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关原会战前夜

关原会战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已经不可能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德川家康决定冒险从中山道向关原前进，摆出向近江、大阪方向进犯的架势，借此引诱西军和他野战；我们还知道，在作出以上重大决定之后，东军七万余人立即拔营，冒雨向关原前进，与同样冒雨赶来的西军对峙。直到战役打响，家康仍然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旗本——继承人秀忠率领的德川家精锐部队，然而这支部队从来没有到达战场。

至于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家康和德川家的其他成员究竟在想什么，究竟做了一些什么琐碎的事情，在当时没有人关心，后来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东军的营垒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危机重重，比四分五裂的西军只是好一点而已。西军固然已经有许多大将被说服作为内应，东军也不乏打算看热闹的人；由于至关重要的德川家旗本没有到达战场，如果战局对东军不利，德川家能否坚持下来，还要打一个问号。

事后诸葛亮式的历史学家当然会坚持认为，德川家康在踏入关原战场之前，就注定要战胜强敌，激烈的战斗过程不过是走过场而已。他们认为政治和外交活动就是一切，家康是算无遗漏的大政治家，而石田三成则是幼稚愚昧的毛孩子。他们还认为西军的只要受到一次打击就会溃灭，而东军就算蒙受失利也能赢回来。然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任何稳操胜券的想法都是浅薄的。对面会有人死拼到底，会有人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会有人突然爆发出想象不到的威力，把摇摇欲坠的丰臣政权从老谋深算的家康手中解救出来。

太阁的灵魂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关原，大雨和浓雾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在这奇妙的气氛中，人会倾向于思考过去的事情，思考那些曾经错过的，还能得到的，以及永远无法得到的。当东军的马蹄在大雨中前进时，德川家康一定想到了他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场景。那是六岁的时候，他被父亲送到今川家做人质，却在半路被织田家劫走，后来又辗转被送到今川家。在今川家的阴影下挣扎的日子里，鸟居元忠是极少数陪伴他的谱代家臣，而这位鸟居元忠已经在伏见城被石田三成杀死——他本来有机会和家康一起回到江户，去召集强大的德川军队，在这关原的战场上指挥方遒；他只是选择留下来，为了争取宝贵的时间而战死。

当年和家康在冈崎城苦苦支撑时局的家臣之中，鸟居元信死了，植村家政死了，酒井忠次死了，服部正成死了，叛逃的石川数正死了，大久保忠世死了，连家康的长子松平信康也死了。鸟居元忠离去之后，能够与家康一起回忆早年岁月的人几乎没有了。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头盔上，浓雾遮掩了通向关原的道路，家康肯定会想起离开伏见城的那个夜晚：年届六十的鸟居元忠捧着酒，老泪纵横地恳求家康，走完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步。他们谈到了平定三河、远江的意气昂昂，谈到了武田信玄兵临城下时的恐怖，谈到了攻入骏府城时的喜悦，谈到了本能寺事变爆发时的慌乱无助，也谈到了小牧长久手会战的惊心动魄。最后，元忠喝干了最后一罐酒，一边擦着脸，一边说：“我侍奉主公去骏府城做人质的时候，主公还不会骑马呢。竟然也有今天！”两个老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

鸟居元忠在伏见城陷落的时候，挣扎着扔掉拐杖，在天守阁的最高处力战而死。死讯传来，家康立即回忆起了元忠的远方堂弟，在长蓧城下死去的鸟居强右卫门。武田家的骑兵抓获了强右卫门，把他挂在木头架子上，用长矛指着他，要他对长蓧城内的守军劝降。强右卫门只说了一句话：“大家不要害怕，援军很快就来了！”接着就被无数长矛刺穿了。以冷酷著称的织田信长，在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作出了一个著名的评价：三河武士真是令人敬畏。

今天，德川家康终于要带着三河武士出现在最后的战场上了。在桃配山上，树立起了“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马印，撑起了帷幕，摆设了桌子和马扎，来自安详城和冈崎城的谱代武士们沉默地站在马印附近，留出中间的位置给主将。浓雾之中只能看到桃配山附近的草木，看不到对面的西军，但家康知道他们已经布阵完毕了。石田三成、大谷吉继、毛利秀元、岛津义弘、长束正家，还有更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也包括那个没有出息的小早川秀秋。这个名字本来应该使德川家放心，现在却让家康更加揪心。

西军早已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对东军形成了包围之势；但是在浓雾和大雨的掩护之下，东军不紧不慢地完成了布阵，在阵地上等待黎明到来。这是松平信康在显灵，还是鸟居元忠在显灵？死去的所有三河武士都在显灵吗？然而秀忠率领的谱代军队还是音讯全无。德川家不得不依靠福岛正则、黑田长政、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这样一些盟友来完成最后一战，而失败的后果神秘莫测，或许只是被烧掉几根胡须，或许从冈崎城开始的一切传奇都将结束。无论如何，家康觉得自己已经让亡灵失望了——他的祖父被称为“活到三十岁就可以统一天下”，而家康自己在六十岁上，还在统一天下的路上跋涉。

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白底黑字的马印在寒风中猎猎舞动，好像在为活人招魂，提前举行悼念的仪式。家康坐在马扎上，低下头不看马印，想从头到尾再回忆一次自己的一生。他绞尽脑汁，仍然只能回忆到六岁那年，离开父母的怀抱，孤零零地坐在马背上去当人质的那一幕。在那之前呢？温暖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影子在哪里？赤脚踏在小河里，捕捉青蛙和蝌蚪的那个下午在哪里？山间晚霞中的红蜻蜓又在哪里？那是确实存在的，还是因为过度孤独而产生的幻想而已？

在回忆产生头绪之前，家康已经睁开眼睛，因为浓雾已经逐渐散去，太阳从桃配山背后升起，并已在马印之下造出了长长的影子。他站起来，从本多忠胜手中接过马鞭，眺望对面的石田三成本阵。秀忠率领的德川家旗本还是没有来，西军的阵势还是严密厚重；虽然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他还是孤单的一个人，家康想到。无论有多少旗本和谱代，有多少支持者和盟友，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他还是孤单的一个人。

铁炮零星的响声从福岛正则的军队前方传来，关原会战就这样开始了。关原会战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已经不可能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德川家康决定冒险从中山道向关原前进，摆出向近江、大阪方向进犯的架势，借此引诱西军和他野战；我们还知道，在作出以上重大决定之后，东军七万余人立即拔营，冒雨向关原前进，与同样冒雨赶来的西军对峙。直到战役打响，家康仍然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旗本——继承人秀忠率领的德川家精锐部队，然而这支部队从来没有到达战场。

至于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家康和德川家的其他成员究竟在想什么，究竟做了一些什么琐碎的事情，在当时没有人关心，后来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东军的营垒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危机重重，比四分五裂的西军只是好一点而已。西军固然已经有许多大将被说服作为内应，东军也不乏打算看热闹的人；由于至关重要的德川家旗本没有到达战场，如果战局对东军不利，德川家能否坚持下来，还要打一个问号。

事后诸葛亮式的历史学家当然会坚持认为，德川家康在踏入关原战场之前，就注定要战胜强敌，激烈的战斗过程不过是走过场而已。他们认为政治和外交活动就是一切，家康是算无遗漏的大政治家，而石田三成则是幼稚愚昧的毛孩子。他们还认为西军的只要受到一次打击就会溃灭，而东军就算蒙受失利也能赢回来。然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任何稳操胜券的想法都是浅薄的。对面会有人死拼到底，会有人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会有人突然爆发出想象不到的威力，把摇摇欲坠的丰臣政权从老谋深算的家康手中解救出来。

太阁的灵魂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关原，大雨和浓雾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在这奇妙的气氛中，人会倾向于思考过去的事情，思考那些曾经错过的，还能得到的，以及永远无法得到的。当东军的马蹄在大雨中前进时，德川家康一定想到了他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场景。那是六岁的时候，他被父亲送到今川家做人质，却在半路被织田家劫走，后来又辗转被送到今川家。在今川家的阴影下挣扎的日子里，鸟居元忠是极少数陪伴他的谱代家臣，而这位鸟居元忠已经在伏见城被石田三成杀死——他本来有机会和家康一起回到江户，去召集强大的德川军队，在这关原的战场上指挥方遒；他只是选择留下来，为了争取宝贵的时间而战死。

当年和家康在冈崎城苦苦支撑时局的家臣之中，鸟居元信死了，植村家政死了，酒井忠次死了，服部正成死了，叛逃的石川数正死了，大久保忠世死了，连家康的长子松平信康也死了。鸟居元忠离去之后，能够与家康一起回忆早年岁月的人几乎没有了。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头盔上，浓雾遮掩了通向关原的道路，家康肯定会想起离开伏见城的那个夜晚：年届六十的鸟居元忠捧着酒，老泪纵横地恳求家康，走完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步。他们谈到了平定三河、远江的意气昂昂，谈到了武田信玄兵临城下时的恐怖，谈到了攻入骏府城时的喜悦，谈到了本能寺事变爆发时的慌乱无助，也谈到了小牧长久手会战的惊心动魄。最后，元忠喝干了最后一罐酒，一边擦着脸，一边说：“我侍奉主公去骏府城做人质的时候，主公还不会骑马呢。竟然也有今天！”两个老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

鸟居元忠在伏见城陷落的时候，挣扎着扔掉拐杖，在天守阁的最高处力战而死。死讯传来，家康立即回忆起了元忠的远方堂弟，在长蓧城下死去的鸟居强右卫门。武田家的骑兵抓获了强右卫门，把他挂在木头架子上，用长矛指着他，要他对长蓧城内的守军劝降。强右卫门只说了一句话：“大家不要害怕，援军很快就来了！”接着就被无数长矛刺穿了。以冷酷著称的织田信长，在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作出了一个著名的评价：三河武士真是令人敬畏。

今天，德川家康终于要带着三河武士出现在最后的战场上了。在桃配山上，树立起了“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马印，撑起了帷幕，摆设了桌子和马扎，来自安详城和冈崎城的谱代武士们沉默地站在马印附近，留出中间的位置给主将。浓雾之中只能看到桃配山附近的草木，看不到对面的西军，但家康知道他们已经布阵完毕了。石田三成、大谷吉继、毛利秀元、岛津义弘、长束正家，还有更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也包括那个没有出息的小早川秀秋。这个名字本来应该使德川家放心，现在却让家康更加揪心。

西军早已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对东军形成了包围之势；但是在浓雾和大雨的掩护之下，东军不紧不慢地完成了布阵，在阵地上等待黎明到来。这是松平信康在显灵，还是鸟居元忠在显灵？死去的所有三河武士都在显灵吗？然而秀忠率领的谱代军队还是音讯全无。德川家不得不依靠福岛正则、黑田长政、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这样一些盟友来完成最后一战，而失败的后果神秘莫测，或许只是被烧掉几根胡须，或许从冈崎城开始的一切传奇都将结束。无论如何，家康觉得自己已经让亡灵失望了——他的祖父被称为“活到三十岁就可以统一天下”，而家康自己在六十岁上，还在统一天下的路上跋涉。

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白底黑字的马印在寒风中猎猎舞动，好像在为活人招魂，提前举行悼念的仪式。家康坐在马扎上，低下头不看马印，想从头到尾再回忆一次自己的一生。他绞尽脑汁，仍然只能回忆到六岁那年，离开父母的怀抱，孤零零地坐在马背上去当人质的那一幕。在那之前呢？温暖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影子在哪里？赤脚踏在小河里，捕捉青蛙和蝌蚪的那个下午在哪里？山间晚霞中的红蜻蜓又在哪里？那是确实存在的，还是因为过度孤独而产生的幻想而已？

在回忆产生头绪之前，家康已经睁开眼睛，因为浓雾已经逐渐散去，太阳从桃配山背后升起，并已在马印之下造出了长长的影子。他站起来，从本多忠胜手中接过马鞭，眺望对面的石田三成本阵。秀忠率领的德川家旗本还是没有来，西军的阵势还是严密厚重；虽然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他还是孤单的一个人，家康想到。无论有多少旗本和谱代，有多少支持者和盟友，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他还是孤单的一个人。

铁炮零星的响声从福岛正则的军队前方传来，关原会战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