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孤傲島國的雙重性格

作 者 為 ﹕ Roundtable （ 香 港 青 年 政 策 研 究 所 ） 國 際 評 論 部 主 任


今 年 可 謂 是 日 本 戰 爭 記 憶 年 。 中 日 甲 午 戰 爭 結 束 110 周 年 、 日 俄 戰 爭 勝 利 100 周 年、 二 戰 戰 敗 60 周 年 ， 一 系 列 紀 念 日 有 序 地 暗 示 了 近 代 日 本 由 衰 轉 盛 、 由 盛 至 衰 的歷 史 經 歷 。 然 而 由 於 種 種 原 因 ， 過 去 慘 痛 戰 爭 經 驗 沒 有 改 變 大 和 文 明 的 深 層 結 構 。最 近 中 日 因 歷 史 教 科 書 引 起 糾 紛 ， 向 世 人 再 次 展 示 一 個 保 存 完 好 ， 且 迥 異 於 當 今 世界 普 世 價 值 的 「 日 本 常 識 」 。


對 中 國 人 來 說 ， 日 本 依 然 是 個 雖 近 猶 遠 的 國 度 ， 最 令 人 困 惑 的 謎 團 ， 莫 過 於 不 明 白 為 何 日 本 人 對 過 去 的 侵 略 罪 行 不 能 誠 心 反 省 。


要 解 答 這 問 題 ， 美 國 學 者 Ruth Benedict 於 1946 年 所 著 的 《 菊 花 與 刀 ﹕ 日 本 文 化的 諸 模 式 》 (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 至 今 仍 是 值 得 細 讀 的 經 典 之 作 （ 下 圖 ） 。 這 位 人 類 學 家 指 出 ， 不 同 於 歐美 社 會 的 「 罪 感 文 化 」 ， 日 本 文 化 存 在  一 種 缺 乏 恆 定 善 惡 標 準 的 「 恥 感 文 化 」 。在 這 文 化 下 ， 忠 誠 、 名 譽 和 等 級 制 度 的 維 護 是 最 重 要 的 ﹔ 國 家 之 間 的 戰 爭 沒 有 正 義和 不 義 之 分 ， 只 有 勝 利 和 失 敗 之 別 ﹔ 人 的 行 為 不 是 受 到 內 在 道 德 約 束 而 是 依 靠 外 在強 制 力 規 範 。


Benedict 的 研 究 在 學 界 雖 然 在 方 法 上 受 到 諸 多 質 疑 ， 但 觀 點 基 本 得 到 大 多 數 學 者認 同 ， 被 視 為 研 究 日 本 的 重 要 切 入 點 。 日 本 社 會 學 家 中 根 千 枝 把 中 國 和 西 方 文 明 比喻 為 「 脊 椎 動 物 」 ， 把 日 本 文 明 比 喻 為 「 軟 體 動 物 」 ， 中 國 學 者 陳 櫓 稱 日 本 文 化 傳統 中 含 有 「 功 利 導 向 的 多 維 價 值 相 對 主 義 思 維 模 式 」 ， 都 和 Benedict 的 論 點 相 似。


善 變 民 族 乏 清 晰 善 惡 標 準


不 過 ， 對 於 日 本 為 何 會 生 成 出 這 種 文 化 ， Benedict 在 書 中 未 有 深 入 探 討 。 在 這 方面 ， 近 年 學 界 在 思 想 史 的 研 究 值 得 參 考 。 專 攻 日 本 思 想 史 的 東 北 師 範 大 學 歷 史 系 教授 韓 東 育 留 意 到 ， 17 世 紀 中 國 儒 學 廣 泛 在 德 川 日 本 傳 播 時 ， 「 孟 子 者 流 的 觀 念 論和 形 而 上 學 並 未 獲 得 充 分 的 展 開 ， 而 荀 子 法 家 的 思 想 傳 統 作 為 實 用 性 的 政 治 技 法 反而 得 到 了 發 揚 」 ， 相 比 儒 學 中 的 核 心 價 值 「 仁 」 ， 日 本 人 更 注 重 「 忠 」 、 「 人 情 」和 實 用 性 的 思 想 ， 並 在 明 治 維 新 後 發 揚 光 大 。 韓 氏 還 指 出 ， 日 本 具 有 對 東 西 方 雙 向排 斥 和 自 我 回 歸 的 文 化 走 向 ， 發 展 道 路 總 需 要 模 仿 的 對 象 ， 但 一 旦 這 對 象 失 去 模 仿的 意 義 ， 就 極 易 成 為 否 定 乃 至 打 擊 的 目 標 ， 並 重 新 尋 找 新 的 模 仿 對 象 或 直 接 反 諸 求己 。


也 許 正 是 這 原 因 ， 日 本 民 族 給 外 人 往 往 以 孤 傲 的 感 覺 。 面 對 西 方 ， 它 是 亞 洲 的 代 表﹔ 面 對 亞 洲 ， 它 又 是 西 方 的 代 表 ﹔ 但 實 際 上 ， 它 只 代 表 自 己 。 這 種 自 我 認 同 上 的 矛盾 困 境 使 日 本 要 麼 去 模 仿 其 「 華 夷 秩 序 觀 」 中 新 的 「 中 華 」 （ 唐 代 的 中 國 、 19 世紀 的 西 方 ， 現 在 的 美 國 ） ， 要 麼 自 居 為 「 中 華 」 （ 日 本 江 戶 時 代 的 國 學 者 如 林 羅 山、 山 鹿 素 行 、 本 居 宣 長 等 都 認 為 「 中 華 之 華 在 日 本 」 ， 德 川 家 光 更 曾 考 慮 為 反 清 復明 而 進 攻 中 國 ， 在 東 亞 大 陸 建 立 「 日 式 中 華 帝 國 」 ） 。


今 天 ， 日 本 的 思 想 和 行 為 在 很 大 程 度 上 仍 根 據 外 部 環 境 的 變 化 來 調 整 和 行 事 。 「 善變 」 ， 成 為 了 它 的 國 家 性 格 ， 反 映 在 歷 史 觀 上 ， 就 是 對 過 去 罪 惡 歷 史 的 善 忘 和 非 道德 判 斷 。 日 本 放 送 協 會 (NHK) 於 1982 年 10 月 就 「 日 本 人 的 和 平 觀 」 所 做 的 調 查 顯示 ， 有 近 45% 的 受 訪 者 認 為 ， 從 日 清 戰 爭 到 太 平 洋 戰 爭 的 50 年 日 本 歷 史 是 缺 乏 資源 的 日 本 為 了 生 存 而 不 得 已 的 行 為 。 部 分 死 硬 派 至 今 仍 堅 稱 ， 過 去 的 侵 華 戰 爭 沒 有對 錯 之 分 ， 因 為 西 方 列 強 也 侵 略 中 國 。 日 本 國 會 在 1995 年 6 月 9 日 通 過 的 「 非 戰決 議 」 中 在 「 反 省 」 一 語 前 特 意 加 上 「 鑑 於 世 界 近 代 史 上 發 生 的 殖 民 地 統 治 和 侵 略行 為 」 ， 原 因 也 在 於 此 。


同 樣 ， 「 善 變 」 的 特 質 反 映 在 戰 略 行 為 上 ， 就 是 精 於 根 據 外 部 國 際 形 勢 的 變 化 來 相應 地 調 整 內 部 政 經 制 度 。 「 功 利 導 向 的 相 對 主 義 價 值 觀 」 決 定 了 日 本 如 何 取 捨 並 內化 外 部 主 流 規 範 ， 而 「 等 級 」 觀 則 決 定 了 日 本 在 世 界 中 的 定 位 及 其 與 別 國 的 互 動 方式 ， 其 目 標 無 外 是 一 個 ﹕ 為 身 處 惡 劣 環 境 的 島 國 謀 取 生 存 資 源 。


在 以 上 的 這 套 邏 輯 下 ， 國 人 在 對 日 認 識 上 將 「 大 多 數 日 本 人 民 」 和 「 少 數 極 端 右 翼分 子 」 區 分 開 來 實 際 上 並 不 妥 當 ， 因 為 日 本 國 民 本 身 即 是 一 股 多 少 附 有 以 上 文 化 特質 的 巨 大 潛 在 力 量 。 近 期 的 對 日 抗 議 運 動 除 了 表 達 不 滿 之 外 ， 也 應 嘗 試 多 與 普 通 日本 民 眾 心 平 氣 和 地 交 流 溝 通 ， 爭 取 他 們 的 理 解 和 認 同 ， 防 止 他 們 輕 易 滑 入 日 本 右 派陣 營 。
明报论坛作 者 為 ﹕ Roundtable （ 香 港 青 年 政 策 研 究 所 ） 國 際 評 論 部 主 任


今 年 可 謂 是 日 本 戰 爭 記 憶 年 。 中 日 甲 午 戰 爭 結 束 110 周 年 、 日 俄 戰 爭 勝 利 100 周 年、 二 戰 戰 敗 60 周 年 ， 一 系 列 紀 念 日 有 序 地 暗 示 了 近 代 日 本 由 衰 轉 盛 、 由 盛 至 衰 的歷 史 經 歷 。 然 而 由 於 種 種 原 因 ， 過 去 慘 痛 戰 爭 經 驗 沒 有 改 變 大 和 文 明 的 深 層 結 構 。最 近 中 日 因 歷 史 教 科 書 引 起 糾 紛 ， 向 世 人 再 次 展 示 一 個 保 存 完 好 ， 且 迥 異 於 當 今 世界 普 世 價 值 的 「 日 本 常 識 」 。


對 中 國 人 來 說 ， 日 本 依 然 是 個 雖 近 猶 遠 的 國 度 ， 最 令 人 困 惑 的 謎 團 ， 莫 過 於 不 明 白 為 何 日 本 人 對 過 去 的 侵 略 罪 行 不 能 誠 心 反 省 。


要 解 答 這 問 題 ， 美 國 學 者 Ruth Benedict 於 1946 年 所 著 的 《 菊 花 與 刀 ﹕ 日 本 文 化的 諸 模 式 》 (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 至 今 仍 是 值 得 細 讀 的 經 典 之 作 （ 下 圖 ） 。 這 位 人 類 學 家 指 出 ， 不 同 於 歐美 社 會 的 「 罪 感 文 化 」 ， 日 本 文 化 存 在  一 種 缺 乏 恆 定 善 惡 標 準 的 「 恥 感 文 化 」 。在 這 文 化 下 ， 忠 誠 、 名 譽 和 等 級 制 度 的 維 護 是 最 重 要 的 ﹔ 國 家 之 間 的 戰 爭 沒 有 正 義和 不 義 之 分 ， 只 有 勝 利 和 失 敗 之 別 ﹔ 人 的 行 為 不 是 受 到 內 在 道 德 約 束 而 是 依 靠 外 在強 制 力 規 範 。


Benedict 的 研 究 在 學 界 雖 然 在 方 法 上 受 到 諸 多 質 疑 ， 但 觀 點 基 本 得 到 大 多 數 學 者認 同 ， 被 視 為 研 究 日 本 的 重 要 切 入 點 。 日 本 社 會 學 家 中 根 千 枝 把 中 國 和 西 方 文 明 比喻 為 「 脊 椎 動 物 」 ， 把 日 本 文 明 比 喻 為 「 軟 體 動 物 」 ， 中 國 學 者 陳 櫓 稱 日 本 文 化 傳統 中 含 有 「 功 利 導 向 的 多 維 價 值 相 對 主 義 思 維 模 式 」 ， 都 和 Benedict 的 論 點 相 似。


善 變 民 族 乏 清 晰 善 惡 標 準


不 過 ， 對 於 日 本 為 何 會 生 成 出 這 種 文 化 ， Benedict 在 書 中 未 有 深 入 探 討 。 在 這 方面 ， 近 年 學 界 在 思 想 史 的 研 究 值 得 參 考 。 專 攻 日 本 思 想 史 的 東 北 師 範 大 學 歷 史 系 教授 韓 東 育 留 意 到 ， 17 世 紀 中 國 儒 學 廣 泛 在 德 川 日 本 傳 播 時 ， 「 孟 子 者 流 的 觀 念 論和 形 而 上 學 並 未 獲 得 充 分 的 展 開 ， 而 荀 子 法 家 的 思 想 傳 統 作 為 實 用 性 的 政 治 技 法 反而 得 到 了 發 揚 」 ， 相 比 儒 學 中 的 核 心 價 值 「 仁 」 ， 日 本 人 更 注 重 「 忠 」 、 「 人 情 」和 實 用 性 的 思 想 ， 並 在 明 治 維 新 後 發 揚 光 大 。 韓 氏 還 指 出 ， 日 本 具 有 對 東 西 方 雙 向排 斥 和 自 我 回 歸 的 文 化 走 向 ， 發 展 道 路 總 需 要 模 仿 的 對 象 ， 但 一 旦 這 對 象 失 去 模 仿的 意 義 ， 就 極 易 成 為 否 定 乃 至 打 擊 的 目 標 ， 並 重 新 尋 找 新 的 模 仿 對 象 或 直 接 反 諸 求己 。


也 許 正 是 這 原 因 ， 日 本 民 族 給 外 人 往 往 以 孤 傲 的 感 覺 。 面 對 西 方 ， 它 是 亞 洲 的 代 表﹔ 面 對 亞 洲 ， 它 又 是 西 方 的 代 表 ﹔ 但 實 際 上 ， 它 只 代 表 自 己 。 這 種 自 我 認 同 上 的 矛盾 困 境 使 日 本 要 麼 去 模 仿 其 「 華 夷 秩 序 觀 」 中 新 的 「 中 華 」 （ 唐 代 的 中 國 、 19 世紀 的 西 方 ， 現 在 的 美 國 ） ， 要 麼 自 居 為 「 中 華 」 （ 日 本 江 戶 時 代 的 國 學 者 如 林 羅 山、 山 鹿 素 行 、 本 居 宣 長 等 都 認 為 「 中 華 之 華 在 日 本 」 ， 德 川 家 光 更 曾 考 慮 為 反 清 復明 而 進 攻 中 國 ， 在 東 亞 大 陸 建 立 「 日 式 中 華 帝 國 」 ） 。


今 天 ， 日 本 的 思 想 和 行 為 在 很 大 程 度 上 仍 根 據 外 部 環 境 的 變 化 來 調 整 和 行 事 。 「 善變 」 ， 成 為 了 它 的 國 家 性 格 ， 反 映 在 歷 史 觀 上 ， 就 是 對 過 去 罪 惡 歷 史 的 善 忘 和 非 道德 判 斷 。 日 本 放 送 協 會 (NHK) 於 1982 年 10 月 就 「 日 本 人 的 和 平 觀 」 所 做 的 調 查 顯示 ， 有 近 45% 的 受 訪 者 認 為 ， 從 日 清 戰 爭 到 太 平 洋 戰 爭 的 50 年 日 本 歷 史 是 缺 乏 資源 的 日 本 為 了 生 存 而 不 得 已 的 行 為 。 部 分 死 硬 派 至 今 仍 堅 稱 ， 過 去 的 侵 華 戰 爭 沒 有對 錯 之 分 ， 因 為 西 方 列 強 也 侵 略 中 國 。 日 本 國 會 在 1995 年 6 月 9 日 通 過 的 「 非 戰決 議 」 中 在 「 反 省 」 一 語 前 特 意 加 上 「 鑑 於 世 界 近 代 史 上 發 生 的 殖 民 地 統 治 和 侵 略行 為 」 ， 原 因 也 在 於 此 。


同 樣 ， 「 善 變 」 的 特 質 反 映 在 戰 略 行 為 上 ， 就 是 精 於 根 據 外 部 國 際 形 勢 的 變 化 來 相應 地 調 整 內 部 政 經 制 度 。 「 功 利 導 向 的 相 對 主 義 價 值 觀 」 決 定 了 日 本 如 何 取 捨 並 內化 外 部 主 流 規 範 ， 而 「 等 級 」 觀 則 決 定 了 日 本 在 世 界 中 的 定 位 及 其 與 別 國 的 互 動 方式 ， 其 目 標 無 外 是 一 個 ﹕ 為 身 處 惡 劣 環 境 的 島 國 謀 取 生 存 資 源 。


在 以 上 的 這 套 邏 輯 下 ， 國 人 在 對 日 認 識 上 將 「 大 多 數 日 本 人 民 」 和 「 少 數 極 端 右 翼分 子 」 區 分 開 來 實 際 上 並 不 妥 當 ， 因 為 日 本 國 民 本 身 即 是 一 股 多 少 附 有 以 上 文 化 特質 的 巨 大 潛 在 力 量 。 近 期 的 對 日 抗 議 運 動 除 了 表 達 不 滿 之 外 ， 也 應 嘗 試 多 與 普 通 日本 民 眾 心 平 氣 和 地 交 流 溝 通 ， 爭 取 他 們 的 理 解 和 認 同 ， 防 止 他 們 輕 易 滑 入 日 本 右 派陣 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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