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连载:大话西游之西安小食极简攻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04:19:07
故都西安,数百里河原逶迤,八百万生民辐凑,三千年历史打磨,关西汉似乎只愿在秦腔里慷慨恣肆,生活的艺术于是就象那片黄土,细腻深沉,不事张扬。今日里长安居易,能居得考究地道则大不易。好比名噪天下的西安小食,倘不抱着莫大的兴趣与充裕的时间,随识途老马窈窕寻壑,那是万难得个中三昧的。甲偏偏居易而行简,说起这个来怕会加倍的不在行吧。

    某年十月某个清晨,甲走出西安火车站,同云隙间惊鸿一瞥的太阳点头为礼,却没有料及要到旬日以后再与他叙阔,那时候甲已经身在豫北南坪的山崖上,呆望着浓云从山西陵川昆山村一路滚滚散去。
隔街就是明城墙,围起六百年妥妥帖帖的岁月。闲步在天底下最端直的路上,晨雾里轻轻苏醒的安谧教人惬意。在省政府附近随便找个小店放下背包,就依次攀上对角斜矗的钟鼓二楼,看一口成化铁钟,两排按廿四节气摆开的大鼓,檐间一幅一典的彩画,庭内镂刻繁复的皮影,广场上散去又拢来的消闲的人们。鼓楼向北,在悬着“声闻于天”大匾的门券那边有一条巷子,满覆了浓荫,流不尽人潮,人人知道那是回民街,小食集萃的胜地。

    短短的回民街食肆林立,匾额酒招交映,摊床也一家家密不透风的摆起,声香色味汇合得有形有质,从头至尾洋溢着尘俗享乐的情怀,有吃有着的便好,余事管他恁地。辰光还早,不过照看摊子的女子很白皙,于是买了一碗凉粉,边吃边挤进觉化寺巷,去初明那座一派汉风的大礼拜寺,看江南中原赶来朝圣的MSL——羡慕他们有信仰的——和米襄阳、铁铉、董其昌的笔迹。铁铉大概真的是回民,孤臣孽子磔死不算,还要油烹,妻孥发送教坊任人凌虐,而甲今日松松爽爽吃着凉粉瞻仰他的题书“一真”,天下读书种子是早就绝了。

    凉粉利口的很,“咻”的一声就不见了,出门只好再添一碗,正应了那句俗话,“凤翔锅盔岐山面,裤带扯面满锅转,面皮凉粉不上算”。西府人口中凉粉虽然不值什么,也还是有讲究的,要拣籽粒饱满的绿豆,用热水和凉水先后浸泡几个小时,待豆子吃足水分,才细细碾磨成浆,经几番淘澄沉淀,再几度加水过滤,所得就是粘稠的绿豆淀粉。这时候坐起大锅,烧开半锅开水,把淀粉缓缓倒入,小火煮而大力搅之,到这糊糊熟透,就可以倒进盆里冷却,变得凝脂一样晶莹剔透。刚好记得宋人高观国有一阕咏水晶脍的《菩萨蛮》,大可以移来这里:“玉鳞熬出香凝软,并刀断处红丝颤。红楼间堆盘,轻明相映寒。纤柔分劝处,腻滑难停箸。一洗醉魂清,真成醒酒冰。”

    但是白皙的女子有一个很大的平底锅。她在锅底淋清油,点葱花,然后持一柄小铲上下翻飞,把凉粉切成小块下锅,五指轮转洒落盐、糖、酱油、干辣椒,略炒一下就分成小堆,取一摞小碗乒乒乓乓地盖上,稍焖分把钟,随手一撮一扣,一份份的炒粉就递到食客手中。吃这物事要赶热,当然通常等不到放凉,碗里早就荡荡然了。

    后来添的就是所谓“细索凉粉”,那是一圈圈在粉坨上刮下的条条,陈醋、蒜泥和黄瓜丝打底,浇一勺油泼辣子,其味酸辣脆爽,比热粉更佳,也就更近“醒酒冰”。可惜十月天不再是食凉的季节,这爿摊子的生意要清淡得多,传说中的鱼鱼也都没有出现。

    从北院门兜一转回来,时间勉强可以算作近午,凉粉无愧其“哄上坡”的诨名,感觉好象比没吃还饿。看天色轻阴欲雨,顺脚就进了贾三灌汤包子坐地。这店的楹柱花哨得很,配他响亮的名头总是合适的了。

    贾三先生是回族,他的灌汤包品种虽多,总以牛、羊肉馅最称道地,所以如果您珍惜您的生命或还有理性的话,就请尽量避免提出一些危险的要求。等包子的时节,两碟麻酱凉皮又象超级大回转那样顺理成章地倒了下去。陇中多麦,坊上人把醒过的面粉洗出面筋,撇去上清,摊上屉蒸得软韧,称酿皮,读如“让”。调起皮子的回人显出远超汉人的直率性格,不用小气的香油而用麻酱,又把颗粒粗大的辣子替了细细的辣油,拌上豆芽黄瓜丝,嚼起来香滑酥脆层次分明,教人满口生津。

    不一时一牛一羊两笼包子上来,坠坠地蹲实在屉里,热气蒸腾。汤包讲究烫面骨汤,皮不粘屉,提之不破,一包汤,一丸肉,汤肉不离,才算上乘。包是那末着,吃么也是精细活路,要一手持筷夹住褶儿轻轻提起,一手用小勺及时托住,等他不那么烫的时候咬开皮,吸尽汤汁,再蘸着店里调好的醋和辣子,佐以糖蒜,一快朵颐。其实在陇中浑厚的气氛里过于精脍就好象与埙合奏的小号一样出跳,现实也并不需要像传说中那样歇斯底里,比如包子被甲这粗人起手就连破了三只,不过汤浓肉鲜,味道不错也就是了。饭后照规矩来一碗甜粥,就这样打发掉一个多雨的中午。故都西安,数百里河原逶迤,八百万生民辐凑,三千年历史打磨,关西汉似乎只愿在秦腔里慷慨恣肆,生活的艺术于是就象那片黄土,细腻深沉,不事张扬。今日里长安居易,能居得考究地道则大不易。好比名噪天下的西安小食,倘不抱着莫大的兴趣与充裕的时间,随识途老马窈窕寻壑,那是万难得个中三昧的。甲偏偏居易而行简,说起这个来怕会加倍的不在行吧。

    某年十月某个清晨,甲走出西安火车站,同云隙间惊鸿一瞥的太阳点头为礼,却没有料及要到旬日以后再与他叙阔,那时候甲已经身在豫北南坪的山崖上,呆望着浓云从山西陵川昆山村一路滚滚散去。
隔街就是明城墙,围起六百年妥妥帖帖的岁月。闲步在天底下最端直的路上,晨雾里轻轻苏醒的安谧教人惬意。在省政府附近随便找个小店放下背包,就依次攀上对角斜矗的钟鼓二楼,看一口成化铁钟,两排按廿四节气摆开的大鼓,檐间一幅一典的彩画,庭内镂刻繁复的皮影,广场上散去又拢来的消闲的人们。鼓楼向北,在悬着“声闻于天”大匾的门券那边有一条巷子,满覆了浓荫,流不尽人潮,人人知道那是回民街,小食集萃的胜地。

    短短的回民街食肆林立,匾额酒招交映,摊床也一家家密不透风的摆起,声香色味汇合得有形有质,从头至尾洋溢着尘俗享乐的情怀,有吃有着的便好,余事管他恁地。辰光还早,不过照看摊子的女子很白皙,于是买了一碗凉粉,边吃边挤进觉化寺巷,去初明那座一派汉风的大礼拜寺,看江南中原赶来朝圣的MSL——羡慕他们有信仰的——和米襄阳、铁铉、董其昌的笔迹。铁铉大概真的是回民,孤臣孽子磔死不算,还要油烹,妻孥发送教坊任人凌虐,而甲今日松松爽爽吃着凉粉瞻仰他的题书“一真”,天下读书种子是早就绝了。

    凉粉利口的很,“咻”的一声就不见了,出门只好再添一碗,正应了那句俗话,“凤翔锅盔岐山面,裤带扯面满锅转,面皮凉粉不上算”。西府人口中凉粉虽然不值什么,也还是有讲究的,要拣籽粒饱满的绿豆,用热水和凉水先后浸泡几个小时,待豆子吃足水分,才细细碾磨成浆,经几番淘澄沉淀,再几度加水过滤,所得就是粘稠的绿豆淀粉。这时候坐起大锅,烧开半锅开水,把淀粉缓缓倒入,小火煮而大力搅之,到这糊糊熟透,就可以倒进盆里冷却,变得凝脂一样晶莹剔透。刚好记得宋人高观国有一阕咏水晶脍的《菩萨蛮》,大可以移来这里:“玉鳞熬出香凝软,并刀断处红丝颤。红楼间堆盘,轻明相映寒。纤柔分劝处,腻滑难停箸。一洗醉魂清,真成醒酒冰。”

    但是白皙的女子有一个很大的平底锅。她在锅底淋清油,点葱花,然后持一柄小铲上下翻飞,把凉粉切成小块下锅,五指轮转洒落盐、糖、酱油、干辣椒,略炒一下就分成小堆,取一摞小碗乒乒乓乓地盖上,稍焖分把钟,随手一撮一扣,一份份的炒粉就递到食客手中。吃这物事要赶热,当然通常等不到放凉,碗里早就荡荡然了。

    后来添的就是所谓“细索凉粉”,那是一圈圈在粉坨上刮下的条条,陈醋、蒜泥和黄瓜丝打底,浇一勺油泼辣子,其味酸辣脆爽,比热粉更佳,也就更近“醒酒冰”。可惜十月天不再是食凉的季节,这爿摊子的生意要清淡得多,传说中的鱼鱼也都没有出现。

    从北院门兜一转回来,时间勉强可以算作近午,凉粉无愧其“哄上坡”的诨名,感觉好象比没吃还饿。看天色轻阴欲雨,顺脚就进了贾三灌汤包子坐地。这店的楹柱花哨得很,配他响亮的名头总是合适的了。

    贾三先生是回族,他的灌汤包品种虽多,总以牛、羊肉馅最称道地,所以如果您珍惜您的生命或还有理性的话,就请尽量避免提出一些危险的要求。等包子的时节,两碟麻酱凉皮又象超级大回转那样顺理成章地倒了下去。陇中多麦,坊上人把醒过的面粉洗出面筋,撇去上清,摊上屉蒸得软韧,称酿皮,读如“让”。调起皮子的回人显出远超汉人的直率性格,不用小气的香油而用麻酱,又把颗粒粗大的辣子替了细细的辣油,拌上豆芽黄瓜丝,嚼起来香滑酥脆层次分明,教人满口生津。

    不一时一牛一羊两笼包子上来,坠坠地蹲实在屉里,热气蒸腾。汤包讲究烫面骨汤,皮不粘屉,提之不破,一包汤,一丸肉,汤肉不离,才算上乘。包是那末着,吃么也是精细活路,要一手持筷夹住褶儿轻轻提起,一手用小勺及时托住,等他不那么烫的时候咬开皮,吸尽汤汁,再蘸着店里调好的醋和辣子,佐以糖蒜,一快朵颐。其实在陇中浑厚的气氛里过于精脍就好象与埙合奏的小号一样出跳,现实也并不需要像传说中那样歇斯底里,比如包子被甲这粗人起手就连破了三只,不过汤浓肉鲜,味道不错也就是了。饭后照规矩来一碗甜粥,就这样打发掉一个多雨的中午。
不错啊,有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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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米家的普羊已经15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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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中午也吃羊肉泡馍!
这个要顶起来,偶也是半个西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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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年创立的关中书院已经改为师范学院和小学教师培训中心,因此并不对游人开放。好我的陕西冷娃咧,在这个文化只配给经济搭台的时代,把心中信仰、家山风水、祖先坟墓都挂个牌牌出来卖钱的时代,守着这条镀一层古意便闪出金光的短街,偏要延续书院的一脉斯文,这份执拗可教人好生佩服。碑林是好的,但是碑帖总要简练以为揣摩,穷年经月方能有所会心,石经和墓志的价值更与游客无缘,一两个小时的走马观花无非点点头说:“哦,这是李隆基的八分隶,这是勤礼碑,这是肚痛帖,黄庭坚的字在那边。”过屠门而大嚼哪里饱得了老饕,碑林的承载淹深博雅,人们只看到一张菜谱罢了。

    碑林就在城墙下面,迎头有一座魁星阁,彰显着它曾经作为孔庙的崇高地位。有位老者抱膝独坐阁阶,望着天边的风筝出神。这是朱洪武的城,高十二米,顶宽十五米,底厚十八米,周长廿七里,通体用黄土夯筑,糯米汁胶结,载垕包以青砖,上建高楼,下掘深池,城里人每天抬头看看,就会觉得天底下其实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这是李唐天子的办公室,明城垣围起来的西安府治已称宏伟,只不过是大唐的机关区,称皇城。唐长安之大,南阻终南,东临浐、灞,北濒渭水,去今日何止十倍。大明、太极、兴庆三宫高踞在城北龙首原上,带着满满的骄傲,俯瞰这座万国之都。李世民有天漫声吟道:“崇峦俯渭水,碧嶂遥插天。”他举手一画,一切都属于他。这又是梁思成的梦想,他的呼号留不住老北京一块砖石。骑着车子在城上徜徉一匝,足用去九十分钟,一路看老柳葳蕤,街市棋展,斜阳下广厦如林。

    从永宁门下来,天已经黑透了,巍峨的城楼点起彩灯,居然显得空灵。想想还是遛回回民街,拖着腿进了一家格外人声鼎沸的店子,名字有点怪,叫红红酸菜炒米。所谓炒米,其实就是炒饭,仅仅二十年前,稻谷在西府还算罕物,人们对“饭”的默认设定大约是“面”,所以遇到米饭,会隆重地叫做“米”。嘈杂油腻的店堂竟是时尚美女荟萃的所在,人人踞案大嚼,比美食更悦人心——美女的味觉就象她们的体己话一样不可信任。

    酸菜肉丝炒米、冰镇酸梅汤、涮牛肚,构成一餐标配。听到甲要十个涮牛肚,小二甩出一个惊讶和不屑的白眼,似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把提这种低能问题的顾客鉴定为脑残。甲自然受挫,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确实有点自取其辱。片刻间小二就托着牛肚山积的大方盘冲出后厨,一路高叫:“谁要?谁要?”刚答一声“我”,他就抓起一把“啪”的撂过来,哪个管你要三串还是五串,凭签收账就是。牛肚红皮白瓤,浇上麻味的调汁,蘸着水泻芝麻酱,还算得脆嫩。这是女孩子的爱物儿,甲倒平平,但是一不留神,二三十串也就下了肚。炒米上来就一大盘,饭该是蒸的,不粘,有咬劲,酸菜脆爽,格外酸得出色。红红的口味以强劲取胜,酸、咸、辣、麻,吃到满口起火的时候灌一气酸梅汤,其过瘾令人唏嘘。酸菜古名“菹”,《齐民要术•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有载:“葵、菘、芜菁、蜀芥咸菹法:收菜时即择取好者,菅、蒲束之。作盐水令极咸,于盐水中洗菜,即纳瓮中。若先用淡水洗者,其菹烂。洗菜盐水澄取清者,泻着瓮中,令没菜把即止,不复调和。”菘者,白菜也。现代北方腌渍酸菜,一层菜一层盐,紧紧地装(东北话读如“壮”,极喻其塞得紧)在缸里,加水没之,大石压之,那做法基本没多少变化,所异者大约是盐量的多少,和时间的长短,使各色蔬菜发酵程度不同,也就有酸咸之别。另据《周礼•天官•醢人》:“凡祭祀……王举则共醢六十瓮,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酸菜七种,是献给神灵享用的高尚食品,从上古就在这片黄土地上传承了几千年,绵延到整个亚洲大陆北方。甚至远居化外的德国,也用甘蓝做菹,名Sauerkraut,他们的传统招牌菜Eisbein,你可以直接用东北话叫他做“酸菜猪肘”,并且难免要得意忘形,试图坐在莱茵河畔大呼:“翠花,上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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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西安淫顶一下
不是上菜的照片是不行滴!
第二天一早就到火车站寻车去临潼,提了几个黄桂柿子饼作早餐,这算他们“衣锦还乡”。原来临潼的柿子红艳如火,莹洁如晶,呼为“火晶”,是做柿子饼的主料。夫柿子者,《西游记》讲他七绝: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着力描绘的却是第八绝,果实无人收集,腐烂满山,臭不可闻。临潼人鉴于这一绝,把收下来的柿子深度加工,俾可久藏,辗转流传,遂成佳食。其法:将青红丝、核桃仁切碎,加黄桂酱、玫瑰酱、猪油、白糖、面粉揉成糖馅,火晶柿子捣碎和面,包馅上锅烙得两面金黄即可。

    花样的海棠汤,曾有花样的玉人娉婷升起,波提切利是最方便的联想。但比起他笔下轻灵忧伤的维纳斯,杨妃是要鲜丽得多了。《开元天宝遗事》说她体丰畏热:“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一枝红艳露凝香”,原来是实写。嚼着柿子饼遥想李三郎当年情事,饼也有点甜的过了头,“超出了理想中‘甜蜜蜜’所应该带来的‘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一时想不起’式的荡气回肠和爽然若失,而成了‘是腻,是腻,梦见的就是腻’!”甲口中虽然极尽轻佻,还记得有次一个富家伢子走进深山村落体味贫穷,他从西安带了半盒柿子饼,担心变质就随手扔掉,却害得东家娃娃伤心大哭。不到五岁的小姑娘每天打柴喂猪,几曾尝过这般香甜物事?

    表弟十岁就去了美国,高中时候学到了秦陵。美国人想象始皇帝的梓宫雕成龙舟,在地底神秘幽深的水银河流无尽漂浮。他很赞赏这个构思,并且为文物部门至今不同意采取物探措施表示遗憾。封土下的世界在史迁笔底已成谜团,封土上的石榴可已经熟了,骄傲饱满的排起在路边,一块钱一个,卖的是自地下玄宫吸取的神秘气息。秦俑村的火晶柿子也正是时候,乡里人提起兜售,象一篮篮小灯笼。咬开一吸就是一个,虽然不象传说中那般甘之如饴,倒也清甜可人,带一点薄薄的涩味,是阳光照着土壤的味道。秦俑馆周遭一派商业气息无可逃避,只好把齿颊间留连的回味聊作移情了。

    既然出了城,那么就遵循旧习,把中午的时间用来赶路,所以到掌灯时分,支撑着两条腿走上鼓楼边同盛祥门前台阶的就只有“吃泡馍”三个字。在明亮而照例嘈杂异常的厅堂坐下,去柜上拿馍拿碗,苦苦地等着似乎遥不可及的鲜啤酒,潺潺地流着口水,一点一点掰着手里的馍。外地人图省事,通常交给机器去切碎,那实际上最不可取。馍是没有发酵的死面饼,相当磁实,西府人形象地叫做“定面”,若不细细的掰成蝇头小粒,汤入不透,甚至馍心还可能煮不熟,那就难免暴殄天物了。机器切的倒也够小,但把面挤成了死疙瘩,煮出来味道自然要大打折扣。传说老食家常会早早踱去广济街或西羊市坐地,手里掰着,口里谝着,一块馍能撕出八层。食罢呷汤,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才是小食境界,其喜洋洋者矣。甲手法未熟,半晌才食指抖抖地递出多半碗面屑,巴巴地看着小二走向后厨,似乎看到一把解手刀切下两片煮好的羊肉铺在馍上,一只肥胖的手撒下粉丝、葱末和蒜苗,碗悠悠地飞向灶头。炒勺里早有浓香的肉汤烧滚了伺候,将馍入锅开大火急煮,淋羊油,翻锅三两下,舀起肉,盛出馍,肉再度排开在上面,拈来糖蒜、香菜和辣酱碟,就算大功告成。泡馍食法有四,曰单做,就着羊肉并汤啃整馍;曰干泡,馍吃完后碗是干的;曰口汤,恰好要剩一口汤,原汤化原食;曰宽汤,这是默认设置,俗称水围城。任你饥火焚心,食这水围城也卤莽不得,沿着馍的边沿一勺勺舀去才是内行,倘把汤上的油搅散,就容易走了香气,教味道减色。据说泡馍馆总要在头天晚上斩大骨,加明矾,大火熬煮近一小时,下入包着花椒、大料、桂皮、茴香、姜的料包,再猛火攻两小时,这时把剔去骨泡去血污的花糕也似净羊肉下锅,还要教他澎湃上两小时才把肉架起,改煮为蒸,小火煲五个小时,到得汤雪练价白,肉豆腐般酥,香气蓬蓬勃勃溢满小巷,抢头香的食客已经踏着晨曦联翩而来了。羊大为美,羔美曰羹,一碗腴羹下肚,令人意气全消。

    闲走消食的时候听到镜糕在吹哨,就象老北京胡同里“冰————糖——葫芦儿唻——哟————葫芦儿”的悠长货声,会勾起多少儿时回忆的吧。甲也闻声而至,噙着指头围着摊子蹩来蹩去。这已经不是从前的肩头小担儿了,铝锅替代了蒸炉,竹屉也改良为铁片,但形制还没有变,还是象玩具般小巧,把糯米粉压实在屉里,撒上各色砂糖和青红丝,还是一层层宝塔一样叠起,塔尖上装一钟纽,蒸熟的时候蒸汽吹响哨音,做个不需本钱的广告,也昭示着我们其实是远比瓦特更有资格享受工业革命的光荣。甲羞答答地递去一块钱,摊主就拈起一屉,从下面顶出茶杯口大小的一块糕,用Y字型竹签插起,刷玫瑰酱,蘸花生末,交来甲的手里。这甜蜜的叫做“八宝玫瑰镜糕”,米粉的清香还在,滑糯得带点感性,真象闺房里一面菱花小镜。甲看看自己的手,好象也秀气了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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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早晨去陕北。从长途汽车站上车,四小时后到了桥山。大而无当的轩辕黄帝祭祀殿前正在下雨,汉武帝的仙台象刚垒起那个清晨一样新鲜,满山虬龙蟠舞的古柏那天还只是一棵棵小苗,沐着雨雾伸展开他们幼嫩的枝条。一个很小很小的娃娃裹在黄色雨衣里面,就像一顶小帐篷。娃娃扶着牌坊,伸出小脑袋向里面张望,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爸爸,那是什么呀?”爸爸俯下身子,指给娃娃看黄陵,告诉他有一位很老很老的爷爷躺在里面,我们来看望这位老爷爷。娃娃听不大懂,但是很佩服地说:“呀。”其实黄帝龙驭飞升,陵里只葬衣冠,这事自然没法对孩子说起。山下沮水屈曲环碧,被人们截成印池,并且捏造传说道池水一日不涸,华夏龙脉一日不绝。对保护水源而言,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薄暮时进宜川,是黠贼罗汝才,绰号“曹操”的故乡,他平生自负多谋,终于死在米脂人李自成手里。草草找了住处,冒着滂沱夜雨去觅食。叵耐宜川这地方古怪,穿过整个县城,见到无数招待所,吃食却绝少,只有一家火锅店,独个儿涮肉又不对景,于是胡乱吃一碗面条,那就谈不到什么味道,聊以果腹罢了。房间湿冷,倒还奈何不得甲,天刚亮就爬起来,搭车去壶口。竟夜秋雨凄苦了羁旅的行客,却注入无穷生力给黄河。一川大水势挟风雷,从天外直灌下来,撼得十里龙槽翻动。千百年来,这狂悍的浊水以至柔当至刚,硬是在顽石上一寸寸剁出巨壑,夺路而东,大禹运斧挥开的孟门山象一叶扁舟,在惊涛里盘旋出没。

    延安很新。宝塔山很新。清凉山很新。枣园很新。杨家岭很新。但是从清凉山俯瞰延河谷地,对照着六十年前的照片,那些剥落漫漶的地方还依稀可辨。这里的事太近太密集,给人以无形的压力,好象迈出一步就会踩到不知是谁的脚印。甲就不再多走,只提一瓶稠酒和一瓶糜子酒,就着小女孩笑声一样清亮的吊牙枣子,望着延河呆呆出神。到三点钟光景,迎风洒尽了余沥,慢慢踱上班车去。回西安还有五小时车程,尽够甲管自醺然的了。

    稠酒古称“醪”,用上好的糯米浸透蒸熟,拌以小麦制成的曲子,装缸发酵,经一夜成“酤”,三宿为“醅”。通常在取饮之前要加水压滤酒醅,名“过酒”,最见师傅手艺的。过酒的时候加入蜜糖腌的黄桂酱,煮后甜香怡人,是名“醴”。“为五谷汤液及醪醴奈何?”《内经•素问》里黄帝问道。岐伯说是“必以稻米”,但显然陕北的软糜子也可以的,只是糜子较硬,需要煮令糖化,酿出的醴是黄色的。当年楚元王特为不善饮的穆生设醴,可见醴淡淡的,醪就要醇些,到“酎”、“醲”越来越浓,就有“酖”的倾向,颇堪警惕。后世北方蛮子鼓捣出蒸馏酒,伤人如刀,酒文化也只好破产。上古酒绵,不着烈字,而殷人饮酒,竟以浪漫亡国,姬家儿郎们记得这个教训,把酒高置在文化的上层,进入“礼”的境界了。《诗》云“丰年多黍多徐,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蒸畀祖妣,以洽百礼”,嘉年丰稔才可酿酒,敬献祖先和神祗之余,君子叨光享用一番,主人“酬”,客人“酢”,其礼彬彬。到汉朝还只在特别的日子赐百姓“酺”,等闲聚饮仍是违法行为,三人与会就要罚金五两。战乱时代更加频繁下令禁酒,以免糜费粮食这一战略命脉,曹操所以能统一北方,利在屯田而已。好在魏晋乱后天下重归大定,颇饶酝酿之资,阀阅之别也渐次淡去,长乐坊上胡姬当垆,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这时的酒虽然品种甚多,工艺没有大的差别,甜醪一碗如何醉得死人,于是李白才得“一斗诗百篇”。他断乎不能本本分分地喝酒,一定要张扬个性,因此独爱“撇醅”,即不经过滤,直接撇出的原浆,《清异录》记曰“浮蛆酒脂”,由酒面上漂着的渣滓而得名“玉浮梁” 。“尚未熟,但玉浮梁耳!”此物自然以醇厚天然胜,其实是欠一道工序的半成品,村市小肆多见,非佳饮也。就是过好的酒渣滓也多,轻清者上浮,其色莹白,被好听地叫做“玉液琼浆”;重浊者下沉,混混噩噩,高下之判仿佛人品。又是曹操,他禁酒令严,手下人讳言沉醉,机灵的就发明隐语,醉于清酒称“中圣人”,醉于浊酒称“中贤人”,李白咏孟浩然“醉月频中圣”,叠床架屋,不是好句。但酒的圣贤分野并不严格,稍一搅动就乱了,所以须“筛”,这个字其实写做“酾”。庙堂上曹操“酾酒临江”,草莽中武松“大碗筛来”,陶渊明困顿时候还晓得摘下葛巾来漉酒,他们都要吃好酒的。范仲淹的戍所大概万事不凑手,“浊酒一杯家万里”,只好将就了吧。
雨在黄昏才渐渐止住。原上收罢了庄稼,就象曲终人散的华林,落尽一派寂寞萧索。天气入骨清寒,是要食些热辣的好吧。下了车一地里往闹热处钻去,远远瞥见水牌子上“粉汤羊血”四字,不觉引动相思。望那楼时,唤做大华饭店。早听说小南门、东华门一带才是羊血的乐土,好在大华底层的小食集汇倒还有些名气,至于卫生状况,寻小食的再计较这个,就未免矫情了。甲于是忙乱着交钱领票——还象二三十年前计划经济时代遗风——点一碗粉汤羊血,一碗荞面饸饹,一盘大肉锅贴,今天是有些饿得狠了。

    柜台后面,血是早加盐和冷水拌匀煮好的,一锅羊骨汤也永远那么滚着。服务员同志接过小票,回手向一只半盛了饦饦块和粉丝的粗瓷老碗浇一遍滚汤,又沥回锅里,再浇汤,再滗出,如是者三,碗中物事就已熟软。这时切羊血条和豆腐入漏勺烫透,布在粉丝上,调腊炙油、辣椒油、香菜和蒜末,浇下热汤,麻辣味就弥漫开来。甲存心赶热,趁着羊血的嫩滑,几乎是直条起喉咙往下倒,牙齿都不用的,片刻就见了汗星。羊血是好东西,据说可伏汞砷类毒物,李时珍一气列出十三种,其著者有水银和砒霜。不过我们食血的历史不及想象中久长,先民或许以其承载灵魂的神秘功能,只隆重地拿来庙祀,是谓“血食”。鲁迅句“我以我血荐轩辕”就典出《周礼》,含着甘为牺牲的意思。大约到胡人入华的时节,连带着胡俗化汉俗,才给中原餐单添些腥膻。江南和蜀中湿热,滤鸡鸭血为羹,用祛火气,羊血则盛于西北。其实坊上最好还要推辣子蒜羊血,虽然简单,却是秋冬御寒的佳馔,粉汤羊血以果腹为主,没那么泼辣直接,好在尚足以教人朱唇渥丹,“微暖口脂融”。而前述的做法独享个名词叫“泖”,读如“冒”,烫熟的意思,今日多见于四川一带,居然大有来头。据南宋人周辉的《清波杂志》,赵构当年狼狈南逃,自河南相州渡河,荒野中饥寒交迫,秦桧的老师汪伯彦弄来破盂煮水,烫冷饭给他食。谁料得到泡剩饭也曾做过御膳,比起“珍珠翡翠白玉汤”怕还体面些。后世又有徽州盐商悭吝,出门每带一囊锅巴,打尖时只需一碗热水泖来充饥,行千里而竟能分文不费,所以《儒林外史》廿八回“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一语,齐省堂评为“刻薄”。至于“泖”字的正误及与“泡”的渊源,计较起来过分曲折,无须属意的。

    锅贴的“大肉”是猪肉,配以韭菜,还算得酥脆多汁。饸饹从前叫做“河漏”,名实相符,正是在床子上漏下的面条,千把年前韩愈就曾尝过,但不知与王婆口中的“拖蒸河漏子”是否一物。荞麦的滑韧也如预期,他其实性寒,秋夜食之不应季,甲倒不去理会,何况有油泼辣子调和,一餐下来,笃实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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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向西,愈走愈是伤怀。汉五陵在这里,唐十八陵在这里,这里是千年繁华的背影。西安火车站有专走西线的大巴,但是只肯向西北,到乾县的乾陵,再转向西南,到扶风的法门寺,茂陵昭陵一概不理,而且可可儿地绕过了马嵬坡杨妃香冢,她就那样望着火样的大唐挣扎着熄灭,这来去成谜的简单女子。其实无须遗憾,就去了那些地方也不过聊作致意而已,“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千年后李白已有黍离之悲,再一千年后,所余只是惘然了。

    冈峦体势之美大约无过乾陵。双乳峰对立如阙,中有司马道缓缓上行,峭拔的梁山苍苍翠翠,矗立在雨后烟岚里。武则天凿山为室,与丈夫李治合葬其中,她究竟是个聪明人。但她那时固已非大周的先皇,也难再回复大唐太后的身份,故老相传,只道是武家葬姑姑,因此乾陵俗称“姑婆陵”。据说狄仁杰片语把天下还给李家,正得着个中窍要。则天颓然撒手尘寰那一刻,仅能保身后血食,大唐也究竟是大唐。

    乾陵陪葬墓众多,章怀、懿德、永泰墓最有名。章怀太子李贤是则天的儿子,因英气颇肖祖父世民而死在母亲手里。贤子光顺被杀,守义病亡,守礼以酒色自溷,偷生世间,只落得一桩绝技,能测天气阴晴。玄宗异之,守礼解释说:“则天时以章怀迁谪,臣幽闭宫中十余年,每岁被敕杖数顿,见瘢痕甚厚。欲雨,臣脊上即沉闷,欲晴即轻健,臣以此知之,非有术也。”他说着痛哭流涕,纵使真个愚顽,又如何能够忘情。懿德太子重润、永泰公主仙蕙是李显的孩子,则天孙儿,被谮窃议宫闱秽事,毙于祖母杖下,李显何敢一言。则天杀子、杀女、杀孙,杀尽所有反对的臣工,纵然身居九重,富有四海,却象野鬼一样孤独。她的才华和胆勇光照天下,后世没人会当真承认她在大唐中间硬插进来一个大周。她似乎失去了常人该有的一切,所得除权欲之外,还有什么?答曰:还有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盛世。人之所谋者既大,所弃者必多,得失之际,原也难明。

    乾州风味也来自乾陵,此物名“锅盔”,据说是修陵时糇粮不继,军士用头盔烙馍,后遂辗转流传开来,到今天已经登上大雅之堂,在名店乾州食府内算做名品。但做法仍然简单得很,无甚花巧,只消气力,用木杠把面团反复盘压,直压到人软趴趴地,面硬戳戳地,再醒开面,切成小剂,擀成馍坯,上鏊子小火慢烙,这时讲究勤看、勤翻、勤转,经过“三翻六转”,到皮黄而鼓起时也就熟了。这东西既不象锅也不象盔,倒象一朵大花,一瓣一瓣焦黄地那么盛开着。说起来锅盔远远不是乾州一地的特产,不要说西府各县,湖北、湖南、四川都常见,存得久,疗得饥,为引车卖浆者流所喜。远至黑龙江居然也有座山峰“大锅盔”,是土匪啸聚的渊薮。

    百里之遥的扶风,锅盔就大不相同,径长总有四五十公分,厚也在二十公分上下,实足几十斤一个,简直是怪兽级别。甲忍不住好奇,叫切了小小的一片,上秤竟也半斤挂零,看断面层峦叠嶂,似乎是一张面饼反复盘叠起来的,每层抹上盐和胡椒,教添些滋味。有一阵子甲在那镇上闲荡,只草率地买一小瓶太白酒来佐这巨无霸,面香不必说,味道可着实平平,边辛苦地嚼着边无论从哪里都看见法门寺的玲珑宝塔。他最合一个“宝”字的。
羊肉泡馍,百花饺子宴,裤带面还是不错的
好文!!
西安不错
为什么看着照片上的西安都很美丽。。自己天天眼前都能见到钟楼城墙大雁塔什么的都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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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重修的法门寺亦称宏大,比起以往依旧小焉者也。昔如来灭度,阿育王送舍利于南阎浮提,迎者筑塔供养。佛指舍利来到关中,因塔成寺,是东汉桓帝年间。在李渊下敕的时候已经殿宇连云,飞阁相望,李治又增建瑰琳宫廿四院,且在寺中心的塔下建地宫供养佛骨,与武后亲为顶礼。终唐一世,八位皇帝先后迎奉,百官士女莫不竞相供献,其中奢糜不可胜计。韩退之无论如何看不过眼,一封朝奏,夕贬潮阳,他还有所怨望,看来也不像个纯臣。至唐僖宗李儇最后一次封闭地宫,从此再也没有打开,晨钟暮鼓,于是涤荡了八百里秦川。千年治乱交叠如露如电,寺院兴了又废,信众方死方生,佛塔也曾一日崩解,但终究岿然峙立,永镇着塔下地宫。只有那个疯狂年代里的疯狂劫难,迫得住持良卿举火自焚,才保下佛宝周全。也合该舍利出世,1981年夏雨泡坍了明砖塔,六年后的佛诞日,地宫重启,世间唯一的佛指重现,一千余年没人惊动的两千余件皇家宝器重新闪耀光芒。为了这个震古烁今的考古发现,崇正镇现在已经改名法门镇,并且经过整体规划,新建成佛文化景区。舍利被安放在奇丑无比的合十舍利塔中,周围是大道和广场。面食小店、锅盔车子和摆着假古物的小摊们想必都在驱逐之列吧。

难得这晚不下雨,有轻薄的雾。听说曲江上新建了大唐芙蓉园,竟夜曲遏行云而舞乱霓裳,尽展盛唐繁华,是最亮丽的文化产业和城市名片,但毫没有一点兴趣。想了想,还是去大雁塔走一遭。谁知道西安“大”字情结发作,在塔四围清出老大一片休闲广场,从北口走到大慈恩寺足有三四里地,阶梯状缓缓向上,对这两条拖了一整天的腿而言实非喜讯。大雁塔在几道射灯交错包围之下,窘得象被当场拿获了一样。曲江雁塔,曾经何等骄傲。曲江池是秦汉离宫,隋唐的皇家苑囿,百姓游观不禁。玄宗特为筑一条封闭的御道由大明宫直达池北芙蓉园,老杜句“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刺史事而不失温厚,是诗家风度。每年上巳、寒食、清明,长安水边丽人如织,折花插柳,至于池东杏园花枝憔悴。端午斗草,中秋看月,重阳登高,冬日远眺终南晴雪,多少赏心乐事,说不尽锦绣风流。大慈恩寺比现在大有十倍,玉为柱,金作阶,塔如涌出,却是林泉清幽的所在,黄渠边水竹森邃,南池内莲叶田田,寺中牡丹盛开时名动京城。唐朝的进士会享受曲江赐宴的光荣,神龙年有位张莒豪兴勃发,把同科进士名字一一写在塔壁,从此“雁塔题名”成为当时第一雅事,其中最著者叫做白居易,那年还只廿七岁,得意的春风溢满了少年诗句。

甲不喜欢这个广场,除了广场北口隔街的永丰岐山面。在西来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关西汉,相当健谈,岐山面的忠实拥趸。他教给甲食面九字诀:薄筋光,讲面;酸辣香,讲味;尖稀旺,讲汤。他还周到地注释说:尖是要滚热,稀是汤要多,旺是油要厚,罩得定碗。乾县面细匀而长,扶风面特重酸香,最美是岐山臊子面,讲究“一口香”,刚好一筷子面,一口吸尽,不要喝汤,只流水价添碗,一人开销他十几廿碗不算稀奇。最后紧一紧裤带,仰头饮干了汤,啧啧……摆到酣浓处他坐将起来口讲指画,眉眼齐飞,就像钱默存笔下的店伙,“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甲坐在店里尖了鼻子嗅那陈醋混合辣油的味道,也引得口水要流。实在臊子面第一要赖好醋,那是用豌豆、大麦、高粱和麸皮酿造的,从制麯到出醋总须半年左右,端的醇厚不凡,麾开整个西部的胃口。研究了好一阵子醋,面才端上来,很大的一碗。可惜出于经济效益的考虑,各路面馆几乎都已经取消了“一口香”的品种,好在甲也并不耐烦那样神经质地讲究,探头看时,是一碗红油,吹之不散。这油半来自拌了五香粉的油辣子,一半就要归功于臊子,读讹了有叫“哨子”,就是肉丁卤子,北地呼为“面码”,南方称做“浇头”。

渭州状元桥,肉铺前鲁达瞪起眼睛说:“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一看就是来找茬的。郑屠只好唯唯,忍住了没有去提醒他这是句外行话。纯精肉做的臊子,难免干瘪空洞,缺乏说服力,总要肥肉把他的伶俐圆滑从中周旋弥缝,才能肌肤丰盈,神采焕发。所以切臊子定要拣五花肉,参照梁实秋弄狮子头的诀窍“多切少斩”,细细切丁,在热油中烹干水分,多多的倒入熟油炒透炖烂,万少不得盐、醋、辣、姜几味,那是一切的生命线。出锅时候臊子是酱红色,象个喝醉的英国胖子,带着吸饱了香气的满足感。接手炝锅兑水烧开,加臊子和炒熟了的黄花、木耳、豆腐、红萝卜、洋芋、豆角各色蔬菜丁,煮成酸汤,这时候面条应该已经好了。

据说正宗的岐山面会一直讲究到小麦,必得是岐山下扶风一带“周原膴膴”的原上麦能见“筋”字神髓。资深食面人家简直隆重到启动专门设备“面床”来压面,那形制是在宽案一端设立柱,柱上横嵌木杠,探出面案一尺,用腿反复杠压面团,只为了让面上劲。压好后擀面师傅舞动长杖将面团擀平揉起,再擀再揉,就像折叠锻打精钢,把面粉的筋丝全部拉开,最后擀作薄薄的一张,撒干粉叠成几摞,切得势如破竹,宽的宽如带,细的细如丝,抖开时弹得硬挣,煮熟后白得透亮,骚客们无聊时也会拿他来掉文,道什么“弱似春绵,强似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向来切面手艺是新媳妇口碑的重要一环,至少必得入锅不断,合传统上长命的口彩。《世说新语》里面殷洪乔说出那句著名的傻话“愧臣等无功而受禄”,就是在元帝司马睿给小皇子办的“汤饼宴”间,食面祝寿,老得不得了的习惯了。“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如箸玉簪横”,那时候面条居然叫“饼”,此事不可理喻。煮好的面过凉水捞入碗,浇上滚烫的酸汤、底菜、臊子,略撒些蛋丝、蒜苗或韭末作“漂菜”,普通的一碗面,就有这许多花头。

臊子南北都有,南方水做的世界,“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尽力用鱼虾菱笋之类涤荡肉的火气;北地有名的“山峥嵘而嵯峨,水浃渫而扬波,人磊砢而英多”,正用那火气赢人,而把底菜来烘托。火气足时,面条就真个不枉了九字考语,酸辣香直透十二重楼,各种材料的味道在里面旋转蹦跳。甲施展从来不能见人的吃相,连汤带面卷得罄尽,毫不理会不喝汤的传统。以往原上风情,一碗面尽,要原汤回锅来浇新面,斯文人嗤为“涎水面”,为其不合卫生而发指,但本地人不在乎的,甚至专门要食二轮面才过瘾。相传这习俗源自周季尸祭仪式的“竣余”,留汤所以见其“余”,好在是老黄历了,人们早就抛掉了这些缛节。然后是一碗干拌面。然后是一碟拌凉皮。哦,这回有一点辣了。甲慢慢走进消闲的人群,一面暗自评估是否还能再贾余勇去挤公车。想起剩了些豆芽在碗里,觉得有点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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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继续下雨。甲看看天,拿他没有办法。几天来苦苦地等着淫雨哪怕偶尔暂停,好抽身上华山,想不到遇着五十年来陕西最长的一个雨季,可教人如何不“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总归东去河南的车票已经买妥,无可延宕了。不过也好,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活动开了再走山路腿不会痛吧。至于这个雨天,甲把他消磨在博物馆,看遭了地震裂开,又在下次地震中复合的小雁塔,那人力与天工争胜的传奇;看愈来愈饱满富丽,却戛然停止在何家村的金银宝器,并且悲伤地发现,自己对文物的眼光也并不比“找宝”更高明些。从这个角度说,安史之乱以后西安再未恢复元气。

    下午进大慈恩寺去瞧个究竟,这寺是李治给母亲的礼物。大雄宝殿正在整修,莲台上空荡荡的,教人心里也空空落落。雨大起来,只好躲进大雁塔,于是就索性一直爬到顶,极目向北,总想穿透一千年云雾看到龙首原,看到那座大明宫。玄奘亲负篑畚建成这塔以后,是否也会在倦里静坐其中,无言望着秋雨迷离的长安呢。那是永徽五年,长安刚刚修筑外郭,一切宏大正在展开。青春的塔对着青春的城,檐间铁铎响起时,会是怎样的清越悠扬。

    傍晚摸到东关正街的“老孙家”羊肉泡馍总店,这家店号称始创于1898年,排场奇大,以“西部民族饮食苑”自命,大堂陈列一具铜车马,壁上把无数荣誉牌牌和各色奢遮人物照片一路悬起,玻璃橱窗珍藏的餐具曾蒙元首使用,还有老大立幅道“天下第一碗”,刘华清落款。这样的店子土著从不来的,而且顶着许大名头,任谁都要觉得味道会有落差的吧。饭后时间还早,想起有位现在海外的朋友是西安理工的毕业生,就巴巴儿地跑去,在照例热闹非凡的校门口买了份“洋芋擦擦”,冒一点淅沥的微雨,过街走进那个小小的校园。

    洋芋擦擦,幼稚的名字。西部人喜欢叠字,谈景则圪梁梁,状物如石蛋蛋,咏人是女娃娃,食品既有浆水鱼鱼,自然也就少不得洋芋擦擦。洋芋就是土豆,一个“洋”字提点出他的国际友人身份。擦擦可以理解为工具或者动作,手持擦擦,“擦擦”地把洋芋擦成条,加盐、葱末和调味料,用面粉拌匀,上锅蒸熟。摊子上的洋芋好象是事先蒸好的,因为甲只注意到一个平底锅,看他拈洋葱撒辣椒,拿把铲子飞快地翻炒,一份份递出,生意好到不得了。不过口味稍嫌草率是难免的,而且有点咸了。甲端着塑料杯在校园里乱转,拣二三十年前的主楼、宿舍、体育场等等建筑胡拍一气,给那朋友添些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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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去西安
谢谢楼主分享
怀念在西安的日子
睁开眼睛就赶路,去渭南,上华山。林玉堂说最好的旅行像是流浪,没有计划,没有目的,进止全凭一念。甲每当出门,往往形愈劳而神愈弛,庶几也就近乎流浪了吧。这样的想着,看着窗外无尽铺陈的黄土地,一忽儿到了华阴。十点半在清幽蓊郁的玉泉院略做勾留,就进了两山夹峙的华山峪,于路吟啸徐行,过五里关,走莎萝坪,不见一个行客,只有溪声山色依依就人。轻云流转,沾衣欲湿,古木剪影空濛,枝桠间舞动山的精魂。行经青柯坪,平缓的路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回心石,华山从此陡然拔起,虔心不坚的游人可以回头了。甲也决定小小地休整一下。

    甲这回西来,晨、午两餐几乎总是忽略的。但今天也还不敢托大,前晚特为赶往回民街,挑了一袋铁志坚五味腊牛肉塞进包里,早上又在车站买只烤红薯,自问上山可恃。这时喘息已定,撕开肉来大口嚼起,咸么是略咸一点,倒不愧其鲜香酥烂的名头。白亮的筋,桃红色肉,甲怀疑水腌的时候用硝“拿”过。本来腊牛肉要诀在腌,“腊”实为“卤”,而令肉软烂,不致成“脯”,硝的效力最著。这特殊手法传承很久了,但芒硝那东西提起来委实怕人,所以于此传说最多。江南则有镇江的张果老醉食硝猪蹄——“肴肉”本名“硝肉”;四川则有嘉庆朝某厨师以尿代硝煮全猪献给王爷——这菜谱大约是爱新觉罗家的死敌,这场景后来被《红高粱》学了去;陕西则有庚子年慈禧西逃来西安桥榨口,食老童家腊羊肉而甘之,特赐匾“辇止坡”——倒以这个传说为最晚,来头却也最大(张果究竟只是散仙),西安腊肉行后来好不兴旺。巴掌大的地界,童、铁之外,就有贾永信、刘纪孝、孙庆海诸家名号,彼此秘制不同,味道亦各擅胜场云。不过硝对人体不利也是真的,还是不要过于贪食的好吧。

    不合多歇了片刻,遭一只黄猫拦路打劫,可着实肉痛。没奈何打叠起精神向前,迎头撞见华山一条路上头道险关千尺幢。这是巨崖间神力劈就的一带长隙,植立七十度,凿阶三百七十级,在明朝算了不起的成就,那之前只能攀藤附葛而上,往来嬉戏多有健猱罢了。左右四下里没人,索性手足并用向上爬去,仰望天开一线,岚气氤氤地晕染开来,象一个梦漫过身体,俯视如凭虚御风,西峰就在不远处昂着头明明灭灭,一丛绯色灌木是他的桅顶灯,划开海上阴险的夜雾。爬到顶是一小片平台,从前有座房子,把千尺幢口整个儿包在里面,覆以铁盖,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夫当关。“太华咽”,其险绝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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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尺峡亦复如是。廿五年前华山抢险后,石阶旁再修了一道下山路,不致发生拥挤了。穿过老君犁沟,登临四面危悬的北峰,坐等二十分钟,云雾乘大风击人,复往来奔涌山谷中丝毫不曾少歇。甲遂投袂再入云间,贴壁越擦耳崖,蹒跚上苍龙岭,在急雨扫过的韩退之投书处驻足回望,倏忽云开,见北峰历历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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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金锁关,华山一条路朝东、南、西三个方向散开。甲花了大约半秒钟确定明天不会有日出看,就向西在巉岩上直走到暮蔼四合,依稀见前方苍黛的巨石纵横披离,“翠拔千寻直,青危一朵秾”,那是西峰莲花峰,华岳最称雄峻。循着摘星石北的石罅走到尽头,耳边松涛如雷吼,乱云从身后直吹下深渊里去,这舍身崖不可久耽,急急转回沉香劈山处投宿,时间已经到了晚六点,翠云宫的灯火远看来不过是一个微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

    甲撞进厨房的时候想必面无人色,把兼做大厨和小二的女子吓了一跳。一整天只靠几口牛肉、半条红薯,和路上一元一个两只仙丹一样的苹果吊命,算得饥寒交迫,大概消耗到了极限。这回结结实实地咥噬了一顿,也结结实实地着了一刀。食谱如下:西红柿炒蛋一大盘四十五元,肉丝面一巨碗二十元,馒头两个六元,计七十一元,饭后精神陡长,有气力哑然失笑。食饱意足去订房间,偌大的翠云宫没见第二个宿客,六十元一晚,十张床,归甲一人独有。山顶秋夜清寒,室外气温零度,室内基本保持一致。甲把被子垫在身下,再拖来三条被子,盖一层夹一层淋湿的衣裤,卧拥一天风露,倒也风雅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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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看不到太阳也早早起来,套好还湿着的衣服,拔脚上屈岭,横空大雾略见些灰白,云彩松松的积在手边。这条路蟠虬作势,如困龙之背,与张大千口中“千仞一脊,如蜕龙之骨”的苍龙岭正是一脉。不一时走尽这天衢,登临华山绝顶落雁峰。镌满擘窠大字的花岗岩上晨露涔涔,两步外深渊直下无底,有时黑影憧憧,似乎触手可及,是隔涧的松桧峰。甲免不得为之折腰,为之目眩神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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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南峰往东峰,要走一段旖旎的山林。淡蓝色雾萦绕在枝头,落叶铺满石阶,红黄浅深,斑斓到带些愁惨。橙色胸脯的肥胖鸟儿简直就象一团火焰似的一闪,飞到一根小树枝上落下,碰洒了一串露珠。他把头歪到一边,好奇得要命地望着甲这位生客,那神气一本正经的,几乎马上要张口说“陌生人好”。已经快八点了,南天门还关着,甲象个孙悟空那样又拍又喊的闹了一气才总算叫开门,于是在“悬崖勒马”石刻前整一整背包,拿着三万分的小心,来到长空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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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空栈道是位半仙之体的全真贺元希的大作品。他怀着升仙的狂热,在黄鹤不过、猿猱愁攀的绝壁腰间凿空蹈虚,积四十年才告成这条反“Z”字形的华山第一险道。转过石门楼向西,崖上有尺许宽的石径到朝元洞口,是栈道上段。栏杆外一块条石凌空架在石缝上,从这里垂下铁索,石缝中楔进铁棍,做成一具悬梯,名目不雅,称“鸡下架”。下十余米后再西折,上横铁索供人牵挽,脚下则用三根椽子拼成宽不盈尺的木板,铺在打入崖壁的铁橛上。有两处只凿出几个石窝,容得半个脚掌。长空栈道太险,一个错手跌下去,定必尸骨无存,向来多有人在此捐生,因此从2005年起给每名游客特设保险绳,据说还配发手套,不过那是旺季的美事。一年里的好辰光既然已经过去,一切设施也都取消,只草率地在朝元洞栏杆尽头立块“维修请勿靠近”的牌子聊以塞责。甲相了一相,就把牌子掇开,翻过栏杆,一步步下那深渊里去。漫天雾气正浓,几步外茫茫一片,上、下、左、右、后五面悬空,只紧紧地贴住眼前的石壁,攥着摇摆不定的铁索,铁索冷得象冰,手指都是木的;探头望住脚下,脚下木板浸透了雨水,油一般滑,踩上去吱吱作响,落脚既要稳,又得存住点劲,稍微一跐,心都蹦的出来。《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回算靡所不备了。雨丝拂在脸上,又从腮边流下,猎猎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灌满了耳朵。几十米栈道挪了好久,才踏上思过崖平展的实地,老松斜出其后。贺元希真好眼力,凿石室在此清修,不得道才是怪事。甲活动开双手,原路返回,重上朝云洞时兀自心头栗六。东峰鹞子翻身之险其实更过于长空栈道,从石栏下瞰,但见两条索子没入云间。原来这鹞子翻身循倒坎悬崖凿就,行人凭两臂挂在半空,要把脚尖去探石窝。铁索晃动再加上目不见路,适足以教人两股战战。今天照例禁入,甲也收拾起胡作非为,注目望了一歇没半分踪影的棋亭,穿风度雨,入玉女峰,下苍龙岭,由北峰取道皇甫峪回华阴,下午两点谒西岳庙。万寿阁陈列着临潼左近景观风物的照片,须晴日倚阁远眺华山,五峰如簇,宛然是朵半开的莲花。“河势昆仑远,山行菡萏秋”,杨虞卿的诗只留下两句,这两句也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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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西路永明岐山面,甲坐下来开销掉在西安的最后一餐。叫一碗身历四开四合十六翻三十二擀,兼具红黄白绿黑五色、根茎花叶藻五端、酸咸辣苦辛五味,规行矩步的臊子面,不忘记配两个肉夹馍。一口馍一口面,温煦如沐春风,不待食毕,衣履已经干了。啊,其实甲用这“配”字略有未谛,从来西府习俗,例用蒸小荷叶饼夹臊子肉与面套食,而甲手里持着的,是腊汁肉与白吉馍。这肉来头奇大,据云曾列名上古八珍,专贡周王禁廷享用的世间美馔,天官冢宰特设属官掌庖事。《周礼》载名之古难以索解,乃是“淳熬”,稻米肉酱盖浇饭;“淳毋”,黍米肉酱盖浇饭;“炮豚”,烤乳猪;“炮牂”,烤乳羊;“捣珍”,脍肉扒;“渍”,酒煮牛羊肉;“熬”,五香牛羊肉干;“肝肩”,烤网油包狗肝。有谓“渍”就是腊汁肉的滥觞,战国时韩国崇尚此法,得名“寒肉”,并入秦国后流传不绝,至唐称“腤肉”,千年以降,在关中享誉不坠。读陈忠实的《白鹿原》会记得有一晚长工们闲谝酸词,内中四香“头茬苜蓿二淋子醋,大姑娘的舌头腊汁肉”,黑娃这瓜蛋儿不甚了然。今天大行于整个西府的腊汁肉以竹笆市樊家名头最响,江湖传言,其开山祖蓝田人樊炳仁在庚子年倾心结交御厨,颇得宫中秘要,有子樊凤祥再加精研,遂成妙品云。此外肖记、袁记、秦豫、王恒也各具秘方,但基本工艺大略相同,无非苏东坡的要诀“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肉要带皮猪肋肉,切作三斤上下的长条,皮朝上码入锅内,上压铁箅,令肉整个浸在汤里,加盐、冰糖、老酒、葱段、姜块,另备纱布袋,投桂皮、花椒、大料、丁香、草果等香料十来味,大火烧开即转小火,不使汤大滚。两小时后翻转来再煮三小时,肉就可以夸说“肥而不腻,瘦而无渣”,但要“浓香不散”,关键在汤。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颂扬那汤:“陈汤,一年两年,三代人四代人,年代愈久,味愈醇,色愈佳。”百年老汤是多少中国名食的命脉,铺子遭火时任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抢那一锅汤。有人说樊炳仁1920年代从毕仁义作坊买来毕家祖传老汤,藉以开店,再经八十年,想必其味更臻于至厚了吧。不过老西安总要骂樊记质量下降之速,此事不可解。

    咸阳彬县北极镇,从前曾设官驿,因驿马多白驹,金代建白骥镇,至明转音“白吉”。现名北极,大概又是约定俗成的讹音。白吉馍似乎与之大有渊源,而随同治年间彬县、凤翔的回民义军流播北方各地。这实际是种发面饼子,两层擀在一起,四周微拱起呈碟形,底朝下在铛上略烙定型,就立在打馍的专用炉膛里,盖上双层的铁吊盖来烘烤。吊盖夹层和炉底燃起木炭,不疾不徐地烘得皮焦脆,瓤绵软,面香扑鼻。馍边雪白,内着一圈火色,围起虎皮花纹,有个名目唤作“铁圈虎背菊花芯”。这样制成的馍才有度量有根骨,吃油而绝不会失了神被泡散,是夹肉的上品。

    剁肉师傅掿一把精钢斩骨刀,守定枣木墩,真个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窥那菜墩子时,色如紫墨,光可鉴人,中间凹入深深的坑,昭示铺子有多么悠久和火爆,伤痕是男人的勋章,不须其他广告的。师傅剖开一个新打的馍,热气“扑”地迸出来,割下一块肥瘦相间的腊汁肉,一霎时刀落如雨,剁碎了回刀一抄,起手就填进馍里,动作潇洒利落,是高手风范。这里有三点可谈,一是剁肉碎而不粥,块要略大于臊子为佳;二是夹馍时断不可添汤,否则就等于他明白承认自家的肉差着档次;三是内行食客讲究平持,立起来咬的话,汤汁汩汩而下,可就狼狈了。

    肉夹馍有极富层次的嚼感——沈宏非记之曰“滋”,属于牙齿,与舌头该管的“味”不可须臾离也。一口下去,门齿上噼噼啪啪地爆裂出焦香。再向下深入,一层层撕开柔韧带点拽劲的、切开浸了肉汁沃腴的内瓤,齿间充盈着饱满的安全感,加上些囊中探物的期待。牙齿快合拢的时候咬到肉,肥的一荡而过,瘦的撩上半分筋道,好象听得见老汤厚味“吱吱”地漫浸开来。“香得舌头都要吞下去”,老人们这样吹嘘。百炼都成绕指,内含着煮烂春风三月,这一幕交响,简单倒也雄浑。
此文极好,上次我们去,硬是没有吃够玩够
那个栈道
栈道挺好玩的,有保护索的时候也不算危险,主要是保护索撤了还刮大风下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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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食讫,收衣钵,登2612次列车,“敷座而坐”者一夜,早八点到了河南新乡。这个城市正在争取“全国卫生城”称号,主街两侧无数的人手持箕帚来去逡巡,表情相当卡通,看来是要和果皮纸屑打一场人民战争了。已而寻得客运站乘一辆照例肮脏的“依维柯”进辉县,又从辉县城关搭车到“万仙山景区”入口,那车一径往林州去了。看时间午时二刻,正好走路,甲向西进入太行山。

    在溪边偶遇中央戏曲台《花木兰》剧组,看一回热闹,循盘山公路施施然走去。柿子树浓荫如盖,金色的果实高高挑起在枝头,斜刺里时而有喜鹊滑翔着落下,悠悠地炫耀他的长尾。碎石沿坡围出一爿爿巴掌大的田地,庄稼刚刚收获,玉米秆青青黄黄,中间常会突出几簇山楂树,山楂可是熟透了,铺了满地绯红。甲把衣袋塞满山楂,咬得口水横流,一路对着柿子拼命动脑筋。好容易望见田间巨石那畔有棵老树离地不远就分出桠杈,千山万水攀上去伸直了胳膊逐个捏过,才发现原来这东西结得越低,熟得越晚。秋日里的山风饱满温煦,簌簌地拂过林梢,象一个微笑的叹息。

    徐霞客有句著名的恭维话,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甲华岳归来,却要说:不到太行,不知山之威猛。太行山华北之脊,西蔽晋陕,东压冀辽,南迫中原,层峦纵断八百里,只有八陉天开奇险,为东西孔道,往往阔数步、长数十里,一线微通,丸泥可塞,端的无峰不高,无涧不深,无崖不危,无石不巨。“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崔巍”,这里自古并非可玩的清景,而是英雄用武之地,生就一派兵戈气象。走了一个半小时,峡谷渐渐收窄,两侧紫红色的悬崖去天盈咫,刀砍斧剁般直贯下来,可知是何等洪炉能铸出如此铜壁。转过一带赤嶂,走太行山人一锤一錾整整五年开出的一千三百米峭壁长廊,扶石窗而望对山,壮美不可言说。有顷上了崖顶,一泓绿水,一襟飞泉,一片高峰下等闲错过华年的石墙石路石头房子,是千年桃源所在、天下传名的郭亮村。正当山里最美的季节,陕西河南的艺术学校聚拢来百十名学生娃子,散落各处写生。甲钻进小村上下走走看看,又转过山凹去访炮楼和天梯,饱览无边山色,回来时暮蔼苍茫。村里住得满了,家家支开大锅,风箱拉出尺多长的火焰,学生们收起画夹,三三两两地打些煮茄子和拌黄瓜来充晚饭。甲过红石桥到隔涧崖上人家租定一间十元的小屋,房东有一对双胞胎,顽劣异常。

    宿处可以包饭的,但甲臆断带队老师们聚餐的地方该会体面些,遂蹩进唯一扰攘的厅堂坐了,要一盘山豆角,一盘蕨菜和一碗野菜汤。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灯光忽然熄灭,老板走开去捣鬼一回,拿来半截蜡头儿,解释说山上电压不稳,断电是家常便饭,却远远地持烛踞门而坐,成关门打狗之势,甲很赞成他。于是这一顿乏善可陈的晚餐,在摇曳的微光下倒添许多神秘的况味。食罢出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雾气隐隐飘浮在身周,觑着眼虚着腿努力猜路,好容易囫囵个儿摸回房间睡下,孩子们哪堪寂寞,怪叫声混合着电筒光大作,衬得那夜空越显得静谧而深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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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的最后一日,早起向西北赴喊泉,十点半折回崖上人家,望南循这道红石大峡谷穿二十里山路去南坪。一路林莽繁蔚,红叶如霞,巍巍太行连涛也似的耸峙着,甲的足音在空谷间跫然轻响,三两山鸟闻之料必色喜。有时仰望远方铁灰色的岩壁上一排黑点,那是王莽岭锡崖沟挂壁公路的天窗,一村人凿了三十年,其难其险又过于郭亮的峭壁长廊。几道山梁之外还有红旗渠,列子写书,特为要报愚公的太行山籍,甲很疑他讲的根本就是真事。两个半小时后云翳忽然开放,每日里看老天作色,郁闷得甲苦,突然见了光,不免周身蠢蠢欲动。天是蓝得好远,云彩一路退去,山岭一重重的飞扬起神采,就象被唤醒的记忆。手边小小的石峰叫做友谊峰,是晋豫两省的界标,深涧那边陵川县昆山村静静地卧在阳光下,有只狗对着河南吠叫,真是个值得骄傲的活计,他以后可以对女朋友吹牛说:“我经常骂得他们整个省不敢答话。”这里有条岔路,西去弯过山凹就到了山西,甲驻目凝望一晌,还是转身下山,肩了满谷复杂交错的日影落南坪,傍晚回到新乡。

    在河南只得一餐的话,多管要寻烩面来食。河南人嗜面,几乎一日不可或缺;万物皆可一锅的“烩”,似乎更合中州大地五方并处、往来杂沓的历程。是以郑州虽然没有多少独特的风味,总要大言炎炎地吹嘘烩面是“天下第一面”,并且把雨后春笋样的烩面馆做了饭店的代称,兼营全套的烹调业务。这样的话,当甲转头就见到五色霓虹灯大书“萧记三鲜烩面美食城”,就丝毫不以为怪,而只佩服河南人的胆勇了。据说正宗老店合记的掌门人曾经介绍,前辈取山西刀削面的面、甘肃兰州拉面的汤、陕西羊肉泡馍的菜,妙手融合而成羊肉烩面,可教甲难于置信,岌岌于自示“有来历”已属无谓,况且那话着实外行。谁都知道,刀削面是用“削”的,面长六寸,形如柳叶,棱锋分明,烩面却是用“扯”的,面宽二指,长三尺,厚如莲瓣,往往一碗只是一根面,很需要吞吐山河的肺活量呢。又据说萧记创始人萧鸿河先生自山东伊府面找到灵感,把海参、虾仁、鱿鱼等汇入浇头,制成三鲜烩面,生意一日好似一日,终于做大云。此述多半可靠,但甲仍不以为然。盖烩面毕竟是平民食品,但求味正量足,又何必弄许多花头,反失了本色。所以甲只要了一碗传统的羊肉烩面,配以羊肉锅贴和牛百叶,也是萧记名品。至于新乡航空啤酒,甲拿一个资深酒鬼的名誉担保,口感普普通通。

    面倒是好面,一概照足了规矩。碗是四两的,面是有劲的,羊肉是带筋的,海带是薄的,千张是过油的,只鹌鹑蛋煮得老了一点,汤可是肥厚的。“唱戏的腔,烩面的汤”,实在好比方。汤托着面,如腔托着嗓,欲知个中委曲,可听一段“湛湛青天不可欺”,或是“我主爷起义在芒砀”。周信芳倒仓的嗓子独具苍劲悲凉之美,今日豫西调就很借鉴麒派唱腔,但天生的不备修饰,别有一番酣浓韵味。烩面的朴野原本也如此,直截把全羊骨煮得汤色乳白,舀起一勺倾回锅里,要象走珠般滚动一霎,才算火候到家。食这面必得大嚼,滑韧的宽条塞了满口,啜之不尽,咬之难断,还要腾出地方来喝汤,一时忙乱的很,总要到碗底朝天,揩汗已毕,抚胸喟然太息,才大松一口气。甲心里高兴,学党将军扪腹曰:“吾不负汝。”被肚脐翻了一个大白眼,只好不响。

    “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去。”鲁迅写这话的时候,正开始他下一程迢递的长途。回程的火车是那样气闷,只伏在桌上打盹。忽然梦见身处春天里的大学寝室,看三五个学生娃子拨弄着吉他,唱起《花房姑娘》。一惊而醒,呆呆地详了一回,一些也详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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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西安人顶~~!
先补几张华山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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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吃还是风景


回复 1# 行走江湖甲


    文笔真差,讲话都讲不利索,整篇文字逻辑混乱,只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文字堆砌。

回复 1# 行走江湖甲


    文笔真差,讲话都讲不利索,整篇文字逻辑混乱,只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文字堆砌。
好山好水好景致....
回复 34# 晒呀晒呀晒太阳

不爱看你别看嘛。
回复 36# 行走江湖甲


    内容还是很吸引人,思想也有,就是表达太差了。
   你要是文笔好些,能把自己想的和看的表达清晰,那就非常好了!
古典韵味十足啊
我的表达已经够清晰了。

唐代物件,以何家村窖藏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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