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重建:传承和保存羌文化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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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07月11日 14:21新民周刊
除大量珍贵羌族文化遗址与羌族民俗文物受损之外,一些精通羌族文化的人也在地震中不幸罹难。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李泽旭(特派记者)
文物劫难
嗅着空气中浓重的消毒药水味道,知道距离北川县城又近了一步。
2008年6月26日上午,黑云压顶,暴雨滚落,坍塌成粉的北川县城处在三重关卡的戒严状态。细心者不难发现,一圈铁栏已将北川县城整个包围。在历经短暂的4日开放之后,北川县政府决定,从2008年6月25日起,对北川县城实行封闭管制。
四川省抽调军用帐篷建起一所可同时容纳300名中小学生集中上课的复合帐篷学校
绵阳特警大队陈队长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就在6月24日,他们在北川废墟抓到了50个小偷,黄金、电视、冰箱……人赃俱获,“问几下就招了”,这些小偷最后被送到在北川县擂鼓镇办公的北川县公安局。
除戴着口罩执勤的公安特警、一身白色防化服的防疫部队之外,徘徊着不愿离去的是负重翘首的北川百姓,此外是有任务在身的记者与北川官员。
大多数人的姿态是伸长脖子往关卡内张望。其实,朦胧雨雾下,能看得清的也只有下县城的那条黄土路与远方的层峦叠嶂。
“让我进去!”北川羌族自治县文化局副局长林继忠跟把守最后一道关卡的特警理论,他急切地喊,脸红脖子粗,不断扬起手中北川县政府特批的“条子”,上面印章鲜红。
半小时前,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进了北川县城,就“512”地震遗址博物馆筹建事宜进行现场考察。陪同前往北川的林继忠却被拦下。
“他们是北京的,我是北川的,我对当地情况熟悉!”林继忠动了怒,终于,他获准通行,大步流星地踏上了下县城的烂泥路。
这条路,通向静谧的死亡之城。45岁的林继忠并不愿重温这些揪心的场景。5月12日深夜,在曲山小学废墟中刨了8个小时,他终于将小女儿林若思抱在手上,10岁的女儿奄奄一息,腿和手都断了。十几分钟后,孩子永远闭上了眼睛。
“北川县城死了许多学生,相当于我们断代了”,林继忠哽咽着,沉默。这个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的羌族汉子抬起头,闭上眼睛,大量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
“保护好北川县城地震遗址,就是保护了羌文化”,在北川县城,单霁翔一句话让林继忠印象深刻。林继忠反复说,在北川县城建的地震遗址博物馆理应保持震后真实原貌,以警示后人,例如,在北川县城废墟上注明幸存者的逃生位置并放置他们的图片。生死原本就是一线之隔。
2008年6月25日,这个炙热的傍晚,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馆长高泽友正将从北川县城废墟表面抢救出来的300多件档案及馆藏字画分成5箱,送往绵阳市政府资料室暂存,其间斡旋者是四川大禹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李德书。北川县城新址未定,这些来自羌族民俗博物馆与禹羌文化研究中心的文史资料暂存绵阳市,成为当下最好选择。
北川县共有805件羌族民俗文物在汶川地震中集体毁灭。“陶器都被震成碎片。很痛惜,这些文物都是无法复制的!”高泽友不断感慨。
“地震之后,北川县城的地势已经改变了,要确定民俗博物馆综合大楼的位置非常困难”,高泽友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发掘北川县城深埋文物需经级级报批,目前他们仍在等待,“我们不可能自己挖到废墟下去找文物,要知道,废墟底下还有很多遇难者”。
对深埋于地下数十米的羌族文物,44岁的他如数家珍:由木头、竹子、树藤制成的大弩,清代末期的,古羌人用于狩猎之用,仅存一把;一条5米多长、5厘米宽的发辫腰带,清代中期的,由羌寨每位族人捐出头发编成,族人腰痛时可借用,一位羌族土司(封建王朝设置的羌寨管理者,享有世袭特权)辖区内只有一根发辫腰带,“非常珍贵”;羌族祭祀用的罐罐,南北朝的,为羌族土司或羌寨头人的随葬品;竹子、木头、铜、锡等各种材质的油灯,遍布南北朝、唐、宋、明、清;羌人生产、生活用的陶器,遍布汉代与南宋,工艺精湛……
“毁于一旦的还有一只羌人用的清代瓷碗,国家二级文物,花纹精致;一枚羌寨头人的四方印章,500年前的,晶莹通透,手感温润,用于签订战书或生死状,是一种权力象征,反映了当时羌族组织结构……”林继忠样样数,一连串。
2007年7月,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成立。而早在2003年,对羌族民俗文物的收集就已开始,各色羌族民俗文物由文物工作人员从北川县青片乡、片口乡、禹里乡、桃龙乡等关内(北川县西北乡镇)羌寨人家中收集而来,包括地势偏僻的西窝、五龙、尔玛羌寨。
让高泽友印象清晰的是一块雕刻着羌族牧羊人的汉砖,治城(禹里乡)村民在一次挖地时挖到过两块此类汉砖,等高泽友兴冲冲地跑到村庄时,一块汉砖已碎,他给了村民几百元,小心翼翼地将仅存完好的一块捧回北川县城,存放于民俗博物馆综合大楼库房的汉砖在震后影踪全无,“这种有古羌人的刻画非常少,它真实地反映了古羌人的游牧生活,无价呵!”
今年4月份,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已开始,高泽友在羌寨中呆了20多天,普查陈家坝、贯岭、都坝、片口4乡40多处不可移动文物状况,“这次普查结果非常好。但这次地震中损毁了三分之一”,北川境内的明朝军事古堡永平堡是其一,永平堡是史上羌汉融合之见证,高泽友解释,明朝中叶为加强对少数民族的管辖,中央政府在北川设置该军事要塞,实施“改土归流”政策,羌族开始逐渐汉化。震后永平堡损毁严重,几成危楼。
为保存羌族文化,2007年,四川省拨给北川县10万元用于征集羌族民俗实物,北川县号召羌人捐献藏品,不料地震发生,这些羌族文物均遭损毁。
幸无损毁的是震前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馆藏的123件文物,它们被送至绵阳市博物馆中心库房代管。
震前,北川有100余条非物质文化遗产,口弦、羌历年、许家湾十二花灯为四川省级;绵阳市级有30多条,诸如大禹传说、羊皮端公舞等;县级20多条,还有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仍在申报过程中。
羌族文化的震后复苏在艰难继续。6月初,四川省文化厅发布了《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区初步重建方案》,该文化生态保护区将以茂县为核心,涵盖北川、汶川、理县、平武、松潘等县,同时将保持羌族原有建筑风格、民风习俗、祭祀礼仪,体现羌族文化原生态环境和地质结构特点。
但更为关键的震后复苏在于人的因素。对训练有素的精通民间艺人在震后的流失,北川县政协文史委原主任、羌族文化研究专家赵兴武忧心忡忡,不停抽烟的他直言,保护羌族文化,“经济手段必不可少”。
侥幸被找到的“北川羌族自治县文物管理所”与“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两块白底黑字招牌,它们孤零零地被搁在安县安昌镇新华书店的一处空房内,这是幸存文物工作人员的临时办公点。
“只要有人在,地震对羌族文化造成的损失就能够挽回”,高泽友神色坚定。
在跟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聊天时,高泽友的面容才渐显悲怆。震后,他先后去过北川县城13次,妻子尸骨未见,最后一次去北川县城时,他四顾茫然,“不知道家在哪一块了。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为了抢救资料,我是不想回去的,打击太大了!”2008年07月11日 14:21新民周刊
除大量珍贵羌族文化遗址与羌族民俗文物受损之外,一些精通羌族文化的人也在地震中不幸罹难。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李泽旭(特派记者)
文物劫难
嗅着空气中浓重的消毒药水味道,知道距离北川县城又近了一步。
2008年6月26日上午,黑云压顶,暴雨滚落,坍塌成粉的北川县城处在三重关卡的戒严状态。细心者不难发现,一圈铁栏已将北川县城整个包围。在历经短暂的4日开放之后,北川县政府决定,从2008年6月25日起,对北川县城实行封闭管制。
四川省抽调军用帐篷建起一所可同时容纳300名中小学生集中上课的复合帐篷学校
绵阳特警大队陈队长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就在6月24日,他们在北川废墟抓到了50个小偷,黄金、电视、冰箱……人赃俱获,“问几下就招了”,这些小偷最后被送到在北川县擂鼓镇办公的北川县公安局。
除戴着口罩执勤的公安特警、一身白色防化服的防疫部队之外,徘徊着不愿离去的是负重翘首的北川百姓,此外是有任务在身的记者与北川官员。
大多数人的姿态是伸长脖子往关卡内张望。其实,朦胧雨雾下,能看得清的也只有下县城的那条黄土路与远方的层峦叠嶂。
“让我进去!”北川羌族自治县文化局副局长林继忠跟把守最后一道关卡的特警理论,他急切地喊,脸红脖子粗,不断扬起手中北川县政府特批的“条子”,上面印章鲜红。
半小时前,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进了北川县城,就“512”地震遗址博物馆筹建事宜进行现场考察。陪同前往北川的林继忠却被拦下。
“他们是北京的,我是北川的,我对当地情况熟悉!”林继忠动了怒,终于,他获准通行,大步流星地踏上了下县城的烂泥路。
这条路,通向静谧的死亡之城。45岁的林继忠并不愿重温这些揪心的场景。5月12日深夜,在曲山小学废墟中刨了8个小时,他终于将小女儿林若思抱在手上,10岁的女儿奄奄一息,腿和手都断了。十几分钟后,孩子永远闭上了眼睛。
“北川县城死了许多学生,相当于我们断代了”,林继忠哽咽着,沉默。这个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的羌族汉子抬起头,闭上眼睛,大量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
“保护好北川县城地震遗址,就是保护了羌文化”,在北川县城,单霁翔一句话让林继忠印象深刻。林继忠反复说,在北川县城建的地震遗址博物馆理应保持震后真实原貌,以警示后人,例如,在北川县城废墟上注明幸存者的逃生位置并放置他们的图片。生死原本就是一线之隔。
2008年6月25日,这个炙热的傍晚,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馆长高泽友正将从北川县城废墟表面抢救出来的300多件档案及馆藏字画分成5箱,送往绵阳市政府资料室暂存,其间斡旋者是四川大禹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李德书。北川县城新址未定,这些来自羌族民俗博物馆与禹羌文化研究中心的文史资料暂存绵阳市,成为当下最好选择。
北川县共有805件羌族民俗文物在汶川地震中集体毁灭。“陶器都被震成碎片。很痛惜,这些文物都是无法复制的!”高泽友不断感慨。
“地震之后,北川县城的地势已经改变了,要确定民俗博物馆综合大楼的位置非常困难”,高泽友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发掘北川县城深埋文物需经级级报批,目前他们仍在等待,“我们不可能自己挖到废墟下去找文物,要知道,废墟底下还有很多遇难者”。
对深埋于地下数十米的羌族文物,44岁的他如数家珍:由木头、竹子、树藤制成的大弩,清代末期的,古羌人用于狩猎之用,仅存一把;一条5米多长、5厘米宽的发辫腰带,清代中期的,由羌寨每位族人捐出头发编成,族人腰痛时可借用,一位羌族土司(封建王朝设置的羌寨管理者,享有世袭特权)辖区内只有一根发辫腰带,“非常珍贵”;羌族祭祀用的罐罐,南北朝的,为羌族土司或羌寨头人的随葬品;竹子、木头、铜、锡等各种材质的油灯,遍布南北朝、唐、宋、明、清;羌人生产、生活用的陶器,遍布汉代与南宋,工艺精湛……
“毁于一旦的还有一只羌人用的清代瓷碗,国家二级文物,花纹精致;一枚羌寨头人的四方印章,500年前的,晶莹通透,手感温润,用于签订战书或生死状,是一种权力象征,反映了当时羌族组织结构……”林继忠样样数,一连串。
2007年7月,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成立。而早在2003年,对羌族民俗文物的收集就已开始,各色羌族民俗文物由文物工作人员从北川县青片乡、片口乡、禹里乡、桃龙乡等关内(北川县西北乡镇)羌寨人家中收集而来,包括地势偏僻的西窝、五龙、尔玛羌寨。
让高泽友印象清晰的是一块雕刻着羌族牧羊人的汉砖,治城(禹里乡)村民在一次挖地时挖到过两块此类汉砖,等高泽友兴冲冲地跑到村庄时,一块汉砖已碎,他给了村民几百元,小心翼翼地将仅存完好的一块捧回北川县城,存放于民俗博物馆综合大楼库房的汉砖在震后影踪全无,“这种有古羌人的刻画非常少,它真实地反映了古羌人的游牧生活,无价呵!”
今年4月份,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已开始,高泽友在羌寨中呆了20多天,普查陈家坝、贯岭、都坝、片口4乡40多处不可移动文物状况,“这次普查结果非常好。但这次地震中损毁了三分之一”,北川境内的明朝军事古堡永平堡是其一,永平堡是史上羌汉融合之见证,高泽友解释,明朝中叶为加强对少数民族的管辖,中央政府在北川设置该军事要塞,实施“改土归流”政策,羌族开始逐渐汉化。震后永平堡损毁严重,几成危楼。
为保存羌族文化,2007年,四川省拨给北川县10万元用于征集羌族民俗实物,北川县号召羌人捐献藏品,不料地震发生,这些羌族文物均遭损毁。
幸无损毁的是震前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馆藏的123件文物,它们被送至绵阳市博物馆中心库房代管。
震前,北川有100余条非物质文化遗产,口弦、羌历年、许家湾十二花灯为四川省级;绵阳市级有30多条,诸如大禹传说、羊皮端公舞等;县级20多条,还有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仍在申报过程中。
羌族文化的震后复苏在艰难继续。6月初,四川省文化厅发布了《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区初步重建方案》,该文化生态保护区将以茂县为核心,涵盖北川、汶川、理县、平武、松潘等县,同时将保持羌族原有建筑风格、民风习俗、祭祀礼仪,体现羌族文化原生态环境和地质结构特点。
但更为关键的震后复苏在于人的因素。对训练有素的精通民间艺人在震后的流失,北川县政协文史委原主任、羌族文化研究专家赵兴武忧心忡忡,不停抽烟的他直言,保护羌族文化,“经济手段必不可少”。
侥幸被找到的“北川羌族自治县文物管理所”与“北川羌族自治县羌族民俗博物馆”两块白底黑字招牌,它们孤零零地被搁在安县安昌镇新华书店的一处空房内,这是幸存文物工作人员的临时办公点。
“只要有人在,地震对羌族文化造成的损失就能够挽回”,高泽友神色坚定。
在跟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聊天时,高泽友的面容才渐显悲怆。震后,他先后去过北川县城13次,妻子尸骨未见,最后一次去北川县城时,他四顾茫然,“不知道家在哪一块了。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为了抢救资料,我是不想回去的,打击太大了!”
羌衣

洪水眼看着要漫上来,水势汹涌。母广芬抱起小纸箱,往外飞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费了这么多心血去做这些羌衣,一定要把它们抢出来”。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李泽旭(特派记者)

2008年6月底,在安县安昌镇一个近河的灾民安置点,天蓝色救灾帐篷比邻而居。暑气逼人,38岁的北川县漩坪羌族乡石龙村一组村民母广芬在绣一只包,手势灵动,烟台医疗队的刘妈妈帮母广芬的女儿胡兴梅体检,绣包是为答谢。

“羌绣本来就麻烦,用心绣,10天到20天才能绣好”,母广芬抿嘴,嘴角跟着上弯,“看,人都走了,我还没绣好”。她是一位面容秀丽的羌族妇人,肤色黝黑,耳上银月珰。

傍晚,6岁的女儿胡兴梅换上母广芬亲手做的一套羌衣,从帐篷中飞奔出来。这件羌衣,是母广芬在震后逃难中背出来的,鲜艳紫红与耀眼明黄打底,桃红牡丹朵朵盛放,是细心描绘的美丽,寓意吉祥富贵。

挑花刺绣需缜密思量,母广芬得先在纸上画好样子再开工。光衣服就花费了她4个多月,做搭配的帽子需要1个多月。一针一线,马虎不得。

抢救羌衣

5月14日早晨,在距地震2天后,母广芬和丈夫胡敏下山回家,“要给娃娃拿衣服,娃娃冷得不得了”。

他们居住的这栋两层的砖瓦房是2000年盖的,贷款2万元,今年才还清。一楼已被洪水吞没,前门靠水,后门靠山,他们撬开二楼后门,进去。

二楼是他们的客厅和卧室,机缘巧合,女儿的两套羌衣、儿子的一套羌衣与丈夫的两件衣服此前就被母广芬收拾在一个小纸箱子中。

洪水眼看着要漫上来,水势汹涌。母广芬抱起小纸箱,往外飞奔,“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费这么多心血去做这些羌衣,一定要把它们抢出来”。潜意识很强烈。

1997年,儿子胡飞5岁时,胡敏远赴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东南部的茂县做泥工,母广芬跟着丈夫,去茂县打零工,偶遇一位精通羌绣的左老太太。左老太太会绣七八十种鞋垫,花色各异,在茂县旅游区,这些羌绣鞋垫可卖到20元一双;左老太太还会做云云鞋,鞋面绣花,样式别致,当时可卖到100元一双,销路尚佳。绣羌绣,做羌衣、云云鞋,母广芬跟着左老太太,样样学会,闲暇时绣上几针,成为她的主要爱好。

他们逃离居所的整个过程不到2分钟。当天中午,母广芬家的楼房全部被洪水吞没,“见不到顶了”。

她依然惦记着那些没拿得出来的东西:11年前在茂县花120元买的一根银项链,一克老银子才2元,“很亮”;给丈夫和儿子做的十几双羌绣鞋垫,每做一双都要十几天;给他们做的3双云云鞋,儿子胡飞说,勾针勾的底,绣花面,妈妈做一双鞋,要一个月……

“都在家里放着,都没拿出来,来不及了!”母广芬样样数,声声叹,能拿出来的这点羌衣,已是她家的全部财产。

石龙村世代为羌族聚居地,除少数从外地嫁过来的汉人媳妇外,绝大部分均为羌人。

生活不易,母广芬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三姐弟中,她是长姐,长姐如母,读到小学二年级时,为挣工分,不得不辍学;13岁时,她和同村小伙胡敏订了娃娃亲,胡敏在湖北宜宾当了两年兵回乡,1989年,他俩成婚时,胡敏找他四舅借了300元钱,婚事是跟他妹妹一起办的,一嫁一娶,减少开支。最窘迫之际,他们“连2元钱都借不到”。但母广芬很坦然,“没钱没关系,只要我老公自己肯学手艺,只要两人关系好”。

她很懂得将琐碎的小日子操持起来:养了30多只鸡,震前,还在攒钱准备买头猪;跟所有勤勉的羌族妇人一样,她每年会做一两百斤腊肉,挂于房梁,黄酥酥的……丈夫胡敏必须外出打工以维持生计,他做泥匠,倘若干满一个月,能有1500元至2000元收入,这是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2007年,他们夫妇在北川县城打工,胡敏一天挣60元,母广芬挑地砖跟沙子,每天有25元至30元。

“幸亏今年没在北川县城做”,跟一位乡亲提及这段经历时,母广芬幽幽感慨,有些后怕。

儿子胡飞常想起那些沸腾的过往,胡飞的羌歌唱得不错,在漩坪中学读初中期间,他学会了跳锅庄(沙朗),北川县政府曾组织漩坪的孩子集中学跳锅庄,胡兴梅也会跳了。

每逢农历十月初一的羌历年,在北川县城、漩坪乡政府,许多羌人都要穿上传统的羌衣,这时的夜晚是醉人的,族人在坝坝里燃起篝火,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油香,人们围着火堆唱羌歌、跳锅庄,“有人要跳通宵,人挤人,闹热得很”,母广芬记忆犹新。同样热闹的还有农历六月初六的转山会(祭山会),男女老幼,人声鼎沸,盛装出席。

在北川羌族自治县北部偏远的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的五龙寨,山高谷狭,羌人在此地世代繁衍,喝咂酒、跳锅庄、敲羊皮鼓等羌族习俗悉数保存,“在五龙寨,许多人都会做羌衣”,胡飞说。但在石龙村,更普及的是绣羌绣鞋垫,像母广芬这样会做羌衣的人,少之又少了。

迁徙

离开,成为唯一的选择。

悲怆的迁徙开始了。5月16日清晨6点,母广芬一家跟随石龙村一组200多号羌族族人,一起往山外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弱病残留在村中,等待救援。

出发前,母广芬到2里之外的一处山涧,接了点山泉,又从山上农户家借了个锅,将水烧开,灌在两个捡来的矿泉水瓶中;别人给她的30个煮鸡蛋,她也背上。从家里抢救出来的羌衣,她塞进一个蛇皮袋里,和儿子轮流背着,丈夫抱着女儿。

一家人上路了。震前通往北川县城的路位于大山底下,此刻已被洪水吞噬,他们必须在密林中探出一条新路。

有些路段窄到仅能搁下一只脚,泥水四溅,“一步一步,纳着纳着走;走不动的人,咬牙都要走,大家只想着逃命”;山体滑坡厉害之处,不断有塌方发生,“山垮得哗哗响”,一位乡亲负责盯着顶上是否有山石滚落,其余人一个接一个,跟兔子一样,梭过去。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怕被砸,所有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走到草山沟,母广芬抬头,高山直拔入云,“往山上看,帽子能掉到地上”。他们从一个山脊下来,又转入另一个山脊,似壁虎,贴着岩壁爬行。脚底是万丈深渊,余震不断,地在吼,山在晃,石头轰隆隆地滚落,稍有不慎,即会殒命,“胆子小的人是眯着眼睛,被牵过去的”。

所有的行李都成为前行负累,人们开始气喘吁吁,边走边扔东西,一些人把外套都甩了,“好多人走路都没法了,没法拿东西,就跑个光人出来”,羌衣不过几斤重,母广芬的步子越来越沉。

路上开始可以捡到一些吃的了,这些东西,前面的人们是带不走了。母广芬捡到一袋奶粉、6个面包。他们遇到一个外地滞留游客,女子拄一根棍棍,脚底磨出血泡,一瘸一拐,她告诉母广芬,已走了3天,她身穿的裤子是路上捡的,原来那条磨烂了。母广芬给了女子一瓶水、3个鸡蛋。

水其实是最珍贵的。他们只剩一瓶了,去找小山涧,那里有小股泉水淌下,还算清澈,用手捧着喝,“很多大沟里的水是浑的,乡亲们说,那喝不得,有毒!”
到曹家沟,他们碰见进山到村里搜救未撤离群众的解放军,汗流浃背的解放军抢着帮母广芬背女儿胡兴梅,她如何也不肯,“要不得,你们太辛苦了!”推托不过,解放军给了胡兴梅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解放军开始喊话,让群众减重前行。“兵哥劝我说,把衣服甩了吧,下面有的是衣服。我就是舍不得甩,一直背着”,现在扔了,太可惜了,母广芬想。

翻越5座大山,当晚8点,他们走到了北川县擂鼓镇,黑压压的人群,在路口齐聚,等候前往绵阳市的车辆。2个多小时后,他们被送至永新中学安置点,凌晨2点,他们尚未分到铺盖。需要铺盖的人太多了。胡敏父子在一堆尚未来得及分发的赈灾衣服上和衣而眠;母广芬的脚肿了,她带着女儿,跟母亲挤着躺在一块木板上,她摸了摸那个蛇皮袋,一路艰辛,背出来的羌衣还在,她稍微放了点心。

6月1日,在他们栖身的这个由彩条编织布搭建的灾民安置点,人们都睡在砖头上架着的木板上。母广芬从蛇皮袋中翻出羌衣,给女儿胡兴梅换上,小女孩登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胡兴梅和小伙伴唐佳、刘露露边唱儿歌边跳舞,“母鸡母鸡叫咯咯,鸡蛋已生落”,雀跃得很。孩子们的笑脸,弥足珍贵。大人们开始给孩子们鼓掌。3个孩子兴奋得小脸红扑扑。

“只要一家人都平安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仍在等待安置决定的母广芬说,即使居无定所,她仍热情邀请记者到帐篷中做客。6月初,儿子胡飞去了绵阳市区一家火锅店打工,那里会给他一个月500多元;半个多月后,丈夫胡敏去了永新镇上帮忙装卸救灾物资,9个人卸一车,一共120元。

故土难舍,羌寨难离,却回不去了。母广芬听说,她们村有可能被整村安置到烟台,也可能到内蒙古……这都没关系,活着,就有希望,就得好好活下去,“国家安排我们在哪里,就是哪里”,她坚定地说,自己会带上羌衣,一起走的。这是跟羌寨仅存的连接,不思量,自难忘。(

北川是中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传承羌族文化传统也是新县城重建考虑的重点。

迁徙的北川羌族

撰稿贺莉丹(特派记者) 李泽旭(特派记者)

北川迁址

北川的重建在地震不久后就开始了,5月19日,北川县灾后重建工作随着以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为主体的绵阳抗震救灾规划专家组的到来进入实质阶段。



北川羌族灾后重建和迁徙已进入实质阶段

北川县原县委书记宋明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北川新址首先考虑的就是安全性,地质构造必须是稳定的。第二是发展空间,安全和具有发展空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同时,宋明着重强调,北川是中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传承羌族文化传统也是新县城重建考虑的重点。这次重建实际上是给了我们一个不仅是恢复建设的机会,也给我们了一个恢复羌族文化的机会,我们在设计我们的建筑规划我们的建设方案的时候,都应该考虑到这一点,这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契机。

经过20多天的实地考察和论证,国家抗震救灾规划专家组专家在考察北川的擂鼓镇,安县的永安镇、安昌镇、桑枣镇以及板凳桥5个地方后,把板凳桥列在第一位。目前专家组已将北川新址的初步方案上报国家相关部门,按照国家的规划,将用3年时间基本完成北川县城恢复重建的目标。

考虑到安全与城市发展空间同时,作为占有全国羌族总人口1/3的北川县,新县城的重建具有很大的特殊性。板凳桥具有羌族人可以接受的羌族元素么?!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市设计研究室高级城市规划师孙彤告诉《新民周刊》记者,板凳桥一带从历史上就是羌族活动和聚居的地区,在这样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重建北川县城更有利于羌族文化的传承。目前,专家组在完成灾区重建规划同时,还调研了多个具有浓郁羌族文化特色的山寨,收集整理羌族建筑的元素,为北川新县城和谐融入羌文化元素,延续和强化羌族文脉进行基础准备工作。

因为羌族是一个山地民族,羌族既喜欢山又喜欢水,他们和山水有非常深厚的渊源,所以既要研究山体,又要构筑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生态环境非常好的一个水系。

迁移与融合

6月29日一早,为数不多的中国羌族文化历史研究者之一,北川县政协文史委原主任、北川县志的主要撰稿人赵兴武组织40多人的青片乡羌寨民间艺术团赶往北川的青片乡,因为地震造成的道路阻断,他们要乘车绕道六七百公里历经十余个小时才能到达。青片乡是北川县羌族文化保存的最为完整的一个地方,这里的人许多都还保留着羌族的生活习惯,许多人还会讲羌语。

“这40多人是地震前就已经培养起来的,震后紧急把他们组织起来。”赵兴武说,“如果不把这些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羌寨民间艺术团稳固住,灾后他们就会散落到全国各地去打工,再想组织就困难了。他们对羌文化的传承有很重要的作用。现在许多羌人不仅不会说羌语,生活习惯也已经逐渐远离羌族,甚至不知道羌族的主要历史与传说。”

农历十月初一是羌族的新年——羌历年。羌族原始宗教的上坛经典《木姐珠》上说,天神木比塔的幺女儿木姐珠执意下凡与羌族强年斗安珠结婚。临行时,父母给了树种、粮种和牲畜作为陪奁。木姐珠来到凡间后,很快繁衍了人类,所带的树种很快长成了森林,粮种给人间带来了五谷丰登。她怀念父母恩惠,把丰收的硕果、粮食、牲畜摆在原野,向天祝祈。这一天,正好是羌历年十月初一。以后,羌族人民就把这一天作为自己的节日。

这一天,羌族各寨都要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男女老少都要穿上羌族节日盛装,带上祭品、咂酒和食品,聚集到设置在野外的庆祝场地。宰杀山羊祭祀天神,焚烧用纸做成的猛兽模型,以此感谢上天,驱除邪恶。接着,在草坪上围成一个圆圈,载歌载舞,跳喜庆沙朗。

在北川县科技局工作的董正玲清晰地记得这个许多北川羌族人已说不上来的羌历年传说。因为姑婆是解放前阿坝州里最后一个羌族头人安登邦的妻子,拥有“皇族”血脉的董正玲对羌族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羌绣、羌歌、羌族历史故事和风俗习惯已融入她的血液。但是,董正玲也很遗憾地说,因为北川许多地方羌族汉化严重,许多人的生活中已经失去了羌族的元素,成为地道的汉人。甚至作为正统的羌族人,董正玲也仅仅会几句羌语。

35岁的杨邦明全家都是羌族人,但是都不会说一句羌语,生活习惯也与汉人无法区别。家中虽然有许多羌族服装、羌族银饰、介绍羌族的书籍,但这仅仅是妻子的收藏。
北川震后无奈迁移,大量的羌人将带着痛苦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这不是羌人的第一次迁徙。”赵兴武说,“北川作为古羌人的聚集地,它的形成与发展历史就是伴随着天灾与人祸的不断迁移与融合。”

从漩坪乡白泥沟上行几十里,就是白泥乡鲜艳村。鲜艳村半山腰有很多古墓,墓室都用石条或石板镶成,与现代北川的墓葬不同,因此被当地人称为“蛮坟”。其中一座规模宏大,被称为“蛮王坟”或“羌王坟”。

这些墓葬来历已鲜为人知,经考证这些石棺墓就是北川羌人祖先的墓穴。据羌族叙事长诗《羌戈大战》记载,岷江和涪江上游地区的早期居民叫戈基人,他们是古羌人的一支。大约两千多年前,生活在西北大草原上的羌人因避天灾和战祸大量南迁,其中一部分也来到岷江和涪江上游地区。与戈基人发生冲突,爆发羌戈大战,戈基人战败。

戈基人生产水平高,很早就懂得农耕,善于治水,西北羌人初到岷江上游时还以游牧为生。他们向戈基人学习农耕技术,很快也进入农业生产阶段。西北羌人与戈基人经过战争与融合逐渐形成今天的北川及阿坝州羌族的先民。

羌族聚居区峡谷纵深、山脉重重,地势陡峭。而作为羌族人重要聚居形式的羌寨则大多建在陡峭的高半山一带,从山下仰望,高耸的羌碉与依山而建的石楼石房连成一片,形成独特的山寨景观。羌族因而被称为“云朵中的民族”。

“之所以将羌寨建立在地势险要的溪流峡谷或半山之上,很大程度上是积淀在这个古老民族中的创伤记忆使然。”中国西南民族研究学会副会长、羌族史研究权威学者李绍明教授说。

曾进入羌区考察的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王明珂多次调查后发现,“山沟中的传统羌族村寨,大多不在溪河边的冲积台地上,而是在险峻的半山或高山顶上。这是因为一方面过去这儿资源竞争激烈,抢夺严重,暴力不断,羌人们不敢住在难防御的低处;另一方面又是怕低地易受溪河涨水之害。”

在数千年的生存经验中,天灾和战争给了这个民族太多的创伤记忆。

“出于国土和民族统一的需要,从唐代到清代的统治者都没有忘记对羌族的统治和同化。”赵兴武说,“清代的羌人被贬称为‘蛮子’,并且不允许参加科举。因此,为了生存和发展,许多羌人无奈改变了自己的民族身份,称自己为汉人。这是北川羌人汉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原因。”

北川县都坝乡皇帝庙村西面有个山口,名叫箭和垭。传说三国的时候,蜀汉丞相诸葛亮为了成都平原的安宁,在这里和羌人商议,让他们让出一箭之地。达成协议后,诸葛亮却预先派人把剑放置在遥远的松潘草地中,羌人信守诺言,顺着孔明射箭的地方找到了箭头,就向西北方向迁徙,让出了自己的家园。汉人随即来北川,北川境域从此由羌人聚居区变成了汉人聚居区。

赵兴武说,这一传说和历史事实相距甚远,诸葛亮去世后一千多年的明代,官军在箭和垭修建了一座烽火台,取名绝番墩,在箭和垭以东几百米以外修建了一座很大的城堡,取名伏羌堡。单是这些军事设施的名称,也反映出这里直到明代还是羌人聚居区。过去的北川人乐意相信并传播箭和垭的传说,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这个传说把北川变成了汉族聚居区,在少数民族遭受歧视压迫的旧社会,把自己说成汉人无疑更利于生存。

“有人说这次地震给北川县的羌文化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我对此并不赞同。”赵兴武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地震给北川许多具有羌族特色的建筑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也造成了2万多羌族人口的死亡,但是大量的羌族群众还在,他们是羌族文化传承的直接载体。北川在历史发展中成为羌汉杂糅区域,虽然经过千百年的迁徙、融合、同化,这里的羌族汉化现象非常严重。但是,羌语、羌绣、羌歌等羌文化的代表元素还存在于羌族人群中。因此,羌族文化的传承仅靠在新的居住地加上羌族元素是无法完成的。保存与传承羌文化,羌文化元素在羌人血液中的保持与强化必不可少。”
:( 羌族是汉族的父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