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中原 作者:王玉彬 王苏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9 17:46:14
第1章 盘马弯弓
                          豫北    1947年6月9日

      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快讯:
      国军数万劲旅,6月9日从延安向西北扫荡,占
      领保安、青阳岔、卧牛城等处,到达共匪中央首脑部
      所在地。毛译东一行正冒雨向北逃窜。又据当地人士
      透露,共党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身负重伤,危在旦
      夕;共产党中央书记任弼时在雨夜逃逸时摔下山沟,
      粉身碎骨……;在此次追剿行动中,美国测向仪的准
      确率达百分之百……

    电波从古城南京播向全国。

    太行山上的陈赓、山东战场上的陈毅和粟裕、正在豫北休整的刘伯承和邓小平
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刘伯承正拿着放大镜看地图,玻璃镜片后面那唯一健全的眼睛的视线从地
图上很远的地方收住,倏地转过身。

    邓小平正在起草给中共中央的电文,他掷笔站了起来。

    收音机还在时强时弱地传出国民党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刘伯承沉默。

    邓小平踱着步子,脚步很急,突然他转身向电报房走去。

    刘伯承紧跟着也进了电报房。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没有和陕北的“昆仑纵队”——毛泽东率领的中央前敌
委员会接上联系。

                         陕北    1947年6月11日

    毛泽东手拄柳木棍,行走在羊肠山道上。

    月色朦胧,高耸的山梁、陡峭的崖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错。重重的露水把
山道抹了一层油,山道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沟。警卫员又把担架抬到毛泽东跟前,再
次被毛泽东推开了。

    从6月9日紧急撤出王家湾,已经在刘戡四个半旅的枪口下奔波了三天。刘戡在
王家湾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发现了一个“李德胜同志收”的信封,确认李德胜就是
毛泽东,更紧追不舍。

    黎明来到天赐湾,向导说这是当年皇帝亲征下驾过的地方。

    毛泽东站在山崖上,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小村庄。

    “既然是真龙天子住过的,我们也住住。”走了几步,毛泽东回过头对警卫员
说:“给刘戡留下一个条子,说毛泽东就在前面。”

    天赐湾的乡亲们奇怪地打量着这支部队:上了年纪的人多,婆姨多,骡马多,
电话线多。

    毛泽东进了窑洞,放下柳木棍就开收音机。

    警卫员照惯例立即将全国各战场的军用地图取出。一时间,墙上挂的、桌上摊
的、炕上摆的,都是地图。往常这个时候,秘书参谋会不停地呈上各战区的来电,
同时带走毛泽东下达的命令、电文。今天追兵不退,敌人的电台测向仪正在捕捉讯
号,电台不能架设,窑洞也反常地冷清。

    毛泽东习惯地伸出手:“电报!”

    “电台还是……”

    毛泽东显然因为无法和各战区联络而不悦。他点了一支烟,把一条腿沉重地移
到炕上,俯下身看地图。

    周恩来走进窑洞。

    “敌人朝这个方向出动了,距离20里。”

    毛泽东“唔”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地图,说:“蒋介石收缩兵力,形成两个
拳头,一个在山东,大兵40万,一个在陕北,也有20万。刘伯承说这是蒋介石的
‘哑铃战术’,比喻很形象……”

    周恩来拿起炕沿上的柳木棍。

    毛泽东并不理会,对周恩来招手。

    “你来看,两头粗、中间细,这个‘哑铃’的把子就是刘伯承所在的中原。一
旦他们外线出击,实施中央突破,必定打乱蒋军的重点进攻。这么一下子,整个棋
局就活喽!”毛泽东抬起头问,“他们还在豫北休整吧?”

    “是的。”周恩来手中转动着那根柳木棍,有些焦急。

    “我现在需要和部队联系,需要知道刘邓那里的情况!电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架设?”

    任弼时匆匆走进窑洞。

    “这里不能呆了,刘戡的部队距天赐湾只有15里了。”

    毛泽东用力一推地图,仿佛打扰他的是任弼时。

    “不能呆,我们就走!”

    周恩来说:“东、南、北三面都有胡宗南的部队,我们只能向西走。”

    “好嘛!长征走了雪山草地,还没有走沙漠、看边墙,我们就朝西走!”毛泽
东下了炕,突然问道,“彭德怀现在哪里?”

    任弼时:“在环县。正在向我们靠拢。”

    毛泽东改变了决定:“我们向东,还回小河村。”

    部队出村二里,侦察员探马流星而至,马蹄扬起飞尘数丈。报告:“不能走了!
敌人堵在前面,像一堵墙!”

    山沟里的风一下子停了。第1章 盘马弯弓
                          豫北    1947年6月9日

      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快讯:
      国军数万劲旅,6月9日从延安向西北扫荡,占
      领保安、青阳岔、卧牛城等处,到达共匪中央首脑部
      所在地。毛译东一行正冒雨向北逃窜。又据当地人士
      透露,共党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身负重伤,危在旦
      夕;共产党中央书记任弼时在雨夜逃逸时摔下山沟,
      粉身碎骨……;在此次追剿行动中,美国测向仪的准
      确率达百分之百……

    电波从古城南京播向全国。

    太行山上的陈赓、山东战场上的陈毅和粟裕、正在豫北休整的刘伯承和邓小平
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刘伯承正拿着放大镜看地图,玻璃镜片后面那唯一健全的眼睛的视线从地
图上很远的地方收住,倏地转过身。

    邓小平正在起草给中共中央的电文,他掷笔站了起来。

    收音机还在时强时弱地传出国民党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刘伯承沉默。

    邓小平踱着步子,脚步很急,突然他转身向电报房走去。

    刘伯承紧跟着也进了电报房。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没有和陕北的“昆仑纵队”——毛泽东率领的中央前敌
委员会接上联系。

                         陕北    1947年6月11日

    毛泽东手拄柳木棍,行走在羊肠山道上。

    月色朦胧,高耸的山梁、陡峭的崖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错。重重的露水把
山道抹了一层油,山道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沟。警卫员又把担架抬到毛泽东跟前,再
次被毛泽东推开了。

    从6月9日紧急撤出王家湾,已经在刘戡四个半旅的枪口下奔波了三天。刘戡在
王家湾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发现了一个“李德胜同志收”的信封,确认李德胜就是
毛泽东,更紧追不舍。

    黎明来到天赐湾,向导说这是当年皇帝亲征下驾过的地方。

    毛泽东站在山崖上,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小村庄。

    “既然是真龙天子住过的,我们也住住。”走了几步,毛泽东回过头对警卫员
说:“给刘戡留下一个条子,说毛泽东就在前面。”

    天赐湾的乡亲们奇怪地打量着这支部队:上了年纪的人多,婆姨多,骡马多,
电话线多。

    毛泽东进了窑洞,放下柳木棍就开收音机。

    警卫员照惯例立即将全国各战场的军用地图取出。一时间,墙上挂的、桌上摊
的、炕上摆的,都是地图。往常这个时候,秘书参谋会不停地呈上各战区的来电,
同时带走毛泽东下达的命令、电文。今天追兵不退,敌人的电台测向仪正在捕捉讯
号,电台不能架设,窑洞也反常地冷清。

    毛泽东习惯地伸出手:“电报!”

    “电台还是……”

    毛泽东显然因为无法和各战区联络而不悦。他点了一支烟,把一条腿沉重地移
到炕上,俯下身看地图。

    周恩来走进窑洞。

    “敌人朝这个方向出动了,距离20里。”

    毛泽东“唔”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地图,说:“蒋介石收缩兵力,形成两个
拳头,一个在山东,大兵40万,一个在陕北,也有20万。刘伯承说这是蒋介石的
‘哑铃战术’,比喻很形象……”

    周恩来拿起炕沿上的柳木棍。

    毛泽东并不理会,对周恩来招手。

    “你来看,两头粗、中间细,这个‘哑铃’的把子就是刘伯承所在的中原。一
旦他们外线出击,实施中央突破,必定打乱蒋军的重点进攻。这么一下子,整个棋
局就活喽!”毛泽东抬起头问,“他们还在豫北休整吧?”

    “是的。”周恩来手中转动着那根柳木棍,有些焦急。

    “我现在需要和部队联系,需要知道刘邓那里的情况!电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架设?”

    任弼时匆匆走进窑洞。

    “这里不能呆了,刘戡的部队距天赐湾只有15里了。”

    毛泽东用力一推地图,仿佛打扰他的是任弼时。

    “不能呆,我们就走!”

    周恩来说:“东、南、北三面都有胡宗南的部队,我们只能向西走。”

    “好嘛!长征走了雪山草地,还没有走沙漠、看边墙,我们就朝西走!”毛泽
东下了炕,突然问道,“彭德怀现在哪里?”

    任弼时:“在环县。正在向我们靠拢。”

    毛泽东改变了决定:“我们向东,还回小河村。”

    部队出村二里,侦察员探马流星而至,马蹄扬起飞尘数丈。报告:“不能走了!
敌人堵在前面,像一堵墙!”

    山沟里的风一下子停了。
毛泽东说:“我们回天赐湾,睡觉去!”

    刘戡的兵马步步逼近,喧嚣声随风势起起伏伏。一组组战士被派出侦察,一班
班战士被抽去设伏,毛泽东的内卫班也奉命应急出动。

    “敌人离我们只有四五百米了!”

    汪东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十分急促。

    任弼时命令:“只要敌人没有发现我们,就是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准开枪!”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

    任弼时间:“怎么回事?!”

    “敌人在火力侦察。”

    周恩来抓过话筒:“汪东兴,现在是千钩一发,沉住气!”

    风无声地刮,草无声地摇。毛泽东背依沟壁,像一个鉴赏家,仔细地观赏着那
根柳木棍。

                    南京    国防部    1947年6月11日

    这年的南京黄梅天来得早,整个5月阴雨绵绵,满城烂泥巴。进了6月,雾散云
开,大街小巷的梧桐树展着新绿,筛着碎金,赏心悦目。

    晴朗的天空下,国民党政府的国防部也显得有气度,青灰的楼门虽不甚高大,
却威严、肃穆。

    身穿白色夏便服的国防部部长白崇禧潇洒又不失气派地站在宴会厅门首,向鱼
贯而入的国民党军政要员颔首致意。

    行政院院长翁文灏:“国军连战告捷,可喜可贺!”

    财政部部长王云五:“健生兄,今天喝的是庆功酒吧?”

    白崇禧细长的眼眉微微地弯着,笑容可掬。

    蒋介石最后一个来到。

    宴会开始。

    白崇禧起身:“请主席训示。”

    蒋介石摆摆手:“我是来赴宴的。健生,你想讲什么就讲吧。”

    白崇禧环顾四座,很得意的样子:“此时的毛泽东,恐怕只有野草裹腹、山泉
止渴了吧。”

    宴会厅响起畅怀的笑声。

    “诸位,目前陕北局势就不必说了。国军20万对付他共产党两万残兵,好戏请
诸位慢慢看。今天给大家带来的好消息是,我山东战场连占沂蒙、费县、新泰、曲
阜、宁阳、莱芜、泰安七城,打通了津浦线中段,消灭共匪万余人!”

    白崇禧福态的白胖脸因兴奋微泛着红晕,不饮自醉。他高高举起酒杯:

    “我提议,为总裁之英明决断,为党国之辉煌战绩,干杯!”

    掌声。杯盏的碰撞声。

    蒋介石沉着脸,慢慢放下酒杯:“现在,还不是喝庆功酒的时候。”

    声调不高,却使诸官员面面相觑。

    陆军总司令顾祝同望了参谋总长陈诚一眼。

    陈诚面无表情。

    白崇禧心中不悦,面露几分尴尬。他用餐巾拈拈嘴角:“……请主席训示。”

    蒋介石离座,背手走了几步。

    “半年来作战情况不能令人满意,很不令人满意。我们曾预言三个月,最多半
年消灭共产党。如今两个半年过去了,怎么样呢?党国之耻辱!极大的耻辱!”

    蒋介石呷了口矿泉水,稳稳情绪。

    “鲁南会战前两个阶段没有把陈毅灭掉,一个重要原因是刘伯承从中策应。有
人问我,为什么不先占领冀鲁豫,直取刘伯承。对的,冀鲁豫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是,不剪掉两翼,就拿不到冀鲁豫。我们以前的进攻战略不现实,现在把全面进
攻改为重点进攻,重点就是冀鲁豫的两翼——山东和陕北。目前,一切决策都在实
施中,万不可为一时一地的胜利而冲昏头脑……”

    宴会草草结束。
顾祝同刚出宴会厅,陈诚叫住他:“墨三,到总裁那去一趟。总裁召见。”

    总裁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也极清简。一张笨重的办公桌上了房子的三分之一,
愈发显得斗室森然。

    顾祝同每次走进这间房子,身心都经历一次再造般的磨砺

    这没有色彩的陋室,这硬木桌椅,这桌子上普通玻璃杯盛着的白开水,均示人
以清教徒式的节俭。面对这一切,你尽管可以不信仰上帝、基督,但不可能不感到
十字架的沉重。

    顾祝同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算得上潇洒之辈,他本能地抗拒着这无形的压力,
腰板笔挺地在硬木椅上落座。

    蒋介石问:“墨三,刘伯承写的那些文章你看了没有丁,

    顾祝同明白蒋介石指的是刘伯承的《论蒋军致命弱点》、《再论蒋军致命弱点》。
刘伯承论证:“无论哪一个军事学说,守备兵力必须大大地小于机动兵力。蒋军现
在用于守备的兵力太大,既要以现存兵力进攻新地区,又要防守已占领之城镇,保
护漫长的补给线。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必然顾此失彼。”“正是蒋介石这一错误战
略使我晋冀鲁豫军区能够提前转人新阶段,把主动权拿了过来。现在蒋介石的兵力
更形薄弱,守备部队全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谁也顾不了谁,要想从其它战场抽
兵救援,只能剜肉补疮。而我晋冀鲁豫军区均能互相配合策应,豫北、晋东南、晋
西南、黄河两岸、冀鲁豫,随便哪里掣动一下,蒋军便应会不暇,惊惶失措。现在,
他们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指个汉路津浦路和陇海路构成的十字形地区。——引者
注)动弹不得。”

    顾祝同沉思片刻,答道:“我都看了。校长。”

    “你说他用意何在?”

    “共产党惯用的一套。一是对内鼓动上气,二是对我搞心理攻势。至于什么钉
在‘十字架’上,什么拦腰砍去,说说而已,他是砍不动的。”

    顾祝同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没有委琐怯懦之状。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蒋介石面
前能有如此风采的,为数不多。

    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的顾祝同在1922年投奔孙中山时,便与蒋介石结识。1924
年黄埔军校成立后,蒋介石为校长,顾任战术教官。此后无论是蒋桂之战,还是西
安事变,顾祝同均以他的善战忠勇受到蒋介石的注目。1940年,蒋介石亲授顾祝同
密令,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1946年5月,国民党政府归都南京,蒋介石
以顾祝同取代何应钦担任陆军总司令。内战爆发后,蒋介石把顾祝同放在郑州,任
郑州“绥署”主任。实施对山东重点进攻之始,蒋介石又任命顾为陆军总司令,坐
镇徐州,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指挥所,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
队。

    顾祝同虽受宠,却不惊。

    他对部下“宽松”大度是出了名的。在第2帅当师长时,他一句部队不禁嫖赌,
只要作战勇敢就行;每月借开会之名,宴请一人营以上军官;连长明里暗里吃几个
空额,他不追究;官兵违犯了纪律,只要打仗是不怕死的,从轻发落;阵亡和伤残
军官也能受到他的恩泽,得到超规定的抚恤金;即便是退役多年的官兵有困难找上
门,也使其不至空手而归。因此,顾祝同受到勇士和恶棍的共同拥戴。

    顾祝同身居陆军总司令高职之后,仍奉行他的“宽松”大度政策,且锋芒不露。

    蒋介石是欣赏顾祝同的,听了他那番话,点了点头。

    顾视同思忖:重点进攻的战略导致中原兵力部署薄弱,总裁大低为此而忧虑。

    “校长,刘伯承在豫北发动攻势,伤亡惨重。看势态,像是东进不成而改为西
窜。”

    蒋介石正在踱步,顿足道:“究竟是东进,还是西窜?”

    被蒋介石这么一问,顾祝同心里发紧,不敢贸然断论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为了粉碎国民党军队挑起的进攻,刘伯承、邓小平遵照中共
中央、毛泽东关于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指示,先是一个上党战役,把阎锡山的13
个师3.5万余人给报销了。此役刚结束,平汉战役又打得新编第8军和一个纵队1万
多人起义,两个军在溃退中被围歼。接着刘邓又二下陇海,豫北反攻,指挥了一系
列重大战役,使国民党军队损失30个旅、近30万人,福将刘峙为此而被撤职。熟捻
兵法的刘伯承长于机动,善伺战机,巧于用兵,在晋冀鲁豫四战之地如一股狂飚,
来无形去无踪。吃尽他苦头的刘峙曾感慨:“刘邓部队藏能于九地之下,攻能于九
天之上,神机妙算也!”顾祝同自然也谨慎对待,晋冀鲁豫一直是他一大心病。

    “依我之见,”顾祝同沉吟片刻,说:“刘伯承可能是西窜,而不是东进。”

    “说下去。”

    “刘邓惯于宽大机动的运动战,自3月9日黄河水归于故道,他们时常出没的东
明至阿城300里河段河势险峻,已构成不可逾越的防线。这样一来,他们东进便没有
回旋余地,按刘邓一贯用兵之道,西窜可能性最大。”

    ‘嗯。你讲的有道理。黄河……”

    蒋介石说到黄河,面部表情很复杂。

    为了保障重点进攻,蒋介石煞费苦心,让黄河“参战”。他给这一巨大动作命
名为——黄河战略.即将黄河水引人故道,构成从山西凤陵渡到山东济南两千里上
面上的“黄河防线”。为此蒋介石很是激动了一番,大会小会逢人必说“黄河防线
可抵40万大军”。

    然而,此时他说到黄河似乎没有兴奋。
顾祝同是一个胆大而又周密的人。尽管蒋介石有“黄河可抵40万大军”之论,
他还是专门派人勘察了兰封、济南之间800里河段。进入6月,顾祝同义亲自到刘邓
时常往来的河段巡视,查询了上游水情。那令人胆寒的磅礴水势,使顾祝同的心宽
了下来。

    “校长,现值汛期,黄河水涨,我们可谓巧借天时地利。刘伯承西窜尚可苟活
一时,要过河必遭没顶,加速其灭亡。”

    “墨三,你先严令刘汝明加强黄河防务,然后再给刘伯承压上些兵力,促其快
速西窜,挤也要把他挤到太行山,让他们回到山上,吃他们的小米山药蛋去!”

                  河南安阳    石林村    1947年6月14日

    “截断敌人的交通,大胆进攻!”

    晋冀鲁豫野战军参谋长李达在电话里对冀鲁豫军区部队下达佯攻造势的命令。

    刘伯承、邓小平来到电话机旁。

    刘伯承:“拿出主力的态势,给敌以主力反攻的错觉,大张旗鼓,要打得有声
有色!”

    邓小平:“不要顾虑腹背受敌,不要优柔寡断!扫清外围.大胆穿插,直捣敌
人心脏,确保主力休整。”

    李达传达了刘邓的指示,命令:“把二线兵力、预备队都用上,炮火不足,就
用炸弹!”

    李达放下话机。

    刘伯承:“太行、冀南部队的作战命令下达了吗?”

    “全部下达。”

    邓小平笑着对刘伯承说:“接下来的戏,该顾祝同唱了。”

    李达说:“1纵、3纵打来电话,请求作战任务。我命令他们好好休整,养精蓄
锐。6纵18旅的肖永银憋不住了,问还要休整到什么时候?”

    刘伯承、邓小平笑了。

    李达也笑了,鼻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邓小平打趣道:“参谋长热不热,只要看他的鼻子就一目了然。”

    刘伯承视力不好,凑近认真看了看。

    “参谋长,你的鼻子上可以做工事嘛!”

    “是啊。小时候娘请人给我看过麻衣相,说我的福水全在这个鼻子上。”

    邓小平:“咦,原来那是福水呢!”

    刘伯承慢语:“李达同志,偷空儿合合眼睛,下面有你忙的。”

    邓小平一笑:“陈毅夸咱们的参谋长,‘一打仗,李达抱着电话机睡觉。”

    长着一副“罗汉相”的李达憨厚地笑着。

    刘邓朝村外走去。

    此时的刘伯承55岁,邓小平43岁。刘伯承虎背熊腰,邓小小平短小精干。虽是
6月暑大,刘伯承依旧一身灰布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邓小平则散着裤腿,身
着白衬衣,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一出村口,清风扑向,邓小平仰天吟道:

    “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刘邓身边的工作人员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邓政委这几日笑容多了,尤其和陕
北中央前委联系上之后,时不时还跟他们开个玩笑。

    “申荣贵,”邓小平叫刘伯承的警卫员,“听说你想学打扑克?”

    申荣贵拘谨地回答:“报告政委,没,没那事儿。”

    刘伯承笑道:“小鬼,邓政委想收你这个徒弟呢……”

    刘伯承的话没说完,突然发现大路上腾起一团尘雾,几匹高大的骡子尬着蹄子,
扬着细沙,由远而近。近了,才看清赶骡子的是军政处处长杨国宇。

    “哦,杨大人!”

    邓小平喊了一声,和刘伯承走过去。

    杨国宇个头矮小,性情活泼,生机勃勃,总像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得了个绰号
“杨大人”。

    刘伯承漫声问道:“人家是二小放牛,你这是杨大人赶骡子。驮了这么多东西,
做啥子嘛?”

    杨国宇甩着脸上的汗:“驮地图。五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都要带上。还
有司令员你的书,中文本、俄文本、平装的、线装的、古代的、现代的,哪一本敢
不带?你批评我啥子?你说过,‘算命先生都有一本《麻衣相书》,我们凭啥子?’
还说千万不要忘记‘秀才滚滚,离不开本本’,你倒忘记喽?”

    杨国宇转动着两只善于传导各种情感的大眼睛,一口诙谐的川腔”,逗得一行
人哧哧地笑。

    杨国宇不依不饶:“笑啥子嘛。参谋长让我一定要物色两匹好骡子。我哪个晓
得啥个骡子最好?挑来挑去,挑了这几匹。一路上不老实,又踢又跳。我对它们说:
你要啥子脾气嘛,从今天起,你就算参加革命喽,应该高兴才是嘛。”

    邓小平说:“辛苦!大大的辛苦回去好好洗洗,歇歇劲儿。

    “歇劲儿?哪敢想哟!1纵来领油布15000平方尺,马上就到;6纵、3纵嚷嚷不
够,还要重新订购;太行干部、武委会主任、民兵队长、农会主任80个人要来参加
集训队,吃住还没有落实;三局运铁丝到阳谷还没联系上……不罗嗦了,误我的事
喽!”

    杨国宇像打足了气的球,随着高大的骡子向村里走去。

    刘伯承望着杨国宇的背影:“又是一个忙人!”

    6月的豫北,生机满目,色彩明丽。绿的是正拔节的青纱帐,花的是绽蕾怒放的
棉田,那黄澄澄的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阵风吹过,遍地流金,空气里弥漫着醉人
的麦香。

    “好收成啊!”

    刘伯承很动情地和老乡们打着招呼。

    正在收割麦子的男女老少停下镰,七嘴八舌,既敬重又亲热地搭话。一位老者
用粗糙的双手搓了一个麦穗,“噗”地吹去麦壳,双手托着送到刘伯承面前:“看
看,看看这麦粒有多饱!一穗就差不多有200粒呢!”

    这是土地还给农民后的第一次麦收,又赶上了一个好年景,庄稼人的激动和感
激之情是炽热挚诚的。

    一个姑娘推着一个年轻媳妇:“去啊,去问问!你不是早就想、问了吗?这是
个大官,后头有恁些跟班的哩,还不快去呀!”

    那媳妇扭捏着,追上去,脸红涨得像抹了胭脂,吭哧了半天,说:“你们哪个
是主事的?”

    刘伯承指指邓小平:“他。你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

    “俺想问问,就是……就是……”那媳妇的脸又红了,“就是想问问,秃、秃
子参军你们要不要?”

    警卫员申荣贵一下手捂住嘴,差点儿笑出来。

    刘伯承极严肃地望了申荣贵一眼。

    邓小平说:“是替你丈夫问的?”

    那媳妇点点头。

    “他参了军,家里的地还有人种吗?”

    “他走了家里有俺哩。俺公公、婆婆都支持他参加咱们的队伍。婆婆说,家里
土改分了十几亩地,别人家参军保卫胜利果实,咱家也该去,就怕队伍上嫌他……”

    “回家对你婆婆讲,保卫胜利果实,人人都有权利和资格。只要自愿,我们收。”

    那媳妇应了一声,欢天喜地跑走了。

    刘伯承感慨道:“多好的老乡啊!”

    邓小平:“古今战争的全部历史证明,如果这个战争有广大群众自觉主动参加,
胜利就能很快到来。”

    说着,邓小平“嘶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他那种迎风点火的技术堪称
一绝。
穿过了麦田、棉田,刘邓说说笑笑,信步走着。

    卫士长、作战参谋心里纳闷:敌人正在重点进攻,陕北吃紧,山东鏖战,我们
的部队却按兵不动,12万人马蛰伏在这一带休整了半个多月,不知首长们在等什么?

    刘邓走到河边,停下来。

    “卫士长,”刘伯承转过身问,“这是条什么河?源头在哪里?水深、流速多
少?渡点在哪里?”

    “不知道。”卫士长很窘,坦率地说:“我不清楚。”

    “你呢?”刘伯承问作战参谋。

    “地图上可以查出来,现在,我……说不准确。”

    “我们在这个村子已经住了五天。一个军事人员不熟悉宿营地周围的地形、地
物,那怎么行?敌人突然袭来,你命令部队突围,有河阻挡,命令部队渡河,又不
知水有多深,渡点在哪里,岂不是束手被擒?”刘伯承转过身,指着河水说:“这
叫伏河,是卫河的一个支流,源头在太行山。伏河是条季节河,秋冬春三季平稳安
伏,流量平缓;每逢夏汛时节,水涨流急,水深可达七至九米。渡点在村东,是一
座七孔桥,桥宽五米,马车、炮车都可通

    邓小平说:“打仗的事,可不能问渔渔不知,问樵樵不晓啊!”

    卫士长、作战参谋默然不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刘伯承说着,离开河堤,向
一条小路走去。走了几步,又感叹道:“世事沧桑,这千顷良田曾是当年的古战场
啊!”

    “是啊。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热闹得很呢。”邓小平紧走了几步,说:“著
名的‘城濮大战’就在这附近吧?”

    刘伯承长叹一声,眯起眼,悠然道:

    “5O00年喽。楚将子玉率兵进攻晋军,晋军避其锋芒,向后撤退。楚军穷追不
舍,晋军再次后退。楚军误以为晋军不敢正面交战,一直追到卫国城濮就是如今的
范县。

    “楚军长期在外作战,一连几次急行军,都没能与晋军交锋,于是精疲力惫,
士气低落,斗志松懈。

    “晋军却不同,连续三次退兵,憋着一股猛劲,像充足气的皮球,一拍即跳,
再拍更高,纷纷向主帅先轸请战,问何时出兵。先轸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
心。古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为治气之法。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以
己之长,击敌之短,此为治心之法。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为治力之
法。今吾军有气有心有力有理,楚军被歼,指日可待也。’果然,城濮一战,晋军
大获全胜,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

    邓小平颔首道:“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路线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这个‘城濮大战’与我们眼下的情况倒是不谋而合嘛。”

    刘邓身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卫士长康理想起一年前,那时候刘邓果断、干脆,
大手一指,挥师南下。

    马头镇誓师大会,邓小平声如洪钟:“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对解放区发动
了全面进攻,压在我们头上的是28个旅,25万重兵!人民已经过了八年的艰苦抗战。
胜利了,人人希望把大炮打成犁头,把坦克改成拖拉机。但战争与和平一样,不能
仅仅是一方情愿。蒋介石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怎么办呢?奉陪到底!我们
只有奉陪到底!”

    誓师大会一结束,刘邓命令大军挥戈南下。

    后方移至冶陶。家属重上太行山。主力离开了晋冀鲁豫的首府邯郸,一辆旧道
吉汽车成了刘邓指挥部。一个司令员,一个政治委员,一个参谋长,一个副政委还
兼着政治部主任,这就是刘邓大军的指挥首脑。没有一个秘书,几个部长、处长和
参谋组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指挥部,人称“袖珍指挥部”。
那时候……

    康理的胳膊猛地被拉了一下。

    “哟!”

    他的一只脚差点踩掉了刘伯承的鞋。

                   河南汤阴    王佐村   1947年6月15日

    豫北反攻的枪声、炮声响了一夜。夜风携裹着一阵阵轰鸣,在大平原上此起彼
伏,时高时低,使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显得愈发寂静。

    这种寂静对于战士是一种窒息。

    第6纵队第18旅旅长肖永银从听到第一声轰鸣起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直坐到天
亮。

    3月,第6纵队参加了豫北战役,和友邻部队配合在汲县消火了敌第3快速纵队。
5月又一举攻克古城汤阴,全歼敌孙殿英部第3纵队。连战连捷,战兴正酣。5月底,
刘邓总指挥部命令全军主力撤至二线休整。就像疾跑中的人戛然上步,惯性的作用
力使心身难于驾驭,部队难以适应。

    休整时学文件,听时事报告,开评功会、诉苦会,上上下下就等着作战命令,
憋得一个个困兽一般。决心书请战书一打一打递上来,各营团要求参战的电话也叫
个没完,可是上级就是没有作战命令。昨天肖永银实在憋不住了,往总指挥部打电
话请战,又被挡了回来。一身的劲只有往肚子里憋,憋得他无名火直往脑门儿上蹿。

    “妈的,人家唱戏我看戏!”

    肖永银守了一夜电话机,仍没有任何指示下来,急得他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
不停地踱来踱去。

    电话铃响。

    肖永银一把抓起听筒。

    第1团3营营长在叫:“旅长!人家打了一夜,咋没咱的事?”

    “打靶!今天全旅的安排是打靶!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旅长,打靶。”

    肖永银不明白:为什么新的战役部署没有主力部队的事?几个纵队蛰伏在这里
干什么?刘邓首长的意图是什么?

    电话铃又响。

    参谋拿起听筒。

    “告诉各团,今天按原计划活动,打靶!”

    肖永银对参谋喊。不用问他也知道又是请战的。

    喊过之后,心里更烦。肖永银三两下洗漱完毕,动也没动警卫员打来的早饭,
就朝纵队指挥部走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挺红,但还没有暑气。
肖永银身材并不魁梧,全身最能体现他精神的要数那钢丝一般的头发和旺盛的
胡子。他这年30岁。13岁参加红军,17年里转了大半个中国,做的事反反复复只有
一件——打仗。他记不准自己的生辰,却说不错每个战役、战斗的日期。战火把他
从一个娃娃烧铸成一条汉子,生死在这条汉子的面前出没得太频繁了,反而成为他
生命里最容易忘记的问题。

    肖永银拧着眉头,挟风带火地走着,走到工兵连的驻地,不由停住了脚步。

    工兵连的十部战士都肃立在打谷场上,全体脱帽,静默致哀,面对战士的是一
个炸药包。

    连长看到肖永银,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报告旅长,2班战士苏玉生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了……”

    肖永银永远不会忘记苏玉生的父亲苏大发。

    部队二出陇海打定陶的时候,工兵连驻在苏家屯。这个屯因生产烟花爆竹闻名
鲁南,苏家屯的鞭炮又首推苏大发老汉的,他的“天地两响”声震18里,号称“苏
十八”。工兵连在苏家屯住了半个月,在苏大发的指导下改装了七种炸药包,还发
明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土燃烧弹。这种燃烧弹在打定陶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就在研制这种燃烧弹的时候,苏大发的左手被炸飞了三个指头。肖永银带了慰问品
看望苏大发,老人说:“我老了,现在手也残了,让我的儿子跟上队伍走吧。他从
小就跟我摆弄炸药,兴许能派上用场。”

    谁能想到,与苏大发分别才几天就……肖永银紧抿着嘴唇。

    连长说:“苏大娘让人捎信儿来——上个月刘汝明的部队到了定陶,把苏大爷
用火药包捆起,炸了……”

    肖永银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默哀的队列前。

    部队静默肃立,粗重的呼吸声汇集在一起。

    “旅长!”苏玉生双眼猩红,“我要替我爹报仇!”

    “旅长!我不识字,不会写请战书,这是我的全部积蓄,”2排长从衣兜里掏出
几张冀南票,“我请求参战,预先交党费。”

    2排长把钞票放在队列前的炸药包上。

    战士丁栓走过去,咬破手指,一个鲜红的血印按在炸药包上:“苏大爷,我是
部队打定陶的时候被解放过来的,您不认识找。我现在用的是您发明的炸药包。不
为您老人家报仇,我了栓不活着见人!”

    炸药包上的东西在增加,有钞票、新鞋子、新袜垫、绣着女人名字的手绢……
没有昂贵的东西,但是都带着他们的体温,是他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同志们!”肖永银直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碗
里是人民种的粮,身上是人民种的棉,正是有千千万万个苏大爷才有我们一个接一
个的胜仗!你们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看到的是你们置生死于度外的决战精神!
这是我们18旅的精神!我为你们骄傲!是个汉子卵子,胡子就该邦邦硬,是个好兵
战场上就不怕丢命!是……”

    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从大路驰来,一个刹车停在打谷场边。车门开了,刘伯承
从车上走出来。
肖永银一惊,命令部队立正,跑过去向司令员报告。

    刘伯承走上打谷场,走近炸药包,弯腰拿起一件件东西。

    工兵连连长走出队列,向刘伯承报告苏大发牺牲的噩耗,请战:“我们要为苏
大爷报仇,我们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

    刘伯承低着头,很沉痛,半晌才抬起脸,看看连长:“连长同志,‘全连没有
一个怕死的’,那么你呢?”

    “我?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家里就老娘一个人,离家那天我把
给老娘准备的寿衣、寿木都交给了村长,我没准备活着回去!”

    刘伯承摇头:“不。战争无情,不在于去死,而是让敌人去死,自己要活,很
好地活!你能够带领全连为苏大爷报仇,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杀敌人,并且能保
存全连同志,使全连同志在全国解放之后都能活着和家人团聚,这才是一个称职的
连长。你记住,你带领他们去打仗,不是要死,而是要活。死是留给敌人的。”

    刘伯承看了肖永银一眼,继续说:“这是每一级指挥员的责任!一个战士长到
十七八岁,他们的父母要付出很多很多,离家当兵更是牵肠挂肚。一个指挥员不光
要想着打、冲,更重要的是要想如何打,如何冲。要善于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
以自己的生换得敌人的死!”

    肖永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战役:定陶战役、巨野战役、郓城战役、滑县战役……
每一个战役都以奇对正,寻找或创造敌人的弱点,再抓住其弱点突然袭击,实施种
种战术——东引西调,釜底抽薪;避强击弱,猛虎掏心;猎捕老鼠,盘软再吃;声
东击西,弃粮佯败;……上将之道正是料敌制胜,险厄远近。跋三军于危途,陷敌
人以重围,靠的是运筹帷幄,英明指挥。肖永银望着刘伯承伟岸的身躯、硕大的头
颅,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敬仰和隐隐的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同志们,”刘伯承对战士们说道,“求战心切,闻战则喜,是战士的良好素
质,敢于牺牲、视死如归是打胜仗的基本因素。你们都是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就像
下象棋需要招数一样,打仗需要部署。打哪里,由谁来打,谁休整,休整到什么时
候,这就是部署。不要急,蒋介石一个兵团一个兵团地给我们送,有的吃嘛,就怕
你们的胃口不够大,到嘴的宴席吃不动哟!”

    战士们笑起来。

    刘伯承对肖永银说:“咱们到王克勤排去看看。”

    王克勤是平汉战役中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过来的战士,在解放军的部队里仅仅
半年就成为闻名全军的英雄。他的“战斗互助”带兵法在解放军里发生了重大影响,
引起中共中央的关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
号召全军:向王克勤学习。

    吉普车开到一片河滩地。王克勤正带着全排打靶。

    刘伯承握住王克勤的手:“咱们两个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握手喽,这一年你的进
步比我大。”

    王克勤耳朵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去年6月,王克勤在马头镇誓师大会上见到了刘伯承,他当时没想到司令员讲完
话后会到队伍中和战士们握手,更没想到司令员会把手伸给他。他那时刚从平汉战
役解放过来,紧张得脑门上滚满了汗珠,双手颤抖得不敢伸出来。刘伯承笑着问了
他的名字,说:“王克勤同志,我和你一样在旧军队干过。我的家庭出身微贱,爷
爷是打铁的,村上有红白喜事也给人吹唢呐。因为这个,我连前清秀才也考不上哟!”
王克勤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民党军队里他就听长官们常提起刘伯承
这个名字,知道共产党里有个大将军,跟神一样能点石为兵。现在,这位大将军握
着他的手,还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王克勤热泪滚滚。从那天起,王克勤就发誓要
成为一个新人,一名合格的刘邓大军战士。

    “王克勤,你的手怎么这样烫?生病了?”

    “报告司令员,我没有生病。”

    3班长张老四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排长打摆子,已经五天了。”

    刘伯承的目光变得严厉:“这可不好,有病不休息怎么行?”

    “是。司令员。打完靶我就休息。”

    刘伯承拿过一支枪,对着靶标连放三枪,全部命中靶心。

    战士们齐声叫好。

    肖永银神色严肃地望着靶标。他明白,司令员这三枪打中的是什么。

    刘伯承说:“我年纪大了,又是一只眼睛,你们应该比我打得更好。我知道你
们急着打仗,但是你们应该明白,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休整,对我们来说是多
么宝贵!我们这一年里,常常是新兵入伍还没学会打靶,就跟着部队冲上去了,那
是不得已。现在有时间练兵,应该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要把射击本领练得像使筷
子一样,百发百中。我曾经说过,与其有百发一中的枪百支,不如有每发必中的枪
一支。”

    刘伯承问一位叫王凤祥的战士:“你说是不是?”

    “是!司令员。”

    “你是什么时候到部队来的?”

    “打汤阴时被解放过来的,还不到一个月。小时候在家挨饿,长大在国民党部
队挨打,到咱这里算是到了家。”

    “听你的口音像南方人。”

    “安徽经扶人。”

    “安徽好地方。小鬼,离你真正到家的日子不远了。好好打靶,战场立功,带
着大红花去见父母。”

    王凤祥高兴地咧着嘴:“是!立了功去见父母。”

    刘伯承指了指堆在地边的工事锹,对王克勤说:“不要弄丢了这些小锹。在一
马平川打仗,敌人的火力又凶,就得靠这些小钢(钅秋),迅速挖好掩体,敌人火
力就伤害不了大家。冲锋的时候要提醒战士戴好钢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伤亡
人员的80%是低速子弹和中速子弹的碎片以及榴散弹造成的。现在计算,用高锰钢
造的这种头盔可以使大战的伤亡人数减少25%左右。你是个带兵的人,要记住:敌
我斗争不仅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而且是全副本领的斗争;不仅斗力,更重要的是
斗智。”

    王克勤一直注视着刘伯承的眼睛。那只受伤的右眼下四,没有光,望人的时候
鼻梁拥起一些很深的皱褶,使眼睛更显得深陷,像一眼枯干的井。王克勤觉得那眼
井的枯竭仿佛与自己有关,自己是千千万万个受到滋润过的一个。司令员连战士手
上的锹、头上的钢盔都嘱咐到了,他们的关系不仅是将军与士兵,更像父亲与儿子。
那满脸的思虑,满眼的关注,额间因思虑过度留下的深刻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人生
的温暖,觉得一种可依可靠的情感、一种博大的爱在拥抱着你……

    部队闻讯刘伯承在这里.都主动列队赶来。
肖永银请刘伯承给部队讲话。

    刘伯承说:“同志们!现在,我们正处在大反攻的前夜。人民希望我们从消灭
蒋军90多个旅发展到消灭它180个旅,一直把进攻解放区的219个旅全部消灭。目前
敌人的主要兵力用在陕北、山东两个战场。我们要拦腰砸断它的重点战略,从中间
打出去,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

                     山西    冶陶    1947年6月15日

    已是午夜,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方指挥部制图室灯火通明。没有风。燃烧的吊灯
把屋子烤得更加燥热。

    于乔的短发用手绢束起。她的邻桌一边是黎曼,一边是陈晓静。黎曼的胃病又
发作了,她脸色腊黄,不时用左手按揉胃部。瘦弱的陈晓静紧抿着又薄又红的嘴唇,
整个身子伏在制图板上。

    男同志热得耐不住了,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赤膊上阵。

    他们正在赶制一批地图,任务很急,要求很高,保密性极强,连与机关各部门
的接触也做了规定。

    于乔她们只是感到党不够睡。

    机关里一些男同志都像被“闪”了一下,不免有几分惆怅。私下互相询问:

    “那个北平的‘洋学生’怎么不来打篮球了?”

    “那个林黛玉也很少露面了嘛!”

    “林黛玉”指的是陈晓静,这个湖北女子瘦瘦弱弱,白皙纤细,眉目又生得娇
媚清秀、楚楚动人,因而得了这么个雅号。于乔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大学生,气质
高雅,谈吐不凡,性格活泼开朗,人又生得眉舒目展,聪颖机灵。她们二人成了
“285团”(28岁、五年党龄、团级干部)和“355营”(35岁、五年党龄、营级干
部。两者均为当时解放军的指挥员可以结婚的规定条件)的“追逐”目标。但是这
个北平的“洋学生”活泼开朗中透着“傲气”,竟宣布终身奉行“独身主义”,弄
得这些“285团”、“355营”可望不可及,欲罢又不忍,暗下决心,非攻克这个
“堡垒”不可。

    黎曼也是20多岁,但已经结了婚。也许是近来工作过量的缘故,胃里一阵阵地
翻腾,忍着忍着,还是吐了一口酸水。

    于乔劝黎曼:“你先回去吧,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人等着。”

    黎曼笑道:“这倒要你先回去了。”

    “为啥?”

    “等你的人比我的多呀!”

    陈晓静急了:“别贫嘴了,我差点画错了!”
地图制作是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军用地图要求的精确度更高,真是失之
毫厘,谬之千里。陈晓静的视力不好,灯光下工作时间一长,更有些模糊,所以她
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一点儿干扰也会影响她。

    于乔看了陈晓静一眼,说:“让眼睛休息一下,太疲劳容易出差错,返工更误
事。”

    陈晓静放下笔,闭上眼。

    “眼大无光。”黎曼说。

    “耗子眼聚光。”陈晓静仍闭着眼,说。

    黎曼的眼睛确实小了点儿。

    于乔说:“不让别人贫嘴,你倒贫起来了。”

    陈晓静走到于乔的桌前,低声说:“你们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这一批地图尽是南方的,安徽、湖北、江苏……”

    “是的。我这一张是大别山地区,霍山的。前一张也是大别山,经扶的。”

    黎曼凑过来:“我那张是湖北黄安的。”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

    “对。我看差不多。”于乔很自信地说,“大概要进大别山了!”

    科长走过来,很严厉地说:“制图员的纪律是什么?忘了?”

    “我们自己说说,”黎曼辩解道,“又不会出去乱讲。”

    “自己也不许谈论!你们简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三个人吐吐舌头,各归原位。

    制图室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笔、尺、圆规在制图板上挪动的声音。

                    河南安阳    蒋村   1947年6月24日

    刘伯承、邓小平到第3纵队看望部队,刚进门,情报处处长柴成文便拿着刚刚截
获的一则电讯追来了。

    电讯:
        共匪刘、邓部队正在豫北展开攻势。国军前线司令
    部发表时事述评,判断刘、邓之匪部东进不成,而改为
    百窜。他们在豫北发动的攻势,无非是为他们退回太行
    山清扫道路。

    “兵不厌诈,敌人就范了!”刘伯承扔下手里的帽子,“连敌前线指挥部也深
信不疑,该我从中举事了。”

    邓小平:“好啊!就让蒋介石看看刘邓是如何‘西窜’吧!”

    刘伯承向李达下达命令:“根据渡一号作战命令,令各部队向待渡地点集结。
立即出发!”

    邓小平俯案疾书:

      军委并告陈粟、陈谢:
          我野战军准备有日(25日)开始出动,月底渡黄
      河。
          ……
第2章 暗渡陈仓
    河南濮县至山东东阿渡口   1947年6月30日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似一
条黄色巨龙,卷着万顷泥沙,唤着九天雷霆,烟波荡荡,浊浪滔滔。

    人道黄河十滩九险,6月伏汛的黄河更是无滩不险。仿佛接了天河,通了地脉,
混浊的黄水暴满了河床。举目望去,滔滔黄浪,飞腾冲荡,十几里宽的河面上浪峰
一个跟着一个,沙崩似的重叠起来,滚成巨大的漩涡,发疯一般冲向堤岸,没撞碎
的又退回去,和接踵而至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拍向半天空,又瀑布似的崩
泻下来,气势之磅礴,令人肃然。蒋介石把它比作“40万大军”,并不夸张。

    6月30日,正是旧历五月十二。橄榄形的月亮从柳枝梢尖升起,慢慢向中空爬去。
幽蓝的夜空纤云缕缕,月明星稀。大地在熟睡,除了永远醒着的黄河,只有夜风吹
动芦苇与菖蒲叶子,发出悉悉碎碎的声响。

    寂静的夜色中,千军万马预伏在东阿至濮县300里河堤附近。

    寂静的夜色中,沿河八个县的水手走向各个渡口。

    船上的树枝、蒙布在寂静中揭开了。

    船坞里的大船在寂静中被推上渡点。

    芦苇、菖蒲丛里的小船在寂静中划出水面。

    青纱帐里的一排排大炮在寂静中昂起炮管。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

    上午,刘伯承、李达驱车察看了几个大渡口,对渡船、掩护等任务—一做了详
尽安排。

    李桥渡口的渡河前卫是第6纵队第18旅。颜参谋长举起望远镜向对岸望去,月光
下敌人的哨兵像虫子一样在沙滩上蠕动着,沿岸的防线50米一个暗堡,5米一个单人
掩体,暗堡与掩体之间由一条二尺宽的壕沟联系着,沟前便是浊浪掠天的黄河。

    旅长肖永银在河防指挥部里抽烟。那真叫抽。一口下去,嘶啦啦燃掉半截子。
他抽一口,看一眼表。嘀嘀嗒嗒,时针指到了晚上10时30分。

    肖永银把手里的烟头一摔,抓起电话机:

    “前卫团,五分钟内到达渡点!”

    前卫团突击队四分钟就到了。

    一些在休整期间人伍的新兵还没有见过黄河,他们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小
声叨叨:“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过黄河不死心……”一站到黄河大堤上,便忍不住
“呀”了起来,心似乎为了证明它的不死,“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渡河前,部队已经详细地学习了刘伯承的《敌前渡河战术指导》,人人写了立
功计划。突击队2小队1排副排长李祥云一口气报了无数个第一:“我要带第一个班
坐第一只船,我要第一个上船、第一个下船、第一个登陆、第一个占领暗堡、第一
个炸毁河堤上的碉堡……”

    白天动员的时候,肖永银要求突击队渡河后迅速占领交通沟,巩固前沿,只要
坚持半小时,第二梯队就能赶到。前卫团提出半小时内占领对岸河堤,计划1小队占
领东子谷和营里村,2小队夺取河堤上的碉堡。

    渡口上的船夫、水手已经站在自己的船位上。许多人身上脱得赤条条,油亮的
身躯镀着银辉,如一尊尊青铜雕塑。

    这一带本是梁山好汉的家乡。数百年前,好汉们揭竿造反。聚义梁山水泊,为
后人留下了经世不衰的“一百单八将”传奇佳话。他们的后世子孙秉承了祖先不甘
做奴隶的抗争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都吃过他们的明枪暗箭,弄得大一黑
就不敢在这一带出没。豪放义勇的梁山好汉现在又为渡送刘邓大军大显身手。为了
争第一船,打擂台,比武艺,一下子跳出了几百个“浪里白条”。10年前,他们都
是“玩船”好手,水上功夫如蚊龙一般,专寻大河巨浪、波峰险恶之时纵身钻入浪
里,与暴躁的黄河挑逗戏弄,享受征服者的欢娱。自从苗黄河改道,10年没展示过这
种功夫了。那时候河面比现在窄,但就是划个来回也得半个点儿。接到护送大军渡
河的任务后,他们集中起来,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已经把时间缩短到20分钟。这天
晚上他们提出只要13分钟。这些好汉不仅艺高胆大,而且心也细,船帮都包裹上了
棉胎、旧布,以防船只互撞时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10时35分。

    突击队跨出壕沟,扑向渡口。

    李祥云带着13个人和一挺机枪,跳上了聂言金的第一号冲锋船。

    当聂言金拨动第二桨时,所有小划和大船都已满员。

    连一声咳嗽声也没有。

    月亮明晃晃的。

    黄河的咆哮掩盖了船奖的击水声,水手们摇起20斤重的长桨、大橹,冲过惊滔
骇浪。黄水托着小船倏地送上峰巅,又忽地推下波谷,几下子就把船上的战士弄得
晕头转向,汗水大颗大颗地淌。有人开始“哇哇”地呕吐。

    船顺着波滔跑马似的南驰。
这段黄河河面宽二华里,45度的斜渡又使航线加长了半里。第一只冲锋船三分
钟就到了河心,对岸的工事、碉堡在朦胧的月光中清晰可辨。

    突然,对岸的机枪响了,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

    李云祥的机枪随即扫过去。

    各船的机枪都打响了。

    肖永银在黄河北岸命令:“开炮!”

    大炮喷射着冲天的火光。对岸的碉堡要塞在天崩地裂的轰鸣中猛然掀起几丈高
的大火,燃红了半边夜空。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五分钟。

    月光更明亮了。

    聂言金的第一船已经抵岸,仅用了12分钟。李祥云第一个跳下去,带领突击班
第一个登陆,第一个越过壕沟,第一个占领暗堡,再向东南追赶过去。

    2小队、3小队突击队员跟着跑过淤泥地,向一片黝黑的树林冲过去。

    坐落在树林里的子谷村已成为国民党军第55师第543团一个营的据点。第543团
团长姓寇,这天上午他奉命从后方赶来,仅仅11个小时,就撞上了这个惊天动地的
大事变。他的车队一掉头,逃之夭夭。

    肖永银双目盯着黄河对岸,望远镜里树林一片烟尘、一片火光。

    清脆的号音划过夜空,从对岸传来。

    这是突击队占领河堤及堤上碉堡的信号。从他们上岸到号响,只有七分钟。

    这号声像春天的第一声布谷鸟鸣。

    黄河北岸,千军万马的大船队又开始摆渡了。

    孙口渡口激战正酣。

    第2纵队的先锋4连乘七只小船飞驰对岸。敌人密集的机枪扫过来,几个战士中
弹落水。56岁的梁山汉子罗传喜胳臂负伤,血流如注。没有时间包扎,他脸不改色
地摇动着大橹。

    大河两岸炮火齐鸣,穿梭般的流火交织着,几十里的夜空像纵了天火。

    2排是前卫,船一抵岸便以战斗队形飞跑向河堤。他们的脚下是半尺深的淤泥,
头上是飞窜的弹雨……

    5班长张凤祥挥手喊道:“跟上!不当草鸡毛!”

    1排和3排紧跟着冲向河堤。

    先锋4连巩固了河堤阵地,孙口渡口的第二渡河队登上了船。

    黎明前两小时,第1、2、6纵队的先头部队全部出现在黄河南岸的高堤上。指挥
员展开地图,用手电照着,迅速地判断方位,发出一道道撕开敌防线的命令。

    一夜之间,蒋介石苦心经营的30O里黄河防线全面崩溃,“40万大军”被刘邓大
军踩在脚下。

    刘伯承、邓小平发电:

        陈粟谭,并军委、中央局:
        艳百电敬悉。我们今陷晚,即由东起东阿、西达鄄
    城,实行宽正面渡河,……渡河后,首先击灭郓城、鄄
    城及其以北地区55师。然后直向巨野、城武、定陶地
    带发展,预计东西,即可对55D(即敌第55师——
    引者注)开始攻击。
                                      刘邓  陷午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7月1日。

    闷热的夏夜,纷乱的战事,顾祝同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安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

    顾祝同开了灯,一看手表才凌晨4时,他睡眼朦胧,气恼地抓起听筒。

    第4“绥靖区”司令刘汝明报告:“顾总司令,刘伯承的主力部队昨晚过了……”

    电话那头的话未说完,顾祝同便破口大骂:“放屁!”

    顾祝同平素是不骂人的。他这一骂。倒把自己骂醒了:“我看你是让刘伯承诈
糊涂了!黄河现在正值大汛,他们是飞过去的?”

    刘汝明的声音沉重、急促:“总座!河北岸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炮,河防部队报
告有上百只船载着刘伯承的主力过了河,现正向纵深发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有兵过河,也决不是刘伯承的主力。告诉你,他
们主力正在豫北。不要自己吓自己。声东击西、设陷诡诈是刘伯承一贯的伎俩,不
要上当。”

    顾祝同正要撂电话,又补了一句:“敌情速报!”

    这么一折腾,顾祝同睡意顿消,趿了双软拖鞋下床踱步。
“刘伯承,刘瞎子……”

    顾祝同自语着,沉思着。这位熟读兵法的将军此时反复琢磨着一句古语——兵
者,诡道也!

    刘峙,那位当年与他共鞭执教于黄埔的同仁,正是误人了刘邓的“诡道”,才
落了个被撤职的下场。

    去年8月,刘邓率主力越过黄河,在鲁西南骚扰,连破数城。蒋总裁大怒。刘峙
迅速部署国军精锐之师——整编第3师、第41师,分东西两路,实行钳形战术,夹击
刘邓。

    刘峙布好了阵,耐着性子静候捷报。

    在强大的攻势下,刘邓果然节节溃退。

    国军整编第3师全副的美式装备,能攻善守,是美国上将史迪威训练过的部队,
曾远征缅甸,蜚声国际战场。常把“3师乃总裁王牌之首”挂在嘴边的师长赵锡田,
深信自己对付刘邓乃是牛刀宰鸡,故尔在得到刘邓所退沿途皆是背包、车马、粮草
的报告后并不奇怪,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刘峙在上党、平汉之战时吃过刘邓的亏,自然不敢大意。不过,他也了
解对手:一是穷,二是重视群众纪律。如今他们抛弃辎重,不打扫驻地。于是,刘
峙认定共军必是仓促撤逃,溃不成军,遂命令赵锡田趁势而追,全歼刘邓。

    赵锡田率军紧急奔袭,却正好钻进了刘邓的布袋阵。共军伪装了一切反光器材,
加固驮载,用棉布把马蹄包起,趁夜幕秋声,含枚疾走,不闻号令,不见火星,直
切国军的接合部,插人纵深,犹如庖丁解牛,游刃国军防御体系之中,分解割裂,
刀锋对准3师指挥部,猛力扎去。

    此役以整编第3师全军覆没、师长赵锡田被俘而告终……

    顾祝同与刘峙都是国民党将领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人最大相似之处是宽容大
度。当然这是别人的评价,顾祝同从来没有把那个上下一般粗的刘峙和自己放在同
一等高线上相提并论。他看不起刘峙。那个饱食终日、肥肠大耳、不学无术,连兵
法中的一二三都弄不清的刘峙,自然不是刘邓的对手。和一支狡诈之军作战,退军
之途出现弃甲抛粮,竟想不到“孙膑减灶赚庞涓”,还算什么指挥官?

    古战例:

    公元前302年,齐国和魏国交战。孙膑对齐将田忌说:敌军一向骄横轻敌,急于
求战,齐军可利用这一心理,诱敌深人。于是齐军在行进中第一天造1万灶,第二天
造5万。两军一交战,齐军便仓促撤退。魏军追了三天,齐军天天减灶。魏军以为齐
军怯懦,又逃亡严重,遂大意追击,致使魏军以马陵之覆告终。

    刘邓抛弃辎重,正是以“孙膑减灶”的诈局示形于敌,智赚了赵锡田,从根本
上说,是智赚了刘峙。

    顾祝同打开风扇,深深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刘峙,我决不会像刘峙
那么蠢!”

    清晨6时,电话再次响起。

    “总座,是刘伯承的主力过河,千真万确!从东阿到濮县,至少有40个渡点,
兵力不下ZO万。”

    刘邓的总兵力也不过十几万,顾祝同一听刘汝明说ZO万,压住火气反问:“既
然ZO万重兵,40多个渡点,你刘司令怎么在他们渡河之前一点迹象都没察觉?”

    刘汝明部长期驻军黄河南岸,官兵上下颇有河防经验。每逢这种雨淋天破、八
仙难过的汛期,正是当官的回家或进城消遣,当兵的聚酒、赌钱、松散筋骨的时候。
战报传来时,刘汝明也正在炕上抽大烟。他知道刘邓的主力正在豫北作战,这边天
下太平,河防无防并不在意,所以最初他也不相信刘邓过河的报告。

    这会儿,刘汝明不得不花费嘴舌向顾祝同解释,同时他也自知责任无法推卸,
怎么说也圆不好,结果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这种季节,河水又这么……再说敌
人采取宽大正面多点强渡,上来先破坏交通、通讯,待查明情况已经很被动了。而
且,敌人上岸后颠倒用兵,不是命令第一梯队巩固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陆,而是
第一梯队过河后迅速向纵深楔进,第二梯队在郓城一带待守。这种用兵……”

    刘汝明又糊涂了,更不敢在顾祝同面前妄加评论,停顿了一下,想起眼下最要
紧的事,便又说:“请下命令派对师赶紧上来,否则怕顶不住,歼敌于河滩的计划
难以实现。”

    顾祝同撂下电话,仍然怀疑刘汝明的报告。
南京有这样的传言:一诚(陈诚)不如一承(刘伯承),五刘(刘峙、刘茂恩、
刘汝明、刘广信、刘汝珍)不如一刘(刘伯承)。国军同僚的平庸、委琐致使诸多
事情简单变得复杂,有利转为不利,白白断送了许多良机。顾祝同为此忧愤。此时,
他既怀疑刘汝明的报告有虚,又狐疑刘伯承的过河是诈,正举棋不定,电话铃又急
促响起。

    第70师师长陈颐鼎告急:“总座,共军主力大批渡河,先头部队已经过了嘉祥、
巨野,请示我师如何行动?”

    “情报准确吗?”

    “我师驻嘉祥、巨野部队亲眼所见。13团团长到郓城办事,看到刘汝明兵团的
55师正在紧急收拢部队,已经无力抵抗了。总座,我师是北上,还是阻截南窜之敌?”

    “原地待命,敌情随报。”

    刘邓渡河意图不明,既不能让第70师北上,也不能让他轻率出击。顾祝同的眉
头越锁越紧。

    刘邓主力过黄河确切无疑了。

    总裁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顾祝同拿起电话,又放下,刚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决定先召集司令部作战会
议,而后再向南京老头子报告。

                  山东寿张    沙河崖村    1947年7月1日

    刘邓12万大军盘马弯弓,不动声色,安如泰山,预伏了近一个月,形如大泽蛟
龙,隐身匿形,纹丝不动。昨天一夜之间,龙腾虎跃,飞越黄河天险。正是守能藏
于九地之下,攻能动于九天之上。

    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道:“我经历了多次战争,
但从来未见过比共产党这次胜利强渡黄河更为高明出色的军事行动。说它高明并不
在于这次军事行动本身,而主要在于对这一军事行动的构想——它的胆识、气魄,
特别是他们创造性的想象力。”

    烈日炎炎,暑气蒸人。

    一间不大的乡村小学教室里,墙上挂满了标着敌我态势的军用地图,木条凳上
坐着陆续赶来开会的各纵队军政首脑。

    邓小平翻开6月30日《中央日报》,头版通栏大标题:“豫北军民一致合作,粉
碎共军狂妄迷梦——刘伯承部业已溃不成军”。

    邓小平把报纸递给刘伯承:“梦话!以为我主力还在豫北反攻呢!”

    刘伯承接过报纸,笑道:“兵不厌诈,很好嘛!”

    会议开始。邓小平讲话:“大反攻的序幕已经揭开了,蒋介石的‘足以抵40万
大军的黄河防线’已经被我们撕破!我们渡河后的任务是什么呢?请看——”

    邓小平的手指向地图:

    “这一头是陕北战场,有胡宗南的20万人;这一头是山东战场,有顾祝同的45
万人。我们晋冀鲁豫战场正是连结东西战场的中间地带。刘司令员有个生动的比喻
——哑铃式,两头粗,中间细,这就是蒋介石重点进攻后的形势。

    “所谓中间细,就是摆在我们当面的只有刘汝明集团的两个师,六个旅。此外,
我们在渡河前,以太行、冀南的军区部队于豫北伪装主力发起进攻,豫皖苏部队向
开封以南佯动,造成了敌人的错觉,转移了敌人的视线。蒋介石着令在我野战军主
力附近的王仲廉部也由滑县向北开进,更加远离我之渡河地段,于是,这个哑铃的
‘把’更细了。

    “现在,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斩断这个‘把’,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向国
民党统治的区域里去,使我军由战略防御转人战略反攻。”

    刘伯承接道:“山东按着敌人的脑袋,陕北按着敌人的两条腿,我们哩?拦腰
砍去!”

    刘伯承挥臂做了个手势,各纵队司令、政委们笑起来。

    邓小平:“这一刀一定要砍好,一定要砍在敌人的要害部位。”

    刘伯承:“经过一年的战争,全国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国民党的总兵力由43
0万人降为373万人,能用于机动的兵力仅40个旅。胡宗南占领延安,蒋介石说这是
大时代的开始,我说这是大役事时代的开始。当然,蒋介石的军队在兵力、装备、
经济力上仍占很大优势。但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洞悉了潜在的反攻形势,提出了中
央突破的战略方针,决定以主力打到国民党区域,由内线作战转到外线作战。”

    在坐的纵队干部被这大胆的战略决策震动了,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跟随刘邓东战西征,他们常为刘邓那计谋
深远、纵横贯联、通揽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诚服。刘邓善于就大势与局部
沉思,指挥作战总是从全局利益出发,“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部署工作
“走一步棋,看三步棋”;思考问题“前后照应,上下结合,还要照顾左邻右舍”,
“既看到当前的需要,又考虑到未来的发展”。真可谓满腹韬略,气度恢宏,充分
显示出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

    刘伯承治学勤谨,戎马倥偬也照样手不释卷,他对中国的旧学有很深的根底,
早年从军,熟读《孙子兵法》。30多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又博览了世界
军事论著。几十年日复一日、从孙子到拿破仑、苏活洛夫,从古代战史到中国革命
战争、苏德大战,他都做过深刻的研究,同时著译丰厚。

    1942年,刘伯承50寿辰,朱德总司令撰文相贺,文中说:
        他具有仁、信、智、勇、严的军人品质,为国内不

    可多得的将才。

    陈毅挥毫赋诗,赞刘伯承:

        论兵新孙吴,
        守土古范韩。

    和刘伯承交过手的日本军事家则以《水浒传》中的神机军师朱武来形容他的机
略。傲慢的西方国家只承认中国有“三个半”战略家,刘伯承被列为其中的“一个”。

    刘邓大军的人都说刘邓不可分,刘邓自己也这么说。他们的不可分,除去感情
上的融洽,更主要的是工作上的默契。刘伯承具有战略家的恢宏磅礴、严谨慎密,
邓小平具有政治家的敏锐冷峻、旷达果断,二者相得益彰,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刘
邓指挥艺术”,使“刘邓”这个称谓中间不能加人顿号,成为世人传说的佳话。

    刘邓恰如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
现在刘邓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
极大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了压力……

    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

    “同志们,毛主席的这个战略决策去年打平汉战役之后就有了,那时条件还不
成熟。到了今年初,毛主席又准备动这一招棋。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打扑克我在行,
下棋不行。在座有懂棋道的,可以理解毛主席动这一步棋的沉重。

    “3月之后,蒋介石重点进攻的态势摆好了。毛主席不再犹豫,指示我们6月1日
前休整完毕,10日前渡过黄河,向外线进击。我们根据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请示了
中央,把渡河推迟到6月底……”

    刘伯承用手按按眼眶,接道:

    “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同志
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
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的。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人,跃进到
敌人的深远后方去!”

    邓小平指着地图:

    “你们看,大别山这个地方,就像孩子穿的‘兜肚’,是长江向南面的一个突
出部。我们跃进到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纵队首脑们惊愕不已。邓小平接着说:

    “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
岂容他人鼾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
战略要地。这就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一一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

    “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
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
有一个险关,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船行到这里,只有瞄准
向峡里冲,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冲我来’三个大宇,向
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呢?稍一犹豫,掉
转船头的念头还未形成,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漩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
关’了。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邓小平把一个白瓷杯递给刘伯承,接下来说:

    “这是中央和毛主席的第一步棋。下一步棋是以中原为基地,再来一个跃进,
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同志们还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们现在不打出去,解
放区的人力、物力、财力就都会渐渐消耗殆尽。

    “现在,边区政府的财政收人绝大部分用于军费开支。一个战士一年平均要用
3000斤小米,包括吃、穿、用及装具。野战军、地方军,晋冀鲁豫有40多万人,长
期下去怎么养得起?前几个月拉锯式的战斗,打过来,打过去,有的地方老百姓的
耕牛、猪、羊、鸡、鸭都打光了,地里种不上粮食,如此下去怎么得了?这不但不
能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就连我们的解放区也会不打自垮。

    “蒋介石的战略眼光就在于他希望把战争放在解放区进行,彻底搞垮解放区,
以达到他消灭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的目的。我们的战略呢?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打到他的老窝里去!”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做了具体部署。野战军决定出动前在鲁西南先打几仗,以减
轻南下的负担。

    炮声顺着南风不时地飘进小村。

    战事使酷夏更加闷热、躁动。

                   南京    蒋介石官邸    1947年7月1日

    这是座砖瓦结构的两层西式楼房。

    灰墙,灰顶,灰色大门。从外表看,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它曾经是汪精卫的官邸。

    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蒋介石住了进来。

    有着草坪、花坛的宽阔庭院里,频繁出人着各种高级轿车。悬垂着齐白石画屏、
陈设着古玩和象牙雕刻的大小客厅彻夜灯火通明。蒋介石总揽全国军政大权,经常
在他的官邸听取党、政、军要人会报,然后根据会报裁决,人们称之为“官邸会报”。

    一些国际要员、外国朋友也常光顾这里。

    蒋介石是善于揣摩人的心理的。有着家庭气氛的客厅给人以宽松、温馨、亲密
的感觉。在这种氛围里,彼此间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许多。

    此刻,小客厅里坐着一位外国客人。他是蒋介石的政涯密友、美国驻华大使司
徒雷登。

    日前,蒋介石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没几大又匆匆而归。他急于会晤这位
大使。

    司徒雷登品着茶,面对蒋介石,眼睛却在欣赏一个豆青色窑变钧瓷瓶。

    这个“中国通”生于中国杭州,曾执教于燕京大学,在这块黄土地上生活了整
整50年。除了他的外表,那纯正的汉语,那只有在中国文化熏陶下才可能具有的举
止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都表明他是个“准中国人”。

    司徒雷登的蓝眼睛聚神在钧瓷瓶上,只有对中国陶瓷精通的人才会对这种并不
精细却有极高审美价值的瓷器感兴趣。

    “蒋先生,钧瓷的‘窑变’倒是极有趣的事情。”

    “是的,是的。‘窑变’使制作它的人都不知道出窑后会得到一件什么样的珍
品。世上找不出两只相同花纹色泽的钧瓷品,它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

    蒋介石寻找着谈话的契机。虽然司徒雷登算是老朋友了,但不是什么话题都能
使这位洋大人感兴趣的,正像司徒雷登大谈特谈的“民主”、“自由”,蒋介石也
十分反感一样。说到底这个洋老头子受的还是西方教育,他挥舞的这面旗帜就像在
中国的餐桌上摆出了黄油、色拉,尽管中国人饥饿,但需要的不是这个。

    司徒雷登顾左右而言它,从钧瓷谈到齐白石的画,又极有兴趣地问及长案上那
对一米长的珍贵象牙。似乎蒋先生闲来无事,特请来老朋友说天谈地。

    侍从进来续了水。

    “蒋先生,这是武夷山下的云雾茶——大红袍,我没说错吧?”

    “大使先生真是学富五车,博知四海。”

    蒋介石知道司徒雷登在等待他把谈话引人正题。这个人懂得东方人的聪明,而
且懂得如何对待这种聪明。

    “大使先生,国民政府的第6次国务会议将通过‘戡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
贯彻和平建国’的新方案。这个方案是大使先生过目了的,我就不多说了。政府现
在的困难在于……”

    司徒雷登凝视着蒋介石。
呷了口白开水,蒋介石继续他的话题:“……困难在于落实这个方案不仅需要
贵国政治上的支持,而且需要贵国在经济上……”

    军机参谋匆匆走进,给蒋介石递上一份战报。

    节骨眼上打扰,蒋介石十分不悦,眼皮也不抬。

    “念。”

    参谋低声读了报文。

    蒋介石的眉毛一抖,目光电闪般地掠了一下军机参谋。

    司徒雷登感觉到出了什么重大事情。

    蒋介石把战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司徒雷登。

    “哦!”司徒雷登惊呼,“共产党竟然突破了黄河防线!”

    蒋介石用手绢拈着唇上的短髭。

    司徒雷登不安地说:“刘伯承过河,无疑使局势严重恶化!”

    “我们的军队正在抵抗。大使先生,形势没有那么糟糕。”

    “蒋先生,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6·3O事件’!它可能成为1947年世界
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

    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

    “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
每月平均以3O00万美元的军费、1500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
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五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
伏足,以曲求直。

    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忿懑;他正欲用
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这是心灵的又一个窗口,
无法掩饰的窗口。司徒雷登收住忿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
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
钱投人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
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
主,进行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
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

    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
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一爆发,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

    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款款站起,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
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落,官邸死一般沉寂。只有玫瑰园姹紫嫣红,开得十分热闹。

    蒋夫人宋美龄外出应酬,侍官、侍从不敢干扰总裁。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

    日光渐渐暗了,黑了。

    侍从悄无声息地掌上灯。

    蒋介石转过身,叫通徐州的电话。

    “墨三。”

    蒋介石的语调十分平静。

    “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
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
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
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
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
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
犯徐州,不过仅仅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一下徐州,其真
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
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10旅之师攻其所
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河南台前    孙口渡口    1947年7月4日

    星垂平野,月涌大河。

    一飞机盘旋,照明弹时明时暗。

    等待渡河的后续部队聚集在堤岸上。

    刘伯承拄着一根棍,在用林秸、门板铺垫的滩头上船。

    申荣贵怕刘伯承失足落水,小心翼翼地开亮了手电筒。

    “妈的!谁打手电?关掉!”

    滩头的警卫部队里跑出来一个战士,严厉地喝斥。

    刘伯承赶紧让申荣贵熄了手电、向战士道歉:“对不起,眼睛不好……”

    邓小平扶住刘伯承,登上踏板,上了“爱国号”大船。

    随刘邓上船的还有司令部的参谋、工作人员。

    黄河无风三尺浪。今晚风不大,河面上的浪峰仍是一个接着一个。船底好像有
巨掌托着,一下子把船掀起几尺高,又倏地向下抛去,接着浪头便沉重地掉在船舷
上,泼进很多水。

    两架敌侦察机沿着河道一边飞,一边丢照明弹,五颜六色,悬垂在半空。

    邓小平敞着胸襟,笑道:“我们的福气不小啊,蒋介石给我们点天灯。”

    刘伯承凭舱而立:“蒋介石的作战程序是一侦察、二报告、三研究、四轰炸,
等他调来大批轰炸机,我已全军渡河完毕。”

    卫士长康理跟旁边的人嘀咕:“还吹他的黄河防线抵40万大军呢,我们轻轻一
跳,就跳过黄河了!”

    邓小平听到了,说:“嗬,口气不小!卫士长同志,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
顾祝同是117个旅,我们只有十几个旅,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渡河,‘一跳’就过去了?
你轻轻跳一下怎么样,还不把你打到黄河里去!”

    船上的人都笑了。

    “爱国号”渡船渐渐靠近了南岸。

    刘邓走到船头,紧紧握住水兵队长程文立、船工程广立的手。邓小平说:“你
们辛苦了,”

    程广立一晃膀子,抖落一身的汗珠。

    “辛苦算个啥!大军消灭了遭殃军,这地方就活了,我们的船,上可跑郑州,
下可到济南府,好日子有的过哩!”

    刘伯承说:“快了。离这日子不远了。”

    程广立摇着大橹返回黄河北岸,河防指挥部司令刘茂斋故意问他:“广立,你
刚才送的是谁?”

    “首长呗。”

    “首长多了,哪一个?”

    “反正官不小,是个大首长。”

    “那是刘邓!刘伯承、邓小平。”

    “真的?我的妈呀!我还指挥过他们呢!”

    “指挥啥?”

    “我说:‘站好!往里站!别乱动!’……嘿!我指挥过刘邓!”

    程广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刘邓是何等人物?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哩!
他一拍大腿,又笑,又喊:“娘的,我程广立这辈子算干了件大事!大橹一摇,刘
邓过河!”

    这一夜,程广立的“爱国号”大船渡河18趟,运送4000多人。
孙口渡口这一夜运渡大军3万多人。大小船只在渡口一字排开,一摆就是六里多
长;一个“起波”信号,六里长的船队像赛龙舟一般冲流而下。

    运渡持续了半个多月,运完大部队运后勤部队,还有弹药、粮草、牲口。

    一天夜里,五辆满载弹药的汽车刚赶到渡口,两架敌机便轰隆隆地窜过来,投
下照明弹,黄河上空顿时明如白昼。敌机低空盘旋,向满载枪械的大船猛烈扫射,
炸弹倾泻在河水里、沙滩上,刹时泥沙飞溅,水柱腾空而起。紧急关头,水手全士
文只身跳上船头,摇动大橹,顶着炮火,疾速而去,把枪支弹药安全送到激战的南
岸。

    敌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每晚都有船只被炸毁,水手牺牲。

    这一带的百姓们为渡送大军所做的牺牲从年初就开始了。

    2月间,按照刘邓命令,冀鲁豫区党委成立了黄河河防指挥部,组织渡河的准备
工作。

    渡河首先要有船。黄河自从1937年改道,河床变成沙滩,干涸了10年。沿河一
带村子原有的船毁的毁,烂的烂,剩下十几只,破破旧旧,还都是小船。这样的船
只能坐几个人,按此机械计算,十几万大军需要渡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还有大炮、
汽车、马匹,小船根本无法载运。

    河防指挥部决定造新船,造大船。

    3月,冀鲁豫行署下达了《封购各村大树用以造船的紧急通知》沿河十几个县凡
是周边五作的大树全部号封,由政府统一收购,不许私自砍伐出售。4月,行署又下
达了《征购苎麻以应急需的训令》。解放区没有漆船的桐油,就派人到敌占区采购。
也缺乏造船的钉子、铁皮,就掀敌占区的铁轨,收集破铜烂铁,老百姓把家里的铁
铲、铁钩甚至铁锅都献了出来。

    开始造的船可渡一排人,后来造的大了,能渡一个连,有的还能载五、六辆汽
车。、台前县造了一只最大的船,船身漆成蓝色,被称为“蓝船”,能载4O0多人。

    造船不仅需要克服材料、技术方面的困难,还要和敌人做斗争。黄河南岸的敌
军不断炮击枪射,进行骚扰,敌机日夜侦察轰炸。为了隐蔽,船工们在树林里操作,
在地窖里安炉。白天目标大,晚上突击干一一把桅灯三面用布罩起来,只留一面透
光。后来又想出办法,在离造船处约一里的地方点起灯,烧大火,伪造假目标。

    奋战了两个多月,修复旧船、建造新船共300多艘。小船加了伪装,能藏在村子
里、地窖里;大船就需要造船坞。船坞除了藏船,还要用它训练水手。由于国民党
封锁河面,禁止一切航船,造船坞只有先挖引河,从渡口挖起,一直拖到靠近村庄、
树林的隐蔽处。这是一项大工程,一个船坞一条引河,仅范县就动用了5000多人干
了半个月。

    5月,冀鲁豫区党委向范县、台前、寿张等八个县发出征调水兵、水手的通知。
水兵实行供给制,每人每天两斤半小米,每人发两套单衣,衣褂上印有“水兵”二
字。水兵训练都在引河里,分设七个航运大队,每队600人、30只船,起居行动全部
军事化。
与此同时,沿河11个县还掀起了参军热潮,向部队输送兵员达3.7万人。

    进入6月,渡送大军的气氛就更浓了。各县各村开展了紧张的支前运动,做军鞋、
磨面粉、腾房屋、组织担架队……

    44年后,笔者来到范县采访。县党史办主任张瑞雪说:

    “那一年人人忙渡军,家家忙支前,村村的石磨嗡嗡响。俺家爷爷进了造船厂,
二叔和爹当了水兵;娘白天磨面,晚上做鞋。当时我才12岁,老师领着我们给伤病
员送水、洗绷带。家里的鸡下一个蛋,俺娘就叫我给伤员送去。

    “俺们范县是老根据地,1945年就解放了,群众觉悟高。敌人的飞机炸它的,
俺们干俺们的。有一天夜里,一个炸弹扔在村东头,一下子死了14口;一个叫张玉
林的,全家只剩下他和妹妹,他把妹妹往亲戚家一送,照样当他的水兵。

    “俺们县的主要渡口有林楼和李桥。6月29日,接到通知要求立即做好渡河准备。
乡亲们拆了门板、祖宗的祠堂,去垫渡口。怕船互相碰撞,抱了被褥往船帮上绑。
为了渡送大军,俺们县受伤的就不说了,光烈士就上百人。”

    我们到了台前县,县委宣传部部长说,他的大伯和父亲都是当年的水兵,父亲
在渡河时伤了腿,成了残废。

    说起孙口,他说那是个古渡口,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为黄河下游的一个重要
渡口。当年很繁华,村民也很复杂,国民党的区长、县长都是这个村的人,光大大
小小的“司令”就出了六个。虽说1947年解放了,仍是不平静。可是那一年渡送了
几万大军,一点事没出。乡亲们自动组织起来,清查户口,封锁消息,控制地主和
反革命分子,保证大军安全渡河。

    我们到了孙口渡口。

    今天的孙口已经修建了气派的轮渡码头,是黄河下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黄
河悠悠荡荡从孙口流过,宽阔的水面迷迷濛濛,浑然一片,虽没有当年的惊涛骇浪,
仍不失大河名流的伟岸气派。

    在距码头200米,我们看到了一尊高大的青色石碑。它矗立在大堤之上,朱红的
大字十分醒目:“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孙口渡河处”。

    这古老的渡口,刘伯承、邓小平在此渡河;陈毅、粟裕在此渡河;第四野战军
结束辽沈、平津两大战役后,将军们、英雄们也在此渡河。

    孙口,可谓将军渡、英雄渡。

    李桥渡口在范县境内。从县城到渡口过“白衣阁”、“孙二娘店”,便到了黄
河大堤。

    堤上亦建了高大的石碑以示纪念。大碑左右是一片参天的柳树林;李桥村坐卧
在大堤下的柳树林里。

    我们下了堤,想找当年的水兵谈谈。

    村头第一家就是当年河防指挥部刘茂斋司令的家,堂屋正中挂着刘茂斋的遗像。
他的儿子刘俊文是当年出色的水手,遗憾的是他到济南看女儿去了。走出刘家的门,
遇上一个背草的老汉。我们打听当年的水手,他捋着白胡子,笑了,说:“我就是。
我大哥、二哥都是。”又指指一个拄棍的老汉:“他也是,还得过银质奖章,是个
老功臣哩!”

    豫北的百姓憨厚,又秉承了祖先的豪爽。见来了两个外乡人,下田、回村的人
都停下脚,凑过来。听说问1947年渡送刘邓大军的事,60岁往上的人就像讲昨天的
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地摆开了。那个拄棍的老汉也蹒跚地走过来,旁边的人说:
“他八十七啦,叫王家立,耳朵聋了,啥也听不见。”

    王家立耳聋,但能说话。他挤进人群,用手比划着:“刘邓大军过黄河那年,
俺送的是第二船,一个晚上俺冲了17趟!”

    老辈人把摆渡黄河称作“冲”——顺流疾驰,冲黄河。

    不明白王家立怎么知道大伙谈的是渡军的事。也许,他是从乡亲们脸上的表情
感觉到的。那是一种激动、自豪、悲壮,互相碰击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当一个人、
一个村、一个集体念及他们最辉煌的事情时才会出现。

    一位独臂老人说:

    “我是1938年的党员,叫刘明贤。渡大军,我头一个报的名,为争撑头一船我
还跟聂言金打了一架。

    “那年整个7月飞机天天来,蹭着俺李桥村的屋脊飞,炸弹坑三间屋子那么大,
一炸就是几十口。俺这胳膊就是那阵炸掉的。”

    老人手里拎着一块猪肉,大概刚从集上回来。见我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肉,他
说:“明儿是俺的生辰,整七十。割点肉吃吃。”

    他哈哈地笑着。

    “平时不吃肉吗?”

    他摇摇头:“庄稼人,哪有那闲钱!”

    抬头看看李桥村的房舍。没有一幢楼房,新瓦房也不多。

    “那一年7月17日……”独臂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大军们渡完了河,
刘邓给俺们沿河几个县的水兵下了嘉奖令,还犒劳每个人猪肉一斤哩……”

    44年过去了,他们不忘属于他们的光荣,甚至还记着那一斤猪肉的犒劳。

    这些当年的水兵、水手除了自豪,心底还有苍凉。

    他们把革命送过了河,但觉得革命似乎把他们“忘”了。只有县党史办需要当
年渡大军的材料了,来个工作员,开个座谈会,给老头子们散几根带把儿的烟。

    再有就是我们这样的,或搞电视剧什么的。来了,询问一番,再感慨一番,任
什么问题也帮他们解决不了。但是,他们还会把他们知道的,详尽地、不厌其烦地
说出来。说出来“痛快”,只是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也有不愿谈的。我们曾为找沙河涯的孔月仙,从河南的台前县跑到山东的阳谷
县,又从山东阳谷跑回河南台前。

    1947年渡河的时候,刘邓就住在她家。那时她是新过门的媳妇,执意把新房让
给刘邓住,自己住西厢房。刘邓不肯,一个住了西房,一个住了东房,堂屋仍让孔
月仙住。

    那天我们终于找到了孔月仙。天已经黑了。孔月仙躲在厨房就是不出来。她说
她谁也不见。她家房子四处漏雨,都快塌了,想拆了重盖,上面说是革命文物,不
让拆。既是革命文物,也该修缮一下,可是也没人管,弄得60多岁的孔月仙一下雨
就往闺女家跑……

    我们闯进了台前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陈述了老水兵们的愿望和要求。

    贤达的县委书记并没有怪我们“多事”。他诚恳地说:

    “……如果我满足了水兵的要求,磨面的找上门我管不管?还有造船的、修路
的、抬担架的、做军鞋的……说到底,我们县太穷。才不吃返销粮了,可还是个贫
困县。

    “对你们说这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要说一句,请你们三年后再来我
们台前县。那时候请你们再各处走一走,听听老辈人的反应,会和今天不一样的。

    “我敢说这话,不是我有多能,而是我手里有邓小平的富民政策。县委规划三
年后经济翻两番,如果京九深(北京——九江——深圳)铁路开通了,我们县在铁
路线上,那就不是翻两番了。全县富了,水兵们也富了,造船的、修路的……都富
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从根儿上说,也是刘邓大军前仆后继渡黄河的目的。
你们说对不对?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才能说刘邓大军的黄河没有白渡……”
第3章 横阵造势
                   鲁西南    黄河南岸    1947年7月2日

    刘邓大军第1纵队自孙口、林楼横渡黄河,一刻未停,随即以每小时20华里的强
行军扑向百里外国民党军队“黄河防线”的中心重镇——郓城。

    七月流火,广阔的大平原上无遮无挡。路上的土晒得滚烫,战士的脚板蹭过去,
一步一串白烟,整个队伍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

    无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乱地倒在地上,已经枯萎。成群的乌鸦在啄食
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绿豆、红薯、瓜藤皆连根拔起,没有生命的藤蔓像死蛇盘蜷
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苍蝇呼地飞起,呼地落下,嗡嗡嘤嘤,吮吸着已经溃烂的生
瓜……

    战士们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对于种田人意味着什么,在他们幼年跟在爹娘
身后拾麦穗的时候就明白了。眼前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
们心疼。

    一个老汉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滞的目光一直望着急速行走的队伍。忽
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滚又爬,拦住了一匹栗色大马。

    马上是第1纵队司令员杨勇,他连忙下马。

    “给俺报仇哇!”

    老汉痛哭流涕。

    杨勇扶起老汉。

    老汉叫韩起义,是韩庄的。他指着荒野说,高粱长高了,眼看穗子晒红,曹福
霖的队伍来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两边五里和县城周围10里以内的高粱
拔尽,违者按军法治罪。这里的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样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间没
有一个地方超过一里。这等于说,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们的理由坦白而简
单:高粱隐眼,共军来了望不见,国军撤时也不方便。

    鲁西南地质不好,百姓世代以高梁米为食,以高粱杆为燃料。拔了高粱就等于
砸了饭碗,断了炊烟。而且拔的还不止高粱,连谷子、豆子、红薯、瓜藤都得拔,
因为这些东西“跑时绊脚”。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说: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罚一颗子弹。第二道命令说:
一棵高粱罚一支枪。第三道命令说:三天不拔就枪毙。韩起义老汉的五弟是个硬汉,
他说:“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带头不拔,村里有28户没有拔。
结果在第三天头上,一家拉出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活埋在他们的高粱地里……

    韩起义老汉哭诉得死去活来,他指着远处一棵独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们做
的记号,俺五弟他们就埋在那……俺们天天烧香,盼着你们早点过来解放……盼着
你们报仇……”

    杨勇安慰了老汉,跃马扬鞭,奔驰而去。

    一会儿,口令传下来:“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郓城!”

    去年,部队也是这个时候来鲁西南。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样,亲
得很。火热的天,他们冒着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战壕里,堆得吃不完。妇女们给伤
员洗血衣、喂饭;伤势重不能进食的,她们就挤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1纵
队第2团的张玉楼就是这样被救活的。这次行军路过那个村,他向连长请假,执意要
去看看那位大嫂。连长给了他10分钟。10分钟后他哭着回来了,说大嫂被曹福霖的
兵糟踏了,跳了井……

    队伍无声地在鲁西南大地上疾进。

    杨勇的日本种大洋马四蹄生风,扬起漠漠黄尘。

    杨勇是湖南测阳人。对鲁西南,他有着第二故乡的感情。抗日战争一开始,他
就率部来到这里开辟根据地,出没于水泊、平原之间,与鲁西南的山山水水、乡里
乡亲结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战争初期,他又指挥部队解放了郓城。这次渡河南下,
郓城是第一关,出发前刘伯承曾指示:“郓城打得好坏,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整
体战略的实施。你们1纵不能有半点含糊!”

    今年3月中旬,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7纵队合并,杨勇担任了合并后的第1纵队
司令员。3月下旬豫北作战,第1纵队承担了攻歼黄河铁桥守敌、炸毁黄河铁桥的任
务。这是豫北战役的关键一环。结果守桥之敌火力猛烈,执行任务的第1旅无法接近
桥头,没有完成炸桥任务。新1纵首战失利,上下的挫伤和震动都极大。虽然经过战
斗检讨、整顿休息,但整个纵队是否真正恢复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还要看郓城
之战……

    “郓城!”

    杨勇策马扬鞭,沉沉的思虑中不由得喊出声来。

    他没有料到刘邓又把攻坚的重任交给了他的1纵。这种对部队的信赖在刘邓是一
贯的,而对于杨勇则无疑是沉重上复加沉重。

    杨勇跟随刘邓这些年,常为刘邓爱兵之诚、用兵之活而铭佩。踏上这块昔日的
战场,他不禁想起:去年7月,执行中央指示配合山东战场,跟随刘邓二出陇海,1
00天内打了五个极漂亮的仗。

    那时刘邓东进之军仅有6万人马。但刘邓率兵见利不失,遇机不疑,宽大机动,
游刃有余,忽动忽静,忽打忽高——不攻示以攻,攻示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
形似不然而必然;似可为而不为,似不可为而为之;敌顺理成章断判,我却反其道
而行之。古老的兵法韬略在刘邓手里无穷尽地发展、创造,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五战五捷之后,敌将领刘广信说:

    “如其说我们受白崇禧、陈诚指挥,不如说受刘伯承指挥。”

    有文人填词相贺:

        扑面尘沙,黄河故道,堤长水浅人迹少。弃粮诱敌
    夜匆忙,鄄南回马如风扫。齐魏争雄,孙膑减灶,战场
    还是中原好。古今名将齐旋律,欢呼刘帅用兵巧。

    刘伯承在五战结束后,应记者要求发表谈话:

    三个多月来,我们以冀鲁豫17座空城,换得蒋介石6万多人,据说蒋介石认为
这是一个好买卖,还要坚持做下去。好吧,让他做下去吧,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算
出总帐来的。

    存人失地,地终可得,存地失人,必将人地皆失。……当我歼灭蒋军西线主力
整3师及47师共四个旅后,蒋军西线全线崩溃,其占领我东明之左翼也不得不撤退,
东明完归我手。因此,蒋军主力被我消灭到一定程度时,蒋军将不仅无力进攻,也
将无力防守,在我保存的优势兵力攻击下,终将所占城镇全部都吐出来。目前这种
形势已日益接近,再消灭相当数目的蒋军主力,我军大反攻的局面即可出现。

    时间在浓烈的硝烟中匆匆而逝。眼下刘邓率领着南征大军已经踏上了反攻的征
途。如果说胜利渡河是揭开大反攻的序幕,那么攻打郓城则是大反攻的头一炮。杨
勇吸了口气,在疾驰的马背上点燃了一支烟,他这一手连邓小平政委也自叹不如。

    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件趣事:

    八岁那年,他和伙伴们在村后的坟地里玩“抢江山”,这是杨勇最喜欢玩的一
种游戏。一个人守在坟头上,大家向他进攻,谁最后守住“高地”,谁就是坐江山
的“司令官”。杨勇个子高,力气大,伙伴们“死”得四肢朝天,谁也夺不走他的
“江山”。他极得意,觉得当司令官是件很容易的事。为了这个“司令”当得像样,
他偷偷跑回家,把屋梁上悬挂着的一块腊肉割下来,带上火柴,提上铁锅,飞快地
跑向“阵地”。他的“三军部下”一边大嚼腊肉,一边喊他“千岁”“万岁”。

    35岁的杨勇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举起烟猛吸一口,任那烟缕在胸间左冲右突,
回肠荡气。许久,才慢慢吐出,已是淡淡的一丝了。

    司令官,这千钧压顶的司令官哟!

    “宋江河!”策马赶到杨勇身边的第1纵队参谋长潘焱喊道。

    杨勇举目远眺,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黛色的曲线。

    潘焱感慨道:“河两岸的垂杨柳全没了,青纱帐也砍了,只剩下砍不断的河水!”

    杨勇无语。

    黑黢黢一片城廓浮动在日光的辉圈里,幻化的浮光雾影使城廓神秘幽暗,像神
话里16世纪的古城堡。

    郓城到了。

                    鲁西南    郑家庄    1947年7月7日

    鲁西南的农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着一两棵石榴树。油绿的叶片,蓬茂的枝蔓,
无拘无束,爽朗豁达,花如火,果似焰。鸡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树上就响起叽
叽喳喳的鸟鸣,欢畅得像一台戏。

    刘伯承习惯黎明即起。第一件事,问警卫员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
里看书,一直到吃早饭。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旧早起。昨晚上掌灯校译《合同战
术》,直到午夜才灭了灯

    邓小平也喜欢早起,冲个凉水澡,然后到村外田野上做操、散步。

    无论性格、嗜好,这两个人都有很大的差异。譬如打牌,刘伯承几乎没一点兴
趣,邓小平却在闲暇之时常常摔出一包烟,围坐在参谋、干事中间,只要不影响工
作、打仗,一把扑克牌甩得昏天黑地。

    偶尔,刘伯承笑嘻嘻地站在他们身后看一会儿——自然也看不出啥子门道,不
过凑凑兴一一然后或铺开纸砚舞弄他的书法墨宝,或斜靠在铺上看他的书。

    那边甩得噼里啪啦,这里写得、看得津津有味。互不干扰,互不排斥,似乎缺
了一方,倒难以达到“相反相成”的妙境。

    邓小平说过:“我们一起工作,是1938年在八路军129师,一个师长一个政治委
员。以后在晋冀鲁豫野战军、中原野战军、第二野战军,前后共事13年,两人感情
非常融洽,工作非常协调。我比他小10多岁,性格爱好也不尽相同,但合作得很好。
人们习惯把‘刘邓’连在一起,在我们两人心里,也觉得彼此难分。同刘伯承一起
共事,一起打仗,我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这天清晨,邓小平走出房门,刘伯承已经坐在石榴树下了。

    邓小平拂着短头发茬上的水,见刘伯承捧着的是一本俄文书,说:“它不认识
我,我也不认识它……”

    刘伯承拍拍木凳上的一本俄文辞典:“我也离不开拐棍儿。这本辞典不好,把
‘混成旅’译成‘杂种旅’了。”

    邓小平捧腹大笑,做他的野外活动去了。

    刘伯承看了几页书,情报处处长柴成文来了,递上一本油印的小册子。

    “哦?印好了!”

    刘伯承高兴地翻了一下,抬起头。

    “辛苦了。坐吧。啥子时间过河来的?”

    “昨天夜里。”

    柴成文白净的脸上透着重重的倦色。

    这是一本关于大别山地区国民党正规军、地方民团的详细情报。

    刘伯承极重视情报工作。他把任务、敌情、我情、地形、时间称为“五行术”。
在这五大要素中,他强调最需要下功夫弄清楚的是敌情。因为敌人总是要采取伪装、
佯动、散布谣言等欺骗手段来迷惑对方,所以它最欠确切性。

    刘邓野战军被称为“常胜军”,这跟他们的情报工作出色有着极大关系。

    这位32岁的情报处处长慎密、睿智。开封、洛阳、郑州、徐州、武汉等地都有
他的地下联络网。情报人员根基很深,有的是徐州司令部指挥所作战参谋,、有的
是洛阳师管区司令副官,敌区的基本情况都可以了解到。加上侦听、破译等各种手
段,柴成文的情报工作做得出色、漂亮。为了弄清大别山敌占区情况,保证战略转
折的成功,他亲自到了邯郸党校做调查,那里有1946年从大别山突围出来的新四军
第5师的人员。对这本已经编印好的敌情小册子,柴成文自己也很满意。

    他是北平大学商学院学生,“一二九”运动后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
37年到了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完成了从学生到革命军人的转变。

    “柴成文,这次去邯郸调查,没到冶陶看看?”

    柴成文笑了:“军情如火,哪还有时间‘花前月下’啊!”

    “听说‘进攻’那个北平洋学生的人很多,你可要抓紧些。”

    柴成文奇怪司令员连这些也知道,忙说:“司令员的情报手段比我高明。”

    “哪里,也许我这是过期情报喽。你三十出头了吧?不小了,仗要打,婚姻大
事也不能放松。”

    早饭后,邓小平到部队去了。刘伯承走进司令部。

    李达正在敌情态势图上做标记。暑气还没有升起,他的鼻头上已经堆满了“福
汗”。

    一过黄河,作战室的地图便换成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满了
四壁。

    第1纵队包围郓城整整六天了,刘伯承迟迟未下攻城命令。

    他在纵观全局,构思总体战略。

    李达报告说:“顾祝同从山东战场调来了第2兵团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8点30
分王敬久到达鱼台。”

    “噢,王敬久,黄埔1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还是能打的。好嘛,顾祝同把他
的心腹之将给我们送来喽。”
刘伯承站在地图前,看着敌人的新态势,不由得发叹:“咦……”

    李达知道刘伯承在想什么,接着报告:“敌人分东西两路,正向郓城方向进发。”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指着东路敌阵:“七个旅一字排开,这叫啥子阵法?这个
王敬久布的阵好蹊跷!”

    “王敬久是个有勇无谋之将,外号‘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阵。”

    “不要轻看了这个人物。据说,他很喜欢跳舞,花样颇多,是不是把战场当舞
场了?参谋长,你通知情报处,让他们把王敬久的情报汇总一下报我,要详细。”

    刘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图。

    李达把一张木圈椅放在刘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员又开始“察敌天地,伺其
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时辰。

    出了门,李达又交待申荣贵,不要让人打扰司令员。

    刘伯承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他历来是站在战略全局上考察
战场态势的——在运筹当前的同时,总是着眼于未来的战略发展;在运筹局部的战
役行动时,也总是胸怀战略行动的全局。他告诫部下:“全局为上,在全局中走好
每一步棋。”

    战争是力量的竞赛,也是智慧的竞赛。

    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也承认:刘伯承用兵神机妙算,足智多谋。

    善于“造势”是刘伯承运用谋略的重要体现。他说,同强大之敌作战“要像磁
盘老鼠一样,盘软了再吃”。盘的过程就是调动敌人、促其向不利态势转化的过程。

    刘伯承“造势”可谓“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他造势的策略很多,
擅长机动是他造势的主要手段。他说:“毛泽东的人民军事学,是以无胜有,以少
胜多,以劣势胜优势,因而就需要特别机动。”机动的主要形式是大踏步进退,在
进退中调动敌人,在进退中消灭敌人。他对“游击”一词的解释也颇有见地:“
‘游’就是机动,‘击’就是歼敌。‘游’以掩护自己的弱点,寻找敌人的弱点,
‘击’以发扬自己的特长,撇开敌人的特长。”

    “势”要造好,就须“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寻其弱点”。一是注意敌军人员
的构成、生活习惯、脾气秉性和士气状况,注意敌军主帅的派系、出身、作战特点、
指挥水平;二是注意敌人的活动规律;三是重视敌军的侧翼、接合部、突出部、后
方,特别是要在其移动中、撤退中、不备中、备而不充分中寻找或创造其弱点。

    放大镜移动着,刘伯承呐呐自语:“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
心。……这个王敬久,为何布这种阵法呢?”

    地图上,敌军蓝色标记自南向北摆成一字纵队,使刘伯承大伤脑筋。他反反复
复地寻找着敌人的战略弱点,汗水顺着斑白的鬓角悄然流下。

    突然,电击般的巨痛从眼窝向太阳穴、大脑纵深放射扩展。他用双手按住太阳
穴部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荣贵听到动静,进屋一看,吓得飞似的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仔细做了检查,说:“刘司令员,再不能让眼睛这么疲劳了,不然就有失
明的危险!”
医生翻了半天药箱,没找出一样对症的药,连一般的消炎药也没有,只好打了
一针止疼药水,说:“我给你买点白糖吧。冲点糖水去去火,会好些。”

    “白糖?多少钱一两?”

    “五元(鲁南币)。”

    “这么贵?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们喝的,不能买!”

    在这类问题上,刘伯承说“不能买”、“不能做”,谁也就不敢办。

    医生走的时候,嘱咐申荣贵晾些白开水,让司令员多喝,越多越好。

    申荣贵弄了一大桶白开水,隔一会儿用白瓷缸在大桶里舀一缸送进屋去,不看
着司令员喝完,他就站着不走。

    结果弄得刘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厕所。终于跑得司令员烦了:“荣贵,识你的字
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申荣贵把大木桶提到屋里,摆在刘伯承跟前,临出门,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
桶水的重要意义。

    刘伯承笑了:“我晓得,你去吧。”

    刘伯承的一只眼是在护国讨袁战争中失去的。那年他24岁,已是勇冠三军的川
蜀名将。

    在丰都讨袁战斗中,身为讨袁军队长的刘伯承指挥部队反击。他突然发现身边
一个士兵过于暴露,受到敌人火力的威胁,便马上扑过去:“危险,快趴下!”

    话音未落,一颗飞弹射穿了他的颅顶,从右眼眶飞出,眼珠当即破裂,流出眼
窝,血涌如注。士兵们都已冲上去了,刘伯承昏迷过去。

    那是在一家水烟店的门口。店里的学徒见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进店里,抓起
一把烟丝堵住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仓库里,锁上店门,随逃难的
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内一团混战,水烟店中弹起火,仓库里满是烟雾。刘伯承被呛醒了。他缓缓
睁开左眼,用力朝门边爬去,可是门反锁着,便蹭到窗前,顺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
棂砸去。小窗砸开了,他从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将头蒙住,猛地从窗口滚了出来。
这一连串激烈的动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满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
昏迷过去。

    朦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这人抬到别处!”

    刘伯承的双眼无法睁开,便拉住那被唤作“丘二”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三块
银元,塞在他手里。

    丘二推开他的手:“你要咋个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这三块银元。”

    丘二背起刘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说:“没来头,打北洋军是好人,哪个不
晓得嘛!我啷个能要你的银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枪声。丘二赶紧把刘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一会儿,来了一群人,说:“这不是护国军的刘队长吗?你要把他送到哪里?”
又说:“你转去吧。你这样背起,闯到北洋军,不

    这伙人用一个很大的施子包裹住刘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来。几个小时后,
他们把刘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刘伯承听听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正不知凶吉,
有人把包裹解开,喊道:“刘队长!谁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刘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来这里是部队的集合点。送他的人是谁,他始终
不知道。

    刘伯承隐藏在一个农民家养伤。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伤势日益恶化。他在群众
和部队的护送下秘密潜人重庆,住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医院里,由一位德国的阿大夫
负责诊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刘伯承的伤势令他摇头叹气。经过深
思熟虑,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术方案。刘伯承担心麻醉对大脑神经功能有
损,坚决拒绝麻醉。阿大夫执刀几十年,从未有伤员提过此种要求。他望着这位24
岁的中国青年,从心底受到感动。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阿大夫一点一点地清除眼眶内的碎弹片、腐肉……虽
然手术对他是轻车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术这是头一遭。生割活刮,无疑是对肉体
极大的残忍。

    手术台上的刘伯承一双手死死地攥着手术台沿,咬紧牙关,汗水自额头、鼻梁
以及全身的每个毛孔涌出,透过身上的衣服,把铺在手术台上的毯子全浸湿了。

    手术终于结束了。阿大夫顾不得摘下橡皮手套,关切地问:“年轻人,疼得厉
害吧?”

    刘伯承惨白的脸上掠过笑意,虚弱地说:“割了74刀。”

    阿大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
过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不是军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
姓名的群众,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
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4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
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仅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
战报、翻译军事论著……。他办事慎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
他那一只眼睛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
眼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战火不断。他那唯一的左
眼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
寸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有人走进指挥室,舀了白开水送过来。

    刘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热。”

    刘伯承扭过头。是邓小平。他笑了,接过水一饮而尽,又舀了一缸子递过去。

    “热得很,你也喝。我正准备让人找你回来。”

    邓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图前:“你说。”

    “蒋介石亲自督战,顾祝同又调来王敬久一线指挥。你看,敌人分东西两路北
进,意图是:以西路坚守郓城、荷泽、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东集团军柑击我
之侧背;东西夹击,钳形攻势,以迫我沿黄河南岸背水作战。”

    “我们不是韩信!”邓小平的目光盯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嚓”地点上一支
烟。

    刘伯承:“很明显,这是一个破足钳,东强西弱。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按原计
划先吃掉西路军,破其全局,吸其东路军北上,在其北上的过程中再实施分割包围,
各个歼灭!”

    邓小平:“静观了几天,敌人基本上按照我们的预想行动了。可以让1纵仍攻郓
城,2纵、6纵迅速从东西两路敌人的中间插下去,前进百里,直取曹县、定陶。”

    刘伯承:“对。同时令3纵进到定陶以东的冉固集、汉上集地区待机,在1、2、
6纵把西路之敌吃掉后,大踏步前进,四个纵队合力割歼东路敌军。“

    刘邓又在“造势”,准备调动王敬久了。
邓小平从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掷:“战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敌,破
其全局部署!”

    刘伯承凝神片刻,道:“这个战法叫作攻其一点(郓城),吸其来援;啃其一
边(定陶),各个击破。”

        孙武曰——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
    所必救也。
        孙膑曰——
        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囿,以揆其虑,设伏施援,击
    其移庶。

    刘伯承把孙武和孙膑这一战法从一个方面发展成为两个方面。他说:“攻敌所
必救,消灭其救者;攻敌所必退,消灭其退者。”

    现在,刘伯承又在此基础上有了新发展:攻敌一点,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各
个击破。

    “你看这东路军,”刘伯承对邓小平说,“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这个王敬久
布的是什么阵?不是方阵,不是圆阵,一字排开七个旅。这种阵法首尾不能相救,
又尾大不掉,难道不是一字‘死蛇阵’吗?完全是摆好一副挨打的架势嘛!”

    邓小平笑了:“孙武不是说过‘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吗?”

    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太平广记·率然》写道:“西方山中有蛇,头
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头则尾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刘伯承:“开战以来,蒋介石一厢情愿,总想把自己的部队指挥得像‘率然’
那样,首尾相应,结果从来是各自为谋,同床异梦,胜不相庆,败不相救。这回他
的学生又在鲁西南给我们摆出一个‘率然’阵,我们就挟其额、揪其尾、断其腰,
置之于死地而后已。”

    “对。打它的一字‘率然’阵,纵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斩断它!”邓小平的话
音刚落,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霍然而至。

    李达匆匆跑进。

    “司令员、政委,躲躲吧!”

    刘伯承轻轻摇头,一副几乎是闲适的表情。

    敌机在村子的上空转了个圈,一枚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向指挥部的位置。一声巨
响,炸弹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墙推倒,硝烟迷漫了半个村庄。

    保卫科科长张之轩立即带警卫人员搜索,发现了敌特摆下的轰炸引导标志——
白色T字布。

    邓小平说:“敌人的侦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摆到我们头顶上了。”

    刘伯承擦着眼镜:“蒋介石对付共产党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
密的,现在两个轮子都转得好欢!”

    院子里的鸡被炸得乱扑乱飞,咯咯叫个不停。

    房东大娘怕飞机“听见”鸡叫再来,又不敢出门,于是站在屋门口骂鸡:“叫!
叫!都是听见你叫飞机才来,再叫杀了你!”

    申荣贵逗她:“要不炸弹咋撂这么准?”

    大娘越发对她的鸡不满意。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笑。

    刘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边的水珠,对李达说:“参谋长,
要通各纵队,立即下达作战命令!”

                     鲁西南    郓城    1947年7月7日

    郓城,这座横卧于黄河之滨、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饱经战事沧桑,历数世
事沉浮,悲悲喜喜,伴着苦难的“黄河谣”横亘于鲁西南的户首。

    杨勇在望远镜里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墙满是弹痕、炮伤,那镇守四关的
“牛头门”高大坚固,拳头大的铆钉一个挨着一个,铆钉的四周钻满了麻子似的弹
孔。

    杨勇知道这城墙、城门吃过多少枪弹。他亲手解放过这座城,现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远镜,杨勇凝神立在窗前,手里不知不觉地撕着小纸条。

    指挥部立刻肃静下来。

    杨勇身边的人都知道,司令员一撕纸条,必定是在考虑重大问题。

    另一间房子里,作战参谋在向各族首脑报告敌情动态。

    “护城壕宽三米,深三米,形成了阻绝式外壕。在壕外的主要地段,每隔三至
五米设鹿等一道,重点地带有三至五道。敌人依托城墙构筑的各种火器射击阵地,
组成了直射、侧射、斜射相结合的交叉火力网……”

    还有敌各旅、团、营配属情况和驻守位置。

    纵队参谋长潘焱说:“你们回去以后,要用最短的时间进行临战实地侦察,编
组炮群、火力队和突击队,随时准备攻城!”

    杨勇走进来:

    “同志们必须明白,郓城战斗是在进攻中对城市防御突破的攻坚战。也就是说,
我们1纵啃的是块硬骨头。这块骨头能不能啃得动,一对整个大反攻至关紧要,二对
部队士气的宏扬和提高有绝大影响,三对郓城父老乡亲也是个交代!

    “你们是第一线指挥员,送八个字与大家共勉:稳准持重,深思断行。这八个
字大家不陌生,这是刘邓首长对各级指挥员的要求,也是他们一贯的指挥风格。望
同志们能记住、做到。全纵队要统一号令,没有参谋长的命令,各旅不可擅自行动!”

    中午,野战军总指挥部下达了攻城命令。

    李达在电话中说:“敌人主力已进至巨野。18时整对郓城之敌发起总攻。要打
得进,站得住,一举拿下郓城!”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5时,敌人的飞机还在郓城上空盘旋。到了5时30分,最后
一批飞机丢下几枚炸弹,飞走了。

    刹那间,郓城四周的掩体、壕沟里活跃起来。

    司号员徐广水瘦巴巴的,门岁的身子骨看上去像15岁。他闷着头,一边摆弄着
冲锋号,一边嘟嘟嚷嚷地数数,数60个数算一分钟。一个老战士问:“现在几点?”

    “17点55分。”徐广水很自信。

    第20旅旅长吴忠掏出怀表看了一下:17时53分。他笑了笑:这小鬼还真是个
“活钟表”。

    第20旅负责从郓城南门发起攻击。

    吴忠向来十分重视侦察。前几天,他带领营、团干部把南门的火力点摸得准确
精细。他说:“南城门宽大,房屋多,易于接近。但南城门也是敌人主要防御点,
兵力、火力最集中。我们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门!”

    18时整,总攻开始。

    吴忠命令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齐射,工兵紧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声喧嚣着。

    战争的发展是这么快,去年打陇海战役第一仗时,杨勇的主攻部队没有一门炮,
攻坚全靠机枪、手榴弹、爬梯子;今天,第1纵队已经有各种火炮49门,攻城可以火
炮编组了。

    炮火攻击将近半小时,敌前沿阵地的大部分火力点被摧毁。

    第20旅的突击队跳出掩体,越过护城河,向城墙的豁口冲去。

    敌人的后续部队冲上南城门,已经哑了的火力点又向城外扫射。

    突击队身陷火海,突击受阻……
纵队指挥所。杨勇紧皱眉头,地上一层纸屑。

    战争是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在战争这个领域里,戏剧性和偶然性是最频繁
的。指挥员的才能就在这种偶然性、戏剧性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要1旅!”

    杨勇扔下手里的烟,抓起话筒。

    “杨俊生,你部立即发起攻击!20旅已经牵制住了敌人的主要兵力,你要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西门,直捣55师师部!”

    第1旅攻击位置是西城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不易隐蔽,敌人估计解放军不易
屯兵,故火力配备薄弱。这是杨勇选择的另一个主要突破点。

    刘伯承经常讲,突破点通常选择在敌人防御的薄弱处。对突破有重要意义的要
点也可以选择,而且要选择一至两点,实施多点突破,主要的突击点要有两个。在
次要突破点担负助攻的部队也要积极攻击,以分散敌之力量。刘伯承最容不得因指
挥员的失误招致的重大伤亡。他对那些以士兵的勇敢来代替和弥补自己指挥无能和
意气用事的人,从不放过。他说,“让战士去硬拼是犯罪行为!”

    杨勇一到达郓城,就命令第1旅利用暗夜进行迫近作业,在开阔地上迅速构筑起
一道环形堑壕和14条通向冲击出发地的纵深交通壕,使火力队能逼近城墙,进行直
接瞄准射击,而突击队又能够在距敌防守外壕的最近处发起冲击。

    南门。

    守城敌军的118门各种口径火炮有85门用于南门。炮弹黑压压飞过来,第20旅的
阵地被炸得浮士三尺,一把土就有五、六块炮弹碎片。战士们被飞起的泥土埋起来,
刚爬出来,又被埋进去……

    新战士王长贵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抱着头喊:“指导员!指导员!”

    指导员爬到他跟前:“长贵,你是解放区出来的,你的家乡是怎么解放的?你
现在是为郓城的父老乡亲打仗,你说值不值?”

    “值。”

    “在家是民兵吗?”

    “是。”

    “拿好你的枪,勇敢起来,像个老区民兵的样子!”

    19时15分,第1旅阵地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强大的炮火群立刻接火力分工有层
次地准确射击预定目标。

    城内的敌炮立即还击。

    第1旅旅长杨俊生带着作战参谋到第1团指挥所靠前指挥。性格内向、沉默寡言
的杨俊生越是激战越冷静,颇有大将之风。他指挥作战言简意赅,善于扼要准确地
表达意图,眼神和手势很富有表现力。

    杨俊生命令两门105榴弹炮和四门山炮同时对准突破点上的大型砖碉堡。他一个
手势,火炮齐射,掀掉了碉堡的盖顶。在重机枪的掩护下,第1团2营突击队乘势发
起冲锋。6连爆破组在副连长田金堂带领下,从敌障碍物中开辟通道。

    城头攻破。第1团4连、特务连左右开弓向突破口两边撑开,5连、6连像两把尖
刀从中间插下去;后面紧跟着攻进城的部队狂飚一般涌入城内。

    战斗激烈,声动十里之外。

    北门、东门同时发起攻击。

    南门。第20旅旅长吴忠重新组织炮火,10分钟将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冲锋号
响,七分钟突进围寨。这是一群看起来非常奇特的队伍,士兵们的脸一个个被炮火
熏成锅底色,身上的血、汗搅着黄土,军装全看不清什么颜色。守城敌兵不支,掉
头就往城里跑。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新战士王长贵自从打死第一个敌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他冲到了最前面。刚冲过两个巷子,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枪了,他索性
把枪挎在脖子上,用一条胳膊拎。着篮子,给同志们送手榴弹。

    伤口血流不止,又挂着枪,拎着沉沉的一篮子手榴弹,两条腿像面条一样,一
跑就打软,他渐渐落在了后面。

    一个被追得晕头转向的敌兵跑过来。王长贵的帽子早打飞了,身上的衣服灰一
块、黑一块、紫一块,天又黑了,敌兵什么也看不清,就问:“哪连的?”
“8连的。”王长贵却认出了敌兵。同志们都冲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里打
鼓,壮着胆子周旋:“哪里人?”

    “范县的。”

    “咱一个县。你出来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来的。你呢?”

    “我是自愿的。你家还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长贵冷静了许多,索性捅开:“咱范县解放了,家里分了地、牲口,你还在
这边干个啥劲儿?”

    “你是……”

    枪一下子顶到王长贵眼前。

    “干啥?还想为他们卖命?到我们这边来吧?你这个样儿,回家去你娘和姐也
不让你进家门……”

    敌兵挪开枪。

    “只要缴枪,解放军就放了你,真的。”

    “我……我早不想干了。”敌兵放下枪。“跑了两回都被抓回来,打了半死。
你……枪就缴给你中不中?”

    “中!这你就算被解放了!”

    王长贵把缴获的枪又往脖子上一套,带着刚解放的敌兵往前冲。

    一排子弹射过来。

    王长贵把枪往他解放的人手里一撂,自己抓起一颗手榴弹扔过去。

    那人接过枪,愣了一下,对着开枪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中!你现在已经是解放军了!”王长贵高兴地嚷着。

    敌第55师第87团代理团长金克俊正在组织兵力肉搏冲锋。第20旅的一个连已经
紧紧包围了他的团部。三个战士冲进去,把他押出来。他看到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整
齐地站在门外,而附近枪声仍然激烈,感慨万分,对解押他的解放军排长说:“十
分钦佩,这是我理想中的好队伍。20多年来,我所梦想的就是这样的队伍……"

    这时,第19、20旅己先后攻下北门和东门。郓城守军狼奔豕突,城内大街到处
是第55师遗弃的山炮、战防炮、轻重机枪。

    城西一角,敌第86团依托着坚固工事仍在负隅顽抗。第20旅的三个连围住了这
个钉子。“活钟表”徐广水三枪撂倒三个敌人,一颗子弹打在敌人的头上,钢盔弹
起好高。他笑了笑,转手又扔手榴弹。七颗手榴弹炸死五个敌人。吴忠旅长正巧赶
到这里,他很动感情地看了这个瘦孩子一眼,说:“打得好!”

    “活钟表”回过头,没认出这个被炮火熏得变了模样的人是旅

    第1旅主力部队一边和敌人激烈巷战,一边掩护突击队向城东北角的教堂——第
55师师部攻击。

    素有“固守将军”之称的第55师师长曹福霖命令旅特务连督战,开枪射击败退
下来的官兵。但这并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颓势。20分钟后,教堂外围已失去抵抗力
量。躲藏在地下深达10公尺掩避部内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势已去,仓皇换上便衣,
从地洞窜出东门,向东南方向逃去。

    第1旅3连8班长龚子美率领全班首先冲人第55师师部,展开白刃格斗。第55师指
挥首脑已经瘫痪。战士张玉楼一刺刀下去,刺死两个当官的,给那位跳井的嫂子报
了仇。数分钟后,第1旅占领了教堂,生俘敌中将副师长理明亚。

    郓城之战歼敌第55师副师长以下10862人,缴获山炮10门、战防炮六门、迫击炮
25门、汽车九辆、各种枪支9199件。
刘伯承、邓小平通令嘉奖第1纵队:

          第1纵队以坚决果敢的行动,于“七七”晚间歼灭
      盘踞郓城之蒋介石第55师及其第29与74两个旅,
      收复郓城,创造了一个纵队单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整旅的
      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个光荣和重大胜利,并作
      为我们给抗战胜利后第二个“七七”纪念的献礼。
      是役,第1纵队和第1旅各荣立大功。

    郓城活了。

    次日一早,城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男女老少把郓城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名艺人“老黑子”在大街十字路口高声亮嗓:“小弦子一拉哼三哼呀,(念)
腿急的不能赶猪,心急的不能听书,容我慢慢道”来。(唱)不说三国与五代,单
表常胜将军刘伯承。刘伯承打仗赛过罗通扫了北,刘伯承领兵赛过薛平贵征了东。
论兵他是当今活孙武,布阵他赛前朝古孔明。掐指能算诸葛亮逊色,大手一挥蒋介
石心凉。将军视百姓为衣食父母,将士洒血流汗是人民的子弟兵。这样的好队伍人
人称颂,我黑子一张嘴唱不尽万般亲情。小弦子一拉再拉又三拉,庆祝刘邓大军大
反攻!”

                     鲁西南    金乡    1947年7月8日

    王敬久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一番,沉重地叹了口气。

    郓城之围,在王敬久上任前已成态势;郓城之丢,也在王敬久意料之中。其责
任亦不能推在他头上。他此刻担心的是援助第55师的第70师的命运。他刚刚下达命
令,让正向六营集挺进的第70师原地待命。下一步怎么办,他一愁莫展。他弄不清
刘邓的意图,他们打下郓城后是东越运河,直接策应陈毅、粟裕,企图打破国军的
山东重点进攻呢?还是南进陇海直趋徐州,直逼国府的军事枢纽?

    统兵之帅弄不清敌对一方的意图,兵力就无法布局,作战决心就无法形成,被
动之势就无法摆脱,而且此势将愈陷愈深。

    王敬久不敢怠慢,拿起了通向徐州司令部顾祝同的电话:“钧座,郓城丢了……”

    顾祝同沉默。

    “总司令,请你决策。”

    话筒里依然没有回答。

    王敬久焦急地说:“7O师挺进六营集,我已令其原地待命。”现在的关键是摸
清刘邓的意图。”

    顾祝同仍在为王敬久的迟迟上任而恼火,他压住火气,说道:“你若早到几天,
情况就不至如此!提醒你,刘邓匪部一向狡诈,惯于声东击西,你不要被其假象迷
惑。”

    郓城被围后,顾祝同就经请示蒋介石,下令调王敬久到鲁西南指挥作战。同时,
他又恐刘邓直趋徐州,威逼他的巢穴,急令驻豫北新乡的整编第32师开往豫东商丘,”
继尔又令驻豫北汲县的整编第66师开往徐州。第66师师部乘火车正在途中,顾视同
又令它到商丘待命,到商丘时又叫开到马牧集下车,前往双挂桥待命。第32师到了
商丘,顾祝同也改变计划,令它进驻金乡。

    朝令夕改并不是顾祝同的一贯作风。这次一反常态,有慌乱和惧诈的因素,但
主要也是弄不清刘邓的意图。把山东战场上的王敬久调至鲁西南,一是他不想让自
己陷在第一线,其次,王敬久是他的心腹之将,指挥顺手,而且王敬久虽有些粗鲁
浪当,但关键时刻却有删繁为简、化险为夷的本事,这在北伐、中原大战、抗日诸
役中均有战例,这也是顾祝同之所以器重他的原因。

    王敬久江苏丰县人。1925年毕业于黄埔1期。中将。内战一爆发,蒋介石就委任
其为第32集团军司令长官。鲁南会战开始,蒋介石又把他调至山东战场,任第2兵团
司令。王敬久对此职并不满意,况且他属下的第5军自恃是陈诚的嫡系主力,不听指
挥不买帐,所以一气之下称病到上海“治牙”去了。

    当时正是沂蒙会战的关键时刻,蒋介石大发雷霆,下令将王敬久召回山东。因
此,当顾祝同提出调王敬久指挥鲁西南作战时,蒋介石不甚满意地说:“这个粗人
不长进,当年那点勇气也不见了。”
蒋介石有意让第66师师长宋瑞河指挥鲁西南作战,又恐其资历不够,众将难服,
只好作罢。

    王敬久对顾祝同的委任同样不感兴趣。他得知他所要指挥的部队是从豫北和豫
皖苏调来的,觉得自己属下的部队老是变来变去,使用起来很不顺手,于是要求顾
祝同给他固定几个师,最好是和他关系密切的部队。这一要求未得到满足,他便呆
在泗水老家不肯上任。

    顾祝同也被这个王敬久弄得很恼火。他发了一通脾气,王敬久才于7月6日驱车
到达鱼台。此时第70、32、66师均已奉顾祝同之命到达羊山附近。

    王敬久的司令部真可谓凑合的“杂烩司令部”:参谋长由苏北师管区司令刘秉
哲兼代,副参谋长由第长70师第139旅副旅长徐成宣兼代。王敬久对他所指挥的第7
O、32、66师三个师的战斗力如何一无所知;而最头疼的是不知对手的意图。

    这一切搅合在一起,使王敬久就像进入了一个大迷阵,既弄不清东南西北,又
摸不准上下高低,真是举步维艰。

    在此种情况下,既不能不向北增援,又还要靠公路运输,王敬久只好将三个师
摆成北起嘉祥、六营集、独山集南至羊山集、金乡城的一条长蛇阵,向北推移。

    蒋介石把这个“长蛇阵”端详了半日,打电话问顾祝同:“你认为王敬久的部
署怎么样?”

    顾祝同说:“王敬久这个人粗中有细,如此布阵可进可退,进可寻歼顽敌,退
可兼顾徐州。”

    蒋介石越发觉得不顺耳:尚未接敌怎么就想到退守徐州了?

    郓城失守,王敬久在电话里被顾祝同奚落开导一番,心里愈发不踏实,便接通
了第70师师长陈颐鼎的电话。

    第70师在整编前为第70军,老底子是湖南部队。师长陈颐鼎毕业于黄埔3期。日
本投降后,蒋介石命他带领第70军到台湾整训,同时接受日军投降。第70军在台湾
期间为了补充兵员,贴出布告招募。适逢战后的台湾失业人口很多,布告一贴,报
名踊跃,补充了3万台湾兵。

    1947年6月,陈颐鼎接到调令,率第70军回到大陆,整编为第70师。这时第72师
在泰安被围,蒋介石让陈颐鼎速去支援。第70师还没赶到,第72师便被全歼了。陈
颐鼎又接到顾祝同的命令,率师西进金乡。刚刚驻下,刘邓大军飞越天险,郓城被
围。7月6日,顾祝同电令陈颐鼎火速北上解第55师之围。部队赶到巨野,就看到有
很多散兵向南逃。一了解,郓城已被共军占了。

    这一个多月,陈颐鼎就是带着部队到处转。转来转去,跑了大半个中国,援军
没当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疲军”。上下怨声沸沸,精疲力竭,”劳而无功,士
气低落。陈颐鼎本人更沮丧且气忿。

    陈颐鼎尽管性格内向,平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会儿一听是王敬久的电
话,语气还是有些不恭:“司令长官,本人资短历浅,目不见睫,还是想多言一句。
古今作战,知己知彼为最一般常识,且又为作战之第一要素;而今我们是既不知己,
又不知彼。这种仗,鄙人还没有打过。”

    王敬久并不生气:“依陈师长之见呢?”

    “55师已经被歼,我70师和32师、66师一字排开,且不说刘伯承的打算如何,
就连司令长官的动意我们也不甚明白。我以为,鲁西南我军均为远道奔袭而至,不
知天文,不明地理,应该先见见面,谈谈各自的情况,以便互相协同。另外,耳目
不具则为废人,采探不设则为废军,我建议各师派出一个团,搜集情报,侦察共军
的真实动向。”
王敬久说:“陈师长建议很好。你70师迅速派出一个团,侦察侦察吧。”

    陈颐鼎噎了一下:“我意各师均应派出侦察部队,以明耳目,摆脱被动局面。”

    “其它是我的事,你执行命令吧。”

    王敬久挂了电话。

    陈颐鼎非但没能发泄腹中之郁气,反倒往脖子上套了一道锁链,好不晦气。

                 鲁西南    定陶    1947年7月5日——12日

    定陶守敌是第63师第153旅,原系广东陈济堂的老部队。去年蒋介石在庐山避暑,
曾要他们当卫戍部队。5月山东战局吃紧,又调他们去山东,走到半路,刘邓过了黄
河,又改变计划调到定陶。

    第153旅抵定陶的第二天,为防刘邓部队靠近城池,把距定陶五里以内的村子全
用大炮推平了;庄稼就不用说了,就连正在结果的梨树、核桃树也锯倒了。

    定陶是刘邓大军曾经解放过的地方,解放军的军属多,共产党员多。为了铲除
“红祸”,第153旅制定了大屠杀计划:一个星期内消灭全县共军军属和共产党员。
仅在三天内,即杀害、活埋了1000多人。正在大屠杀计划实施期间,刘邓大军的第
6纵队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战士们老远就看到路边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欢迎
解放军的定陶百姓。他们的脚上穿着白鞋,头上顶着孝布,泪水哗哗地流。妇女们
则一个个梳着又硬又粗的发誓,发很高高地上翘着,穿的白鞋是那种裹足女人才穿
的带尖的小鞋——她们都剪过头、放过脚,敌人说剪发大脚的妇女就是共产党,搜
出来就站火砖,上绞刑,她们才又搭上假发,包上了裹脚布……

    纵队政委杜义德跳下马。

    “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杜义德的声音哽咽。

    “哇——”

    一个身穿重孝的年轻媳妇一声悲嚎,昏倒在地。她的公爹因不让锯门口的梨树,
被绑在树上,跟树一块被锯成两段。她的丈夫夺锯,被刺刀挑了。她三个月的身孕,
被三个敌兵轮奸后流了产……

    一个青年把头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杜义德面前:“我要当
兵!”

    杜义德搀起他,转过身对参谋长说:“给他发一杆枪!”

    呼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5日夜晚,第6纵队以神速突然的动作袭占了定陶四关,完成了对敌第153旅的合
围。

    杜义德两天两夜没合眼。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在豫北战役中负伤住进医院,杜
义德军政两副担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16旅旅长尤大忠、第18旅旅长肖永银和第
17旅旅长李德生三员虎将。杜义德一想到他们,就觉得世上没有6纵办不到的事。他
一面组织部队做好攻城的准备,一面组织部队抽出尽可能多的人力、牲口,帮助饱
经苦难的乡亲恢复生产渡过难关。

    第18旅仅直属队就在三天里助耕2196亩,在一片一片被砍倒高粱的地里,抢种
了晚谷、豆子、红薯。

    定陶四周的田野里,遍地可见穿灰色军装的战士在拉犁抢种。

    杜义德到被炮火摧毁的村庄检查工作,看到战士们用高粱杆帮助老乡搭建了简
易住房,甚至还有院墙、照壁、牛棚、驴栏和鸡窝,感慨道:“我是湖北佬,这些
年在河南、鲁西南见到最多的东酉就是高粱杆。无论走进哪,田地、场院、屋檐下、
屋顶上,到处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的高粱杆。行军宿营住下,烧水,做饭,冬天烤火,
更离不开高粱杆。特别是坐汽车的时候,一碰上泥泞反浆的水洼地,没有高粱杆垫
路,你就毫无办法。”
参谋长姚继鸣说:“高粱杆搭成的浮桥、扎成的划子,去年还救了我们一个团
呢!”

    杜义德用手抚摸着用高粱杆搭的房子,动情地说:“黄河边上的父老乡亲们就
像这高粱杆那么朴实,再大的苦吃了,再大的罪受了,为了战争胜利默默地做出最
大的牺牲……”

    杜义德走出村子,田野里军民头顶烈日,挥汗耕耘。人群里有一个光背的战士
引起了杜义德的注意:他弓着背,像牛一样抵着头,背着一条粗粗的麻绳,人力拉
犁;他旁边是一头拉犁的驴,他打两个来回,那驴才拉一趟。

    杜义德走过去,看到那战士的帽子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不免有些奇怪:热得连
衣服都不穿,帽子怎么还戴着呢?

    “你辛苦了。”杜义德跟他打招呼。

    “湿帽子”仍弓腰抵头。

    “刘栓!政委跟你说话呢。”连长喊了一声。

    杜义德一听“刘栓”,顿时想起来了。过黄河前第49团收了个“秃子兵”,分
哪个连,哪个连都不愿要。这事闹到纵队,后来又被刘伯承知道了。刘伯承很生气,
在旅以上干部会议上专门提到此事:“我们有些人说癞子头没资格当兵,人家舍下
新过门的媳妇,舍下年迈的父母,舍下新分到手的土地,来到部队当兵打仗冒生死,
还没资格吗?结果气得跳井。20年才长成一个人!”刘伯承不轻易这么大怒。

    “杜政委!”

    连长提醒,刘栓才发现杜义德在身边,慌乱中敬礼,突然想到没穿衣服,血呼
地涌到脸上。

    杜义德笑着去握刘栓的手:“刘栓,你干得好呀!”

    刘栓嘿嘿笑着,使劲把手往裤子上擦了又擦。

    连长说:“刘栓打靶、投弹都是优秀。这回助耕,他头一天就犁了四亩地。昨
天夜里我们连开会,同志们提议选刘栓为爱民模范”

    刘栓红着脸,用脚踢刚刚翻起的黑土地。

    据守定陶的第153旅面对席卷而来的刘邓大军惊惶失措。几天过去了,不见攻城
的动静,更慌了。

    第6纵队各旅每日天黑抢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战士们靠着手中的一柄小钢
锹,在城外四郊的开阔地上挖出了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战壕。

    王克勤在挖战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战士投弹、射击。定陶参军的新战士看
排长累得嘴上起满了火燎泡,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问:“排长,
啥地方人?”

    “安徽阜阳,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说,“我14岁那年,爹就被地主逼
死了,国民党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无人照管,背井离乡逃荒要饭,不知道
他们这会儿逃到了哪里去了。共产党把我从狼窝里救出来。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
民还受这样的罪。不打好这一仗呀,对不起定陶的乡亲,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7月10日下午,杜义德接到野战军总部的攻城命令。
刘伯承在电话里说:“拿下定陶的意义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为我军南下扫
清障碍。如果攻不下,我军过陇海路就会受阻。你们要攻必克,攻必全歼!”

    19时整,攻城开始。

    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击开始。火力之密集、骤然,天上的乌鸦、麻雀
数分钟后落地一层。

    20时零5分,步兵发起冲击。第16旅第47团登城突击队1营2连在特功英雄刘玉芳
的率领下,经过10多分钟的激战,突破东门。

    第18旅攻北门,突击队是第58团1连,登城突击排是王克勤的1连1排。

    有攻城经验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该突击排上去了。他一把将新战士余
三虎的手榴弹篮夺过来,说:“我帮你提着,准备好,跟着我冲!”

    一直伏在王克勤后面的3班长张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长,你病成这样,不
能冲前面。我带着他们上!”

    王克勤已经发高烧四天,粒米未进,面色腊黄,颧骨更高了。进入阵地前同志
们就劝他留下,他说:“我不能打,还可以指挥大家,帮你们选择道路,看出击信
号。这点小病,枪一响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响,任谁拉也拉不住。绿色信号弹刚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跃冲出堑
壕。

    战士们紧跟着他们的排长,像群愤怒的狮子,那架五丈多长的梯子巨龙似的向
城墙靠去。

    天黑下来了。

    “机枪,对准西北角那个枪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挥,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弹。

    城头浓烟滚滚。

    王克勤大喊:“冲啊——”蹭蹭蹭登上云梯。当他向云梯第四阶攀登时,一发
炮弹飞过来,落在云梯左边爆炸了。王克勤被抛起来,又沉沉地落下。

    张老四大惊:“排长!”他扑向王克勤,在排长身上轻轻抚摸,当摸到肋间时,
发现一股热血从排长身上往外涌。张老四的心猛j揪,泪水夺眶而出:“快把排长背
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冲!……冲上去!”

    张老四悲愤欲绝,含泪转过身,大吼:“为排长报仇!冲啊!”

    从来没练过、登过云梯的新战士也登上了城头。

    3班像疯了一样,子弹似乎也因他们的狂怒而躲开了。10分钟占领了城头。该给
后续部队发登城信号了,张老子四这才想起信号枪还在排长手里。

    “叭!叭!”

    两颗信号弹从城脚升起。

    张老四吃惊地哑着嗓子喊:“排——长——”

    原来,王克勤一直不让人背他回战壕,强支着身子在云梯下坐着指挥战斗。

    一个班上来了,他对班长说:“机枪掩护好……扩大突破口!”

    又一个班上来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右边有敌人的机枪,把它干掉!”

    稍后,他向守在他身边的陈群说:“你……你……你不要守着我,快冲……”

    血,呼地向外冒着,王克勤昏了过去。

    枪声、炮声、喊杀声把王克勤从昏迷中唤醒。他睁开眼,注视着城头,仔细倾
听着城头的枪声。当敌人的机枪哑了时,他知道是同志们占领了城头。他咬着牙,
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手按伤口,一手艰难地从腰里抽出信号枪,高高举过头顶,发
出了登城信号……

    第18旅大部队越过壕沟,炸开城门,摧毁了北门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敌军退潮
般向城里撤,受惊的马嘶鸣着到处乱窜。有一股敌人见没有逃路,把枪放在地上喊:
“八路公(军),莫打,我们告穷(缴枪)!”
战士们不懂“告穷”,正要开枪,一个胆儿大的广东籍敌兵高举双手走过来,
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告穷!告穷啦……”

    战士们这才明白,于是大家齐喊:“告穷呀!告穷不杀呀!”

    7月11日凌晨1时,第6纵队攻克定陶,全歼守军第153旅4300多官兵,缴获各种
大炮15门、轻重机枪123挺、步枪2100余支。

    定陶的乡亲们抬着棺木,扬着纸钱,吹着响器,请求纵队首长按他们的风俗给
牺牲的战士们安葬。

    杜义德、肖永银来到第52团1连。全连战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遗体旁。

    陈群抽泣着,向杜政委报告:“排长一醒过来就问:‘定陶打下来了吗?’我
说:‘排长,上担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来!’刚把排长放上担架,他又醒过来,
让我转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们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好好干革命。……排长第
三次醒来后,嘴唇全咬破了,但没有血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有个包袱,
让我把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说战斗下来同志们会缺东西的。排长他说完这些,就
再没睁开眼……”

    全连一片呜咽。

    杜义德掏出手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仔细擦着王克勤的脸。

    营教导员武效贤看着王克勤安祥的面孔,心绞一般的痛。

    武效贤第一次听到王克勤这个名字是在平汉战役刚结束、大批解放战士涌进部
队时。一天,营里召开各连干部会。一位指导员说:“有个王克勤,在国民党那边
当了多年的大头兵,满脑子乱七八糟,情绪低落,背后净跟新解放的战士瞎叨叨。
最难改造的是这种人。”

    “他都讲些啥?”武效贤问。

    “说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就几条破步枪,别
想打败他们。”指导员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个人成份倒不错,讨过饭,受过
苦。他机枪打得好,别人都叫他‘机枪圣手’。”

    又一天,武效贤到1连,走进1排住的院里,看见战士们围着一个大个子兵,聚
精会神地像在看什么把戏,于是悄悄凑过去。大个子兵眼上蒙着白毛巾,两手摆弄
着一挺新缴获的机枪。他一件件拆下来,放在布上,擦净上油,又一件件装上去,
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净利索。

    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贤后来知道,“机枪圣手”枪打得准能达到凭耳朵射击的
程度,闭着眼睛打出声的目标基本上是一打一个准。

    就这么一个刚解放过来的闭着眼睛可以打枪,可以熟练拆卸武器,睁开眼却看
不清前途,分不清敌人和亲人的战士,三个月后立大功九次,创造了“三大互相”
运动,成为名冠全军的功臣;半年后创造了“满缸”(即每到或离开一地挑水把老
百姓的水缸灌满)运动,被授予“爱民模范”称号,成为全军学习的对象;一年后,
又为人民的解放流尽了热血,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贤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当日,定陶人民和第18旅全体指战员在定陶北门举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会。

    肖永银旅长宣读了刘伯承司令员的唁电和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决定——命
名英雄生前所在的1连1排为“王克勤排”,l班为“王克勤班”。

    定陶人民代表宣读了边区政府的唁电,中共定陶县委决定把定陶北门改为“克
勤门”,以永久纪念烈士。
第4章 锦囊庙算
                        鲁西南    1947年7月13日

    拿下了郓城、定陶,据守在曹县的国民党军队闻讯弃城而逃,王敬久的钳形攻
势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东路军向北蠕动。

    至此,刘伯承“造势”成功。

    陕北毛泽东来电:
        要消灭敌人,歼敌越多,则山东粉碎敌人重点进
    攻,乃至尔后跃进大别山均极为有利……

    于是,制造错觉、击敌弱点的第二部曲开始了。

    7月11日,刘邓大军各纵队接到总部关于“我全力歼灭东集团,将敌分割包围”
的命令。各路大军星夜兼程,奔赴指定位置。

    具体部署是:第1纵队于13日由郓城地区进至巨野东南,拊敌右侧背,割歼敌第
32师,尔后攻第70师;第6纵队经张凤集向东,一部切断第32师与第66师的联系,主
力于14日赶到薛扶集,协同第1纵队歼灭第32师;第2纵队由曹县向东,歼灭谢家集
第66师一部;第3纵队从江上集插至羊山集以东,割歼羊山集第66师;另以冀鲁豫军
区独立第1、2旅在万福河北岸阻击金乡可能北援之敌。

    原来被钳制合围的刘邓大军一下子反过头,像一把迎面剪刀向一字长蛇阵剪去。

    卓越的统帅对战争的指挥就是创造,就是选择,就是预见。

    夜暗星明,鲁西南宽阔平展的大道上,疾驰着人马车炮。有的向南,有的向东,
一条路上常常行走着几路部队。后面的紧盯着前面的背影,这样才不至于掉队和错
队。刚刚下了大雨,路上泥泞不堪,足陷泥中,拔出来时鞋子掉了,顾不上找,光
足走,又在稀泥中触到了别人掉的鞋子,蹬上,继续走。前面一旦受堵,就一个人
挨一个人,靠得很紧,一步一挪。好不容易距离拉开了,忽然又是一溜急跑要追前
面队伍的人。两支队伍交叉行走时,好像扭秧歌穿花一样,一个插一个,就是这样,
仍然没有一个掉队的。一夜到了宿营地,算算竟走了140里。烫过脚,还不肯休息。
卫生员给新战士挑脚板上的泡,不识字的还缠着有文化的念《战友报》。

    这八开四版的《战友报》通过军邮直到连队,上送稿件直达报社。“千里战场
一日还”。部队作战的胜利消息和英雄事迹,首长的嘉奖和指示,发生在战士身边
的故事、小插曲,还有外国的战争小说连载、选载,都成了指战员最亲密的“战友”。

    第1纵队的一个解放战士看了报上的人物通讯《多余的担心》,心情不平静,找
到排长说:“我就像这个人物,对周围的同志存有戒心。排长给我送病号饭,找我
谈心,我认为这是共产党的一套,收买人心……”

    排长也检讨说:“我做的也不好。打郓城冲进城的时候,我找不到你,心里就
想:完了,这家伙跑了。没过一会儿,你押着几个俘虏来了……”

    第6纵队的新战士胡正国不识宇,听别人念《铡刀上的血》,兴奋地一拍腿:
“咦?这不是写的俺嘛!俺跟那个赵小法一样,从小胆子小,别说杀鸡,就是蚂蚁
我都不敢踩。俺娘说我是猴子托生的,不敢见血。去年翻了身,俺娘说,咱分了几
亩地,人家都参军保卫果实,你也去吧,我这才参了军。没想到一接过枪腿就哆嗦
了。以后出的洋相,大家都知道……”

    胡正国打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胡正国到班里头一天就门头睡觉,班长找他谈话、他也不起,一听让他练
打靶就“唉哟唉哟”叫肚子疼。

    躺了两天,把班长弄急了,问他:“你倒底有病没有?!”

    “没有……”

    “起来!给我写检查!”

    直到天黑班长带着打靶的同志们回来,胡正国还躺着。

    “起来!你写的检查呢?”

    胡正国递过一个小本本。班长一看:第一页画了一头牛,第二页画了一个人,
第三页画了一个烧饼。

    “叫你写检讨,你咋画着玩?”班长火冒三丈。

    “俺不会写字……这就是检讨。头一个是说俺老想着新分到家的黄犍子牛和几
亩地;第二个画的是俺娘,做梦老想她;第三个是说俺有享受思想,光想过好日子。”

    班长乐了:“嘿!胡正国,检讨还挺深刻!”

    晚上开会,班长当众表扬胡正国。

    他哭了,站起来说:“俺还有心最里边的话,藏着没说……俺装病是……是胆
小,怕……怕打枪。”

    后来胡正国随部队过了黄河,南岸敌人的暴行震动了他。就像《铡刀上的血》
里那个后来转变了的赵小法,他胸口聚了一疙瘩气,从此啥也不怕了。打定陶,他
打死六个敌兵,有两个是用刺刀捅死的,血溅了他一脸。

    打完仗,班长问他怕不怕,他说:“定陶也有俺的娘,为她们报仇,啥也不怕!”

    胡正国个子矮腿短,这次急行军他一溜小跑,惟恐掉队。他问班长:“俺要是
也写写自己,中不中?”

    “中!咋不中?”

    有人笑了:“咋写?还画大烧饼?”

    胡正国涨红脸,啥也没说。从这天起,他除了缠着有文化的人读《战友报》,
还求着他们教识字。从“胡正国”三字认起,每天识五个字。他找了块树皮,把生
字写在上面。行军的时候,他把树皮往前面同志的背包上一挂,一边识字一边行军。

    野战军副政委张际春发现了,跳下马,问:“小鬼,你这是干什么?识字吗?”

    胡正国又脸红,点点头,念了两个字。
张际春把胡正国的事迹登在了《战友报》上。

    《战友报》是张际春亲自抓的野战小报。报社、印刷厂就设在四轮胶皮轱辘车
上。撰稿人行军走路、骑马构思,到宿营地把背包往地上一放就成了“书写桌”。
这“背包文学”、“马上创作”通过《战友报》迅速传到连队,又通过新华分社转
播到延安、各解放区,甚至传播到国民党统治区。

    除了办《战友报》,张际春还领导办了一个不定期的八开四版的小型政治工作
报纸《军政往来》。这个报纸由野战军宣传部部长陈斐琴主办。

    张际春是这两个报纸社论、专论的主要撰稿人。他以透彻的思想和锐利的笔锋
写了许多重要的文章。刘邓重要的口头指示也往往由他写成稿子发表;甚至电报下
发的刘邓指示,可以并需要传达到营连去的,也多半由他改写成报道文字刊载出来,
“一竿子插到底”。他还指导宣传干部如何改写电报,如何掐头去尾,加字减字,
既达到了宣传教育目的,又不致泄密。他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三号人物——副政委
兼政治部主任,但他不认为做这些工作微不足道。他说:“报纸办好了,不知要节
省多少干部的唇舌、时间和脚力。”

    刘邓称张际春是“难得的宣传家、教育家”,部队则称张际春为“老妈妈”。

    张际春随朱德、陈毅在湖南起义前是个教书匠。长征到达延安后,他任抗日军
政大学政治部主任,又和学校打上了交道。这使他的气质比一般工农干部多了一层
书卷气,加之他性情温和,极少动肝火,便更显得平易近人。

    在张际春身边工作过的人都说,他批评人最重的话就是:“你错了嘛,你不对
嘛。”就这么一句,语调轻轻的,但被批评的人常常觉得受到了震撼,个中原因很
重要的一点是人们折服他的为人体现了高尚的情操和品格。张际春的平易近人源于
他内在的品质。他默默地做着他认为应当做的事,尽心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却从
不突出自己,从不显露他怎样尽了心、出了力。他尊重人,无微不致地尊重别人的
自尊;他领导了你,指导了你,扶持了你,却让你不知道、不察觉,达到了行不言
之教、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境界。

    40年后,笔者在采访中提及张际春,当年的老战士、老记者、老作家热泪潸然
而下,第一句话几乎都说:“这样的好首长……我们想他呀!”

    作家曾克在她回忆张际春的文章中写道:“我的记忆深处怀念着一个人,一位
领导和长者。时间越长,怀念越深。”

    文章的题目是《政委妈妈》

    就是这位妈妈似的政委,有一天把曾克从前线接回野战军政治部,说:“来了
很多教授、学者,咱们要热情接待他们。你是代表之一,好好完成任务。”

    警卫员把曾克送到一个群众家。走进那个小四合院的西屋里,警卫员对客人说:
“曾老先生,张副政委把你们的女儿接回来了。”

    这时,曾克才明白过来,认出了两个瘦弱、疲惫的老人是她离别八年的父母。
他们是开封解放后第二批被接到解放区来的,和他们一同来的还有许多著名教授、
学者。

    资深记者李普曾作为重庆《新华日报》特派员、延安《解放日报》特派记者,
在刘邓大军工作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他写了许多极有分量、震动了南京和蒋介石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