是在1993年的第五届亚洲杯电视快棋赛上。

1993年的中国，因为思想大解放，项目大上马，地方胡乱干，信贷超量发，很快引发经济过热和失控，当年的CPI一下超过了20%。本来许多地方已经取消了粮票和粮本，放开了粮食价格。因为突如其来的通货膨胀，一些地方又不得不进行价格管制，又临时发回了粮本。就是这一年，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亲自兼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开始了朱氏铁腕的“治理整顿”。当然，这回改名叫“宏观调控”，一个到现在人们都耳熟能详的名词。

当年的GDP是34634亿元人民币。

1993年的中国围棋是一塌糊涂。三国围棋擂台赛上，五员大将还没碰到日韩主将就全光了。富士通杯上，中方无一人进入四强。东洋证券杯老聂在半决赛又被赵治勋淘汰。韩国人拿了当年其他所有世界大赛的冠军，只剩下亚洲杯了。虽然是个快棋赛，但参赛者是中、日、韩三国当年的快棋冠亚军，因此也被视为世界级比赛。

老聂的快棋水平不错，进入过多次的CCTV快棋赛决赛。他曾出征过第一届和第四届亚洲杯。第一届是在大优局面下输给小林觉，第四届则是被王立诚淘汰。在本届中，马晓春第一轮以四分之三子输给徐奉洙，老聂则发挥神勇，力擒加藤正夫大龙晋级。依田则以一又四分之三子拿下李昌镐，在第二轮与老聂相遇。

这盘棋7月30日奕于北京，中央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老聂执黑，前半盘又非常漂亮，棋形下得赏心悦目，借攻击快速取得了优势。在压缩下边白阵时，老聂过于追求效率，下得过分了一点，被依田奋起反击，双方形成转换。老聂破了下边白空，但自己吃住的中间残子也全被依田救回，里外一算，老聂净亏不少，优势全失。以后进行了漫长的官子战，依田算路准确，发挥越来越好。老聂则略显粗疏，计算上输给了依田。最后，依田以二又四分之一子战胜老聂。决赛中，依田在劣势的情况下狂耍大龙，最后将攻击无果的徐奉洙击败，总算是没有让韩国人包揽当年的所有世界大赛冠军。

这盘棋是一道分水岭，自此依田面对老聂再没有心理负担，老聂的气势则弱了下去。

第四局是在1993年底的第八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

到这年年底，因为朱镕基没有像以前“治理整顿”时那样搞一律下马的“一刀切”，而是行政措施与市场手段并行，控制过度投资，适当倾斜资金支持企业，使过热的经济得到了初步控制，从而诞生了一个新的名词“软着陆”。因为在宏观调控中捉襟见肘，朱镕基在这一年起了要搞“分税制”的念头。

第八届擂台赛日方先锋加藤充志上来就四连胜，第三位出场的小松英树又连续做掉了中方的陈临新和马晓春，逼到主帅聂卫平门前。老聂抖擞精神，与小松英树全盘大劫争，恶战了300多手，总算阻止了对方的连胜。然后，又遇到了依田。

1993年12月8日，狭路相逢勇者胜。依田狂得可以，执黑上来就一个超目外，能把人气得肝疼。老聂也针锋相对，双方展开缠斗。在一个短兵相接的局部，依田以一招凶猛地“断”，立时把老聂逼入绝境。这时，白棋不但实地不够，大龙还被逼后手补活，形势非常艰难。老聂豁出去了，抡开膀子开干，大龙能净活偏打劫活，抢先手对黑棋发起反攻。大优下的依田却不会下了，不敢去吃老聂，只想安全运转，一招过分又被老聂抓住反击，依田再次退缩，一时丢盔弃甲山何变色，局面又转为老聂优势。紧急关头，依田猛醒，开始拼了。老聂呢，他又想安全运转了。结果，该先手一路扳接的地方竟然忘了，被依田逆收，净亏两目。局部补活上又看错了棋形，再亏一目。在最后的官子劫争中，竟然被依田坚持打赢了所有的单劫。最后，老聂以四分之三子之差落败，中方同时也输掉了这届擂台赛，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输棋不怕，不要输掉了精神。

第五局是在1994年初的第二届真露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上。

1994年的中国，经济逐步实现“软着陆”，因为通货膨胀而惶惶不安的民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雄心勃勃的朱镕基，在这一年将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一下贬值到位，大大刺激了出口。同时，中央和地方分税制、企业股份制改革、企业减员增效和下岗分流加速，铸就了他在日后多年被骂的三大“罪状”。这年的春节，邓小平和陈云最后一次在上海露面。

当年的GDP是46759亿元人民币。

本次三国围棋擂台赛中方发挥非常不好，曹大元、俞斌、刘小光、马晓春四将一盘未胜就全部落马，被日方依田纪基三连胜后请出了老聂。

二人再次相遇，和第八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对局只相隔了一个多月，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1994年1月13日，老聂本土作战，在北京执黑向依田攻擂。这盘棋老聂又发挥了大局观好、灵活多变的特长，轻快地在全盘飞行抢地，在布局过后就取得了较大的优势。依田则紧追不舍，到处逼老聂出招。老聂开始求稳，一个角部需要补棋，老聂想补得高效率一点，结果被依田简单弄出了棋，黑棋一时损失惨重。优势之下，依田也下得缓了起来，被老聂奋起直追，很快将局面扳平。在漫长的官子争夺中，老聂竭尽全力，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时只要黑棋按照官子的大小收束就能平稳走向胜利。然而，可能是上一局被依田打赢所有单劫刺激了老聂，他放着二、三目的官子不收，却与依田争夺一个一目半价值的单劫。依田边打劫边抢收大官子，老聂要给依田来个粘劫收后，却只能跟在依田后边收小官子。最后，激战314手，依田收完官子，放弃了劫争，老聂打赢了单劫，棋却输了半目。
悲剧，真实发生的悲剧！

就这样，本届真露杯中国五员大将一枪未放就全部出局，引起了国内的一片口诛笔伐之声。中国围棋在这一刻被封上了跌停板。

第六局是在1994年底的第六届东洋证券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4年的中国围棋也很惨淡，三国擂台赛上吃了鸭蛋，富士通杯无人进入四强，亚洲杯由病愈复出的钱宇平撑了下门面，却也只得了亚军。年底迎来了东洋证券杯预赛，老聂、马晓春分别在八强战中对上了依田纪基、王立诚。

老聂执黑，双方下起了当时流行的二连星对二连星。这段时期老聂的状态非常好，和马晓春绵延了半年多的七番棋争夺让他对棋熟了起来。在上边一战中，老聂打入作战，连发强手，强行封住依田出头，一举夺得了主动。后半盘双方始终咬得很紧，在右下角的拼抢上，依田一招手软，被老聂及时定型，棋局就此锁定。最后，老聂以三目半淘汰了依田。

老聂这盘棋，勇气过人，发挥出色，没有出现平日的一脚高一脚低现象，终于取得了宝贵的一胜。此后，双方的战绩再次发生了逆转。另一盘棋中，马晓春执白二目半战胜王立诚，与老聂携手挺进四强。半决赛上，老聂和马晓春分别淘汰了山城宏和曹薰铉，历史性地会师决赛，为中国围棋赢得了第一个世界冠军，中国围棋也开始止跌回升。日后多年，当新一代的古力、孔杰们大把掠夺世界冠军的时候，可曾记得，中国围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来得是何其艰难！

第七局是在1995年的第八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5年的中国，经过了前两年的制度混乱，至此才开始了市场经济的大步前进。柳传志、倪润峰、张瑞敏、李东生都是这一年的风云人物。惊心动魄的彩电降价大战，一举打掉了外国彩电在中国市场的份额优势。互联网，在这一年出现了第一批先行者。张树新、田溯宁、张朝阳、马云、丁磊都开始了他们最初的起步。另一个出名的人是：“刁民”王海。还有，小品演员洛桑因为酒后驾车不幸身亡。同时，两份直指私营经济的“万言书”在北京流传。在邓小平不能视事后，“左”的阴影又开始回潮。

当年的GDP是58478亿元人民币。

1995年，是老聂围棋生涯的一道分水岭。年初他在七番棋决赛上半目战胜马晓春，终于证明了自己才是中国围棋第一人。然而，这又是何其短暂的第一人！3月，老聂在东洋证券杯上击败山城宏进入决赛。在与马晓春的五番棋争夺中，老聂终归力不从心，被走上巅峰的马晓春击败，拱手让出了中国围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此后，老聂逐渐从一线棋手中滑落，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高点。

和依田的第七战，正是在这个时刻发生的。

本届富士通杯照常在4月的第一个周六开赛。因为上届中国棋手成绩不好，老聂也没当上种子棋手，要从第一轮打起。抽签结果，老对手依田！

老聂执黑，摆出了中国流。在右下角，双方在一个大型定式中走出了变招。这里暗藏一把飞刀。据笔者所知，最先这把刀是李昌镐研究出来的，但被中国棋手早早掌握。在东洋证券杯半决赛中，老聂就用这把刀摆了山城宏一道，一举取得优势。如今，又向依田祭出，果然再次成功，一个局部就打开了局面。进入中盘，老聂在下边形成了大阵势，又得先手，向中央围了一手。当时讲棋的华以刚问帮着摆棋的常昊应该怎么围，一个月后就要在第十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一鸣惊人的常昊摆上去，比老聂少围了一路。接下来的实战证明，常昊的感觉是正确的。因为围得过大，依田悍然向黑阵中深深打入。老聂当然展开硬吃。依田闪转腾挪，经过漂亮地弃子治孤，将老聂的黑空限制在了三、四线上，而破除了空中的大形势。在边上的定型中，老聂枪法渐乱，被依田扭着手腕连连重击，局面已非。在实空已不够后，老聂向依田的三路子刺了一下，不过是正常的借用，依田只要跟着应，老聂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然而，依田这时却去旁边的三三点了一下，想看老聂怎么应，他再决定如何下。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老聂二话不说，闭着眼捅下去把依田的三路子割断，看依田怎么活三三。依田大惊，这还了得，破了我的空，我就掘掉你的角。老聂说你想活，那我就接着吃。一场乱金戛玉的搏斗过后，依田两手点三三这块棋愣是被老聂给吃了。这就等于依田平白无故的损进去一手棋，帮黑棋围住了角空，自己的边空还被破了。里外损失得有十几目以上。最后，老聂赢了。赢了多少呢？半目。

依田这个郁闷就不要说了。连当时在电视机前观战的笔者，也笑得几乎岔了气。

第八局是在1997年的第二届三星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7年的中国，召开了党的十五大，从战略上和制度彻底夯实了市场经济的土壤，坚决回击了左的“万言书”的空谈。在2月19日邓小平逝世之后，江泽民表现出了其作为一个核心领导人物的魄力。因为成功实现经济“软着陆”和避开了亚洲金融危机的袭击，朱镕基成为了很多人心目中的“治国大师”。经济自由度在当年达到了一个高度，人们都心怀憧憬，坚定地奔向了各自的致富之路。日后多年来看，十五大是又一道分水岭，在思想解放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今日的中国经济总量已经五倍于当年，但面临的危机却更加严重。究其原因，思想解放上未能实现再一次超越，制度的顶层设计上缺乏核心领导层的历史担当，不能不说是关键所在。

当年的GDP是74462亿元人民币。

在本届三星杯之前，依田已经在国内动摇了赵治勋的牙城，大有改朝换代之势。而老聂，国内国际比赛中都是江河日下，越来越难以和一线棋手竞争。这样的一个背景下，二人最后一次在世界大赛中相遇。

依田是上一届三星杯的冠军，赛前被媒体很是看好。出人意料的是，这盘棋呈现一面倒之势，依田发挥非常不好，被老聂全盘追着打，最后老聂执白以六目半大优取胜。

十年双雄会，十年弹指间。老聂以五比三领先依田二分，中国也不会再因为一次体育比赛的胜负而全民大哗。主席有诗说得好：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此后，老聂再无缘在世界大赛中取得好成绩。依田，则开始走向他的时代。将军老去三军散，一夜青山尽白头。宿命如此，倒也不必过于伤怀吧。

多说一句，这届三星杯马晓春杀入半决赛，与李昌镐进行了一场精彩激烈的官子争夺。在错失了无数次胜机之后，马晓春以半目之差无缘决赛，被记录到了他的新书《黑白之间——十二败局反思》中的第三局。

老聂，名卫平，生于1952年。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期，得名意为“悍卫和平”，是中国人那时候起名字的一股潮流。老聂在中国棋界的地位，自不待言，从当年万众瞩目的抗日英雄，到如今翻腾网络的热点人物，从“聂旋风”，到“聂大嘴”，都具有鲜明的标志性。

老聂的棋力特色，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1975年—1984年），棋风恢宏奔放，不拘一格，从棋上能看出一个充满激情与想像力的年轻人形象。虽然有时不够成熟，但那是一种聪明人的小马虎，拥有无人否认的过人才华，继续成长指日可待。

第二阶段（1985年—1995年），从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战胜小林开始，老聂的棋力迅速进入飞跃状态，跨越了一流强九段与超一流棋手的分水岭。在棋上的表现就是大局观出色，成熟老道，灵活多变，巧思泉涌，每每令人拍案叫绝。在1989年之前，老聂的后半盘漏洞很少，令人颇为放心。89年之后“昏招”开始多了起来，实际就是一种不够专心，计算力难以持续的状态。但老聂没有认真对待，反而每每为自己找借口。好在90年代的头五、六年老聂还有老本可吃，新一代全盘计算型的棋手没有崛起前，老聂还能依靠身经百战的功力和老一代棋手对抗一下。

第三阶段（1996年—），新一代棋手崛起后，全盘战斗与实地上的寸土必争漫延棋界，超大量的计算，到处暗藏的飞刀，呕心沥血的后半盘争夺，围棋变得更加残酷化与精细化，固有的所谓“棋理”已少有人认真对待，大量的新变化和局部手段被不断挖掘出来，计算为王，实战为王。用刘昌赫的话说，“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了”。不用说，老聂看不懂的棋越来越多，仅有的前半盘优势已经根本难以进入一线竞争，只能在每每输棋后吹吹牛聊以自慰了。记得老聂在某次比赛中与宋泰坤相遇，布局闪转构思灵活，下得颇为好看。然而，在一个局部的白刃战中，老聂很快就被小宋击溃，一败涂地。局后，老聂不满地发牢骚：“那个小孩根本就不会下围棋！”呵呵，人家会不会下，反正你也赢不了呀。

成王败寇，这是胜负世界的本质。老聂不会看不透这一点，但嘴上不饶人，这就是北京“爷们”的特点。

依田，名纪基，生于1966年，和老聂正好差了一代人。依田下棋时总是横眉瞪眼，一副捋拳挽袖的凶神之状，所以得了绰号“老虎”。1991年，依田与李昌镐进行日韩新锐对抗赛，就是这副德性，硬是吓得少年李昌镐不敢瞅他，结果稀里糊涂输掉了比赛。1999年的亚洲杯决赛上，依田又碰到李昌镐，虎目圆睁，拍棋拍得山响，连着拍碎了两颗棋子，生生从巅峰时期的李昌镐手里抢出了亚洲杯。当然，也有人看不惯依田这横行霸道的样子。比如李昌镐的老师曹薰铉。在第五届东洋证券杯决赛上，老曹就毅然脱了鞋蹲上椅子，边哼小曲边向依田猛喷烟雾弹。依田不胜其烦，抗议无效，干脆头戴立体声大耳机闷头作视而不见。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治。不过，两人的这出洋相，还是惹起了日韩棋界和广大围棋爱好者的不满，最后双双道歉了事。

在90年代中后期日本六超逐渐式微之际，日本棋界青黄不接。老一代除了赵治勋偶有作为，其他都不行了；新一代的张栩、山下敬吾、羽根直树、高尾绅路还没上来；中一代的山城宏、片冈聪也没什么进步，只能靠依田、小林觉、王立诚三个人撑了几年。而那二位都是50后，比依田大了8岁。60年代这一辈的棋手中，当时能扛大旗的，只有依田。在韩国围棋笑傲天下的时候，依田凭着一副虎劲，从韩国人手里生夺了一届三星杯（战胜刘昌赫）和两届亚洲杯（分别战胜徐奉洙、李昌镐，还有一届是战胜马晓春夺冠）。依田棋风剽悍，对韩国棋手的胜率很高，是当时普遍逢韩就面的日本棋手中唯一的一个。

老聂与依田，这样的两位人物，碰在一起会是如何的火星撞地球呢？

从1988年到1997年，二人在正式比赛中共交手了八局。下面慢慢道来。

第一局是在1988年的第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

1988年的中国，第一阶段的改革开放开始进入攻坚阶段，因为国际国内的诸多因素，国家的政治形势和经济形势都是暗潮汹涌，危机待发。当年的GDP是14928亿元人民币，比改革开放初期增长了4倍。
本来在连输三届之后，日本棋界已无信心，和前三届都是“双保险”不同，第四届的阵容明显偏弱，只出了武宫一位超一流压阵。估计这届要是再输，擂台赛可能也就没有下文了。不料依田作为先锋出场，狂扫中方俞斌、陈临新、王群、刘小光、江铸久、马晓春六员大将，直逼主帅聂卫平帐下。依田当时虽被称作日本棋界的“希望之星”，但实力并不一定强于面对的中国棋手。六局棋中，有四局是被依田放出胜负手逆转的。但就是这种胜负手，却令中国棋手极不适应，非常紧张，以致招法变形纷纷败北。而且依田狂得很，经常起手大高目、超高目、目外，这在当年是极为少见的，中国棋手虽个个咬牙但又无可奈何，从此遇到依田就有了心理障碍。

擂台赛本来是商定一到两个月赛一次，在7月的厦门之战后，日本棋界称马上面临汉城奥运会，日本观众注意力转移，不利于赞助商，所以要求依田与老聂之战推迟到三个月之后举行。中方并不赞同，但比赛是日方出的钱，也不好反对，于是去征求老聂的意见。老聂倒满不在乎。当年正热播胡亚捷和谭小燕主演的电视剧《便衣警察》，刘欢唱的主题歌红遍大江南北，老聂表示就是要“风霜雪雨搏激流，危难之处显身手”，推迟就推迟，这说明日本人比我们更紧张，不怕，哀兵必胜，该吃吃，该睡睡，照常备战。这就是当年的老聂，一度被称为胜负师气质的老聂。

三个月之后的10月16日，中日围棋擂台赛移师东京再战。这次日方高度重视，破天荒的用转播奥运会的卫星进行了全天的同步直播，依田也在赛前放出了“打到底”的狂言。那时中国国内刚刚进行了物价改革，因为处置不当，引发国内大挤兑、大抢购，通货膨胀，结果物价闯关失败，经济大起大落，只得又开始进行“治理整顿”。加上实行价格双轨制，导致官倒猖獗，腐败流行，人民的愤懑情绪加剧，社会已出现了不稳定的苗头。体育界当年也很倒霉，汉城奥运会只拿到五块金牌，金牌榜排名被挤出前十，曾经的骄傲——女排、李宁、许海峰、朱建华等纷纷折戟，引起国内大哗。这个时候，国民都期待着能有一次振奋人心的胜利成为新的起点。作为体育界另一个万众瞩目的热点，中日围棋擂台赛，不败的“铁门”聂卫平，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次东渡攻擂，老聂背负的沉重压力不是当事人是难以想像的。所以说，不管如今的老聂是如何会制造花边新闻，他的价值，只能放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中去考量，也只有如此，才能体会到，聂卫平这三个字，曾具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

这盘棋是一波三折。老聂执黑占了一个星位后，依田又来了一个高目，意在压人。老聂毫不犹豫就直接挂进去，在气势上进行反击。随后双方从局部向全盘漫延战火。老聂紧抓实地，又及时消去依田的模样，一直掌握着形势。几个转换后，依田落后已很明显。这时右下角出了问题。老聂本来补一手就可以稳胜了，但他追求效率，没有补，被依田在黑阵内用力一靠发出了“胜负手”，局面立时大乱。依田的胜负手把中国棋手整怕了，无论是在现场的还是在国内的立时全都紧张起来，日方研究室也传出“要逆转”的声音，人们都屏息等待老聂的下一手。老聂苦思良久，临危未乱，通过卓越的形势判断看出，即使这里吃一点亏，只要处理好局部再先手收官，仍是大胜。足足苦斗了七个半小时后，背水一战的老聂以六目半战胜依田纪基，总算使中国棋界免去了被“剃光头”的尴尬。日方也只能苦笑着第十次把准备好的“闭幕会”改成了“恳亲会”。

然而，终究无力回天。12月18日，老聂在广州负于日方第三位出场的棋手羽根泰正九段，日方取得了第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胜利。这一局是聂卫平在擂台赛上的第一次失败，就此打破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一个日本记者感慨的表示：“我今天知道了，聂卫平是人不是神。”另一个日本记者则说：“这个胜利的消息足足等了四年。”

第二局是在1992年的第四届东洋证券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2年的中国，因为巨人邓小平的“天鹅之舞”，结束了三年徘徊时期，开始了又一轮大潮奔涌的改革开放进程。这一轮改革与上一轮的跌跌绊绊不同，打破了许多旧有的观念和意识形态束缚，以市场经济为目标，开始了经济建设的单向突进。同时，延缓甚至放弃了80年代叫得很响的政治体制改革，而成为了“唯GDP”至上的新时代。用朱学勤的话说，是“第二个改革”。

当年的GDP是26638亿元人民币。

中国围棋在经历了80年代后期的高潮后，进入90年代就开始了低谷。当年的富士通杯上，马晓春、刘小光在半决赛中双双落败，只能争夺三、四名。四年一届的应氏杯，因为应昌期和中国围棋协会的矛盾，也可以说是应昌期对老聂本人不满的积累，以江铸久、芮乃伟的参赛权为导火线，以致中国围棋协会退出了当年应氏杯大赛。亚洲杯，曹大元连闯两关后在决赛中被武宫正树斩于马下。中国棋界当年又颗粒无收。好在，年末还有已升格为世界大赛的东洋证券杯，总算是一线希望尚在。

老聂作为种子棋手首轮轮空，依田在战胜韩国林宣根后与老聂相会。这盘棋是在7月29日下的，老聂执黑，发挥得非常出色，轻快地处理好了孤棋，利用攻击取地，迅速在全盘定形，杜绝了对方反击的可能。再观依田，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招，但行棋滞重，一直跟在老聂后边亦步亦趋，一直到输了三目半。

可以感到，当时的依田，心中可能还有老聂的阴影，招法放不开，明显影响水平的发挥。

老聂在战胜依田后，又轻取曾经的苦手林海峰，杀入半决赛。在与赵治勋的三番棋中，老聂开局都不错，但在中盘算路不够，被赵治勋表演了两个似俗实佳的实战手以2比0拿下。老聂在92年时的棋，虽偶有昏着，但整体上功力尚佳，与其他超一流棋手的对抗中并不落后。

第三局是在1993年的第五届亚洲杯电视快棋赛上。

1993年的中国，因为思想大解放，项目大上马，地方胡乱干，信贷超量发，很快引发经济过热和失控，当年的CPI一下超过了20%。本来许多地方已经取消了粮票和粮本，放开了粮食价格。因为突如其来的通货膨胀，一些地方又不得不进行价格管制，又临时发回了粮本。就是这一年，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亲自兼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开始了朱氏铁腕的“治理整顿”。当然，这回改名叫“宏观调控”，一个到现在人们都耳熟能详的名词。

当年的GDP是34634亿元人民币。

1993年的中国围棋是一塌糊涂。三国围棋擂台赛上，五员大将还没碰到日韩主将就全光了。富士通杯上，中方无一人进入四强。东洋证券杯老聂在半决赛又被赵治勋淘汰。韩国人拿了当年其他所有世界大赛的冠军，只剩下亚洲杯了。虽然是个快棋赛，但参赛者是中、日、韩三国当年的快棋冠亚军，因此也被视为世界级比赛。

老聂的快棋水平不错，进入过多次的CCTV快棋赛决赛。他曾出征过第一届和第四届亚洲杯。第一届是在大优局面下输给小林觉，第四届则是被王立诚淘汰。在本届中，马晓春第一轮以四分之三子输给徐奉洙，老聂则发挥神勇，力擒加藤正夫大龙晋级。依田则以一又四分之三子拿下李昌镐，在第二轮与老聂相遇。

这盘棋7月30日奕于北京，中央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老聂执黑，前半盘又非常漂亮，棋形下得赏心悦目，借攻击快速取得了优势。在压缩下边白阵时，老聂过于追求效率，下得过分了一点，被依田奋起反击，双方形成转换。老聂破了下边白空，但自己吃住的中间残子也全被依田救回，里外一算，老聂净亏不少，优势全失。以后进行了漫长的官子战，依田算路准确，发挥越来越好。老聂则略显粗疏，计算上输给了依田。最后，依田以二又四分之一子战胜老聂。决赛中，依田在劣势的情况下狂耍大龙，最后将攻击无果的徐奉洙击败，总算是没有让韩国人包揽当年的所有世界大赛冠军。

这盘棋是一道分水岭，自此依田面对老聂再没有心理负担，老聂的气势则弱了下去。

第四局是在1993年底的第八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

到这年年底，因为朱镕基没有像以前“治理整顿”时那样搞一律下马的“一刀切”，而是行政措施与市场手段并行，控制过度投资，适当倾斜资金支持企业，使过热的经济得到了初步控制，从而诞生了一个新的名词“软着陆”。因为在宏观调控中捉襟见肘，朱镕基在这一年起了要搞“分税制”的念头。

第八届擂台赛日方先锋加藤充志上来就四连胜，第三位出场的小松英树又连续做掉了中方的陈临新和马晓春，逼到主帅聂卫平门前。老聂抖擞精神，与小松英树全盘大劫争，恶战了300多手，总算阻止了对方的连胜。然后，又遇到了依田。

1993年12月8日，狭路相逢勇者胜。依田狂得可以，执黑上来就一个超目外，能把人气得肝疼。老聂也针锋相对，双方展开缠斗。在一个短兵相接的局部，依田以一招凶猛地“断”，立时把老聂逼入绝境。这时，白棋不但实地不够，大龙还被逼后手补活，形势非常艰难。老聂豁出去了，抡开膀子开干，大龙能净活偏打劫活，抢先手对黑棋发起反攻。大优下的依田却不会下了，不敢去吃老聂，只想安全运转，一招过分又被老聂抓住反击，依田再次退缩，一时丢盔弃甲山何变色，局面又转为老聂优势。紧急关头，依田猛醒，开始拼了。老聂呢，他又想安全运转了。结果，该先手一路扳接的地方竟然忘了，被依田逆收，净亏两目。局部补活上又看错了棋形，再亏一目。在最后的官子劫争中，竟然被依田坚持打赢了所有的单劫。最后，老聂以四分之三子之差落败，中方同时也输掉了这届擂台赛，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输棋不怕，不要输掉了精神。

第五局是在1994年初的第二届真露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上。

1994年的中国，经济逐步实现“软着陆”，因为通货膨胀而惶惶不安的民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雄心勃勃的朱镕基，在这一年将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一下贬值到位，大大刺激了出口。同时，中央和地方分税制、企业股份制改革、企业减员增效和下岗分流加速，铸就了他在日后多年被骂的三大“罪状”。这年的春节，邓小平和陈云最后一次在上海露面。

当年的GDP是46759亿元人民币。

本次三国围棋擂台赛中方发挥非常不好，曹大元、俞斌、刘小光、马晓春四将一盘未胜就全部落马，被日方依田纪基三连胜后请出了老聂。

二人再次相遇，和第八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对局只相隔了一个多月，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1994年1月13日，老聂本土作战，在北京执黑向依田攻擂。这盘棋老聂又发挥了大局观好、灵活多变的特长，轻快地在全盘飞行抢地，在布局过后就取得了较大的优势。依田则紧追不舍，到处逼老聂出招。老聂开始求稳，一个角部需要补棋，老聂想补得高效率一点，结果被依田简单弄出了棋，黑棋一时损失惨重。优势之下，依田也下得缓了起来，被老聂奋起直追，很快将局面扳平。在漫长的官子争夺中，老聂竭尽全力，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时只要黑棋按照官子的大小收束就能平稳走向胜利。然而，可能是上一局被依田打赢所有单劫刺激了老聂，他放着二、三目的官子不收，却与依田争夺一个一目半价值的单劫。依田边打劫边抢收大官子，老聂要给依田来个粘劫收后，却只能跟在依田后边收小官子。最后，激战314手，依田收完官子，放弃了劫争，老聂打赢了单劫，棋却输了半目。
悲剧，真实发生的悲剧！

就这样，本届真露杯中国五员大将一枪未放就全部出局，引起了国内的一片口诛笔伐之声。中国围棋在这一刻被封上了跌停板。

第六局是在1994年底的第六届东洋证券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4年的中国围棋也很惨淡，三国擂台赛上吃了鸭蛋，富士通杯无人进入四强，亚洲杯由病愈复出的钱宇平撑了下门面，却也只得了亚军。年底迎来了东洋证券杯预赛，老聂、马晓春分别在八强战中对上了依田纪基、王立诚。

老聂执黑，双方下起了当时流行的二连星对二连星。这段时期老聂的状态非常好，和马晓春绵延了半年多的七番棋争夺让他对棋熟了起来。在上边一战中，老聂打入作战，连发强手，强行封住依田出头，一举夺得了主动。后半盘双方始终咬得很紧，在右下角的拼抢上，依田一招手软，被老聂及时定型，棋局就此锁定。最后，老聂以三目半淘汰了依田。

老聂这盘棋，勇气过人，发挥出色，没有出现平日的一脚高一脚低现象，终于取得了宝贵的一胜。此后，双方的战绩再次发生了逆转。另一盘棋中，马晓春执白二目半战胜王立诚，与老聂携手挺进四强。半决赛上，老聂和马晓春分别淘汰了山城宏和曹薰铉，历史性地会师决赛，为中国围棋赢得了第一个世界冠军，中国围棋也开始止跌回升。日后多年，当新一代的古力、孔杰们大把掠夺世界冠军的时候，可曾记得，中国围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来得是何其艰难！

第七局是在1995年的第八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5年的中国，经过了前两年的制度混乱，至此才开始了市场经济的大步前进。柳传志、倪润峰、张瑞敏、李东生都是这一年的风云人物。惊心动魄的彩电降价大战，一举打掉了外国彩电在中国市场的份额优势。互联网，在这一年出现了第一批先行者。张树新、田溯宁、张朝阳、马云、丁磊都开始了他们最初的起步。另一个出名的人是：“刁民”王海。还有，小品演员洛桑因为酒后驾车不幸身亡。同时，两份直指私营经济的“万言书”在北京流传。在邓小平不能视事后，“左”的阴影又开始回潮。

当年的GDP是58478亿元人民币。

1995年，是老聂围棋生涯的一道分水岭。年初他在七番棋决赛上半目战胜马晓春，终于证明了自己才是中国围棋第一人。然而，这又是何其短暂的第一人！3月，老聂在东洋证券杯上击败山城宏进入决赛。在与马晓春的五番棋争夺中，老聂终归力不从心，被走上巅峰的马晓春击败，拱手让出了中国围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此后，老聂逐渐从一线棋手中滑落，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高点。

和依田的第七战，正是在这个时刻发生的。

本届富士通杯照常在4月的第一个周六开赛。因为上届中国棋手成绩不好，老聂也没当上种子棋手，要从第一轮打起。抽签结果，老对手依田！

老聂执黑，摆出了中国流。在右下角，双方在一个大型定式中走出了变招。这里暗藏一把飞刀。据笔者所知，最先这把刀是李昌镐研究出来的，但被中国棋手早早掌握。在东洋证券杯半决赛中，老聂就用这把刀摆了山城宏一道，一举取得优势。如今，又向依田祭出，果然再次成功，一个局部就打开了局面。进入中盘，老聂在下边形成了大阵势，又得先手，向中央围了一手。当时讲棋的华以刚问帮着摆棋的常昊应该怎么围，一个月后就要在第十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一鸣惊人的常昊摆上去，比老聂少围了一路。接下来的实战证明，常昊的感觉是正确的。因为围得过大，依田悍然向黑阵中深深打入。老聂当然展开硬吃。依田闪转腾挪，经过漂亮地弃子治孤，将老聂的黑空限制在了三、四线上，而破除了空中的大形势。在边上的定型中，老聂枪法渐乱，被依田扭着手腕连连重击，局面已非。在实空已不够后，老聂向依田的三路子刺了一下，不过是正常的借用，依田只要跟着应，老聂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然而，依田这时却去旁边的三三点了一下，想看老聂怎么应，他再决定如何下。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老聂二话不说，闭着眼捅下去把依田的三路子割断，看依田怎么活三三。依田大惊，这还了得，破了我的空，我就掘掉你的角。老聂说你想活，那我就接着吃。一场乱金戛玉的搏斗过后，依田两手点三三这块棋愣是被老聂给吃了。这就等于依田平白无故的损进去一手棋，帮黑棋围住了角空，自己的边空还被破了。里外损失得有十几目以上。最后，老聂赢了。赢了多少呢？半目。

依田这个郁闷就不要说了。连当时在电视机前观战的笔者，也笑得几乎岔了气。

第八局是在1997年的第二届三星杯世界围棋赛上。

1997年的中国，召开了党的十五大，从战略上和制度彻底夯实了市场经济的土壤，坚决回击了左的“万言书”的空谈。在2月19日邓小平逝世之后，江泽民表现出了其作为一个核心领导人物的魄力。因为成功实现经济“软着陆”和避开了亚洲金融危机的袭击，朱镕基成为了很多人心目中的“治国大师”。经济自由度在当年达到了一个高度，人们都心怀憧憬，坚定地奔向了各自的致富之路。日后多年来看，十五大是又一道分水岭，在思想解放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今日的中国经济总量已经五倍于当年，但面临的危机却更加严重。究其原因，思想解放上未能实现再一次超越，制度的顶层设计上缺乏核心领导层的历史担当，不能不说是关键所在。

当年的GDP是74462亿元人民币。

在本届三星杯之前，依田已经在国内动摇了赵治勋的牙城，大有改朝换代之势。而老聂，国内国际比赛中都是江河日下，越来越难以和一线棋手竞争。这样的一个背景下，二人最后一次在世界大赛中相遇。

依田是上一届三星杯的冠军，赛前被媒体很是看好。出人意料的是，这盘棋呈现一面倒之势，依田发挥非常不好，被老聂全盘追着打，最后老聂执白以六目半大优取胜。

十年双雄会，十年弹指间。老聂以五比三领先依田二分，中国也不会再因为一次体育比赛的胜负而全民大哗。主席有诗说得好：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此后，老聂再无缘在世界大赛中取得好成绩。依田，则开始走向他的时代。将军老去三军散，一夜青山尽白头。宿命如此，倒也不必过于伤怀吧。

多说一句，这届三星杯马晓春杀入半决赛，与李昌镐进行了一场精彩激烈的官子争夺。在错失了无数次胜机之后，马晓春以半目之差无缘决赛，被记录到了他的新书《黑白之间——十二败局反思》中的第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