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军网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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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塬，《散文》2007年第7期，34页。
他一大早步行穿过水汪汪的沙土路，阳光依然那么干涩，他衣着轻松、随意，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避开妻子质问的目光，带上那条健壮好动的黄狗，绕过长满了青藤和茶叶干的小树林，一直走到黄海的入海口。那儿有一条废旧的渔船，他的背包里放着一天的干粮，还有一瓶香甜的米酒，几文钱，一包佛香，笔墨纸砚，还有，他腰上挂着一只玉蝉。
经过那块池塘时他总要摘几根蒲棒，小时候经常拿它充饥，他原本可以让他笔下的主人公玄奘背着一捆蒲棒西天取经，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他听到黄狗呼哧哧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水发呆。一直以来四月的绵绵阴雨仍然绵绵不止，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太阳。他听到河岸有人用鸟铳射击野鸭的枪声，黄狗竖起耳朵，它的样子好像在四年另一条黄狗。
他给汇入黄海的这条河取名“通天河”。他的思绪随水流变得清澈，有一些怪物，他想，统治水下的世界。这些怪物无一例外隶属于天空的管辖范围。玉皇大帝、观音、如来等等，这一切属于他以前的记忆。昨天下午他赶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妻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此刻，他把烦躁不堪的心情尽量放下来，努力让自己忘掉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自由在今天看来可怜而可笑，他一直希望自己就是玄奘，他有一只黄狗，但多数时间他在荒地里寻找几天前遇到的那只黑母狗。它们交配后的结晶是什么样子呢？他想，可是，玄奘骑的是一匹白龙马呀。
本地的族规种规定处死通奸人的办法：溺毙。用打井的粗绳栓住妇人的手脚，有人把两个死扣一个打在妇人的腿间，另一个打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大部分人会小便失禁，所以当她们距离水面一米多高时下身已经湿透了。被命令的小女孩会在她的嘴里塞上棉花，女孩例行公事后她要承受一公斤多重的唾沫，那个金老头从十多里外赶来的目的就是吐几口攒了一夜的唾沫，白花花的，黏稠的液体。族人说，假如有人在水底把绳扣解开就可以免除一死，并获得继续通奸的权利和自由。但实际上这种事自古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
他坐在这条近乎于棺材的渔船上写他的小说。现在他是一个纯粹的老人了。他的前妻死于肺痨病。船骸内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榆钱香，每当夏季来临，他总是回想起那只榆木做的棺材。他不愿让泥土、雨水和腐虫伤害他的记忆。当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会把园子里的木香花全部摆放在她光裸的身体上。那时他不过三十岁，皮肤还没有被阳光晒黑，左肩上有一块幼年蛇咬的疤痕，他怀念正午的阳光，这种体验令他害怕将临的夜晚。他怕蛇。菜园的木香花被他现在的妻子全部清除了，她常年穿着黑衣坐在偏屋的角落里，为了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甚至把眼睛闭上，把她年轻的光芒收缩到体内，储藏起来。夜晚他躺在床上，就像在望着她为他守灵。红烛香冷。他后来改用白烛。
黄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只三寸金莲。红的，像杜鹃花。黄狗是另一条老黄狗生的，前妻和老黄狗打小一起玩耍，婚后也把它带了过来，还有几只白鹅、徽墨、一小箱白银和胭脂。他们在他父亲给他添置的新房和新田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富裕的日子。虽然他后来通过印制《西游记》赚了一些钱，可最令他神往的仍是那段闲适的日子。然而，他心底涌动的自由的欲望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是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在他“续房”之后，他觉得陆地生活毫无趣味可言，进一步说——婚姻生活也是糟糕透顶，它就像一面风干的水牛皮，而漂亮的池塘尚在五里之外。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像一个囚徒，他觉得这种禁闭生活会让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让他完成下一个作品。
他得到一个启发。河水自西贯东，他每日往返菜园和船舱。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对应的。悟空的“筋斗云”，而他步行穿过潮湿松软的槐树林；他的政治抱负——大闹天宫，他不无痛苦地想到自己终归老死于此而毫无半点建树；为此，他常常幻想自己死去多年，没有恐惧感——除非暮色将临，他将要面对的那个黑色幽灵时。在深夜，淡淡的檀香被白蜡挥发殆尽，秋天的露水在草叶上暗暗地生长，黄狗睡了，遥远的河水发出玫瑰色的喘息声，他凝视着女人，她的身体仿佛一张展开的宣纸，可是，他把笔墨纸砚全部收藏在船内的一块榆木板下了。
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收藏灵魂的地方。
涨潮时船身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好像潮水正在将残骸的精气吸入泥沙中。起起落落，轻微的晃动令他产生一种迷失的晕眩感，好像因就一般。周围长满了深褐色的海藻，春天时泥滩上是寄居蟹和腥草虫的世界，植物在稍晚的时节才被发现，不过现在它们长势凶猛。他料想它们可能是初夏时的河水从内陆上游顺水捎来的，淡白色的花蕾，花期三个月。奇怪的是它们一旦适应了海水后不但颜色变深，而且好像在他看来——也许是盐化的缘故，花期缩短，今年竟然没有开花。它们是植物中的蛙类，从西部漂流过来，绕过数不清的河湾和岔道，在水流湍急的地方仍固执地生长。它们是虾类的天然粮仓，不过一旦流到入海口，它们就成了虾的敌人。遇到河水泛滥的日子，它们无处不在，没日没夜地生长，沿途撒播它们的希望，它们的种芽。潮水退去后，他清楚地听到它们生长时发出的类似竹笋拔节的啪啪声，他习惯了默不作声的日子，人的声音太吵太繁杂了，在他的想象中，这条船就像一座被人遗弃的荒岛，打个比方说，假如身在海藻的世界种就像一个巨大的花蕊，而他，就是它的主人。
他给自己预备了充足的时间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不仅限于衣食住行，二是考虑到他和妻子的将来。到了他这种年龄，爱情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写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陪伴他的黄狗一蹦一跳和浪花、寄居蟹玩耍，必要时他走到稍远的暗礁上朝东凝望大海，一边对他的现实生活做必要的沉思和反省。溺毙——他想象着一个女人在水底挣扎死去的情景，他憎恶此类惩罚，他觉得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豁免和宽容不失为上策。沉思和创作是摒弃邪恶和贪欲的过程。所以，当他把你好的一纸“休书”交给妻子时，从她病态的目光中——他不无尴尬地感觉到——她有些忧伤却绝无半点遗憾。那天晚上，他破例没有独自待在船舱内，而是吃了一顿她为他早早准备的丰盛晚餐，然后携手走到海滩上，默默眺望着在苍灰色海水上觅食的海鸥群。他知道她不喜欢动物，猴子、猪、家鸡和狐狸，以及形形色色的野兽都是虚幻和不着边际的，不过把它们煮熟下酒她倒有几分乐意。她也不喜欢海藻，她觉得它们反复无聊，是一种精神干扰。她问他在写一部什么样的书。
“是以前的生活。”他说。
“你前妻的？”
“不完全是，”他仔细斟酌字句，“也有现在的。”她或许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和他前妻的生活是他生命的全部，实际上恰恰相反，是她刻意的疏远和不为人知的行为让他产生了对现实重新评估和描绘的欲望。有时候，不幸却是一剂良药。
然后她告诉他，其实她很想读一部这样的书，言下之意这部作品如果存在的话倒可以作为他们沟通的方式之一。换个角度讲，他们之间有如此的结果起码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很惊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也吻合了对方的判断——是的，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此本书的只言片语，当然她也没有问及此。这也证明这是一个特殊的真是的夜晚。
“你从没有给过我机会……”她不无感慨地说。
机会？他想，为什么机会需要给予呢？那些无限繁殖的海藻需要人类给它们机会吗？难道这半年来地每一天不都是机会吗？她甚至都不问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反过来他对她亦如法炮制，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一会儿，她戚然地笑笑：“我还以为你另外有个家呢。”
“那你呢？”他认真地看着她，“那个人是做什么呢？”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回答。
可能是一个生意人，他暗自思忖，这是起码的物质保障，盐商或者水货商，加工泥螺或者海蜇头，或者还有鲨鱼片和海鳗肉，晾干后切成细条丝均匀放置在一只陈年瓷缸里腌制成型，批发零售，生活富足后生儿育女，幸福生活就像一条毫无阻碍流淌的河流，那么他的故事就发生在河流产生阻隔的某一天。官府、兵乱，谋杀或是天灾人祸，让幸福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他可以体验到的。或者这条河流学会了自我调节，自然而然进入大海的怀抱，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假如让他重新选择，他未必会走编码文字这条道路。他这么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人总归要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而暂时不去考虑它的终点在哪里。走仕途，平步青云完成父亲的遗愿，而他现在背离的初衷却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不久前他的一位同乡因参劾上司九族遭诛，他身穿囚衣，四肢和头被粗重的铁铐固定在囚车内，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后背和大腿，夹出一块块肉扔过去喂狗。接着敲断他的膝盖，把他像一块破布那样挂在行刑架上，用铁夹夹住血管，剥去头发和皮肤，把肋骨和骨缝间的肉一片片剔下来，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嗡直到日落时分才止手。有人说那时他的嘴和下颚还能动弹，把绳子解开后他就像一个产妇那样蜷缩着，连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条野狗若无其事地趴在离人群不远的土墙下，等待夜晚的降临。
如果菩萨能救他，为什么要招来一群野狗呢？
第二天一早，当他来到海滩上时，发现有一行脚印直直通向那条弃船。不是动物的脚印，这地方自古以来没有大型动物出没，假如是人脚踩出来的，此人应该只有一条腿。他小心走进船舱，并未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他心情很不安，他决定夜里留守在此。他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他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中。他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种不详的预感像那些野狗的黑影一样笼罩着他的梦境。他原来的家，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注脚，提示他应该早做准备，否则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悲惨死去。
几天后，他连夜将前妻埋在后院的箱子挖出来，连同必要的修船材料和工具一同搬到船上。白天，他把黄狗支到岸边的草丛里，在潮水退去后开始修补船板和舱盖。实际上，他从未发现舱内进水的现象，不过为安全起见，他加厚了木板，刷上最好的桐油。涨潮时，他观察船体，大概因为水位过浅，或者船体嵌入沙土的部分太多，甚至把铁锚都掩实了。等潮水下去之后，他开始清理沙土，但效果并不理想。后来的几天，他借用潮水的力量，让船下嵌入的部分暴露出来。
在他筋疲力尽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恐惧了。
风向改变后，他把黄狗叫上船，然后在船舱内静静等待潮水上涨。落日变成了橘黄色，倒映在铺满了海藻的水面上，反射着奇异多变的光彩。他的荒岛就像漂浮在一片迷离的金光之中。慢慢地，仿佛一片羽毛，他看到桅杆直指天空。他撑起了白帆。
他感到船地运动正在将他和那片土地剥离开，把他和不断缠绕的海藻割裂，它们在船帮上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些不忍心似的把它们交叉的臂膀又合拢起来。太阳将要落下去了，他最后看到的海水是凝紫色的，那种颜色深得好像要把他吸入其内。凤变得猛烈起来，视野越来越开阔，依稀的村镇正在浮现为一条虚幻的闪烁的光雾的直线，黄狗的眼神也和他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他的心情无比舒畅而兴奋。
这时候他看到在村头洗衣的女人们，零星的灯火映照着迷离般的夜晚，他点亮了灯。黄狗突然叫起来，他闻到海的咸味正愈渐浓烈，灯火渐渐远去，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走到船头，迎着风，太阳把它的余辉投射到他的正前方，他回想骑玄奘西行的情形。一只海鸥在船梢，空中飞动着夏末的蛾子和各种细密的飞虫。他走进船舱，拧亮了灯芯，开始研墨。刘塬，《散文》2007年第7期，34页。
他一大早步行穿过水汪汪的沙土路，阳光依然那么干涩，他衣着轻松、随意，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避开妻子质问的目光，带上那条健壮好动的黄狗，绕过长满了青藤和茶叶干的小树林，一直走到黄海的入海口。那儿有一条废旧的渔船，他的背包里放着一天的干粮，还有一瓶香甜的米酒，几文钱，一包佛香，笔墨纸砚，还有，他腰上挂着一只玉蝉。
经过那块池塘时他总要摘几根蒲棒，小时候经常拿它充饥，他原本可以让他笔下的主人公玄奘背着一捆蒲棒西天取经，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他听到黄狗呼哧哧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水发呆。一直以来四月的绵绵阴雨仍然绵绵不止，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太阳。他听到河岸有人用鸟铳射击野鸭的枪声，黄狗竖起耳朵，它的样子好像在四年另一条黄狗。
他给汇入黄海的这条河取名“通天河”。他的思绪随水流变得清澈，有一些怪物，他想，统治水下的世界。这些怪物无一例外隶属于天空的管辖范围。玉皇大帝、观音、如来等等，这一切属于他以前的记忆。昨天下午他赶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妻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此刻，他把烦躁不堪的心情尽量放下来，努力让自己忘掉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自由在今天看来可怜而可笑，他一直希望自己就是玄奘，他有一只黄狗，但多数时间他在荒地里寻找几天前遇到的那只黑母狗。它们交配后的结晶是什么样子呢？他想，可是，玄奘骑的是一匹白龙马呀。
本地的族规种规定处死通奸人的办法：溺毙。用打井的粗绳栓住妇人的手脚，有人把两个死扣一个打在妇人的腿间，另一个打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大部分人会小便失禁，所以当她们距离水面一米多高时下身已经湿透了。被命令的小女孩会在她的嘴里塞上棉花，女孩例行公事后她要承受一公斤多重的唾沫，那个金老头从十多里外赶来的目的就是吐几口攒了一夜的唾沫，白花花的，黏稠的液体。族人说，假如有人在水底把绳扣解开就可以免除一死，并获得继续通奸的权利和自由。但实际上这种事自古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
他坐在这条近乎于棺材的渔船上写他的小说。现在他是一个纯粹的老人了。他的前妻死于肺痨病。船骸内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榆钱香，每当夏季来临，他总是回想起那只榆木做的棺材。他不愿让泥土、雨水和腐虫伤害他的记忆。当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会把园子里的木香花全部摆放在她光裸的身体上。那时他不过三十岁，皮肤还没有被阳光晒黑，左肩上有一块幼年蛇咬的疤痕，他怀念正午的阳光，这种体验令他害怕将临的夜晚。他怕蛇。菜园的木香花被他现在的妻子全部清除了，她常年穿着黑衣坐在偏屋的角落里，为了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甚至把眼睛闭上，把她年轻的光芒收缩到体内，储藏起来。夜晚他躺在床上，就像在望着她为他守灵。红烛香冷。他后来改用白烛。
黄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只三寸金莲。红的，像杜鹃花。黄狗是另一条老黄狗生的，前妻和老黄狗打小一起玩耍，婚后也把它带了过来，还有几只白鹅、徽墨、一小箱白银和胭脂。他们在他父亲给他添置的新房和新田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富裕的日子。虽然他后来通过印制《西游记》赚了一些钱，可最令他神往的仍是那段闲适的日子。然而，他心底涌动的自由的欲望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是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在他“续房”之后，他觉得陆地生活毫无趣味可言，进一步说——婚姻生活也是糟糕透顶，它就像一面风干的水牛皮，而漂亮的池塘尚在五里之外。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像一个囚徒，他觉得这种禁闭生活会让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让他完成下一个作品。
他得到一个启发。河水自西贯东，他每日往返菜园和船舱。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对应的。悟空的“筋斗云”，而他步行穿过潮湿松软的槐树林；他的政治抱负——大闹天宫，他不无痛苦地想到自己终归老死于此而毫无半点建树；为此，他常常幻想自己死去多年，没有恐惧感——除非暮色将临，他将要面对的那个黑色幽灵时。在深夜，淡淡的檀香被白蜡挥发殆尽，秋天的露水在草叶上暗暗地生长，黄狗睡了，遥远的河水发出玫瑰色的喘息声，他凝视着女人，她的身体仿佛一张展开的宣纸，可是，他把笔墨纸砚全部收藏在船内的一块榆木板下了。
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收藏灵魂的地方。
涨潮时船身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好像潮水正在将残骸的精气吸入泥沙中。起起落落，轻微的晃动令他产生一种迷失的晕眩感，好像因就一般。周围长满了深褐色的海藻，春天时泥滩上是寄居蟹和腥草虫的世界，植物在稍晚的时节才被发现，不过现在它们长势凶猛。他料想它们可能是初夏时的河水从内陆上游顺水捎来的，淡白色的花蕾，花期三个月。奇怪的是它们一旦适应了海水后不但颜色变深，而且好像在他看来——也许是盐化的缘故，花期缩短，今年竟然没有开花。它们是植物中的蛙类，从西部漂流过来，绕过数不清的河湾和岔道，在水流湍急的地方仍固执地生长。它们是虾类的天然粮仓，不过一旦流到入海口，它们就成了虾的敌人。遇到河水泛滥的日子，它们无处不在，没日没夜地生长，沿途撒播它们的希望，它们的种芽。潮水退去后，他清楚地听到它们生长时发出的类似竹笋拔节的啪啪声，他习惯了默不作声的日子，人的声音太吵太繁杂了，在他的想象中，这条船就像一座被人遗弃的荒岛，打个比方说，假如身在海藻的世界种就像一个巨大的花蕊，而他，就是它的主人。
他给自己预备了充足的时间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不仅限于衣食住行，二是考虑到他和妻子的将来。到了他这种年龄，爱情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写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陪伴他的黄狗一蹦一跳和浪花、寄居蟹玩耍，必要时他走到稍远的暗礁上朝东凝望大海，一边对他的现实生活做必要的沉思和反省。溺毙——他想象着一个女人在水底挣扎死去的情景，他憎恶此类惩罚，他觉得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豁免和宽容不失为上策。沉思和创作是摒弃邪恶和贪欲的过程。所以，当他把你好的一纸“休书”交给妻子时，从她病态的目光中——他不无尴尬地感觉到——她有些忧伤却绝无半点遗憾。那天晚上，他破例没有独自待在船舱内，而是吃了一顿她为他早早准备的丰盛晚餐，然后携手走到海滩上，默默眺望着在苍灰色海水上觅食的海鸥群。他知道她不喜欢动物，猴子、猪、家鸡和狐狸，以及形形色色的野兽都是虚幻和不着边际的，不过把它们煮熟下酒她倒有几分乐意。她也不喜欢海藻，她觉得它们反复无聊，是一种精神干扰。她问他在写一部什么样的书。
“是以前的生活。”他说。
“你前妻的？”
“不完全是，”他仔细斟酌字句，“也有现在的。”她或许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和他前妻的生活是他生命的全部，实际上恰恰相反，是她刻意的疏远和不为人知的行为让他产生了对现实重新评估和描绘的欲望。有时候，不幸却是一剂良药。
然后她告诉他，其实她很想读一部这样的书，言下之意这部作品如果存在的话倒可以作为他们沟通的方式之一。换个角度讲，他们之间有如此的结果起码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很惊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也吻合了对方的判断——是的，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此本书的只言片语，当然她也没有问及此。这也证明这是一个特殊的真是的夜晚。
“你从没有给过我机会……”她不无感慨地说。
机会？他想，为什么机会需要给予呢？那些无限繁殖的海藻需要人类给它们机会吗？难道这半年来地每一天不都是机会吗？她甚至都不问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反过来他对她亦如法炮制，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一会儿，她戚然地笑笑：“我还以为你另外有个家呢。”
“那你呢？”他认真地看着她，“那个人是做什么呢？”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回答。
可能是一个生意人，他暗自思忖，这是起码的物质保障，盐商或者水货商，加工泥螺或者海蜇头，或者还有鲨鱼片和海鳗肉，晾干后切成细条丝均匀放置在一只陈年瓷缸里腌制成型，批发零售，生活富足后生儿育女，幸福生活就像一条毫无阻碍流淌的河流，那么他的故事就发生在河流产生阻隔的某一天。官府、兵乱，谋杀或是天灾人祸，让幸福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他可以体验到的。或者这条河流学会了自我调节，自然而然进入大海的怀抱，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假如让他重新选择，他未必会走编码文字这条道路。他这么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人总归要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而暂时不去考虑它的终点在哪里。走仕途，平步青云完成父亲的遗愿，而他现在背离的初衷却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不久前他的一位同乡因参劾上司九族遭诛，他身穿囚衣，四肢和头被粗重的铁铐固定在囚车内，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后背和大腿，夹出一块块肉扔过去喂狗。接着敲断他的膝盖，把他像一块破布那样挂在行刑架上，用铁夹夹住血管，剥去头发和皮肤，把肋骨和骨缝间的肉一片片剔下来，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嗡直到日落时分才止手。有人说那时他的嘴和下颚还能动弹，把绳子解开后他就像一个产妇那样蜷缩着，连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条野狗若无其事地趴在离人群不远的土墙下，等待夜晚的降临。
如果菩萨能救他，为什么要招来一群野狗呢？
第二天一早，当他来到海滩上时，发现有一行脚印直直通向那条弃船。不是动物的脚印，这地方自古以来没有大型动物出没，假如是人脚踩出来的，此人应该只有一条腿。他小心走进船舱，并未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他心情很不安，他决定夜里留守在此。他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他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中。他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种不详的预感像那些野狗的黑影一样笼罩着他的梦境。他原来的家，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注脚，提示他应该早做准备，否则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悲惨死去。
几天后，他连夜将前妻埋在后院的箱子挖出来，连同必要的修船材料和工具一同搬到船上。白天，他把黄狗支到岸边的草丛里，在潮水退去后开始修补船板和舱盖。实际上，他从未发现舱内进水的现象，不过为安全起见，他加厚了木板，刷上最好的桐油。涨潮时，他观察船体，大概因为水位过浅，或者船体嵌入沙土的部分太多，甚至把铁锚都掩实了。等潮水下去之后，他开始清理沙土，但效果并不理想。后来的几天，他借用潮水的力量，让船下嵌入的部分暴露出来。
在他筋疲力尽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恐惧了。
风向改变后，他把黄狗叫上船，然后在船舱内静静等待潮水上涨。落日变成了橘黄色，倒映在铺满了海藻的水面上，反射着奇异多变的光彩。他的荒岛就像漂浮在一片迷离的金光之中。慢慢地，仿佛一片羽毛，他看到桅杆直指天空。他撑起了白帆。
他感到船地运动正在将他和那片土地剥离开，把他和不断缠绕的海藻割裂，它们在船帮上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些不忍心似的把它们交叉的臂膀又合拢起来。太阳将要落下去了，他最后看到的海水是凝紫色的，那种颜色深得好像要把他吸入其内。凤变得猛烈起来，视野越来越开阔，依稀的村镇正在浮现为一条虚幻的闪烁的光雾的直线，黄狗的眼神也和他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他的心情无比舒畅而兴奋。
这时候他看到在村头洗衣的女人们，零星的灯火映照着迷离般的夜晚，他点亮了灯。黄狗突然叫起来，他闻到海的咸味正愈渐浓烈，灯火渐渐远去，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走到船头，迎着风，太阳把它的余辉投射到他的正前方，他回想骑玄奘西行的情形。一只海鸥在船梢，空中飞动着夏末的蛾子和各种细密的飞虫。他走进船舱，拧亮了灯芯，开始研墨。
他一大早步行穿过水汪汪的沙土路，阳光依然那么干涩，他衣着轻松、随意，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避开妻子质问的目光，带上那条健壮好动的黄狗，绕过长满了青藤和茶叶干的小树林，一直走到黄海的入海口。那儿有一条废旧的渔船，他的背包里放着一天的干粮，还有一瓶香甜的米酒，几文钱，一包佛香，笔墨纸砚，还有，他腰上挂着一只玉蝉。
经过那块池塘时他总要摘几根蒲棒，小时候经常拿它充饥，他原本可以让他笔下的主人公玄奘背着一捆蒲棒西天取经，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他听到黄狗呼哧哧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水发呆。一直以来四月的绵绵阴雨仍然绵绵不止，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太阳。他听到河岸有人用鸟铳射击野鸭的枪声，黄狗竖起耳朵，它的样子好像在四年另一条黄狗。
他给汇入黄海的这条河取名“通天河”。他的思绪随水流变得清澈，有一些怪物，他想，统治水下的世界。这些怪物无一例外隶属于天空的管辖范围。玉皇大帝、观音、如来等等，这一切属于他以前的记忆。昨天下午他赶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妻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此刻，他把烦躁不堪的心情尽量放下来，努力让自己忘掉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自由在今天看来可怜而可笑，他一直希望自己就是玄奘，他有一只黄狗，但多数时间他在荒地里寻找几天前遇到的那只黑母狗。它们交配后的结晶是什么样子呢？他想，可是，玄奘骑的是一匹白龙马呀。
本地的族规种规定处死通奸人的办法：溺毙。用打井的粗绳栓住妇人的手脚，有人把两个死扣一个打在妇人的腿间，另一个打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大部分人会小便失禁，所以当她们距离水面一米多高时下身已经湿透了。被命令的小女孩会在她的嘴里塞上棉花，女孩例行公事后她要承受一公斤多重的唾沫，那个金老头从十多里外赶来的目的就是吐几口攒了一夜的唾沫，白花花的，黏稠的液体。族人说，假如有人在水底把绳扣解开就可以免除一死，并获得继续通奸的权利和自由。但实际上这种事自古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
他坐在这条近乎于棺材的渔船上写他的小说。现在他是一个纯粹的老人了。他的前妻死于肺痨病。船骸内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榆钱香，每当夏季来临，他总是回想起那只榆木做的棺材。他不愿让泥土、雨水和腐虫伤害他的记忆。当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会把园子里的木香花全部摆放在她光裸的身体上。那时他不过三十岁，皮肤还没有被阳光晒黑，左肩上有一块幼年蛇咬的疤痕，他怀念正午的阳光，这种体验令他害怕将临的夜晚。他怕蛇。菜园的木香花被他现在的妻子全部清除了，她常年穿着黑衣坐在偏屋的角落里，为了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甚至把眼睛闭上，把她年轻的光芒收缩到体内，储藏起来。夜晚他躺在床上，就像在望着她为他守灵。红烛香冷。他后来改用白烛。
黄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只三寸金莲。红的，像杜鹃花。黄狗是另一条老黄狗生的，前妻和老黄狗打小一起玩耍，婚后也把它带了过来，还有几只白鹅、徽墨、一小箱白银和胭脂。他们在他父亲给他添置的新房和新田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富裕的日子。虽然他后来通过印制《西游记》赚了一些钱，可最令他神往的仍是那段闲适的日子。然而，他心底涌动的自由的欲望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是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在他“续房”之后，他觉得陆地生活毫无趣味可言，进一步说——婚姻生活也是糟糕透顶，它就像一面风干的水牛皮，而漂亮的池塘尚在五里之外。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像一个囚徒，他觉得这种禁闭生活会让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让他完成下一个作品。
他得到一个启发。河水自西贯东，他每日往返菜园和船舱。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对应的。悟空的“筋斗云”，而他步行穿过潮湿松软的槐树林；他的政治抱负——大闹天宫，他不无痛苦地想到自己终归老死于此而毫无半点建树；为此，他常常幻想自己死去多年，没有恐惧感——除非暮色将临，他将要面对的那个黑色幽灵时。在深夜，淡淡的檀香被白蜡挥发殆尽，秋天的露水在草叶上暗暗地生长，黄狗睡了，遥远的河水发出玫瑰色的喘息声，他凝视着女人，她的身体仿佛一张展开的宣纸，可是，他把笔墨纸砚全部收藏在船内的一块榆木板下了。
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收藏灵魂的地方。
涨潮时船身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好像潮水正在将残骸的精气吸入泥沙中。起起落落，轻微的晃动令他产生一种迷失的晕眩感，好像因就一般。周围长满了深褐色的海藻，春天时泥滩上是寄居蟹和腥草虫的世界，植物在稍晚的时节才被发现，不过现在它们长势凶猛。他料想它们可能是初夏时的河水从内陆上游顺水捎来的，淡白色的花蕾，花期三个月。奇怪的是它们一旦适应了海水后不但颜色变深，而且好像在他看来——也许是盐化的缘故，花期缩短，今年竟然没有开花。它们是植物中的蛙类，从西部漂流过来，绕过数不清的河湾和岔道，在水流湍急的地方仍固执地生长。它们是虾类的天然粮仓，不过一旦流到入海口，它们就成了虾的敌人。遇到河水泛滥的日子，它们无处不在，没日没夜地生长，沿途撒播它们的希望，它们的种芽。潮水退去后，他清楚地听到它们生长时发出的类似竹笋拔节的啪啪声，他习惯了默不作声的日子，人的声音太吵太繁杂了，在他的想象中，这条船就像一座被人遗弃的荒岛，打个比方说，假如身在海藻的世界种就像一个巨大的花蕊，而他，就是它的主人。
他给自己预备了充足的时间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不仅限于衣食住行，二是考虑到他和妻子的将来。到了他这种年龄，爱情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写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陪伴他的黄狗一蹦一跳和浪花、寄居蟹玩耍，必要时他走到稍远的暗礁上朝东凝望大海，一边对他的现实生活做必要的沉思和反省。溺毙——他想象着一个女人在水底挣扎死去的情景，他憎恶此类惩罚，他觉得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豁免和宽容不失为上策。沉思和创作是摒弃邪恶和贪欲的过程。所以，当他把你好的一纸“休书”交给妻子时，从她病态的目光中——他不无尴尬地感觉到——她有些忧伤却绝无半点遗憾。那天晚上，他破例没有独自待在船舱内，而是吃了一顿她为他早早准备的丰盛晚餐，然后携手走到海滩上，默默眺望着在苍灰色海水上觅食的海鸥群。他知道她不喜欢动物，猴子、猪、家鸡和狐狸，以及形形色色的野兽都是虚幻和不着边际的，不过把它们煮熟下酒她倒有几分乐意。她也不喜欢海藻，她觉得它们反复无聊，是一种精神干扰。她问他在写一部什么样的书。
“是以前的生活。”他说。
“你前妻的？”
“不完全是，”他仔细斟酌字句，“也有现在的。”她或许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和他前妻的生活是他生命的全部，实际上恰恰相反，是她刻意的疏远和不为人知的行为让他产生了对现实重新评估和描绘的欲望。有时候，不幸却是一剂良药。
然后她告诉他，其实她很想读一部这样的书，言下之意这部作品如果存在的话倒可以作为他们沟通的方式之一。换个角度讲，他们之间有如此的结果起码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很惊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也吻合了对方的判断——是的，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此本书的只言片语，当然她也没有问及此。这也证明这是一个特殊的真是的夜晚。
“你从没有给过我机会……”她不无感慨地说。
机会？他想，为什么机会需要给予呢？那些无限繁殖的海藻需要人类给它们机会吗？难道这半年来地每一天不都是机会吗？她甚至都不问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反过来他对她亦如法炮制，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一会儿，她戚然地笑笑：“我还以为你另外有个家呢。”
“那你呢？”他认真地看着她，“那个人是做什么呢？”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回答。
可能是一个生意人，他暗自思忖，这是起码的物质保障，盐商或者水货商，加工泥螺或者海蜇头，或者还有鲨鱼片和海鳗肉，晾干后切成细条丝均匀放置在一只陈年瓷缸里腌制成型，批发零售，生活富足后生儿育女，幸福生活就像一条毫无阻碍流淌的河流，那么他的故事就发生在河流产生阻隔的某一天。官府、兵乱，谋杀或是天灾人祸，让幸福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他可以体验到的。或者这条河流学会了自我调节，自然而然进入大海的怀抱，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假如让他重新选择，他未必会走编码文字这条道路。他这么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人总归要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而暂时不去考虑它的终点在哪里。走仕途，平步青云完成父亲的遗愿，而他现在背离的初衷却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不久前他的一位同乡因参劾上司九族遭诛，他身穿囚衣，四肢和头被粗重的铁铐固定在囚车内，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后背和大腿，夹出一块块肉扔过去喂狗。接着敲断他的膝盖，把他像一块破布那样挂在行刑架上，用铁夹夹住血管，剥去头发和皮肤，把肋骨和骨缝间的肉一片片剔下来，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嗡直到日落时分才止手。有人说那时他的嘴和下颚还能动弹，把绳子解开后他就像一个产妇那样蜷缩着，连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条野狗若无其事地趴在离人群不远的土墙下，等待夜晚的降临。
如果菩萨能救他，为什么要招来一群野狗呢？
第二天一早，当他来到海滩上时，发现有一行脚印直直通向那条弃船。不是动物的脚印，这地方自古以来没有大型动物出没，假如是人脚踩出来的，此人应该只有一条腿。他小心走进船舱，并未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他心情很不安，他决定夜里留守在此。他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他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中。他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种不详的预感像那些野狗的黑影一样笼罩着他的梦境。他原来的家，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注脚，提示他应该早做准备，否则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悲惨死去。
几天后，他连夜将前妻埋在后院的箱子挖出来，连同必要的修船材料和工具一同搬到船上。白天，他把黄狗支到岸边的草丛里，在潮水退去后开始修补船板和舱盖。实际上，他从未发现舱内进水的现象，不过为安全起见，他加厚了木板，刷上最好的桐油。涨潮时，他观察船体，大概因为水位过浅，或者船体嵌入沙土的部分太多，甚至把铁锚都掩实了。等潮水下去之后，他开始清理沙土，但效果并不理想。后来的几天，他借用潮水的力量，让船下嵌入的部分暴露出来。
在他筋疲力尽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恐惧了。
风向改变后，他把黄狗叫上船，然后在船舱内静静等待潮水上涨。落日变成了橘黄色，倒映在铺满了海藻的水面上，反射着奇异多变的光彩。他的荒岛就像漂浮在一片迷离的金光之中。慢慢地，仿佛一片羽毛，他看到桅杆直指天空。他撑起了白帆。
他感到船地运动正在将他和那片土地剥离开，把他和不断缠绕的海藻割裂，它们在船帮上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些不忍心似的把它们交叉的臂膀又合拢起来。太阳将要落下去了，他最后看到的海水是凝紫色的，那种颜色深得好像要把他吸入其内。凤变得猛烈起来，视野越来越开阔，依稀的村镇正在浮现为一条虚幻的闪烁的光雾的直线，黄狗的眼神也和他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他的心情无比舒畅而兴奋。
这时候他看到在村头洗衣的女人们，零星的灯火映照着迷离般的夜晚，他点亮了灯。黄狗突然叫起来，他闻到海的咸味正愈渐浓烈，灯火渐渐远去，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走到船头，迎着风，太阳把它的余辉投射到他的正前方，他回想骑玄奘西行的情形。一只海鸥在船梢，空中飞动着夏末的蛾子和各种细密的飞虫。他走进船舱，拧亮了灯芯，开始研墨。刘塬，《散文》2007年第7期，34页。
他一大早步行穿过水汪汪的沙土路，阳光依然那么干涩，他衣着轻松、随意，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避开妻子质问的目光，带上那条健壮好动的黄狗，绕过长满了青藤和茶叶干的小树林，一直走到黄海的入海口。那儿有一条废旧的渔船，他的背包里放着一天的干粮，还有一瓶香甜的米酒，几文钱，一包佛香，笔墨纸砚，还有，他腰上挂着一只玉蝉。
经过那块池塘时他总要摘几根蒲棒，小时候经常拿它充饥，他原本可以让他笔下的主人公玄奘背着一捆蒲棒西天取经，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他听到黄狗呼哧哧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水发呆。一直以来四月的绵绵阴雨仍然绵绵不止，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太阳。他听到河岸有人用鸟铳射击野鸭的枪声，黄狗竖起耳朵，它的样子好像在四年另一条黄狗。
他给汇入黄海的这条河取名“通天河”。他的思绪随水流变得清澈，有一些怪物，他想，统治水下的世界。这些怪物无一例外隶属于天空的管辖范围。玉皇大帝、观音、如来等等，这一切属于他以前的记忆。昨天下午他赶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妻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此刻，他把烦躁不堪的心情尽量放下来，努力让自己忘掉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自由在今天看来可怜而可笑，他一直希望自己就是玄奘，他有一只黄狗，但多数时间他在荒地里寻找几天前遇到的那只黑母狗。它们交配后的结晶是什么样子呢？他想，可是，玄奘骑的是一匹白龙马呀。
本地的族规种规定处死通奸人的办法：溺毙。用打井的粗绳栓住妇人的手脚，有人把两个死扣一个打在妇人的腿间，另一个打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大部分人会小便失禁，所以当她们距离水面一米多高时下身已经湿透了。被命令的小女孩会在她的嘴里塞上棉花，女孩例行公事后她要承受一公斤多重的唾沫，那个金老头从十多里外赶来的目的就是吐几口攒了一夜的唾沫，白花花的，黏稠的液体。族人说，假如有人在水底把绳扣解开就可以免除一死，并获得继续通奸的权利和自由。但实际上这种事自古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
他坐在这条近乎于棺材的渔船上写他的小说。现在他是一个纯粹的老人了。他的前妻死于肺痨病。船骸内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榆钱香，每当夏季来临，他总是回想起那只榆木做的棺材。他不愿让泥土、雨水和腐虫伤害他的记忆。当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会把园子里的木香花全部摆放在她光裸的身体上。那时他不过三十岁，皮肤还没有被阳光晒黑，左肩上有一块幼年蛇咬的疤痕，他怀念正午的阳光，这种体验令他害怕将临的夜晚。他怕蛇。菜园的木香花被他现在的妻子全部清除了，她常年穿着黑衣坐在偏屋的角落里，为了和黑暗融为一体，她甚至把眼睛闭上，把她年轻的光芒收缩到体内，储藏起来。夜晚他躺在床上，就像在望着她为他守灵。红烛香冷。他后来改用白烛。
黄狗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只三寸金莲。红的，像杜鹃花。黄狗是另一条老黄狗生的，前妻和老黄狗打小一起玩耍，婚后也把它带了过来，还有几只白鹅、徽墨、一小箱白银和胭脂。他们在他父亲给他添置的新房和新田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富裕的日子。虽然他后来通过印制《西游记》赚了一些钱，可最令他神往的仍是那段闲适的日子。然而，他心底涌动的自由的欲望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是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在他“续房”之后，他觉得陆地生活毫无趣味可言，进一步说——婚姻生活也是糟糕透顶，它就像一面风干的水牛皮，而漂亮的池塘尚在五里之外。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像一个囚徒，他觉得这种禁闭生活会让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让他完成下一个作品。
他得到一个启发。河水自西贯东，他每日往返菜园和船舱。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对应的。悟空的“筋斗云”，而他步行穿过潮湿松软的槐树林；他的政治抱负——大闹天宫，他不无痛苦地想到自己终归老死于此而毫无半点建树；为此，他常常幻想自己死去多年，没有恐惧感——除非暮色将临，他将要面对的那个黑色幽灵时。在深夜，淡淡的檀香被白蜡挥发殆尽，秋天的露水在草叶上暗暗地生长，黄狗睡了，遥远的河水发出玫瑰色的喘息声，他凝视着女人，她的身体仿佛一张展开的宣纸，可是，他把笔墨纸砚全部收藏在船内的一块榆木板下了。
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收藏灵魂的地方。
涨潮时船身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好像潮水正在将残骸的精气吸入泥沙中。起起落落，轻微的晃动令他产生一种迷失的晕眩感，好像因就一般。周围长满了深褐色的海藻，春天时泥滩上是寄居蟹和腥草虫的世界，植物在稍晚的时节才被发现，不过现在它们长势凶猛。他料想它们可能是初夏时的河水从内陆上游顺水捎来的，淡白色的花蕾，花期三个月。奇怪的是它们一旦适应了海水后不但颜色变深，而且好像在他看来——也许是盐化的缘故，花期缩短，今年竟然没有开花。它们是植物中的蛙类，从西部漂流过来，绕过数不清的河湾和岔道，在水流湍急的地方仍固执地生长。它们是虾类的天然粮仓，不过一旦流到入海口，它们就成了虾的敌人。遇到河水泛滥的日子，它们无处不在，没日没夜地生长，沿途撒播它们的希望，它们的种芽。潮水退去后，他清楚地听到它们生长时发出的类似竹笋拔节的啪啪声，他习惯了默不作声的日子，人的声音太吵太繁杂了，在他的想象中，这条船就像一座被人遗弃的荒岛，打个比方说，假如身在海藻的世界种就像一个巨大的花蕊，而他，就是它的主人。
他给自己预备了充足的时间以打理他的日常生活。不仅限于衣食住行，二是考虑到他和妻子的将来。到了他这种年龄，爱情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写累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陪伴他的黄狗一蹦一跳和浪花、寄居蟹玩耍，必要时他走到稍远的暗礁上朝东凝望大海，一边对他的现实生活做必要的沉思和反省。溺毙——他想象着一个女人在水底挣扎死去的情景，他憎恶此类惩罚，他觉得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豁免和宽容不失为上策。沉思和创作是摒弃邪恶和贪欲的过程。所以，当他把你好的一纸“休书”交给妻子时，从她病态的目光中——他不无尴尬地感觉到——她有些忧伤却绝无半点遗憾。那天晚上，他破例没有独自待在船舱内，而是吃了一顿她为他早早准备的丰盛晚餐，然后携手走到海滩上，默默眺望着在苍灰色海水上觅食的海鸥群。他知道她不喜欢动物，猴子、猪、家鸡和狐狸，以及形形色色的野兽都是虚幻和不着边际的，不过把它们煮熟下酒她倒有几分乐意。她也不喜欢海藻，她觉得它们反复无聊，是一种精神干扰。她问他在写一部什么样的书。
“是以前的生活。”他说。
“你前妻的？”
“不完全是，”他仔细斟酌字句，“也有现在的。”她或许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和他前妻的生活是他生命的全部，实际上恰恰相反，是她刻意的疏远和不为人知的行为让他产生了对现实重新评估和描绘的欲望。有时候，不幸却是一剂良药。
然后她告诉他，其实她很想读一部这样的书，言下之意这部作品如果存在的话倒可以作为他们沟通的方式之一。换个角度讲，他们之间有如此的结果起码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很惊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也吻合了对方的判断——是的，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此本书的只言片语，当然她也没有问及此。这也证明这是一个特殊的真是的夜晚。
“你从没有给过我机会……”她不无感慨地说。
机会？他想，为什么机会需要给予呢？那些无限繁殖的海藻需要人类给它们机会吗？难道这半年来地每一天不都是机会吗？她甚至都不问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反过来他对她亦如法炮制，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一会儿，她戚然地笑笑：“我还以为你另外有个家呢。”
“那你呢？”他认真地看着她，“那个人是做什么呢？”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回答。
可能是一个生意人，他暗自思忖，这是起码的物质保障，盐商或者水货商，加工泥螺或者海蜇头，或者还有鲨鱼片和海鳗肉，晾干后切成细条丝均匀放置在一只陈年瓷缸里腌制成型，批发零售，生活富足后生儿育女，幸福生活就像一条毫无阻碍流淌的河流，那么他的故事就发生在河流产生阻隔的某一天。官府、兵乱，谋杀或是天灾人祸，让幸福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他可以体验到的。或者这条河流学会了自我调节，自然而然进入大海的怀抱，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假如让他重新选择，他未必会走编码文字这条道路。他这么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人总归要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而暂时不去考虑它的终点在哪里。走仕途，平步青云完成父亲的遗愿，而他现在背离的初衷却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不久前他的一位同乡因参劾上司九族遭诛，他身穿囚衣，四肢和头被粗重的铁铐固定在囚车内，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后背和大腿，夹出一块块肉扔过去喂狗。接着敲断他的膝盖，把他像一块破布那样挂在行刑架上，用铁夹夹住血管，剥去头发和皮肤，把肋骨和骨缝间的肉一片片剔下来，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嗡嗡嗡直到日落时分才止手。有人说那时他的嘴和下颚还能动弹，把绳子解开后他就像一个产妇那样蜷缩着，连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条野狗若无其事地趴在离人群不远的土墙下，等待夜晚的降临。
如果菩萨能救他，为什么要招来一群野狗呢？
第二天一早，当他来到海滩上时，发现有一行脚印直直通向那条弃船。不是动物的脚印，这地方自古以来没有大型动物出没，假如是人脚踩出来的，此人应该只有一条腿。他小心走进船舱，并未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他心情很不安，他决定夜里留守在此。他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他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中。他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一种不详的预感像那些野狗的黑影一样笼罩着他的梦境。他原来的家，不过是一个浅显的注脚，提示他应该早做准备，否则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悲惨死去。
几天后，他连夜将前妻埋在后院的箱子挖出来，连同必要的修船材料和工具一同搬到船上。白天，他把黄狗支到岸边的草丛里，在潮水退去后开始修补船板和舱盖。实际上，他从未发现舱内进水的现象，不过为安全起见，他加厚了木板，刷上最好的桐油。涨潮时，他观察船体，大概因为水位过浅，或者船体嵌入沙土的部分太多，甚至把铁锚都掩实了。等潮水下去之后，他开始清理沙土，但效果并不理想。后来的几天，他借用潮水的力量，让船下嵌入的部分暴露出来。
在他筋疲力尽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恐惧了。
风向改变后，他把黄狗叫上船，然后在船舱内静静等待潮水上涨。落日变成了橘黄色，倒映在铺满了海藻的水面上，反射着奇异多变的光彩。他的荒岛就像漂浮在一片迷离的金光之中。慢慢地，仿佛一片羽毛，他看到桅杆直指天空。他撑起了白帆。
他感到船地运动正在将他和那片土地剥离开，把他和不断缠绕的海藻割裂，它们在船帮上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些不忍心似的把它们交叉的臂膀又合拢起来。太阳将要落下去了，他最后看到的海水是凝紫色的，那种颜色深得好像要把他吸入其内。凤变得猛烈起来，视野越来越开阔，依稀的村镇正在浮现为一条虚幻的闪烁的光雾的直线，黄狗的眼神也和他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他的心情无比舒畅而兴奋。
这时候他看到在村头洗衣的女人们，零星的灯火映照着迷离般的夜晚，他点亮了灯。黄狗突然叫起来，他闻到海的咸味正愈渐浓烈，灯火渐渐远去，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走到船头，迎着风，太阳把它的余辉投射到他的正前方，他回想骑玄奘西行的情形。一只海鸥在船梢，空中飞动着夏末的蛾子和各种细密的飞虫。他走进船舱，拧亮了灯芯，开始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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