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真实战斗故事改编—一个中国军人在越南的奇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7 16:38:22
作者陈清贫,湖北孝感人,1984年应征入伍,历任武警防暴队班长、排长、指导员等职,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两次身受重伤后,被迫弃武从文.现为某刊记者、编辑。

网名来历: 我最爱看深黑的夜空,每次当我凝望着它时,我就会想,这宇宙是无穷无尽的,可以容纳任何的事物,任何的变化,任何的可能性.所以每当我为一件人世间的事或物心烦神困的时候,我都会仰望星空……

写作时间:1988年断断续续到今天,尚未出版

一问一答:


问——作者:洪洞大槐树!(porlean)  日期: 04-14 09:46   
感觉写的有点粗糙,很多背景没有交代清楚。
比如为什么陈国生没有像别的中国人一样回国(他要留下就留下了吗)?越南人把他撵走,他没有首先去找他原来的部队而去回家,也让我摸不着头脑?等等。
也许只是作者的初稿,对主要情节作了介绍?

答——作者:魔幻星空(qingpin)  日期: 04-14 10:06
按照当年的“神秘的协定”
华侨军官完全脱离我军编制,实际上已经加入了越军,成为了越军的一员。所以,他可以不回国,并原则上可以加入越南国籍。而他是被驱逐出境的,当年越南将这一批华侨军官驱赶回国后,并未向中方移交他们的有关档案材料,所以,让他们立即回原部队,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原部队里,也早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编制,更没有了他们的位置。他们中,有部分得以重返部队,真正的原因,是在对越反击战前,因为可以想象的原因,他们才被特招……

作者:洪洞大槐树!(porlean)  日期: 04-14 10:38
原来是这样。
我读的书不少,却没有见到你说的东西。
不愧是当兵的,知道的内幕就是多。


作者:魔幻星空(qingpin)  日期: 04-14 10:58
我也是碰巧接触了一批有类似经历的人
并阅读了大量当年的部队实战史。本文上部,除主人公虚拟外,大部分战斗故事都实有其事。比如结尾的“狸猫换太子”、“高炮换导弹”的精彩战事,就是由我军547**部队当年创造的文中的五水和吴化大铁桥,都实际存在,只是真实名称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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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清贫,湖北孝感人,1984年应征入伍,历任武警防暴队班长、排长、指导员等职,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两次身受重伤后,被迫弃武从文.现为某刊记者、编辑。

网名来历: 我最爱看深黑的夜空,每次当我凝望着它时,我就会想,这宇宙是无穷无尽的,可以容纳任何的事物,任何的变化,任何的可能性.所以每当我为一件人世间的事或物心烦神困的时候,我都会仰望星空……

写作时间:1988年断断续续到今天,尚未出版

一问一答:


问——作者:洪洞大槐树!(porlean)  日期: 04-14 09:46   
感觉写的有点粗糙,很多背景没有交代清楚。
比如为什么陈国生没有像别的中国人一样回国(他要留下就留下了吗)?越南人把他撵走,他没有首先去找他原来的部队而去回家,也让我摸不着头脑?等等。
也许只是作者的初稿,对主要情节作了介绍?

答——作者:魔幻星空(qingpin)  日期: 04-14 10:06
按照当年的“神秘的协定”
华侨军官完全脱离我军编制,实际上已经加入了越军,成为了越军的一员。所以,他可以不回国,并原则上可以加入越南国籍。而他是被驱逐出境的,当年越南将这一批华侨军官驱赶回国后,并未向中方移交他们的有关档案材料,所以,让他们立即回原部队,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原部队里,也早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编制,更没有了他们的位置。他们中,有部分得以重返部队,真正的原因,是在对越反击战前,因为可以想象的原因,他们才被特招……

作者:洪洞大槐树!(porlean)  日期: 04-14 10:38
原来是这样。
我读的书不少,却没有见到你说的东西。
不愧是当兵的,知道的内幕就是多。


作者:魔幻星空(qingpin)  日期: 04-14 10:58
我也是碰巧接触了一批有类似经历的人
并阅读了大量当年的部队实战史。本文上部,除主人公虚拟外,大部分战斗故事都实有其事。比如结尾的“狸猫换太子”、“高炮换导弹”的精彩战事,就是由我军547**部队当年创造的文中的五水和吴化大铁桥,都实际存在,只是真实名称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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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小时的自我规定训练结束了,陈国生疲倦地倒背着步枪一步步地下了龙山。校门口已是人声鼎沸,学员们已一队一队地回来了。他加快了脚步,返回了寝室。里面依旧空荡荡的,又向旁边几个寝室望了望,他们区队的人一个也没回来,一种不祥之兆立刻袭上了他的心头。   

    正惶然间,外面传来了“一二三四”雄壮的口号声,细一分辨,他立即紧张了起来,是他们的区队回来了!刚出门,室友张建军、鲁革命二人迎面走来,张冲他笑了笑,说道:“区队长找 你有事。”   

    “什么事?”   

    两人微笑不语。   

    陈国生有些着急了,“到底是什么事?不会是啥坏事吧?”他见两人不肯说,就一跺脚向前跑去,正遇室友王平。陈国生如见救星,他忙一把揪住了他,“小姑娘,区队长找我到底有啥事?”   

    王平把他拽到了一边,悄悄说道:“区队长发脾气了,全区队只有你一个人溜了,害得全区队为你寻遍了市中心。”   

    “校长不是说自由活动吗?”   

    “校长是说自由活动,大概你没听完,校长又说必须以区队为单位进行,并且九点钟要在北门外集合呢!”   

    “糟糕!我可不知道。”   

    王平也有些着急地说:“快到区队长那儿去吧,千万别顶牛,说几句软话,事情说不定就会过去,快去吧。”   

    陈国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捱到区队长家里。   

    “报告!”   

    “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区队长见他进来了,脸立刻虎起来,背着手气呼呼地来回走了几步。   

    陈国生心惊胆颤地站在那儿,汗也悄悄地不住淌了出来。难熬的寂静!   

    区队长总算停了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小子,又是你捣蛋,胆子还不小呢!居然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有没有纪律性,你说!”   

    陈国生低着头,用无比纤细的声音说:“区队长,我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你应该永远记住!这里是军队,不是菜园子!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区队长吼完了,觉得有几分渴,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陈国生趁空悄悄翻起眼睛觑了区队长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见区队长马上要转头,他忙又垂下了眼睑。   

    “要是下回再让我抓住你,我立刻把你交到系里去!回去好好写份检讨,后天交给我!”   

    陈国生小心翼翼地说:“可以回去了吗?”   

   “可以回去了,希望你以后自觉遵守纪律,好好改改你的姑老爷脾气!记住,这里是军营!”   

    就这最后一句话把陈国生气得脸色铁青,嘴唇直打哆嗦,不过此时他的脸已经转过去了,区队长没有发现。出了房,他咬紧嘴唇暗暗发誓:不雪此辱此生誓不为人!   

    王平正在门外等着他,见他出来了,就上前扯住了他问:“没啥事吧?”   

    陈国生回过脸,对着区队长的房子唾了一口,恨恨地说:“他瞧不起我,我非干出个好样子让他看看!”   

    吓得王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别让区队长听见了,否则他是饶不了你的。”   

    陈国生强忍下了这口气,跟着王平回寝室去了。   

    首先得把检讨写好。等陈国生摊开信纸,拿笔在手时,才知自己“讨”了一个何等麻烦的差事。自己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写过检讨唯一一次好像是在小学时听人家念过一回,可那太简单了,若依葫芦画瓢,那么就只有这样写了:“敬爱的区队长,由于我的纪律观念不强,以至违反了纪律……今后一定改正错误……”   

    这样写区队长能满意吗?陈国生一时想不出好的措辞,就索性躺倒在了床上,悄悄地问王平:“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检讨咋写?”   

    “是区队长叫你写的吗?”   

    “是的,你干脆替我写一份,怎么样?辛苦辛苦,明天我请客。”   

    王平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好半天才说:“试试看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文化课上完后,陈国生与王平合起来捣鼓了一个中午,才殚精竭力地凑足了满满三页信纸。   

    下午军事训练,上课前陈国生将检讨交给了区队长,区队长把检讨草草地翻了两下,塞进了口袋里,说了句:“归队吧,以后注意些。”   

    陈国生有几分失望地返回了队伍。   

    区队长拿着一根长约四尺、前面套一白色圆板的杆子,在空中绕了两下说:“明天我们去靶场,今天讲一下靶场纪律及有关注意事项。”   

    下面顿时乱了,大伙儿惊喜的目光互相碰撞着,尽情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个别学员干脆鼓起掌来,陈国生更是差点要喊万岁了!什么三点成一线,缺口要与准星贯平……都是空的,实弹射击才是显示真本事的时候。区队长开头说些什么,他没注意,区队长最后说:“同学们,我们要打的练习比较多,今年一年要打完手枪,半自动步枪,冲锋枪和机枪的大多数练习。学会射击,是我们在战场上防范敌人偷袭、保存自己的有效手段,希望大家都要认真对待,打好每一个练习,这是基础,从明年开始,我们将要接触高射机枪和高射炮。”   

    说到这里,他又扬了扬带圆板的杆子,说:“这次要进行的是半自动步枪第一练习的射击,这是精度射击,要计环数,现在我给大家介绍怎样示别环数。示靶是由专门指定人站在壕堑内用这个向你们显示环数。这里插一句,明天打靶时千万别性急,打完一枪后,要等示靶员示完靶后,再开第二枪,不要抢。”   

    他把杆子在靶前左右晃动了三下,“注意,如果示靶员这样显示,就是10环,希望你们明天多看到这个。”   

    他又通过靶心将杆子竖着晃动了三下,“这是九环……”   

    下面有人小声问:“打了零环,咋办?”   

    区队长耳朵挺尖,听见了议论,就笑着说:“要是打了零环,”他拿出示靶器绕着靶划了一个圆圈,“如果子弹没落在靶子上,示靶员就会这样显示,不过明天你们谁打成了这个样子,回来我就打他屁股!”   

    大伙儿“轰”地笑了起来。   

    吃晚饭时,陈国生成了众矢之的,张建军冲他扮了个鬼脸说:“明天打靶你不会又去打麻雀吧?”   

    鲁革命也跟着凑热闹,“国生,小心区队长打你屁股!”   

    大伙儿的阵阵哄笑激得陈国生火气大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了下去,心里暗道:哼,明天非打个50环给你们瞧瞧!   

    当晚,陈国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去。   


                   (四)   


    大地被雾气笼罩着,连最勤的公鸡还在鸡窝里的时候,陈国生的区队里就传出一阵悉悉萃萃的声音,学员们早早地起了床,互相兴奋地议论着。停在门外的解放汽车鸣了两下喇叭,学员们便整队有次序地登上了车。   

    陈国生找了个小方凳搁在车子的前部,然后背靠着驾驶室默默地坐下了,两眼直视着雾气飘动的空中。   

    好像牛似地“哼”了两下,车身一震,一团团雾气飞快地便向后散去了。   

    雾气随着车子的行进渐渐消散,蓝色的天穹随着也升得愈来愈高,山林、田野也变得更加辽阔起来。东方天际闪出了一道道长长的光亮,它晶莹而纯净,像月下山间的一湾湖水。很快,一轮红日猛地跳了出来,带着她的光华,冉冉上升了。   

    陈国生被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便站起来转过身,环顾这清晨的大地。   

    道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庄稼大多都被收割了,一块块长着韭菜似东西的绿地星星点点地散布在中原大地上。陈国生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平,“伙计,瞧那些韭菜长得挺精神呢!”   

    王平正在打瞌睡,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四周望了一圈,不觉诧异道:“哪里有韭菜?”   

    陈国生扳过他的脑袋,一指那些绿色的东西,鲁革命也过来了,他顺着陈国生的手指一看,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把陈国生给笑愣了!   

    王平悄悄地说:“那不是韭菜,是小麦!”   

    陈国生还未反应过来,张建军早已跳起来喊道:“伙计们快来看呀,陈国生把小麦说成了韭菜!”   

    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把脖子伸了出来,一齐把目光投向陈国生,见陈国生的脸臊得通红,不由得都笑了。张建军更是厉害,他抱着肚子,哈起腰,笑得不可开交。此刻,陈国生真是无地自容,他真恨车厢上为什么没有个窟窿,他好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幸好车子很快到了靶场,陈国生一按车护板,第一个跳下车去,走得远远的,直到区队长吹了集合哨,他才回来。“叽叽叽”,一发红色信号弹拖着美丽的尾羽升上了天空,打靶开始了。陈国生是第二组,他站在后边看第一组打。听着炒豆般的枪声,陈国生的心狂跳不已,那小腿肚上的肌肉也不停地颤抖。以前,他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打枪,现在自己就要亲自打枪,怎能不激动!儿时口里的“叭叭”声,如今是那样的震耳,他不由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想法,要是如此换一枪子儿,可真要命啊!唉,世界上为什么要发明“枪”这种杀人工具呢?   

    第一组很快打完了,区队长对他们一招手,陈国生强压住心里的紧张,上前去了。   

    区队长简单地讲了几句,就一人发了三粒黄橙橙的子弹,“这是试射,打坏了也没多大关系,主要是让大家熟悉一下枪的性能。”   

    陈国生的心稍稍宽松了一下,可手仍在不停地颤抖,子弹好半天也压不上去。区队长看见了,过来虎着脸说了句“怎么搞的?”“叭叭”两下替他压上了子弹。陈国生转过头冲他抱歉地笑了一下,然后趴下瞄准。渐渐地把枪往上抬,手指逐渐加劲,一道火,两道火,胸环靶的白环显出一个大半圆。正要搂扳机时,旁边不知谁先搂了火,“叭”地震天一响,把他吓了一跳,不知怎地触动了扳机,“砰”,又是一声巨响,胸环靶上方的黄土霎时腾起了一股烟雾。说来也怪,所有来之前的紧张感一下子全没了,心里是一片空明澄澈,满门的心思全在靶子上了。他不等示靶员示靶,一鼓作气,将三发子弹通通打了出去,然后起立,拍拍手站在了一边。   

    试发打完了,区队长过来宣布了成绩,陈国生是15环,显然吃了个不及格。不过张建军更糟,三发子弹有两发没挨上靶边,惟一的一发也只打了个7环。区队长先把张建军训了一通,然后转过身又把陈国生奚落了一顿。训完了,又一人发了五发子弹,说:“这五发子弹是考核,要记成绩的,希望大家好好打。”   

    这回,陈国生沉住气仔细瞄,第一枪,“八环!”示靶员划完环数后,杆朝下一指。“哦,打下了。”第二枪稍稍抬高些,“九环!”   

    正巧这时区队长站在他身后,点点头说:“还不错,就这样打。”   

    说完,他就离开陈国生去了张建军那里。陈国生不觉精神一震,第三枪瞄得更仔细了,打完后示靶员左右摇晃了三下,十环!第四枪,示靶员又在左右摇晃;第五枪,还是十环!   

    打完后,指挥员刚下达“起立”的口令,他就一下子跳了起来,验枪后,就连蹦带跳地跑到了后面。这时后面有个同学问他:“打得怎么样?”   

    陈国生右手竖起了三个指头,高高扬起,“三个十环,一个九环,一个八环!”   

    区队长冲他一瞪眼,“别嚷!人家还在打呢。”   

    陈国生心花怒放地回到了后面,得意地欣赏着别人打枪。又一辆汽车载着一群军人驶来了,他们下车后就直奔靶场,陈国生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几个女兵,他的心中不觉一动,一个个细细瞅来,猛然发现队末有个熟悉的身影,近了一看,正是那天晚上一起走夜路的姑娘!那天是夜晚,没看仔细看,这回细细一瞅, 简直把他惊呆了!姑娘那白中透红的脸蛋似乎是块透明的白玉,直如满月一般照人三分。她那小巧的鼻子嵌在上面,更是平添了几分难言的魅力。那缎子般的长发散在脑后,微风一吹,如波如浪般拂动,太美了!   

    姑娘也发现了他,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扑闪闪的大眼睛也调皮地盯住了他。陈国生正想上前搭个喳,可惜区队长讨厌的哨声响了,陈国生只得上车回去。   


                           (五)   


    第二天上高等数学,教员还没讲两句,陈国生就走神了,姑娘白玉般的脸庞又在眼前浮动,小巧的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说什么,扑闪闪的大眼睛调皮地盯着他……   

    “陈国生同学。”教员发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角荡漾着微笑,知道他走神了,就喊了一声。陈国生一动不动,显然没听见,教员又加重了音量:“陈国生同学!”   

    这时,陈国生的同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陈国生的遐想立刻被打断了,他有些恼火地说:“干什么?”   

    同座捂住嘴,似乎在强忍着笑,他用手指了指前面。陈国生茫然四顾,只见同学们的眼光都投向了他,心里不禁有几分慌,正六神无主间,该死的同座“嘻嘻”笑着说:“快站起来吧,教员点你回答问题呢。”   

    陈国生暗叫不好,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匆匆扫了一下黑板。教员的教鞭正指着黑板上的一道题,“请你说说这道题怎么解?请用定积分的定义做。”   

    什么,定积分?陈国生的汗“唰”地就下来了,大半节课,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正奇怪那道题的积分量上怎么多长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开始他还以为是教员写错了呢!   

    教员见陈国生勾着头,一声也不吭,就笑笑说:“有谁能帮助他解这道题?”   

    谢天谢地,他的同座举起了手。陈国生暗暗松了一口气,至于他的同座和教员讲了些什么,他是一句也没听懂。   

    最后教员对他说:“陈国生同学,我们对付的是高速运行的飞机,高等数学是基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希望你以后要认真听好课。请坐吧,现在继续讲课。”   

    陈国生这才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如释重负地坐下了。   

    下课后,他也无心玩“打手”的游戏,就溜出去散心。曾记得一本书上说,看绿色的树人的眼睛最舒服,陈国生就盯着几百米远的一棵松树,以调节视力。   

    看着看着,那棵松树竟变成了那个姑娘!那被风摇曳的松枝在陈国生的眼里也幻成了姑娘乌黑的秀发在和风中飘泛,他不觉又呆了!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混过了这一天。   

    晚上,陈国生草草地练完了瞄枪,也顾不上洗脚,就马马虎虎地钻进了被窝。   

    开始他还在想,今天自己是怎么搞的?那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但慢慢地,他的意识就迷糊了。朦胧中,陈国生又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条朦朦胧胧的路上。周围是朦朦胧胧的,没有一丝儿声响。他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姑娘在身后两尺远的地方默默地跟着……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哦,千万别走到……   

    “嘟、嘟……”悠长、嘹亮的起床号声响了,陈国生坐起身,闭上眼睛回味着那梦中美好的时刻。   

    鲁革命洗完脸跑了回来,见陈国生还呆呆坐在那里,就重重地塞了他一拳,“还不快起来,被窝里又没媳妇儿扯你!”   

    陈国生疼得跳了起来,他也顾不上穿鞋,两拳一挥就向鲁革命扑去……   

    时光在飞逝,转眼又到了周末,晚饭后,陈国生凝目遐想着,不觉又到了小溪边。小溪仍在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动着,陈国生依靠在一棵大树上,揪下一些树叶往溪里扔,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随水流浮荡。偶尔几片枯叶落在了他身上,他也懒得去拂,嘴里咕哝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时,一双大手猛然捂住了他的眼睛,耳旁传来了张建军如机枪扫射般的声音:“好哇,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吟诗!”   

    陈国生用力挣脱了张建军的手,“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建军指指王平说:“我们打算看电影去,时间还早,他要来溪边玩玩。哎,你怎么不去看电影?今天可是《南征北战》。”   

    “我看过了。”陈国生摇了摇头。   

    王平在一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上自习去了,应付下周一的考试。”   

    陈国生听了一愣,把手中的乱枝乱叶扔了问:“什么考试?”   

    王平说:“高数教员不是讲过了吗?下周一要搞期中考试呢。”   

    “糟糕!”陈国生赶紧溜回去,翻出高数课本老老实实地复习,无奈时间已经太晚了,他的高数考了个稀里哗啦,成绩一出来,不及格!   

    听着教员宣布的成绩,陈国生的心就像刀扎一般。他的成绩在全区队里倒数第五名!   

    卷子发下来了,陈国生也懒得看,一叠扔进书包了事。他听着旁边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议论,嘴里就像吃了黄莲一般苦,他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着转。   

    好容易才忍到了下课,陈国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下午军事训练,练习刺杀,陈国生憋了一肚子气从木枪中发泄,枪刺得又准又狠!张建军没戴护具的地方挨了一枪,当即就疼得弯下了腰。鲁革命瞥见了,骂了句:“窝囊废!才碰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把枪给我!”  

    鲁革命唾了口唾沫,抢过了张建军的枪,把面具扣好,一个虎跳奔陈国生左胁就是一枪!  

    陈国生毫不客气地狠狠地来了个“防左刺”,两枪相撞“乓”地一声巨响,鲁革命当时就觉得手心一热,木枪险些脱手!他不由吓了一跳,心想这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野劲!  

    鲁革命紧了紧护具,运足气又是狠狠地一枪!不料陈国生轻巧地闪开了,他用劲过大,踉跄了好几步才站住。他转过身,不服气地说:“你这小子耍刁,有种的站住别动!”  

    陈国生瞧着鲁革命的狼狈相,心里稍微宽松了些,他摆摆枪又与鲁革命战在了一起。  

    自此,陈国生再也不敢打马虎眼了。  

    练了一会儿,区队长的哨音响了,同学们纷纷放下木枪,三三两两地坐在了地上。有几个调皮鬼就围着区队长“侃大山”,陈国生也凑了上去。  

    这时,有个家伙递给了区队长一支烟,顺便问:“区队长,能不能够把运动量减少点?瞧瞧咱们每天吃得啥?那馒头又小又硬,不光吃不饱,里面还不知掺了些什么,吃不下去,就是闭着眼睛吞下去,可又得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对此陈国生颇有同感,早晨两个馒头,他一般只能吃一个半,再吃也要吐。不过对此他有个绝招,就是把稀饭留到最后吃不下去的时候喝,像喝药似地将“馒头”强咽下去。稀饭不够的话,就掺和些溪水,不然到第四节课肚子是挺不住的。他正想说什么,区队长已经一把揪住了那个家伙的耳朵,“你这小子没挨过饿,饿你三天,看你还吃不吃得!”  

    “就是!在这儿,每天有白米面吃就挺不错了。”有个同学在旁边附和着,听声音是鲁革命在说。陈国生赶紧吞下话头,免得区队长又说城市兵娇气之类的话。  

    那个倒霉蛋被区队长揪得呲牙咧嘴,双手护住耳朵又不敢用劲,只好让区队长给揪着,“我说区队长,我家也是祖宗三代贫农啊,苦也没少吃过,哎哟哟,您老少用点劲。”  

    区队长松开了他,“去去去,与劳动人民的感情格格不入……”  

    这时,陈国生忙问:“区队长,什么时候还有实弹射击?”  

    区队长扭过头,仔细认了一下,说:“怎么?打出瘾来了?下周就有手枪练习的实弹射击,校长要亲自看的。你要能再打个47环,我奖你五发子弹!”  

    “真的?”  

    “废话!区队长说话还有假吗?好了,集合吧。”   


                       (六)   


    鉴于高等数学的惨痛教训,陈国生极力抑制住自己对姑娘的思念,他将那张耻辱的试卷放在课桌醒目的地方,时时督促自己努力学习。为防万一,他还随身带了一口缝衣针,一上课就拿在手上。当姑娘的面庞又在眼前浮现时,就狠狠地刺自己一针──如此总算将姑娘暂时“忘记”了。  

    陈国生久已盼望的第二次实弹射击终于来临了。坐在车上,他兴奋不已,苦练数月,终于要见包公了!  

    这时张建军溜了过来,他用手拍了拍陈国生的肩膀,“你看那是什么?”他指了指一畦萝卜。  

    陈国生站起身,扶着护板顺着一瞅,脸立即就沉了,他没好气地说:“你当我会把它看成白菜?!”心里却说,要不是这几年困难,吃萝卜叶子……  

    张建军讨了个没趣,讪笑着退回了原座。虽然如此,旁人还是用轻蔑的眼光盯着他,显然是嘲笑他指麦为韭的事。陈国生心中有几分恼火了,可也没办法。古代书生不辨菽麦的典故他是熟知的,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典型!不过他也不服气,到时候打靶给你们瞧瞧,没人这么规定,你分得清小麦、韭菜,你就能多打几环!  

    到了靶场,一辆吉普车早已停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军人。等他们下了车,站在前面的那几个军人就向他们走来。区队长见了,“蹭蹭蹭”几步跑了过去,向其中一个军人敬了个军礼,“报告校长,二中队三区队参加手枪射击集合完毕!应到33人,实到33人,报告人区队长吴宝华,请指示!”  

    校长回了个军礼,“带着你的区队,入列!”  

    “是!”  

    陈国生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们校长。只见他健步迈了上来,他大约五十多岁,两鬓微见斑白,但一举一动都带着虎虎富有震慑力的威势,似乎在短小精悍的身躯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那有棱有角的脸上疤痕累累,铭记着主人艰辛的戎马生涯。最初他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个地审视着,就像守财奴欣赏他的金子一般,最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挥了一下手,嘴一开,声如洪钟,吓了陈国生一大跳!  

    “同学们!我不想说废话!稍息,你们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就在上次全军大比武手枪射击中丢了丑!你们一定要把这口气给争回来!应该也一定要!我的讲话完了!请稍息。”  

    就在校长讲话的时候,又一辆军车驶进了靶场,不过谁也没有注意。  

    炒豆般的枪声又起。这回,陈国生没有上回那么激动了,心情反倒有几分舒畅。  

    说来也怪,手射一练习,就这25米的距离,用石头砸也砸上去了,可就是看着打不着!前一个区队34人,居然有17人不及格,6人打光头!  

    三区队第一轮的人也下来了,陈国生也懒得去打听他们的成绩,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靶位。手枪枪身短,稳定性差,又是单手举枪,再加上心情一紧张,确实不好打。但是陈国生几个月的苦练终于见效了,预发的三发子弹全中了靶,而班上其他的人都有一两发脱靶的事,张建军更有趣,他冲着靶子发了半天的愣,上面硬是找不出一个窟窿来!  

    陈国生暗自有几分得意,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别看我分不清小麦韭菜,不如你们,可你们分得清又怎么样?考核的五发子弹,他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将枪从靶上慢慢往下移,同时慢慢地预压扳机。就在不知不觉中,“砰”,枪响了,就这样他一发又一发地击发。也算洪福齐天,成绩报来,竟全是10环!并且弹着点密密地聚在靶心,弹着点之间最大不超过三厘米!  

    全区队哗然!  

    校长也被惊动了,他亲自去验了靶,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后生可畏呀!”  

    他转身把陈国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拍了拍陈国生的肩膀,微笑着说道:“小伙子,枪法不错!在下一次全军大比武中,一定要给我校增光!好好干,不过千万别骄傲哟。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听明白了没有?”  

    陈国生满面红光,他精神抖擞地答了句“听明白了”,然后转身一溜小跑到了一边。  

    区队同学们打完靶以后就都回校了,陈国生留在这儿,准备和几个神枪手一起,等别的区队都打完后,再表演给校长看。  

    太阳升到了正顶,暖融融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身上,热烘烘的,瞌睡虫也随之而来。陈国生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顺便在允许的范围内四周逛去。  

    初冬的靶场是异常清爽的,满眼望去只是黄黄的一片,偶尔夹些深绿色的松树林,大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特有的泥土的芳香。陈国生蹭着柔软的枯草,贪婪地吸着香气。  

    不觉到了二号靶场,有群军人在打靶,看来有两三个区队,里面好像有几个女兵,陈国生的腿不自觉地就迈过去了。  

    没走几步,他发现右边不远的一棵松树下有个披肩发的姑娘背对着他坐倚着,看身影很熟悉,他的心不觉又“怦怦”剧跳起来。他说不清楚是喜还是悲,天、地、松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占据他的脑海的只有那个背影。  

    陈国生绕到了姑娘前面,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翻着一本书,看大小,看厚度,显然是那本《高等数学》。  

    陈国生不敢造次,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无需对方抬头了,陈国生在心里已能肯定她就是那个夜里同路的姑娘。  

    姑娘一页看完,发觉前面有人站着,就抬起了头,然而她立刻就怔住了,不觉低声惊呼了声:“是你?!”  

    陈国生微笑着蹲下身说:“真刻苦!雷锋精神你算是学到家了。”  

    姑娘合上书,脸有些红了,“课上得太快,不这样,就跟不上了。”  

    陈国生揪了一把草,一株株扯着,“你们也在打手枪?”   

    “是的。”姑娘低着头,手把书翻得“哗啦啦”乱响。  

    “打完了没有?”  

    “打了。”  

    “多少环?”  

    “45环。”  

    “嗯,真行!”陈国生蹲酸了,索性坐下,“可以奖励五发子弹吧?”  

    姑娘有些忸怩不安了,她向靶场那边望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几百公尺之外,没人注意他们,就扭过头“扑哧”乐了会儿。  

    “你问我了半天,我还没问你一句话呢!哎,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跟你一样,等着打奖励的五发子弹,没事瞎遛。”陈国生从她手里抽过那本书,“《高等数学》下册,你们上这么快?”  

    “没办法,你们四年课程,我们必须在两年内完成。”  

    “哦──对了,上回就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这回可不能再忘了!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陈国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起诞生的,湖北人。有句谚语,‘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说的就是我们。”  

    “九头鸟!是什么?”  

    “是传说中的一种鸟,很狡猾,这是形容湖北人聪明狡诈的,你同我打交道可要小心哟!哎,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呢。”  

    姑娘莞尔一笑,两个小酒窝又了露出来,“我叫黎芳。”  

    “黎芳,挺好听的,你哥哥叫什么?”  

    “他叫黎明。”  

    “那他肯定是凌晨来到人世的……我一直很想到你们国家去,帮助你们打美国强盗,这也是我之所以报考军校的原因。你教我说越南语,怎么样?”  

    “当然可以,什么时间?”  

    “如果你愿意,寒假我就不回去了,就在这儿。”  

    “这怕不太好吧?你不想回去和父母亲团圆,共享天伦之乐?”  

    陈国生低着头,苦笑了一声道:“我早没父母了,我能到学校来,全仗厂里帮助,我不想再去麻烦他们了。”  

    “哦,对不起。”  

    “没什么。”陈国生看了看靶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不早了,我得回去。事情就这么定了,放了寒假,我来找你。”  

    “你可要守信用!”  

    “当然。”  

    陈国生返回后,其他区队已快打完了。不一会儿,陈国生上了靶场,五发子弹,五十环!  

    又是大显神威!   


                          (七)   


    期末考试结束了,陈国生如释重负。回到寝室,鲁革命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他见陈国生走了进来,就问:“你不回家么?”  

    “不回家了,寒假就在这儿过。”此刻,陈国生的心早飞到黎芳那里去了,干什么都没心思。早早吃完饭,好容易等区队长宣布解散,他也懒得回寝室了,就让王平把碗带回去,自己就一蹦一跳地哼着“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往黎芳那里跑去。   

    进了那座曾让他羡慕不已的楼房,也顾不上欣赏,打听到黎芳的住处,就直奔而去。  

    在门口,陈国生碰见了黎芳。黎芳见他来了,微笑着用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二人悄悄地下了楼,到了溪水边,二人就沿着溪水散步。  

    “考完了?”  

    陈国生点点头也问她:“你们考了试没有?”  

    “也考了。”  

    “考得怎么样?”  

    “凑合呗!”  

    “你们那栋楼怎么一丝动静也没有?还没放假?”  

    “我们哪儿来的假?!家里炮火连天,枪林弹雨,又忙着赶课。不过明天是周日,可以教你一下。”  

    陈国生一听就愣了,不由停住了脚步,“那…那我就不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姑娘嘴一撇,“难得你对我们的国家这么关心,我还求之不得呢!中午是自由支配时间,我可以中午教你,如何?”  

    “那太好了!”陈国生心里简直要喊万岁,“我们寝室的伙计都回家过年,权作教室,怎么样?”言词颇有几分急切。  

    姑娘一笑,“看你急的!”  

    陈国生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  

    溪水带着欢声笑语依旧缓缓地流淌着,陈国生扔了一块小石头进去,“扑嗵”冒出了一股水花,在空中划了一圈漂亮的圆孤又静静地融进了溪水中。  

    穿过竹林,到了他俩第一次相遇之处,黎芳寻了块石头坐下,“在我的家乡也有一条小溪,小时候父母亲经常带我去那儿玩。”她的眼里倏然闪现出了几分光彩,“那里的景色很美,芭蕉、大榕树还有菠萝,一年四季常青,那水,还带股甜甜的香味。而这里,到了冬天,就只落个光秃秃的了。”  

    陈国生倚在一棵大树旁,笑了笑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美的。”  

    黎芳向后拂了拂头发,说:“可惜美国飞机在那儿扔了一串炸弹……”  

    陈国生垂下头,他的目光顺着她黑缎子似的头发,滑到了她的泛着白玉光辉的耳旁,不觉又呆了!那是一个怎么样的耳朵啊,美妙的轮廓,像块玉石,玉石又不似其红润,人工不如天巧。陈国生从小长到大,一生不知看到过多少大耳朵、小耳朵、粗耳朵、细耳朵,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耳朵!  

    黎芳见他半晌没有说话,就歪过头,水灵灵的大眼睛调皮地盯着他,问:“怎么了?”  

    陈国生赶紧将眼睛移开,“没…没什么…”  

    “你刚才明明盯着什么地方,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能言善辩的陈国生第一次变得结巴了,“真……真的,没什么,我在……在瞧溪水呢。”  

    姑娘捂着嘴笑了起来,谢在谢地,她没有再追问。陈国生再也站不住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送送几个伙计了,你也回去歇歇吧,下回还有课呢。”  

    “那好,明天早晨我在这儿等你!”  

    二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山,然后分了手。  

    陈国生用手揉了揉热得发烫的脸,然后拍了拍军衣上的残枝枯叶,收敛笑容,像没事一样回到了寝室。  

    王平看见了陈国生,就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到溪过散了散步,来,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送走王平后,陈国生匆匆返回,把他们区队办板报的小黑板悄悄拎到了溪边,泡在水中大冲一气,再用抹布细细擦拭干净。办好后,就晾在寝室门前,又到各教室收集了些粉笔,用一个丢弃了的盒子装好──倒还有几分气派。  

    他躺在床上一想,学习外语还得拿一个笔记本,便把厂里送给他的一个一直舍不得用的笔记本也翻了出来。一切办好后,他得意地在寝室踱了一圈,考虑黑板怎么放置。外面肯定不行,区队里还有好几个人不回家。可屋里的光线太暗,又没电灯,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溪边的老地方好。想妥了,他又没事可做了,考完试后就不想再摸书,于是索性躺在床上想入非非。  

    人差不多走光了,寝室里格外安静,他不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后,陈国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黑板、粉笔弄到“老地方”去,还带了个小凳子。  

    黎芳钻出竹林后,不觉惊叫了一声:“哎哟。”随即又笑了起来,“你弄来的东西倒不少!那我也正正经经地给你上课。”   

    陈国生的心此刻就像六月天喝了雪水一样甭提有多舒服。黎芳折了根两尺来长的竹条,大模大样地走到黑板前,“啪啪”敲了两下,“同学们坐好了,现在开始讲第一课……”  

    看着陈国生一本正经地端端正正坐得好好的,黎芳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就笑得喘不过气来。陈国生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惊得一群麻雀“扑楞楞”地飞向了天空。  

    陈国生好容易才忍住了笑,“黎芳,别笑了,再笑下去一上午就,过去了。”  

    黎芳这才忍住了笑,正儿八经地开始讲课,她拿出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用越文写下了“越南”二字。陈国生定晴一看,字母是拉丁字母,只是上下多了些附品。  

    “这第一课讲的是越文的起源。越南文字是越南人民在长期的生 产斗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优美丰富的语言。由于与中国相邻,不可避免地要受汉语的影响,越语吸取了古汉语中的大量要素。当然,这种吸收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经过了越南人民的创造,在用法、读法上,使它们‘越化’,在历史上,曾一度出现过‘汉越话’。现代的越南语言,是到了黎朝后……”  

    “什么是黎朝?”  

    “老师讲课,不许学生随随便便插话!”  

    “是。”  

    “到了黎朝后,也就是大约十七世纪左右,到我国来的西方传教士为了传教,学习了越南话,并用拉丁字母记下了越南的读音,从此开始出现了越南拼音文字……”就这样,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天地为教室,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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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平时,上课只要超过三十分钟就要打瞌睡的陈国生,今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意。   
        
    内容是枯燥的,姑娘悦耳动听的声音却是百听不厌。整整一上午,都在这一听一讲中过去了。最后黎芳有些抱歉地说:“我没有备课,东拉一点,西扯一点。”   
        
    陈国生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腿,“哪里!这完全是学生的过错了,擅自更改地点,学生正在打算写封检讨呢。”   
        
    讲了一上午课,黎芳有些累了,她无力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国生觉察到了,忙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中午还在这地方,我等你。”   
        
    回了寝室,区队长正等着他呢!一进门,区队长就劈头盖脸地问:“你这小子把我们区队的黑板拎到哪儿去了?”   
        
    陈国生没想到貌似张飞的区队长竟会有这么细的心思!他眼珠儿一转,鬼主意上来了,“嘻嘻,区队长,我打算在寒假复习一下功课,用用小黑板。您老要是要的话,我会立刻交给你,并且一定洗得一干二净。”   
        
    区队长摆了摆手,“不必了,开学时还来得及,要爱护公共财产啊。”   
        
    “是,我保证连它的一根毫毛也不碰掉!”   
        
    “去去,谁跟你嘻皮笑脸的!”   
        
    吃了饭后,陈国生想起这几天图书馆还开门,就跑去了,然而图书馆中没有关于越南历史的书,只得扫兴而归。   
        
    (八)   
        
    半年后,陈国生基本上可以用越南语会话了,自此,陈国生和黎芳之间都用越南话交谈。   
        
    一天中午,黎芳授完课后,叹了口气,陈国生忙合上笔记本,“怎么啦?”   
        
    “明天不是要吃忆苦思甜的饭吗?”   
        
    “不是说没你们么?”   
        
    “唉,我们队长多事,说不能搞特殊。我自幼胃口不太好,我真担心会吃不下,那就……”   
        
    没有贫下中农的感情的帽子就会扣上来。对此,陈国生早想好了对付方法,不过他也为黎芳发愁。想了会儿,就说:“你们吃饭好像离我们区队不远。这样吧,到时候进了食堂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瞅个机会把那些野菜通通倒给我不就得了?”   
        
    黎芳的眉目也舒展了,她情不自禁地说:“你真像我哥哥!”说完又有几分伤感。   
        
    陈国生知道她哥哥到现在还是生死未卜,不敢触动她这块伤疤,就说:“明天讲课,好像是讲二征夫人和赵夫人的故事吧?”   
        
    “这三位夫人是我平生最崇拜的人物,我一定能讲好的。”   
        
    第二天上午上完课后,他们的区队照例排好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进了食堂。此刻,陈国生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脑袋也一阵阵发晕,因为早晨他根本就没吃!专等这顿“野味”了。陈国生充满了信心,此时此刻,别说是这野菜,就是生草也吞得进去!而且野菜在他心目中并不可怕,在家时,每年春节后,他都要跟着叔叔阿姨们去挑地菜包饺子吃,那味道鲜美着呢!还有下雨后的地衣,随便加点盐一炒,跟木耳的味道差不多,好吃极了。   
        
    野菜打上来,一嗅,还挺香的!陈国生的心里更有把握了。这时,黎芳他们的培训班也进来了,陈国生似无意地站起身,清理了一下衣服,故意搞得“哗哗”响。   
        
    果然黎芳就坐时,离陈国生不到三尺远。陈国生冲她挤了挤眼,叫她做个吃的样子就可以了。此时,吴宝华区队长已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陈国生捧起碗,咕咚下了肚。大约味觉麻木了,他也没辨出是啥滋味,两三口就消灭掉了自己这份。然后用碗遮住了脸,眼见别人吃得正“欢”,没人注意这边,就赶紧把碗往黎芳那边一伸。黎芳早盼着,赶紧把碗里的野菜统统扣给了陈国生,且倒得急。“叮当”,不小心两个碗碰了一下,不过等别人发觉回过头来时,一切工作都已完成了。黎芳还把空碗凑到嘴边,装作大口大口往下咽的动作。   
        
    陈国生见一切顺利,便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端起碗呷了一口,细细品尝,顿觉又苦又涩!   
        
    人说黄莲苦,陈国生此刻只觉得口里比黄莲还苦,差点儿全吐了出来!他这才知道野菜并不那么都好吃。   
        
    陈国生四周瞅了瞅,狠了狠心,闭上眼,口张得大大的,筷子一个劲地往里扒,顾不上也不敢仔细嚼。这时区队长示意大家谁还要,陈国生还憋了一口没咽下去,只是摇了摇头,鲁革命、张建军可抢着加了一碗。   
        
    好容易吞下了最后一口野菜,已经憋得陈国生直喘粗气,区队长听见了,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出了食堂,鲁革命、张建军正在大声议论今天的忆苦思甜饭中都有些什么名什么名的野菜,惹得旁人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盯着他俩。   
        
    王平不知啥时悄悄凑了上来,他咬着陈国生的耳朵问:“你知道那些吗?我可是什么也没尝出来,又苦又涩!”   
        
    陈国生别看吃了两碗,也是啥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声说:“天晓得他俩是哪路草头神!”   
        
    回了宿舍,陈国生悄悄取出早晨没吃的两个馒头,带上笔记本上老地方了。   
        
    黎芳早等在那儿,“今天可真得感谢你,我那儿有个姐妹吃不下野菜,被队长训得泪汪汪呢。”   
        
    陈国生淡淡地一笑,“没什么,吃这个,再来两碗也没问题!”   
        
    他从精心包裹着的手帕中取出两个馒头,“给,这是学生孝敬给老师的。”   
        
    黎芳见是两个馒头,不觉又惊又喜,她一伸手,又递给陈国生一个。   
        
    陈国生忙推开,“吃忆苦思甜饭就胀饱了肚子,你中午什么也没吃,不吃点东西,下午怎么上课呢?”   
        
    黎芳感激地看了陈国生一眼。   
        
    点上了一堆火,黎芳边撕下烤黄的部分吃边跟陈国生讲赵夫人和二征夫人的简历。最后,她感叹地说:“她们三人为越南的早期历史谱写了光辉的一页。至今,在越南许多地方还有为她们建的祠堂。特别是使我佩服的是赵代贞赵夫人,当有人劝她安分守纪地嫁个丈夫得了时,而她却豪迈地说:”我要乘劲风,踏恶浪,斩杀东海的鲸鱼,驱逐吴军,光复河山,砸烂奴隶的枷锁。‘“(注:吴军指的是历史上的中国军队)   
        
    不知怎么搞的,陈国生听着赵夫人、二征夫人的起义有些逆耳,他自己也觉得挺奇怪,一时想不出,就说:“我最崇拜的人是我国西汉汉武帝的年青将领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曾为多少中国人的座右铭。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英年早逝......唉,不谈这个了,快继续上课吧。”   
        
    课上完了,陈国生像往常一样,装着没事,拎着小凳子,手握笔记本,似复习功课似地从山上下来了。见王平在溪边东张西望,就上前问:“小姑娘,在看什么?”   
        
    王平一把抓住了他,“你这小子躲到哪儿看书去了,到处找你不着?告诉你,要发展党员了!赶快写入党申请书,明天支部就要讨论了。”   
        
    “真的?那是得快点写!”陈国生早就向往入党了,这几天跟黎芳在一起,忘了这喳。   
        
    王平又说:“你不管哪科成绩在全区队都是首屈一指的。特别是射击,次次都是优秀,入党肯定没问题。”   
        
    “哪里哪里。”陈国生嘴里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不料预备党员的名单下来了,竟然没有他的名字在列!而张建军,鲁革命的大名却赫然在其中!陈国生沮丧地挤开人群,满脑子都是“为什么没有我?为什么没有我?”   
        
    他悄悄地询问王平,王平告诉他:“原因我也搞不清楚,没有你,我也感到奇怪,不过听人家说,区队长说你太自傲了,也太爱出风头了。还有那回擅自离队不遵守纪律,吃忆苦思甜饭不积极……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大概这是组织在考验你吧。”   
        
    中午,陈国生怏怏地去竹林上课时,黎芳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觉诧异地问:“今天怎么了?”   
        
    陈国生有气无力地说:“没被选上预备党员。”   
        
    黎芳一时也无话了,就陪着他往溪水中扔小石头。忽然,她想起了一人,“哎,你常对我说的鲁迅好像没入党吧?”   
        
    “是的,不过先生他的情况特殊呀。”   
        
    “只要一心为党办事,何必斤斤计较是否入党,这总是一回事吧?”   
        
    陈国生听了,考虑了一会儿,豁然开朗,“做人问心无愧即可,既然你也这样看,我还顾虑什么!什么入党不入党,统统见鬼去吧!来,咱们继续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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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九月的太阳大约是吃饱了肚子,尽情地发泄着宏威,地上泛起一片似烟非烟的透明物,一层一层地向高深莫测的天空波动。   
        
    即使是有一棵树的遮掩,陈国生依旧觉得酷热难当,身上也瘫软无力,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由于黎芳就在面前,他也不敢松开风纪扣。   
        
    黎芳大约也没力气了,纤手捂着红润润的嘴,头微微仰了一下,不觉打了一个呵欠,倒把陈国生给看呆了!他没想到女性打哈欠也这么有特色、这么美!他眼球一荡,主意有了,“今天太阳太狠了,咱们到竹林里歇会儿怎样?”   
        
    黎芳看看实在疲倦,又没黑板,所以也打不起精神来,便同意了。   
        
    二人便提了小凳子钻进了竹林,黎芳找了棵茶缸粗的竹子倚着,陈国生在离她四五尺的地方也同样倚着,闭目养神,连说话也不想了,意识渐渐陷入朦胧状态……   
        
    迷迷糊糊中,陈国生就觉得脚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爬来蹭去,痒呼呼的。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睁开了眼睛,慢慢歪头一看,是只小老鼠,正趴在他脚上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它正想爬下去时,陈国生的脚不觉抖了一下,老鼠立即跳了下来,“吱”地一声飞奔而去。陈国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也一下跳起撵了上去,他连踩了两下没踩着,老鼠已经“滋溜”逃回了洞。   
        
    黎芳也被惊起了身,她理了理披肩的头发,咕噜了一句:“什么事儿?这么张惶?”   
        
    “一只老鼠。”   
        
    “抓住了没有?”   
        
    陈国生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不过我有办法抓住它!”说着,他就拿起黎芳带来的茶缸,顺手倒掉了里面的茶水,到溪里勺了一缸来就往鼠洞里面灌,他还有些得意地说:“别看老鼠洞又深又长,可用水一灌,它就不得不出来!”   
        
    “真的?这倒挺好玩的,来,我也来灌它两下,看它敢不敢再害人!”   
        
    几十缸水灌了进去,老鼠在里面终于憋不住了,于是就争先恐后地往外窜。先前趴在陈国生脚上的那只老鼠大约是父亲或母亲,经验老到,它是窜出来就跑。陈国生措手不及,一把没抓住,让它给跑掉了。可它的儿女们就只有在水中游来游去了,它们爬不快也跑不远,都被一一生擒了。   
        
    几只幼老鼠在陈国生的手上可怜巴巴地挣扎着、呻吟着,黎芳心软了,就说:“你把它们放了吧,怪可怜的。”   
        
    “放了?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放掉怪可惜。”   
        
    “瞧它们的眼睛,好像在责问我们为什么要杀它们呢!”黎芳小声说,用手指了指小老鼠。   
        
    陈国生低头看了看老鼠,小家伙的眼睛全盯着他,并且无力地“吱吱”叫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陈国生心里也有些不忍了,这也是生命啊,他没想到动物的眼睛也这么富有人情味!手一松,小老鼠们掉在了地上,挤挤撞撞蹒跚着脚步追它们的父亲或者母亲去了。   
        
    黎芳用手抹了抹眼睛,抚掌道:“它们的父母亲见了它们,说不定有多么高兴呢。”   
        
    陈国生苦笑了一声,说:“它们是不会领这个情的,长大了照样会来吃你的庄稼,咬你的家俱,咬你的服装和书籍……不过,也可能是资产阶级人性论在作怪吧,今天上午我们去参加了个批斗大会,那上面的全都是阶级敌人。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一点儿也激不起对他们的仇恨。看他们在台上被太阳晒成那样,在场中,我几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一直是闭着眼睛听的。”   
        
    黎芳的脸红了一下,“要是我,上了战场还不敢朝敌人开枪,那可就麻烦了。”   
        
    二人重新回了林子,陈国生等黎芳坐好后,就说:“上了战场就不一样了,看打仗的电影看到紧张的时候,我也恨不得上去打他两枪!瞧着敌人像被割草似的撩倒,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大概真的上了战场,也不过如此吧。”   
        
    “倒也是,我也喜欢看战斗故事片。”   
        
    陈国生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们俩成了敌对双方,你会朝我开枪吗?”   
        
    “怎么会呢?”黎芳不由笑了起来。   
        
    “怎么不会?”陈国生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一天你被美军抓去了,受不了严刑拷打,成了叛徒……”   
        
    “你才会成为叛徒呢!”黎芳骄傲地说,“我们越南人民心目中最高的人道原则,就是以报答人民和祖国的恩情为义!”   
        
    “好好,这事不说了,上了战场就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了。哎,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今天来这儿,发现有人盯我的梢儿。”   
        
    黎芳好奇了,“盯你的梢?为什么?”   
        
    陈国生一摊手,“我每天中午都鬼鬼祟祟地到处乱钻,是不是在和特务接头呀?”   
        
    还没等他说完,黎芳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好半天方止住了笑,“你们的区队长也太疑神疑鬼了。”   
        
    “咱们的区队长满脑子封建思想,你有回到我宿舍找我,让他知道了,把我盘问了半晌。”   
        
    “当真?”   
        
    “他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绝对崇拜者,别看他明里在说,一定要肃清封建思想的残余,哼,说一套,做一套!”   
        
    “那以后我就不到你宿舍去好了。”   
        
    “不要紧,我跟区队长说了,你找我是来学汉语,我找你是为了学越南语,如果区队长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你请来给我们全区队上越语课!”最后几句话,他加重了语气,还做了个鬼样子,逗得黎芳“哧哧”笑个不停,“后来呢?”   
        
    “后来,区队长一挥手,去去去!”陈国生学着区队长的语气,还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   
        
    黎芳止住了笑,问:“过几天就是你们的国庆节了,学校要搞联欢晚会,你有没有什么节目?”   
        
    “我在这方面是低能儿,唱歌,五音不全;跳舞,没节奏感,啥也干不来,你一定有节目!”   
        
    黎芳有几分自得地说:“我唱几首歌罢了。”   
        
    陈国生笑了笑说:“届时我一定拼命地为你鼓掌!”   
        
    “你可别在下面瞎起哄。”   
        
    不久就到了国庆节,晚饭后,各区队纷纷集合,开赴会场。   
        
    所谓会场不过是块平地,中间垒了块平台,上面张灯结彩,倒也五彩缤纷。   
        
    一个个区队带着歌声整整齐齐地入场了。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歌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夹些“二区队,来一个”、“来一个,三区队”、“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   
        
    气氛异常地活跃,大伙儿都在拼命地扯开嗓门喊,想压倒别的区队。不过,被压倒的区队又会联合起来对抗获胜的区队。又有时,已入场的区队不分敌我地一致向刚进场的区队开火!区队、中队、系、年级之间可谓“炮火连天”。   
        
    热闹中,不知哪几个区队唱起了“红色娘子军军歌”!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要翻身!”   
        
    其他区队先是怔了一会儿,继而哄堂大笑,震得台上的灯都有些摇摇晃晃。   
        
    这时,校长简略地讲了几句后,入党仪式就开始了。   
        
    看着鲁革命、张建军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陈国生的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嫉妒啊!太令人伤心了。他索性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不看也不听。   
        
    难熬的几十分钟好歹混过去了,节目开始了。陈国生老伸长脖子找黎芳,至于别人唱什么,说什么,他一概不管。   
        
    一曲《东方红》合唱完毕后,久已渴望的黎芳的名字,终于从报幕员的口中吐出了。   
        
    她来了!披着柔软、光洁的白纱来了!像凌波仙子,像一朵素洁的菊花,飘来了!如瀑的黑发在灯光下像黑缎子似地闪着光,衬得白   
        
    玉般的脸庞百般娇柔,纵是天上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黎芳站在台上,任凭白裙黑发随晚风拂动,她那明亮的大眼睛略含羞涩地环视了一下全场。   
        
    陈国生只见过她穿着军服,没想到她打扮了一下,竟是这么的美!   
        
    他,又被惊呆了!   
        
    一曲完毕,全场暴风雨般的掌声惊醒了陈国生,他赶忙凑合着鼓掌。   
        
    黎芳又用越南方言唱了一首越南民歌,唱的什么内容,陈国生听不太懂,不过这不要紧,她的美好的声音就像一只温柔的手使他无一处不慰贴。   
        
    在急风暴雨般的掌声中,黎芳唱了一首又一首,一气唱了六首,战友们才放她下了台。   
        
    陈国生不禁惊叹歌声的魔力了!以前他既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听歌。有次去听音乐会,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他却不自觉地打起瞌睡来!而黎芳改变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太美了,歌声!”   
        
    张建军在旁边也插了句:“太美了,歌声!”   
        
    新任班长鲁革命听见了,“嘘”了声,“别说话,小心让区队长听见了。”   
        
        
         (十)   
        
    陈国生担心害怕的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临了。中午,陈国生拿上准备好的礼品早早地去了竹林,依靠在竹子上,两眼木然地看着流水从面前哗哗冲过……   
        
    青石板微微震动了两下,他知道黎芳来了,就立即转过身──黎芳正低垂着眼帘站在那儿,陈国生满肚子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他只有默默地站在那儿。   
        
    黎芳水灵灵的大眼睛抬了起来,静静地盯着陈国生。陈国生不觉吓了一跳──那眼睛里,竟然噙满了泪水!   
        
    他一时有些惶然了。   
        
    “明天你要走了?”马上想到这是一句废话。   
        
    “是的。”   
        
    “明天上午走?”又是一句废话。   
        
    “是的。”   
        
    “我……祝贺你完成了学业,能够马上上前线……希望你能替我狠狠揍揍美国佬。”又没话了。   
        
    “就说这些?”姑娘的大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他,那双颊绯红绯红,嫣红如醉,莹莹如梦,黑亮深黝的眼里漾动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陈国生忙偏过头,心里涌起了千万个念头,一个火花猛然闪现在脑海里──这是爱情吗?不不不,火花又马上熄灭了──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革命战士是不能谈这个的──再说人家那么美,自己配得上吗?真是癞蛤么想吃天鹅肉!唉,还想这些干什么,说不定再也见不上面了。自己还有两年才能毕业,能不能去越南还是个问题……   
        
    “你怎么不说话?”   
        
    陈国生心肠一硬,递上手中一直提着的东西。东西很多,里面醒目地放置着一本精致的绿颜色的笔记本,塑面上有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下面用红颜色写着“友谊”两个大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愿咱们的友谊长存,也衷心祝愿中越人民的友谊长存。”   
        
    姑娘眼中的光芒暗淡了,她接过陈国生的礼物,也将自己的礼物奉上,是一本书,上面套着一支笔。书是《大越史略》,越文版,陈国生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一句话: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陈国生给她的留言是:愿中越人民的友谊长存;愿你,英勇奋战,为父母,为千千万万惨遭杀害的越南人民报仇雪恨,把和平留给我们的下一代。“   
        
    他本来想写一首小诗的,可怕别人看见了问是啥意思,那就麻烦了。他不愿给黎芳添麻烦。看来黎芳也有此顾虑。   
        
    陈国生有些伤感地说:“我还有两年才毕业,两年后,说不定你们已将山姆大叔轰出去了。”   
        
    黎芳嗔道:“我不要你说这个!”   
        
    “你哥哥有消息没有?”陈国生只得见风使舵。说到她哥哥,黎芳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了,“有消息了!前不久,他还来信给我,说他们又打了几个胜仗,根据地扩大了,他已经是一名营长了。”   
        
    “是吗!你们兄妹俩说不定马上就能见面了。”   
        
    “他在信中还提到了你,说全国解放后,他一定到中国来见见你。”黎芳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又盯住了陈国生。   
        
    陈国生一愣,没揣出她话中的意思,就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也很想见见他,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   
        
    黎芳眼里的光芒又暗淡了,她叹了一口气,跟着陈国生往山下走去。陈国生一边走,一边说:“你是去上前线,又不是去上刑场,气氛不该这么沉闷。去年你在国庆节唱的那些歌太好听了,我很想再听你唱一个。”   
        
    黎芳没有推辞,她清了清喉咙就运动她那圆润动听的嗓子唱了起来,歌声是那样的真情,那样的伤感,仿佛是中国的古典名曲《高山流水》,听起来是那样的令人缠绵悱恻,感怀不已。   
        
    陈国生听着听着不觉停止了脚步,歌声依旧是那样迷人,而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着她,再也听不到她那美妙的歌声了。陈国生的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都差点落了下来。黎芳唱完了,陈国生使劲儿鼓着掌。为了控制情绪,他装作正军帽,悄悄抹去眼泪。   
        
    “你该为我唱点什么?”黎芳扯了陈国生一下。   
        
    陈国生笑了笑说:“我五音不全,唱歌是大大的不行,这样吧,我给你背诵一首《木兰辞》。花木兰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巾帼英雄,拿来比你还是挺合适的。”   
        
    “去你的!”   
        
    陈国生低头钻过一棵松树,开始背诵了起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这首著名的《木兰辞》,他不知背过了多少遍,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慢,这么富有感情。他从心底里希望时间凝固不动,让他一生一世都这么陪着黎芳背这首词。   
        
    然而时间不饶人。   
        
    出了林子,溪边开始出现洗衣服的人。陈国生回头说:“我们该分手了。”说着就伸出了右手。黎芳迟疑了一下,也很快地伸出了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再见!”   
        
    第二天清晨,陈国生他们的区队和友邻区队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在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大家在静候车队的来临,等着欢送越南战友及参加援越的高届同学们。   
        
    “嘀!”校园深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喇叭声,顿时锣、鼓、钹、鞭炮、喇叭一齐响了起来,热闹异常。陈国生和他的同学们整齐地拍着巴掌,向一辆辆军车行注目礼。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陈国生全身木然了,他的两只手机械地拍着巴掌,全部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黎芳的身上,周围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了。   
        
    黎芳也看见了陈国生,就拼命地向他挥手:“再见!再见!……”   
        
    车上不知谁喊了句:“中国人民万岁!毛主席万岁!”一下压过了黎芳的声音。   
    陈国生他们的系政委也赶紧喊了句:“越南人民万岁!胡志明万岁!”   
        
    陈国生机械地随着拍手、挥手、呼喊着。   
        
    走了,走了,走了,远了,远了,远了。   
        
    黎芳连同她的军车渐渐成为一个闪亮的光点,转眼什么就看不见了,陈国生的眼睛模糊了,喉里发紧发酸,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惆怅,他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了,别了,永远地别了……   
        
    哨声响了,王平见陈国生还在发呆,就上前踢了他一脚。陈国生“啊”了一声,便稀里糊涂地随着大伙儿集合。中等个子,已有些发福的系政委见大家都站好了队,就拖长声音说:“同─学─们,下个周省文革组要到我们学校来检查文化大革命进行的情况,希望大家在本周内每人写一张大字报,经区队长检查后,交给党委。注意每人一份,不得代写,具体内容由区队长确定。”   
        
    写大字报?写什么大字报?这两年,陈国生一门心思全在学业上,至于外界的什么变化,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听见鲁革命、张建军眉飞色舞地在议论什么,便凑了上去,悄悄地跟在他俩后面走向寝室。他们不时在提一个名词“文化大革命”,以前,在报纸、广播中也曾看过、听过不少次,不过他却从来没有认真追究一下文化大革命究竟是干什么的。   
        
    到了寝室,只听张建军压低声音对鲁革命说:“听我的高中同学说,其他大专院校早闹起来了,有几个同学还到北京去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可我们还死气沉沉地呆在这儿,连写张大字报还要区队长规定内容,真是的!”   
        
    鲁革命拳头一擂床板,发出“澎”的一声闷响,“这明摆着是不想让我们起来干,是压制我们的革命积极性,这张大字报我不写了!”   
        
    张建军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让区队长听见了,就麻烦了。”   
        
    “怕什么!晚上的会我还要跟他干呢!我就不服这口气,人家干得热火朝天的,咱们啥也不准干!”   
        
    陈国生听着有些不对劲了,就插了一句:“咱们是军人,要守纪律,不能跟普通院校相比。”   
        
    “你别老啃书本了,五分加绵羊!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他们凭啥不让咱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守纪律,也要看守的是什么纪律,无产阶级的纪律当然要守,可资产阶级的纪律就不能守!”   
        
    陈国生哑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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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晚自习的时间,区队长召集全区队规定大字报的内容。气氛异常沉闷,以致陈国生都有些懵然,他可从未怀疑党委的决定会有什么错。   
        
    区队长讲完后,环顾全场,低沉地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若没有,就回去写好了。”   
        
    静,异常的静。   
        
    鲁革命嘴蠕动了两下,像刚跑完1500米似的重重喘着粗气,猛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我不写这种八股式的文章!报上不是说要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为什么还给我们这么多框框条条?我们要自己写!”   
        
    区队长嘬着烟屁股,狠狠地抽了两口,然后慢悠悠地说:“你是党员吗?”   
        
    “是又怎么样?”   
        
    “这是党委的决定!”区队长果断地将烟蒂扔到了地上。这一句一下把鲁革命噎住了,他满脸通红,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建军见状,也“腾”地站起来说:“文化大革命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我们党员更应该以积极的行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而我们学校至今还是死气沉沉的,请问党委执行的是谁的路线?如果这个党委不代表共产党,不执行毛主席制定的伟大路线,还算什么党委?我们不遵守是完全正当的!”   
        
    张建军的话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可没谁起来响应。区队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稳了稳神,“中央有过规定,军事院校的文化大革命由党委来领导,我们这样做,是完全正当的,你有什么理由说我们党委执行的不是毛主席的路线?”   
        
    张建军不等他说完,“听说这个规定已经取消了。”   
        
    “听说?我们没接到正式文件,不能凭听说干事。大家先回去写,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解散!”   
        
    鲁革命急了眼,“这……这,你们这完全是压制我们的革命行动,我要……”   
        
    区队长不理睬他,径自走了。   
        
    张建军悻悻地说:“谁愿意写谁写吧,反正我不写,等文革检查组来了,告他们去!”   
        
    会上,陈国生一直在回味与黎芳在一起的幸福时刻,刚才的一切他一点也没仔细分析。到教室后,仍像过去写作文似的胡乱写了一篇应付差事了事,然后复习功课去了。   
        
    鲁革命见他写完了,就抢过了稿子念起来:“论‘打手’游戏……我班盛行打手的游戏,每每打中别人,就乐不可支。”什么乱七八糟的,中间干脆不看,翻到最后:“总而言之,‘打手’游戏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资产阶级享乐观,应欲禁绝。”   
        
    鲁革命最热衷于此道,每逢下课,必扯个人打手,偏他又反应迟缓,常常挨打。尤其撞上“打手”名将陈国生,更是每战必败,常常是两手被打得通红而告结束。   
        
    此刻他小声咕哝了句:“乖乖,不得了,别乱扣帽子,吓唬人可不行。”   
        
    陈国生一把抢回稿子,笑着说:“有理有据,谁吓唬你来着。”   
        
    张建军过来拍着鲁革命的肩膀说:“他是拣芝麻当西瓜小题大作,咱们俩帮王平写去。”   
        
    陈国生做了会作业,听王平、鲁革命喊得热闹,没心思做了,就放下了笔,溜过去瞥了一眼王平的稿子,他在揭露学校食堂的不卫生。鲁革命在旁边边看边骂:“前两天菜里面还发现了一只苍蝇,险些让我把吃的全吐了。”他粗大的手指指着稿纸,“这么写!他们不关心革命战士的身心健康……嗯嗯,是怕革命战士吃饱了肚子揍他们的狐朋狗友!”   
        
    没等他说完,陈国生已笑得直不起腰,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平也趴在桌子上大笑不止,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鲁革命搔了搔后脑勺,也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国生不得不佩服学校党委有两下子,才三、四天功夫,整个校园就淹没在大字报的海洋中。他的《论“打手”游戏》也赫然在上,但王平的那篇不在其中,使陈国生满腹狐疑。   
        
    文革组来了,陈国生没觉得与以前有啥不同,一切照常,他还是照样学他的功课,空余时间还看看那本《大越史略》。   
        
    要说动静还是有的,张建军和鲁革命星期六的晚上被文革组叫去谈了一晚上,他俩第二天早晨回来时,个个满脸喜色,毫无倦意。陈国生问他俩干啥去了,他俩吱吱唔唔地乱扯一气,一团迷雾。   
        
    惟一透点端倪的是鲁革命偶尔骂了句:“他奶奶的,那个规定中央早取消了,这帮家伙混帐透顶竟敢扣着不发。”   
        
    王平有几分担心地对陈国生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没事!好好学习就得了,战场上凭的是技术,不是嘴皮子。”陈国生满不在乎地说。   
        
    的确,文革检查组走后,并无大风浪,只成立了一个什么“井冈山兵团”,张建军、鲁革命任正副组长,发展成员倒挺积极,不到一个月就发展到两、三百人。活动似乎就是出出板报,开开辩论会之类的,张建军的意思是“统一思想”。他们和学校是相安无事,学校党委曾试图纳之入麾下,被张建军顶回去了,仅此而已。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军校每年都要去一批毕业生到越南去,令陈国生关心的只有这,他和王平都报了名。区队长还叫他俩去动员张建军、鲁革命,然而等陈国生找到他们时,张建军正满头大汗写大字报呢。陈国生见状,轻轻拍了拍在一旁指手划脚的鲁革命,“去不去越南?报名快结束了。”   
        
    他摇了摇头,“暂时不想去。”   
        
    “怕死吧!”   
        
    鲁革命一下跳了起来,“龟儿子才怕死!我是忙于抓国内的反革命……”张建军抬起头狠狠瞪了鲁革命一眼,鲁革命舌头打了个转,“总之是不去的,等国内的反革命抓完了,再去揍美国鬼子。”   
        
    陈国生闹不清楚他们搞的是啥玄乎,他们既然不想去,也就算了,反正区队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赴越参战的名单下来了,陈国生不敢去看,生怕又像上回入党一样,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闷头躺在床上,等王平回来。   
        
    “吱呀”门响了,他的脑袋像触了电似地立即拱出被窝,等瞧清楚是鲁革命,又失望地躺下了。   
        
    不知不觉中,黎芳披着白纱向他跑来,轻盈地含着微笑地来了。他想起来去迎接,无奈身子像被一块重石压着,怎么也动不了……黎芳跑到他面前停住了,满脸娇嗔的神色,是那么的可爱,她那温柔的小手轻轻拍击着他的额头……   
        
    陈国生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是王平,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浮满笑容,连耳根都在笑呢。他尽量压低声音,但陈国生还是相信这一排房子的人肯定都听得见:“咱们俩都有!快准备准备,给家里人写封信吧。”   
        
    “家里?我哪里有家!”   
        
    “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哪儿都算家。”   
        
        
         (十二)   
        
    谜底终于露了,仿佛从天上落下来似的,满校园的大字报铺天盖地。陈国生这才明白张建军、鲁革命一晚未归的真像,瞧着他们熬得通红的眼睛,也不由得佩服他们的干劲。   
        
    午休时,大伙东一堆、西一堆围着大字报看,陈国生注意到区队长也在里面,不过脸色不太正常,包公变成关公了。他有几分好奇地挤过去一瞅,也惊呆了!“揪出罗瑞卿的死党──”后面是他尊敬无比的校长的大名,陈国生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立刻挤开人群去找张建军。   
        
    鲁革命在寝室里正得意洋洋地冲王平指手划脚地夸耀他的功绩呢!陈国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鲁革命的鼻子问:“校长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战士,几十年来为革命出生入死,怎么会是反革命?”   
        
    鲁革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蒲扇般的大手乱摇了一通,“这个吗……校长满口总不离全军大比武,而全军大比武是罗瑞卿为了显示自己背着中央搞的。罗瑞卿是反革命,校长跟着罗瑞卿跑,当然也是反革命。”   
        
    “罗瑞卿是不是反革命,这个我不管,可全军大比武提高了全军的素质,怎么说也是好事,校长又没喊我坚决拥护罗瑞卿,你们凭什么就随便说人家是反革命?”   
        
    鲁革命傻眼了,哼哼唧唧地说:“那那……我去问问张建军。”他跑出去了。   
        
    王平扯了扯陈国生坐下,“还管这些干什么,后天咱们就要走了。”陈国生气哼哼坐下,床板发出“吱呀”痛苦的呻吟声,“这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到了他们这里就这样干,不是给毛主席的脸上抹黑吗?”   
        
    “什么事?这么急?”张建军瘦削的身影闪现在门前,鲁革命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屋里,张建军挣不开,只得依了。“干什么?这么大劲。”   
        
    “陈国生说全军大比武是好事,你快驳驳他。”   
        
    “我当什么大事,”张建军优雅地一甩手,“全军大比武的问题在于只突出技术,以技术挤政治,是明显地反对政治挂帅,违反了中央精神。校长吗,仰罗瑞卿的鼻息,不但从来不给我们上政治课,而且还不许政治课占他所谓的正课时间。另外,他擅自扣压中央发来的文件,这就充分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   
        
    鲁革命插了句:“就是《取消军队院校的文化大革命在撤出工作组后由院校党委领导的规定》这个紧急指示。”   
        
    “总之吧,他的言行都跟罗瑞卿相似,不过反革命不会那么傻,在头上贴上标签:我是反革命!他们总要积极伪装,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他们的伪装剥下来!”   
        
    陈国生气得一下站起身,不防一头撞在床板上,钻心地痛,他揉了揉脑袋说:“校长也不会那么傻,在革命困难时投身革命,等待革命胜利了,革命力量空前强大后才跳出来反对革命吧?”   
        
    “这个吗……”张建军正要反驳,外面有人喊:“组长,组长。”   
        
    张建军回头说:“明天有时间再和你仔细探讨,现在我忙去了。”说完,就拉门而去,陈国生撵了几步没撵上,只得悻悻地返回寝室,重重地擂了被子一拳。   
        
    连续两天,张、鲁二人没落过屋,害得陈国生白准备了一肚子话,然而时间不等人,他该出发了,去他日日夜夜想念的地方──越南。   
        
    汽车缓缓开动了,周围冷冷清清的,没有整齐的方队,也没有鞭炮锣鼓,只有校长领着几个系主任、政委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风卷着大字报哗哗地响,看得出学校领导们的忧虑和苦闷,笑容是强装出来。气氛异常地沉重,谁也不想开口。   
        
    汽车一辆辆驶出了校门,陈国生无力地倚着车厢闭目养神。突然王平搡了搡他,兴奋地说:“瞧,鲁革命,张建军来了!”   
        
    陈国生忙睁开眼,果然,两个熟悉的人影顶着灰尘冲了过来,他忙起来拍驾驶室,“快停车!快停车!”   
        
    汽车迟疑了两步,停下来了,陈国生与王平跳下车,正迎上了跑来的两个人──张建军、鲁革命。他俩跑得气吁喘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死劲抓着陈国生、王平的胳膊摇动。   
        
    陈国生略含讥诮地说:“两位大组长,怎么有闲功夫来送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啊?”   
        
    鲁革命跺了跺脚,“太忙了,要不是听见汽车响,我还怎么也想不起你们今天走。这不是,最后一面怎么也得见。”他有些伤感地说:“从此咱们天南海北,真不知哪天才能再见面。”   
        
    陈国生微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嘛。”   
        
    张建军拍了拍王平的肩膀说:“咱们来个革命大竞赛,你们在前方打老美,咱们在后方揪──牛鬼蛇神。”   
        
    鲁革命也凑过来说:“我本来也很想到越南去,可国内的反动派不抓完,你们在前方也不安心。”   
        
    汽车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喊起来:“快点!人家快走没影了。”   
        
    四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再见了,同志!”陈国生、王平上了车,拚命向张鲁二人挥手告别。汽车走了很远,两个人影仍在那里一动没动。陈国生的眼睛潮湿了,四年来的生活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   

        
    (十三)   
        
    抵越南后,陈国生和他的战友被分到援越的各高炮部队,陈国生被分到驻位于中越边境五水的某高炮连任排长。   
        
    第一次出国,陈国生挺好奇,一有时间就东游西逛。可是越南的风景和云南、广西那里的差不多,没啥好玩的;在五水的华侨亦很多,找个人练越语都困难;呆了两三个月,连一仗都没打上,美国飞机的影子都没见过,兴趣也大为索然。   
        
    也是机缘凑巧,当时美国人集中力量轰炸河内,越人民军的高炮部队伤亡很大。越共依据1965年2月越共主席黎笋和我中共中央负责人刘少奇,在我人民大会堂南厅进行的一次秘密会谈后签订的“神秘的协定”,打算从中国援越部队中抽调一批指挥员充实部队。   
        
    陈国生听到这个消息后,可乐坏了,赶紧起草了一份申请书,看来看去,老觉得感情没得到表达,索性咬破中指写了份血书。好在他懂点越语,老天保佑,竟给抽上了!而且将去的部队就在河内附近,空战极为频繁,肯定能过上炮瘾。   
        
    当晚,他兴奋得翻来覆去,眼睛一闭,高射炮就出现了,还有那图片上的美国飞机──高考前够紧张的,他可睡得很香……死亡,突然闪现了,妈呀,要是哪个不讲交情的美国佬喂他一颗花生米,他可万万享受不起。死是什么?小时候看过一具干尸,浑身光剩皮骨,黑黑的,散发着难闻的臭气,眼窝黑洞洞的,不知那脑袋还在转什么念头……噢,死了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会想,那将是什么样子?难道自己也要变成一具干尸吗!天哪,那将多么可怕……陈国生的心紧缩了,开始后悔写了血书,唉,自己怎么那么狂热,怎么就没考虑死了怎么办呢?死了可就什么也享受不到了,张建军的广东小吃也吃不上了,还有黎芳……自己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的那个……那个究竟是什么样子,死了,太可惜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呼”地一下用被子蒙上了头。可思维是蒙不掉的,一个念头又涌了上来,有什么可怕?谁都要变成一具干尸的,或早或晚还不都一样,革命战士怎么能怕死呢?要让别人知道了,脸皮往哪儿搁?   
        
    陈国生的脸发起烧来,他悄悄探出头,战士们都睡得好好的,不觉又悄悄笑了,能有谁知道他心里的事呢!   
        
    不过,不能活着看到共产主义总归可惜,那个要什么有什么的社会真实现了,首先把蒸肉吃腻为止,毕业后加餐吃过一回,味道绝了……   
        
    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手续办好后,他随一辆军车到越人民军某高炮连报到。到了排里,人家早站好了队,三十多双眼睛一齐注视着他,烧得他浑身不舒服。此时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排长走马上任,倒像一个答不上问题的小学生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似的。   
        
    临时副排长简略地讲了几句,大伙一齐鼓掌,该他讲话了,他挠头想了半天,才讷讷道:“同志们,从今天起,咱们就拴一起了。”   
        
    有的战士悄悄地乐。   
        
    说也怪,一句话说完,他一下轻松了一大截,就自自然然地抬起头,微笑着说:“你们一定在想这个排长会干什么吧,哎呀,说也惭愧,别的不怎么样,你们排长最擅长的是吹牛皮。”   
        
    战士们“哄”地笑了,陈国生更来劲了,“麻烦的是现在我又不能吹牛了,为什么呢?因为你们都是我的老师,学生是不能对老师乱吹牛皮的,是应该老老实实、恭恭敬敬……”   
        
    正吹得唾沫飞溅,“嘀呤呤”,铃声响了,陈国生一愣,忙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副排长,副排长忙凑上来小声说:“敌机来袭,快令部队各就各位。”   
        
    陈国生明白了,就笑着对战士们挥了挥手,“美国人太不讲礼貌了,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了,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战士们迅速奔向各自的炮位,陈国生和副排长返回了特配的指挥所,听候连长的命令。   
        
    刚才热闹非凡的阵地霎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各门炮缓缓抬起炮口,直刺蓝天。   
    陈国生正看得有趣时,下面的报告打断了他如野马般的思维:   
        
    “一炮好!”   
        
    “二炮好!”   
        
    “三炮好!”   
        
    陈国生紧张得手直打哆嗦,话筒都拿不稳,说话也结结巴巴了,他可没想到自己一上任就参加了战斗,他连战士的名儿都叫不出来呢,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机械地传递命令和上报情况。一切准备就绪,阵地复又陷入糁人的寂静中,陈国生这才有机会仔细揣摸他的副手。   
        
    他个头不小,看上去挺壮实的,脸被亚热带的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像涂了一层油漆;手上、脸上还隐约可见伤疤,可见是一个久经战斗的老战士了,看上去有些眼熟,像谁呢?像……“山东大汉”鲁革命,啊呀,太像了!等打完仗一定要找他好好聊聊。   
        
    “排长,敌机来了。”副排长指了指西南的天空,陈国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几个银亮的白点。   
        
    战斗开始了,有些像演习,耳旁充满了“咚咚”的炮声,呛人的火药味亦随之飘进了指挥所。副排长突然推了推陈国生,陈国生忙附过耳朵,听他说:“排长,情形有些不对,敌人好像专门冲我们的阵地来了!”   
        
    “是吗!”陈国生光看打得热闹,敌机的动向他可闹不清,他忙探出头,眯着眼观察。   
        
    “隆隆”作响的敌机老在头上盘旋攻击,没有飞走的意思,看来他们是打算摧毁高炮阵地了。陈国生心里一划算,便果断下令:“各班注意了!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开火!”   
        
    命令刚下达,连长的命令也接着下来了,也是提醒大家不要随意开火。陈国生笑着对副排长努努嘴,副排长有些腼腆地低下头笑了笑。   
        
    陈国生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副排长。   
        
    不想,意料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两架敌机俯冲下来掠过他们阵地时,友邻按捺不住,开火了。虽然迅速击落了一架敌机,但阵地也暴露了,敌机蜂拥而上,炸弹、凝固汽油弹、航空火箭夹头盖脸地打下来。   
        
    陈国生排被迫奋起抗击。   
        
    指挥所此刻犹如惊涛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桌子、椅子、手电筒……立着的东西全躺下了,躺下的东西也全翻了个跟斗,人更是跌跌撞撞地站不稳。更糟糕的是电话线炸断了,各班的战况无从得知,电话员全派出去了,情况依旧不见好转。   
        
    幸好各炮的位置相隔不远,透过迷蒙的灰尘“雾”,陈国生发觉二班的那门炮歪在一边,显然挨了炸弹。陈国生忙对副排长说:“伙计,我去二班看看,你在这儿指挥。”说完他一头钻进灰尘的雾中,连滚带爬地接近了二班。   
        
    高射炮歪依在一棵碗口粗的断树上,右方七八米处有个偌大的弹坑。不出所料,炸弹击中了二班,人员也伤亡殆尽了,尸体东一具西一具,全是血肉模糊的。他跑近高射炮,试图把它扳正,没想到手一触在炮身上,头发都竖起来了──竟有一堆滴着血的肠子挂在断树上!   
        
    炮身上也粘着不少白的、红的、黑的什么东西,吓得陈国生抖着腿,转身就想溜。正巧这时一个人从尘土中钻了出来,陈国生定神一看,是副排长,他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冲副排长吼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副排长抹了抹脸上的泥土,喘着粗气说:“上下联系都断了,呆在那儿也没有用。”   
        
    副排长左右一扫,脸顿时气得通红,“排长,咱们扳正炮,揍他狗日的,为战友报仇!”   
        
    陈国生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去扶炮,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两人一叫力,炮竟乖乖地站起来了。陈国生当二炮手,副排长充四炮手,其他炮手的任务由两人分担。   
        
    试了两炮,还可以,于是他们两个人就操纵着一门炮,“咚咚”对着天上的飞机狠狠地打。看着一发发炮弹冲天而起,身子随着炮身微微地震动,那感觉甭提有多惬意了,就是六月天里吃冰棒也比不上。   
        
    打得正畅快,副排长突然一把将陈国生扯下了炮位,并用自己的身子压在陈国生身上。陈国生朦朦胧胧中只见一枚明晃晃、硕长的炸弹向他们头顶落了下来,还来不及问什么,就听耳旁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他从未听过的巨大的爆炸声,一阵刺鼻的硫磺味冲进了肺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围黑洞洞的,他惶然四顾,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物也没有,只“扑咚、扑咚”有节奏的巨大声响笼罩着他,一股力推动着他向前走,耳边传来了一阵异乎寻常的风声和口哨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丝亮光,哦,是个隧道,但那些声响又是什么呢?……不知道,他顺着那股力向前奔跑……“国生!国生!”声音多么熟悉!陈国生飘然回过头,是黎芳!他鼓足劲,奋力顶着那股无名的力,向黎芳跑去……   
        
    又是什么地方?怎么都是烟、雾……是战场!自己得醒,美国飞机还在头顶没有走,要打……   
        
    陈国生睁开了眼睛,晃了晃脑袋,还好,听使唤。   
        
    副排长躺在旁边,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陈国生忙搡了搡他,“醒醒。”   
        

    副排长哼了声,没动。   
        
    “伙计,能出气吗?”   
        
    “还能!”   
        
    “那快起来!”   
        
    两人爬起来,陈国生朝连指挥所一瞥,愣住了,那里的指挥所、雷达车、高射炮全飞得无影无踪,原地出现了一口小泥塘,几股青烟冉冉升起。他暗暗咋舌,炸弹的落点若再向他们移两三米,他们俩不死也得被活埋!   
        
    高射炮被掀翻了,油亮的炮口一头拱在地里,像地里有什么好东西吃。   
        
    陈国生沮丧了,两人再大劲,也不可能复原高射炮了。   
        
    副排长欣喜地喊道:“排长,那边有高射机枪!”   
        
    陈国生精神一振,忙朝高射机枪奔去。腿软软的,陈国生像个醉汉似地扑到高射机枪旁,子弹带挂在上面,四五箱子弹堆在旁边,就不知射手跑哪儿去了。   
        
    现在也想不到那些了,陈国生扳过机枪,高高兴兴地打了几梭子。   
        
    突然天阴了半边,陈国生冲西边一瞄,斗战胜佛孙悟空保佑吧,黑压压的一片美机,至少有一百架朝这边飞来!   
        
    完了,刚才不过十二架飞机就把我们打得不亦乐乎,这回一下来这么多,如来佛也无法保佑了。   
        
    此刻,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个厕所,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
(十四)   
        
        
    乌鸦鸦的机群飞到陈国生的头顶,耀武扬威的“嗡嗡”声像蚊子吸饱了血肆意地哼。   
        
    陈国生绝望地盯着天空,徒劳地射击。   
        
    后方终于响起了密集的炮声,听规模至少有两个高炮团!陈国生欣喜地回过头,那美妙的硝烟笼罩着翡翠般的山麓,迷雾中一支支银箭腾空而起,直刺敌机。   
        
    有两架被击中了,嗥叫着冒着黑烟歪歪斜斜摔下来。敌机群迅速爬高,并分成两半,一半扑向高炮阵地,另一部分扑向河内域。   
        
    陈国生劲来了,抬起机枪,瞄准了一架肥肥胖胖的轰炸机“哗哗”猛打,打了一百多发,才冒了点黑烟,屁股一抖,转了180度,溜了,气得陈国生眼都红了。他将高射机枪转了个弯,又咬住了一架俯冲下来的战斗机拚命打。   
        
    那架飞机打了个趔趄,速度明显减慢,被高射炮捕住,几个点射就打了个粉身碎骨。   
        
    陈国生的位置极好,谁想要攻击高炮部队,就必须从这儿经过,且高度亦低,正好凑高射机枪打。两架战斗机干脆冲陈国生来了,机关炮“噗噗”打过来,盖了陈国生一脸的泥土,还没等他回过味,一枚航空火箭从耳旁呼啸而过,在身后爆炸了,一团东西重重地打在陈国生的脖子上。他有些生气地取下这团东西,抹去眼上的泥土,细一瞧,顿时七魂走了六魄,白生生的正是一只人手!手指好像还在微微抽动!陈国生顿时胃一阵翻腾,嘴里又苦又涩,他赶紧把人手扔得远远的,张开嘴干呕了一番。   
        
    飞机过顶的呼啸声惊醒了他,高射机枪又哗哗响起来。扑入市区的敌机遭到了导弹部队的反击,一根根白线将飞机扯进了死亡的深渊。   
        
    损失了二十多架飞机后,敌机群才心有不甘地离去。瞧着敌机远去的影子,陈国生长舒了一口气,扭头见副排长还趴在弹药箱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伙计,快起来吧,敌人跑了。”不见动静。   
        
    陈国生扶住副排长的双肩,双肩一运力将他拽起,嘴里还打趣道:“是趴着撒尿吧!”   
        
    仍没吱声。   
        
    陈国生忙扳过来一看,副排长的眼珠仍然瞪着,脸上凝固着一丝微笑,已没一丝气息,他的左手仍捂在腹部。陈国生小心拿开他的手,一团白白的肠子缓缓流了出来,他──死了!   
        
    “同志,同志!”陈国生大哭起来,原来他早就负伤了,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在为自己添子弹啊!这时右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涌上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一跤跌倒,顿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了,原来他也负伤了,腿上挨了一弹片,失血不少,但幸好没打断骨头。   
        
    过了几天,王平提了一兜水果来看他了,王平是悄悄进来的,等陈国生发觉时,他已经默默地坐下了。   
        
    陈国生大喜过望,激动得一把箍住王平,嘴里咒骂道:“你这混小子也不早些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甩在医院,差点闷死我了。”   
        
    王平被箍得喘不过气来,“我可不是美国大兵,劲小一点吧。”   
        
    陈国生这才松开手,望着王平傻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平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说:“你七转八转的,我差点把腿跑断了,才找到你,你伤在哪儿,没事吧?”   
        
    “被弹片划了一下,不碍事,现在你在干什么?好久没听到你的音讯。”   
        
    “才两个月呢!我嘛,现在是X运输连连长。”   
        
    陈国生一怔,“你怎么玩起车来了?”   
        
    王平苦笑一声说:“革命需要嘛!学了四年的炮,到头来还没打一炮,我真羡慕你!”   
        
    陈国生叹了口气,“没什么好玩的,不把人吓死算走运。”接着他添油加醋地将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不无惋惜地说:“可惜那个像鲁革命的副排长死了,当时我怎么那么混,人家负那么重的伤,我还责骂人家,嗨!”   
        
    陈国生后悔得重重拍了一下脑袋。   
        
    王平轻声说:“不知者不为罪,哎,我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你出院以后干什么?”   
        
    “回五水,在人民军X高炮连任连长,听说五水那边的压力大了,有的是仗打。”   
        
    “X连?”王平想了会儿,突然兴奋地说:“我们运输连正好专门为你们那个营供弹药。”   
        
    “太好了!咱们又可以常在一起了。”   
        
    陈国生下了床,撑了根拐杖跟王平一块出去走走,他边走边问:“你知道张建军,鲁革命的消息吗?”   
        
    王平犹豫了一阵,说:“他们一直没写信来,关于他们的传闻倒不少,就不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   
        
    陈国生凝视着地平线上的群山,喃喃说道:“真想他们呀!”伤还没完全好,陈国生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院,报了到后,也不耐烦等派车了,就沿着“胡志明小道”径奔连队而去。   
        
    举世闻名的“胡志明小道”其实不过是条土路,光秃秃的,汽车一过,灰尘满天。然而今天灰尘和刺鼻的汽油味对陈国生来说,不但不讨厌,还感到非常亲切。   
        
    他折了一根松树枝,东指西划,碰上麻雀在前面跳还追上去吓唬一下,汽车从身旁驶过,也顺手甩一下。   
        
    打听到了连部,陈国生以为走错了地方,那里只有几间茅草、树枝凑起来的房子,能否遮雨还是个问题。   
        
    一个少尉正巧向他走来,他忙追上去问:“请问这是X连吗?”   
        
    那少尉年龄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瘦小精悍,一双大眼睛总是不停地晃荡,显得十分机灵。他打量了一下陈国生,闭着眼想了会儿,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陈连长吧?”   
        
    陈国生一愣,“陈连长?啊,不错,真聪明!”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陈连长”,还不大适应。不过,心中却涌起一股得意之感,从今以后,自己就是连长了。从前别人管自己,现在轮到自己管别人,但一百多号人,心中没多大底。   
        
    那“机灵鬼”见没错了,也顾不上和陈国生说话,一溜烟地向后跑,嘴里大喊:“副连长,副连长,连长来了,连长来了!”   
        
    有人从一间草房里应了声:“在哪儿?”   
        
    天啦,多么熟悉的声音!陈国生犹如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阵酥软,日日夜夜萦绕在他脑海中的人要出现了,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嘴唇也急剧抖动起来,两眼直视那间房的暗暗的小门。   
        
    ……   
            
    出来了,她出来了,是她!   
        
    狂喜之下,陈国生反而镇定下来了,只静静地看着那个娇娜的身姿向自己走来。   
        
    黎芳出了门,问“机灵鬼”:“一排长,连长呢,在哪儿?”   
        
    “机灵鬼”急切地指了指陈国生,“在那儿,总算给咱们找了个有战斗经验的连长来,这回可好了。”   
        
    黎芳顾不上听他嘀咕什么,顾自往后拢了拢秀美的黑发,一双美目热情地奔向陈国生。   
        
    当她看到陈国生笑吟吟地看着她时,立时呆了,低低呻吟了声:“是你!”   
        
    陈国生拖着尚不灵活的右腿走到她面前,尽力压住自己的感情,伸出右手,强作平静地说:“我叫陈国生,能当上你们的连长,我感到非常荣幸。”   
        
    黎芳眼里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她回头对“机灵鬼”说:“一排长,你去拿瓶开水来。”   
        
    一排长应了声,小跑步走了。   
        
    黎芳见一排长走远了,才回头对陈国生笑了笑,“没想到两年不见,你还是老脾气。”   
        
    欢迎会上,陈国生草草地敷衍了两句,就以了解连里的工作为名,单独把黎芳找来,瞅瞅左右无人,才问:“两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   
        
    黎芳跌坐在椅子上,叹口气说:“我年纪小,又是女兵,管不住人,两年的代理连长难为死我了。最近只听说有个立过战功的中国人要到我们连当连长,没想到是你!”   
        
    陈国生搬过桌上的一挂香蕉,剥开一个边吃边说:“怎么,瞧不起?立功可是货真价实,我还挨了一弹片。”   
        
    黎芳一听,忙站起来有些紧张地连声问:“伤在哪儿?没事吧?现在还疼吗?”   
        
    陈国生拍了拍右腿,说:“腿只被弹片划了一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来,吃香蕉。”   
        
    他小时候最喜爱吃这玩意了,可惜只吃过两回,这是第三回。上次是在来越南时欢迎会上有,不多,没吃够,这回他是毫不客气地大啖之。   
        
    黎芳接过陈国生递过来的香蕉,顺手撂在桌子上,“给我看看。”她上前要掀陈国生的裤腿,陈国生忙闪开,嘴里填着香蕉,说话也有些含糊了,“别别,要让战士们看见了多不好,再说伤口还包着,也看不见,你还是介绍一下连里的情况吧。”   
        
    陈国生听完了汇报,肚子也胀饱了,不觉打了个饱嗝。   
        
    黎芳乐了,“瞧你,像个孩子似的。”   
        
    “对上司说话──嗝──客气点。”陈国生又打了个饱嗝。   
        
    黎芳强忍住笑了,说:“大连长同志,还是介绍一下你的战斗经历吧。”   
        
    陈国生一听,高兴了,指手划脚地大吹他的英雄事迹,如何英勇地和美机搏斗,如何被炸伤忍住剧痛坚持战斗──俨然一个高大的形象。   
        
        
    (十五)   
        
        
    陈国生一口气吹了半个多小时,黎芳托着下巴,听得出神,不住地啧啧称叹,等他讲完了,才有些遗憾地说:“我比你早结业两年,反而一仗没捞上,真晦气!”   
        
    “没打也好,要真打不把你吓死才怪。不瞒你说,那一仗,有两次差点把我吓昏。”他一瞄黎芳的脸,见她一脸困惑,忙说:“对不起,说溜嘴了。”   
        
    黎芳好奇了,“什么把你吓这么厉害,说给我听听。”   
        
    “不说不说,说了有损我的英雄形象。”   
        
    黎芳不满地噘起了小嘴,“说,我要你说。”   
        
    陈国生无奈,就详详细细地讲给了黎芳听,讲完了,偶一斜眼,见黎芳的脸色煞白,又大为得意,“换上你,怕早尿……嗯……吓趴下了。”   
        
    “那倒不一定,听营长说,敌人已经通过卫星、也可能是高空侦察机发现了吴化大铁桥,可能就在这几天要来轰炸了,到底谁英雄谁狗熊,战场上见!”   
        
    第二天中午,太阳把人晒得软绵绵的,浑身提不起一点劲来,值班的陈国生正迷迷糊糊时,耳机突然响了:“进入一等。”   
        
    陈国生醒来,开始没明白,一回味,“哟”地叫了声,爬起来抓起话筒大喊:“进入一等!”   
        
    “呜──”警报长鸣,在高炮阵地附近临时搭的棚子里休息的老战士纷纷钻出来,边披衣服边跑。黎芳和几个女战士也出来了,黎芳进入连指挥所时,还有一个扣子没扣上呢。   
        
    这是他们连的第一次战斗,一个个兴奋得不知昨办才好,动作都有些变形了,陈国生忙插了句:“大家别慌,权当是演习。”战士们才稍微镇定下来。   
        
    陈国生检查了一番各排的情况后回到了连指挥所,黎芳正和指挥班的战士们一起忙呢,他注意到她的手在不停地哆嗦,就笑着说:“副连长,今天天气可真够冷的啊。”   
        
    黎芳诧异地抬起头,一脸的迷茫。   
        
    “瞧你的手,冻得直打哆嗦。”   
        
    黎芳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国生得理不饶人,“这可不是英雄的应有表现。”   
        
    黎芳气恼地抬起头,刚要反击,陈国生已转过身,忙开了,只得把话吞进肚子里。   
        
    敌机共有六架,从三面呈扇形来袭,营的部署是一个连挡一面,剩下的一个连作预备队。陈国生接到命令后,忙到指挥班要来了敌机的数据,进行了一阵紧张的心算,就说:“咱们先打右路。”   
        
    黎芳急了,“营里叫咱们挡中路!”   
        
    “右路最先进入火力范围,中路最晚,我算了一下,时间来得及。”陈国生说完便下令各炮瞄准右路的飞在前面的那架飞机打,两个连十二门炮,集中打一架,“咚咚咚”两三个点射就把这架敌机打了个粉碎,引起了一片欢呼。这是该营第一次参加战斗,第一次击落敌机,大家劲都来了。   
        
    陈国生绷着脸,严密地注视着中路的两架敌机。按计算,不出所料,中路出现在火力范围内,他们连调转炮口立刻对准它们猛轰。敌机连冲了两次,均被密集的火力挡回,有架敌机着了急,屁股一抖,炸弹乱扔下来。落点离吴化铁桥甚远,不过却对各高炮部队的威胁不小,从营指挥所方向传来的一声爆炸声使陈国生的心紧缩了,赶紧呼叫,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联系中断!   
        
    陈国生立刻派人去营部查情况,几个电话员从各连指挥所冲出接线。   
        
    敌机第三次俯冲下来,陈国生见他的部下打了半天也没伤着人家一丝皮毛,不耐烦了,“副连长,副连长。”   
        
    黎芳连忙跑过来,“到!”   
        
    “你来指挥,我下去打。”   
        
    黎芳一愣,“不行吧。”   
        
    “有什么不行的?”   
        
    正在这时,有人喊:“连长,线接上了。”   
        
    陈国生顾不上再争,忙跑过去,一听,顿时哭笑不得,电话员把线接错了,预备连的连长在请示怎么办!他灵机一动,“盯住三连方向后面的那架敌机。”因为三连见一、二连打下了一架飞机,立功心切,集中火力猛打飞机,企图击落之,后面的僚机很可能乘隙而入。   
        
    那个连长应了声就摞下了话机,陈国生暗自好笑,对方也没问他是谁,就胡乱接受指挥。   
        
    黎芳在旁边瞧见了,大惑不解,“营里有什么命令?”   
        
    陈国生笑着说:“我当了一下营长。”   
        
    黎芳依旧没明白,不过战火正急,她也无暇追问。险情恰在这时发生了!三连方向的敌僚机乘三连火力集中于长机之时,冒死俯冲下来,扔下了一排炸弹。战士们全惊呼起来,铁桥若给炸毁了,他们就是把这六架敌机全打下来也交不了差!就在这危急时刻,预备连四连开火了,六门炮八挺高射机枪的密集火力裹住了敌机。   
        
    敌机由于飞行高度太低,立刻化成了一团火球,火球向前挣扎了几秒钟,一声巨响,化为烟尘,什么也没剩下。   
        
        
    余下四架敌机见势不妙,掉头溜之大吉。   
        
    战斗结束了,陈国生匆匆跑到江边,谢天谢地,铁桥巍然矗立,桥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似无数的钻石。   
        
    陈国生悬着的心放下了,回连指挥所的脚步格外轻松。黎芳正等着他,一见他来忙喊:“连长,团部来电话了。”   
        
    陈国生摆出男子汉的威严,“慌什么!”心里却暗骂电话员是怎么接的线。他尽量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拿起电话,一听,是团长在询问吴化大铁桥的情况。   
        
    陈国生顽皮劲上来了,“团长,没事,铁桥只洗了个澡。”   
        
    “你是谁?”   
        
    “报告团长,我是一连连长陈国生。”   
        
    “营长呢?”   
        
    “这是一连指挥所,营部情况不清楚。”   
        
    对方不作声了。   
        
    黎芳去一查,原来营指挥所被炸了个没影,营首长不知所终。陈国生嘀咕了一句:“天下的事怎么都这么巧,炸弹像会认指挥所似的。”   
        
    “嘀呤呤”,警报解除,开始了善后工作。陈国生忙完后,打算出去走走,正巧几个连长正吵吵嚷嚷地来了,其中四连连长的嗓门最大。   
        
    “你们说怪不怪,营指挥所被炸后,我去请示任务,不知是谁指示我打那架敌机,我刚做好准备,那架敌机就闯过来了,真神了!”   
        
    “怕是营长在天之灵在指挥吧。”   
        
    众人默然。   
        
    这时,一连指挥班的一个战士忍不住说:“那是我们连长,电话员接错了线。”   
    一个电话员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我是故意接错线的,我想就一连长有战斗经验。”   
        
    众人大惊,均大为佩服,大伙瞧见了陈国生,过来把他猛夸了一通。等众人散去,陈国生不免飘飘然,回头见黎芳在梳理她的秀发,发觉她还没有夸奖自己,心里老大不舒服,遂一步步挨到了她身边。黎芳故意装作没看见他,只不紧不忙地缠玩着她那乌黑的长发。   
        
    陈国生忍不住了,“你说说,本人这仗指挥得怎么样?”   
        
    黎芳没吱声。   
        
    陈国生自得地说:“至少也说得过去!”   
        
    黎芳一甩长发,颇不服气地说:“你别得意,我要在你的位置上,指挥得不会比你差!”   
        
    “关键就是你不在我这个位置上。”   
        
    “哼!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女的,我要是男的,早该是连长,用不了你在这儿瞎胡闹!”黎芳偏过头,一脸的委屈。   
        
    “那可就糟了,咱们怕就碰不到一起了。”   
        
    “去你的。”
(十六)   
        
    陈国生的机智果断得到了上级的赞赏,不但被记功一次,而且在新任营长来到之前,由陈国生暂时代理营长,指挥全营作战,同时亦被吸收为预备党员。   
        
    宣誓结束后,黎芳见陈国生并不十分高兴,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陈国生拍拍胸膛,“这么壮实的身体,还会生病。”   
        
    黎芳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把他过滤了一遍,“那……准是嫌我这个入党介绍人资历太浅,比你还小一岁,何况还是个女的,面子上过不去。”   
        
    陈国生“哧”地笑了,“瞧你猜哪儿去了,我巴不得你作我的入党介绍人,这样咱们的名字总一起出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最完美的一对。”   
        
    黎芳脸羞红了,头偏到一边,装作没听见。陈国生一回味,自己最后的一句话有些不对劲,脸不觉也红了,转念一想,你装作没听见,我就装不知道。他吱唔了两句,找了个理由,溜了。   
        
    路上,他也奇怪自己为啥不高兴,入党可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这时,几个中国军人叽叽喳喳地走过,他猛然明白,自己加入的是越南共产党,而不是中国共产党,按理都一样,都是共产党嘛!可就是有一个说不出来的疙瘩梗在心头。   
        
    正想得出神间,两团乌云从左右袭来,陈国生两眼一黑──后面有人捂住了陈国生的眼睛,还传来了一阵“嘻嘻”笑声。陈国生喊了一句:“蜀国大将,开什么玩笑?”   
        
    王平这才松开手,转到面前说:“你在想啥?这么着迷,要是有人想杀你,可太容易了。”   
        
    “没想什么,这里会有什么人想害我,我也没招惹谁,你啥时来的?”问完了,他马上后悔了,他来的目的就是找王平,刚才思想跑野马给忘记了。   
        
    “嘿,打了胜仗就忘了老朋友啦!”王平轻轻一拳擂在陈国生的后背,“没我们供吃,你们连屁也放不了一个!哎,你们击落的是什么型号的飞机?”   
        
    “两架雷公,有两架鬼怪,可惜跑了。”   
        
    “打下雷公也不容易,我们国家还没有像它那样性能优良的飞机呢。”   
        
    陈国生掏出一支烟,“给,抽支烟吧。”   
        
    王平给推掉了,“我不会,你啥时候学会的?”   
        
    “平时闲得没事,抽着玩,挨了几回呛,就会了。”   
        
    两人边走边聊,乐在其中,王平捡了一把石头,左右乱扔,并问:“你在越南还过得惯吧?”   
        
    “生活没什么问题,这儿山青水秀,四季如春,比湖北的天气强多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没小说看,差点快把人憋疯了,你有什么小说没有?救救急。”   
        
    “《红楼梦》?”   
        
    “早看十八遍了,没意思。”   
        
    “《水浒传》?”   
        
    “看过。”   
        
    “我手头上耐看的就这两本书,其它的书个个都是高大全,没啥人物,情节千篇一律,没啥看头。你不是订有报纸吗?”   
        
    “报纸更没意思,翻来覆去老那么几句话,不如不看。”   
        
    王平犹豫了阵,说:“那我尽量想想办法吧。”   
        
    他们谈得热火,不觉走了两里多路,陈国生忙说:“再往前走不得了,万一敌机来了,跑都来不及的。”   
        
    “你们太辛苦了。”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两人大笑。   
        
    鉴于敌人已发觉吴化大铁桥,且已发起一次突袭,以后肯定还会多次来袭,且不会再只六架敌机,一个营难以防范,上级决定增派两个营,以确保铁桥的安全。   
        
    陈国生得知消息后,大为高兴,尤其是得知两个营是从中国来的,更是兴奋,说不定还有他的同学在里面呢。他兴致勃勃地布置欢迎会场,这里插一手,那里帮一下。   
        
    黎芳和几个女战士忙于扎彩门,陈国生的脚不自觉地朝她们走去,黎芳见他来了,嗔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帮忙!”他不由分说,抱起一捆松枝、野花爬上来插,不料劲使大了,一个松枝插下去,把快搞好的彩门给压倒了!他忙跳下来,指望亡羊补牢,哪知扶得急,倒把彩门给抖散了半边。   
        
    黎芳哭笑不得,“你帮的是什么忙,快走快走!”   
        
    陈国生打算分辩两句,众女战士一拥齐上,连推带搡地把他给轰走了。   
        
    陈国生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正巧通讯员来报告两个营长来了,解了此困境,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袖口上挂了一个洞,就卷起来,看看无破绽,就去迎接客人。   
        
    两个营长和一位女翻译早等在临时营部,他的两个通讯员进进出出,端茶送水。屋里很暗,他一进屋,里面隐约三个人都站起身伸出手来。陈国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只手握一通,待眼睛适应了阴暗的光线,才看清两个营长一个矮胖,脸挺黑;一个长得比较英俊,两道剑眉颇引人注目。听他们介绍,一个姓郑,一个姓李,他刚要说上几句“热烈欢迎”之类的的话时,后面的翻译已抢上来叽哩咕噜地翻译成越语,陈国生听得出她的越语不十分熟练,未定如自己。他见三人都把自己视为越南人,有意开开玩笑,就拖了把椅子坐下,侧过耳,装出聚精会神地听女翻译的话,眼睛却打量着两个营长。   
        
    陈国生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开始介绍吴化大铁桥的防务及他们第一次战斗的概要。   
        
    女翻译看来是临时找的,根本不懂高射炮的术语,碰到术语就乱译一气,弄得两个营长稀里糊涂,陈国生恨不得捧腹大笑一场。他把目光投向女翻译,人不丑,脸保养得挺白,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衣,估计是经她又裁剪过的,寻常军衣不会有如此漂亮的样式。黎芳穿的衣服总是嫌肥大,老说战争一结束就自己做衣服,陈国生注意到女翻译和两个营长的右口袋都是鼓囊囊的,必是红宝书无疑了。   
        
    他见女翻译又梗住了,索性起身闪电般地从李营长的右上口袋掏出“鼓鼓”之物,果然是红宝书。翻了几面,里面的页子是崭新的,封面倒给磨起了毛,想来是经常囫囵掏进掏出,但很少翻看。   
        
    那个英俊的李营长正注意听女翻译的话,被陈国生搞了个措手不及,想伸手把书抢回来,又怕失礼,一时窘在那儿。陈国生见了窃笑不已,瞧那两人规规矩矩,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觉得格外好笑,他可从未受到过如此“礼遇”。他把书还给李营长,坐回来笑着说:“战争是残酷、激烈的,一本红宝书是吓不走美国人的,希望你们作好精神准备,炸弹不认人,红宝书可不是护身符,也希望你们作好牺牲的准备。”   
        
    女翻译听了此话,像受了很大污辱似地涨红了脸,不肯翻译。李营长不知何故,连声催促,她才不情愿地翻译了。郑营长听了没什么,李营长的脸立刻红了。   
        
    陈国生一向看不惯这一套,今天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也颇有些后悔。他在学校入不了党与此大有关系。他曾发誓不多嘴,可今天不知不觉中又违誓了,但幸好在越南,不是国内,一丝后悔很快就飞了,他站起来说:“去看看你们的阵地吧?”   
        
    两个营长点头同意,四人一起出去,等介绍阵地时,女翻译更是译得牛头不对马嘴。陈国生不耐烦了,索性改用汉语介绍──绝对不掺假的湖北土话!   
        
    两个营长陡然间没有发觉,他们的精力全在观察阵地上,生怕有遗漏,打起仗来遭受不应有的损失。女翻译可立即傻了,一句话也插不上,三个人谈得热火,把她给晾一边了。直到介绍完了,李营长才发觉女翻译给丢了,忙说:“等等,翻译还在后面呢。”他一时糊涂仍没意识到其实没翻译也可以,郑营长先明白了,“你、你……会说中国话?”   
        
    “废话,我是湖北孝感人,孝子董永的后代,能不会说中国话吗?”   
        
    李营长还在伸脖子找翻译,陈国生一把扯转他,“别看了,她有腿,会自己来!”   
        
    “不行不行,她要不来,咱们可怎么谈……你是中国人?”   
        
    “他还是你老乡呢!”   
        
    陈国生笑着说:“你们怎么找这么一个女翻译,要不是遇上我,岂不误事?”   
        
    李营长苦笑了一声,没作声,郑营长黑着脸说:“政治挂帅嘛!”   
        
    三人都不响了。   
        
    这时,一溜汽车从吴化大铁桥驶来,李营长忙说:“战士们来了!”   
        
    三人匆匆分开,陈国生小跑步地赶回组织欢迎,一时吴化江两岸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陈国生和他的越南部下整整齐齐地站在道路两旁,统一鼓掌,统一喊口号,煞是热闹。   
        
    等两个营进入阵地后,陈国生组织两国战士召开联欢会,唱歌跳舞,痛痛快快地玩了起来。陈国生在场下游了阵,见舞台上的几个“男中音”实在不怎么地,灵机一动,就抓住一个一连的战士问:“你们的连长呢?”   
        
    “她在值班。”   
        
    陈国生打算他去换她来唱支歌,她的歌声准能博得战士们的热烈掌声。不料,半路上警报响了,越南士兵训练有素,立即停止了各自的活动,奔向岗位。中国士兵初来乍到,不知出了何事,都愣在会场上,议论纷纷,陈国生赶到会场,找来两个营长,说:“快,进入一等。”   
        
    临告别时,陈国生恨恨地用湖北土话骂了句:“婊子养的,真会找时机!”   
        
   
      (十七)  
      
      
    敌人出动了20架F ─105 雷公式,12架F ─4 鬼怪式攻击机,外加4 架B ─52轰炸机。  
      
    看着著名的“空中堡垒”B ─52战略轰炸机的身影,陈国生啧啧称叹:“真他妈舍得花血本,连战略轰炸机也用上了。”  
      
    战斗一开始就异常紧张,尤其是B ─52轰炸机扔起炸弹来没完没了,简直是座炸弹仓库!铁桥是毫发无伤,可高炮部队立刻就有伤亡了,一个民兵连的连长可能是来报告伤亡情况,离营指挥所尚有十来米,一颗炸弹落在了他背后,当场给炸得粉身碎骨,一滴血还溅到了陈国生的脸上。因为不知道民兵连长要报告什么,正着急间,那个连的副连长又冲出烟尘向陈国生报告说担架不够用。  
      
    陈国生忙下令:“只抬重伤员下去,特别是快要死的!”  
      
    副连长应了声,匆匆带他的担架连钻进了炸弹片横飞的死海中。  
      
    陈国生一想,这些老兵油子的伤亡尚如此之大,那刚从中国来的两个营伤亡一定不会小,就趁敌机冲击的间隙叫通了电话,询问情况。  
      
    李营长沙哑着嗓子说:“伤亡不小。”  
      
    陈国生说:“一定要顶住!你们代表中国来,别丢中国人的脸!”  
      
    两营长同时激昂地说:“你放心!我们即使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保住铁桥!”  
      
    陈国生还想说两句,敌机又铺天盖地地向下俯冲而来,只得仓促说了句:“多保重。”便搁下了电话,又开始指挥战斗。尽管三个营没有统一的上级,但郑、李二人尊重陈国生的意见,三个营简直像一个营,指哪儿打哪儿,协同得非常默契,一架又一架敌机化为火球摔了下来。  
      
    突然,一架敌机的残骸掠过了陈国生的营指挥所,一下把屋顶给掀翻了,一截木头重重地落下来砸中了他的头顶,脑袋当即一闷,险些昏倒。幸好身体强壮,平日练头撞沙袋也不少,硬挺过去了,就蹲在乱木堆中坚持指挥战斗。  
      
    指挥排的战士劝他走,说这里不安全,他随口说:“线都没断,还能指挥,那么多同志都牺牲了,死个我也算不得什么!”  
      
    指挥排的战士无奈,只好随他一起蹲在废墟中协助指挥。  
      
    “黎连长负伤。”  
      
    一连的报告吓了他一大跳,一面命令一排长接替指挥,一面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问:“伤势怎样?”  
      
    “昏过去了,流了很多血。”  
      
    陈国生眼前就是一黑,他一屁股坐在地下,心乱如麻,真恨不得立刻扔掉话筒,到黎芳身边去。可军情紧张,敌机还在头顶上“哼哼”,不容他多想,不容他多问。  
      
    陈国生机械地念叨着飞机的方向、距离、高度、速度,脑袋里塞满了黎芳受伤这件事,他仿佛看见黎芳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脸被痛楚折磨得变了形,在辗转呻吟,抬担架的民兵不管她的死活拚命往救护所跑,她在剧烈的颠簸中痛苦地挣扎……  
      
    敌机一点也不理解陈国生此刻的心情,硬缠着不走,且一次比一次冲得更猛烈,大有不炸垮铁桥誓不回师之势。陈国生咬着牙,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沉着指挥部队向敌机射出了一支支死亡之箭。  
      
    接连十五架敌机被击落击伤后,恶战方告结束。陈国生迫不及待地跑出“营指挥所”,绕过密集的弹坑,匆匆跑到一连。一连的连指挥所也塌了,几星火苗在跳动,他双眼焦灼地四处游移着寻找黎芳。  
      
    一个女战士从他身边经过时,发现了他的呆样,不觉窃笑起来,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头缠绷带的人。  
      
    陈国生不理会身后战士的笑声,奔到那人的面前一瞅,果然是黎芳。她正趴在岩石上写什么,脸色很苍白,漂亮的披肩发束成马尾在肩上跳动,头上裹着一圈洁白的绷带,在右额头处有块铜钱大的血迹,但精神还不错。  
      
    陈国生松了口气,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笔。  
      
    “你负了伤,该歇一歇。”说完,不等人家回答就连拖带拽地把她弄下了阵地,推进了她住的小草屋。陈国生力大,黎芳却不过,喊什么陈国生也不听,被他一路弄进屋子,不由连连跺脚。“你这是干什么,瞧战士们都在笑话我们呢。”  
      
    “不打紧、不打紧,刚才听说你负了伤,流了很多血,可把我吓死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这才发觉手上也是一手汗,“我死七回、八回没什么,你要死了,可就成大问题了。”  
      
    黎芳把脸偏到了一边,“你在说些什么!”  
      
    “好、好,我不说了。”他捏起笔打算干她没干完的事,黎芳见他不响了,转过头一看陈国生,忙过来夺笔。陈国生劲大,躲得也快,黎芳没抢着,索性不抢了,抢白着说:“就你那几个歪字还能见人,快,给我。”  
      
    “我的字写得是不好看,可写慢点还看得过去。”  
      
    “也不行,别人一看你的字,要以为是我写的,岂不糟糕!”  
      
    陈国生讪讪地把笔还给黎芳,他无论是越文、还是中文,都写得不好看,按他以前老师的话,像小学生写的。直到现在,他才后悔小学没注意写字,只迷惑于取得的好成绩,“只要能得100 分,字写得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这回知道有关系也晚了。  
      
    黎芳写完了,见陈国生还站在门口怄气,就笑着说:“生我的气呀?别人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这人就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陈国生又高兴了,“你这样看我,那别人怎么说我也不管了。”他乐颠颠地去找李营长探讨这次战斗的经验教训了。  
      
    李营长的白脸被硝烟熏成了一个大花脸,陈国生差点认不出来了。  
      
    “伙计,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啊?”  
      
    “你也强不了多少。”  
      
    李营长端过一盆水,“咱们来洗洗吧。”  
      
    二人洗完脸就围着阵地“视察”,李营长不无钦佩地说:“你真有先见之明,咱们一来,就督促咱们把炮车推入阵地,不然怎么也来不及。”  
      
    陈国生笑了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倒奇怪敌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李营长摇了摇头,“我看敌人的消息并不灵通,要是上次敌人出动这么多飞机来炸,你们一个营怎么也抵挡不住。”  
      
    “不不,咱们都知道吴化铁桥的重要性,可外人就不同了,有谁会知道这座平平常常的铁桥会是条战略公路的枢纽?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座民用桥呢!敌人虽然通过侦察机或者是卫星发现了铁桥,可不一定知道它的重要性。第一次出动六架纯粹是试探,用意无非是摸摸底细。”  
      
    陈国生谈得高兴,不留神一脚踏空跌进了一个弹坑里,李营长忙把他扯了起来。陈国生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瞧铁桥,顿时吓了一跳!  
      
    这个弹坑离铁桥只有四、五十米远,近在咫尺!  
      
    “像这样甩炸弹,总会有颗炸弹高兴高兴,吻上铁桥一下,可不就完了。”  
      
    “哪会有这么好的运气!除非炸弹长了眼睛,这颗炸弹的运气算顶不错了,你看其它炸弹离这儿少说也有里把路,你还是说说敌人上次会摸出了什么底细。”  
      
    “他们不可能摸出什么底细,我想这次一下来了三十六架,还有战略轰炸机,说不定就是你们招惹来的。”  
      
    李营长睁大了双眼,“我们?”  
      
    “对!你看小小的铁桥竟要三个高炮营,还要调一个导弹营,傻瓜也明白了这铁桥是何等地重要了,赶紧趁你们刚来立足未稳,导弹营还没有抵达之际,快炸!以后想炸就难了。”  
      
    “难怪敌人如此舍得出血本。”李营长信服了陈国生的分析。  
      
    两人走了一程,李营长猛然说:“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河内上空的敌机使用了一种新式武器,专打雷达,而且百发百中。我们马上要换用‘五七’高炮,装配有炮瞄雷达,要及早作好准备。”  
      
    “听是听说了,我也搞不懂是什么武器。”  
      
    李营长沉吟了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会不会是‘百舌鸟’导弹?我在北京曾阅读过介绍‘百舌鸟’导弹的书,对,一定是它!”  
      
    “‘百舌鸟’导弹?”陈国生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给我介绍一下吧。”  
      
    李营长便给陈国生详细地介绍了“百舌鸟”导弹的性能,陈国生听得入迷,不留神被一棵炸倒了的香蕉树绊了一下,险些又跌了一跤。两人索性找了棵被炸断了的碗口粗的松树,坐下谈。  
      
    陈国生听李营长介绍完,思索了会儿,就问:“如果两台雷达挨着,譬如说就四、五十米之隔,同时或交替开机,指向同一个目标,导弹会打哪一台雷达?”  
      
    李营长一愣,“是啊,会打哪一台?”  
      
    陈国生笑着说:“美国人万一对我们也使用‘百舌鸟’导弹,就用此法。”  
      
    “灵不灵?”  
      
    “试一试,总比束手无策好。”
(十八)   
        
    鉴于陈国生在地空大战中表现出色,遂被正式任命为高炮营营长,一下升了两级。   
        
    陈国生买了两瓶酒,又弄了盘花生米,请来王平、李营长、郑营长,以示庆祝。   
        
    王平喝了一小杯酒,就怎么劝也不喝了,“明天我还要开车回国,喝醉了要出事的。”   
        
    陈国生硬把酒往他杯中倒,一边说:“你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更别说在一起喝酒,这次碰巧了,再喝一杯吧,这么两小杯酒,哪会喝醉人?”   
        
    王平坚辞不受,“现在还在打仗呢,说不定哪会儿敌机就来了,万一喝醉了,岂不误事?这样吧,我向你发誓,等把美国人打走后,咱们痛痛快快喝顿酒,一醉方休,怎么样?”   
        
    “你可不准反悔。”二人击掌起誓,陈国生这才放过了他。   
        
    晚上两人在一起睡觉,陈国生因刚才喝酒喝多了,浑身躁热,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他马上发觉王平也没有睡着,就重重地把他扯起来说:“现在还早,说两句话再睡。”   
        
    王平笑着坐起,说:“我想你也没睡着,就等你先说。”   
        
    陈国生轻轻一拳擂在王平的腿上,说:“别人都说你老实,我看你一点也不老实!哎,你给我搞到什么小说没有?”   
        
    “刚才你扯我喝酒,我光想方设法溜掉,险些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搞到了两篇手抄小说。”   
        
    陈国生一听大喜,抓住王平的双肩只摇晃,“什么小说,快拿出来!”   
        
    王平直叫苦,“你轻点,快把我摇散架了。”   
        
    陈国生松开他,连声问:“什么小说?你先介绍一下主要内容。”   
        
    王平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别忙,书我是借人家的,没带过来,别人也不准我拿走。”   
        
    陈国生有些泄气了,“没书你叫什么真,拿我开心啦。”   
        
    “谁敢拿你开心?!这两本书,一本是《虹桥公墓》,一本是《艰苦破案记》,我正在抓紧时间抄,抄完了就给你带来,让你开开荤。”   
        
    “可要快些!那你先介绍一下两篇小说的故事梗概吧。”   
        
    “好吧,一篇是讲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她们长得很像,一个是公安干警,一个是特务,故事由此发生;另一篇是讲一个侦察员同一个女特务的恋爱故事。”   
        
    “那你先讲后一篇吧,有意思,公安人员与特务谈恋爱。”   
        
    “故事发生在1950年的一个晴朗的早上,一艘轮船在海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报告给南京公安厅长……   
        
    “……乔振山向棺材上望去,黑黝黝的棺材上只燃着一根蜡烛,蜡烛上的火苗突突地闪,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糁人。他向前迈了一步,棺材内传来了‘卡嗒’一声极清晰的声响……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突然,棺材盖一下凌空飞起,里面站出一个丈高的毛人来!乔振山虽是个侦察员,但也从未见过如此高的怪物,一时发慌便拔出枪‘砰砰’打了两枪,随着枪响立刻跳下台阶向大门跑去……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乔振山一下摔了一个嘴啃泥,还没等他爬起来,从旁边冲出了几个人死死地按住了他……”   
        
    “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我就抄这儿来了。”王平慢腾腾地说。   
        
    这下可把陈国生急坏了,他孩子般地直哼哼,要王平往下讲,但王平就是不说,“后面的我没有看,怎么讲?”   
        
    陈国生无可奈何,“你可要抓紧时间,下回一定要带来。”   
        
    两人又开始聊别的,陈国生问他在运输连里混得怎么样,王平叹口气说:“还算可以。”   
        
    “出了什么事?”   
        
    “我成了落后典型了。”   
        
    “为什么?”   
        
    “上级要我写批斗的文章,我写不出来。”   
        
    “唉,写不出来就不写吧,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王平不响了,人往被子里一钻,手不觉碰到了陈国生腿上的伤疤,问道:“这是你打第一仗时受的伤吧?”   
        
    “是的,不过现在全好了,一点也不碍事。”   
        
    “你们太危险了。”   
        
    “是啊,”陈国生抱着膝盖说,“我们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不过,我死了,光杆一个,没什么。我惟一的要求是希望能把我的骨灰盒安放在母校,立块牌子,写着‘此处安眠着我校的一位优秀学生’,你们在每年的清明节能去看看我就够了。你、我,还有鲁革命、张建军四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拜托了。万一找不到尸体,拿件我穿过的衣服烧了也可以。”   
        
    王平默默无言,好久才说:“如果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你可以开着汽车到处跑,敌机一来还有机会躲避,我可只有干坐着挨炸的份了,你要死了,我可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战场上什么都说不准,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奉养父母,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拉扯大,可是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只要我活着,一定把你的父母当我的父母供养。”   
        
    “这倒不必麻烦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帮一下我小妹小燕,能让她成才,我这个做哥哥的死也情愿了。”   
        
    “这个……我尽力而为吧。”陈国生看了一下夜光表,忙说:“十二点了,该睡觉了。   
        
        
    (十九)   
        
        
    敌人连日轰炸五水县城,给县城的防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郑营长的那个高炮营被抽到五水,阵地由陈国生营的两个连接替,其中有黎芳连。   
        
    陈国生赶来时,他的部下正在推高射炮,黎芳头上还裹着绷带,站着一块石头上不停地吆喝,指挥大伙推炮。陈国生悄悄地站在她后面,倾听她那迷人的娇喝。有门炮给陷住了,十几个战士围在四周拼命地推,可就是推不上去,黎芳急了,跳下石头也去帮着推。   
        
    陈国生见了,微微一笑,束紧皮带,往巴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走了上去,笑着敲敲黎芳,示意她过来。黎芳见是陈国生,嫣然一笑,无力地下来坐到一块石头上喘粗气。陈国生补上了她的位,对战士们吼道:“我喊一、二、三,大家一齐用力,一、二、起──”   
        
    陈国生一咬牙,大约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炮车抖了一下,就乖乖地上来了。陈国生松开手,由战士们继续推,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来到黎芳身边,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女同志还是不行吧。”   
        
    “那是我受了伤,身子虚,否则,我不会比你差。”   
        
    “还强嘴!真是虎死不倒架。”陈国生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悄悄塞在黎芳手中,“擦擦脸吧,手帕是刚买的,瞧你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的。走,咱们到那个林子去谈谈。”   
        
    二人走进林子,黎芳掏出一方圆镜,对镜一照,笑了笑,就用手帕小心地擦试。陈国生等她干完了,就关切地问:“额头上的伤好了没有?”   
        
    “快好了,就是要留个伤疤。”黎芳有些委屈地说,显得挺不高兴。   
        
    “战场本来就不是女人呆的地方……”陈国生见黎芳虎起了脸,忙改口道,“你哥哥给你来信了没有?”   
        
    黎芳忧伤地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一个和他一起到南方去的战友昨天回来了,可就是没有时间去打听。”   
        
    “这好办,你悄悄去,我来替你干,有人问你,就说你生了病。”   
        
    “行吗?”黎芳胆怯地问。   
        
    “没问题,我是老一连连长,万一敌机来了,让你的副连长干就行了,放心去吧!我是营长,有权暂时批你假。”   
        
    黎芳想想有道理,就高兴起来了,“我可去了?”   
        
    “去吧!”   
        
    黎芳哼着小曲,边舞边跑下了山。陈国生看她的背影消失了,才回过头指挥一连进入阵地。等炮车安好,战士们都围在陈国生周围说说笑笑,陈国生待他们的笑声停止,就说:“这几天晚上大家别睡太死了,敌机很可能要来偷袭。”   
        
    “放心吧,营长,就那几架破飞机,他们来几架,咱们打几架。”   
        
    “是吗,牛皮可别吹太早了。”陈国生笑了笑,回营部了。   
        
    天快黑时,黎芳回来了,这时,陈国生正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黎芳蹑手蹑脚地进屋,打算吓他一吓,不料刚一挪步,陈国生就发觉了,他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带着浓厚的睡意问:“谁呀?”   
        
    “是我。”   
        
    “你是谁?”   
        
    “连我也听不出来?”   
        
    “黎芳!”陈国生立刻跳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还早?我怕你睡迷糊了。”   
        
    陈国生一瞧天色,晚霞正在炫耀自己的风采呢,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睡过去了!打听到你哥哥的消息了没有?”   
        
    “打听到了!我这就是特意来告诉你的,我哥哥很好,美国人可把他恨透了,对他的游击队扫荡频繁,驻地一天要转移三四次,根本没时间写信,写了信也送不来,那个战友是断了条腿才回来的。”   
        
    “是吗,我该怎么祝贺你呢!”   
        
    黎芳突然脸一红,“你吗,以后少贫嘴就行了。”说完就“咯咯”笑着往外跑。   
        
    陈国生此刻的心情像六月里喝了雪水一样舒服,正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时,外面有人喊:“营长,李营长来了。”   
        
    陈国生这才醒悟,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布置雷达。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空上只抹有几缕淡云,群星璀璨,夜幕中突然钻出了十几架飞机迅疾地扑向吴化大铁桥。铁桥周围静悄悄的,黑沉沉的,仿佛一切都睡熟了。且慢!就在敌机俯冲到一定高度时,黑沉的群山突然发怒了,随着一阵糁人的“嗖嗖”声,成百上千发炮弹扑向了飞贼,立刻就有两架飞机被击中了,化为熊熊的火光,吐出两朵小花,然后冉冉地向地面坠落。   
        
    敌机群并不爬高,从十架飞机的肚皮下闪过十几道火花,导弹如流星般扑向了自己盯好的猎物,高射炮突然沉寂了。敌机群以为得计,依然大摇大摆地往里闯。   

    山下又腾起一道火光,一声爆竹般的脆响中,又一架飞机栽了下来。敌机群并不慌张,又是几发导弹射下来,于是导弹部队也不响了。   
        
    就在敌机快要进入最佳攻击位置时,群山摇动了,高炮部队、导弹部队一齐开火,敌机群猝不及防,五架敌机相继化为火球,撒出了五朵“金花”,余者拖着黑烟仓惶逃遁。是役击落敌机八架,高炮击落五架。   
        
    陈国生从营指挥所一出来,立刻就被战士们围上了,“营长可真料事如神,说来敌机就真来了。”……陈国生推开周围的战士,连声说:“诸位,诸位,让开些,庆功会上大家想怎么乐就怎么乐,营长还有事。”   
        
    他急于了解炮瞄雷达的损失情况,回营部时,李营长和导弹营的营长,还有那个讨厌的俄国大鼻子顾问也在。见他进来,众人一齐站了起来,越语、汉语、俄语全向陈国生扑来,陈国生听不懂俄语,但他明白,肯定是称赞的话。   
        
    陈国生忙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问:“雷达损失了几台?”   
        
    一了解,两雷达交替开机的办法真灵,只有导弹部队因开机时间太长挨了“百舌鸟”导弹的炸,其余皆平安无事。   
        
    李营长拉着陈国生的手说:“不出所料,导弹都打在两台雷达之间。”   
        
    防空导弹是半主动式的,雷达被摧毁实属无奈,可陈国生仍不满意,“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是太危险了。上级也下了通告,神秘之物确是‘百舌鸟’导弹,明日召集雷达兵介绍这种导弹的性能,让大家想想别的办法,同时我打算派人到兄弟部队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付它的。”   
        
    陈国生因此战有功,遂代理混成团副团长,但正团长无人,其实两个高炮营,一个导弹营实际上归陈国生指挥了。   
        
    “百舌鸟”导弹迅速在越南的地空大战中得到了广泛使用,各雷达被迫普遍缩短了开机时间。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与“百舌鸟”的争斗中,雷达兵们也发明了许多对付它的办法。第一种是关掉高压,“百舌鸟”导弹失去电波引导,一般从雷达右侧10米处掠过;第二种是不关高压,当发觉“百舌鸟”导弹来袭时,猛摇手轮,使天线转个90度,导弹被引向一边爆炸,然后雷达手又迅速把天线转回原方向,杀个回马枪,对准敌机,高炮同步跟踪,通常两三个点射就能把它打得粉碎。这些办法也很快得到推广,打掉了“百舌鸟”导弹的凶焰。
陈国生满意地看着这几天的战报,正摇二郎腿之时,下面传来了战士的欢喊:“弹药来了!弹药来了!”   
        
    陈国生忙跳了起来,扯好衣服,扣上风纪扣,就三步两下赶了下去。   
        
    果然,一辆辆满载炮弹的汽车从中国方向开来,安全地驶过了铁桥。陈国生带战士迫不及待地迎到了路边,等候卸车。第一辆车开到“停车场”,刚停下,陈国生就跑上前一把拽开了车门,王平在里面!   
        
    王平跳下车,从书包中拿出了两个笔记本,“给,这是《艰苦破案记》,这是《虹桥公墓》,只抄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恐怕得几个月,它主人出差去了,把《虹桥公墓》带走了,说是要打发时间。”   
        
    “这家伙真该挨刀!”陈国生欣喜地翻开《艰苦破案记》,他急于了解乔振山的命运,当他看到他原来是被兄弟公安局抓住了,才松了一口气,把笔记本合上了,“太好了,怎么谢谢你呢?”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谢不谢的。”   
        
    “走,到营部去聊一聊。”   
        
    路上,王平问:“为什么雷达器材需求量这么大?”   
        
    陈国生笑了笑,“美国人发明了一种专打雷达的‘百舌鸟’导弹,可把我们整苦了。”   
        
    王平担心地问:“损失很大?”   
        
    “还好,我们事先作好了准备,敌人反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击落了八架。”   
        
    “真了不起!听说导弹部队有个俄国佬?”   
        
    陈国生点点头,“还是他们的导弹行!一发射,准有收获,我们的高射炮劈里啪啦打半天,平均千余发炮弹才能击落一架敌机。”   
        
    “他们的技术先进,没什么了不起。”   
        
    “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百舌鸟’导弹,有最先进的防空导弹,有最先进的飞机,就好了。”   
        
    “有什么好的,你们岂不就打不成仗了?”   
        
    两人相视大笑。   
        
        
    (二十)   
        
        
    陈国生和王平坐在吴化江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头顶一株大毛竹撑开华盖,洒下点点阳光,饶是如此,他二人仍把脚泡在清凉的水中,享受着世上最轻柔的抚摸。   
        
    陈国生不解地问王平:“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小燕弄到城里读书,就在你那儿不挺好的?”   
        
    “我们山沟里教学质量太差,老师连一平方丈等于多少平方寸都搞不清!”   
        
    “不可能吧!”陈国生拣起一块扁扁平平的石块,打了一个漂,直飞向对岸,留下一串十来个漩涡,水波一层层向外扩散。   
        
    “怎么不可能?”王平低头到处寻觅扁平的石块,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曾和我的数学老师就这个问题大争了一场,我说一平方丈等于10000 平方寸,老师愣说等于100 ,当时我都被争哭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国生大为惊异,“可能是老师一时糊涂吧?”   
        
    “也许,后来他也认了错,不过这也够说明问题了。”   
        
    陈国生知道王平从不说假话,也不再深究了,又问:“那你是怎么考上来我们学校的?”   
        
    王平一时找不到合手的石头,就生气地扔了一块小石头,溅起了一股水花,惊得两只水鸟“扑楞楞”飞向了天空,“我吗,纯属机缘,有位老教授被打成了右派,被送到我们山沟,正巧住在我家。”   
        
    陈国生吓了一跳,“右派分子?反革命?”   
        
    “别害怕,他是抓阉右派。”   
        
    陈国生更奇怪了,眼睛瞪得溜圆,“抓阉右派!”   
        
    王平点点头,“他们单位里指派了五个右派名额,七找八寻弄了四个,还剩一个怎么也找不出来,就只好抓阉,结果把老教授抓住了。”   
        
    “真荒唐!”陈国生叹了口气。   
        
    “老教授挺喜欢我的,队里见他年老,啥事也不让做,他闲得无事,就教我念书,没有他我怎么也上不了军校。”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我走时,听说他已平反了,已回去了,但这样找右派,我怎么也想不通。”   
        
    “别那么死脑筋了,我们才建国二十来年,哪会十全十美?记得曾经搞吃饭不要钱,看戏不要钱,搭车不要钱,等等,结果到了61年就只有吃萝卜叶了。”   
        
    陈国生把头枕在手臂上,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地躺下了,神往地说:“那可真是难忘的时候,我跑了好多地方,延安、井冈山、北京,爬雪山过草地……”   
        
    王平依葫芦画瓢也躺下,羡慕地说:“你真幸福!”   
        
    “那时可没想到隔了不到三年就闹没饭吃了,幸好咱们学校有试验田,种了不少萝卜,我们住宿生就天天吃萝卜……”   
        
    “你们城里人不是有口粮吗?”   
        
    “瞎,我们都献出去支援比我们更困难的地区去了,咱们孝感车站曾堆满了粮食,满眼都是,而且没有人看守。饥荒最严重的几天,大家虽然都没吃了,却楞没人去动一粒,听说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全校上下有一个多月没见一粒米,全靠吃萝卜过日,萝卜吃完了,就吃萝卜叶,谁也不怨谁,硬给挺过去了,全校没饿死一个人。”   
        
    “那时,你们也很苦吧!”   
        
    “现在回想起来,倒挺好玩的。吃萝卜爱放屁,弄得满校园都是萝卜臭味,我一天至少放三个屁。”   
        
    “哈哈”,王平大笑了起来。   
        
    “有几个女生受不了,咱们男生就组织起来满处抓麻雀,煮肉汤给她们喝。我的弹弓打得准,每天都能提十几只回来。不过那时麻雀也瘦得厉害,煮了二三十只,也不大见肉味。要在旧社会,保准饿孚遍野了,只要共产党、毛主席在,一切都会好的。再说如果所有的东西都给安排得顺顺当当的,还要咱们干什么!”   
        
    王平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哈欠,说:“大尉同志,我听你的,回去好好干。”他又轻踢了一下陈国生的腰眼,“起来走走吧,要睡过去了就麻烦了。”   
        
    陈国生穿好鞋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笑着说:“吴化江两岸山青水秀的,是该好好逛逛了。”   
        
    两人走了一程,觉得无趣,王平指了指水面上悠然自在飘浮的几只水鸟说:“现在有枪的话,打两只该多痛快!你不是带有手枪吗,借给我玩一玩。”   
        
    陈国生摇了摇头,“别胡来,水鸟也是生灵,瞧它们多可爱,为什么要伤害它们呢,它们说不定还有小鸟在嗷嗷待哺呢。”   
        
    王平笑得喘不过气来,“真看不出来,革命军人竟有菩萨心肠。”   
        
    陈国生给笑得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就勾腰捡起两块石头递给王平一块,指着前方大约二十米远的一株细竹说:“咱们打竹子玩,你先打。”   
        
    王平瞄准了,一石头打去,歪了两寸。   
        
    陈国生笑了笑,顺手飞出石头,“叭”,竹子被拦腰打断。   
        
    王平说:“竹子也是生灵,你怎么不可怜可怜它?”   
        
    陈国生正想说什么,陡然间警报大作,忙说:“你快回去领战士们进防空洞,我不能送你了,多保重。”说完就匆匆返回了战斗岗位。   
        
    敌人由于重点轰炸难以得手,就改变了战术,两架、六架、十二架,天天来,昼夜不息,偶尔来二十多架突然袭击,吴化铁桥上空一天到晚就没停过炮声。部队疲劳不说,交通亦严重受阻,大批车辆堵在吴化铁桥两岸,就连陈国生的高炮营也开始“吃不饱”了,不得不注意节省炮弹。   
        
    情况严重!作为最高指挥官的陈国生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担子之沉,他左思右想决定把李营长、导弹营的营长及手下的几个连长召集起来,“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大家共同想办法。   
        
    大家一坐在椅子上,就呵欠连天,黎芳秀美的凤眼也围了一圈黑线,李营长的眼熬得通红。一个连长抱怨道:“这几天可把人累坏了,再像这样下去,谁也受不了,现在战士们的吃、喝、拉、撒、睡全在炮位上,病号成倍增加。”   
        
    也有的说:“轮班换也不顶多大事,炮声一响,有谁还躺得住?”   
        
    陈国生点上了一支烟,抽了两口,静听大家的抱怨,眼角却悄悄地瞅黎芳,见她明显不高兴,手在鼻孔前扇了两下缭绕的烟雾,就忙揿熄烟,冲她微微一笑。这时大伙也静下来了,陈国生也静下心,也来不及看黎芳的反应了,就说:“同志们,这一阶段咱们的确打得很苦,不过,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大家只看到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其实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有意停了一下,观察着大家的反应,见他们都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下,就笑着说:“敌人连续二十多天的疲劳战术,得到了什么直接效果?仅仅是每天损失两架飞机而已,铁桥毫发无损。敌人的企图是想把我们拖疲劳,再以重兵突袭,但每次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像这样损失下去,什么直接效果也看不到,敌人恐怕也是心痛得要死。也许大家要说敌人的战术阻塞了铁桥的交通,但敌人在5000米的高度是发现不了的,除非他们有间谍。战场上常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敌人最困难的时候,谁顶得住,胜利就属于谁。因此我希望大家努一把劲,一定要顶住!”   
        
    陈国生用越语讲了后,又用汉语讲给李营长听,他充当了义务翻译员的角色,李营长的意见他翻译给大家听,大家谈话,他又翻译给李营长听。   
        
    待大家议论够了,陈国生略略犹豫了一阵子,就全盘将自己几个月来考虑的吴化大铁桥的守卫方案推出,由大家讨论,陈国生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以一种能吸引电磁波的特殊涂料抹在吴化铁桥上,使敌机不便于发现目标,另以三角铁在附近设一假桥,以假乱真,让敌人轰炸假桥而保全真桥。   
        
    陈国生在此加了句:“听李营长说,三角铁极能反射电磁波,伪作铁桥,不易发觉。”   
        
    李营长听陈国生用汉语讲了一遍,略露难色地说:“这种涂料只是听说而已,越南有没有我不清楚。”   
        
    陈国生满怀信心地说:“苏联、中国有,想必越南也一定有!我考虑这两种材料万一弄不到,还有中策。”   
        
    陈国生的中策是,在铁桥附近另修一竹桥,保证汽车的畅通,而以铁桥诱敌机轰炸,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但此法耗费人力物力,故为中策。   
        
    陈国生讲完中策后,喝了一口茶说:“铁桥虽好,但难保,竹桥不易为敌机发觉,安全实用,就是万一炸坏了,也好修。下策是死守铁桥,此法不但限制了我大量防空力量,而且保不保得住还要看老天保佑,敌人如此每天没完没了地扔炸弹,总有一天会碰上的。更重要的是,铁桥目标显著,敌机轰炸方便,目前的情形大家也清楚,有桥等于无桥,大量车辆阻于吴化铁桥,汽车损失一天比一天多,故此法实乃下策!”
(二十一)   
        
    陈国生的上、中、下三策引起了激烈争论,导弹营营长认为陈国生多管闲事,上、中策应由上级考虑,他的考虑只能作为个人建议;李营长是外人,不便多嘴;而陈国生的手下连长也认为修竹桥是上级的事,他们只应考虑如何保住铁桥;只黎芳勉强表示同意。最后,陈国生的建议以报告的形式,由黎芳和他两人签名,提交给上级。   
        
    这天陈国生休息,因为是白天,翻了几回身仍无睡意。他索性坐起来,捡起那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越文版《大越史略》,没看几天,心就悄悄飞了……   
        
    他想起了前天晚上快入睡时,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这是他的高中老师在课间闲聊时讲给他听的。今天记忆这个故事的脑细胞又活跃起来,并积极窜动其它脑细胞兴奋──马克思能向燕妮表达这个……这个爱情,自己为什么不能向黎芳表达呢?爱情虽说好像不是无产阶级的东西,没听说过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谈过恋爱,但也没明确说是资产阶级的产物,既然革命导师都有过恋爱,总归不是什么坏东西吧!自己不妨试一试。   
        
    想到这儿,他的兴奋加剧了,浑身的劲也来了,不过脚过门槛,他又犹豫了,该怎么向黎芳表示自己的……爱情?总不能也学马克思拿面镜子充像片吓唬人家,步人后尘,非大丈夫行为也!可自己该怎么做呢,没人告诉过他,也不好向谁请教……他急得在屋里团团打磨转,踱了三圈,另一个问题又蹦上心头,黎芳爱不爱自己?他索性坐下来,把他和黎芳的交往经过从头到尾过滤一遍,觉得似乎有点那个意思,但究竟算不算那个……爱情,也无十分把握,万一黎芳对谁都这样热情,自己冒冒失失地去表达,会不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问题麻烦了,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在屋里左思右想,终于给他憋出了一个鬼主意:拿《大越史略》去佯作问不懂之处,瞅个机会,开门见山地表达。同意,自然好,万一不同意就说自己说溜了嘴,本来是说我爱你的国家,这不就掩饰过去了!   
        
    陈国生想到这,就再也坐不住了,脸上荡漾着含羞的笑,他立刻拿起那本《大越史略》去找黎芳。路上他得意洋洋地想,自己的脑袋还是怪好用的,这么难的问题,竟给他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黎芳在连指挥所值班,陈国生进去时,她正和指挥班的两个女兵聊天。见他进来了,两个女兵以为陈国生要和连长谈工作,就自动回避了。陈国生暗自高兴,环境良好,得抓住机会!   
        
    黎芳也以为陈国生是来谈工作的,就掏出笔,翻开了笔记本,并问:“营长,有什么指示?   
        
    陈国生心中有鬼,说话也结巴起来:“啊……啊,我嘛……没啥事,有……有两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黎芳合上了笔记本,调皮的大眼睛盯上了陈国生,“哟,营长大人,有什么问题向小女子请教呀?   
        
    陈国生略为平静了一下,低下头,翻到叠好的一页说:“有几个单词我看不懂。”   
        
    黎芳接过《大越史略》,见书已卷边了,就问:“这本书你看了好多遍吧?”   
        
    “是,是。”   
        
    她又随口问:“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问?”   
        
    本来是句无心的话,但陈国生猝不及防,竟给问住了,他干脆闭口不答了.   
        
    黎芳没留意今天陈国生的表情不正常,仍认真地给陈国生讲解了这几个词的意思。   
        
    黎芳讲到最后一个词了,陈国生的心“怦怦”剧跳起来,他狠狠心,不断给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当敢想敢做,说!待黎芳的话音一落,陈国生红着脸,眼睛盯着书,吃力地说:“我……我……爱你……”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喊:“连长,你的信。”   
        
    陈国生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刻补上了:“……你的国家。”   
        
    黎芳一愣,还没等她醒过腔来,陈国生已站起身,说了句“你忙吧”,就溜了。   
        
    陈国生回到自己的草房,一跟头躺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一块石头落地了。   
        
    不出陈国生所料,敌人经不住每天两架飞机的损失,停止了“疲劳战术”,吴化铁桥的防空部队大大喘了一口气。不过,应了一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兮祸所倚,陈国生的建议也在此时给驳了回来,并叱责陈国生守志不坚,撤消了他的混成团副团长之职。不久,陈国生和他的部队被调离了吴化铁桥。   
        
    黎芳忧心仲仲地来找陈国生,见陈国生趴在地下,一手托着蜡烛,一手拿着放大镜,屁股撅老高,不觉“吃吃”地笑起来。   
        
    陈国生见背后有人笑,忙站起身,穿上鞋,一看是黎芳,便放了心,“黎连长,来此有何贵干?”   
        
    黎芳指了指地下铺的地图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这是从中国边境到五水的地形图。”   
        
    黎芳松了口气,顺手拎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叹口气,“真好笑。”   
        
    “好笑什么?”   
        
    “我替别人白操了一场心。”   
        
    “你指什么?”   
        
    陈国生的脑袋还在地形图中转悠,一时没明白黎芳的意思。黎芳掩口又笑,边笑边说:“真是一个木瓜!”   
        
    陈国生是何等人,脑子一收回,立刻就明白了黎芳的意思,他笑笑说:“不就撤了我的代理副团长之职吗!不过我还是大尉,比你还高一级呢!”   
        
    黎芳的小拳头轻擂了他一下,“你这人心思坏!唉,说实在的,我倒挺佩服你的料事如神,你能介绍一下你的经验吗?”   
        
    陈国生笑嘻嘻地说:“你先得承认一件事!”   
        
    “什么事?”   
        
    “我比你强!”   
        
    黎芳生气地站起来,小嘴噘老高,陈国生忙说:“我承认你比我强,你比我强,总可以了吧?”   
        
    黎芳坐下来,脸扭一边,“要是你的真心话就好了。”   
        
    陈国生把手住天上一指,“我可以赌咒发誓,这是我的真心话,皇天在上,阎王爷在下,我陈国生……”   
        
    黎芳笑着转过身,一巴掌打下了陈国生的手,说:“谁要你发誓,人家和你闹着玩呢,你还是介绍一下你的经验吧。”   
        
    陈国生收起地图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只要多站在敌人的方面多想想就可以了。”   
        
    黎芳皱皱眉头说:“太抽象了,你还是介绍介绍敌人第一次使用‘百舌鸟’导弹时,你是怎么知道敌人会是那天晚上来的。”   
        
    陈国生拖了把椅子正对黎芳坐下,认真地说:“首先从敌人轰炸五水谈起,你也知道,五水是敌人轰炸过多次的县城,早成一片废墟了,没啥油水了,还使那么大劲炸它作甚?这是第一个疑点,敌人第二次出动了三十六架飞机,包括四架战略轰炸机来炸吴化铁桥,其结果是以被击落击伤十五架而告终,你想敌人会甘心吗?而其后敌人一、二十天不光顾吴化铁桥,任其作为动脉顺利运行,敌人会这么傻吗?第二疑点!由此,我判断敌人轰炸五水纯属转移注意力,行调虎离山之计,想乘我疏忽吴化铁桥防备时突然一击!”   
        
    黎芳拍掌说:“原来如此!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但还有一事我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敌机会是那天晚上来?”   
        
    “敌机晚上来,是一个猜想,敌机恃有‘百舌鸟’导弹,肯定想要打我个措手不及,显然最好时机是夜晚。我们若没雷达,到了夜晚就成瞎子了。至于敌机那天来,则是偶然,我估计的范围是五天,没想到敌人来那么快,郑营一走,它就来了。”   
        
    黎芳歪着头想了一阵,赞叹道:“还真有几分道理!现在你在战士们的心目中都快成神仙了,都说你能掐会算,说敌机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说不来就不来……”   
        
    话没说完,她见陈国生面露得意之色,有意话题一转,“我瞧你也没什么,只会胡蒙瞎猜!”   
        
    陈国生故作懊恼状,“早知好些,我真不该露底的。嗳,你头上的伤好了没有?”   
        
    黎芳扶了扶头上的纱布说:“已经好了,但医生怕化脓,说还要戴两天,你来摸摸,一点都不痛了。”说完她捏住陈国生的手往她的额头上放.   
        
    陈国生被她柔嫩的小手一捏住,如触电般浑身就麻酥酥了,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不知身之所在,直到他的手指触到纱布时,才猛然惊醒,慌忙挣脱手,说:“我粗手粗脚的,要碰开了你的伤口可就糟了。”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姑娘的大眼睛含着怒气瞪着陈国生,弄得陈国生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姑娘见了陈国生的狼狈样,掩口“吃吃”地笑了,她边笑边往外走,临到门口时又回来了,捧着陈国生的手说:“我也爱你──的国家。”说完她转身像燕子一般轻盈地“飞”出了临时营部,等陈国生明白过来时,黎芳已消失在了葱葱郁郁的密林之中,只有白白的一点跳跃在树梢间。   
        
        
    (二十二)   
        
        
    陈国生营负责从中国边境至五水长达32公里战略公路的安全,四个连撒得甚开,不大容易能见到黎芳了。因为没啥事,陈国生厚不起脸皮,同黎芳住在一起的丫头片子个个嘴利如刀,大胆泼辣,万一给她们“抓住”了,他这个大尉就难以下台,“威信”怕也得受影响。   
        
    由于战事集中于五水、吴化铁桥,他们营一时闲置下来,陈国生只好天天躺在床上看小说。《艰苦破案记》早看腻了,《虹桥公墓》的一半也熟记心中了,特别是结尾,差不多每个字都能背下来,以后故事的发展他设想了无数种,但就不知王平将要拿来的一半将是什么。   
        
    陈国生心痒难熬,每天都要捧日期本看半晌,真是度日如年。   
        
    这一天总算盼到了,陈国生赶到五水把王平扯到自己的草屋里,开口便问:“书带来了吗?”   
        
    王平脸一红,嗫嚅道:“还没抄完。”   
        
    陈国生一下跳了起来,“一个月还没抄完区区万把字的小说,我说你在干什么,老实交待!”   
        
    王平“嘘”了一声,说:“小声点,堂堂的大尉大叫大嚷成何体统。”   
        
    陈国生满不在乎地说:“大尉也是人,你嫌这儿人多,那咱们出去谈,你不说清楚,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在崎岖不平的、夹在茂密的山林之中的小道上绕了三十来分钟。到了江边的一块草地上躺下,王平四周溜了一圈,仍不放心,“这儿经常有人来吗?”   
        
    陈国生不耐烦地说:“这一带没啥村子,只有我手下的一连在山那边,他们即使来了也听不懂咱俩谈的是啥。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保密?”   
        
    王平红着脸没做声,陈国生见他忸忸捏捏地不肯说,心中一动,就凑到他面前猛然大喝一声:“是在谈恋爱吧!”   
        
    王平点点头,脸更红了。   
        
    陈国生故作生气地说:“好哇,你找来了女朋友,就把我这个老朋友忘了个干净!”   
        
    王平结结巴巴地说:“这…太抱歉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陈国生摆摆手,“我不怪你,人长大了都是要结婚的,传宗接代的事可比我的一本小说重要得多,你还是交待你的恋爱经过吧。”   
        
    “没啥好说的。”他不肯说。   
        
    陈国生说:“这又不是啥坏事,咱们公平交易,你先讲你的,我再讲我的,咱们交流交流经验,总可以吧?”   
        
    王平满脸红晕,眼盯着草皮上爬动的蚂蚁,手捻着一根枯树枝儿,一点点撇,如梦幻似地说:“她是桂林一所高中的女学生,长得,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非常好看吧,她特别喜欢唱歌,一天到晚总是蹦蹦跳跳的……这是她的照片。”   
        
    王平解开风紧扣和上衣第一个扣子,从内衣口袋掏出一方帕,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张洁净的白纸,打开白纸,才露出一张照片,他小心地捧到了陈国生的面前。   
    陈国生歪过头来仔细一瞅,是一个姑娘的半身照,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剪着运动式的头发,露着甜蜜的微笑。尽管是照片,但两个小酒涡还是相当清晰的,他不由得赞叹道:“真不错!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们部队组织学雷锋小组,我们一组帮的就是她家,她只有一位老母亲,家里没劳动力,我和她于是就认识了。”   
        
    陈国生想了想,认真地问:“你爱上她后,是什么滋味,也就是说有什么感受?”   
    王平低头一笑,“什么滋味?好象没啥滋味。”   
        
    陈国生略一沉思,说:“你哪一天不见她,是不是觉得缺少什么似的?”   
        
    王平惊奇地抬起头,“不错,你是怎么知道的?自从认识她后,眼前老是她的影子在晃。”   
        
    “她爱你吗?”   
        
    王平点点头,脸埋得更低。   
        
    陈国生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爱上你了?”   
        
    王平沉默了好久才说:“她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结婚了没有,平时,只要有时间她总往我这儿跑……”   
        
    陈国生心里一惊,暗叫糟糕,黎芳可从来没打听过他结婚了没有!   
        
    王平没注意他脸上的变化,继续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她经常向我借书看,有回她在还来的书中夹了一个纸条。”   
        
    陈国生问:“什么纸条?是不是‘我爱你’?”   
        
    “不是的,但是这方面的意思,原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希望能永远伴随着你’。这次来越南执行任务,她每天给我来一封信,从不间断。”   
        
    “信上说些什么?”   
        
    王平一把把陈国生推倒,“我又不是特务,你问这么清楚干吗!我交待得已经够了,该你了。”   
        
    陈国生不死心,“就说一封。”   
        
    “信我都烧了,谁能记那么多,该你说了,耍滑头可不行。”   
        
    “你也每天给她写信吧?”   
        
    王平点点头,承认了,“别东拉西扯了,讲讲你的吧。”   
        
    陈国生一笑,两眼凝视着天空,如梦幻似地说:“她是我的一连长,聪明好学,冰清玉洁,菊花不足誉其洁,牡丹不足誉其华,月季不足誉其柔,她是我所见最美的姑娘,人美,心美,无一处不美,没有她,我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王平猛然问:“她是越南姑娘?”   
        
    陈国生点点头。   
        
    “是不是那个曾到寝室里找过你,还在国庆节上唱过歌的那一位?”   
        
    陈国生笑道:“你记得倒清楚!”   
        
    “我早就怀疑她是你的那位,只是你死不承认罢了。”   
        
    陈国生叹口气说:“不是我不承认,我是爱她的,她也许还不知道,我爱她竟有如此之深!不过我从未向她表达过,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我也从未打听过她有没有恋人。”   
        
    王平有些困惑,“她对你怎么样?”   
        
    “好象是不错的,可我不敢确定。”   
        
    “好象是?”   
        
    “她对谁都很热诚,别人有困难,她总是相助,一点小心眼儿都没有,不像有些姑娘。”   
        
    “她对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陈国生抱着头说:“我最苦恼的就是这个,她对我似乎特别又似乎不特别,一点也捉摸不透。有时候觉得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向我暗示,她爱我,有时候又觉得根本没这回事,完全是自己疑神疑鬼,我不知道我神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王平皱着眉说:“她给你悄悄塞过纸条没有?”   
        
    “没有。”   
        
    “一起说过什么悄悄话没有?”   
        
    “好象……没有。”   
        
    “好象?”   
        
    “有件事我很犯难。”陈国生鼓鼓勇气,心想这事跟老友说说也没啥了不起,他就把自己第一次求爱的前前后后仔细描绘给王平听。   
        
    王平听完了,肚子都差点给笑破了,在地下直打滚,陈国生不好意思了,给了他一拳,“有什么好笑的,你再笑,我不说了。”   
        
    王平强忍住笑,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真想不出,你竟也有胆小的时候。”   
        
    “我还没说完呢,令人费解的是,几天后,她也来向我说了同一句话,似乎也出现了间断。”   
        
    王平一听,猛跳起来,“是真的?你细细地讲给我听!”   
        
    于是陈国生又把黎芳来访的情形叙述给王平,王平一听完,一拳擂在草皮上,“我敢打包票,她也爱上你了!”   
        
    “真的?”陈国生两眼放出异彩,企望已久的幸福就在眼前,他怎能不高兴,不过,由此他又产生了疑问,“你不是耍我吧!”   
        
    “哎呀,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吗,她是在向你表示,她明白了你的意思,她也同样爱你,否则,她说那句话既无前文、又无后语,是什么意思?”   
        
    听了王平煞有介事的分析,陈国生直觉得非常有道理,他一下扑在王平的身上,又打又闹,“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这下我可放心了。”   
        
    正嘻闹间,陈国生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人“噗哧”地笑了一声,听声音很熟悉,仓促间又想不出是谁,忙站起来循声搜寻,瞅了半天,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便扭头问王平,“你刚才听到什么没有?”   
        
    王平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哇。”   
        
    陈国生咕浓了句:“奇怪,刚才明明听见好象有人在笑,怎么这会儿又没人了。”   
        
    “你太高兴了,大概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吧。”   
        
    陈国生一屁股坐下,很快就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已完全憧憬在对未来幸福的追求中,发达的大脑在紧张策划着自己应采取的行动计划。   
        
    王平见他一时出了神,就笑了笑,躺在草地,任凭微风的吹拂。他睁了会儿眼,突然神经质似地坐起来,连拍陈国生的胳膊,“刚才光顾和你乐去了,差点忘了大事。”
(二十三)   
        
    王平的大事有两件,一是他的恋爱违反了部队纪律(部队规定营以下的外籍干部、战士不准在驻地附近谈恋爱,王平此时的驻军在广西,而他是一个云南人),二是他家里给他订过一门“娃娃亲”,而他对此是不满的。   
        
    “你一向足智多谋,给我出出主意吧!”   
        
    “别给我戴高帽子,对此我也缺乏经验,问题的确很麻烦,娃娃亲倒好解决,先斩后奏,别人想干涉也来不及。”   
        
    王平苦笑道:“我头疼的就是这门娃娃亲,人家已等了我三年了,农村一般人家像她那那个年龄早出嫁了,我来个秘而不宣,结婚后再告诉她,岂不害了人家?再者我不愿伤二老的心,我在外还好说,我的父母在家恐怕就要挨人家的骂名了。”   
        
    “什么骂名?”   
        
    “陈世美呗,当初说得好好的,现在你考上了学,跳出了农门,就把人家抛弃了……乡里人什么话骂不出来?”   
        
    “你估计你的父母会同意你的做法吗?”   
        
    王平奇怪了,“他们就是同意了,也不管用啊。”   
        
    陈国生一拍大腿,“只要他们能同意,一切就好办了,你把实情告诉他们,由他们去通知那门娃娃亲,让她早找出路。担点骂名又有什么了不起,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其实,我还是挺同情陈世美的。”   
        
    王平张大了嘴巴,“你同情陈世美?”   
        
    “因为他是我本家。”   
        
    王平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同意了我的做法,我还怕人家骂什么?只是我父母自尊心甚强,绝不会对我让步的。”   
        
    陈国生抱着头苦思冥想了会儿,才说:“你告诉她你有娃娃亲这件事了吗?”   
        
    “还没有告诉她,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我看很有必要,这种事想瞒是瞒不住的,你首先得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她不赞同你的行为,我看此事就算完了,然后你背着父母和订娃娃亲的人家谈判,由我出面,必要时还要由她出面,软硬兼施,争取能够悄悄解决,免得到时候出麻烦。”   
        
    王平不响了,手不断地揪草,直到揪了一满把,才断然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就要麻烦你了。”   
        
    “麻烦我是小意思,”陈国生慎重地说,“违反部队纪律才是主要的,你打算如何解决?”   
        
    王平笑嘻嘻地说:“这倒好办,蒙混过关,等我转业后再公开,到那时部队可就鞭长莫及了。”   
        
    “蒙混?说倒容易,你能保证不被部队发现吗?目前,她可是每天都在给你写信。”   
        
    “我可以保证,管分发信的同志是我的云南同乡,我和他说好了,我的信一来就马上交给我,绝对不给别人,再说她也知道这条纪律,平时没事是不会到部队来找我的。”   
        
    陈国生一戳他的额头,险些把王平给点倒了,“你可别大意失荆州,这种事给上级知道了,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平“嘿嘿”笑了两下,没有做声。   
        
    陈国生又想起了一件事,“你别高兴得太早,结婚后的两地分居你考虑过没有?”   
        
    王平一惊,“这倒没考虑,不过你更糟糕,两国分居都在谈,我两省分居算什么?”   
        
    陈国生微微一笑说:“我的事如果能成,我就打算呆在越南,一辈子不走了,你能保证呆在广西吗?别给热恋冲昏了头!”   
        
    王平挠了挠头,“这事得和她好好商议商议,真是好事多磨,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除非你能再升几级,可以带家属,以你现在的表现和在领导中的映象,我看你一时难以做到。”   
        
    王平翻身跳起,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说:“今天谈得真痛快,好久没有这样畅所欲言了,要是咱们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   
        
    陈国生慢腾腾地站起来说:“每天在一起就没有这么多话了。”   
        
    他的懒腰还没有伸完,忽听王平喊:“有人!”他忙睁开眼,顺着王平的手指看去,只见刚才怀疑有人笑的地方尚有几根树枝在微微颤动。   
        
    王平建议去看看,陈国生摇了摇头,说:“二十多米远,等咱们蹭过去时,人家早走没影了,你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样?”   
        
    王平说:“只看了个背影,那人头上裹着绷带,像个日本武士。”   
        
    陈国生脸色大变,让王平瞅见了,“怎么了?”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分手了,你把那个娃娃亲的资料给我。”   
        
    王平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她和她的家庭简介,我对她了解也不多,直到我上了军校后,我才知道她是我老婆。”   
        
    陈国生小心叠好塞入内衣口袋,说:“下次你可一定要把《虹桥公墓》下半部带来,否则我饶不了你!”   
        
    王平指着蓝天说:“老天在上,若我王平食言,当五雷轰顶!”   
        
    二人一路大笑而返。   
        
    王平走后不到两天,防空形势又起了新的变化,美国人改进了“百舌鸟”导弹,在导弹上加装了记忆电路,发射后,即使导弹上定向接收机突然收不到电波,但导弹的记忆电路会立即锁定导弹的舱面,控制导弹按原航向飞行,对炮瞄雷达威胁甚大。尽管雷达兵富有牺牲精神,不顾“百舌鸟”轰炸,快速跟踪,与敌机同归于尽,但纵中国之大,人口之多,也禁不起这个损失,不得不采用光学瞄准具指挥高炮射击。   
        
    依仗新“百舌鸟”导弹,美国飞机又开始光顾吴化铁桥了,在这种形势下,陈国生营被调回吴化铁桥,又加入了残酷的地空大战中。   
        
    由于雷达受压制,高炮部队、导弹部队的命中率都甚低,敌机气焰嚣张。陈国生一恼火,干脆亲自上阵操作高射炮痛击飞贼。他的个人技术好,在其他炮手的配合下,高炮打得相当准,不到三个回合就击伤了一架敌机。陈国生正打得高兴,通信员上来报告说营部中了燃烧弹,请求要不要组织力量抢救,陈国生咬了咬牙说:“不必了,由它烧去。”   
        
    通讯兵鬼得很,又去请示黎芳,不过把陈国生蒙在鼓里。战斗结束后,陈国生拖着疲倦的身体下了阵地,满以为营部给烧得一干二净,他的红木箱──父母留给他仅有的遗物也奉献给火神了。殊不料,他刚坐在一块岩石上“呼啦、呼啦”扇风时,通讯员就扛着一只木箱上来了。陈国生定晴一看,正是他的心爱的红木箱,不过一箱角给烧焦了。不由大喜过望,忙上前接住,连声问是怎么回事。   
        
    通讯员神秘地一笑,说:“是黎连长派人救的,指明一定要把这个木箱抢出来。”   
        
    陈国生一愣,向通讯员致谢后,就命他把黎芳找来。等黎芳一来,陈国生支走通讯员,沉着脸问:“是你派人救的火吧?”   
        
    黎芳一瞧陈国生的阵势,明白了八成,“哟,我把你的宝贝箱子救出来了,你不但不感谢,还想骂我?”   
        
    陈国生不理会她,“有人伤亡吗?”   
        
    黎芳梳弄着披在胸前的秀发,歪着头,莞然一笑说:“没有,要是有了伤亡,你还不扒了我的皮呀。”   
        
    陈国生给她弄得哭笑不得,他耐着性子说:“要注意影响,为了一只木箱伤亡战士太不值了,你以后注意点。”   
        
    黎芳把头发向后一甩,“大尉同志,没事了吧?”   
        
    “没事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一笑,“别假正经了,要真的把你的箱子烧了,你的心不疼死才怪!”   
        
    陈国生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走远了,他发觉黎芳比以前放肆多了,看来跟王平说的话,她是偷听无疑了,想到这儿,陈国生的脸不觉红了半截。   
        
        
    (二十四)   
        
        
    王平的运输连输送“粮食”来了,陈国生闻讯,不顾大战方休的疲劳,匆匆去找王平。他左躲右闪,穿过搬运弹药的人流,按老规矩直奔第一辆车,原先王平总开第一辆车,而且没其它的事的话,肯定在检修车辆了。   
        
    陈国生和几个修车的战士打过招呼后,便兴冲冲地连声吼:“蜀国大将!蜀国大将!”喊了几声,无人应,不觉诧异起来了,如果王平不应,他手下的战士也会应的,甚至会帮他喊人,这次却不同,运输连的战士默默地注视着陈国生,头耷拉着,仿佛刚进行一场激烈的运动。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他心头,他慌忙就近揪住了一个战士,连声问:“你们连长呢?”   
        
    那个战士没做声,一行热泪滚滚而下,把陈国生的心都冲凉了,“你说呀,你们连长呢?”他几乎吼了起来。那战士呜咽着说:“他……他……牺牲了。”说完便把头歪在一边痛哭起来。   
        
    这不啻如晴空响了一声炸雷,震得阵国生摇摇晃晃,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平竟会先他而去,刚才他还以为是谈恋爱的事败露给撤了职呢。他拚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挣扎着走了两步,倚在一辆汽车的车头上,如大病了一场,他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块什么似的,含糊地问:“他怎么死的?”   
        
    那战士抹着眼泪说:“我们快过桥时,敌人的飞机就来了,来不及进防空洞,就把车疏散在河滩上,不料狗日的一个燃烧弹击中了我们的一辆车,连长他…他就冲上去把那辆着火的车开进江里去了……连个衣服片也没找着……”话没说完,周围的战士全哭了。   
        
    王平为了车队的安全,牺牲了!陈国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是永远不会再见到王平了,他的挚友!   
        
    正悲痛间,一个小战士捧着一个笔记本来到陈国生面前,小声说:“陈营长,陈营长。”   
        
    陈国生抬起朦胧的泪眼,一看对方,认出是王平连的通讯员,便问:“什么事?”   
        
    小战士把笔记本递给陈国生说:“这是连长临走时塞给我的,说一定要交给你。”   
        
    陈国生忙接了过来,打开第一页,第一行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虹桥公墓(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就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草房,一头倒在床上,任凭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往日的一幕一幕奔涌而来,尤其是最后一次长谈的情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老天不长眼啊!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醒过来,   
        
    翻身跳起,抹了抹通红的眼睛,一瞧,原来是黎芳,她端着一只热汽腾腾的大海碗,细声说:“国生,你已经两顿没吃了。”   
        
    陈国生一愣,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也就是说他竟哭了四个多小时!他匆匆接过碗,“呼啦”扒了两口,又抬起头,嘶哑着说:“黎芳,我打算请个假,明天随运输连回中国。”   
        
    黎芳为难了,“这怕不行,军情这么紧急,团长不会同意的……”陈国生固执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回去一趟,再说也没有什么新情况,付营长在,完全可以应付。”   
        
    黎芳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给你请假,你可要注意身体。”第二天,陈国生作为越南地方政府的慰问代表,随运输连一起返回了久别的中国。   
        
    陈国生在那个战士的带领下,进了王平住的小屋子。几天没人住,桌子、墨水瓶、书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陈国生怔怔地站了半晌,正巧外面有人喊:“王连长,信。”小战士忙跑了出去。陈国生在屋里只听见外面一阵窃窃隅语后,小战士便匆匆跑了回来,对他说:“陈营长,这是连长的一封信。”   
        
    陈国生接过来,翻来覆去把信封看了一遍,表面上看,字迹粗犷,以为是男人的信,但细细品味,就不难发现,字的粗犷是故作姿态,悄隐妩媚于其中,再留心一点,还可以嗅到一丝隐隐的香气。看落址是桂林XX高中,必是王平的女朋友无疑了,她是再也不会见到她的恋人了。   
        
    陈国生缓缓地把信撕开,行使着死人的权利,信是这样写的:   
        
        
    “平哥:还好吗?   
        
    小妹已精确算好,信到之日即君回桂林之时,想来你一定很高兴。   
        
    本来这天小妹是要来看你的,就学校气人,把我们都弄到农村去搞三大革命运动,两个月呢!   
        
    你一定猜不出小妹第一次去清除杂草时的狼狈样吧,说来可能要使你笑得肚子疼,我把菜苗当杂草拔了!弄得老师把我好一顿训。第一次插完秧,累得我躺了两天,你不会笑话我吧。每天同学们都在笑我,我好想你的!   
        
    不过,我也可以自豪地对你说,下回在漓江散步时,我准能赶上你,用不着你催‘走快点’了,我已练出来了。你会问是咋练出来的,挑着担子走快就挨压,我的肩膀都肿了好几天,到今天才消,你肯定心疼了吧!嘻嘻。   
        
    上回你来的信,我看了好几遍,你想得也太多了。反正此生我跟定你了,什么夫妻两地分居,人家骂你陈世美,我全不在乎!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好,又超过警戒线了,你说写多了,容易被人家发觉是情书(如果算是情书),我就不写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等过一个月我就可以回桂林了,你可一定要到我家去,我妈妈一直在念叨你。你哪一天能喊她声‘妈妈’,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此致革命敬礼!!(敬军礼我比你标准)   
        
    你的好笑的幻想家   
        
    一九七二年*月*日”   
        
        
        
    信不长,很快就看完了,不觉眼泪淌了一纸,把日、月全打湿了。   
        
    小战士在一旁担心地问:“怎么了?是谁来的信?”   
        
    陈国生掏出手帕,擦干了眼泪,并说:“没什么,是他的一个朋友来的。”说完,他掏出火柴,划着,按王平的方式烧了这封信,让这一页永远过去吧。   
        
    看信烧成了灰,陈国生又寻来一鸡毛掸子,掸去桌子上的灰尘,打算给王平的“好笑的幻想家”回封信。刚摊开信纸,他立即想起他还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呢,只得放下,转而收拾起王平的遗物来。外面的书、本子很快收拾好了,陈国生便问小战士:“有王连长的钥匙吗?”   
        
    小战士摇了摇头说:“我去找块砖头来。”   
        
    “不必了。”陈国生捏好抽屉边上的锁,一叫劲,连锁带铁款子一齐拽了下来,随手扔进旮旯里。打开后,凡涉及到这个“好笑的幻想家”的信、书、照片都一把火烧掉。最后,他从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署名的照片,想是“好笑的幻想家”第一次赠给王平的,看名字是“蔡英”,名字挺神气的。   
        
    王平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正准备给蔡英写封信,外面有汽车的鸣叫,是催他的,他忙匆匆写了几个字:“蔡英同志,王平已牺牲在越南,你好自为知吧。”叠进信封,填上地址“桂林XX中学”,交给了小战士,“你去把这封信发出去,别给别人看。”   
        
    小战士应了声就出去了,看他的背影消失了,陈国生才拎了箱子,和王平的上级、一人营长及两个有关人员一行四人坐汽车去王平家。走在弯弯的山道上,除陈国生外,其余三人都有些气喘了,那个营长有些怀疑地说:“你不会搞错吧,走了这么远了,净是山。”   
        
    陈国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景物,恰是入越前他陪王平一起回王平家时走累了,大骂王平的地方,便有些伤感地说:“不会的,任何地方只要我走过一遍就绝不会忘记的。”他指了指路旁的草坡说:“我和王平曾在那里歇过,咱们也歇歇吧。”说着,王平小妹王燕那调皮可爱的样子又不觉浮现在脑海里了。   
        
    三人早累了,一听此言如获大赦,纷纷躺下,揉腿的揉腿,捶足的捶足,那个营长挨陈国生坐着,小声问:“还有多远?”   
        
    陈国生向东方望去,太阳才两竿高,尚懒洋洋地挂在天空,透着青春的红晕,“大约天黑前可以赶到王平家。”   
        
    三人听了脸色都变得苍白,自顾想心思,也不管人家说什么。陈国生也问营长:“给王平评了功没有?”   
        
    营长摇了摇头,陈国生也就不再问了。   
        
    他们紧走慢赶,终于抢在太阳落山之前进了村。陈国生发觉村子变化不少,王平家前的小泥塘已被整平,旁边一株大榕树上挂着一口铁钟,看来是座会场,正对王平家的是公社所在地,红砖明窗,比起它周围土砖砌的又黑又暗的农舍,端的是仪表非凡,颇有大家风范,门两侧的墙上书写着字字如斗的标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两个公社干部接待了陈国生一行,本打算闹个酒席招待招待,被陈国生拒绝了。王平家就在对门,若不是考虑到他家很可能无力招待四位大军官,早就去了。   
        
    陈国生略略吃了一点,便放碗了,他的心口堵得慌,想到王平的白发母亲,幼小的妹妹,鼻孔就酸了,王平去得太早了!   
        
    他们去王平家时,天已经黑了,启明星悬在西边的天幕,静视着将要上演的悲痛的一幕。   
        
    首先,由王平的营长语调沉重地将王平之死通知给二老,并未出现陈国生所想象的场面。父亲听完了,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地“咕咕”吸水烟,而母亲也只把昏暗的油灯拔大了而已,谁也没吭声,气氛异常地沉闷,陈国生想说两句,一时却又无从说起。一群小把戏围在门前,叽叽喳喳地,不时争着什么,陈国生烦燥地站起来,不客气地把他们全轰走了。回座,王燕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依偎着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陈中生借着一闪一闪的油灯打量了一下王燕,几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胸脯也鼓起来了,若走在外面,准认不出来。王平如果在,也会惊呀不已的!可惜王平再也看不到他挂念的聪明伶俐的小妹了。   
        
    陈国生眼一红,泪水又差点下来了。王燕恰在这时问:“哥回不来了?”他痛苦地点点头,顺势抹去滚在眼圈里的眼泪,沙哑着嗓子说:“永远不回来了。”   
        
    他抬起头,和王燕一对眼,心不由得一颤,小姑娘的黑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包含着怨气,仿佛是陈国生杀了王平似的。陈国生忙躲过,心里暗自有些后悔不该来这一趟,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王平的家人。   
        
    部队里的、公社里的干部相继说了些安慰的话,营长暗自踢了陈国生一脚,意思该他代表越南地方政府慰问慰问了。陈国生慌慌站起来,一开口,方知不妙,他把人家教给他的话全忘了!稀里糊涂中,他开口说道:“我是王平的老战友,老同学,感情很深,咱们俩无话不说。王平是您的儿子,我和我的战士们也是您的儿子,您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王平死得很英勇,他为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死,是值得的,越南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我本人作为他的战友,是一定要为王平报仇的,他死了,他的炮弹是不会死的……”   
        
    他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待他坐下时,门“吱呀 ”开了,进来了一位农家女子,她进来后一动不动地倚在门上,只呆呆地看着他们。王平的父亲吃力地站起来,说:“她就是平儿未过门的媳妇,孩子,进来吧,见见部队上的同志。”   
        
    陈国生一惊,忙张目打量这位王平生前不满、而又不敢说的“娃娃亲”,她毫无动人之处,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很老实、很能干活。陈国生曾煞费苦心准备了不少谈判方案,现在全用不上了。   
        
    她嫁给王平,会是一位贤妻良母,但决不会使王平快乐,可怜的她也许还不知道王平并不喜欢她。慰问完毕,陈国生将王平的遗物悄悄交给王燕,嘱咐她放好,不要给二老碰见伤心。王燕说了句:“知道。”就走了,并无二话。陈国生无趣地回了公社,上了床后始闻王平家有幽幽的哭声,一夜未绝。   
        
        
        
    (未完待续 陈清贫,陈忠厚原创作品 QQ:26742616)
(二十五)   
        
    车队轰隆隆地从陈国生身旁驶过,激起了漫天的灰尘,盖了陈国生一身,他气恼地冲车队挥了挥拳头。他本来是有车送的,但他想实地勘测一下这条战略公路的地形。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段公路的防备迟早要落到自己营的头上。   
        
    走了十多里,伤腿有些隐隐作痛,正巧前面不远出现了一个村子,陈国生便打算去喝口茶歇歇再走。主意打定,腿一拐,便岔入了小路,往村子走去。小山村看来不甚远,走起来却甚麻烦,小路东岔西拐,绕来绕去,第一次走还真不容易。陈国生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小山包上去了,小路也消失在亚热带的灌木林中。沮丧之余,他捡了段枯木,折了枝芭蕉叶打扫了一下,打算坐下歇口气。可就在这时,熟悉的“嗡嗡”声传来,他立即听出,来的敌机不少于十架。   
        
    “他妈的,这么好的交情,走哪儿跟哪儿。”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了一顿,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左右一扫,发现了一个口对着小村子的石洞,便走过去了,但还未进洞,大地就开始了颤抖,敌机开始扔炸弹了。   
        
    陈国生蹲进石洞,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欣赏着敌机的特技表演,可惜还没看五秒钟,他突然发现一排凝固汽油弹扔在小村子的周围,激起了冲天的大火,团团裹住了往外冲的人群,所有的男女老乡都立即变成了火人,在火中辗转挣扎,痛苦万状。陈国生一见大急,他不管是什么树,折了一抱,就抄直奔小村子而去。   
        
    然而汽油弹可不是好玩的,区区树枝树叶对之根本无济于事,倒险些把他也烧着了。由于火势太大,陈国生冲了几次也冲不进去,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火人呼嚎挣扎,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身后突然有一个小孩大叫“妈妈”、“妈妈”,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窟,但还走两步,便被火舌燎倒了。陈国生大急,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火海里,奋不顾身地抱住了那孩子,忍住大火的炙烤,一下、两下……往外滚,火、烟包住了他,浑身上下都感到极度的疼痛,胸膛像要炸裂了一般,怀中的小孩如泰山般沉,每滚一步都要付出惊人的努力……身子极度的疲乏,黎芳出现在他眼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麻酥酥的,甜甜的声音在耳旁响着:“睡一下吧,睡一下吧,你太累了……”但陈国生的神智此刻显得异常清醒,他清楚自己不能躺下──两条人命!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顽强抗拒着死的诱惑,一下、两下,向火堆外滚,两腿也失去了知觉,头发也烧着了,……猛然一股新鲜空气涌来,他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大口,心底一个声音在高呼:得救了!他拚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孩子向外推出后,剧痛的大脑就再也撑不住了,头一歪,昏了过去……   
        
    这时,两只脚上一阵刀扎般的疼痛传到大脑来,自己还活着!疼痛,生命的孪生兄弟,太感谢你了……陈国生恍悠悠地睁开眼,一张美丽的面庞映入了眼帘,那明亮、焦灼的眼光,那精巧的小鼻子,红润的、充满美感的嘴唇,那甜重、均勺的呼吸……是黎芳!他用力咬了咬嘴唇,想证实是不是幻觉。   
        
    “他醒了!”黎芳的脸离去了,她在兴奋地大喊。陈国生费力地歪过头,黎芳正扭过身躯在招呼医生,她的身旁依偎着一个蓄小平头的男孩,正盯着他,见他醒了,连蹦带跳地拍着手喊:“叔叔醒了、叔叔醒了!”   
        
    陈国生无力地冲男孩笑了笑,表示感谢,他收回双手,一撑床板,想坐起来。黎芳发觉了动静,忙两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轻柔地按下,   
        
    “歇着吧。”   
        
    “这是什么地方?”   
        
    “医院。”   
        
    陈国生一惊,又要起来,“我迟到了,快扶我起来,我要去部队。”黎芳笑了笑说:“你放心吧,部队有人管,战斗任务不重。”“别瞒我了,敌人已在轰炸‘胡志明小道’了,部队一定很忙。”   
        
    他一用劲,脚又钻心地疼起来,不觉皱了皱眉头,黎芳慌忙喊:“医生!医生!”   
        
    一名女军医小跑步上来,看了一眼陈国生,说:“不要乱动,好好歇着。”   
        
    “医生,我负了什么伤,要多久才能好?”   
        
    “你的两条腿都被烧伤了,不过不要着急,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女军医说完,替陈国生掖掖被子就走了。   
        
    陈国生无法,一偏头,瞅见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床边望着他,就笑着问:“小孩,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石头。”   
        
    “小石头?准是小名,你父母呢?”   
        
    “都被火烧死了。”小孩眼泪汪汪的。   
        
    陈国生这才明白这小男孩就是他救出的孩子,可他朦朦胧胧记得抢那孩子时,曾无意中碰过人体最隐秘的部位,好象不是男的,也许自己感觉错了,他没深究。   
        
    “你没受伤吧?”陈国生伸出一只手把小孩拉到眼前细细端详,小男孩长得挺秀气的,十分惹人喜爱。黎芳在旁边答道:“小姑娘没事,你放心吧。”   
        
    “是女孩?”陈国生把头转向小石头。   
        
    小孩点了点头。   
        
    “怎么这付模样?”   
        
    小孩低声说:“妈妈喜欢男孩,就把我当男孩子养。”   
        
    陈国生一乐,越南同中国一样,重男轻女也怪严重的,又问:“你家除了父母,还有其他人没有?”   
        
    “有个妹妹,和妈妈一起被烧死了。”   
        
    黎芳插话说:“她那个村子除了她,全被烧死了。”   
        
    陈国生望着这个不满十岁就成为了孤儿的小女孩,心酸了,他捏起拳头说:“叔叔会替他们报仇的!替所有的人!”小燕含恨的目光在他眼前闪过,这笔血帐是一定要讨回来的,他对黎芳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回部队吧,已经缺了个营长,再缺个连长,可怎么得了!”   
        
    黎芳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   
        
    “不是有医生吗,我住过院,有经验,你放心走吧,我死不了。”   
        
    黎芳无奈地一笑,“那我就走了,你可要安心养伤。”   
        
    “别忙,别忙,我们营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公路,敌人改变了战术。”   
        
    “好吧,你们可以走了。”   
        
    黎芳依依不舍地领着小石头走了。   
        
    她们一走,陈国生的大脑就急剧运转开了,“胡志明小道”蜿蜒穿行于崇山密林之中,从高空是很难发现的,而他碰上的敌人那次轰炸却又相当准确,还正巧有车队通过,难道有间谍?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   
        
    不待伤好全,陈国生就迫不及待地撑着一支拐杖回部队了。正如他所想到的,局势相当严重,这条战略公路已挨了八次袭击,损失不小,防卫力量不足,只能抽出他们营保护20公里的公路安全,力量分散,如杯水车薪。   
        
    陈国生一回部队,就把连长们召集在一起,听取他们汇报情况。黎芳简介了一连的情况后,语气不肯定地说:“会不会有特务搞鬼?”   
        
    陈国生摇了摇头,费力地撑起身子,右手拍拍地图说:“你们看,八次受袭击的地方相距甚远,且地方对特务防范甚严,敢公开打信号是不可能的。另外敌人轰炸的地点相当准确,光凭一纸情报是无法做到的。我住院时,曾听几位伤员同志说,最近几天,美国飞机扔了不少不会炸的‘臭弹’。”   
        
    他以拐杖为轴心转了个圆圈,面对大家说:“众所周知,美国佬的技术相当发达,很少出现臭弹,因此,我猜想事情的奥妙很可能就在这个‘臭弹’上,极有可能是种信号器,我希望大家回去后,组织战士收集‘臭弹’。”   
        
    散会后,黎芳仍坐在原处,等其他人走后,不满地说:“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出院了?”   
        
    陈国生撑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到她身边,笑嘻嘻地说:“外面炮火连天的,我哪儿躺得住?你额头上的伤好了吧!”   
        
    “早好了,你还是操心一下你的伤吧,腿还疼不疼?”   
        
    “报告连长,右腿完全好了,左腿尚在奋战,但感觉良好。”   
        
    黎芳轻推了他一掌,娇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可以先放一放,什么时候都可以让我高兴高兴,你还是谈谈小石头,她在你身边过得还好吧?”   
        
    “小丫头还挺磨人的,对什么都好奇,一天到晚问这问那的。   
        
    陈国生笑说:“求知欲蛮强嘛,这样吧,把她给我,我来给她上课,从小学开始。”   
        
    “你够忙的,还是我来教吧。”   
        
    “说句大实话,连长要比营长忙些,这样吧,你教她越文、中文,数理化我包了,争取把她培养成一个科学家。你们国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把人都打成了兵油子,该为和平建设准备些人才了。”   
        
    黎芳憧憬道:“战争结束了,我就去教书,为祖国尽可能多地培养人才。”   
        
    “我就去当工程师,越南的水利资源很丰富,我弄了些水电方面的教材,正在自学呢!打完仗,专门修水电站。”   
        
    “你想得倒挺远的,该告诉你那好消息,上级采纳了你的中策,已开始修竹桥了。”   
        
    陈国生凝视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面无表情地说:“早用此计,王平就不会死了。”   
        
        
    (二十六)   
        
        
    天蒙蒙亮,露珠尚在叶梢上滚动之时,陈国生满脸倦容,头发蓬 松,一身草、泥地来到了黎芳的房子外面,连声喝:“小石头,小石头,快给叔叔端盆水来。”   

    里面一个童音应了声,半披了衣服跑了出来,“我去给您打水,您先到屋里坐一会儿。”陈国生笑了笑,推开屋就往里闯,黎芳惊呼一声,忙抢起被子掩住胸部,“快出去!”屋里光线虽不明,但陈国生仍瞥见了那闪着象牙光泽的浑圆的肩头,方明白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他脸红耳赤地偏过头,飞也似地逃出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外面悠悠然地踱步,心里暗骂自己真该死,跑昏头了,也没看是啥时间。   
        
    小石头颠颠闪闪地端了半盆水来了,陈国生跛着左脚迎上去接过说:“小石头,去拿条面巾来。”   
        
    小石头奇怪了,“叔叔,怎么不进屋啊。”   
        
    陈国生扯了个谎,“屋里闷人,快拿面巾来。”   
        
    小石头进去了,听黎芳说:“把我的给他。”   
        
    陈国生接过面巾,不客气地猛洗起来,当毛巾往头上一蒙时,一股沁人的女人脂粉味钻入鼻孔,不觉心旌乱晃,“勃起事件”也骤然发生!他骂了句:“见鬼!”心里暗恨自己这些天怎么老胡思乱想,净是些污七八糟,说不出口的东西,他一直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变这么“坏”。那邪念却偏偏不走,反而正顽强地升上来:把黎芳紧紧抱在怀中……正激烈交锋间,黎芳披着军衣出来了,陈国生眼角悄悄地扫她,她正在扣白衬衣最上一个扣子。只隔一层薄薄的衬衣,曲线分外的清晰,他的心又不由得狂跳起来,忙移走眼神,讷讷地问:“衣服穿好了没有?”   
        
    黎芳没回答他,反问道:“你跑哪儿去了,弄得一身泥水,像个大蓬鬼似的?”   
        
    一谈及军事,负担立刻解脱了,人也轻松了一截,陈国生回过头说:“到李营长那儿去了一趟,问了一下有关方面的知识,告诉你,谜底解出来了。”   
        
    肥大的军衣一罩上,充满魔鬼般魅力的曲线立刻消失了,黎芳说:“你等一下。”她进了屋,拿了两把椅子、一把梳子,一边梳理波浪般的秀发,一边听陈国生介绍情况。   
        
    “秘密确实在‘臭弹’上。”陈国生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枚形似炸弹的东西,拖了几条辫子,表面绿油油的,顶上伸着叶片状的天线   
        
    “这是美国人发明的一种遥感器,曾在二战末期使用过,当然现在的这种要先进得多。美国人把它扔下来,瞧,它有一头很尖,可以插在土里,当汽车、坦克从附近经过时,‘辫子’似的东西就可以感觉到,转换成信号,射住天空,由侦察机接收,敌人发现‘胡志明小道’的奥妙就在此。很不容易找这个玩意儿,我还是瞅准一排没炸的炸弹才找到的,昨天在草丛中蹲了一天观察敌人扔的炸弹,把眼睛都瞅花了。”   
        
    陈国生讲得高兴,没注意黎芳的脸已煞白了,她把秀发向后一甩,说:“国生,这太危险了,下回可不准这样干!”   
        
    “没事,瞧我还不是好好的吗。”   
        
    “可人家一天到晚都在为你担惊受怕。”说完后黎芳才发觉失言,脸羞得通红。   
        
    一股温情涌上陈国生头头,浑身觉得暖融融的,他快醉了。   
        
    小丫头钻了出来,爬在陈国生的膝盖上,仰着脸问:“叔叔,你就是陈国生营长吧?”   
        
    陈国生给惊醒了,忙答道:“是啊,有啥事?”   
        
    小石头高兴得跳了起来,“叔叔,我爸爸、妈妈在家时经常提起你,听说你能掐会算,手一指,美国的大飞机就会摔下来,是吧?”   
        
    陈国生大为惶恐,看来黎芳曾说过他“快被当作神仙”并非戏言,忙说:“别瞎说,叔叔哪有这么大的神通,叔叔也是人,和你一样,两肩膀架一脑袋,什么也不会。”   
        
    小石头不服气了,“别人都这么说的,那你就不是陈国生!”   
        
    陈国生忙说:“对对,我不是那个陈国生,只是同名而已。”   
        
    黎芳给逗笑了,她把小石头扯到怀里,指着陈国生说:“叔叔是在谦虚,他有好多好多本事,你只要好好学习,听叔叔的话,他就都会教你的。”   
        
    “真的!”小石头的眼亮了,又扑到陈国生的怀里,闹道:“叔叔现在就教我吧。”   
        
    陈国生抱起小石头说:“叔叔今天要去打美国飞机,明天教你。”   
        
    “可不许反悔!”   
        
    “咱们击掌起誓,怎么样?”   
        
    黎芳梳好头,站起来拉开小石头,“别闹了。”回头对陈国生说:“咱们走吧。”   
        
    临走时,又对小石头说:“你呆在屋里玩,可别到处乱跑。”   
        
    小石头应了声,自顾玩去了,二人相视一笑,奔营部而去,开始部署作战方案。   
    陈国生把战士们收集到的遥感器统统插在一条普通的乡间土路上,并把全营的火力集中在附近。等各连进入阵地后,他招来一辆汽车和一辆坦克,在遥感器的周围以一定的时间间隔来回开动。他掐着秒表控制着时间,一会儿喊“开”一会儿喊“停”,黎芳走过来诧异地问:“干什么?”   
        
    陈国生不回头,继续指挥车辆的行动,边说:“模拟车队的行驶,间隔时间是前两天在公路上观察出来的,绝对逼真。”   
        
    黎芳担心地问:“有用吗?”陈国生集全营兵力于一点,而置公路的防务于不顾,如果事实证明此举无效,他是要受军法处置的,黎芳不能不关心。   
        
    陈国生信心十足地指着高空飞翔的一架敌侦察机慢悠悠地说:“如此强烈的信号,它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不多时,十二架美机从西南方扑来,在空中回旋了一周,直扑陈国生设置的陷井。他满心欢喜地注意着猎物一点点走向圈套,世界上最惬意的莫过于此了。   
        
    “注意了!”他扯开嗓门报完打先锋的敌机的高度、距离、速度等诸要素,最后痛快淋漓地把手向下一劈,“打!”大地愤怒了,二十四门高炮几乎同时开火,激起了满天的烟尘。   
        
    空中惊天动地一声脆响,敌机炸了个粉身碎骨,吐出一朵白花。高炮又统一转向第二架敌机,密集的火力使它无法避闪,拖着黑烟一头栽了下来。余者“好汉不吃眼前亏”,连炸弹也顾不上扔了,“奋勇争先”地向西南逃窜,战斗宣告结束。这是该营两个月来第一次开张,解除警报的铃声一响,战士们纷纷从高炮跳了下来,欢呼雀跃。黎芳和几个连长兴高采烈,过走边打闹地朝陈国生走来,陈国生见状,便迎上去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营长没让你们空肚子吧?”   
        
    四连长咧着大嘴,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营长,我早就说过,你一回来,就保准能让咱们打下几架飞机来。”   
        
    二连长捅了他一下,“刚才我还听你嘀咕,美国飞机会这么老实送上门来咱们打?”后面一句话模仿得维妙维肖,惹得众人大笑起来,四连长“恼羞成怒”,掀翻二连长,举拳作势要打,被众人七手八脚上来扯开。   
        
    四连长清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喊着:“营长,这一仗打得真痛快,能不能再来几下?”   
        
    陈国生笑了笑说:“这不过是序幕的开始,以后多的是机会。”四连长挥起拳头,“再打它几架,看它们还狂不狂!”正巧二连长挤过来,他顺势一拳头落在二连长的肩上,打得二连长一阵吡牙咧嘴。   
        
    众人闹了番就散了,一直倚在树边看热闹的黎芳走过来,不无佩服地说:“你真行!”   
        
    听了她的夸奖,陈国生心里格外舒坦,“总算听到一回夸奖了,怎么不说,换上我,也能干?”   
        
    黎芳笑了笑,说:“你这人爱记仇,说你一句,到现在还记得。”   
        
    陈国生待反击之时,身后传来了一声严厉的喝斥:“快走!”他诧异地回过头,是一连的一排长领着几个民兵押着一个霉头霉脑的美国飞行员走来。那小子可能腿部受了伤,走不快,“机灵鬼”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俘虏站不住一跤跌倒就爬不起来了,“机灵鬼”上前又要踢,陈国生忙挥手制止他,“要优待俘虏!把他小心扶起来,弄个担架把他抬去。”   
        
    “机灵鬼”悻悻地扶起俘虏,说:“不这样,他就不晓得咱越南人的厉害。”牢骚归牢骚,营长的命令他忠实地执行。那飞行员显然意识到是陈国生救了他,蓝眼珠感激地冲他望了望。   
        
        
    (未完待续 陈清贫,陈忠厚原创作品 QQ:26742616)
(二十七)   
        
    陈国生的行动颇见成效,此后,敌机十二次来袭,有九次撞到了他的炮口上,结果不到三个月就被击伤十九架,陈营战绩赫赫。同时雷达与“百舌鸟”导弹争斗的天平又倾斜了,经过几年来与“百舌鸟”的较量,雷达手普遍提高了技术,通常能在四十秒钟完成跟踪瞄准的操作,而“百舌鸟”发射的准备时间至少也要一分钟,雷达赢得了宝贵的二十秒,也赢得了胜利。“百舌鸟”导弹的命中率逐渐下降,最后美国人干脆不用了,随后美机也较少露面了。   
        
    陈国生和他的高炮营大大喘了一口气,空闲时间也多了,陈国生开始有时间实施自己的教学计划。他给小石头上的第一课是算术,教了二、三十分钟,小石头迷惑地抬起头问陈国生:“叔叔,学这些东西什么用?”   
        
    陈国生蹲下认真地说:“学好这些东西,用处可大了,你就能造好多东西,汽车、轮船、收音机……”   
        
    “可以造大飞机吗?”   
        
    “当然可以。”   
        
    小石头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一定造个大飞机,去炸美国村子,炸它个稀巴烂。”   
        
    陈国生愕然了,忙说:“等你长大了,战争早结束了,也就是说美国鬼子早被赶跑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爬树、游水都行,不必每天钻那又黑又潮的防空洞了。”   
        
    小石头低下头,玩了会儿蚂蚁,抬起头说:“叔叔你还是教我打炮吧,趁美国鬼子还在这儿,给他两炮出出气。”   
        
    陈国生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说叔叔厉不厉害?”   
        
    “叔叔的本领最大了。”   
        
    “有这么厉害的叔叔在,还用得了你去打炮吗?”   
        
    小石头给问得哑口无言了,只好咬着嘴唇不作声。   
        
    陈国生继续说:“叔叔是不会把战争留给你们的,到那时,你就不会蹲在乱石堆里听课了,会有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崭新的课桌,还会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给你上课……”   
        
    小石头跳起来,连蹦带跳地说:“那一定是黎阿姨。”   
        
    “一切都会有的。”陈国生站起来,同时把小石头扯了起来,说:“咱们继续上课。”   
        
    上了二三十分钟的课,看小石头小脸上露出了倦意,灵机一动地说:“叔叔和你玩个游戏怎么样?”   
        
    他想起了他的小学老师课间教给他的一种叫“成三”的棋,本来昏昏欲睡的小石头听说玩游戏,眼一下放光了,“玩什么,捉迷藏?”   
        
    陈国生说:“咱们玩‘成三’。”他在地下画了个围城似的回字图形,然后随手捡了九块石头和一根枯树枝,简单地把“成三”的规则讲给小石头听,接着把石头给她,自己把枯树枝折进九截,和她干开了。一大一小玩得正兴致盎然,一个人悄然来到了陈国生的身后,轻轻喊了声:“嗨。”   
        
    陈国生蓦然回首,黎芳笑咪咪地站在后面,他忙问:“有什么事?”   
        
    黎芳嫣然一笑,“咱们俩走走吧。”   
        
    陈国生大为高兴,可一看小石头,又犹豫了。黎芳知其意,就对小石头说:“小石头,去找通讯班的阿姨们玩,黎阿姨和陈叔叔有事。”   
        
    小石头应了声,蹦蹦跳跳地走了。看着小石头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芭蕉树宽阔的叶子之中,黎芳才回头对陈国生说:“咱们走走吧。”两人默默地走了一程,陈国生突然独自乐起来。黎芳一愣:“你笑什么?”   
        
    陈国生说:“我想起咱们第二次见面,走在从龙城到学校的路上,咱们也是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半天。”黎芳也笑了,眼视着空中飘浮的云彩,“那时候的你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年,满嘴就会胡说八道。”   
        
    “而你就是一个调皮的小姑娘。”   
        
    陈国生寸步不让,两人相视大笑起来,好久,陈国生才忍住了笑,感叹地说:“在学校的那两年真令人终生难忘啊。”   
        
    “不知那个爱发脾气的老校长还在不在。”   
        
    “打完仗,咱们一起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好吗?”   
        
    黎芳叹了口气,说:“不知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   
        
    “我看快了,美国人打了十几年,耗费了几千个亿,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正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陈国生语气肯定地说着,又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哥哥给你来了信,他那边该有好转了。”   
        
    一谈起黎明,黎芳就特别高兴,她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他哥哥眼下的处境。原来,黎明他们不久前刚打了一次胜仗,重创了美国特种部队,迫使他们夹起尾巴逃回了美国,一举扭转了根据地长期被动的局面。   
        
    陈国生对黎明的打法十分感兴趣,他以根据地指挥机关为诱饵,终于捕住了狡猾多端的美特种部队。陈国生深为佩服黎明的胆量,真是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   
        
    黎芳却有几分忧伤地说:“他和你一样,喜欢冒险……”   
        
    “打仗没有不冒险的!”   
        
    黎芳忽然间皱了皱眉头,掉头对陈国生说:“你在这儿坐好,可不准过去!”说完边回头望陈国生边钻进一个小树林,到了林中还喊:“千万别回头!”   
        
    陈国生扮了个鬼脸,寻了块石头坐下,顺手掏出一支烟,悠悠然地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再徐徐吐出,细细享用吸烟的乐趣。肚皮里正打暗主意间,树林里突然传来了黎芳的一声惊呼,接着便是身体倒地压断树枝的声音。   
        
    陈国生像弹簧般跳了起来,扔掉烟头,以最快速度发了疯似地奔进树林,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黎芳出了啥事,其它什么也没想。林里没路,乔木、野草严密构成防御网,一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陈国生如重型坦克般在林中横冲直闯,踏得枝叶噼里啪啦乱响,他是什么也不顾,只朝黎芳惊呼的地方猛奔。   
        
    前方树枝东倒西歪,有被压拖过的痕迹……草丛中躺着一堆东西……他刚意识到情况不妙,就听脑后风声“呼”地一响,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击,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幸好两手已抓住一棵树的树干,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地以树干为轴心,两臂一叫劲荡到了树干后面,人一过去,后面的棍子也跟着来了。“叭”地打在树干上。借此机会,陈国生强睁开眼,运足浑身的力气,对准模模糊糊闪在眼前的一团黑物就一拳擂过去,重重地击在对方身上,以致陈国生都能清楚地听见骨头“叭咯”的断裂声。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陈国生以树干为拐杖,支住软绵绵的身子,眨眨眼,待视野清楚后,方看清那人是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美国人。美国人身上的皮茄克飞行服已被撕挂成零碎的“百衲衣”,满脸泥土──是跳伞后漏网的飞行员!他正竭力地扶着一棵树往上爬,想把身子站起来。陈国生见状,拖着软成棉花的腿,拚命上前,又飞出一拳,打得那飞行员一个满脸开花,鲜血粘呼呼地溅了他一手,肚里一阵翻腾,差点要呕吐。飞行员痛苦地倒在地上来回挣扎,嘴里绝望地嚎叫着──他已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   
        
    陈国生扶着一棵棵的树缓缓接近他,死神在一步步向飞行员靠拢,他发觉陈国生已来到身边,就一点点地向后退着,蓝眼珠惊恐地盯着陈国生,嘴里叽哩咕噜地。虽然陈国生听不懂,但猜得出准是求饶的话,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干了桩多蠢的事!   
        
    陈国生瞥见他极度惊恐,满脸鲜血的面容,心软下来,他可是连只鸡子都没亲手杀过,作为“刽子手”的光辉业绩不过是用弹弓打过麻雀而已。   
        
    恰在这时,黎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却显出极度痛苦的呻吟,重新燃起了他胸中的怒火,小燕子、副排长及许许多多倒在美国飞机下的战士们含恨的目光似乎都在头顶上注视着他,他咬咬牙,闭上眼,狠狠飞出第三拳。“呼”地一声闷响,永远地结束了飞行员的哀嚎。   
        
    飞行员异常白的、多毛的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就无力地倒下了,一条生灵在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陈国生怔怔地呆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一句话,眼前又幻出王平老母的悲容,飞行员也许也有老母亲、娇妻在家企望着他的归来……第一次杀人总是格外触目惊心的,陈国生呆呆地看了尸体半晌,直到黎芳又呻吟了一声,他才摇摇晃晃地奔最初看到的那堆东西而去。   
        
    黎芳的头盔歪在了一边,秀发拖着泥土碎叶披散在草丛中,躯体则一动不动地,连呻吟声也没有了。陈国生的心剧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跪下,手颤抖着按在她那白玉般的鼻梁前。一股湿润的气体轻轻冲击着陈国生的手指,痒痒的──她还活着!   
        
    压力一消失,陈国生顿感眼前金花乱冒,天旋地转,便一头栽在黎芳身上……   
        
    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进了陈国生的鼻孔,奇痒触发了一声“阿嚏”,顶门剧烈的疼痛也随之感受到,陈国生睁开眼,两只手将身子撑起。   
        
    黎芳仍躺在眼前,如玉雕般一动不动,她的两襟被粗暴地撕烂,扣子全掉了,两座自然造化最完美、最无与伦比的圆锥体呈露在陈国生的眼前,圆锥体顶端镶着粉红的茸茸的“红豆”,如白雪红梅,相映增辉。   
        
    陈国生全身的热血沸腾了,“勃起事件”再度发生,呼吸也紧迫了,他真想如多少次在梦中所盼望的吻她一下!但理智紧紧地扼住了他,为了控制自己狂热的感情,他两手深深抠进了泥土,直至心中的欲火渐渐平息。   
        
    他脱下自己的上衣,扶起黎芳,肌肤相亲更使他心怦怦乱跳……给她套上两只袖子后,准备合拢扣子,手指触动了那软绵绵的一团,浑身的火复又燃烧了,理智还来不及反映,嘴唇已贴在那“红豆”上……天地消失了……   
        
    黎芳的呼吸粗重起来,陈国生一惊,忙抬头看黎芳,她的脸红扑扑的,如喝醉了酒,正逢她悄悄睁开眼,两眼对视,黎芳羞得迅速抬起双手捂住了通红的脸──她其实早醒了,刚才的昏迷是假装的。   
        
    陈国生清醒过来了,忙给黎芳扣上扣子,扶她起来,不想一松手,黎芳又软绵绵地倒下了,陈国生心知她在捣鬼,也无可奈何,只好小心托起黎芳。   
        
    黎芳静静地躺在陈国生的怀抱中,一动不动,两眼紧闭,红润的嘴唇微张着,长长的秀发四下飘浮,竟有两根飘到陈国生的鼻孔里,刺得他痒痒的。   
        
    “咱们的事啥时候办?”   
        
    “什么事?”黎芳仍不睁眼。   
        
    陈国生鼓足勇气,一字一顿地说:“结婚。”说完后,如搬走了身上的一块大石头,轻松了一大截,这是他第一次遇上她就有的想法,直到今天才有勇气说。   
        
    黎芳睁开眼,无限柔情地注视着陈国生,缓缓地说:“等全国解放后,由我哥哥主持,他答应了。”说完又把脸蒙上了,玉指悄悄分缝,陈国生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偷看自己,他强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镇静地说:“我等着那一天,不管多久。”   
        
        
    (二十八)   
        
        
    第二天,天蒙蒙亮,在床上滚了一夜的陈国生跳了下来,无比兴奋地穿好衣服,他此时真想对全世界宣布:他最幸福。溜出屋,做了会儿操,毕竟年轻,一丝倦意都没有。跑步、洗脸、穿衣,能干的都干完了,瞧瞧表,才五点钟,时间早得很,索性练了一套系政委当年教给他的一套拳。还没过几分钟,他又焦躁起来,索性去把通讯员喊起来,叫他去喊副营长,准备去五水参加军事会议。   
        
    通讯员打着呵欠,一溜涸地去叫副营长,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陈国生正等得不耐烦,见只通讯员一人,不由大发脾气:“副营长呢?”   
        
    “他病了。”   
        
    “病很重?”   
        
    “在发高烧。”   
        
    “那去把一连长叫来。”   
        
    黎芳稀里糊涂地被通讯员扯来,很有些诧异,“营长,啥事?”   
        
    “副营长病了,你代替他去。”   
        
    会上,首长大大夸奖了陈国生一通,因为就数他的战绩最好,把美国人都打怕了,简直闻之而色变,而坐在他身旁的导弹营营长则挨了克。会后,那个营长颇有怨意地说:“有什么办法,我们一打,就会暴露阵地,雷达的参数一被人家机载的电子侦察设备所测定,接着人家就会来突袭。我们的防空导弹低空性能不佳,1500米以下命中率极低,人家超低空来,咱们就只有干瞪眼了。听说河内、海防方面有几个导弹营就是这样给摧毁的。”   
        
    陈国生听了心一动,忙凑过去询问敌机袭击导弹营的细节。黎芳见状,知他又要管闲事了,忙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哪知他仅回头对黎芳说:“把你的笔给我。”不待她作答,陈国生就伸手从她上衣里抽出笔,又抢走她面前的笔记本,旁若无人地演算起来,不时自言自语。干完了,又托右脸歪头苦思了一阵,猛一拍桌子,“有了!”   
        
    “你又想出了什么花招?”黎芳端过两块西瓜,递给陈国生一块,陈国生“嘿嘿”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的茶杯与黎芳面前的换了个儿,然后微笑着盯着她。   
        
    黎芳一怔,眨了眨秀美的大眼,很快就笑了起来,“亏你想得出来,以咱们一个高炮营去替换那些导弹营的阵地,捅了漏子怎么办?”   
        
    “导弹不敢发射,再多也无用,再说又只是临时替换,教训美机两次,不让它太放肆就够了。”说完,陈国生的头埋进西瓜,大口大口地吞噬甘甜多汁的瓜瓤。   
        
    “那……请不请示上级?”   
        
    “不必了,等批下来,战机早没了,反正咱们的营打机动。”   
        
    陈国生两、三口啃完西瓜,顺手将瓜皮抛走,用手背抹了抹嘴,说:“麻烦你去和那几个导弹营营长商量一下。”   
        
    黎芳小心地咬下一块西瓜,慢慢地嚼着,听陈国生此言,诧异地说:“你为啥不去?”   
        
    “我……我讨厌见那苏联顾问。”   
        
    黎芳幽幽地叹了口气,伤心地说:“我不明白,你为啥讨厌人家。”   
        
    陈国生瞠目结舌,“我也说不清楚!”   
        
    黎芳将手中的西瓜递给陈国生,“那我就去商量了,唉,都是共产党,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她站起身,见陈国生拿着西瓜没动,就笑着说:“你就吃了吧。”   
        
    导弹部队赞同陈国生的方案,翌日,敌机轰炸五水军事基地,导弹部队奋起还击,击落两架,击伤三架。当战斗尚在进行时,陈国生营就隐蔽在附近。一会儿,导弹营长兴冲冲地跑了下来,碰头点了支烟说:“伙计,该你的了。”   
        
    陈国生说:“放心吧,你要有兴趣的话就呆在这里看热闹,对了,你们走时,把发射架留下。”   
        
    导弹营长点点头,“好吧,你们可以卸车了。”   
        
    待导弹部队撤离后,陈国生迅速指挥他的高炮营和几个民兵高射机枪连秘密进入了阵地。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时已近黄昏,浓妆艳抹的天空显得分外妖娆,抬头望去,暮霭中的山峦青翠欲滴,一缕轻纱般的薄雾从幽远的河谷中飘出来,在那些大自然鬼斧神工建就的山岩间盘旋缭绕,归林的鸟雀在空中聒噪盘旋,山脚的凤尾竹丛迎风摇摆,好一副恬静的山野暮色图!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甜美,陈国生将望远镜挂在胸前,绕阵地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走近前看,还以为他的高射炮是一株株枝叶茂盛的大树呢!   
        
    他见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了,就回指挥所找了把椅子悠悠然地坐下,静候猎物的上钩。他闭上眼,饶有兴趣地开始揣摩他的对手。他会长啥样?准是蓝眼珠、高鼻子,遇事就划十字,走路头高高仰起,大肚皮挺老高,眼望着天,目空一切,吓,这不是漫画中的美国人么……他这一会儿在干什么?准在得意地哼着小曲,因为他手下的飞行员即将进行一次成功的袭击……   
        
    陈国生不觉微微笑起来,美国人来不来还是一个问号。正想出去走走,侦察员报告:“十二架F-105雷公,西南方向向我袭来,高度200-500米。”   
        
    陈国生精神一振,鱼儿上钩了!他激动地搓着手,走上了战斗岗位。在喊“打”以前,他悄悄瞥了一眼西南方,果然在太阳的余辉映照下,几个银亮的白点几乎贴着山峰尖超低空飞来,“妈的,技术真不错!”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勇夫,不过眼下根本不容他多想,转眼敌机就飞到了眼前!陈国生刚吐出“打”,一排机载炮的炮弹飞来,准确击中了作诱饵的发射架,一发炮弹落在营指挥所附近,气浪把陈国生掀了个跟头,重重撞在附近的一架高射机枪上。于此同时,他的六十多挺高射机枪,二十四门高射炮一齐开火,霎时就有三架飞机化为火球,在空中翻滚。等敌人明白中计,为时已晚,高度太低,根本无法躲闪,接着又有三架敌机摔了下来,炸了个粉身碎骨。   
        
    此战,在高射机枪、高射炮的近距离集火射击的猛轰下,六架“雷公”去会见了“电母”,陈国生营取得了空前大捷,创造了营战史的最高纪录!   
        
    陈国生昏头昏脑地站起来,还没辩清东南西北,一大群人拥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扔到半空,落下,又扔上去……战士们尽情地发泄胜利的欢愉,当他好不容易瞅个空子溜掉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给了他最热烈的拥抱,压得陈国生简直喘不过气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他一向厌恶的俄国顾问,顾问先生用蹩脚的越语不断地说:“真漂亮!真漂亮!”   
        
    人群中,黎芳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急急地拉着陈国生的手说:“国生,听说刚才你撞了高射机枪,哪儿伤了?让我看看。”   
        
    陈国生一摆手,“没事,钢体碰撞,形变不予考虑。”   
        
    第二天,上级特地召开了隆重的祝捷大会,表彰了陈国生的赫赫战绩。就在陈国生挂满奖章,威风凛凛地下台时,黎芳脸色不正常地附在他耳旁小声说:“吴化铁桥给炸毁了。”   
        
    陈国生一惊,一把抓下胸前所佩的数十枚奖章,匆匆与大会主席道别,乘越野吉普返回了吴化铁桥。等他赶到时,硝烟早已散尽,铁桥歪躺在河边,狼籍一片。李营长和几个负责铁桥安全的营级干部正站在严重歪斜的桥头指指点点,他见陈国生来,脸上颇有愧色。   
        
    陈国生也不着急询问,先观察了一下铁桥,他注意到有五处弹着点,而且全在铁桥上,周围无一个新弹坑,活像人安置炸药炸的一样,不觉诧异了,“是什么武器打的?”   
        
    “大概是种新型空对地导弹。”   
        
    陈国生不禁啧啧称叹:“打得真准!”   
        
    离开铁桥,几人边走边向陈国生介绍了铁桥被袭击的经过,原来今日凌晨,美机来袭,其中有“野鼠由”飞机,装备有电子干扰器,能发出强大的杂波干扰,而且这次功率相当强,方圆几百里的雷达全是一片空白。事后他们得知,连中国境内的雷达、电视、收音机也全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李营长最后说:“要是你在就好了。”   
        
    陈国生耸了耸肩膀,“我也毫无办法。”   
        
    他重重一拳擂在一门高炮的护板上,激愤地说:“人家新式武器一件接一件,可咱们还在用这不知是哪时代的破烂货!”   
        
    黎芳在一旁说:“真可惜,要修复铁桥,起码得两年。”   
        
    众人沉默了,这时,远方传来了汽车的鸣叫,“胡志明小道”仍畅通无阻,大家心里稍微轻松了些。   
        
    陈国生笑了笑说:“没什么了不起,反正这座铁桥早就没使用了,大家不必苦恼,等打完仗,再修比这好十倍的钢铁大桥,本人亲自来设计。”   
        
    出乎他意料之外,此后,敌人可能以为这条“胡志明小道”已给截断,就再也没来光顾过这一带了,大批军用物资平平安安地从中国经过竹桥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各个战场。   
        
    此后,美国人著书论述越南战场、及精确制导武器的作用时,常援引这个“成功”的战例。   
        
        
    (未完待续 陈清贫,陈忠厚原创作品 QQ:26742616)
(二十九)


    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三日,黎德寿和基辛格分别代表越美双方在巴黎草签了《关于在越南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的协定》。

    三月二十九日,美军从南越撤退完毕。

    小石头的棋艺大有长进,陈国生开始感到穷于应付她的攻势了。这不,课上完了,二人又你来我往地杀在了一起,陈国生落下一子,定晴一看,发觉不妥,对方有妙子可形成“双成龙”,刚打算收回,小石头早盯准了他,此刻闪电般跳起,按住陈国生的手说:“不准悔子!”

    “这不算悔子,你还没下呢。”陈国生强行拿起了那枚棋。

    “落地生根,叔叔可不能耍赖!”小石头抱着陈国生的手不放,陈国生无奈,只得放回原位,很快就输了这盘棋。第二盘,他憋足劲要“报仇”,不料行至中盘,一子不慎,形势顿时逆转,他忙把子统统扫走,连声说:“这盘不算,这盘不算。”

    小石头不干,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正热闹间,后面有人笑了起来,陈国生回头一看,是黎芳,遂干笑了两声,问:“有什么事?”

    “李营长、郑营长今天下午要回国,你不去送送他们?”

    陈国生“哎呀”一声,张手撒掉手中的树枝,马马虎虎地清理了一下衣帽,就去找郑、李二人。他们正等着呢,陈国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连叠的“对不起”。

    三人握罢手坐下来畅谈着这几年的战斗经历,天南海北,无所不及。打败了号称“第一军事强国”的美国,完成了世界历史上的又一页奇迹,大家都很兴奋,陈国生激动地说:“真不容易,前几个月还被人家炸得焦头烂额,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坚持不住了,我以为起码还要打一年。”

    李营长呷口茶说:“纸老虎的本性!”

    陈国生双手托在脑后,躺在椅上说:“毕竟还是老虎,人家新式武器层出不穷,把我们搞得好苦!”

    郑营长冷不丁甩了句:“咱们科学技术落后得太远了,再不迎头赶上,我看,情况不容乐观,这次仗着地理优势赢了人家,下回就难说了。”

    三人都沉默了,国内的情况的确让人焦躁,更令人恼火的是安于落后的现状!“装备悬殊,靠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战胜敌人”,写起来不要一分钟,可到了血淋的战场上就意味着牺牲,就意味着敌人能随心所欲打我们,而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通讯员在外面喊:“李营长,车子来了。”

    好似配合似地,两声汽车的鸣叫也随之传了过来。李、郑二人站起身,与陈国生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再见了,同志。”

    李营长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我的地址,希望你能早些回国,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陈国生吱唔了两声,送他们走后,捉摸不透李营长的含意,随即就忘在脑后,需要他做的事还多着呢!他的高炮营被改编为步兵团,他本人被提拔为少校副团长,并代理团长之职,黎芳任一营营长,军事训练相当繁重,因为新的军事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不久,陈国生团就奉命挥师南下,参加了解放南越的战争。

    行军途中,陈国生和黎芳共乘一辆吉普车,车上他们悄悄地交谈着。

    黎芳望着车外滚滚向前的部队,激动地说:“想不到形势发展这么快!”

    陈国生的双眼则直视着前方,“在军校时,我可没想到会让我来指挥步兵作战,心中真没底。”

    黎芳回过头莞然一笑,“原则是一致的,我相信你能指挥好。”

    车外的凉风吹进来,刮得人生疼生疼的,陈国生拢了拢衣服,关切地问黎芳:“冷吗?”

    黎芳摇了摇头。

    陈国生又说:“小石头在你们营,你可要照顾好她。”

    “这个还用你来说!”黎芳狡黠地笑了笑。

    陈国生一时无话可说,想了好久,才想起了她哥哥,“这次南下,说不定可以见到你哥哥了。”

    “是啊,咱们兄妹已十年没见过面了,他走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孩子,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部队经过急行军秘密进入了柬埔寨,他们在此将歇一天,入夜后,再进入南越。想到马上就要打大仗,再加上陈国生从不习惯于白天睡觉,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太阳挂在头顶上明晃晃的,起来也无事,便去找黎芳。她正也睡不着,陈国生让小石头叫她出来。两人坐在一株大榕树下,开始畅谈起人生理想来,这时,陈国生憧憬地问:“咱们结婚以后,需要买点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但大衣柜还是要一个的,你那箱子里几乎全是书。”

    陈国生鼓了鼓勇气,说:“听说第一次夫妻生活时,女方要流血,会很疼的,有时甚至会昏过去……”

    黎芳早臊红了脸,“你在说些什么!”

    陈国生认真地说:“这有什么好红脸的,每个人都是要经过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讳之莫深,个个道貌岸然?我不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没人跟我谈起过。”他越说越激动,“作为人类生活的一方面,有什么好隐瞒的?中学课上生理卫生课,上到生殖系统一节,你猜老师怎么说,他说,这节很容易,你们看看就明白了,见鬼!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节。说真的,你知不知道性生活的有关知识,否则到时候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黎芳捂紧了脸,声音像从井底里传来:“到时候,你会知道怎么办。”

    陈国生顿了顿又说:“要是你疼昏过去了,我可真不知怎么办,凡事总得从最坏情况打算……哎哟!”

    一句话未说完,已被黎芳一拳打翻在地。

    天一黑,行动开始了,部队迅速偷越柬越边境进入了敌后根据地,全面的决战也随之展开。

    陈国生团的任务是围困驻在登封的敌一主力团,不准它逃跑,等主力部队完成其他方面的作战后,再来吃掉它。陈国生听说敌人那个主力团只有一千七百来人,而自己团有两千五百多人,战斗力也不可同年而语,头一热,就向上级请战,再给他两个坦克连,就能消灭它。

    由于登封的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师部同意了赫赫大名的陈国生的请求。不过有一条,绝对不许让该团突围而影响兄弟部队的作战,而且给了陈国生临机处置的权利,不必事事向师部报告了。

    陈国生兴冲冲地领着两个坦克连回来了,稍作安排,就领了几名侦察员,亲自去侦察地形,折腾了一天才回来。黎芳和小石头正焦急 万分地等着他呢,黎芳一见他踏进屋里,就责问道:“你这个团长怎么能随便往前线跑?万一给敌人打死了,谁来指挥部队……”

    陈国生耸耸肩膀,两手一摊说:“敌人抓得住我吗?”他一低头发觉黎芳流泪了,忙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上去了,总可以了吧?”

    黎芳哽咽道:“你总是逞匹夫之勇,万一你死了,丢下我一人可怎么活?”

    恰巧这时外面有人喊“报告”,另两个营长也来了,黎芳立刻不哭了,悄悄退到屋一角抹眼泪。陈国生装作无事地坐在地图前,一面说“进来”,一面埋头于地图,仿佛他一直在研究地图似的。人到齐了,按理该开会了,可陈国生仍眉头紧锁地盯着地图,满脸阴云。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敢问,怕打扰了团长的思路。

    “轰隆隆”外面一声炸雷,蚕豆般大小的雨点“哗啦啦”地从半空中砸下来,临时团部的帐蓬给砸得剧烈颤抖起来。黎芳忍不住了,悄悄从桌底搡了搡陈国生,示意该说话了。陈国生把手中的放大镜一扔,叹口气说:“我上当了。”

    地形图上标明登封山是一个制高点,俯瞰二号公路,周围一马平川。陈国生以为是平原,该能通坦克,他原打算以坦克打先锋,在炮火掩护下,一个冲锋就能解决问题,不料他刚才勘测实地时,发觉登封山周围尽是些水稻田,积水不下一尺,坦克根本无法通过。

    黎芳听陈国生介绍完情况,就问:“挨着登封山有条二号公路,坦克可以由此攻击。”

    陈国生苦笑道:“我算了一下,配给咱们的炮火压不住敌人的火力,坦克拥挤在一条公路上,不亚于给人家当活靶子。登封山周围无遮无掩,仅靠步兵非付出重大代价不可!”


    (三十)


    大雨“哗哗”地倾泻着,压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通讯员端了一盏灯进来,小心地放在陈国生面前,众人目光注视着这点小小的灯光,一踌莫展,谁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黎芳咕哝道:“敌人这个团远离主力,救援不便,本应该好打的,偏偏蹲了个好窝!”

    “敌人不会那么傻,挺着胸膛让你来杀。”陈国生眉头依旧紧锁,忽然,他眼一亮,语气也不觉兴奋起来,“咱们可以想办法把它逼出登封山!你们看,敌人这个团目前的处境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又处于我们全线猛攻的时期,是没有理由在这儿死守的。我想起了我国兵书上的一个古战法,就是‘围三缺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咱们从三面压迫敌人,再伏一支兵于敌侧背,等敌逃出来,野战歼之。在我国解放战争时期,我人民解放军惯用此法。”陈国生两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仿佛敌已在囊中。

    有个营长发出异议:“要是敌人不跑呢?”

    “要是敌人不跑,只好四面围起来,豁出千把人的伤亡,总可以拿下的。不过,只要咱们打狠点,它吃不住劲,是一定会跑的,没有哪支部队甘愿被对手围歼。我们在从柬埔寨到敌后根据地的路上也打了几仗,大家都清楚,敌人的固守决心并不强,兵力稍大,他们就会溜。我的打算是逐次清扫东、西、北三个方向上的敌外围据点,再对敌南面的据点作一下象征性的攻击,即是攻击,但又不攻下它们,有意给敌人留条后路,而伏一支奇兵于敌逃窜必经之处。现在我担心的就是那支奇兵,行动早了,让敌人察觉了,它是真会铁心死守的;行动晚了,敌人跑掉了,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的时间不多,咱们来研究一下具体的行动。”

    陈国生“绘”完他的作战蓝图后,黎芳主动请战,要求把伏击任务交给她,陈国生考虑到她心细如发,就同意了,并说:“两个坦克连都给你,我也给你‘先斩后奏’的权,没啥问题吧?”

    黎芳甩甩头发说:“没啥问题,何时行动?”

    “明晨三时。”

    “那我就走了。”

    “不忙,不忙,我还有两个小小的建议,第一是线路问题,我建议你走多线,敌不易察觉。”他在地图上又用铅笔添了一条线,“两个侦察员可以为你带路,另外伏击地点最好是这儿。”他一指登封侧后十五公里,离二号公路有六公里的一点,“这里敌人不超过一个连,而且有条乡间土路可通坦克,到时能直插公路,迎头拦住敌人!”他竖起铅笑敲敲桌子遨想道:“你们想想看,敌人跑得正吹,自以为捡了一条命,突然一排坦克拦在面前,俺,会是什么心情?”

    营长们都给逗笑了,严肃的气氛溶解在了笑声中,心理上的紧张也无形地消失了。

    黎芳眼睁得老大,惊异地问:“你没到过登封,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国生颇为得意地说:“今天我跑了一天,总不是白跑吧……”

    话没说完,他自知失言,忙添了句:“一点危险都没有,不过打了两、三个小仗,瞧,我全身完好无损。”

    饶是如此,黎芳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个营长捂着嘴窃笑了起来,陈国生忙说:“我的话完了,你该去准备准备了,这里没你的事。”

    黎芳“哼”了一声,就走了,待她走后,陈国生冲其他两个营长和警卫连连长一招手,他们一齐把头凑过来,“咱们明晨两点半开始行动,从正面攻击登封山,注意,务必抢在明天十二点钟以前,清扫完外围据点,但战斗应天明前结束,咱们无坦克配合,白天攻击伤亡会很大的。”接着陈国生分派各营的任务,最后问:“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

    “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现在咱们商量下如何对登封展开攻击。”

    陈国生把自己的想法先简略地说了一下,说:“现在二营长来说说看。”

    二营长犹豫了一阵说:“恐怕敌人要打退我们几次进攻,使我们付出一定的代价,不能再进攻时,它才会跑的。”

    陈国生赞许地点点头,“有这个可能,我们得给它一个伤亡惨重的假象。”

    二营长困惑地问:“这个假象怎么布置?”

    陈国生指了指屋外一垛一垛的稻草说:“咱们扎草人伪装尸体,黑夜中敌人是看不清楚的。”

    二营长兴奋地说:“好办法!再给它穿上军服,戴上帽子就更象了。”

    三营长反驳道:“哪来这么多军服?”

    二营长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就用咱们身上的,由草人替咱们死还是值得的。”

    陈国生点点头,“就这么解决,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正在这时,一个通讯员进来报告说实验完毕。

    陈国生忙俯过头去问:“效果如果?”

    “一般的冲锋枪、步枪、机枪子弹不能穿透,但高射机枪和火箭筒可以打穿。”

    “噢,那就只好请菩萨保佑不要碰上高射机枪和火箭筒。”

    两个营长莫明其妙地问:“什么实验?”

    通讯员小声说:“就是把湿棉絮蒙在桌子上充坦克用。”

    陈国生笑了笑说:“真坦克通不过去,咱们只好用假坦克了,这也是我人民解放军在攻坚战中常用的办法。”

    陈国生又问:“搞了多少辆‘坦克’?”

    “八十二辆。”

    “三人一辆,够了,下去吧。”

    两个营长活跃了起来,“团长,什么时候用这假坦克?”

    陈国生返回座位说:“数量不多,只有攻登封山时用,而且是等敌主力逃跑后用的,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午夜两点,陈国生去送黎芳。

    陈国生说:“你们此去远涉敌后,可要多加小心呢。”

    “比起你算不了什么!”

    “还生我的气呀。”

    “我叫小石头跟着你,不准再随便跑。”

    “当然,下不为例嘛,再说打起仗来,我也不能离开团长的岗位。”

    “你可要说到做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嗯,给你们的辣椒粉混炸药的TNT炸药块你们收到了吗?”

    “都收到了,有什么用场?”

    “具体用场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以前我军打仗用过这玩意儿,好象只是让人打个喷嚏罢了。”

    “哦,那黑夜作战用这有效。”

    “我们的看家本领全教给你们了,什么时候学生打起老师来,咱们可是无法上树的。”

    黎芳“哧”地一笑,“改不了的老脾气!”

    “就是刀搁在脖子上也能打三声‘哈哈’,方显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黎芳愠道:“那女孩该天生胆小了?”

    “唔唷,我可没这么说过,你不要瞎扣帽子。”

    该分手了,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黎芳明亮的大眼睛无限深情地注视着陈国生,小声说:“你可一定要活着。”说完,转身毅然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陈国生才转身走进浓密的黑暗中。

    两点半,部队开始行动。陈国生的团指挥部设在一个小村子的农舍里,屋里点了四支蜡烛,小石头躺在床上睡大觉,陈国生则坐在她旁边,桌子上摆满了电话,“嘀铃铃”响个不停,通讯员进进出出,完全不像在宁静的夜晚。

    万忙之中,陈国生悄悄瞥了一眼设在身边的“小间谍”,她睡得正香,小鼻孔发出均匀的呼吸,小脸带着微笑,八成是梦见她的父母或小妹了。

    各营进展基本顺利,到四点钟,登封山外围据点已没剩下几个。陈国生高兴地在地图上划去一个个敌军据点,心情轻松了一截,小曲也就哼上了。

    “嘀铃铃”,一个电话响了,陈国生拿起一听,二营长向他报告五连攻击一据点连续三次都失利了,请求增加兵力。

    陈国生大发雷霆:“敌人才四十多,你们一个连还攻不下来,怎么搞的?把五连连长给我叫来!”

    不一会,五连长胆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团长,敌人的工事坚固,抵抗很顽强……
    没容他说完,陈国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信!你们等着,我就来!”他摔下电话,怒气冲冲要去五连,衣角却给人扯住了,一回头,是小石头,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到哪儿去?阿姨说了,只准你呆在团部。”

    陈国生哭笑不得,推开了她,“叔叔出去散散心,你老老实实睡吧。”

    小石头听说他出去散心,也就松了手,陈国生立刻一阵风似地出了屋,小石头拖着鞋在后面喊:“等等我……”

    东边天空已现出鱼肚色,天快亮了,陈国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五连。

    五连长畏畏缩缩地跟在陈国生的后面,活像他当年在军校挨区队长骂时的情景。陈国生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敌军阵地,活跃在他望远镜中的人影激起了他的尚武之气,心也不觉发痒了,他沉思了片刻,说:“给我一支冲锋枪。”

    五连长惶恐了,“团长,你要干什么?”

    陈国生没好气地说:“执行命令!”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4-14 13:49:27编辑过]
(三十四)


    陈国生从赵春山的口中得知,女间谍是有机会对他下手的,不觉摸了摸脖颈,笑着说:“这颗头颅至今能长在脖子上,还是挺走运的。”

    赵春山捡了块石头坐下说:“真想不出,像她这样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竟还有七情六欲,她是自己害了自己。”

    陈国生不禁深为这位不知名不知姓的女间谍的痴情所感动,便说:“那就让她现在见我一面吧。”

    赵春山问:“你用什么办法?一喊,哨兵可就得把你轰进牢房里。”

    陈国生摸起一块小石头,目测了一下距离,瞅准了一石头向那位女特务扔去,恰巧落在她眼前的一朵野花上,激起了一阵涟沦。

    也许以为是哪个男犯在调戏她吧,女特务恼怒地回过头,目光正碰上陈国生的目光。陈国生站起来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无法做别的表示。

    姑娘立刻站起来,扑到铁丝网上,饱含着欣喜盯着陈国生,他分明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这时,陈国生猛然想起在五水时,是有这么一个女兵对他很热情,嘴皮子也厉害,好几次把他弄得满脸通红下不了台,但他那时的一颗心全在黎芳身上,并未留意。而且事后女兵调走不知去向,他也没有过问。

    放风的时间到了,两个哨兵粗暴地嚷嚷着赶他们回牢房,陈国生不情愿地捱着脚步往里走,看她一直趴在铁丝网上痴痴地望着自己。

    进了牢房,陈国生关切地问:“会关她多久?”

    赵春山毫无表情地说:“终身监禁。”

    陈国生不做声了。

    赵春山一拳砸在监狱的土墙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他骂骂咧咧地说:“真他妈见鬼,老子搞起了这所监狱又来关老子!”

    陈国生试了试墙壁的结实程度,问赵春山:“会关咱们多久?”

    “天才晓得。”

    陈国生眼一亮,“那咱们越狱,怎么样?他们只十来个人,好对付。”

    赵春山摆摆手,“别胡来,你出去往哪儿跑?咱们可不能作为罪犯回国,否则他们去要人,祖国可怎么交待?我要想出去,早就出去了,别看你大哥腿脚不灵便,但打七八个小伙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当初美国人百把人看守的监狱都没能关住我。”

    陈国生泄气了,他没想这么远,此时被赵春山点破,顿时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但自己不能这么倒下,这点委屈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子汉?

    他们有打发时间的妙法,互相讲故事,讲各自的经历,有时也吹吹牛。他们吹牛的方式也很特别,一个人吹不下去了,另一个来帮一下忙,常常两人像孩子般似地大笑,惹得哨兵时常光顾他们,看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这日,赵春山正在给陈国生吹他如何被韦国清接见,给他当警卫员,韦国清喜欢抽什么烟,怎么指挥战斗,如何笑,都吹得维妙维肖。陈国生则认真辨别他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五四年赵春山只十七八岁,给韦国清当警卫员不大可信,最多可能在远处见了一眼韦国清。而他三入虎穴侦察敌情倒有可能,不出意外的话,他那时应该是一名小侦察员。

    赵春山吹得兴起,索性叽哩咕噜地讲了一大串法语,接着他炫耀自己当年如何把法国鬼子哄得团团转,如何抓“舌头”险些抓了一个法国将军回来,等等。

    陈国生吹的材料也不少,一个登封之战就让他吹了半个月,自然罗,中了人家的计则闭口不谈。今天他给赵春山吹保卫“胡志明小道”的光辉战绩。

    赵春山认真地问他:“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是怎么把美国佬的飞机扯到你的高射炮前的?”

    “这要归功于他们自己发明的遥感器上,我的假信号那么强烈,它没法不来。”陈国生接着就把他当年的部署详尽地讲述给赵春山听。

    赵春山听完了,哈哈大笑,以至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美国人还一直以为你这个所谓的‘陈国生营’其实是一个高炮师的代号!不过,你的鬼主意也的确令人叫绝,其实最叫美国人恼火的还是你的‘狸猫换太子’计,拿高炮换导弹,他们出动了十二架袭击,结果只回去了三架,差点把他们气疯了。”

    陈国生随着笑了笑阵,随即认真地说:“那一战我们只击落了六架。”

    赵春山固执地说:“是九架!我的特务们数得很清楚,十二架起飞,降落的只有三架,他们可就在敌机场附近亲眼目睹的,绝不会有错。”

    陈国生让了步,“可能那三架受了伤,没飞回去。”

    他们谈兴正浓之际,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哀乐,赵春山跑过去,狠狠捶了捶墙壁,破口大骂:“他妈的,快关掉!还嫌不够丧气,放哀乐来败老子的……”

    没等他骂完,陈国生一把掩住了他的嘴,神情紧张地说:“听,不好了……”

    哀乐过后,播音员宣布了一个对他们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的噩耗:中华民族的杰出代表、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逝世了!

    心中的圣像倒塌了,陈国生但觉心底空荡荡的,似乎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消失了,只留下一颗业已破碎了的心……两人惊惶地对视着,紧紧抱住对方放声痛苦,痛痛快快地将积蓄多日的泪水尽情泄去。

    他们和所有关在这所监狱的中国人没有谁命令,也没有谁组织,都利用放风的机会,采摘野白花戴着,并收集松枝、枯树枝儿……自己动手做花圈,摆在自己牢房门口,以示自己的哀悼之情。也统一地在那一天默哀五分钟,并随王洪文拖长音调的命令,向北向人民向祖国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悲哀一直笼罩了他们三个月,才慢慢消去。开始有人过问他们了,审讯还是没有,但刑倒先判下来了,控告陈国生、赵春山有颠覆越南政权的活动,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境!

    临走时,陈国生留恋地扫了一眼关女犯的地方,遗憾的是这天不是放风的时间,她没有出来,愿菩萨保佑她幸福吧,陈国生默默地在心中祈祷着。

    出了牢房,顿感天宽地阔,两人像大孩子一样又打又闹,丝毫不理会后面监视他们的越军士兵。走到吴化江边时,陈国生对赵春山说:“等一下。”他从地下抓起一把土慢慢地撒入江中,口里念念有词。

    赵春山看他做完一切,才问:“这是干什么?”

    陈国生流着泪说:“我的一位战友、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就是牺牲在这里。”

    “是中国人?”

    “是的。”

    两人默默地沿公路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走了大约七八里路,夜色悄悄降临了。

    前面有三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静候着他俩的到来,陈国生只闷头往前走,忽听耳旁有人问:“是陈团长吗?”

    陈国生惊愕地抬起头,一瞅,三个人除了一个少女不认识外,其他两个都是他的部下,不觉大为惊异,“你们现在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少女上前一步说:“有人要见你。”

    “谁?”

    “到了就知道了。”

    “你是谁?”

    那少女羞怯地一笑,甩甩披肩的长发说:“连我也不认识了?”

    陈国生借着残存的霞光细细一打量,只觉有些面熟,但仍想不起是谁,少女嗔道:“我是小石头呀。”

    小石头!她在陈国生的心目中一向是个留平头的小男孩,他忙又细打量少女,果真是小石头,她长高了,胸脯也挺起来了,以前的调皮劲也全没有了,一举一动无不带着少女的羞涩。

    陈国生回头对赵春山说:“赵大哥,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随他们走一趟。”见赵春山目光中有担忧之色,遂笑着说:“他们都是我的老部下,您尽管放心。”

    赵春山听说这三人是他的老部下,舒了一口气,摆摆手说:“你尽管去吧!”

    小石头领着陈国生在山中东拐西绕,路上谁也没说话,陈国生心中明白,要见他的人无疑是黎芳了,想不到临走时还可以见她一面,上苍对他还不算坏!陈国生抑压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心,小声问小石头:“你们什么时候回五水的?”

    “半个月了,”小石头在前面急走着,“叔叔,你为什么被抓起来了?”

    “噢,我也不明白,团里还好吧?”

    后面一个战士答:“还好。”那战士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通团里事,说战士们都很想念他,还说他们团已被正式命名为“登封团”。陈国生心中稍微得到了平衡,登封之战也许是他指挥的最后一战了,他人虽然去了,可他的团还在,他的功绩还在,这就够了!

    前面出现了一丝灯光,是从一间草屋里射出来的,灯旁有个熟悉的人影……



    (未完待续 陈清贫,陈忠厚原创作品 QQ:26742616)
(三十五)
     
    小石头上前跟门前的两个女兵低声说了几句,回头指了指门,对陈国生说:“你进去吧!”说罢,她就和四个战士远远散开,为他们放哨。
     
    陈国生没有进去,只倚在门口,千言万语全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到底说哪句才好,“你……还好吧。”
     
    黎芳站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哽咽着说:“还好。”
     
    她消瘦了不少,眼角上也出现了几丝鱼尾纹。
     
    “你哥哥呢,他还好吧?”
     
    “他……已经牺牲了。”黎芳已泣不成声。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陈国生也不觉流泪了,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
     
    “他是怎么……?”
     
    “在柬埔寨,被波尔布特反动派打死的。”
     
    陈国生心中一惊,赵春山所言确有道理,他估计黎明至少是个团级干部了,可见柬、越冲突规模已不小了……他不忍伤黎芳的心,就什么也没说,手插在口袋里,无意中摸到了一根针──是他在军校时强迫自己忘掉黎芳的那根针,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带在身边……心中一动,他悄悄地将针倒托在门扉上,只要他向前一动,针就会扎破他的手指,他的右手正好在它上方。他无言地望着黎芳……
     
    黎芳哽咽稍止,抬起泪眼默默地注视着他,没再说话,两手却开始坚定地解自己衣服上的钮扣了。一颗、两颗、三颗……她一如那日梦中一般站在陈国生面前,只是那女人最神秘最隐秘之处并无迷雾,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晰地呈现在陈国生面前……
     
    多年的战火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印记,她如完整的玉雕站在他面前,玉脂般的皮肤泛着迷人的光圈……她闭着眼,乌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着……
     
    陈国生直觉得自己像在火盆中一般,浑身燥热难当,他真想扑上去抱住这芬芳的肉体……理智渐渐雾化,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一股大力把他往前扯,小屋消失了,树木消失了,油灯消失了,眼中只剩下黎芳光洁的玉体……
     
    他正待猛扑上去,一阵剧痛从手指上传来,“警”针发挥了作用,他清醒过来了,他不能胡来,他可以一走了之,可黎芳还要在越南呆下去,他不能不为她的未来着想。
     
    黎芳梦呓似地呻吟道:“国生,咱们结婚吧。”
     
    陈国生低下头,不敢看她,他坚定地说:“我该走了!”手指此刻更痛了,他不觉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吟。
     
    黎芳见他久无动静,就睁开眼睛猛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陈国生说:“国生,师长很欣赏你的才能,你如果答应了那些条件,你还可以当团长……”
     
    陈国生轻轻地推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他又柔声说:“你们国家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你应该为祖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慢慢地抽出了那一口针,针已经粘乎乎的,刚才几乎把他的手指都扎穿了。
     
    “不──!”黎芳又疯了似地扑了上来,执拗地拽住陈国生的衣服,泣不成声,“国生,这么多年了,难道我们就……就这样分手吗?难道我就不想……吗?……别担心我,这种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呜呜……”
     
    一股神奇的热流带着难言的酸楚从陈国生的生命的根部涌上来,一直堵住了他的鼻息。
     
    “黎芳!”他再也不能克制这情与欲的撞击了,右手紧紧地把黎芳揽入胸怀,手掌挤压着她那如凝脂般柔滑的肌肤,泪水从双颊滚落。黎芳似要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脸颊在他胸前蹭着,嘴里喃喃地说:“国生……你是我这一辈子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决不会再有了!”
     
    他搂得更紧了,她的丰圆的双乳突出地挤压着他……
     
    他只觉得整个头颅快被热血涨满了,双腿发软、发酸,一切理性飞到了九霄云外,意识里除了黎芳、还是黎芳,背景是一片空蒙。他缓缓地松开她,看清了她,那双泪眼里扑朔迷离,却饱含着期待和被动的热情。他看懂了,千百次焦渴的期冀就要变为现实,心头滚过一丝恐慌,却又坚定地贴上了自己滚热的嘴唇。
     
    黎芳浑身酥软地搂着他,随着他的移动向后移动着,在屋角的行军床上找到了归宿……
     
    世界一片出奇的静寂,陈国生感到有一面无形的网将他和黎芳紧紧笼罩在一起,一股神圣的原动力将他向黎芳推去,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如何进行……一切听凭那个生物磁场的作用……直到两面肌肤相触的一瞬,他才猛然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是黎芳、黎芳、黎芳……这个独特而特定的个体真使他百感交集,他一下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了……猛然间,脑海闪过一丝犹豫──他会不会伤害她──在柬埔寨的丛林里他曾提出过这个问题……
     
    黎芳感觉到这丝犹豫了,她双臂搂紧了他,嘴里短促地“啊”了一声:“国生──”
     
    作用方向相反的两个力此刻凝聚到了一起,勇敢者的力量在陈国生身上集结起来,汇成焦点冲向了那片温润的海洋……
     
    黎芳短促地浑身一紧,嘴紧堵在他的肩胛下“呜”了一声……
     
    一片温润的洪荒,由热和气产生的电流迅疾地在两人的全身扩散开去……
     
    “国生……”黎芳气语着,嘴唇在颤抖。
     
    “黎芳……”陈国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找到了她的嘴唇紧压上去,舌尖搅在了一起……
     
    头顶嗡嗡作响,机群黑压压地盖过来……
     
     
     
    陈国生再也不记得是怎样从那片温润的爱海里挣扎出来的。
     
    黎芳疲惫地拢了拢秀发,从床底拖出一只木箱──那是他的那只心爱的红木箱。
     
    陈国生默默地接过来,沉默在两人间漫延。
     
    黎芳又拿起一把剪刀“咔哧” “咔哧”地将她珍爱的长发剪下几缕来递给陈国生,然后扑在陈国生的怀里痛哭起来。陈国生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左手从兜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啥,最后只掏出了一个用子弹壳做成的装饰品,小玩意儿很精致,尖头呈梅花形,尾部还缀有一个黎芳帮他做的彩带圈……他将它塞在黎芳手中,郑重而又极坚定地说:“我等着你,不管等到哪一天!……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一个狱友在外面等我,我该走了!”
     
     黎芳紧紧抓着他的手,毅然说:“我也等着你,不管等到哪一天!”说完,泪水从她双颊悄然滚落。
     
    陈国生用手指替她抹去泪水,猛然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 …… ……
…… …… ……


一踏上祖国的怀抱,陈国生就歪在地上不走了,“赵大哥,咱们歇一下再走吧?慌什么,现在咱们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们鞭长莫及了。”

赵春山笑着躺下,“你小子偷懒还有理由!”

陈国生拖过箱子打开,借着晨曦一看,除了他的衣物和书外,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他在越南得的奖章。他一恼火,抓起一把唰地一声摔在边界河上,接着又是一把,闪亮的奖章在河面上划出了一道道弧光……最后还剩下三枚,抬起手来又要扔,赵春山慢悠悠地说:“留着做纪念吧。”

陈国生本来也舍不得再扔,一听此言,顺势收回。接着,他又小心地将黎芳的头发从怀里掏出来,随奖章一起放入箱底。赵春山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并不言语,待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说:“咱们该走了,早晨风冷,呆长了要生病的。”

两人迎着朝阳迈开大步,一路不停歇地进了一坐村庄。

村里的人见赵春山回来了,纷纷向他打招呼,“赵大哥,又想老婆了吧。”

“小山子,回来了?”

赵春山和他们一一打招呼,笑着进了一家竹楼。两个孩子正在地上戏闹,赵春山进来了,两个孩子一起惊异地抬起头,眼珠滴溜溜乱转,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其中一个大点的问:“找谁啊?”

一个中年农妇从里面奔了出来,一见赵春山立刻惊呼起来:“这不是孩子他爸吗!”她说完一手拉一个孩子,“快叫爸爸。”

两个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你推我搡,就是不肯叫这个从天上飞下来的、凶神恶煞般的爸爸。母亲无奈地笑了笑,“瞧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蹲下来拉起两个孩子,激动得两行泪水滚滚而下,“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母亲小声说:“孩子他爹,这回能呆多久?”

赵春山放下两个惊恐的孩子,笑着说:“呆一辈子,不走了!孩子他妈,快给客人做点吃的吧。”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陈国生。

“瞧我!”赵春山的妻子忙不迭地拎了把椅子给陈国生,“坐坐。”接着又端了杯开水,一边道歉着一边说:“农家没啥好东西,只有白开水。”说完就钻进屋忙开了。

赵春山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四下打量着自家的竹楼,唏嘘不已。两个孩子躲躲闪闪地偷眼望他们,陈国生放下茶杯指着两个孩子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管他们叫大狗、小狗,就行了。”

陈国生尽量把脸放和气对两个小孩招招手,“过来。”

没想到两个小孩反而一溜烟跑了。

草草吃完饭,陈国生和赵春山坐在菩提树下聊天,陈国生问他:“赵大哥,你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赵春山摇了摇头,“我老了,厌倦了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只想平平安安地在家里呆一辈子了事。唉,该叶落归根了……”

叶落归根?陈国生的心思顿时给触动了,他也差不多有十年没回故乡――湖北安陆了,思乡之情陡然强烈起来,安陆的山山水水,立时如海市蜃楼般飘荡在眼前……该回去了。

陈国生再也坐不住了,他向赵春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赵春山坚持让他多玩几天,陈国生则坚持要走,最后赵春山让了步,“哥哥总要让弟弟一步的,你还年轻,有番事业得你去干,只是不要忘了我这个大哥就可以了。”

赵春山进屋和老伴商量去了,陈国生就在外等着,听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有时像在吵架似的。正不安间,赵春山手里拿着什么,面有惭色地出来了,见了陈国生,苦笑着说:“家里不宽裕,只有二十元给你。想当年我赵春山经手的款项动辄百万,没想到今天想送点钱给朋友都办不到。唉……”

陈国生默默无言地接过快被揉成腌菜的20块钱,他不想做虚伪的推托,他需要钱,没钱是绝对回不了湖北的。

路上赵春山依依不舍地送了七八里路,陈国生劝道:“大哥,你还是回去吧,免得大嫂着急。小弟不济事,沿公路走,总不会走错路的。”

赵春山叹口气说:“大哥实在放心不下你呀,你确实是聪明绝顶,但却一直没有防人之心。你听大哥的一次话吧,不要在路上多管闲事,尽快回安陆。”

陈国生并不以为然,随口说:“大哥的话我牢记在心了,您回去吧。”

陈国生私下认为,赵春山在反特工作中见到的丑恶太多了,故对人深怀戒心,走了两步就忘脑后了。结果,在火车站,他碰上了一个哭诉车票掉了回不了家的大嫂,还没等对方哭完,他就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钱差不多都给她了。没想到四个小时以后,陈国生又极其意外地发现,她又在一家餐馆里哭诉钱被偷了。对此,陈国生惟有苦笑而已。

随后,他利用剩下的钱塞饱了肚子,然后翻墙进了站台,趁乱上了火车……



《一个中国军人在越南的奇遇》上部终
《一个中国军人在越南的奇遇》下部

(一)

陈国生顺着车厢走了几步,前面人越来越多,反而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了,他索性把箱子扔上行李架后,就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了整个车厢,在火车上摇晃了三个多小时的陈国生此时此刻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无奈囊中羞涩,陈国生也只有看着列车员推着饭车渐渐在视野里远去了。见饭车不见了,陈国生不得不强行回过头来,使劲儿咽下唾液,将脑袋晃了晃,抬起头来四处转了转,想活跃一下已经麻木了的神经。这时,陈国生缓缓站起身,发觉天色已不早了,就划算在哪儿躺一觉。

座位连同过道都已塞得满满的,站着的,躺着的,蹲着的,坐着的……陈国生的眼睛随意地往上一抬,嗯──行李架上没有人!那里倒也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陈国生活动活动了一下胳膊腿,随即脚一点座椅便轻盈地飞上了行李架。不料还未躺下,下面几个旅客就立刻叫了起来:“哎,同志,上面有我的行李,可别压碎了!”

“干什么?里面有鸡蛋?!”陈国生旁若无人地推开行李,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并冷冷地向下面乱嚷嚷的人扫了一眼。他们立刻闭上了嘴,因为陈国生那时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胡子密密麻麻地乱窜,头发蓬如烂草,脸庞黑黝黝的,衣服也污秽不堪,胶鞋上的补丁处又顶出了两个窟窿,眼睛火红火红的,喷着吓人的火焰──活脱脱一个越狱了的劳改犯!谁敢惹他!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里,人们都在提心掉胆地过日子,只要祸不烧身,其他的自然就漠然处之了。所以,他们对陈国生也只有敢怒不敢言。陈国生也懒得去理这些人,他的思维早已飞到了他的故乡──湖北安陆。

随着车子的晃悠,陈国生的思绪也随之晃荡:这趟回去,先他妈好好找一个人家吃他一顿,洗个澡,再换套新衣服,然后找老厂长去要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扫厕所! 只要有时间摸摸书本就可以……听说高考要恢复了,去不去考呢?再考,怎么也不报军校了,是武汉大学,还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这倒值得选择选择……

还未想妥,陈国生就已经酣然地进入了梦乡。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了,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越南战场上,周围怎么黑呼呼的?没一个人,是什么地方?……是龙城回学校的路上?不对,旁边有高射炮,哦,是越南!美国飞机来了,快开炮!……天空中一串炸弹掉下来了,快跑!腿怎么挪不动?哎呀不好了,炸弹快落到头顶上了……黎芳?黎芳突然出现了,一把扯住了他……

“下来,下来!”正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一个人给扯醒了。

陈国生急忙睁开了眼睛,是有一个姑娘扯着他,不过是列车员!陈国生当即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列车员又死死地扯了一下陈国生,“下来,下来,快下来!不准睡在行李架上!”

噢,不是查票的!陈国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就咕咕噜噜地不太情愿地从车架上爬了下来,蹲到了老地方。

又过了两小时,火车抵达安陆,陈国生早早地把箱子找着了,拥挤着下了火车。

一走到站台上,陈国生就开始发愁了,该往哪儿出去呢?要是被抓住可就麻烦了,自己身无分文,人家一恼火把箱子没收了,那该怎么办呢?陈国生四周一瞧,人还不少,秩序也混乱,便咬了咬牙,在出口处觑了个机会一下子就挤了过去。检票员抓了两下没抓住,也就算了。

出了火车站,一阵清风吹来。陈国生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狠命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精神不觉为之一振,似乎每一个细胞都重新焕发了活力,步子也迈得大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百米,接着便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面两边都是高墙,宽度只能容三人并肩走过,没有路灯,整个小巷显得阴森森的。这条小巷子陈国生非常熟悉,小时候,他和他的伙伴们放学后经常在这儿踢足球。时光逶迤至今,陈国生依然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去。

10多年了,陈国生第一次返回故土,胡同里特有的霉味也使他感到格外亲切。他伸手抚摸着潮湿的空气,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突然,胡同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救命啊”,随即就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再也没有一丝儿声息。“不好!”军人特有的警觉使陈国生的血液立刻沸腾了,他不由放快了步子。不料刚走出几步,就被两个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黑影拦住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持着一个明晃晃的玩意儿。“不要管闲事,小心大爷我整了你!快滚!”

“是是是。”陈国生嘴里答应着,暗地里却偷偷将木箱交到了左手,然后趁其收身后退之际,拳头早悄没声息地贴着墙冲那拿匕首的家伙兜头就是一捶!还没等他叫出声,陈国生又向另一个家伙飞起一脚,正中其肋间!这家伙措手不及,闷哼了几声,就沉重地摔在了地上痛苦地挣扎着。陈国生也懒得继续理会他们,就一个箭步跨了过去,扑向了小巷深处。

不远处两个歹徒正按着一个人,地上的身影显然在拚命挣扎。这两个歹徒没有发觉陈国生冲了过来,可能他还以为传来的哀嚎声是同伙揍别人的吧。陈国生到了近前,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地对准隐隐约约像是头部的东西就是两记铁锤!两个歹徒连声都没吱,就沉重地倒在了一边。

陈国生见人跑了,随即警觉地闪在了一边,屏住气细细地听了一下,判明再没有歹徒后,才冲地下一团泛着白光的人影说了声:“快起来吧,歹徒都被我解决了。”

那人没吱声,陈国生以为他被打昏了,便上前一把抓了过去。摸上去光滑异常,再一抓,是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那人也惊叫了一声,吓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陈国生缩手不迭,是个女的!

陈国生忙说:“快穿好衣服,起来吧。”

那女的带着哭腔说:“衣服找不着了。”

陈国生蹲下身,在地下细细地摸了一遍,只摸到了一些衣服的碎片。

听着姑娘嘤嘤的哭声,陈国生不由大窘!他手足无措,又不敢去扶,右手也急得乱摆着,突然一下触到了左手提的木箱上。

“有了。”陈国生赶忙摸出箱子里仅剩的一套较干净一点的衣服,“给,先将我的衣服穿上吧……不是我身上的,是箱子里面新的。”

那姑娘默默地接过衣服穿上了。

待她穿好衣服,陈国生赶紧扯住她的手,“快走吧。”姑娘顺从地跟着陈国生,小手还紧紧攥着陈国生的手,好像生怕他飞走了似的。胡同快走完时,姑娘有些担心地说:“他们不会追上来吧?”

陈国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你来得太及时了,简直像从天上飞来的!他们不会追上来吧?”

陈国生自信地晃了晃拳头,“不怕,这一拳头就足以让他们躺上个三五天起不来!” 何止是起不来!后来才知道,那四个歹徒,一个当场死亡,一个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还有两个脑震荡!

停了一会儿,陈国生又问:“这次欺负你的歹徒一共有几人?”

“好像有四个。”

“那还慌什么!慢些走,我先送你回家,明天咱们再去报案。”

紧张一过,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此时,陈国生心里不觉暗自有几分得意──落脚地算是找着了,到了她家,先把肚子打发了再说!

出了胡同口,陈国生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瞥了姑娘一眼。尽管处在朦胧中,但仍看得出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不过穿着他的衣服却显得有几分滑稽──衣服太肥大了,裤脚往上挽了两圈还掉在脚跟下。

不过姑娘的身材不算矮,至少有一米六五 ,此刻她依然像一个受了惊的孩子偎在陈国生身边,如黑漆般的星眸四处乱转着,好像生怕又有什么歹徒来抢她似的。

陈国生有些不好意思了,以前和黎芳也极少这样挨近过。陈国生的胳膊不觉往外搡了一下。

姑娘惊住了,也松开了陈国生,并抬头打量起陈国生来了。待她看清了陈国生的脸面后,不觉低声惊叫了一声。

陈国生微笑着一摊右手,“我的模样不太雅观吧?跟电影里相比,倒有几分像坏蛋,是不是?”

危险过去了,姑娘的心情也平静了,她随口笑着说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要不是你,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你别感谢太早了,我可是要混你的饭吃哩。”

这句话把姑娘给逗乐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话?我可是快给吓死了!”

陈国生一得意,老脾气又犯了,“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能打三声哈哈……”

还没等陈国生牛皮吹完,姑娘已在敲一个小院的门:“爸、妈,快开门,我回来了!”

里面“蹭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简直可以让全中国的人都听得见的妇人声音响了起来:“我的天嘞,你总算回来了!”

姑娘小声对陈国生说:“这是我妈妈。”

门开了,出来了四个人,有的喊“姐姐”,有的喊“小芳啊”,她的母亲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家里等你等到了现在!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

陈国生的心一动,她也叫“芳”!

小芳“嘘”了一口说:“进屋再说。”她回头招呼了陈国生一声,陈国生低着头,一声不吭,就跟着他们进了屋。他可是连吃饭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们一家五个人全顾着说话,结果把陈国生给忘在了一边,陈国生也不恼,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呷着──免得饥火更盛。

小英话说了一半,歇口气时,到底发觉了身旁的陈国生,就忙说:“妈妈,我们还没吃饭呢,快做点吃的吧。”

她妈妈应了声,回头抱歉地对陈国生说:“瞧我光顾跟女儿说话了,今天的事儿可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是。”

“这没什么,应该做的。”陈国生心里不觉狂喜起来──他总算等来了这句话!等人家做完了一锅面条端出来后,一眨眼功夫,就被陈国生一个人吃得一干二净!

(未完待续 陈清贫,陈忠厚原创作品 QQ:26742616)
(二)

第二天,陈国生辞别了小芳家,带着他们全家人的千恩万谢走出了房门。小芳换了件新衣服一直把陈国生送了好远好远。这时,陈国生转过身来,想仔细打量她一下──只见灿烂的朝阳之中,她娇俏的身材配上合体的套装,很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她身后晃着的阳光给她的轮廓照出了一圈光晕,使得她整个身子都明亮起来了。从这边看过去,非得眯缝着眼睛才行。

“少女。”陈国生的脑海里不觉泛出了这两个字眼。是的,她还相当年轻,顶多不过16岁吧,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学生。

“你多大了?”

“我、我16岁了。”

“你还在上学吧?”

“是的,正在上高二……糟糕!”小芳抬头看见旁边商店里的一个大吊钟,发现离上课时间只有几分钟了,不觉惊呼了一声,随即她就调皮地朝陈国生吐了吐舌头,“再见!”

“再见。”

陈国生穿的是小芳父亲的衣服,显得有些滑稽,但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总比没有的好吧。

为了避开人眼,陈国生尽拣一些偏僻的小道走,从一个侧门蹩进了水泥厂。厂的样子与以前的相比没啥变化。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墙上多了幅标语:“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再细心看,里面还隐隐约约藏着一幅标语:“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敬爱毛主席。”

陈国生无心与此,他直奔老厂长的家里去。老厂长是陈国生记忆中最亲切的人,自从父母双亡后,陈国生就在杨厂长家寄住过五年。后来他在学校住,每月杨厂长都要亲自送来粮米、钱之类的。那几年每年过年,陈国生都是到他家去过的。

即使到了高中,陈国生已完全自立后,杨厂长也时时来看他。在他幼小的心里,杨厂长就是党。

十多年没见面了,陈国生的心激烈地跳着,杨厂长又添了白发没有?他家的小虎子长成了什么样子?

原先斑驳的绿苹果色大门,现在已漆成了平平整整的暗红色,陈国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叩了两下门。

“吱呀”,门开了,陈国生满含着希望的眼睛投了过去,“杨叔叔”已滚在了舌尖。这时,一个脸色苍白、高挑个、瘦弱得风一吹就可倒的年轻人开了门,他惊讶地注视着陈国生,满面狐疑,“你是……”

袖口、裤脚都已吊起,陈国生自信年轻人对他的衣服并不惊讶,“请问杨叔叔可住这儿?”

“谁?”

“就是以前的杨厂长。”

“是的,不过,他已经……过世了。你进来吧。”

“什么?”陈国生的心蓦然落进了无底的深渊,他跌跌撞撞地跟进了屋,声音也有些发涩了,“他过世了?是怎么……?”

“病死的!你有什么事吗?”

陈国生缓缓抬起头,紧紧盯着年轻人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小虎子吧?”

年轻人有些诧异,“你是谁?”

“我是陈国生啊!”

“陈国生?”年轻人茫然地摇了摇头,陈国生只得叹了口气。唉,人家四五岁时,他就离开杨家去读高中了,当然记不起。

“余阿姨还好吧?”

“还好!”年轻人找了把椅子径自坐下,又独自翻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陈国生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余阿姨现在在哪里?”

“上班去了。”

陈国生抱着脑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杨叔叔那和蔼可亲的面孔不觉又跳出了脑海──“公家是谁呀?”小时候的陈国生有回看见“要爱护公家的东西”的标语,但陈国生不明白公家的意思。

杨叔叔抱起陈国生认真地说:“公家就是大家的意思,你呀、我呀,都算。”

“哦,我明白了,那你就是公家罗?”

杨叔叔哈哈大笑:“不能这样说!我只是公家中的一员,我可以代表公家,但我却不是公家,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现在陈国生长大了,也明白公家是啥意思了,但杨叔叔却不在了!

不知坐了多久,一个女人无所顾忌的大笑打断了陈国生的遐想,陈国生忙起身朝门口望去。

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了,男的只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是谁,女的脸上已爬上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昔日的俏丽依稀可见。陈国生听声音,认出了她就是余阿姨。

年轻人迎了上去,“妈妈,有人找你。”他用手中的笔指了指陈国生,又回去看他的书了。

陈国生忙伸出双手与那男人握了握手,然后强装微笑地对那中年女人说:“余阿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国生啊。”

余阿姨有些做作地高高抬起右臂又重重落下,“哎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国生啊!虎子,快过来叫你国生哥,瞧这孩子,也不知道给客人倒杯茶!”

年轻人颇不情愿地放下书本来给陈国生倒茶,陈国生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让他看书吧。”

三人坐下后,陈国生和余阿姨聊了几句往事,余阿姨问道:“你怎么不在部队里呆了?反而搞成了这副样子?”

陈国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啦,今天我到这儿,想先找一份工作做做,暂时安下身后再说别的。”

余阿姨豪爽地说:“找个工作有何难?这个余阿姨包了!”接着她又冲那男人努了努嘴,“他就是胡书记,你先和他谈谈吧。”

胡书记矜持地笑了笑,陈国生习惯地去掏口袋,准备敬支烟,但口袋中空空如也,陈国生不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胡书记眼中略微闪过了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

这时,余阿姨又热情地说:“今天中午你就在我家吃饭,怎么样?”

陈国生微微一瞥余、胡二人的眼色,忙说:“已有人请我吃饭,就不麻烦二位了。”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余阿姨跳起来抓住了陈国生的手,连声嚷道:“不行,不行,今天你怎么也得吃完了饭再走!”

陈国生也忙大声说:“不行,不行,人家已经约好了,东西都已经买了,不去怎么行?!”

“好吧,”余阿姨似乎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脸上带着歉意说,“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陈国生应了几句就出了门。

一排排平房上空袅袅升起了炊烟,陈国生深深地吸了几口,仿佛炊烟里飘泛着饭香似的。这时,身后传来了胡书记压低了声音的吼声:“这小子有脸空手来,你怎么随便答应他?”

“嘘──小声点。”

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陈国生心里隐隐作痛,口里喃喃念道:“人哪,真不该长大……”

到了小芳家,一推开门陈国生就愣了,三个穿制服的民警正在里面等着。不过陈国生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顺手抄了把椅子坐下,等候着人家的问话。果然三个民警仔细端详了一下陈国生后,其中一个就打开了案卷,另一个较年长的就开始说话了:“今天咱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请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

“是。”

“别紧张!你叫什么?”

“陈国生。”

“多少岁?”

“28岁。”

“职业?”

陈国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前是无业游民。”

“请你详细回忆一下昨晚10─12点你的行为。”

“那天晚上10点20分左右下车,行至小胡同,听到前方约50米处有人呼喊‘救命’,我立即前往。行至约25米处时,有两个歹徒拦住了我,其中一个手上还拿着一把好像是匕首的东西威胁我……”

“好像是匕首?”

“因为当时能见度低,目标无法辨认。”

“请继续说下去。”

陈国生如实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简略但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这时,坐在一边一直未做声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民警小声对年长者说道:“可以了。”年长者微微颔首。

三个民警互相望了一眼,记录陈国生讲话的那个民警将案卷递给了陈国生,“请签字。”

手续办完后,“娃娃脸”笑着擂了陈国生一拳,“伙计,你下手也太重了点!要不是我们替你担着,就有点防卫过当了……”

这时, 年长者狠狠扫了一眼“娃娃脸”,他立即闭了嘴。

年长者临走前问了句:“你当过兵吧?”

陈国生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当过十年兵。” 然后和三个民警一一握手道别。

小芳等他们三个走后,有些颤抖地说:“听说四个歹徒都是干部子弟,他们扬言要以防卫过当告你呢。”

陈国生端过一碗饭,漫不经心地说:“这么严重?”

“听公安的说,四个歹徒一个已经死亡,两个脑震荡,一个肋骨断了两根呢。”

陈国生口里噎满了饭,他含糊地应了声:“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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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余阿姨也算言而有信,不久便通知陈国生工作找到了,还给陈国生找了间小屋子住。

陈国生一时直搓手,高兴得不知该咋办,“真不知该怎样才能感谢你们才好,只是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胡书记也拍了拍陈国生的肩膀说:“干革命工作是没有贵贱之分的,打扫垃圾虽然脏点累点,但也是为人民服务嘛,慢慢来,小伙子好好干!”

“我一定不辜负胡书记的期望。”陈国生急着去看房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随着余阿姨而去。

陈国生的房子在楼梯拐角处,本来是用来存放工具的,里面已经有一张床了。

看罢了房子,陈国生便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敲开了小芳家。

小芳正在里面做作业,一见陈国生,忙问:“工作找着了?”

“找着了,现在就是回来搬东西的。”

“我来帮你。”

陈国生抱着借小芳家的被褥棉絮,一路轻风地向前走去,小芳在后面提着那个烧糊了一角的红木箱小跑也跟不上。

那间小屋只能容一个人进去,一张床就占去了3 /4 的空间。小芳有些疑惑地向陈国生问道:“你就住这儿?”

“就住这儿。”

小芳呆在门口,怔怔地看着陈国生,“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

“小是小点,可总比睡大街强!”陈国生弯腰钻出了小屋,拖了几块木板回来,在床和窗户之间钉了个小平台,权当书桌。

陈国生搞完后,得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冲小芳一撬大拇指,“怎么样,鄙人还是有两下子吧!你怎么啦?”陈国生突然发觉小芳的神色有些不对。

小芳抹了抹眼睛,支吾道:“没什么。”

第一天上班,陈国生拿了把大扫帚,“呼啦啦”地打扫着全厂的环境卫生。扫了一个小时,陈国生就抚着大扫把歇了一会儿。

前面有所破旧了的厕所,两边用粉笔写着“男”、“女”二字以示区别。看着这两字,儿时的恶作剧不觉泛上了心头。

那时陈国生刚学会“男”、“女”二字怎么写,一次和小伙伴嬉戏时跑到了这儿,自充英雄地擦去了厕所上原来的两个字,然后寻了根粉笔将“男”、“女”换了个个。一切完毕后,便与伙伴们躲在一侧等着看笑话。

当时等了好久,才见过来了一个外厂人,那倒霉的家伙稀里糊涂地闯进了女厕所,但马上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赶了出来。那“倒霉蛋”跑出来后,就疑惑地看了看墙上写的字,那模样直到现在陈国生还记得。

可惜当时伙伴中有人笑出声来,被他发觉了,就跑过来一把揪住了陈国生的耳朵,把陈国生拎到厕所前强令他重新改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国生只得乖乖地照办了。

正想得出神,耳朵里飘来了一声颇有几分耳熟的、轻柔的呼声:“喂──”

陈国生下意识地一回头,“黎芳!是——你!”

是小芳站在面前,她困惑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噢,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师病了,不上课。”

“那你也可以上自习呀。”

小芳任性地说:“不想上自习!”

“这可不好,听说高考就快恢复了,张铁生交白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小芳狡黠地一笑,“你管我干嘛?”

陈国生一怔,倒也是,自己算什么人?能在这儿发号施令?

“朋友忠告,算参考消息总可以吧!”

陈国生说完了,然后继续“呼呼”地扫地。

小芳有些异样地看了陈国生一眼,没有答话。

这时,一个流着长长鼻涕的小男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冲小芳喊道:“姐姐,爸爸妈妈叫你快回去吃饭。”

小芳有些无奈地冲陈国生笑了笑,“密探来了。”

陈国生不解其意,只得满腹狐疑地目送着他们姐弟离开了水泥厂。

中饭,他是在父母一个老同事家吃的,从他们的嘴里,才了解到杨厂长的一些事。原来,就在他读大学三年级那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到了水泥厂,结果杨厂长被作为刘少奇的黑走狗——惟生产论者的代表人物遭到了批斗。杨厂长个性刚直,忍不下这口气,不久就上吊自杀了。

杨厂长死后,当时造反派的头头——也就是现在的胡书记,就和其遗孀余阿姨结了婚。
老工人讲完后,滋溜灌了一大杯酒,感慨万千地对陈国生说:“我早说过姓余的不是好东西,是祸害人的妖精,杨厂长迟早要毁在他的手中。可惜杨厂长一直执迷不悟啊,唉……”

“为什么?”

“姓胡的用来整杨厂长的材料全是姓余的提供的……”

原来如此。老工人下面唠叨了一大堆,陈国生全没听进去,他的心,再一次落到了无底深渊。在那一会儿,他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只一个劲地陪老工人喝酒。事后怎么散席的,怎么回寝室的,他都不知道。

第二天,大扫除才进行了一半,小芳又不知从哪儿溜了出来,吓了陈国生一跳,陈国生不由有几分严厉地说:“这么早来干吗?没有课?”

小芳嘟着嘴,腿不停地绕着脚尖抖动,显示着少年压抑不住的活力,“是没课。”

“不可能!上午的课表绝对是满的。”

小芳说:“是有课,又怎么样?那老头讲课死死板板,没有一点活气,老是一大堆题,我不乐意呆在那里!”

陈国生把扫把往墙上一靠,着急地说:“这怎么能行?前几天你的家长还向我提出不要影响你的学习……”

“哼,什么漂亮话!他们是嫌你没钱没势!”小芳几乎嚷了起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把陈国生给搞愣了,难道救命恩人还要挑有钱的不成!“我没钱没势干他们什么事?你不许在背后乱说你的父母!”

小芳的脸已经羞得彻耳通红,看到她如此模样,陈国生这才恍然大悟。 她才多大,十六七岁,她的父母未免也太多心了。

“你的弟弟跟踪你,就是怕你跟我来往?”

小芳点了点头。此事在陈国生看来实属可笑,不过另一方面陈国生也感到相当痛心,狠斗“私”字一闪念斗了几十年,人们倒更加重视金钱和权力了。看来只要有私有财产存在的一天,“自私”是恐怕斗不掉的。不过,人家父母的苦心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是这个十六七岁的小芳真爱上了自己,那麻烦将是大大的有。

“那你以后就别来这儿了,每次来这儿,也只是看着我扫地。”

说着,陈国生提过扫把顿了顿,“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知识不学好,你出去干什么?你父母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啊。”

“你也这么说!”小芳有几分急了,“你自己呢?就打算一辈子扫地?扫地谁不会?还需要什么知识?我不上课了,索性随便找样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国生一时哑口无言了,的确他也无话可说了,自己平平淡淡地混日子,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不过,小芳还是得打发,她老呆在自己这儿,岂不耽误了人家?

想好后,陈国生又放下了扫帚,微笑着说道:“那好吧,咱们来个竞赛,我也准备明年参加高考,咱们比一比,我敢说我一个月能学完你三年的课程,而且保险还能超过你!”

小芳愣了,她疑惑地注视着陈国生。

“你把你当天不用的课本借给我就行了,一个月后,随便给我出题,数、理、化,任你出。我要是做不出,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决不再多嘴!要是我都做出来了,你就得好好学习,上课时间不许到我这儿来!怎么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从此,每天上午八点小芳拿书给陈国生,第二天上午再来换书,如此周而复始,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一个星期天,小芳果然拿了题目来,还瞪着陈国生说:“这些题目,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老师那里掏来的……你要是想骗我,哼,这一个月就算让你骗过去了。不过──充其量也只一个月,这次,你要是一个题也做不出来,以后,我每天可是啥事也不干,就坐在这儿看你扫地!”

陈国生微微一笑,这一个星期来,陈国生从小芳父母嘴里得知,她为了选题目,学习努力多了,每天都找一些难题去问老师──这肯定是为他准备的。这个“副作用”,倒是陈国生没有料到的。

陈国生搬来了他的小桌子(其实就是去了靠背的椅子),又找来了两块砖头当凳子,正儿八经地开始答卷。做了几道,一抬头,小芳还站在面前。

“你呆在这儿干吗?难道还怕我作弊?”

小芳点点头,背过手,还“威严”地踱起了方步。

“嗬,还真像一个女监考!”陈国生笑了笑,又埋头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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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小芳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不但题题正确,而且有的题用的解法好像比她老师的还简便,以至使她好半天说不上话来!她可真是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灰不溜秋的清洁工,竟有如此非凡的本事!

“怎么样,该好好学习了吧?”

小芳茫然地点了点头。

唉,真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小丫头!陈国生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且慢!”陈国生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小芳就合上了试卷,歪着头诡诞地冲陈国生乐了乐,“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干脆你来教我得了。”

“不行,不行!”陈国生一愣,一时后悔得差点儿要拍自己的脑袋了──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陈国生赶紧摇了摇头,“我只会当学生,不会当老师,再说你如果天天不去上课,你父母知道了,岂不担心!这样吧,你以后有空余时间,比如星期六,晚上──晚上不行!反正没课的时候你可以来我这儿,有什么疑难问题尽管问。”

小芳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姐姐,姐姐。”她弟弟又找她来了。

她一噘嘴,拽起书包搭在肩上。走时,她笑着对陈国生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乱跑!”

陈国生站起来舒了舒懒腰,“放心吧,我保险呆在屋里。”

这时,小芳的弟弟又在一边叫了起来,“姐姐,爸爸妈妈叫你快点回去吃中饭。”

小芳火了,“我又不是机器人,要你来叫!”

陈国生看着他们姐弟俩,心里苦笑了一声,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陈国生这才感到自己也该去食堂吃中饭了。

工具收拾好了,陈国生就埋着头向他的小安乐窝晃去。门已经开着,陈国生是一向不锁门的,不过陈国生还是记得临走时,门是带上的。他忙紧走了两步,弯下腰朝屋里一看──里面有一个军人坐在床上,正翻着一本书,脸庞黑黝黝的,是——区队长!

“是你呀!区队长──哎哟!”陈国生一高兴,不防脑袋撞到了屋梁上。

“陈——哎哟!”区队长见陈国生回来了,也一下跳了起来,脑袋照例撞到了屋顶上。

陈国生摸着后脑勺说:“这地方窄,咱们出去走着谈。”

区队长满脸是笑,弯着腰小心地钻出了门,解嘲说:“你送我的见面礼还真不好受,脑袋都快蒙了。”

陈国生一拳轻擂在他脑门上,“谁让你以前上课老剋我来着!”

走出了楼梯口,区队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陈国生扫瞄了一遍,把陈国生瞧得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你可受苦了。”

“没什么,我这‘临时工’每天就是扫扫地,一点儿也没累着,我还觉得自己长胖了呢。哎,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区队长一拍大腿,“那帮造反派把学校搞得一踏糊涂,你的那封信差点被当垃圾扔了,后来直到老校长扫垃圾时才发现的。他一直摧着我来,但就这样也耽搁了两个月,要不然……唉,什么造反派,一群混账!”

陈国生这才想起刚来水泥厂时,曾给学校写过一封信,不过这茬早忘了。他听老校长也在扫垃圾,就问:“老校长怎么在扫垃圾?”

区队长叹了口气,说:“你们走后不久,校长就被所谓的革命群众打倒了,七斗、八斗,最后把他弄去看大门,一直到不久前。不过现在已经给他平反了,不久就要复职了。”

“校长身体还好吧?”

“没啥大事,他被造反派打伤了腿,到现在还没完全好,要不然他就要来亲自看你了,我好不容易才拦住了他。”

陈国生眼一热,几滴泪花滚动在眼眶上,“没想到校长还想着我这个无名小卒……”

“你是他最赏识的学生,平时他还经常向我叨唠你呢。”

泪珠终于滚下来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程。

陈国生想起了一件事,“打伤校长腿的,是张建军他们吧?”

区队长摇了摇头,“张建军对老校长还是很客气的,后来的造反派就比张建军他们狠毒多了,校长那么大年纪了,还忍心下得了手!”

陈国生叹了口气,“不晓得他们闹得是哪门子革命,黑白不分。”

“国生,和你一起去的王平呢?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为人太老实了。”

陈国生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又下来了,他哽咽着说:“王平,他……牺牲了。”

区队长掏出一方手帕抹了抹眼睛,默默无语。

恰好这时,一群年轻的工人敲着碗从陈国生们面前经过了。区队长忙扯着陈国生说:“你还没吃中饭吧?走,咱们去喝一盅。”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国生扯到了一个饭馆里,点了三四个菜,买了一瓶白酒,两人边喝边谈。

区队长问道:“听说你不是在越南干得挺好的吗,怎么会……?”

陈国生长叹一口气,“一言难尽啊。”他从突然被抓谈起,直至黎芳送他回国,最后一口饮尽了一杯酒,悲伤地说:“没想到我们祖先几千年的帐,要我们这代人来付!”

区队长有些疑惑地说:“前不久,他们的主席黎笋还访问了北京,不可能闹僵吧。”

陈国生挟了一块鳝鱼塞进嘴里,“国家间的关系我搞不大清楚,不过,中国跟越南迟早是要崩的。据我所知,越南跟柬埔寨快大打起来了,到时候,中国肯定要支持柬埔寨。现在越南有苏联援助,不需要咱们中国了,有奶就是娘,没奶呢就一脚蹬开,不信咱走着瞧!”

区队长警惕地望了望周围,小声说:“不谈这个了,喝酒吧,为咱们能活着见面,干一杯。”

两人你来我往干了几杯,陈国生的酒量不大,脸很快泛起了红潮,舌头也有些不灵活了,就忙摇摇手说:“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来碗饭吃,你继续吧。”

区队长放下酒杯,“你干清洁工太吃亏了,还是回部队去吧。”

陈国生道:“我又何偿不想回部队,但档案全没了,怎么去?”

“不要紧,档案嘛,我们学校再给你出。我想好了一个去处,你的好友张建军是X师的政委,可以求他。你在这里扫地,什么条件也没有,不是白白浪费光阴吗?”

陈国生沉默了半晌,“好吧,说来惭愧,人已近而立之年了,仍碌碌无为,到部队后,争取干出点名堂。”

区队长见他答应了,高兴地说:“就这么定了,咱们今天下午就走!”

陈国生一愣:“这么快?”

“你那地方是人住的吗?再说我只有三天假,要抓紧时间帮你办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时间浪费不得了。”

“那,我想先回去看看校长。”

区队长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校长心里还恨着张建军,他要知道我去求张建军帮忙,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陈国生只得作罢。

两人吃完了饭,便匆匆返回小屋收拾东西。陈国生自己的东西倒少,主要是借别人的东西要去还。陈国生把厂里借的东西还清后,就同区队长一人抱被子,一人抱垫絮往小芳家里去了。

区队长扛着被子,笑吟吟地开玩笑道:“你可真是一清如斯,一贫如洗啊,连被子都是借别人的!”

陈国生笑道:“有什么办法呢?人嘛,就应该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区队长又说:“我看啦,你以后就别叫陈国生了,干脆就叫陈清贫好了。”

两人相视大笑。

敲开了小芳家,她弟弟和妈妈正在里面,陈国生喊了句:“小芳在家吗?”

小芳的妈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是国生啊,小芳上学了,你这是干什么?”

“我今天要走了,回部队去。”

区队长将被子递给了小芳妈,“多谢你们照顾国生这么多时。”他说完便从自己提包里拿出了几盒点心和两瓶酒,“这是一点心意。”

小芳妈放下了被子,“哎哟哟,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国生救了我女儿,我们还没报恩呢!”说着她就过来满脸堆笑地接过了东西。

陈国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悄悄地唤来了小芳的弟弟,写了一个条子给他,小声说:“一会儿你姐姐回来了,就把这条子给她,千万要给她啊──”

小芳弟弟将条子放进了内衣口袋里,“大哥哥你要去哪儿?”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吧,别告诉你妈。”

“知道了。”

出了小芳的家门,陈国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事了了。

上了火车,陈国生随意地往窗外一瞥,蓦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候车室中跑了出来!陈国生的心,立刻怦怦地剧跳了起来。

火车徐徐开动了,那身影跑到了站台,徒然站住了。陈国生似乎已经看到她泪流满面了,心中不由得暗暗地祈祷:忘掉我吧!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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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火车奔驰了一夜,抵达了南国一个繁华的城市。区队长把陈国生推醒,“伙计,快醒醒,到站了。”陈国生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还没睡够呢,”然后一下子跳起,“走吧。”

二人下车后,区队长忽然去打了电话,弄得陈国生莫名其妙的,“打电话干嘛,咱们快走吧?”

区队长冲他神秘地一笑,“先不急!走,咱们到候车室歇歇吧,你跟着我保险没错。”

陈国生如坠云里雾里,随着区队长坐了半晌。这时,大门口忽然闪出了一位年轻的军人,东张西望的。陈国生一扫即过,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和他们有什么关连。没想到区队长却一下子跳了起来,“走,咱们的车来了。”

那年轻军人看见了区队长,忙迎了过来,并热情地接过了他的木箱。回头,区队长见陈国生还呆若木鸡,就笑着说:“走吧,张建军给咱们派车来了。”

陈国生这才恍然大悟。

张建军的轿车相当漂亮,坐进去也格外舒服,司机的技术也不错,平平稳稳的,瞌睡虫乘机向陈国生袭来。他闭上眼,一些念头断断续续地在大脑中闪现:张建军会是啥样呢?可想来想去,老是在军校里的形象——瘦削的身材,瘦削的脸,一双细长的眼睛,老含着笑……

车身一震,陈国生睁开眼,迷茫地看了一眼区队长,“到了?”

“下车吧,到了。”

钻出车身,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刺得陈国生都睁不开眼。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陈国生精神一振,一身的疲劳也随之而去。

司机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刚到门口,区队长就喊道:“建军,建军,贵客来了!”

陈国生用劲儿一扯区队长的袖子,“别瞎喊,我算哪门子贵客,落泊书生倒名副其实。”正拉拉扯扯间,一个人悄没声息地来了。区队长一见来人,忙甩开陈国生,指着来人说:”国生,快看看,谁来了?”

陈国生一愣,立即猜到来人可能是张建军,可是一瞅,来人背着手,白白胖胖的,小肚子凸起来了,下巴也多了个。他疑惑地盯着来人,终于认出了那细长的眼睛和那熟悉的、略含戏诮的笑容,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青春的血液又沸腾了,他猛扑上去,大叫了一声:“建军!”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张建军搂着陈国生厚实的背说:“想不到你还活着!还活着!小姑娘呢?”

陈国生哽咽着说:“王平他……牺牲了。”

区队长过来拍了拍张建军说:“别顾着拉家常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张建军松开陈国生,整理了一下衣裳,“警卫员,警卫员。”

一个年轻军人跑步上来,向张建军敬了个礼,“政委,什么事?”

“快叫炊事班弄两个菜。”

“是!”警卫员下去了。

张建军回头对陈国生说:“走,先到我家里,见见你的嫂子。”

他背着手,迈着一步75公分的标准步伐,边走边偏头审视着陈国生。

陈国生穿的是老工人送他的工作服,已经打了个补丁,裤子洗得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依稀可看出是条军裤,脚上的解放鞋裂了四五个口子……但浑身上下干净利落,没一点污垢。

张建军的眼睛湿润了,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而陈国生乍见故交,心中却兴奋异常,他笑着对张建军说:“建军,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我还没有向你讨喜糖吃呢!”

“大前年,她是文工团的。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听说你在越南那边当营长吗?”

陈国生的脸顿时阴暗了下来,“一言难尽了……”

陈建军引着他们进了一座小楼精致的楼房,张建军住二楼。敲开门,张建军的妻子过来给他们端茶,陈国生借机打量了一下。她,相当漂亮,用“闭月羞花”来形容并不为过,无论走过哪里,都留下一股诱人的幽香。

张建军给双方介绍完后,就对妻子说:“今天你回文工团住,我和他……”张建军指了批陈国生,“我的老朋友,好好聊聊。”

他妻子狐疑地望了陈国生一眼,小声应道:“好吧。”然后退到内室收拾东西去了。

陈国生忙站起,正想说什么,张建军一把按住了他,“咱哥俩五六年没通信了,要好好聊聊。”

送走区队长后,陈国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真麻烦你们了。”

“区队长肯为你搞档案,我给你搞个工作算得了什么?走吧。”

他俩回到家,躺在软绵绵的钢丝床上,张建军边铺着锦被边问:“你大概是第一次睡这么好的床吧?”

“我们抱捆稻草就当床睡,当然比不上。可惜,现在的中国并不是人人都能够睡这么好的床……”

“没想到你还是老脾气!青年时的理想对于我来说,是早没有了。那时我太幼稚了,没想到社会会是这么复杂。”

“我也是,把社会想得太美好了,大约什么痛苦都比不上理想破灭的痛苦了……唉,不谈这个了,鲁革命呢?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死了。”

陈国生一惊,手中的烟震掉在地上了,觉得有什么堵住了喉咙,“他……怎么死的?”

“为了制止武斗,死在乱枪之中。”

“哦——”陈国生痛苦地低下了头,越人民军那个副排长手捂肚子、虎目圆睁、憨厚的脸上带着微笑的形象又浮上了心头。

“他埋在什么地方?”

“烈士陵园,明天我领你去看他。王平,他又是怎么死的?”

“美国人轰炸车队,他把一辆着火的军车开进了吴化江……咱们什么时候有空到王平家去看一下,他有一个妹妹叫王燕,王平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妹妹弄出来读书,咱们来完成他的这个遗愿吧。”

“多好的人啊,这么早就走了。咱们尽力而为吧。”

梦中,鲁革命出现了!在学校的操场上,他扯住了陈国生,又要找他玩打手的游戏。陈国生反应敏捷,每发掌必中,再一次打得鲁革命手背通红。这一回,很不服气的鲁革命好不容易躲开了陈国生的打击,咧着大嘴,鼓足了劲,狠狠地一掌打向了陈国生……陈国生急速闪过,鲁革命一个跟头摔倒了……陈国生笑着去扶他起来,却见他已是满脸鲜血,虎目圆睁,已经气绝了……陈国生大哭地扑了上去,鲁革命!鲁革命!……

“起床了。”

陈国生睁开眼,张建军站在面前正捧着一条热腾腾的毛巾擦脸,胖脸上荡漾着小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容。自己的知音惟他而已。

张建军找了套军服给陈国生穿上,“你比以前壮实多了。”

陈国生涌起一股被人欣赏的自得感。

“让你当连长实在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只要能施展才能就行,我保证带出全师最过硬的连队。”

“这我相信。你在学校就争强好胜,不管什么都想拿第一。”

陈国生接口说:“就是让我拉马车,也要当跑得最快的!”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二人到烈士陵园祭典了鲁革命后,就返回了,张建军被通知去开会,陈国生只好一人呆在张建军家里,闷坐了好半天。等张建军开会一回来,陈国生就对他说:“我想尽快到连队去。”

“不打算到师部玩玩?”

“不必了,战马是要到疆场上去奔驰的。等手续一办好,我就去连队。”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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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ing。
哦?还以为没人看呢?!
六)

“嘟嘟”悠长的军号声漂浮回荡在军营里,陈国生站在营房的路口,沐浴着阵阵晨风,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了。失而复得的军营对于他来说,具有着特殊的温情,那最开始紧张而又有趣的军校生活,又历历在目了,可惜时间不会倒流……

“报告连长,全连训练集合完毕,应到九十八人,实到九十六人,公差一名、病号一名。报告人,一排排长王立新,请指示!”

值星排长的报告惊醒了遐思中的陈国生,他稳了稳神,然后正儿八经地迈着标准的步伐来到了队伍前,无言地从头到尾逐个扫视着他的战士。

目光落在了一排的战士身上,不出所料,一些战士正用轻蔑的目光瞧着他,他不禁想起昨晚第一次查夜时,就是一排的战士们议论他是个开后门来的。

现在,他的心里只是暗自有些好笑,这些战士的耳朵也是够长的。也难怪,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

这时,他简略地讲了几句就开始了日常训练。这天的科目是投弹,一轮一轮地投,一般都在三十、四十米左右。轮到一排投时,几个调皮的战士懒洋洋地随便扔了出去,顶多二十米,里面还有一个面白如玉、两秀眉特别像女人的战士还斜着眼睛瞅着陈国生。

王立新的脸上挂不住了,喝斥道:“好好练!”

陈国生忙挥手制止了王立新,他哈腰拣了一颗手榴弹,微笑着说道:“瞧你们一个个长得膀大腰圆的,没想到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瞧我来给你们创一个纪录吧。”

也不见陈国生咋用劲儿,站在原地,一抡胳膊,手榴弹就远远地落在了操场的另一头!立时引起了一片惊呼声,那几个捣蛋兵也都惊得合不拢嘴,有好事者拉开皮尺一量,六十八米!

陈国生的脸上平静得如一泓秋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战士们一下活跃起来了,都争先恐后地来投,想破陈国生的记录。告别是几个大个子,大约是连吃奶的劲儿也使了出来,可惜,扔得最远的也只有五十多米,比起陈国生的,还差一大截!

中间休息时,陈国生走到一排那个“白面书生”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伙计,要好好练啦,别到时候扔出炸弹炸了自己!”

战士们“哄”地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白面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时,战士们都围了上来,有的说:“连长,真棒!”有的说:“连长,你咋能甩那么远?”有的还冲他直翘大拇指。

陈国生蹲下说:“当然是练出来的,有谁在娘肚子里就会扔手榴弹?哦,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面书生”搔着后脑勺说:“李剑。”

有个战士在一旁插话道:“他是一班长。”

陈国生故作惊讶地说:“噢,还是班长呢!”

战士们又笑了,他们之间很快就混得烂熟。

第二天实弹射击,战士们起哄要陈国生打两枪,一时惹得别的连的战士也都围了过来。陈国生推不过,就接过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立着单手举着枪,像打手枪似的,“随手”就是五枪。成绩很快就报了上来,五十环!顿时周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陈国生顺手把抢扔给了身旁的“白面书生”,搓了两下手,然后笑着对大家说:“你们连长在军校的时候,就是有名的‘三只手’。”

战士们都奇怪了,连一些偎在地上的战士也都纷纷围了过来,用好奇和迷惑的眼光紧紧盯着陈国生。

陈国生乐了乐,说道:“‘三只手’当然不是小偷,是……”他郑重地竖起了食指,“第一,神枪手;”又竖起中指,“第二,投弹能手;”无名指随之而起,“第三,武林高手。”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一个拳击动作。

战士们全明白了,一时都笑得前仰后合。待他们喘过气来后,陈国生又板着面孔说:“我希望你们人人都能成为‘三只手。’”

战士们又乐了。不过,陈国生始料不及的是,“三只手连长”的外号从此就给战士们叫开了。

一天,陈国生正在连部和指导员商量工作,这时,十六岁的通讯员胡新在外面不知跟谁说:“你是找‘三只手连长’吗?”

来人有些奇怪地问:“三只手连长是谁?”

胡新嗔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糊涂!大名鼎鼎的三只手连长都不知道?他就是我们的连长。”

“你们连长是陈国生吧?”

“啊,一点不错!”

……

听来人的声音,陈国生一下子明白是张建军来了,就赶紧跳起来,边走边说道:“胡新,在背后说连长什么?”

胡新冲陈国生扮了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门外,果然是张建军笑咪咪地在外面站着。陈国生跨出门槛,有些吃惊地问:“我的张大政委,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嘘,小声点,我现在是一营的营教导员。”

陈国生越来越糊涂了,“我这个二营四连长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也没啥事儿,详情以后再说。”张建军伸过胖嘟嘟的手拉着陈国生,“走,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

二人便到了军营的人工林里漫步谈心。


陈国生倚在一棵松树旁,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到一营的?”

“已经二十多天了。”

陈国生懊恼地一拍后脑勺,“瞧我!这些时候光顾训练,就不知道去一营看看。李静也跟来了吧?”

“别提她了,今天找你来,就是因为她!这些天她是天天闹着要离婚,真没办法,我想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陈国生乐了,“你就这么怕她?”

“妻管严,也没啥不好的……别开玩笑了!我的假已经请了,十五天,我的打算是借这个机会到王平家去去,料她也找不着!”

没等他说完,陈国生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不住地捂着肚子,“妈呀,哈哈,我这就去请假,跟你一块儿去!”

有前师政委的陪同,请假很容易就批了。陈国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来到了一营部。张建军也正在张罗着什么,陈国生进去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抬,“军功章带来了吗?”

陈国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张建军的对面,不解地问:“带来了,你要这干什么?”

“你不是常常遗憾王平没被评功吗?我现在正忙着给他评一等功呢!”

陈国生吓了一跳,“一等功要军部才有权批!”

“哎呀,你也太傻了!咱们不会伪造吗?瞧,证明书我已搞好了,再把你的一等功勋章拿来,就天衣无缝了。”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只要能哄住王平的二老,能让他们得些安慰就够了。瞧,我还搞了五百元的抚恤金。”

“李静乐意?”

“你放心,这是我的私房钱,再老实的男人也会对他媳妇玩点花样。”

“该死!要让李静听见了,非痛痛快快地赏你一顿鸡毛掸不可!”

“老天保佑,她后天才能来这儿。”

张建军码好他仿造的证明书,小心地塞进皮包里。

陈国生有些不放心地问:“不会露马脚吧?”

“不会的,现在到处都在平反昭雪、摘右派帽子,量两个乡下老人也识不破!再说这在大红印章可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两人收拾好东西,刚刚走出营门,张建军突然一把把陈国生拖了回来,掩在门后。

陈国生糊里糊涂地盯着他。

“不好,我的老婆来了!”

陈国生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那个娇娜妩媚的文工团女演员正在向几个战士打听什么,还不时指指他们这边。张建军平时师政委的威严这时全抛到九霄云外,肥白的双下巴直打哆嗦,“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陈国生当机立断,“快,咱们翻后围墙走!”

两人立刻掉回头飞也似地奔向围墙,陈国生先让张建军踏在自己身上翻过去,可张建军身材太肥胖了,穿得又多,好半天才笨拙地翻到了那边。此刻,陈国生的眼角已瞥见那女人走进了营房东张西望的。事不宜迟,陈国生也不管张建军能不能接着,就一古脑地将大大小小的包都统统扔了过去,“蹭”,一个漂亮的腾越翻身而过,然后马不停蹄地向车站奔去。

上了火车,张建军这才喘了一口气,就掏出一条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珠。

陈国生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今天一个女人把咱们两个男子汉撵得鸡飞狗跳的,我看她挺温柔的样子,怎么……?”

“嗨!她在外人面前总是那付静娴的样子,要是碰上我一个……”

车身颤动了一下,火车开了!

张建军如释重负地歪在了靠背上,闭目养神。

陈国生推了推他,“别睡,你还没说你是怎么从师政委降到营教导员的,到底出了啥事?”

“唔,原因很简单,工作能力不行,跟不上形势。”

陈国生摇摇头,“不对,不对,跟我卖什么关子!”

张建军一笑,坐起来小声说:“这儿人多,不好说。”等下了火车,转过汽车,开始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时,他才说道:“四人帮垮台后,有些老家伙陆陆续续地又上来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批过他们,现在他们有权了,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头挑骨头,诚心找碴整我。与其在师部受窝囊气,还不如到基层去痛痛快快地干一场,一切从头开始。”

“按定义,我属于‘三种人’,弄不好一搂到底,蹲大牢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我就自己写了份辞职书,先入为主,主动检讨过错。那些老家伙也太沉不住气了,大概觉得降了我三四级也够本了。这样一来,他们以后再整我,可就没理由了。”张建军很得意地冲陈国生眨了眼睛。陈国生扔掉了手上的烟屁股,说:“这些你同你夫人讲了没有?”

张建军丧气地说:“跟她讲也没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形势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她还懵然不知,只晓得跟我闹离婚,划清界限。”

陈国生有些担心地问:“你在文化大革命中没干啥坏事吧?”

张建军冲他一瞪眼,气冲冲地说:“哼,我认为我是无辜的!我批他们,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跟他们讲道理,严格按中央指示办!……不说这些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对错,还不是当权派们的托辞!也罢,我也已经厌倦勾心斗角的上层生活了,现在只求能安安静静地在营部呆一辈子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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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冠容秀丽的柳树迎接了他们,进了村,张建军已累得腿一拐一拐的,狼狈不堪。陈国生早把他手上、肩上的大包小包统统挂在了自己身上,他有些迷惑地说:“以前从军校到龙城的路比这还远些,还经常徒步往返,怎么今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张建军哭丧着脸说:“哎呀呀,别提了,五六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走什么路呢!到了没有啊?”

“到了,这就是。”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给两个包我。”

陈国生道:“干什么?”

“这你都不懂!一会儿进了人家门,老人一看,大包小包全在你身上,我空着手,准是一条懒虫,轰出去,我脸皮往哪儿搁?”

陈国生笑道:“我还以为你突然变勤快了呢。”

村子里的人大约都上工去了,里面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到了王平家,抬头望去,只见紧闭着的大门已经掉尽了漆,抹在周围墙上的劣质石灰溅在上面,更显得老旧了。大门上的墙上,隐隐约约可看见有一幅红色的毛主席头像和一些光芒线,下面还有一排“忠”字,门旁不远的窗子里黑乎乎的,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也看不见。大门上吊着一把大铁锁,显示着屋里无人。

张建军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口里直叫倒霉。二人无奈,便寻了两块石头垫张纸坐了下来,聊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欣赏起对面的壁报来了。大标题是:“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盖着原来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有一幅漫画引起了陈国生的注意,漫画以中国地图的轮廓为背景,四条黑蛇相互缠绕在祖国大地上,蛇头分别画作王、经、江、姚四人,嘴里还吐着分叉的蛇信子。有趣的是,张、江两蛇还带着眼镜,人头画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陈国生暗暗称奇:“想不到小小村子还有些等人才!”

“别赞叹了,你快去找找王平家里的人吧,快给我弄点水喝喝,我的嗓子都在冒烟了。”

“他们都在上工,怕不好找吧。”陈国生想了想,就向渐渐围过来的一群孩子招了招手。有两个孩子畏畏缩缩地来了,陈国生掏出几块糖递给了他们,和言悦色地说:“小家伙,你们知道王燕在哪儿吗?”有个男孩子嚼着糖说:“她在那边麦地里干活。”

“你们去把她叫来,就说家里有客人来了。”

两孩子答应了声就飞也似地跑出了村子。

这时,张建军在一旁抱怨道:“咱们快想办法进屋去吧,我可不想给人当猴看。”说着他就指了指不远处几个躲躲闪闪、光着屁股、满身是泥的农家孩童。

“要进去还不容易!不过,人家要知道竟是营教导员、连长在这儿当小偷,可就太不像话了。”

“嗨,管他什么像话不像话的!你快把门弄开是正事。”

陈国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多时,一群孩子拥着一个高挑个的姑娘走了过来,陈、张二人知道准是王燕或她姐姐王英来了,便连忙站起来。她穿着一件粗厚的棉袄,想来是王平的,棉裤上沾着许多泥点。其脸如满月,白中透红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晶亮的汗珠。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聪明劲儿直往外溢。

陈国生心里肯定她不是王英,可又不像王燕。六年前,陈国生见到王燕时,她还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

姑娘停在了陈国生的面前,眉毛往上一弯,又很快落下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当是国生哥哥。”

“你是王燕?”

“哟,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陈国生苦笑了声,对张建军摇了摇头,六年前调皮的小家伙已经变成调皮的大姑娘了。

王燕打开门让进二人后,就径去厨房,舀起了一瓢水,“咕咕”地灌了起来,看得张建军是目瞪口呆!他大约在想在喝水怕也只得喝凉水了。

陈国生瞧了瞧那样子,心知其意,便将东西撂在了正堂的八仙桌上,装着理东西,顺便跟进了厨房,待王燕歇气的工夫,陈国生忙凑上前去小声说:“烧点开水吧,别让客人也喝凉水呀!”

“你又来干什么?”听语气很不客气。

陈国生“啊”了一声,就愣住了,他竭力搜索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大姑娘。

晾在一边的张建军这时也挤进了厨房,说:“姑娘,我是王平的营长,也曾是他的军校同学,叫张建军,这回平反昭雪,营里给王平补评了一等功。”

姑娘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瞧我,让你站着,太过意不去了。”她出屋翻了一把靠椅给张建军坐下,却不理陈国生,陈国生只得讪讪地自寻了一条三只腿的小板凳坐在了王燕的附近,看王燕往灶里添柴火,心里挖空心思寻着话头:

“你高中毕业了吧?”

“还有半年!”

“你现在放了寒假?”

“是的!”

“考试成绩怎么样?”

“与你无关!”

陈国生给噎住了,一时无语。

水烧开了,姑娘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蛋茶出来,热情地对张建军说:“农家没啥好东西,请别见怪。”

张建军忙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哪里哪里,姑娘太客气了。”

她把另一碗顿在桌上,狠狠地扫了一眼陈国生。陈国生此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硬着头皮问:“你家里怎么不见什么人?你父母呢?”

“死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七三年!”

正是陈国生去她家通知王平牺牲的第二年!陈国生似乎一下子预感到什么。

“不吃?放冷了我可没精神给你热!”

“好好。”陈国生慌不迭地端过蛋茶,慢慢地吃了起来。

“你姐姐呢?”

“嫁人了!”

“你哥哥呢?”

“在外面搞投机倒把给抓起来了!”

陈国生心中一震,险些把碗给摔了,嘴里甜美的鸡蛋此刻也味同嚼蜡,他真无法想象姑娘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还不是这么过!”王燕倚在厨房的门框边上,拿把小剪刀精心地修着指甲。

“真……苦了你了。”

“没什么苦的。”王燕修完了指甲,翻来覆去欣赏了会儿,才冷冷地对陈国生说:“要不是你,我的爸爸妈妈说什么也不会死!”

陈国生突然全明白了,六年前,他离开王燕家时,她那怨恨的目光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张建军吃得满头大汗,他连吞带灌,很快碗底儿朝天,陈国生把自己手里的一碗也递给了他,张建军略微推托了一下,就毫不客气地拿了过来,继续埋头大嚼。

陈国生抬头环顾了屋子一阵,注意到正中的堂桌上放着三个人的画像,细细一看,中间是王平的放大像,两边是王平父母的画像。画得倒是极像,就是胖了点,显然被王燕理想化了。

张建军吃完了,撂下碗,嘴里嚼着最后的几口,迷惑地看着他们二人。陈国生见场面有些尴尬,便主动收了两只碗,打算去厨房里去洗。王燕走了过来,劈手夺过,“去去去,老实呆着!”

趁此机会,张建军悄悄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双亲都去世了,大姐也出了嫁,仅有的一个哥哥又进了监狱。”

“哦?”张建军打了个饱嗝,竟手舞足蹈地说:“不过这样也好,就更容易把她弄走了。她要是敢不去,咱们就把她绑起来!我就不相信,咱们两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姑娘!”

陈国生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沉重地说:“我总感到她父母的死,我负有责任。为此,小燕还恨着我呢!”

王燕出来了,大约听见了刚才张建军的后头话,俏脸上不觉露出了几分怒容。

陈国生见势不妙,连忙站起身来,把他俩的打算细细地跟她说了一遍,最后诚挚地说:“你哥哥在世的时候,多次跟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你弄出来读书……他非常希望你能走出穷山沟成为一名大学生。”

提到王平,王燕的眼圈也有几分发红了,良久才哽咽道:“我不想成为大学生……我惟一的希望是你们能够帮助我成为一名军人……不过此事我想征求一下我姐姐的意见,请你们在此稍候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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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送走王燕后,张建军笑着对陈国生说:“这个姑娘真厉害!谁要娶她做妻子,准是李静第二。”

“别胡乱嚼舌了,我肚子也饿了,先做饭吃吧。”

张建军忙说:“我一路太疲倦了。先睡一觉再说,你去做饭吧。”

“……可我不会做饭啦!”

“糟糕,我也不会!”

陈国生后悔了,刚才应当和王燕一起去王英那儿的,他不由得愤愤地抱怨道:“就你,要是刚才同王燕一起去,该多好!”

“谁装的!我的腿都快断了!你去看看带来的面包,蛋糕还有多少。”

“没有了,剩下的已全让王燕带在路上吃了。”

于是两人经过仔细论证,一致通过了煮稀饭吃的决议,理由是又方便又省心,惟一的缺点是容易饿,这不打紧,多吃一顿问题就解决了。令人沮丧的是王燕家里像没油似的,两人把厨房翻了个个也未找着,就张建军的话,没油也好,他现在是一见油腻的东西就翻胃。

第二天,炒菜时两人又吵了起来。

张建军抱怨道:“怎么搞的?白菜像草碴子,啥味也没有!”

陈国生颇不服气地说:“找不到油,能怪我吗?”

“油也没啥好吃的,胡萝卜让我来炒!”张建军自告奋勇,卷起袖子,将切好的胡萝卜倒入锅中,口里不住地催促:“快添火,快添火!”

“哗哗”炒了会儿,看样子熟了,“唰”,铲起一块搁在嘴里一尝,“还好,熟了。”然后往里面加盐、添生姜,接着就得意地将一大块胡萝卜放入口中嚼着,眼闭着、头仰着,仔细品尝着自己的杰作。

一口咬透,张建军这才发觉胡萝卜块儿切得太大了,外面是熟的,里面还是生的,他有些恼火地说:“国生,快加柴!”

陈国生抹了抹脸上的热汗,狠狠地将两个“草要子”一起塞了进去,倒险些把火给压熄了。张建军瞅着瞅着眼见胡萝卜的自由运动就减慢了,一时不由得肝火大发,“你是怎么搞的?”他把头偏到炉口,恰巧这时火又大了起来,一股火舌奔腾而出,险些吻上了他的白脸,吓得张建军赶紧缩回了头。

又尝尝,还有甜味,张建军一恼火,索性一勺子舀了一满勺盐,狠狠地掼进了胡萝卜汤中。再一尝,刚入口就吐了出来,太咸了!

菜炒砸了,两人只好就着几碟咸菜下饭。扒了一碗稀粥后,张建军放下了碗,不吃了。

“吃饱了?”

“没吃饱也吃不进!平时吃菜老嫌油多,真没油了……唉,这小姑娘再不回来,我张某人怕要饿死!”

陈国生有些奇怪地说:“以前军校的饭菜并不比这好多少,那时候,你还吃得挺香呢!是不是这几年的师政委把你的嘴巴也搞刁了?”

张建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莫名其妙地吐了一句:“师政委的生活也并不舒服,一天到晚扳着个面孔,哪像现在这样快活!要怎么乐就怎么乐,是吧!”

陈国生笑道:“就是吃不下饭!”

“还睡不着觉!这屋里老是有一股臭气,还有霉味,简直是在跟人上刑!昨天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听老鼠打架!我还以为是王平回来了。”

总算等到第三天中午,王燕赶回来了,他们就接着按原定计划去给王平上坟。

王平的衣冠冢掩在一片枯草残枝之中,周围是生机盎然的麦地,一溜儿挤在麦田之中的坟墓共有八个。张建军拎着东西,眼瞅着王燕。

王燕说:“打头的一个就我哥哥的……坟……”说着,两滴清泪就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

陈国生看着王平的坟,那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土包而已,连个墓碑都没有,好几处还坍塌了下去。几分伤感不觉涌上了心头,眼睛也不由得红了。

三人默默地将祭品摆在了坟头。

陈国生恭恭敬敬地向土坟敬了个军礼,端出两碗酒,一碗放在坟前,另一碗双手捧在手中,然后缓缓地说道:“王平,我来……看你了,你在那个世界上,一定很寂寞吧……你来和我说两句话吧……你大约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战争打赢了,你要与我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现在我特意来给你报捷来了,越南已经全国解放了。来,干一杯,你不要再以不会喝酒推辞了……”

陈国生将坟头上的那碗酒绕着坟头缓缓地洒下一圈,然后将自己手中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冲坟头亮了一下碗,退到了一边。

张建军将一些五颜六色的食品推了上来,小声说:“小姑娘,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吧。记得在军校里的时候,我这样喊你,你总显得不高兴,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称呼你了……王平,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曾跟我提起,什么时候到了广东,一定要去尝尝广东的小吃吗?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你吃吧,不要害羞,这是你的战友和同学张建军给你带来的……”说着说着,他就将碟中的小吃一一倾在坟上。

王燕跪在坟前,庄重地嗑了三个头,哽咽着说道:“哥哥,小妹也看你来了……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没能照顾好爸爸妈妈……你在家的时候,曾说,你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常年在外,不能好好侍奉父母,嘱咐我在家要好生……好生照顾父母,可是……可是……你走了,爸爸妈妈也跟着你走了……呜呜……”

王燕放声痛哭起来。

“哥哥,小妹立志成为军人,像你一样,如果小妹成功了,那时再来看你!如果调皮捣蛋的小妹也成了器,你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哥哥,今天下午我就要走了,你就不愿跟小妹再说几句?呜呜……”

张陈二人见王燕越哭越伤心,忙上前劝解。

三人奠典完毕后,便带着朦胧的眼睛、深重的脚步,离开了王平墓,一路想着王平生前的音容笑貌。

王燕回家后,便将张陈二人带来的东西分给了四邻,然后简单地将自己的一些换洗衣裳和鞋子、书本有条有理地码进了一只绿色木箱里。陈国生认得出那是王平曾用过的,怕以后王燕睹物思人,就说:“王燕,这个箱子太大了,带着是个累赘,我们有几个空皮包,就放在皮包里吧。”

张建军心知其意,便也上前帮腔。

王燕拗不过,只得留下木箱。然后,她将房子交给了邻居看管,三人就踏上了漫漫的旅途。

路上,陈国生仔细询问了一下王燕的功课,发觉物理、化学的问题最大。当年王平在军校时,也是物理不好,老跟不上,看来偏僻山区的教学的确有些问题。

陈国生担心地问张建军:“你有把握给她找一所好学校吗?”

“没问题!地方我已经想好了,就是驻地附近的县一中,校长是我熟人,绝对没问题。”

王燕先是默默地听他们讲,等他们讲完了,就有些恼火地说:“我想当兵,谁愿意念书!”

陈国生、张建军互相望了一眼,笑了,他们谈得热火,倒忘了这位大小姐在身边了。张建军忙说:“当然当然,不过部队里一般不收农村的女孩子,我们考虑先让你考军校,就考你哥哥生前所在地的学校,怎么样?”

王燕这才露出了笑容。

张、陈二人不敢再胡说八道了。这时,陈国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咱们这样回去,说不定李静正在营部守株待兔呢。”

张建军微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早就算计好了,我们这天回去,他们的文工团演出分队已出去巡回演出了,至少得三个月。到那时,她说不定气早消了,又该想我了。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别想得美!你会请假,她也会请假呀!”

“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她要是请了假,就什么戏也演不成。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她的戏,你想想,文工团怎么会准她的假?”

回到了部队,果然不出所料,李静已经随演出分队外出了,张建军是不慌不忙地替王燕办着手续。王燕就住在文工团的女演员宿舍里。

不过,陈国生却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来陪王燕,他的连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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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陈国生刚到连里,“白面书生”李剑就匆匆地跑来对他说:“连长、连长,不好了,不好了。”

陈国生有些诧异,“发生了什么事?先坐下喝杯水,慢慢说。”他提起开水瓶给李剑倒了杯开水,然后坐下来慢慢地听他细讲。

“白面书生”喝了点水,喘过气来了,就将经过大略地讲给了陈国生听。原来他的通讯员胡新今天上午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竟跑到部队文工团驻地的女厕所偷窥!被人家当场发觉给扭到文工团里去了,现在要陈国生去领人。

陈国生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胡新是以十六岁冒充十八岁参的军,今年刚满十七岁。小家伙平时胆子不小,这些他都是熟知的,可他实在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小混蛋竟有如此大胆、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人总得领回来。

陈国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随着指导员去领人。

文工团里,胡新正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缩在一间小黑屋里,他见陈国生进来了,眼里顿时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忙站起来,颤声喊道:“连长、连长。”

陈国生虎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又低下了头。

在陈国生与文工团的领导交涉时,门外挤了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当他领着胡新往外走的时候,听见有个女孩子低声说:“喂,那个就是三只手连长。”

有几个女孩子冲他指指点点。

那个女孩子又说:“连长都是三只手,手下的战士是流氓也就没有值得奇怪的了。”

听见此话,胡新头低得更厉害了。陈国生是又气又恼,就冲着她们晃晃钵大的皮锤,反而惹得女孩子们好一阵大笑。

回到连部,胡新战战兢兢地坐在桌子对面,不时偷偷地抬起头溜上两眼。陈国生一言不发,绷着脸,闷头喝着茶。指导员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尘。

这时,外面有几个战士往里探头探脑,陈国生站了起来,“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把他们轰得远远的。

陈国生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后,就又重又慢地说:“你说,你今天丢不丢人?连你的连长脸上都挂不住了!”

“指导员,电报!”李剑在外面喊了句,指导员应了声后就出去了。

陈国生见他们走远了,语气也缓和多了,“胡新你先自己说说吧。”

这时,胡新嘻皮笑脸地抬起头来说:“连长,我知道你是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呸!就凭这你也敢去耍流氓?一会儿连长亲自送你上军事法庭,到那时,叫你哭都来不及!好,现在你跟我老老实实地交待!”

胡新小声嘀咕道:“我只是想看看,再说我也没有进去,就扒在外面从洞里往里看。”

“看见了吗?”

“连长,我太晦气了,什么也没看见就给人家逮住了。”

陈国生有些奇怪,“你的百米速度不是全团最快的吗?”

“她们认出我来了,跑也没有用,所以我就老老实实地呆着让她们抓去了。”

他见陈国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胆子又大了起来,“连长,说来大约你不相信,我在家的时候,有个亲戚生了个孩子,我跑去问人家怎么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的头发又没长出来……”

陈国生奇道:“这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头发长的是女人,头发短的是男人。”

陈国生再也忍不住了,一时笑得连嘴里的茶全吐了出去。

这时,胡新上前扯了扯陈国生的袖子,悄声说:“连长,你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女人那玩意儿长什么样,跟我说说吧,周围没人。”

“去去去,小家伙,说话没一点正经!你以后结了婚,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去,用不着现在去厕所闻臭气!”

胡新嘟嘟囔囔地说:“还要五六年,我才能结婚,到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说不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陈国生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待胡新走了后,陈国生和指导员、副营长商量了一下,念其年幼无知,给了个警告处分了事。

处理完一天的事,陈国生拖着疲乏的腿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囫囵躺下,暗想:要不是那天黎芳和他……现在的自己怕比这胡新强不了多少。唉,黎芳……

她那忧愁的、爬了细细皱纹的脸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永恒的画面,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意识开始朦胧了,黎芳那姣如满月的脸从一片迷雾中探出,含着羞涩的微笑盯着他……

三天后,张建军气呼呼地跑来找他,大发牢骚,“这是什么世道!人走茶凉,老子不当师政委了,办个事情就这么麻烦了!”

陈国生给他倒了一杯茶,顺口问:“碰上了什么麻烦?”

“县一中那个校长真他妈不是人,我给王燕转校,他当面答应得挺好,可是一回头,他又去考王燕!”

“王燕考得怎么样?”

“太不妙了,数学考了六十分,物理考了四十分,化学考了二十分,都成等差数列了!这鬼校长凭这非要把她安排在慢班,说这是制度。他妈的,去年这个慢班的升学率是零!”张建军用手指画了一个大圆圈,眼盯着陈国生,“这该怎么办?”

陈国生想了想,说:“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不过不要紧,只要能挂个名,能一起参加高考就可以了。”

“那有什么用?”

陈国生断然地说:“我相信我还没有把高中的东西还给老师,我来教她!”

张建军有些疑惑地问:“有时间吗?”

“时间总会有的,我一定要把她送到大学!”

两人一划算,决定让王燕住在离陈国生连不远的部队医院的护士宿舍里,生活问题由张建军解决,当即就办妥了。

第二天开始上课,教室就是陈国生的连部。上午,陈国生给王燕留了些题目和问题,然后才带部队训练。下午休息时间,陈国生自然要到连部给她上课了。

那一天,陈国生讲得专心致志的,以致张建军悄悄地溜了进来他都没有发觉。一直等到他讲渴了,拿杯子喝水时,才发觉张建军站在身后。

“你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来也不打声招呼,小心我把你当特务给抓起来!”

张建军笑道:“没想到我好心得不到好报!我是来请你去吃年饭的,王燕也去,别上课了,走吧。”

“今天的教学计划还没有完成呢!”

“以后再说!”张建军不由分说地拉了陈国生就走。
(十)

陈国生睁开了眼睛,太阳已明晃晃地挂在了窗门口,王燕倚在门口背对着他“呼啦呼啦”地洗着衣服,还不时地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陈国生使劲儿晃了一下脑袋,心里奇怪自己怎么躺在这里?晚上不是到张建军家吃了年饭吗?怎么太阳还在东边?

他忙起身穿好衣服,脚落地时,仿佛没骨头似的,往下一软,险些跌倒。脑袋还在“嗡嗡”地响,陈国生这才明白自己昨天酒喝多了。

这时,张建军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小燕,国生醒了没有?”

王燕回头望了望,忙说:“他已经起来了。”

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给陈国生倒了杯开水,“给,瞧你都醉成了什么样子!”

陈国生接过开水,小心地呷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借上厕所的机会,他悄悄地问张建军:“昨天晚上喝醉了,没出啥洋相吧?”

张建军笑道:“昨天晚上你怕是世界上最狼狈的人了,又嚷又吐,叫什么李芳、王平等等,还老把王燕当什么李芳,一个劲儿地说‘我爱你呀,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陈国生的脸躁得通红,连脖子也都红了,他真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地面去,什么也看不见才好。

张建军还在继续说:“你还呕吐了一身,小燕现在洗的就是你的衣服,哎,李芳是你什么人?老实交待!”

“是叫黎芳,我的恋人。”

“现在何处?”

“越南。”

“是越南姑娘?”

陈国生点点头,“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建军沉默了半晌,小声说:“你快三十岁了,也该找个对象了,我让李静在文工团里为你物色一个,怎么样?”

陈国生眼盯着东边天空上的朝霞,梦呓似地说:“我已经得到过世界上最真诚的爱,不再奢望其他了。”

“好了,咱们先不谈这个了,今天咱们该到城里去给小燕办点什么吧。”

“我吃点东西就走。”

陈国生回到宿舍,先向小燕道了歉,然后劈手夺了他的衣服,也不理小燕在后面怎么喊,三下五除二马马虎虎地搓了两下就晾在了竿子上,随即抓了两个馒头,和王燕、张建军一起上了街。

晚上,陈国生被战士强拉去参加连里战士们自己组织的联欢晚会,还把他拉到台上要他唱歌,不唱就不准他下来。陈国生把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我除了会哼哼《国际歌》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唱!”

李剑在下面喊:“就唱《国际歌》!大家来,一、二,连长唱!”

大家也一齐喊:“连长唱!连长唱!”

陈国生笑着挥了挥手,“大家安静安静,我唱,我唱。”他清了清嗓子,低沉地起音:“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唱到半路,发觉忘了词儿,干脆一下子跳到了最后,“……团结起来到明天……”

战士们不答应了,“漏了歌词儿,重来,重来!”

陈国生为难地说:“我实在记不起歌词了,这样吧,我来摆擂台,谁要能扳倒我,我就为大家再表演一个,节目任你们出!要是都扳不倒,对不起,我可就下去了。”

话音没落,就从人群中跳出了一条大汉,细细看来,却是二排五班的副班长刘大力。他上来二话不说,就拽了条凳子正对陈国生坐下,伸出右手搁在他的面前,粗声粗气地说:“连长,来吧,你要是输了,嘿嘿……”

陈国生微笑着抬起右手,和刘大力握在了一起。

李剑在下面喊:“一、二,开始!”

刘大力呲牙咧嘴,脸涨得通红,拼命地往下扳陈国生的手。

下面的战士帮着刘大力吼:“一、二、三,刘大力,加油!刘大力,加油!”

再看刘大力,腮帮子鼓起了两个大肉球,脸上的汗也出来了,眼睛瞪得铜铃大,最后连整个身子也压了上去,可陈国生依然微笑着,胳膊像钢柱似地纹丝不动。

下面的战士也都急眼了,于是一齐站起来给刘大力加油。

不过,陈国生的小通讯员胡新却尖着嗓子为陈国生加油:“连长,快干掉他,第一大力士一排长还没上呢!”

陈国生听得有理,右手一运劲儿,“嗨!”一声大喝,把刘大力连手带人一起扳倒了。

刘大力沮丧地溜回了原位。

一排长王立新见状一把甩掉了大衣,在一片喝彩声中,气宇轩昂地站在了陈国生面前,大拇指一伸,“连长真有劲儿,咱们来比!”

陈国生还没答话,胡新在下面叫开了:“一排长不要脸,搞车轮战!”

一排长头一扭,“小流氓,喊什么?我用左手和他比!”

“你是左撇子。”

一排长的“秘密武器”被捅穿了,心里大为恼火,便跑了下去揪胡新。但胡新人小溜滑,一个不注意,窜出门就不见了。

一排长只得讪讪地走上台来,站在陈国生的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

陈国生想了想,“左手就左手,咱们来比!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要是输了,我可就下场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定了!”

两只大手可就比上了,这回可是一场硬仗,两人头上都冒了汗。不过,到底陈国生经验老到,趁一排长换气的工夫,陡然加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扳倒了一排长。

晚会结束后,李剑和几个战士围了上来,先把陈国生大捧了一通,最后李剑才说:“连长,我觉得你太偏心了。”

“你只给你妹妹上课,怎么不给我们上上?”

“噢,你们也想听我讲课?”

“想学点知识嘛。”

“那你们以后就到连部去听课,我只要有空余时间,一般都在那儿,你们可以去旁听。不过有一条,得遵守课堂纪律。”

“没问题!”李剑和几个战士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二天一起来,考虑到多了几个家伙听课,得好好备备,陈国生便拿起课本翻了几页。

这时,副连长走了进来,“连长,营部来了通知,叫你去开会。”

“你代表我去就行了,就说我肚子疼,走不动路,病假条右手抽屉有。”

副连长犹豫了一下,“你总不去开会,怕不大好吧?”

陈国生把书放下,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好的?本来两三分钟就可看完的文件,非要在会上念一两个小时。我的事情多的是,哪有空余时间去听他念文件?”

副连长只好抽开屉子,问:“拿哪一张?”

“你随便拿一张,签上日期就可以了。”

待副连长、指导员走后,陈国生就把王燕、李剑他们找来了,安排了“哨兵”,挂上小黑板讲讲开了。

这天的内容是辩证唯物主义,讲量变和质变,陈国生一进兴趣来了,就把他当年找的岔子给抛了出来:

“……不过我认为量变和质变规律对宏观世界是很适用的,对微观世界就不大解释得通,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譬如说氯离子和氢离子一碰撞就会立即反应成氯化氢分子,并不存在量变过程,因为不可能存在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HCI(氯化氢)分子,要么就是一个HCI分子,要么就没有。还有光电效应,一会儿我上物理课要讲到的,如果光的频率达不到一定的极限,光强量的积累再多,也不会发生质变产生光电子。此外还有正、负电子相撞成一对光子等等,都说明这个规律对微观世界需要完善。”

陈国生把教鞭一收,“不过,话又说回来,考起试来,你们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照书上答。否则,得了零分本人概不负责。这些话你们只要听听,能开拓眼界就够了。”

王燕、李剑会意地一笑。

陈国生一讲课,就进入了自己的境界任意驰骋。一会儿从化学蹦到哲学,一会儿又从哲学蹦到数学。瞧,这会儿他的思路飞了:

“刚才我们复习了金刚石和石墨的性质有哪些不同,其原因就是它们的内部结构不同。虽然它们都是原子晶体,可石墨却多了个比另外三个共价键弱得多的的键。在工业上,把石墨变成金刚石,就在另一种形式的量变内部结构的变化……”

“扑楞楞哗”,房顶上突然滚过了一颗石头。

陈国生一斜眼发现了远处的营长、副连长和指导员,就连忙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布置几个作业题,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小燕例外,下课。”
(十一)

营长通知陈国生,团长要到他们连视察训练情况。他拍着陈国生的肩膀说:“你们连的训练水平在我们师里没得说的,呱呱叫!就是给首长的印象不大好。好好干,说不定今年的先进连队就是你们的了,工作做得怎么样?”

“没问题!”陈国生早想好了绝招。

团长要检查的科目是对空射击训练,战士们平时最不愿意练的就是这个。团、营的首长们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站在操场边上,张建军也夹在里面看热闹,陈国生从旁边经过时,他还扔了一支烟过来,悄悄地问:“有把握吗?可别丢丑。”

陈国生把烟别在耳朵上,悄悄地回答:“有把握。”他看了看表,冲一排长王立新努了努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一排的三十多人“呼啦”一下散开了,到操场边的一只长木箱里拿了些什么后,就绕场纵横跑了起来。

一只只风筝飘上了天空,尽情地舒展着各自的风采。也有的跑了半天也飘不上去,拿了这样风筝的战士就大骂着二三排,“做的是什么玩意儿?”

二三排的战士们在旁边不服气,“说不定是你们一排做的呢!”

一时操场上充满了欢声笑语,二十多只风筝在碧蓝的天空中争奇斗妍着。

里面热闹,外面的营、团首长却给闹迷糊了,军事训练怎么成了玩游戏?难道在赛谁的风筝飞得高?

团长微微皱了下眉头。这时,二三排整队提枪进入了操场,向空中的风筝瞄。随着风筝的飘动,枪也随着转动。

陈国生则拿着检查镜挨个检查,还不时地呵斥道:“伙计,别偷懒,好好瞄!”

外面的首长们这才恍然大悟,议论纷纷,二营营长乐坏了,他想不到陈国生有这么一手,一下子就把枯燥的练兵变成了一场游戏。

张建军也高兴地说:“这方法太好了,营长,回去咱们也用这法吧?”

一营长应声赞叹道:“三只手连长,还真有两下子!咱们可以用这法。”

站在一旁的团长的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不知是褒还是贬地说了句:“标新立异!”他转身带着大家到其他连去看了。二营长惴惴地跟着,他知道团长不满意。

陈国生懒得理他们,搞完训练,回去照样上他的课。讲完物理、化学,又扯到社会发展简史、政治经济学,一时讲得高兴,又开始了大放厥词:

“……人类社会经过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还有将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我个人的看法,人类社会可能还不止这几种社会形态,还会有更高的社会形态。你们想想,原始社会经历了几十万年,奴隶社会经历了三四千年,封建社会有一两千年,资本主义社会只三四百年就有灭亡的征兆,一个比一个短。所以说,以后的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可能不会存在很长的时间。我由发展的规律猜想,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类还可能向上发展,这个发展呈螺旋式,说不定,未来的社会形态还会回复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特征。”

有人在门前咳嗽了两声,陈国生应声回头,吓了一跳!团长和一群营首长正站在门前!他忙下了课,向团长请求有何指示。

团长背着手不满地说:“你怎么对战士们说这些?”

“我跟战士们谈谈学习马恩列毛著作的体会,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呀?”

团长回头就走,营长们跟在后面,陈国生忙追了上去。团长头也不回,冷冷地甩了句:“共产主义还未实现,你就想以后的社会?”

陈国生不服气地说:“马克思当年能在社会主义连个影儿都没有的时候,就去设想共产主义社会,我当然可以设想共产主义以后的社会……”

二营营长忙踢了他一脚,“对领导要尊重些!”

陈国生依然沉浸在他的哲学世界里,“这是哲学问题,哲学上人人平等,只要遵循认识的发展规律,谁都可以掌握真理……”

二营营长“嘿”地跺脚,“你今天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团长都走远了!”

陈国生这才醒过腔,“糟糕!”

营长又气又怜:“你这个人啥都好,就是不会说话!今年的先进连队肯定泡汤了。”

陈国生不肯认帐,就嘻皮笑脸地对营长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明年再来嘛!”

“还明年!你连长未定能当到明年!明天师党委来人要了解情况,你今天要是老实点,给团长留个好印象,说不定还可以挽回些。现在完了。”

陈国生一惊!心里竭力搜寻着自己在哪儿出了问题。到底是来路不正,做贼心虚,心里不觉揣上了十五个兔子,七上八下。

不料第二天人家只问了几个很简单的问题,主要是问他哪年军校毕业的,哪一年去的越南,指挥了哪几场战斗。

陈国生如实答复,送走了师党委的人,他到底放心不下,就去找张建军。

张建军问清了师党委的人提的几个问题,摸着下巴,眼瞪着天叽叽咕咕地算了一会儿,不觉露出了笑容,“不慌,按正常速度,调查核实再下达你的处置结果,约需要半年,可以赶快利用这个时间活动活动。嗯……对了,我们的李军长还是我们老校长的老部下,我现在虽然已不是师政委了,但上面还是有不少熟人的。”

张建军抽出笔,铺开信纸就干开了,陈国生忙提醒,“别忘了,问问我们学校收不收女生……别费心,在部队已多呆了这么长时间,够意思了。”
(十二)

高考临近了,陈国生也忙碌了起来,他到处搜集着高考的信息,为王燕研究对策。王燕则是默默地听从,什么意见也不表达,每天还跟随部队出操、玩枪、学擒拿格斗。

在陈国生的悉心辅导下,王燕的成绩提高很快,估计应付高考没多大问题,令陈国生头疼的是报考志愿,好多军校都不收女生,这个问题也的确令人犯难。

正巧这时张建军跑了进来,“国生,好消息!”

陈国生一喜,“咱们军校收女生了?”

“哪里,哪里,吴宝华来信说校长了解了你的近况,很关心,一面写信给咱们的军详细介绍你的成长过程,一面派吴宝华去你的原址核实你的情况,打算搞一个你的真正的档案。现在的问题是你在越南的经历无人能证明,当年给你办入越手续的那个政委被造反派撂到乡下去了,吴宝华找了几次没找着,现在还在设法找。你能不能想出几个能证明你经历的中国人?听你说,和你们并肩作战的不是还有两个从中国去的高炮营吗?他们是哪个部队的哪个营?营长是谁?这些知道就够了。”

陈国生犯难了,托着脸,闭上眼,竭力搜寻,“他们……一个是郑营长,另一个……好像是什么李……营长,具体的名字还有是哪个部队的,我记不清了。”

张建军一摊手,“你说了等于没说,废话一句!你是怎么搞的,和你一起打了两三年仗的战友名字都记不住?!”

陈国生无奈地笑了,“你要是刚才不说区队长的名字,我就到现在还叫不出他的名字来呢。校长的名字,我就不知道。”

张建军气呼呼地来回走了几步,瞪大眼睛说:“你这人真怪,我看你写的《抗美援越高射炮营作战的经验和教训》,你每一次击落飞机的架数、型号、飞行高度、用了多少发炮弹等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数字你倒记得明明白白。你说不定还把我的名字给忘了呢。”

陈国生被他一说,眼睛突然一亮,叫道:“哈,我想起来了,我一见到你妻子就总觉得眼熟,可就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明白了,那个李营长和你妻子长得像极了,简直像兄妹俩!”

张建军颓然坐下,“还是一句废话,天下长得像的人多的是,上哪儿找这么一位李营长?……嗯?李……营长,长得像李静?哈!”

他一下跳了起来,吓了陈国生一跳。张建军二话不说,一阵风似地冲出门,陈国生连抓两把也没抓住,他忙跟着喊:“建军,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我们学校收不收女生呢?”

可张建军早已跑远了。

陈国生这才发现,张建军比刚见到时瘦多了,白白的脸庞也已经给太阳晒得黑油油的。

两人聊了一阵子,陈国生就返回了连部,随手翻了翻连队的工作纪要,觉得无趣,又想不出有啥工作可做,就走出门溜开了马路。

不觉逛到了部队医院,几个小护士瞧见他来了,有个“恐怖女高音”就喊上了:“小燕,小燕,你哥看你来了。”

小燕不知在何处应了声,钻出了护士宿舍。陈国生一怔,她今天打扮得相当漂亮,两个小羊角辫变成了一束马尾发,用一根红绫子束着,活泼地脑后跳跃。脸上薄施脂粉,走过陈国生的身边时,一股沁人的芳香扑面而来,刺得陈国生的鼻孔里痒痒的。陈国生感慨地说:“小妹,你比以前漂亮多了,只可惜你哥哥不在,他要是能看到以前的丑小鸭变成了今天漂亮的白天鹅,一定很高兴。”

王燕的眼一红,伤感道:“要是我哥哥还在的话,可就真好了。”说着,她又抬起头偷窥了陈国生一眼。

陈国生没有发觉,他不愿惹她伤心,就想扯个话题谈点别的。一回头,那几个小护士正在后面叽叽喳喳的,脸上都带着神秘的笑,还时不时意味深长地朝陈国生望几眼。

陈国生奇道:“她们在干什么?你和她们现在混得怎么样?关系还不错吧?”

王燕嗫嚅道:“没什么,她们都是我朋友。”

陈国生又感慨地想,环境真能改造人,到部队还不到半年,她的性情就大变了,原来泼辣的大姑娘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柔顺弱小了。

“功课复习得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难倒了我算你的本事!”

“自我感觉还好。”

“我出几个题目考考你怎么样?”

王燕一扬头,小嘴也撅得老高,“现在是休息时间,你就不能谈……谈……点别的什么?”最后几个字吐得挺费力。

“噢,我忘了,快考试了,是该把脑子好好歇息一下。那就谈谈别的吧,谈什么呢?就谈谈我指挥的登封之战,怎么样?”

姑娘似乎有些不高兴地说:“好吧。”

陈国生却没留意,一谈起他指挥的登封之战,他浑身的劲儿就来了,那是他指挥史上的一次杰作,所以巴不得向人吹吹。

讲完了,意犹未了,他又像大将军似一扬手臂:“这在古兵法上叫围三缺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当年的刘邓大军在土山集、大营集一战中用的就是此战法。”

姑娘一直没有做声,这时突然插了句:“你可真聪明!”

“啊,不错,我的脑子是不笨,什么时候再打仗,我保险再指挥一个比这还杰出的战斗。”

“说完了?”

“完了。”

“我有一个要求,不知你答不答应?”姑娘低下头,继续走着。

“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保险为你办到。”

姑娘抬起头来,脸上充满了期望之情,“我考试时,你在外面陪着,好吗?”

“不是说你一个人去吗?”

“有你陪着,我觉得放心些。”

陈国生笑了笑,说:“我又没有什么特殊功能,能隔墙传音,好吧,陪就陪着。”

高考时,陈国生请了三天假,专门去陪这位大小姐。这时,考场警戒线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家长们,他们正在对自己的儿子、女儿反复叮咛、嘱咐:“不要慌,看清题,先拣容易的做……”

儿子、女儿们则不耐烦地听着,不时看看表。

陈国生和王燕夹在其中,静静地站着,王燕甩了甩飘的秀发,说:“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陈国生一想,“没什么话了,鼓足勇气上,考上大学绝对没有问题!”

姑娘低下头,咬着嘴唇,费了好大劲儿才说:“你喜欢我吗?”

陈国生一愣,“这是什么话?我当然喜欢你,又聪明又活泼又漂亮,正适合当我陈国生的亲妹妹。”

正巧铃声响了,考生们纷纷进入考场,父母们则争着嘱咐最后一句话。王燕紧绷着脸,狠狠地瞪了陈国生一眼,转身向里走去。

陈国生假装没看见,继续笑咪咪地向她挥手示意着,直至被烟头烫了一下,才罢。他扔掉了烟头,自言自语地说:“真见鬼!”不过,他有些不明白,刚见王燕时,她可把自己恨得牙痒痒的,才半年,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唉,自己考虑也太不周全了,不该揽下这桩差事,姑娘到了这个年龄,胡思乱想总会有的,年轻人嘛,就爱意气用事!不过,多闯几年他们也许就明白了。

才九点钟,太阳就已经火辣辣的了,晒得他浑身发烧。他左右溜了一圈,想寻个荫凉处歇歇。可是家长们来得很多,稍稍遮一点阳光的地方都站了人,还有好些在外干挨晒。他想了想,就从王燕的书包里摸出了一本练习本,权当纸扇用了起来。

“知了”们此刻也活跃了,都扯开嗓门“知了、知了”地拚命叫唤,再加上周围家长们“嗡嗡”的议论声,一时催得人昏昏欲睡。

突然,在外面晒太阳的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叫,陈国生立刻惊醒了,忙拔腿就向出事地点奔去。

原来一位老太太给太阳晒昏过去了,他二话不说,背了老太太就往医院跑。在昏迷中,老太太没有血色的嘴唇还在嚅动,仍依稀在说:“小三三,这回题目都做对了吗?”
在医院里,陈国生把老太太安置好了后,一看表,不好,都十一点钟了!他赶紧撇开了两条长腿就朝考场奔去。

等他气喘喘地跑到了考场后,一门考试已经结束了,考场上空荡荡的。他心里直打鼓,大小姐说不定又要耍脾气了。惴惴地四周一寻,小燕就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法国梧桐下散步!

陈国生赶紧一溜小跑凑了上去,见小燕有些怏怏的样子,就问:“考试发挥得不理想?”

“不是。”

陈国生松了口气,“走,咱们去喝瓶汽水,你再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地迎接下一仗。”

王燕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吧。”

陈国生把王燕送回旅馆后,先弄了盆水让她洗了脸,又去给她端来饭菜,看她吃完,等她睡了,才悄悄地退出,自己到街上散步。

下午考试继续进行。陈国生正等得无聊间,张建军骑着自行车闯来了。陈国生起身笑着问:“建军,你怎么跑来了?李静要是知道了,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张建军嘿嘿一笑,锁好车,过来拍了拍陈国生的肩膀说:“国生,这儿呆着怪闷的,咱们出去走走吧。”

陈国生说了声“好吧”,两人便挤开人群往在街上走去。陈国生苦笑着指了指被太阳晒得焉焉的、但仍咬着牙坚持着的家长们说:“这哪里是考学生,纯粹是考家长!”

“望子成龙,可以理解。”张建军神秘地冲陈国生一笑,“国生,咱们快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出了城,二人找了道田埂坐了下来,陈国生捅了捅张建军的腰眼,“快说,什么秘密?瞧我,快把心都跳出来了。”

张建军附在陈国生的耳旁小声说:“李静怀孕了!”

“真的!”陈国生又惊又喜,“我说怎么这回李静没随文工团出去演戏呢!”

张建军手舞足蹈地说:“哈哈,我要做爸爸了。”他又拉起了陈国生的手,“这些天李静可老实多了,笑咪咪的,再也没有对我发脾气!”

“这可真难得,你快为孩子准备准备吧。”

张建军笑道:“那当然,我今天上街来,就是为了给小孩做衣服的。”

他又憧憬道:“生个小孩会是啥样呢?肯定虎着虎脑,两只大招风耳,爱笑,一笑两酒涡……哎,国生,你说他像谁好呢?”

陈国生递给他一支烟,笑着说:“当然像她最好,要是长得像你可就麻烦了。”

张建军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说:“他是从李静肚子里爬出来的,当然应当像李静,要是像我,小鼻小眼,是男的找不着媳妇,是女的就更没人要了。”

“那李静怎么要了你?”

两人一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陈国生好容易才止住了笑,问张建军:“伙计,咱们学校到底收不收女生?”

张建军“哦”了一声,“瞧我,这几天光忙李静,倒忘了告诉你了,咱们学校不收女生,你就让她报警官学校吧。”

“警官学校?那太危险了,万一她以后出了事,咱们去天堂报到时,王平问咱们:‘你们是怎么搞的?那么早就把我妹妹送了上来?’可就完蛋了!”

张建军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瞧小丫头手枪打得挺准的,你在暑假抽空帮她多练练擒拿格斗,以足以让她能够防身,怎么样?”

陈国生迟疑了一下说:“报警官学校可是可以,不过,还是你陪她练擒拿格斗得了。”

张建军赶忙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你的技术比我高多了,素有‘武林高手’之称。再说小丫头的拳头还是有几斤分量的,我可挨不起。万一把我打趴了,无法照顾李静,她要找我离婚,我就找你!”

陈国生无奈,别的人他不放心,怕失手伤了王燕,待她都考完了后,只好仍由自己充当王燕的鞭子。

开头还可以,陈国生还基本上顶得住王燕的攻击,可王燕好像天生就是练武的料子似的,进步很快,特别是腿法,一逼上来,陈国生就只得全力周旋。

一天下午,陈国生搞完训练后,就又跑到护士宿舍里喊出了王燕,二人略作准备,就打开了。

王燕两条腿如闪电一般,神出鬼没,老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踢来,陈国生费力地左躲右闪,不防左脚踩中了一块小石头滑了一下,被王燕抓住了机会,一脚正中陈国生的右胁,陈国生站立不住,一下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王燕急忙上前连声问道:“踢在哪儿?摔痛了没有?”

陈国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没事,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了什么,你的进步真快!现在凭你的功夫,对付一般的‘三脚猫’是没多大的问题了。”说话间,他悄悄揉了揉右胁,暗自惊叹小丫头真有几斤力气,以后还得加倍提防。

二人又战在了一起,现在陈国生不单纯地防守了,偶尔还还上一两下。打了一会儿,陈国生喊了声“停”,就开始讲解了:“你下盘功夫还说得过去,就是防守差了点,女子不同男子,我的胸膛不怕打。”他擂了自己的胸膛两下,发出了“咚咚”的响声,“而你就不行了,这儿正好是致命处,我可以不防,你不可不防。

王燕不服气地说:“那不一定,咱们打打看。”

再次交手,王燕专攻陈国生的胸膛,陈国生闪了几下,然后瞅住其中一次后劲不足,一下用胸膛迎了上去,“咚”地发出了一声闷响。但陈国生站着纹丝不动,反而借机擒住了王燕的拳头,轻轻地一带一推,王燕就跌了一跤。

陈国生“哈哈”一笑,扶起了她,说:“并不是我看不起女子,这纯粹是生理上的差异。”

这时,胡新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喊道:“连长,连长,营长通知今天晚上全连集合到营部去看电视。”

“看电视?什么时候营长发了善心,让咱们看电视?怪事!”陈国生总觉得有些不解,但命令还得执行。

他回头对王燕说:“今天就练到这儿,你回去休息吧。”说完,就随胡新回了连部。

战士们听说要看电视了,都高兴得要命,平时连电影也难得看上几回,电视就更是稀罕物了。

早早地吃完了饭,不用吹哨,大伙儿都自动地列好了队,陈国生出来一看,乐了,就笑着说:“今天你们倒自觉,不用点名了。立正,向右——转,跑步——走!”

陈国生还以为自己的四连会到得最早呢,不想一到营部,嗬,五连六连早已整整齐齐地坐在那儿,把他们四连给挤得没了地方。

陈国生把前面的部队排好,又对后面几个实在看不到的战士说:“你们各自为战。”

营长出来见状就笑着对陈国生说:“你又在玩花样了,小心团长见了,再克你一顿!”

“反正团长迟早还是要克我的,索性让他最后算一次总账。”

电视开始了,时而出乎意料地,竟放出了一组意想不到的镜头:越南当局大规模地驱赶华侨!这两三个月以来,陈国生一直在帮王燕复习功课,没想到中越关系已经恶化到了这个地步!陈国生愤怒地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边界河中正颤微微地拄着拐杖,在水里艰难地挪动着,妇女抱着啼哭的孩子,浸在冰冷的河水中……镜头对准了河那头,越军战士正凶神恶煞地朝二十多年来为了他们祖国的解放事业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人们挥着枪托……

陈国生痛苦地低下头,那个李营长竟不幸而言中了,越南民族,勇悍的民族,狂妄的民族,他们的最高的道义是报答祖国,而不是朋友。陈国生又想起了赵春山和他说的话,“迟早要让他们尝尝中国爷爷的铁拳!”是啊,时候到了……黎芳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面前,和几年来他们多次的交谈,难道戏言真的会成为事实?难道他们真的要兵戎相见?天哪,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
(十四)

随着中越边境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每天电视、电台和报纸上都长篇地报道着关于越南不断在中国边境制造挑衅事件的报道。

陈国生坐在连部,呆呆地看着大版大版的报道,脑袋里一片迷糊,张建军是啥时进来的,他都不知道。

张建军轻拍了陈国生两下,见他没反应,索性重重地来了两拳,“伙计,怎么了?生了什么病?”

陈国生无力地摇了摇头,“十年来,我还没尝过病是啥滋味。”

张建军有几分高兴地说:“小燕的录——取——通——知——单,来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重,满以为陈国生会一下跳起来,高喊“万岁”,不想陈国生只偏了偏头,费力地伸出手,说:“在哪儿,给我看看。”

张建军递过录取通知书,陈国生结果草草地看了一眼,随手撂桌上了。张建军连忙郑重地收好,“到底出了啥事?”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陈国生悲哀地说:“当年舍身于‘胡志明小道’的王平,要知道会有今天的事发生,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你说越南哪,倒也是,王平算是白死了,你的越南什么李芳黎芳大概是再也见不上面了。不过不要伤心,中国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别再想李芳黎芳了。”

陈国生翻翻眼睛看了张建军一眼,“你说咱们会和越南打起来吗?”

张建军周围扫了一圈,见无人,就小声说:“很有可能!说不定咱们军就要上前线打仗!前几天我们营的营长请病假回家了,你知道他回家干什么,他回家是找他的高干父母活动把他到机关里去!要是没事的话,好好的营长怎么会这样呢?”

陈国生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天哪,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张建军急得直拍桌子,“什么真的、假的,王平白死了,可王燕还在!快去给她买点什么东西,好送她去学校啊。”

送王燕上学时,陈国生仍心不在焉,车票刚买回来,又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买票。”

回部队时,张建军忍不住说:“老兄,你醒一醒,他们不仁,我们亦可不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和你有什么相干?快抓紧时间把兵练一练!”

正巧部队里放《天仙配》,战士们看完电影,回到宿舍,一个劲地唱着《天仙配》,到哪儿都可以听见“夫妻双双把家还……”

特别是胡新、李剑唱得最来劲。看着战士们无忧无虑的样子,陈国生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他不能让战士们毫无准备地上前线。

以后的训练中,陈国生的要求格外严格,手榴弹扔不到良好,就天天加班;拚刺训练,他亲自上阵,而且毫不留情,哪个战士稍稍有些松懈,他立即就会把他点出来和自己拚命!这个战士不挨上十抢八枪、眼泪汪汪就不罢休,弄得谁也不敢懈怠了。

如此紧张的三个月训练转眼过了,一九七九年的元旦来临了。陈国生考虑到把战士累了几个月,该调节调节,就决定搞一次篝火晚会。晚饭后,陈国生吩咐一排长王立新叫几个战士去收集些枯树干叶,自己就溜到一营去找张建军。

张建军正坐在营部生闷气,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整个营部会议室烟雾缭绕。可能把营部其他的人都董跑了,诺大个营部就只张建军一人,陈国生小心翼翼地溜了过去,到了张建军后面,突然大喝一声:“建军!”

张建军一回头,吓了陈国生一大跳!天哪,眼前的张建军已经变得又黑又瘦,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原先肥白的手也已粗糙不堪,倒有几分像失去了水分的树枝儿,那上面一截截指骨棱角分明,两腮也陷了下去,双下巴变得又尖又黑,胡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嘴唇周围。

陈国生惊道:“三个月不见,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李静看见了,不心疼死才怪!”

张建军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

陈国生一见此法不灵,眼珠儿马上一荡,又说:“世界上的人真是怪,花那么多的金钱和时间减肥,其实只要在我们部队呆上半年三个月,再胖的个儿也能压成瘦条!”

张建军的脸稍稍开朗了些。

陈国生趁机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建军愤愤地一拍桌子,恨道:“咱们的营长调到机关里去了!”

陈国生一惊,“这么说快打仗了?”

张建军不理,继而大骂了起来:“操他奶奶的!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非把这帮家伙好好整一顿,看他娘的还敢不敢临阵脱逃!”

“哦,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不亡国才怪!”

“哼,连他妈越南小鬼头如今也敢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不过,我偏偏不服这口气!妈的,平时这帮高干子弟口气一个比一个大,真正打起仗来,还得咱们这些工农子弟去卖命!”

“嘘,小声点,别胡说八道了。走,去参加我们连的篝火晚会吧。”

“没心思!”

陈国生一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了连里,还没到,远远就看见自己连里的战士已经围在篝火旁唱上了。

细细一听是一排长王立新正在唱《天仙配》:“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

他们已经唱开了!陈国生悄悄跟在几个刚到的战士后面混进了人群。紧挨着陈国生的一个战士一回头发现了陈国生,“连长……”陈国生疾如闪电地捂住了那战士的嘴,“别嚷,让他们唱。”

正巧一排长王立新唱完了,在大吼:“谁唱二姐?”

正在拨火的二排长跳了起来,“我来唱!”他一扬手中乌黑的拨火棍,“手拿开山斧一张……”战士们“哄”地笑了,二排长更得意了,“背驮扁担上山岗,砍担柴儿上街卖……”唱得格外来劲,他唱完了,也喊了一句:“谁唱三姐?”

战士们一齐喊:“三排长!三排长!”

三排长立刻被三排的战士们推了上来,他整顿一下衣冠,清清嗓子,然后开始唱道:“庄稼之人不得闲”一句唱完,他停了下来,冲三排的战士们喊:“诸位兄弟,谁记得下一句?”

三排的战士们一齐唱:“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家家户户庆丰年。”唱完了,大伙儿全笑了,接着不管嗓子好的、还是差的,连陈国生也夹在里面,大家一齐唱道:“天上人间不一样,男婚女嫁配成双……”其中“男婚女嫁配成双”,大家唱得特别响,唱完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胡新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团团揖了一拜,也唱了起来:“拜谢大姐好心肠,助我下凡赠难香……”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还真像那么回事,大伙儿一时全静了下来,继续听他唱:“神仙岁月我不爱,乘风驾云下凡来,人间景色胜瑶台,哎呀,可惜我不会飞。”

在笑声中,李剑走了出来,“含悲忍泪往前走……”

胡新见他上来了,就不下去了,他顺手摘下军帽,把脸一蒙,一头就朝李剑撞去。

李剑往后退边唱:“见村姑立路口不知为何,男女交谈是非多,大路不走走小路。”他一转身,便绕着火堆向另一边走去。胡新也马上转身,一溜小跑,又蒙头去撞李剑。

李剑站住了,“大姐,不好!让你占便宜了。”大伙儿又是“哗”然一笑,李剑自己也笑了,他继续往下唱:“为何耽误我穷人工夫……”

下面的战士嚷开了:“土地公公快上!”大伙儿七搡八推,最后把刘大力给扔了上去。

“还有槐荫树!”大家乱了一阵,王立新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笑,一个不提防,让战士们给推了上去,他只好硬着头皮唱:“槐荫开口把话提……”

战士们不知不觉中把《天仙配》给演了一遍,最后是大合唱:“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不怕天规重重活拆散,你与我天上人间心一条。”唱完了,大伙儿不知道该干什么,一时全静了下来,有个战士说:“该开篝火晚会了。”

陈国生见时机已到,就站起身,“篝火晚会到此结束,大家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出操,干部留下,解散!”

战士们“哗”地笑了一阵,才纷纷提了小凳子回宿舍。这时,胡新、李剑跑了上来,敬了个正要说什么,陈国生把手一压,说:“董永、七仙女来了,你们表演得很不错,要不是你们,连长还真不知道这次篝火晚会该怎么下台。好了,回去睡觉吧。”
(十五)

1978年11月,越南领导人黎笋访问莫斯科,签订“苏越友好合作条约”。

1978年12月25日,十万多越南侵略军在苏联“顾问”的指挥下,不宣而战,悍然入侵柬埔寨。

1979年1月7日,越军侵占金边。

同日,中国政府发表严正声明,谴责越南当局向柬埔寨发动新的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和不断向我边界军民发射XXXX发炮弹……

……

时局充满了火药味,陈国生坐在连部里,心乱如麻,他想了想,就铺开稿纸奋笔疾书“现代步兵夜战的几点注意事项”。

副连长进来了:“报告连长,今天晚上七点钟到团部去开会。”

“就说我脑袋疼!”

“这次会议很重要,脑袋疼搪塞不过去。”

“那就肚子疼!”

“怕也不行。”

“腿上旧伤复发,走不动路!总可以了吧?”

“……听说是下达作战命令。”

“什么?要打仗?我去我去!”陈国生合上笔筒,马上站了起来。一提起打仗,他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可是这回打的是……恩,不想了,管他娘是谁,下了命令就打!

六点半,陈国生带着指导员、副连长去了团部。这时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有的连长一见陈国生进来了,就打趣道:“三只手连长,怎么今天脑袋不疼了?”

陈国生笑着说:“吃了药,好了。”

“那以前吃药怎么好不了?”

“以前的药不灵,今天的特别灵。”

“怕是药引子好吧?”

……

连长、营长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时,团长进来了,屋里立刻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团长威严地扫了一眼全场的干部,用极为庄重的声音宣布了师部的命令,首先是中央军委的命令,接着就是一则处分,是处分原一营营长陈继勇的,并责令其返部听候处置。最后停顿了一下,又说:“任命原一营营长陈继勇同志为一营一连副连长;任命原一营代理教导员张建军同志为一营营长兼教导员;认命陈国生同志为二营副营长兼四连连长;……”

出来时,张建军乐开了花,他捶着陈国生的后背说:“我开始听团长说有处分,当时吓得头皮一乍,我还以为要撤你的职呢,没想到反而给你升了官!有意思。”

陈国生笑道:“你今晚还不抓紧时间搞一搞,明天好抽点工夫去看看李静啦。”说着他的语气又沉重了起来,“这一去……”

张建军的脸也沉了,“可惜孩子还没出生……”

第二天一起床,陈国生就忙得不可开交,他不但要负责本连的事,还要协助营长处理营里的事。时间紧,任务急,不早不晚,偏偏这时胡新跑了进来,“连长,燕姐姐找你来了。”

陈国生忙把手中的活儿交给了副连长,心中埋怨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他忘了王燕曾说过要回他这儿度寒假了。

他跟着胡新匆匆走出了连部,边走边问:“胡新,小燕在哪儿?”

“燕姐被拦在营房外,她现在穿着一身警服,可威风了。”

“是吗?”陈国生几乎以小跑步在走,不过无论他走得多么快,胡新都一直跟在身后,几乎一步不落。

到了门房,果然见一位女警官站在外面,她见陈国生来了,忙迎了过去,无声地立在陈国生的面前。

陈国生见了她就是一愣,差点认不出来了,王燕变化太大了,变得更加妩媚动人,皮肤又白嫩了许多,身体也发育得更加成熟了。她穿着一身可体的警服,更是平添了几分威武。

陈国生急急地问:“你怎么现在跑来了?”

王燕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是约好了,回来过寒假吗?”

    陈国生这才想起有过这一回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燕有些奇怪地问:“部队今天怎么不准人进去?”

“啊,没什么,部队要换个驻地。”

“换驻地?”王燕的脸上露出了疑问,“要换到哪个地方?我跟着你去。”

“不必了,不用多少天我们又会回来……这个把月,我和张建军都很忙……这样吧,你回学校去过寒假。太抱歉了,当然,你回家看看也可以。”

正在这时,后面有个战士喊:“连长、连长,二排长的电报打不到,副连长问你怎么办。”

陈国生一寻思,“正好,二排长也是云南的,离你家不远。这样吧,你就和我一起回趟云南,如何?”

王燕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火车上,陈国生问这问那,就是不说他们要去干什么。当他听到王燕在学校各门成绩优秀、射击列全校之冠时,高兴坏了,“你哥要知道,准要乐得跳楼!”

“我哥要还在人间……就好了。”王燕默默地窥了陈国生一眼,“你打算去我哥坟那儿吗?”

“哦,没时间去了,你自己去算了。”

走在田间小路上,王燕终于大胆地说:“你是不是嫌我长得黑?”

“……”,陈国生没想到这个野丫头会搞突然袭击,一时慌不措辞 ,“不不不,相反,我认为你长得很美。”

他迅速稳住了神,觉得自己也该开门见山了,“这个事儿我很久就想跟你谈了,首先咱们在年龄上不相称,你太小……”

王燕已羞红的脸突然抬了起来,“不就小十岁吗?有啥了不起?”她的头又低了下去。

陈国生并不着急,“准确说是是十二岁,你还小,许多事儿不明白,爱情是双方面的事情,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报答,你在学校应当集中精力搞好学习,再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她在越南,你还是嫌我长得黑!”

陈国生很严肃地说:“准确说是我配不上你,鄙人又丑又老,也没啥能耐,除了会吹点牛皮外,其他干什么都不能令别人满意。还有,我有女朋友了,真的,不是越南的那个,是去年李静给我介绍的一位文工团演员,叫……徐小芳,二十七岁,跟我是老乡,我们已经谈了三个月了,打算在五一结婚。”

王燕抬起头来,两行珠泪夺眶而出,她颤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你什么时候见哥哥说过谎话?”

王燕低下了头,再也没说什么。陈国生暗自高兴,看来说谎话要比说真话顶用多了。唉,在安陆时,对小芳用自己已结婚哄过去该多好!

陈国生到了王平家,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立即去找二排长。家一找到,陈国生简略说了几句后,拉了他就走,在路上才告诉他要打仗了。

回头揩了王燕一起走,陈国生见王燕一路失神的样子,怕她出事,就索性把她送到了医院,让她的护士朋友们照料她。

陈国生这才回部队,忙完后,看时间尚余一个多小时,就先去部队医院打听王燕的消息。听说她已平安返校了,就落下了这块石头,然后径去一营找张建军。一问,张建军已去了文工团。陈国生肚里好笑,脚下却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功夫,便赶到了李静那儿。里面灯火通明,门虚掩着,传出了张建军和李静的声音。陈国生寻思还是不便打扰人家,就悄悄地立在门外,往里瞄。

张建军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坐在一张靠椅上,李静的肚子已经隆起,行动不大方便,她正拿着一对像是袜子似的东西到了张建军的旁边,“建军,把手抬起一下。”

建军顺从地抬起了手,她把那对东西往他胳膊上套,是对护肘!

李静嘴里说:“这是我赶做的……山上石头硬,匍匐前进容易磨破皮……”

护肘套好了,张建军站起身,晃了晃胳膊,“正合适!”他高兴地扶着李静的双肩说:“静,还是你的心思细!有了这对宝儿,我要爬多快就有多快!”

李静勉强地笑了下,又取来护膝,张建军忙抢了上来,“你好好歇着吧,让我自己来。”

李静不理他,命令道:“把腿抬起来!”

张建军犹豫了一下,李静鼻孔里只这么哼了一声,他就赶紧把右腿甩到了桌子上。李静费力地勾下腰,把护膝往上套,张建军的小腿比较粗壮,护膝一时扯不上。张建军伸出双手,想要帮忙,李静一巴掌打回,只得讪讪地缩了回来……

陈国生见状鼻子一酸,眼泪都已经在眼眶中滚动了。他掂着脚小心地退了出来,寻了个无人之处,抹掉了眼泪。

夜深了,各行各业的人早已熄灯上了床,大地沉睡在一片宁静之中。此时,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茫茫黑幕之中,成千上万的部队正在无声无息地调动着。陈国生指挥他的连上了车,然后向亲爱的营房投上了最后一眼,那里有一百多人顶着凛冽的寒风静静地立着。她们是文工团的演员和部队医院里的护士,来送她的丈夫、相识或者是老乡。

“李静肯定也在其中。”陈国生暗暗地想。

他把一名病号逼进了驾驶室,然后钻进了车厢,战士们默默地看着他。陈国生掏出几盒烟来,一人发了一支,不管他是会抽还是不会抽。

透过后一辆军车扫过来的灯光,陈国生可清晰地看见征人脸上是豪气、庄严、静思、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和我军五十余年的光荣传统。不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悲凉,而是“匣中宝剑夜有声,不斩楼兰誓不还”的壮烈。

此刻的夜晚是静悄悄,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万家灯火连接着繁星闪烁的银河,逶逶迤迤地向后移动着,一个个的路牌在车灯的照明下一闪而过……
部队抵达广西——越南边境后,立即投入了紧张的战前训练之中,陈国生忙中偷闲打听到老大哥赵春山还在那村子里,便和营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带四连战士去看望。

陈国生看着那熟悉的竹楼,心里一激动,老远就喊:“赵大哥,赵大哥。”

一楼门帘一掀,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拄着拐杖从里面出来了,也喊:“小兄弟,小兄弟。”

陈国生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一把抱住赵春山,细细地端详。赵春山模样没多大变化,只是鬃角全白了,两人抱在一起,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还是赵春山先明白过来,“小狗子,小狗子,快给你陈叔搬张椅子。”

屋里一个小孩应了声:“哎。”答应着就抱着两张比他人还大的竹椅出来,陈国生抢上一步接过椅子,“赵大哥你坐吧。”

“你也坐吧。”

陈国生坐下,瞥见赵春山右腿裤里空荡荡的,惊异地问:“这是……”

赵春山摇了摇头,“还是越南人大方,法国人舍不得打断的腿,让他妈的一地雷崩飞了。”

四连的战士们从后面上来,围在他们四周,小狗子倚在赵春山旁好奇地看着这些头顶五角星、领口镶红领章的战士。

陈国生顺便问:“大嫂呢?”

“去上工了。”

“大狗子呢?”

赵春山没说话,眼泪却籁籁地落了下来,小狗子抢着说:“前些时,我们正在上课时,一颗大炮弹掉在哥哥他们班里,哥哥、还有王老师都给炸死了。”

陈国生沉默了。

后面的战士忍不住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白眼狼,冲小孩子抖什么威风……”

赵春山忙抹掉眼泪,指着身后的战士问:“这些都是你部下?“

陈国生点点头,胡新钻出来插了句:“大伯,他是我们连长,可有本事了。”

赵春山爱怜地抚摸着胡新的头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连长在越南那边就是大大有名的登封团的团长,打仗可厉害着呢!”

陈国生苦笑着说:“还提那些干什么!”

赵春山笑了,“不提了,不提了。”他双手撑着椅边想站起来,陈国生见状正要去扶,乖巧的胡新已抢先把赵春山扶起,赵春山笑着说:“这小家伙,怪讨人喜欢的。”

“他是我的通讯员,叫胡新,河南开封人,有名的小捣蛋,赵大哥,你站起来干什么?坐着吧。”

“不,不,我想看看我们自己的战士。”他推开陈国生,艰难地走着,一个一个地仔细审视四连的战士,嘴里不停地赞叹:“好,好。”他走到刘大力的面前时,还重重地擂了他一拳。看完了,赵春山冲陈国生一伸大拇指,“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可惜我的腿,唉,不然的话,我非跟你一起去揍这些兔崽子不可!”

这时,南边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吼:“中国猪你们听着,我们打下了金边,马上就要打北京了,你们怕不怕?……”

战士们的肺都气炸了,纷纷咒骂了起来。

陈国生吃惊地问赵春山:“越南人怎么跑这儿来了?”

赵春山叹了口气说:“唉,四年来,咱们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纵得那帮兔崽子越发猖狂了,得寸进尺,一直占到了这儿。”

胡新捏着小拳头说:“一会儿看我们不把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打个鬼哭狼嚎才怪呢。”

赵春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句:“陈国生,那个登封团就住扎在五水,听说里面有个女营长相当厉害,你们打五水,可要多留心。”

陈国生心中一震,手上的烟不觉抖在了地下,幸好这时营部通讯员来叫陈国生去开会,掩过了窘态。会上团长分配了作战任务,一营为突击营,陈国生的二营为第二梯队,三营为预备队。

会完后,陈国生赶紧去找张建军,“伙计,你快去跟团长说一说,把突击营的任务交给我们,我有作战经验,这一带地形也熟。”

张建军很干脆,“不行!我们一营论战斗力列全师之冠,而你们二营除了你的四连比我们稍强,其他两个连就差远了,当突击营肯定不行。”

陈国生一想觉得有道理,就决定把李静这张王牌打出来,“你就不想想李静,和你那还没出世的……”

张建军捂住陈国生的嘴说:“李静现在远在天边,管不着我,说句实话,我更想以此洗刷我在文革中的过错,你别在这儿动摇我的军心。”

陈国生无奈,又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你去跟团长说说,把我调到一营……”

“别做梦了,升了你一级算对得起你,再说调动工作那有你想的那儿容易,再说我还想和久经沙场的你比比高低呢。”

“咱们偷偷干,我带四连换下你们三连怎么样?”

张建军不耐烦了,“我现在有的是事做,哪有时间和你磨嘴皮子!”他推开陈国生,二话不说就走了。

陈国生只得怏怏地回到二营。

他一回来,立刻被战士们围上了,有的问:“副营长,捞到了什么战斗任务?”

有的问:“连长,子弹是不是专找怕死的人?”

还有的问:“我们这战算什么性质?”

……

陈国生一看,得作作政治动员了,便示意大家安静,开始说:“刚才我带四连去看了一位曾追随韦国清参加过抗法援越的老战士赵春山,他在奠边府一役中浴血奋战,挨了法国人一枪,此后,他又忠心耿耿地为越南工作了二十多年,可是……”陈国生语极悲愤地说:“越南人给予他的又是什么呢?”

他停了停,才说:“可能看他那条伤腿不顺眼,赏了他一颗地雷。”

周围有的战士苦笑了起来。

陈国生点了一根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又接着说:“我们节衣缩食省下两百个亿,一千万吨物资,辛辛苦苦地援助了他们二十多年,也并没有希望他们报答什么。然而,赵春山的儿子还有他的三十多名同学大约没惹越南人生气的地方吧,可是越南人却拿着我们给他们打美国人的炮弹……”

他几乎吼了起来:“来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

立即有战士响应:“为我们死难的同胞报仇血恨!……”

等大伙喊完了,陈国生又继续说:“据越南人自己讲,他们打败了法国人,又打败了美国人,还只用十几天就打败了曾与他们同一战壕的柬埔寨,能一个兵打我们五十个兵。”

胡新插了句:“放屁!”战士们又乐了。

陈国生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刚才,他们在那边大嗽叭里面说,他们已拿下了金边,马上就要打北京了,问我们怕不怕?”

战士们一齐响亮地回答:“不怕!”

“刚才还有战士问,子弹不是不是专找怕死的人(战士们笑),我说大家的概率都一样,不过有一条,赵春山的大儿子和他的同学们还指望我们给他们复仇,越南人还赖在我们的国土上,因此,几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去领教‘第三军事强国’的神通时,我们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后代,都应该视死如归,英勇奋战,为我们国家增光,为中华民族增光,为家乡父老增光,打出我们的国威!打出我们的军威!收复我们所有的失地!”

战士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公元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我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奉命对不断挑起边界冲突、武装侵犯我国领土、残杀我边境和平居民的越南地区霸权主义者,进行了正义的自卫反击战!

在漫长的中越边境线上,随着一道看不见的命令下达之后,我军压抑已久的千百门大炮,终于一齐发出了狂暴的怒吼,密集的炮弹拖着长长的火尾砸在越军阵地上,映红了半壁天空。越军阵地上的碉堡、工事如豆腐砌成似的一座座崩塌了,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之中,不时飞起一些断枪、树枝、和人的断手断腿,一排排炮弹炸过,涌起一层层硝烟,聚变成一片恐怖的云彩升上天空。此时的人们仿佛不是踏在坚实的大地上,而是乘在狂飙巨澜拍击之下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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