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春秋之北京,转角遇到墓(小连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03:37:46

好些年前,音乐才子陈升写过首《北京一夜》,结合了摇滚和京剧的元素,算很妙的了,不过真正把它唱火的还是信,那位一开口就教人担心他会爆血管的高个子青年。他用独特的音色诠释生旦对唱部分:“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略微是有点鬼气拂拂,作者和歌者都传达出一种疏离与惶惑,引起每个异乡客的共鸣:北京这地方,往事密得邪行,哪一步迈对了,就可能踏着不知哪朝哪代何人的足印。

2012年孟夏,因事住在通州,总想看看八里桥,一直不得闲空。有天晚饭后去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散步,回头见浓阴里掩映一角碑楼,是焦竑书“李卓吾先生之墓”。李卓吾就是李贽啊,甲算和他有缘。三年前的早春才去泉州鲤城区访过他的生地,想不到无意中又在这里见了他的死所。还记得泉州老巷那个狭窄的天井当院,这位思想家苦着一张脸,两眼深深地凹下去,显得那么苍老而枯瘠。

谁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大约总漏不过李贽去,他是个太特出的人物,其离经叛道,以至于惊世骇俗。他生活在一个转变的时代。从宋末就独占思想界的程朱理学,到晚明已经沦为烂熟的格套,历代儒士陈陈相因,谨守朱子门户,不敢有丝毫造次,道学到此死气沉沉。遂有越人王阳明,借禅宗的杯酒,浇程朱的块垒,首倡“心学”,论以“致良知”,结以“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能明本心,即见天理,人人皆可为圣人,又何须拘执死格,行动必踵孔子的步武,做那一等空疏无味的传声筒呢。王阳明弟子众多,心学一脉再传至隆庆万历年间,其时商业高度繁荣,行商坐商并起争艳,大量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市井文化空前活跃,那时节有只无业游民的猴子看不起庄稼把式猪刚鬣,口口声声只骂“夯货”,亮他那自由跳脱的“俺老孙”派头。学界思潮响应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人们开始重新评估自我价值,建构独立意识,思考世俗享乐的意义,于是高标着本体“我心”的心学一时风行,竟主宰了晚明的学术。这其中李贽以其乖张个性和愤世激情,为学独有心得,他的言行更且带了一种快意的锋利,偏锋直进,已入狂禅。

李贽的奇谈怪论甚夥,为人称道莫如“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人学了些义理,懂了些道理,却渐渐被那些道理障了本心,从此心之所想,口之所言,身之所行,都来自那个外面植入的“道理”,“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同他本人本心无关了。人人都在因袭蹈故,说着假话,做着假事,我非我,他非他,千人一口,还有什么趣味。但是人总要读书学道理的,又该如何?好在世上有些文章,因童心而出,有所感而发,上至《离骚》班马,下至陶谢之诗,六朝小品,唐传奇,金院本,元杂剧,《西厢》、《水浒》,都是“天下至文”,干嘛要言必称“六经”,说什么《论语》、《孟子》呢。后来有周作人论文艺史,道是古来就分为人生的“载道”和为艺术的“言志”两派,此起则彼伏,相反而相成,共同汇成文艺的源流。按他的阐释,李贽的文艺观该属言志一派,他的及门弟子袁宏道等“公安派”诸君力倡性灵小品,该是言志派对载道派有意的反动。

好些年前,音乐才子陈升写过首《北京一夜》,结合了摇滚和京剧的元素,算很妙的了,不过真正把它唱火的还是信,那位一开口就教人担心他会爆血管的高个子青年。他用独特的音色诠释生旦对唱部分:“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略微是有点鬼气拂拂,作者和歌者都传达出一种疏离与惶惑,引起每个异乡客的共鸣:北京这地方,往事密得邪行,哪一步迈对了,就可能踏着不知哪朝哪代何人的足印。

2012年孟夏,因事住在通州,总想看看八里桥,一直不得闲空。有天晚饭后去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散步,回头见浓阴里掩映一角碑楼,是焦竑书“李卓吾先生之墓”。李卓吾就是李贽啊,甲算和他有缘。三年前的早春才去泉州鲤城区访过他的生地,想不到无意中又在这里见了他的死所。还记得泉州老巷那个狭窄的天井当院,这位思想家苦着一张脸,两眼深深地凹下去,显得那么苍老而枯瘠。

谁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大约总漏不过李贽去,他是个太特出的人物,其离经叛道,以至于惊世骇俗。他生活在一个转变的时代。从宋末就独占思想界的程朱理学,到晚明已经沦为烂熟的格套,历代儒士陈陈相因,谨守朱子门户,不敢有丝毫造次,道学到此死气沉沉。遂有越人王阳明,借禅宗的杯酒,浇程朱的块垒,首倡“心学”,论以“致良知”,结以“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能明本心,即见天理,人人皆可为圣人,又何须拘执死格,行动必踵孔子的步武,做那一等空疏无味的传声筒呢。王阳明弟子众多,心学一脉再传至隆庆万历年间,其时商业高度繁荣,行商坐商并起争艳,大量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城市,市井文化空前活跃,那时节有只无业游民的猴子看不起庄稼把式猪刚鬣,口口声声只骂“夯货”,亮他那自由跳脱的“俺老孙”派头。学界思潮响应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人们开始重新评估自我价值,建构独立意识,思考世俗享乐的意义,于是高标着本体“我心”的心学一时风行,竟主宰了晚明的学术。这其中李贽以其乖张个性和愤世激情,为学独有心得,他的言行更且带了一种快意的锋利,偏锋直进,已入狂禅。

李贽的奇谈怪论甚夥,为人称道莫如“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人学了些义理,懂了些道理,却渐渐被那些道理障了本心,从此心之所想,口之所言,身之所行,都来自那个外面植入的“道理”,“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同他本人本心无关了。人人都在因袭蹈故,说着假话,做着假事,我非我,他非他,千人一口,还有什么趣味。但是人总要读书学道理的,又该如何?好在世上有些文章,因童心而出,有所感而发,上至《离骚》班马,下至陶谢之诗,六朝小品,唐传奇,金院本,元杂剧,《西厢》、《水浒》,都是“天下至文”,干嘛要言必称“六经”,说什么《论语》、《孟子》呢。后来有周作人论文艺史,道是古来就分为人生的“载道”和为艺术的“言志”两派,此起则彼伏,相反而相成,共同汇成文艺的源流。按他的阐释,李贽的文艺观该属言志一派,他的及门弟子袁宏道等“公安派”诸君力倡性灵小品,该是言志派对载道派有意的反动。
不错啊,请继续,就是冷清了些。南北通州通南北,通县,真的是随便一划拉就是典故啊。
咱家自小就住通县九棵树,以前每周都乘班车进城,必经八里桥。中间住到主城区20多年,没想买房又买回通县了,再看八里桥,因边上的京通快速收费站和快铁,已经全没当年的气势了。
自朱陆鹅湖之会始,心学日盛,不料阳明后学流于空谈,终有刘宗周以身殉道,不亦悲夫。心理二学未能挽救宋明二朝,儒学之困,不亦悲夫。
李卓吾故居
文艺只是附论,李贽藉此表现出打破偶像的企图。他说圣人没有什么,孔子不过是庸众之一员,较之耕稼陶渔并不高明;崇圣人为万世宗法的名教简直累人。凡名教的道德评判他都要说三道四一番,名教讲天理,他偏说穿衣吃饭就是天理;名教讲纲常,他偏为劝主投降的谯周和历仕四朝的冯道翻案,甚至夸赞盗贼;孔孟行仁,他偏推崇秦始皇和武则天;儒者“泛爱众”,他偏大谈私利;千古定论是“妇女见短”,他偏要收几个女弟子讲学,同尼姑和寡妇探讨人生,为红拂的自主择偶击节不已。可恶的是这老儿行事张扬,总要在人耳旁聒噪,并且居然辩才无碍,引起正统人士的普遍厌弃。“红安三耿”的耿定理生性圆融,“看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是李贽的至交;长兄耿定向虽然和他同宗心学的泰州学派,为人就方正得多,两人论学往往龃龉,耿定理死后更难免凶终隙末,对骂得不可开交。耿定向说,这老不修长年在自己家里寄食,临了却口口反噬,道德水准大有问题。还骂他简直是学术界的芙蓉姐姐,其所作所为等于就地打滚,哪有什么学问?行为艺术罢了!李贽便回嘴道,世上打滚的人多矣,胁肩谄笑,奴颜婢膝,那才叫真打滚,并且无日不打滚而忝然不自知其打滚。所以倘若真有故意躺下打滚的啊,他是悟了,你耿大想笑话人家,还差得远呢。耿定向又攻击他狎妓,李贽倒直认不辞,但声称那行为无所谓善恶,不足以作为指责的理由。原来哲人辩论有时也比小孩吵架强不多儿,顾宪成撇起嘴来说,李贽的平生本事无非抬杠,白的一定说黑,坏的一定说好,最多再加一条徒逞口舌之能,你懒得理他,他就精神胜利,仅此而已。到了大儒王夫之笔底,则干脆把个卓吾先生“一气呵成屎橛”,连亡天下的罪过都算在他头上:“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

不过思潮分化毕竟已经发端,这些批评并不能遏阻住李贽著作在士林的暗中流传。他自己起名叫《焚书》,果然有先见之明,万历天启两朝都曾给他劈版焚毁。但从之问学的常至千人,就是顾炎武也得招承:“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有清一代官方的禁止阅读,只是具文罢了。民国以后,国内外都有人广泛地研究他。他被视为反传统、反礼教、倡平等、求自由的“进步思想家”,虽然论者同时还要争论他究竟唯心到了什么程度,并注意到他的思想其实有破无立,驳杂不成系统,自相矛盾之处也就不少。

大凡社会空气宽松,学人相对的通情达理些;生存状态不佳,狂狷甚至偏执的就多。李贽很带了点魏晋气,他的下场也有点象孔融或者嵇康。在他74岁那年,终于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被捕。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给他安的那些罪名也真有可笑的:“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那是万历年间,古稀老汉白昼宣淫,实在需要一副好身板。但问题不在做了没做,在于有没有人说,所以仍然得旨严拿治罪。大概每天攻击经典执政理论,还要到处表现自己特立独行的人,中国哪个时代都未必有容他的雅量,总要请他几天牢饭吃吃。但皇帝其实并没打算拿他当阳虎杀掉,镇抚司的拟议,不过递解回籍而已,谁料想期月后案子还没有结,老先生却不耐烦等了。3月15日他乘剃头的机会夺刀割破喉管,当下血如涌泉,一时不得便死,但已不能说话。侍者问他为什么自刎,以指蘸颈血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是王维《夷门行》咏侯生句子。李贽引这一句诗送别自己,真的心中无憾么。他这一生,就不说时乖运蹇,总归蹭蹬得很,他似乎有一种特殊能力,会把所有事情都弄得那么拧巴。
LZ好文采,支持
楼主又发营养贴了
古风蔚然,就是读着费力
鲁迅那个帖子发完没有,我养了大半年了。

这个也慢慢看吧。只是CD一大堆赳赳武夫,有点可惜了LZ的文章。
还有人记得鲁迅呀,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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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这一族本来姓林。他有位祖奶奶是中亚细亚人,连带着丈夫林驽也成了MSL,大概会有助于往波斯湾行商吧。这对李贽没什么意义,传到他那一辈家道早已中落。他从小跟父亲开蒙,天资颖悟,但就是学不进朱子,靠背范文中的举人。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给他会试,只好去河南共城应教职,从此浮沉下僚近二十年,期间仅丁忧就是六年,尤以38岁返乡葬祖父那回最愁惨。妻子黄氏安人多年来跟着丈夫宦游在外,老母想她想得眼都瞎了,她求李贽带她回泉州。可怜李贽实在穷,没奈何硬起心肠只身南归。等到三年服阕夫妻团聚,才知他走后共城大荒,两个幼女竟活活饿死。李贽育有4男3女,只剩长女活到了成人。有明小官的微薄俸禄,居然养不活一家,朱元璋仅靠严刑想臻至治,未免缘木求鱼了。

一连串的惨剧给李贽极深刺激,转过年“大衰欲死”,而这也成了他平生思想的大转折。向来“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的他,开始勘生死、求解脱,于是治《金刚经》,穷研《学》、《庸》,读《易》,并由此得列王阳明门墙。后来渐渐时来运转,终于实授云南姚安知府,前途仍有可为,他却把求道的热情压倒了一切,任期捱满就辞官归隐。别人即归隐也是一方缙绅,地方官的座上客,求田问舍之余,有的还买得下山林,堆得起花园,他却四处漂泊不定,一度只能给朋友做西席混口饭吃,但架子还要摆摆的,出入恒需坐轿,书有时也不自己读,令仆人读给他听。寄人篱下多少就该收敛一些,他却不停地发表异端言论,至于和食主闹翻,并且遭到官方的驱逐,然后又过上了漂泊生活。他似乎决心尽力摆脱现实的羁绊,抛弃了禄位还不算,宗族、甚至家庭也要远离,这样直到1587年,妻子孤独地在泉州离世,到此五伦既绝,他索性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个和尚不唪经,不受戒,相反勤于讲学著述,并且照旧一意孤行,闹了好些不为世俗眼光所容的题目,到底捉将官里去,断送老头皮。

李贽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或者意味着他重建人生观的过程已经完成。是否真能找到宇宙的终极原理已变得不再重要,作为一个思想者,他做完了所能做的一切,40岁时那么可惊怖的死亡至此可以欣然相就。这样,在痛苦挣扎了两天之后,一位引发无数争议的怪杰撒手同人世作别。

刚入狱李贽就写好遗书,不厌其烦地叮嘱好朋友马经纶怎样办他的后事,连坑要挖多长、多宽、多深,怎样装殓,用几张席子,几名伕役,谁给写碑,什么碑文都交代得无比详细。他不要棺椁,只请求马经纶把他的遗体用白布盖好,放置在坑底芦席之上,其上横搁几十根木椽,再覆以五张芦席即可掩埋。他说的宛然MSL葬礼,这也奇怪,没有证据证明六世祖的伊斯兰信仰传下来,他不是佛教徒么。

马经纶是个敦诚的人,不负老友所托。不过李贽的坏运气还得绵延到身后,他的墓碑被无知乡氓毁于民元,十余年后又几乎被鬼子偷走。幸有通县县长张效良及时制止,这才复立起来,还添建了碑楼,算有个加固。1953年政府征地要建结核病院,曾开墓取骨,用缸盛了草草一埋。那是个火热的年代,北京正在经历他的涅磐重生。曾经有那么一忽儿,老北京似乎得到过一个生存下来的机会。时有所谓“梁陈方案”,梁思成与陈占祥建议把行政中心放在西郊,新老北京平衡发展,统筹居住、就业及交通等项,俾使城市结构和文化生态自然延续。那真是梁思成毕生心血之所聚,他说:“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如此则“现实”证明他失败可知矣。在响彻云霄的劳动号子声中,在大拆大建的烟尘里,安排进文史研究馆吃冷猪肉的一干名宿如叶恭绰、柳亚子、章士钊等,却在为保留三两古迹动脑筋。他们给李贽找到的借口是“具有人民立场的思想家”,托这个足够堂皇的头衔之福,李贽墓得以迁离工地移至大悲林,1983年再迁到现在的西海子公园内,偏安于临湖浅阜之侧,傍松柏而居。还不好说就入土为安了,异日如果整饬公园,也难保不请老先生再让一让。
墓前三通小碑,记录着迁而又迁的过程。其居中者题“一代宗师”,书法无甚可取,是周扬的亲笔。周扬者何人耶?党性最强的文艺工作者、领导者也。李贽者何人耶?“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平生桀骜,虽死不可屈者也。宗师者何意也?可崇可法,以为师表者也。周扬此题,不一定就真有什么深意,可就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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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和同事赴京公干,住地在潘家园路。下车看晨光正好,索性就拽开步走去。三走两走,也就到了。

公事有暇,自然要逛逛著名的旧货市场。无奈同事对传说中神话般的“捡漏”故事兴趣缺缺,甲也没半点披沙拣金的自信——今天那里面有没有“金”实在都大成疑问,第二天饭后就掉转头循潘家园东路向北,走没多远,回头见一带被拆毁的民居,中间对向立着两间显然刚修葺不久的硬山顶老房子,红墙黑瓦,檐间彩画,新得格格不入。

那边还真是有看头。好像耳房的那两间老房子以北几十米,层层瓦砾之后,汉白玉台基之上,赫然一座殿宇,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朱红色墙,柏木大柱,单檐歇山顶,四重斗拱,绿琉璃瓦,龙纹瓦当,气派极了,也破败极了。殿顶杂草丛生,脊兽荡然无存,所有木构件的朱漆彩画全部剥落,门换了铁皮的,窗户钉死,檩子变形扭曲了老大一块,整个大殿被民居包裹得密密匝匝,后墙甚至给人直接借了去起房。我们拾级走上月台,一面小心地避开些斜柜敝椅花盆蜂窝煤之类,低头让过几根晾衣绳,扒着门缝窥见殿里混沌的灰暗,就象宿醉的记忆那般模糊又气闷。壁上依稀似有画过纹路的痕迹,即使真是壁画,也早在住户手下湮灭了。绿琉璃砖一圈贴了两尺高,这殿原本绝不是拿来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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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东西两侧各留下一段残垣,围出个狭长院落的规模。我们搜索枯肠,猜测它的用途。看那建筑形制处处减皇家一等,该要王爷身份才用得起,但无论如何不是府第,或者会是座敕建的庙?院子又太狭,没有安排僧舍斋堂的余地。谈论间总不得要领,恰好见位大婶牵条小狗来散步,迎上去问时,她肯定地说这里本是王爷坟,至于哪个王爷可记不准;周围拆成这样,是要整理出来保护的,只因其中有些家的动迁安置谈不拢,两下里僵持,已经有几年了。我们听了释然。这样的话,面前的大殿就是享殿,两间耳房是配殿了。陵墓里的建筑只那么几样,院子窄些也理所当然。但是该有的坊门、神道、碑、亭,甚至封土都不见一点踪影,教人不得不叹息岁月沧桑的无情。而且——谁的墓呢?

手头的事见点眉目,甲暂且离京回了家,闲下来的时候查查那座王爷坟,很容易就查到了,教人有点吃惊:墓主人是肃王。

第一代肃亲王,大名鼎鼎的豪格,是皇太极长子。为人饶勇略,有大将才,十七八岁就自领一军,25岁因功封和硕贝勒,两年后晋肃亲王,世袭罔替,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令皇太极“辱名”的宁锦大战,终于搞死了袁崇焕的广渠门大战,他都率突骑前驱;偏师征朝鲜,几次毁边墙深入大掠,他都建功不小;松山一战,他捉了洪承畴;入关后平陕定川,“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射死张献忠的就是他(《清史稿》“豪格亲射献忠,殪”,《续明纪事本末》则云功归部将雅布兰)。当其盛也,亲掌正蓝旗,手握父亲留下的两黄旗,得图尔格、索尼、图赖一干旧臣宿将的拥戴,险一险夺了帝位,正是多尔衮的劲敌。但他似乎远不到成熟政治家的火候,武夫习气,恃功横暴一定有的,深刻狠辣上就差得多,对“争取最大支持”这桩不二法门无甚心得,很快被轻松击垮,削爵下狱,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福临亲政,彻底清算多尔衮,到了掘墓鞭尸的地步,才下诏追复豪格王位,谥“武”,称武肃亲王。清自建号至逊位凡275年,亲王予谥94名,把谥号放在封号前面的,还只他一个。其子富寿袭爵,改封显亲王,乾隆43年又给五世王蕴著复了初封的“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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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和同事赴京公干,住地在潘家园路。下车看晨光正好,索性就拽开步走去。三走两走,也就到了。

公事有暇,自然要逛逛著名的旧货市场。无奈同事对传说中神话般的“捡漏”故事兴趣缺缺,甲也没半点披沙拣金的自信——今天那里面有没有“金”实在都大成疑问,第二天饭后就掉转头循潘家园东路向北,走没多远,回头见一带被拆毁的民居,中间对向立着两间显然刚修葺不久的硬山顶老房子,红墙黑瓦,檐间彩画,新得格格不入。

那边还真是有看头。好像耳房的那两间老房子以北几十米,层层瓦砾之后,汉白玉台基之上,赫然一座殿宇,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朱红色墙,柏木大柱,单檐歇山顶,四重斗拱,绿琉璃瓦,龙纹瓦当,气派极了,也破败极了。殿顶杂草丛生,脊兽荡然无存,所有木构件的朱漆彩画全部剥落,门换了铁皮的,窗户钉死,檩子变形扭曲了老大一块,整个大殿被民居包裹得密密匝匝,后墙甚至给人直接借了去起房。我们拾级走上月台,一面小心地避开些斜柜敝椅花盆蜂窝煤之类,低头让过几根晾衣绳,扒着门缝窥见殿里混沌的灰暗,就象宿醉的记忆那般模糊又气闷。壁上依稀似有画过纹路的痕迹,即使真是壁画,也早在住户手下湮灭了。绿琉璃砖一圈贴了两尺高,这殿原本绝不是拿来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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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东西两侧各留下一段残垣,围出个狭长院落的规模。我们搜索枯肠,猜测它的用途。看那建筑形制处处减皇家一等,该要王爷身份才用得起,但无论如何不是府第,或者会是座敕建的庙?院子又太狭,没有安排僧舍斋堂的余地。谈论间总不得要领,恰好见位大婶牵条小狗来散步,迎上去问时,她肯定地说这里本是王爷坟,至于哪个王爷可记不准;周围拆成这样,是要整理出来保护的,只因其中有些家的动迁安置谈不拢,两下里僵持,已经有几年了。我们听了释然。这样的话,面前的大殿就是享殿,两间耳房是配殿了。陵墓里的建筑只那么几样,院子窄些也理所当然。但是该有的坊门、神道、碑、亭,甚至封土都不见一点踪影,教人不得不叹息岁月沧桑的无情。而且——谁的墓呢?

手头的事见点眉目,甲暂且离京回了家,闲下来的时候查查那座王爷坟,很容易就查到了,教人有点吃惊:墓主人是肃王。

第一代肃亲王,大名鼎鼎的豪格,是皇太极长子。为人饶勇略,有大将才,十七八岁就自领一军,25岁因功封和硕贝勒,两年后晋肃亲王,世袭罔替,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令皇太极“辱名”的宁锦大战,终于搞死了袁崇焕的广渠门大战,他都率突骑前驱;偏师征朝鲜,几次毁边墙深入大掠,他都建功不小;松山一战,他捉了洪承畴;入关后平陕定川,“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射死张献忠的就是他(《清史稿》“豪格亲射献忠,殪”,《续明纪事本末》则云功归部将雅布兰)。当其盛也,亲掌正蓝旗,手握父亲留下的两黄旗,得图尔格、索尼、图赖一干旧臣宿将的拥戴,险一险夺了帝位,正是多尔衮的劲敌。但他似乎远不到成熟政治家的火候,武夫习气,恃功横暴一定有的,深刻狠辣上就差得多,对“争取最大支持”这桩不二法门无甚心得,很快被轻松击垮,削爵下狱,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福临亲政,彻底清算多尔衮,到了掘墓鞭尸的地步,才下诏追复豪格王位,谥“武”,称武肃亲王。清自建号至逊位凡275年,亲王予谥94名,把谥号放在封号前面的,还只他一个。其子富寿袭爵,改封显亲王,乾隆43年又给五世王蕴著复了初封的“肃”号。
楼主好文,学习了,读着很舒服。
另外,期待楼主的鲁迅啊,我特地给学生们推荐的。。。
改变字号不好啊,还以为字大点看着会比较舒服……

楼上是位老师啊,失敬失敬
楼主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功力挺深
依满洲旧俗,豪格的遗蜕是火化的,顺治8年起坟,卜地则得广渠门外东南一片古松林中。墓前六株偃盖松最称佳景,1935年马芷庠编《北平旅行指南》记曰:“松本粗皆数围,苍劲古老。其树身曲折,枝干纵横,穿插下垂,多作龙蛇翻舞之状。因其上既蔽日横云,下使游人俯首,故以朱柱支之。”人们用百来根碗口粗的木头架起那些纷披的虬枝,于是索性叫这地方做“架松”,肃王墓也就俗唤“架松坟”。“松枝拖地古根留,架木擎来一老虬。周匝绿荫圆似盖,佳城郁郁兆王侯”,这爿阴宅固然不是行龙结穴、砂环水抱的吉壤,不过明堂宽广,生气聚合,好歹也保得豪格一脉后嗣绵长,王位传至十代,直到那位把女儿送给日本间谍的开明王爷善耆才到头,与王朝共了始终。

历代肃王葬在架松的十居其四,计开:第一代武肃亲王豪格、第二代显懿亲王富寿、第四代显谨亲王衍璜、末代肃忠亲王善耆,此外还有位郡王,是富寿的弟弟、温良郡王猛峨。豪格墓建筑并肃王家庙“报觉寺”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次第平毁,剩下三间配殿划给架松小学作了校舍。这时候六棵古松已死了三对,四周蔚为大观的松柏林也伐的伐,枯的枯,“架松”只剩下个地名。六十年代中叶,架松生产大队借《为李进同志题所照》中“暮色苍茫看劲松”一句,把地名也改成了革命的“劲松”,而附近给城墙烧砖的“潘家窑”也摇身变为“潘家园”,并终于以“淘宝”胜地名世。又过数十年,潘家园地区兴起大规模建设改造,原架松小学于2002年并入今劲松三小,那几间老旧校舍拆了起楼,偌大一座铁帽子王陵,就象一滴水渗进沙漠一样消逝在三百多年历史那薄薄的尘埃中了。

豪格墓当地俗称“老坟”,他两个儿子富寿、猛峨的墓分别唤作“大王坟”和“二王坟”。1959年大王坟址上设了电机厂,1970年拆去殿宇扩建厂房,顺带发掘地宫,奇怪的是据说内无棺椁。大王坟现存的东西,有一具极漂亮的石享堂,藏于海淀五塔寺改的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一通镌刻极精的康熙御制碑,没来由地置于朝阳门外日坛公园马骏墓角。富寿富而不寿,“方冀遐龄,遽而奄逝”,26岁就死了,不过总算在天壤间微留一点印记,多少还好过他的异母弟猛峨,这位郡王31年的短暂人生轻轻流过,就象飞鸟划开天空的云朵。

我们见到的那个实际上是衍璜墓,土著叫“新坟”的。衍璜是富寿的孙子,康熙30年生,乾隆36年亡,活了81岁,算难得的长寿了。然而这位王爷在历史上简直无声无息,没见他办过什么差使,没见他上过什么条陈,没见他治过什么学问,就连乱子也没惹过一个。他也不蓄财货,也不起花园,也不弄字画,也不蓄姬妾,安分到如此彻底,甚至于绝嗣,甲怀疑他有点佞佛倾向。猜他信老庄也成,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真象是教衍璜平安度过康雍乾三朝那几十年险谲岁月的秘诀。他的谥号“谨”,并不在《钦定大清会典》所载75个宗室谥字里面,没准宗人府公议觉得已有那些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驯良缄默,迫得用个白描手法,也未可知。

善耆辞世那时节,民国已经建立了十年,逊清只剩下几个糟透了的遗老和太监,拥着溥仪一家子躲在紫禁城里,每年照领《清室优待条件》那不大会足额的400万银圆来撑场面,年年超支。他自己搞的宗社党也毫无作为,自然没甚么闲人会拿甚么闲钱给他张罗王陵,只借了衍璜墓东侧俗名“花园”的阳宅草草改建一过,对付着葬下。不到九十年岁月,毁得干干净净。一片亲王的家族墓群,就只有衍璜墓能勉强找回些旧日形格。偏他是个沉默的人。想想他曾祖豪格一生金戈铁马,后辈善耆一生跌宕起伏,身后反倒凄凉如斯,天下事理,原本难明。

架松村里有句俗话:“哈一党,夏一窝,谁家没有关家多。”那时有王府包衣6姓36户给豪格守陵,聚落成村,年月一久,也就繁衍了不少。当城市象巨噬细胞一样膨胀,劲松大规模开发,他们也洗去土腥味,集中迁入附近“华威窑”更名的华威里社区,农转非了。今日的“坟少爷”已过了古稀,有时坐在楼下负暄,会忆起好些少年光景:某处原本有上马石,那里是娘娘庙,架松村拢共五座碑亭,新坟前的汉白玉供桌足有半尺厚。他们怀念北边土阜上的松涛,荫荫夏木深处红子鸟鸣声唧唧,坐在亭中纳凉,有时望见天坛的金顶,多么快意。沉浸在回忆中的老人大概不曾想起,北京失去这些,还不到半个世纪。有多少前人遗迹,经兵火,历灾劫,捱过千百年岁月剥蚀,却在下一个瞬间毁灭,以胜利之名,以变革之名,以发展之名,以保护之名。于是历史渐渐枯瘠,渐渐萎缩,退化成一个个铅字。有一天老人次第凋零,谁来说古记儿给人听呢。
又更了,肃王告一段落了吧。
是啊,肃王结束了
李卓吾先生之墓就在通州西海子公园里,常去逛
最喜欢听人讲古了
顺便问问,“武肃亲王”的“武”应该是谥号吧,为啥放在前边?而“肃忠亲王”为啥“忠”放在“肃”的后边?有啥讲究吗?
肃是封号,武是谥号,豪格予谥是在顺治年,那时候礼仪粗定,还不大规范,康熙初年规定,亲王、郡王都予谥,皆于封号下加一字为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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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和留在北京的同事通话,说了公务进展,他忽然问道:“你记得咱们去看地图那个院子吗?”院子么,记得了,下火车去潘家园时走的白桥大街,在一个路口前有片小区,院门口立着两块牌子。我们希望那是地图,特为弯过去看,只有宣传画而已。但是又怎样呢?“当时回头看一眼就对了,里面是袁崇焕墓。”这消息实在意外,甲只好说:“啊?”

元旦清晨,有机会循原路重走一过。运气好得出奇,路口和院门什么的都还在老地方。而且发现这社区名叫“本家润园”,也不知是谁个的本家。依前找到公告牌,回头见楼群中一组黑瓦灰墙,看来就是这里了。

那位本家先生很给袁督师面子,为这个小小墓园铺了条甬路,旁边修一些假的影壁和随墙门,植几丛细竹,如果不是到处有狗儿们留下标记的话,也算供人寻幽之所呢。
辰光还早,小院正中如意门半掩,几个遛弯的老者随意谈笑。走进去是一方干干净净的院落,面前祠堂五楹,朱漆门扇上挂着锁,阴郁地藏在檐影里。前天刚下的雪都扫起来,整整齐齐堆在廊下,一只肥胖的白猫优雅地穿行其中,好像一个脏雪球醒来散步。身后两间倒座儿,西边是办公室,守夜人已经起了,从棉门帘后面探出半张正洗漱的脸,东边拨给佘幼芝,静悄悄的有些索漠。

死心眼的守夜人,好说歹说只是要等到9点才开门。实在没办法在这儿晃半小时,甲只好先去办事,近午才从潘家园北来,不合走了夕照寺街,又添几分感慨。于路先经过板厂小学,原本是康熙间大学士冯溥的别业“万柳堂”故址。冯溥这人,历明仕清,气节或有可议,学问着实不错。难得是他身为文学之臣,甚能奖掖人才,曾经两次典会试,得人颇盛,更给著名的己未年博学鸿词科推荐了不少诗人学者,大名鼎鼎的诗坛祭酒竹垞先生朱彝尊,蒲松龄座师、“南施北宋”的愚山先生施闰章,胆敢和朱晦庵大唱反调的西河先生毛奇龄,“江左凤凰”、一代词宗的迦陵先生陈维崧,一时都出他门下,替清室网罗遗民收揽士心的伟业很出了不少力。脚下这个所在当时形势卑湿,积潦成泽,冯溥置了来着意经营,因慕元世祖相国廉希先在钓鱼台的别墅“万柳堂”而袭其名。怎奈好景不长,冯溥死后不过十年,园子就趋荒废,被仓场侍郎石文桂买去做功德,建成一座齐整的庙宇,取《问佛决疑经》故事,叫“拈花寺”,而那傍水堆烟的万柳,至迟在乾隆初年就已经“斩焉无一株之存”。拈花寺的消失要晚许多,是在1978年,消失的该无话可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是心灵脱然无迹的一触,“拈花”而“寺”,未免有些着相。况且寺院的原址起了小学,由度人而育人,也算涅磐的意思吧。值得一提的是寺里曾经给吴佩孚停过灵,那个关公自命的旧军人。这让人不免走神一下,联想起胡弦有首同名小诗,他耳语般地写着:“轻如灰尘的小寺,窗棂上的雕花缓慢而寂寞。酒喝醉了的时候,梅枝正好从檐上垂下来。细雨暂歇,红烛肥美,木柱是又高又细的傻子,而大悲伤,是藏在曲子深处的深坑。——风吹过猛虎扭伤的踝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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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坟的石享堂,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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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偏西一点,有夕照寺的山门。这座古刹名头很大,或谓燕京八景之一“金台夕照”就是此处。它勾连起名人往事亦云众矣,头一桩是明正统初年,忠肃公于谦于阁老曾为寺僧作书《题公中塔图赞》,现藏故宫。流传到今天的忠肃手泽墨本,只有本帖与《东城巡夜帖》而已,其珍贵可想。有明一朝行楷大抵宗赵孟頫,忠肃亦然,但能得其端丽而避其柔媚,劲峭处上追二王,乾隆把它刻入《三希堂法帖》,对人对字都可说推崇有加。

到得清雍正年间,有位了不得的大和尚来寺驻锡,是天子“门徒”文觉禅师元信雪鸿。文觉其人行状,近于默默无闻,实则托名沙门,类似彼得雷乌斯一流人物,在潜邸就常为雍正谋主,自夺嫡以至于清算八王九贝子、年羹尧、隆科多,暗处都有他划策决疑的影子。终雍正一朝,这人宠信不衰,70岁那年奉旨南下朝山,大学士以次执弟子礼诣见,所过官员扬尘膜拜。既然是如此烜赫的来头,文觉募化些银子把寺修葺一新,直是易如反掌。不久乾隆即位,这个弄权更老辣的新皇帝很厌恶文觉满身的阴谋味道,而且对乃父当年那一大串悖谬作为痛心疾首,不过他的补救法,既有着力斡旋,又有以矫情对矫饰,老和尚的好日子终归是到头了。

所幸乾隆并不恨屋及乌,夕照寺没受半点波及,和尚们还有闲心吃醋。原来南边几里之遥的左安门外弘善寺有很好的壁画,住持恒吉禅师心里羡慕,就在乾隆40年6月找来位书家王安昆——他是袁枚的朋友,于大悲殿东壁书沈约《高松赋》,西壁交给画师陈崧,教画松树。天气暑热,陈崧解衣磅礴,持巨觥痛饮,觑着墙半晌不动,已而大雨如注,援笔骤起,乘着雨势挥洒满壁纵横两丈的古松图。据说笔墨森然,一堂风雨,都道是书画双璧,画比书尤胜一筹。这“双璧”都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揭取,现存北京文物研究所。

也说不清怎么一来,夕照寺成了晚清流放朝臣们起解的地方。咸丰8年,顺天府乡试捅了大娄子,史称“戊午科场案”。乡试正主考、文渊阁大学士柏葰舞弊,取中的举子里面有位罗鸿祀,不大认字;再一位满人平龄考试那天正在票戏,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事机不密,上闻天听,咸丰大为震怒,特旨严查。当朝权臣肃顺正想扳倒柏葰,于是乘机兴起大狱,这一案定谳极重,柏葰与经手贿赂的浦安、罗鸿绎、李鹤龄论斩立决。砍朝中一品大员的脑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即令当年和珅身犯十款大罪,也不过问绞。是以宣谕既毕,众臣无不震恐,主犯柏葰倒还镇静,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死。一来他知道自古轻易不杀大臣的传统,拟刑有时重些,执行前往往就有恩旨宽贷,真动刀是慎之又慎的;二来科场舞弊虽然关乎国家抡才,其实人们觉得尚算不得重罪,上一次为了这个杀人还远在顺治年,而且那回恰逢董鄂妃伤心爱子夭折,缠绵病榻几至不起,本来就浮躁任性的皇帝烦得要死,才下了那道几乎是乱命的诏旨,而在世风卑坏的咸丰年,各种弊窦已经司空见惯,这点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三者,他柏葰廉名素著,偶有初犯也该宥恕。他忖度着发往新疆或军台效力是免不了的,至于首领可保无虞。《奴才小史》说他临刑诀别亲友时依旧胸有成竹:“冠摘缨冠,衣元色(玄色,避康熙的讳)外褂,同赴菜市口。先向阙谢恩,静候驾帖,时谓其子曰:‘皇上必有恩典,我一下来即赴夕照寺候部文起解,尔回家速将长途应用之物赶紧送来。”可惜恩旨未至,监斩的刑部尚书赵光先至,而且是痛哭而至。柏葰知道事情坏了。原来咸丰确实不想勾决了他,提笔踌躇道:“罪无可逭,情有可原。”肃顺立即接口:“虽属情有可原,究竟罪无可逭。”到底迫着将柏葰明正典刑。《奴才小史》摹绘其凶恶之状:“上意犹未决,肃顺即夺朱笔代书之。”仿佛是鳌拜杀苏克萨哈。肃顺专权,竟至如此之甚么?日后他一样不得其死,自取是多的。反正不管怎样,柏静涛一生勤慎,到头来想和夕照寺发生关系而不成,也够倒霉了。

多谢甲兄了,一直以为现在龙潭湖公园里的袁督师庙也就是他的墓地呢,现在才知道庙、祠、墓不在一个地方。
当年在东莞打工,去过东莞石碣镇水南村的袁崇焕纪念园,不过据说东莞只是他的祖籍,他出生于他老爹任职的广西藤县,现在藤县和东莞还在打嘴炮呢。
楼主说话好似林妹妹
林妹妹?何出此言
1911年夕照寺赶上出最后一个风头。这年阴历3月望,是东南第一学问人冒广生的38岁生日。那又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冒广生和其祖冒襄同月同日生,被人们戏称为大才子转世投胎,“冒郎猛气狎龙虎,继起迢迢三百年”,算起来冒襄冥寿刚好300岁。冒氏家世更奇,别看他们托籍江南,其实却是蒙古人,元朝帝室之胄。在辛亥年暮春,时局怎样冒广生心里一定有数,想到他冒家即将第三次给前朝做孤儿,不知是何感想。总之这一天他在夕照寺大会京华名士雅集,就以追思先祖为名。真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有资格接鹤亭一笺的哪有寻常人物,与会诸公如弢庵先生陈宝琛、琴南先生林纾、刚甫先生曾习经、毅夫先生温肃、瘿公罗惇曧、清寂翁林思进、康南海高足若海先生潘之博、“卿本佳人”梁鸿志,因事未至的石遗先生陈衍、满洲“帝师”郑孝胥、尧生先生赵熙、漱堂先生胡思敬,没一个不是倚马千言的饱学之士。“我亦东林复社孙”,他们都该心有戚戚吧。那天飘雨,广渠门外还是荒凉世界,林琴南云“径道至荒陋,车行如入深谷”,正合人感伤的心绪。席间大家摩挲故物,品题人事,齐发黍离之叹,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诗酒之余也不免聊聊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八卦。可怜的巢民先生,一辈子惊才绝艳尚在其次,其志行足为后世楷模,今天人们记得他,多半还是因为有段绮色旧闻可助谈资。

有着这许多好玩故事的夕照寺,理所当然地照例毁掉了。后来它被列为崇文区(现并入东城区)重点保护文物,2006年原址原貌修缮,2008年完工,并不对外开放。甲见到的夕照寺,除紧闭的山门外,完全被包裹在一座五星级酒店“金台夕照会馆”之中,成了酒店天井了。原址原貌修缮的夕照寺,其实只有两进院子,不见了传说中的二十余亩地土和一百零八间房舍,不见了义地和瘗骨塔,不见了山门里供的蔡伦和关羽(古怪的搭配,全国未必找得出第二家),仅有的几间建筑或者用于展览鸡血石,或者卖茶,或者卖素食,据说有时会组织很有品位的文化活动,按理该是非酒店住客无福享用的吧。原址原貌修缮的时候,不知投资者可曾注意,夕照寺和旁边的育婴堂当年是担了些社会公益责任,很有点终极关怀的味道。东西配殿里面,大约是现在摆石头和卖茶的地方吧,原本专门用来停灵柩;大悲殿后面,大约是现在开素席的地方往后一点吧,原本专门有几间小房,用来存荒冢间的枯骨。骨殖放满了,就搬到西边普同塔下——现在那儿应该是一部分客房——地穴里一并埋葬,每年还要专给游魂做法事。庚子年有位头壳僵掉的大学士徐桐给他东交民巷的家题了块匾“与鬼为邻”,入住原址原貌修缮成的“金台夕照会馆”,看来不止要有钱,八字够硬会更好些。

山门两边有一口钟、一具和尚像。和尚瘦瘦的,摆着同路人讲古的姿势,但是拉长了脸,形貌倒和末代住持秀泉禅师有些相似。秀泉掌寺时正赶上北平沦陷,传说鬼子要砍寺里寺外那许多古松古槐,秀泉豁出性命来争,没教鬼子砍走一棵去。甲是只见到山门左侧有一株槐树还老。咦,东洋刀作不到的事,莫非人民币作到了。
林妹妹?何出此言
游走在超脱与幽怨之间。
袁崇焕墓原来在一个小学院里   门口是东花市斜街   10多年前去看过  还有个给他守墓的  是祖辈传下来的  电视上也报道过   
现在那里都改了小区  东花市斜街也都变了样了  有时间再去看看   

很喜欢楼主讲的这些  北京还有好些这些静静的历史遗迹  隐藏在胡同里 大槐树下 马路边   讲起来都引人发怀古之思
不错,楼主辛苦了。
期待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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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这种走法花时间可就多了,快一个小时才到督师墓。今天再没第二个访客,正好随意流连。墓前有祠,两边侧厅辟为展室,西室陈列些袁崇焕故里遗迹图片和晚明杂物,是“文”的一面;东室的柜中壁上,大抵是那时代的兵器,袁崇焕使得最好的自然是红夷大炮,背城借一,八旗拿他没甚奈何。正堂里他的画像面容秀雅,不像个广东汉,颇异于时人钱龙锡“貌寝”的风评。赵熙诗云“遗闻玉貌如佳女”,果然一副静如处子模样,谁能想到骨子里是那么霸悍的一个人呢。

袁崇焕两榜进士的底子,以粤人守辽东,以文官敌满骑,以初经战阵的新擢臬司,抵住努尔哈赤祖孙三代,都是百战人杰,他46岁的一生可谓惊心动魄。怎奈大厦将倾,一木难支,他承诺五年复辽那一刻,辽事已不可为。朝廷党争愈烈,措置乖方,疆臣人人自危,同袍相互掣肘,对手却越战越强。当面之敌是勉力挡住了,挡不住防线整体后缩,觉华岛失陷,朝鲜被破,蒙古倒向后金,宁锦一线两臂已断,堡垒战术不见进展,局势一天天坏下去。皇太极也不给他机会。就在袁崇焕刚刚起复一年、诸事整顿未毕的崇祯2年冬,皇太极一改从前正面强攻的战略,亲领大军绕开宁远,潜经蒙古,破长城、下遵化,直扑北京,是为“己巳之变”。袁崇焕本已屡奏增兵蓟门,疏入不报,这时闻警,匆忙布防后率精锐疾驰八百里勤王,终于在11月19日先敌一步到了城下,奏请入城,不准。于是与祖大寿、王承胤列阵广渠门外,满桂、侯世禄营德胜门外。次日晨,后金八旗及蒙古各旗飞取两门,明军背城苦斗,满桂被创败绩,入瓮城休整。祖大寿迎着前锋,王承胤溃于豪格,袁崇焕纵横驰突,胁下中箭如猬集,自巳时鏖战到酉时,伤阿济格、阿巴泰,伏兵败蒙古额驸恩格德尔,逐渐压迫莽古尔泰后退,城中京营乘势突出,遂却后金军。23日平台面圣,再请入城如满桂例,不准。27日皇太极督攻左安门,袁崇焕振饥疲之卒敌之。28日选火炮手夜袭,皇太极徙避。12月初一,崇祯托名议饷,竹篮打水一样把袁崇焕、祖大寿缒入城内。孰料见了面立即翻脸,埋伏的锦衣校尉暴起,把个行军八百里、露营十余日、死战保城的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袁崇焕一顿打翻在地,剥去官服套上枷锁,横拉倒曳而去。祖大寿魂飞魄散,阖营痛哭,彻夜不绝。初四日,祖大寿拔营夺山海关北返。他们不哗变,实在很给人面子了。袁崇焕自镇抚司狱手书劝祖大寿转来。14日信送到锦州,全军泣下,克日南归。已经晚了。同日后金乘虚攻城,有诏满桂节制诸军,战于永定门,败衄。满桂新创迸发,与孙祖寿阵亡,黑云龙、麻登云被俘。但后金军势已老,锐气已挫,皇太极的策略原本只是“疲明”,正好四出大掠,明年2月凯旋回奉天去也。孙承宗率关宁铁骑和晋鲁军踵着皇太极的步履收复关内四城,祖大寿希望拿他们的战功赎出督师,他那个总兵和赠荫也可以不要。没人理他。秋8月,数袁崇焕大罪九项,磔于西市,家属流二千里,史载“胤绝”。

百多年后清朝正式承认说,是皇太极用反间计杀了袁崇焕。施计之奇,全抄“蒋干盗书”。官修《明史》所载,故云“正式承认”,此前尚有《太宗实录》、《范文程传》,及屈大均、黄宗羲为文谈及此事。依甲想,城下行间其实未必有,也不必有。以明律之峻急,时局之危殆,崇祯之忌刻,当时的武职是十足的“灾官”,终崇祯一朝,兵部尚书换了14个,督师、总督死了11个,巡抚杀了11个,仅崇祯12年3月,就因清军饱掠山东而斩蓟镇总监邓希诏以下文武官员36名。几乎可以说,后金马踏长城那一刻,袁崇焕的头已经不属于他了。从崇祯的角度看,袁崇焕当然有可死之道。此人受命之日,大言炎炎,许以五年复辽,而出镇一年半,效验是京城被围,仅凭这一桩就足以杀他有余。更何况袁崇焕为人刚硬,到任正赶上兵变,急于整顿,行事难免孟浪,下车伊始就立斩大将毛文龙,并且擅与后金和议,专擅到可惊可怖的地步,这样的人,留着岂不危险?崇祯正是青春躁动的年岁,接手一个烂无可烂的烂摊子,靠清洗阉党才镇住场面,局势之坏,不由得他不急于求成,也不由得他不刚愎自用。在他眼中,朝中几无可信之人,甚至几无不可杀之人。君上苛察拒谏,臣下以攻讦为能事,天下事遂不可问矣。崇祯到死伤心绝望,但绝不服输:“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呜呼,这正是亡国之君的话啊。为人君者,不能识人,不能用人,不能信人,不能驭人,上下交相疑,不亡又何待呢。泱泱华夏,岂无英雄,但只有雄主能用英雄,那叫做风云际会;英雄而遇庸主,不是尾大不掉,就是横遭猜忌,求个好结果也难。

崇祯元年袁崇焕督师蓟辽,忧谗畏讥也到了极处。想想熊廷弼又如何,还不是传首九边。孙承宗又如何,还不是遇劾罢官。他袁崇焕又如何,还不是被排挤回家赋闲了一年。怎样对付咄咄逼人的后金,枢庭方寸已乱,往往朝令夕改,遵旨可能败死,违旨可能诛死,实在难做人。而且朝中党争之诡谲险恶谁也心中有数,一旦身膺方面之任,无论是战是和,是攻是守,攻左还是攻右,守南还是守北,都有可能被人当作口实参上一本。乐羊伐中山者三年,弹章积了一大箱子,魏文侯不为所惑,那是够运气,今上会不会象大行皇帝天启那样,袁崇焕心里实在没底。因此上陛辞之时平台召对,他再三申说自己的顾虑,不但要各部的全力配合,还要敲钉转脚,求完全的信任:“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话说得很透,也很重:“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终于得了“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的承诺,捧尚方剑出关去了。这一番奏对,在他是剖心沥胆词旨剀切,在崇祯则迹近要挟,“任而勿贰,信而勿疑”八个字,正戳着皇帝痛脚。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片话没一个字虚言,完美地说中了他的死因。
崇祯那厮,死有余辜。
北京,北京
看起来根子还在议和上。中国的传统价值取向,一直是危急时宁左勿右,主战者忠,主和者近奸。何况是擅自议和,天然地其心可诛,一个卖国求荣的罪名总是难逃了。故而消息一出,立刻人言籍籍,杀毛文龙被理解为向满洲通款,入卫京师被理解为替满洲前驱,广渠门之战是假打,屡请入城是要做内应,分遣各地勤王部队是给敌人扫清障碍。其时距嘉靖“庚戌之变”不过八十年,相信人们不免会想起仇鸾。根据“郑人失斧”原理,既然有了先入之见,铁定的越看越像,难怪崇祯防袁不下于防后金,既有不得过蓟州一步的严旨,又两次严禁一兵一卒进北京,“坚请入城”竟成罪状之一。真是倒霉的部队,和敌人拼命也就算了,竟落得个国人皆曰可杀,入夜城头会时不时飞下冷箭,射向那些为他们苦战了整天的兵,白天里还在高呼酣战的将军,才下战场就成了阶下囚。李牧是这样,高仙芝封常清是这样,三百年后的段德昌也这样。越缺乏安全感就越多疑,越在火烧眉毛的时候越要果断解决身边的可疑分子,打不打得赢敌人且不管,先要确认不会挨自己人一刀,看似岂有此理的清洗,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话袁崇焕真是冤枉,他通敌一没有时间,二没有动机,三没有证据,有之也只是议和,可疑而已。他议和并无所谓“擅自”,平台奏对时已经讲在当面,复辽的总体战略就是“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早说了和是策略的一部分,有诏“悉听便宜从事”。既然这一条不成立,他就没理由被疑为汉奸,出现捕风捉影的引敌入寇罪名。几年间袁崇焕已三度奏请提防西面,拉住蒙古,这年春第四次上疏警告:“臣守宁远,寇被臣创,决不敢侵犯臣界。只有遵化一路,守戍单弱,宜于彼处设一团练总兵。”兵部拖到冬天不理他,卒致蒙古导满骑从遵化入口,一切果如所料。天下岂有先说破的内应?其实朝廷不需多大见识,就该知道形势远没有他们想像的那样危险。满骑骠轻,娴于弓矢,长于野战,要想攻下北京这座天字第一号坚城还差得远,而袁崇焕恰好是守城的上选。况且皇太极偏师深入,利在速战,久了难免补给不足、后顾有忧。为崇祯计,正应该任命一位重臣总理京师防务,把袁、满两军放进城来一总调度,用阵战和坚壁清野拖住皇太极,另一头派陆续开到的援军遮其归途,破敌可期。袁崇焕的罪状之一是“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祖大寿第一个就不解:“沙锅(广渠)、左安等门,两战皆捷。城上万目共见,何敢言功?露宿城濠者半月,何敢言苦?”幕中有布衣程本直,诣阙呼冤者四数:“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留乎?非逗留乎?可不问而明矣!”程本直说袁崇焕分派诸军往昌平、三河等地,原是要断敌后路,自己在城下等晚到的步兵。本来再过一两天就能集结完毕发起决战,这时功败垂成,实在教人痛煞。

所以说袁崇焕可死,但不该死,更不该在那样的时间,用那样的方式死。五年为期,而一年杀之,是君负臣也。袁崇焕斩毛文龙,是非已经不大能说清,总之错的一面大,究其目的,大约还是收权的多些。但既已明诏“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而终于罪之,是食其言也。巨寇当前自剪羽翼,使军心骤乱,溃精骑,折名将,是乱大谋也。崇祯若是雄主,当知袁崇焕之忠,威之以刑,结之以恩,则袁崇焕可用。昔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唐高祖以李靖逗留,诏斩之,许绍为请而免。后率兵破开州蛮,唐高祖说:“使功不如使过,果然。”此所以别雄主与庸主也。袁崇焕在,辽东尚堪一战。袁崇焕的将略可能不像人说的那么高明,堡垒战术也失之太过被动,但那毕竟是个成型的战术,毕竟遏阻过后金的兵锋。袁崇焕既死,辽东不再有一个总体策略,不再有一个总负责人,也不再有一支稳固的军队,防线破碎,门户洞开,整个华北渐与后金共之。
再放远一点看,搞死了袁崇焕的崇祯2年己巳之变就象一个结,多少憋了那么久的事情绕着它一总爆发,终于窒息了整个王朝。这一战后,温体仁借机翻阉党逆案,攻掉次辅钱龙锡一派,朝事陷入更深的混乱;辽东的堡垒推进、经济封锁和外交联盟手段一朝瓦解,从三面限制后金退为孤悬关外,丢掉只是时间问题;晋、陕、甘等地勤王军因缺饷哗变,最终非但没有“捍卫神京”,反而汇入各路造反力量;财政破产的朝廷走投无路,先后加征“辽饷”、“剿饷”、“练饷”,用最快的速度耗尽所有元气;九边不断增兵筑堡,竭天下脂膏输辽东,又赶上连年灾荒无力赈济,西北各省饥民大起,兵变不绝,那里面就有个把总叫李自成。和这些事情相比,袁崇焕一人的死简直不算什么了。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死得惨不可言,最令壮士寒心。一众辽将总算对得起他,祖大寿守大凌河直守到人相食才投降,还要与皇太极盟誓入城后不杀一人,但转眼就捏造个由头逃回锦州,一守又是十年。崇祯14年又被围,又守到人相食才投降,此后尸位而已,终生不为新朝设一谋。他对故主也算仁至义尽,所欠一死罢了。其余左良玉、黄得功、曹文诏、曹变蛟、周遇吉、何可纲、刘肇基诸人,不是死于抗清,就是死于剿流寇,降清者寥寥可数。但只一个吴三桂,就教威名赫赫的关宁铁骑摇身变了八旗南下的急先锋,一路打到缅甸,成为清初“三藩”之冠,另两藩是毛文龙的旧部,还不算上孔有德。

袁崇焕身死于刽子手掌中刀,心死于百姓的舌上刀,这才是最惨的地方。作《夜航船》的张岱纵然识见不凡,也深为蜚言所惑,所撰《石匮书后集》恨恨道:“於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噉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他的定评是:“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极躁暴。攘臂谈天下事,多大言不惭;而终日梦梦,堕幕士云雾中而不知其著魅著魇也。五年灭寇,寇不能灭而自灭之矣。呜呼,秦桧力主和议,缓宋亡且二百余载;崇焕以龌龊庸才,焉可上比秦桧!亦犹之毛文龙以幺魔小卒,焉可上比鄂王!论者乃取以比拟,不特开罪鄂王,亦且唐突秦桧矣。”张岱贤者,而能有如此笔墨,他人可知矣。呜呼,为保护国家和民众不惜九死,到头来被国家和民众所食,难道这就是英雄的宿命么。百姓生噉唾骂之时,并没有人当真知道袁崇焕有什么通敌的实证,恐怕也没人会真想知道。大明快要垮了,京城被人围了,人们怕得发疯,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恨、来发泄绝望的疯狂。卖国叛徒也好,误国庸才也好,乱国匪类也好,只要官家推出来给他们恨,他们就可以毫无压力地把那个倒霉鬼吃掉,好像这样就能得救,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忠悃——其实朝廷又何尝不是在找替罪羊呢。袁崇焕到北京那天,朝议捉了兵部尚书王洽,瘐死后还要论大辟,表面上是追究他备边荒疏的罪,实则取了翰林项煜一言:“世宗斩一丁汝夔,将士震悚,强敌宵遁。”同样遭遇的还有赵光抃,连职务都和袁崇焕差不多。遇事委过廷臣,冀望着“借人头”收效,也够下作的。百姓痛恨国贼至于食肉寝皮,真像是民气可用了,殊不知每逢有个武装集团破城,还是照例箪食壶浆,或者本本分分地做他们的顺民。对弱者如狼的同时,往往对强者如羊,也是暴民政治的一个表现吧。

    然则袁督师死矣。太仆寺卿余大成作《剖肝录》,说“诸廷臣持焕者十之三,而心悯其冤者十之七”,真这样的话,“十之七”不少了,敢开口的却只几个。吏部尚书王永光疏救,不报。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请以身代,不报。御史罗万寿疏辩,削职下狱。廷臣无非明哲保身,军中或辽地的人才有切肤之痛,有血性义举,这也足证袁督师不反。梁任公作《袁崇焕传》,道是:“凡崇焕在狱中半年余,关外将吏士民日诣督辅孙承宗所号哭雪冤、愿以身代者未尝绝,承宗知内旨已定,不敢上闻。”部将韩润昌自投于狱,谪戍陕西,明亡后出家。布衣程本直愤而自请“与崇焕骈斩于市”,大概他是活不成的。不明身份者何之璧请以全家四十余口代之,未知所终。幕客王予收集其疏稿及余、程讼冤诸疏,藏到康熙年交给屈大均,终于流传下来。下属佘氏盗得督师头颅,潜出城外葬于广东人的公共墓地(旧称义园),从此世代守墓者三百余年。南明率先给袁崇焕平反,但这偏安的小朝廷诏令不出都门,旋即覆灭,佘家人还得一直隐匿下去,直到乾隆中叶。皇帝一头大兴文字狱,用个“诬蔑圣朝”的名字砍头烧书无算,吓得天下士子不敢想不敢说,一面又重新评定当年易代时人物。他拿“望风归附”的洪承畴、祖大寿、冯铨一干人入了《贰臣传》,却给矢志抗清的史可法加谥“忠正”,称赞刘宗周、黄道周是“古今完人”,看熊廷弼事迹几乎流泪。最后御批表彰予谥的殉难明臣竟达三千六百人之巨,皇恩浩荡甚至霑到了建文孤忠。用意是显明得很,手腕可也高明得很,妙在与文字狱的霹雳手段并用,一手制造大量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天威之不测若此。乾隆47年12月初四,福康安、和珅奉旨廷寄:“昨披阅《明史》,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袁崇焕系广东东莞人,现在有无子孙、曾否出仕,著传谕尚安详悉查明,遇便覆奏。”于是袁墓得以见了天日,到清末并由康南海出面筹资添建祠堂,他的门人又在邻近的龙潭湖立了庙,历代整修。道光年署理过两广总督的大书家乡党吴容光为题墓碑,民国先后掌过交通部、财政部、铁道部,开过银行,办过大学,主持过画院的乡党叶恭绰为题匾额,洵成一方名胜。1952年,前述大拆大建的北京准备把所有墓地迁出城外,遂有在京几位广东闻人集议,推叶恭绰领衔上书吁请获允,庙、祠、墓和西侧的佘家馆才保留下来。但在“那十年”也毁了个七七八八,就象神州大地上所有古迹一样。墓给刨了,佘家馆给拆了,祠堂给19家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陆续修缮,才有了甲今日所见规模,虽然仍是那么简陋。
决定袁墓命运那两道煌煌上谕的影印件就悬在祠堂北壁上,上谕存档的乾隆旨居西,哪个小军机录的呢,一笔字比寻常甜熟的馆阁体总还秀气些。东边是叶恭绰、柳亚子、李济深、章士钊联署给润之的信及批答。这四位可厉害了,一个袁督师“乡后进”,一个政府副主席,两个毛主席故交,全都和孙总理有旧,俱各是新政权全力罗致的国士,面子真有天大,这里保袁督师,那里又保李卓吾。叶恭绰字誉虎,洪宪之前身涉“交通大参案”,有刻薄人拿他比武财神赵公明坐下黑虎;章士钊和鲁迅打架时候做老段的司法总长,办杂志《甲寅》,封面绘虎形,人送绰号“老虎总长”;柳亚子不知天高地厚,作诗说润公是龙,他就是虎,“除却毛公即柳公,纷纭余子虎龙从”;李济深祖居卧虎山,“饱虎隐林”的风水已注定他发迹。他四人替一虎将说项,说给个“七分虎气、三分猴气”的人听。

西壁嵌有袁崇焕手书“听雨”二字石刻,是从康南海弟子张伯祯所筑“袁督师故居”中移来的,再向前无可追溯。张伯祯受老师的教,极崇拜那位乡先贤,1916年建督师庙于龙潭湖广东新义园,3年后又往庙南里许起别墅“张园”,“故居”即处园内,传说当年袁崇焕入卫京师,曾驻扎在此。其中有座“听雨楼”,齐白石少年时常到张园消夏,见之甚稔云。这事难以索解。楼名“听雨”,临水可知,一定是花园景观了,明末北京外城以外满目荒凉,广渠门就因为遍布俗称“沙窝”的墓穴而得名“沙窝门”,那么又哪儿来的巨宅,能堆山凿池呢?若说是中官别业,被借来作司令部,倒也讲得通,但是袁崇焕自11月19日到北京,20日全天厮杀,到12月1日入狱,归总不过旬日工夫,天样大的责任担在肩头,又哪儿来的闲情给人题匾呢?张伯祯这人,学全了乃师本领,他这一门的学术,主旨是你既用得著,我便说得出,放在今天大约足可做个专家了。他能考证出河南项城人袁世凯是广东东莞人袁崇焕的苗裔,并能从中得出该袁世凯当皇帝的结论,那么他讲的故事,我们是不是听听也就算了。不过虽然“故居”似有可议,“听雨”确是真迹,袁崇焕本非书家,字还不坏。他的榜书是颜体,行书好像学的苏轼,用墨酣饱,挺拔有余,偶尔会失之粗率。“听雨”外侧是康有为那一笔扎手舞脚的魏碑体字。此人论书一流,写起来却不能得心应手,曾经自嘲说:“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他为救馆阁体僵死之弊,充分发挥其危言耸听的性格,扬碑学于九天,贬帖学于九地,振聋发聩无疑的,哗众取宠也有一点,至于他自己的字,到头来总还嫌散,而且火气大。对面墙上叶恭绰的字就两样,行笔沉稳,雄健中蕴着秀妍。两人都从魏碑中夺胎,结体一个严谨一个开张,叶用方笔,康半只眼睛也看不上方笔,安排他们东西相对那人想必是无心的,倒也真有趣味。

祠堂后面,短短的甬道尽头,是督师墓,形制和通州的李贽墓相同,一样寒寒酸酸。旁边佘氏的墓还要小些,碑曾经断作几截,上面的字漫漶不清,这位侠士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佘家的故事起自康南海,有些太过传奇,好些人并不相信——这位老先生,什么事情只要沾上他,立即可疑起来。据说后来督师祠墓的保留和重修,处处有佘家的呼吁,2002年清整祠堂时把最后一代守墓人佘幼芝女士家一并迁出,她的儿子在准备去东莞袁崇焕纪念园就业时遇车祸身亡。于是有人质疑拆迁政策,保护文物是不是一定要把守墓人和分占祠堂的人一视同仁地赶走;有人质疑佘家的真实身份,出现知情者指认佘幼芝的曾祖父原名察哈尔·桂祥,满洲镶红旗牛录,辛亥年之后托名守墓霸占祠堂的地皮,他好像不知道察哈尔是蒙古姓,桂祥是慈禧的兄弟;有人质疑佘幼芝的目的,可能是炒作。好吧,即使佘家真是清末康有为“发现”的,那也守着这座祠墓百多年了。他们希望继续守下去,似乎也不算怎么出格。佘幼芝到今年74岁,住丰台。袁祠给她留了间办公室,她不可能常去的。守墓一事大概就这么完结了。1911年赵熙作七律《吊袁仆佘墓》,起句“天留忠骨伴将军”,人间公事不留,天也没辙。

当年广东巡抚尚安奉旨寻找袁崇焕的苗裔,一年后回奏:“遵旨访查,袁崇焕无嗣,系伊嫡堂弟文炳之子入继为嗣,现有五世孙袁炳,粗晓字义,人尚明白,应照熊廷弼裔孙之例,以佐杂等官选补。”胡乱给袁炳个小吏做做,已是皇清天恩不浅,乾隆此举的用意尚安自然了解的。但江湖上另有传说,道是督师罹难之后,其小妾产下遗腹子名文弼,辗转流落到辽东,以军功隶正白旗汉军,成了旗人。文弼一脉几传至咸丰年间,出了一位名将富明阿,剿太平天国和捻军有功,官至吉林将军,《清史稿》本传明记为“明兵部尚书崇焕裔孙”。富明阿之子,一个叫做寿山,任黑龙江将军;一个永山,官三等侍卫,兄弟俩都因抵御外侮而死,死得重于泰山。不过“遗腹子”一说相当靠不住,《清史稿》的不谨细是早有口碑的了。总之身后事如此,督师地下有知,不知是欣慰,抑或遗憾。

    走出督师祠,阳光耀眼,朔风翻动河边垂柳,好似一万缕银丝飘摆。城内是袁崇焕墓,攻城的豪格就埋在护城河那头,也真巧了,地当广渠门,正是当年战场。由此向北偏东,CBD国贸一带,本名豫王坟,葬着多铎;近旁的八王坟,那是多尔衮、多铎嫡亲兄长阿济格的埋骨地。北京城“坟”字地名亦云众矣,英家坟、索家坟,都是高官闻人的墓园;李家坟、焦家坟,其来源或不可考;叫公主坟的至少也有个五六处。这事挺有意思的,我们可以开玩笑说,它是大时代的小小缩影。夫大时代也者,是为城镇化发展时代。京郊多墓,凡葬人没有不在郊野的,殷实一点人家没有不看风水的,今日一例纳入城市,但见高楼林立,履道坦坦而已。那些乡村聚落如三里屯、五里河、八里庄、十里桥,乃至十八里堡,无非得名于距城垣的路途,早都叫做市区了。所谓大时代,是为人口大迁徙时代。农业社会既趋解体,故乡、血缘、宗族的概念日渐淡化,一个人的社会责任如何适应?传统自我意识和社会认同是否仍在?“祖宗庐墓,永以为依”,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是否已是心灵的游子?所谓大时代,是为“人类世”地质时代。人类文明的进步莫不与改造自然的能力同行,一代代的人们乐于用自己有限的理性重塑地球,短短两千来年时光,地貌的改变几乎抵得上百万年风蚀水运,真有沧海桑田之慨。小至广渠门外,不见三百余年前的隘口、坡陂和树林;大至万里江山,往往“山无陵,江水为竭”;推至极大极远,其利弊祸福,已非我辈所能逆料的了。

    (完)
张载 发表于 2013-3-20 20:29
自朱陆鹅湖之会始,心学日盛,不料阳明后学流于空谈,终有刘宗周以身殉道,不亦悲夫。心理二学未能挽救宋明 ...
治国是科学,不是玄学

成扯那些子虚乌有的废话装高端
天不灭它我去灭!
治国的基本理念也是需要的吧,  类似主体思想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