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阿越架空历史小说)新宋(权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10:36:14
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国军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辔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不久,萧素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刘忱眺目远望,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萧素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与吕大忠商议之后,本来还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看这个情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这叫刘忱如何不心惊?

他脸上依然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难道他们竟然另有所谋?!吕大忠说细作全然不知道辽国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之地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难得以想通。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够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牌,至关重要。这时候突然见到这种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辽人却不会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萧禧不断的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天地,营门大开,两列仪仗队整齐的跑出来,站在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满脸堆笑,抱拳说道:“宋使远来辛苦。”把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官员,萧素为首,那个金铠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萧素见刘忱坐定,立时收起笑容,劈头问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珍视两国七十年之友谊,向贵国指出,贵国对敝国的指责,皆是无中生有。而索赔银钱之事,犹为无理,盼贵国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谨慎处理。”

萧素立时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贵国在边境修缮城寨,加紧战备,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辽境内,还说什么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辽皇帝本欲兴兵讨伐,先发制人,但又以为贵国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这些挑衅之举,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看来南朝是毫不在意两国的交好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作势就要翻脸。

刘忱站在身来,从容说道:“萧枢使不必动怒,我大宋若不重视两国友谊,何必遣我前来?只是贵国的要求,的确让人无法接受。贵国说我大宋修缮城寨,就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如何今日便成挑衅?雄州外罗城,已经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创,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为了珍视两国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筑;白沟馆驿之箭楼城堡,已经拆毁,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么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朗声答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分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思忖一会,喝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刘忱打开地图,用手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说道:“萧枢使请看,这是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哂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冷笑道:“宋使请看,这是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把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当真险恶!

刘忱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也只能转过念来,对萧素说道:“北朝的要求,本属无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争议,倒也不难解决,不妨请萧枢使来代州,本使将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饷,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里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大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特别是黄嵬山,从来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都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这个士兵揭破,不免颇为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本官方才一时语误,确是以分水岭为界,也确有没有土垄的。”

刘忱岂能相让,冷笑道:“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萧枢使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铠青年身后的萧佑丹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刘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执。大宋皇帝给本朝国书都说:‘倘事由夙昔,固难徇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见贵国皇帝都承认有侵界行为的。”

刘忱摇摇头,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没有承认过这等事情,国书是说,倘若我们大宋真有侵界,我们就会改正。但如果没有,就谈不上改正了。”

萧佑丹却故意胡搅蛮缠,冷笑道:“诚者,《说文解字》有言,信也。怎么变成假如了?《论语》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这个‘诚’难道是‘假如’吗?韩愈文说:‘所谓无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这个‘诚’又怎么会是‘假如’?”

刘忱哂道:“那《史记》说‘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这个‘诚’又当何解?”

萧佑丹狡黠的一笑,说道:“那至少说,这个‘诚’字,有两意,贵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们也不妨理解成的确。”

刘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搅蛮缠,冷笑道:“那么不如让在下回京请示大宋皇帝陛下,问问这个‘诚’字究竟何解,再来继续谈判?”

萧佑丹把脸一沉,怒道:“国书岂同儿戏?”

刘忱扬眉昂然答道:“却是足下不讲理。”

……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役寨中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经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个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守将吩咐道。

“卑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道:“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走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立即吩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两国使者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辽人不肯做任何让步,坚持要以各山分水岭为界进行勘界,而刘忱则要求以古长城为基准进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进行不设任何基准的勘界;萧素更恐吓刘忱,要求立刻赔付银、钱、绢物,刘忱更是断然拒绝,指出除非证明大宋真的侵占辽地,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赔偿。

双方的谈判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下一次谈判将在宋境代州进行。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雁门山以北,马邑城。

萧素朝金铠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耶律浚虽是太子,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专权,萧素是枢密副使,他也不敢轻易怠慢,连忙还了半礼,说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心里却知道并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逊心里倒希望借机挑起战端,这样他就可以统军,以成大事;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而是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自然不会是太子出的,但是多半却是太子身后的萧佑丹出的。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的内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萧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他口里的萧兄,自然是萧佑丹。

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没有用,南朝一向畏惧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总是有点用处的,也亏了刘忱是个不怕的。”他哪里知道刘忱已经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了一声。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一来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处,自己不费分毫;二来可以了解一下南朝的皇帝与臣子们,有何等的胆色器局,从他们如何应对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晓;三来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逊借机加深自己对军队的影响,自然是一石数鸟之策。而且以萧佑丹对宋朝廷的了解,自然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注1:娘娘,是神宗对太皇太后曹氏的称呼,见《邵氏见闻录》、《铁围山丛谈》等宋人笔记。读者勿以为怪。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二)
  

当赵顼看到韩琦之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意识到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韩琦死得真不是时候啊!

韩忠彦哭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泣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因此在遗表中略叙其事,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死前言道,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喟然叹道:“师朴当节哀顺便,令君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朕也痛心不已。侍中身后之事,朝廷亦自有封赐。”说罢走到御案之前,提起笔来,在一张宣张上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交到韩忠彦手中,说道:“这是朕给令君所赐碑文,一切治丧费用,皆由国库拨给。”转过身来,又对一旁侍立的大臣说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

韩忠彦哭泣着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方打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读来。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松,脸色似喜似忧。一时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说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建议朝廷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示强。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说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出使辽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丞、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方说道:“……可当大任!”实际上韩琦在表中说的,却是“可为宰相之备”。

赵顼从容说出来,韩绛倒还无事,他与石越并无怨恨,对司马光他也是很看重的,韩琦所荐之人,虽然无不显示着这只老狐狸的狡猾,却和他韩绛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冲突。

但吕惠卿却不免要脸色微变。韩琦死前的遗表,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这一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也并非不可能。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更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自己,是冰炭不相容的两个人!

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恭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出使代州边境,与辽人商议,一切不妨等到谈判的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他话音未落,有人立时说道:“陛下,臣以为韩侍中遗表所言,实是金玉良言,陛下应当听之。司马光即便不为使者,也不应当长期闲置西京。”吕惠卿抬眼望去,和自己唱反调的,是左司郎中、天章阁待制李师中。

吕惠卿正要出言加以驳斥,却见蔡确冷笑出列,说道:“陛下若还想变法,召回司马光他也不会受命;何况司马光并不以通晓北事出名,朝廷亦不至于无人。”吕惠卿听到此处,不免心中好笑,想不到蔡确和司马光,也是水火不容的,他正高兴蔡确替他做了这个出头鸟,却听蔡确又继续说道:“至于石越,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果然有良策,再召不迟。”说完,有意无意的望了吕惠卿一眼。

众人见蔡确这个一向与石越做对御史中丞,突然委婉的同意召回石越,不由全都吃了一惊,只有吕惠卿知道这一招,却是蔡确向自己发的。

冯京知道机会难得,也立时出列,说道:“石越之谋略,为陛下所深知,臣以为或者召加石越,先备位翰林院,当于陛下有所补益。”

韩绛若有所思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珪也默默不语。吴充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加之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珪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惠卿、石越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中冷笑了一下,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早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劳,有功则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左谏议大夫,进轻车都尉、中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问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立即就红了。按宋代之法,宝文阁直学士到龙图阁直学士,中间本来还差着一个天章阁直学士;而石越之前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带待制以上职一般是转右谏议大夫,而右谏议大夫中资历浅者,转左谏议大夫;石越以前的骑都尉本是宋代勋级中的第八级,一下子就升到第六级轻车都尉——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劳,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会阻挡?蔡确若在平日,必然要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断不敢再与石越结下死怨。

反倒是吴充皱了皱眉,说道:“晋升太速,或不是好事。”

韩绛却在心里飞快的计算着:皇帝这时候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左右谏议大夫是四品官,论资历,右谏议大夫已经是任参知政事的标准本官了!也就是说,石越担任参知政事的官资,经过皇帝这道不经意的任命,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这中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大宋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最好相认,在韩国公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洛阳之人,无不知晓。

李丁文在汴京之时,就知道现任河南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仇,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用言语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知府,便趁机抱复,要求富弼家出一般的富民一样,也照样出免役钱。若是免役钱那等小钱,富弼既然能出资资助《西京评论》,就没有道理出不起,但是要紧的,却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当真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出都出不得。因此李丁文时常恶意的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因为想为自己家挣回这个面子吧。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秩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西京的繁华,终是比不上东京呀!李丁文暗暗叹道,当年太祖皇帝曾经起意要迁都,自己与石越也曾探讨过此事,但是总是觉得迁都之议,牵涉万千,轻易不能乱说。

“卖报!卖报!魏国公韩大人逝世,谥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子明大人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快来买报,最新的《西京评论》报!”一个中年人背着个大书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李丁文这几日都在马上过日子,倒不知道这些消息,听到卖报的人叫卖,倒是怔了一下。连忙上前买了一份《西京评论》报,又问道:“有《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没有,我各要一份。”

卖报的怔了一下,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嵩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要买《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可没得卖的。”

李丁文也被他说得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算太远,《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在洛阳,《新义报》与《汴京新闻》竟没有什么市场吗?真不愧是《西京评论》的大本营呀!李丁文一边想着一边微微摇头。打开手中的报纸,就当街浏览起来。

韩琦的遗表节略,本来朝廷邸报、《新义报》都会明发,到了《西京评论》这,更是在显著位置,大加渲染,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二分之一,在追思悼念韩琦的功绩。李丁文只顾看着韩琦遗表的内容,见他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轻声说道:“真是天助我也!”又连忙翻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略略读完,微一沉吟,心中喜道:“此事已经成了五分。”本是疲惫已极的人,这时精神亦不由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韩国公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倒真让李丁文吃了一惊!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李丁文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李丁文牵马,自己整整衣服,迎了上来。

——这等排场,便是冯京、王珪一向以会享受而出名,而且身居高位,可二府的场面,也比不上富府;至于韩琦,就更不用说了。以李丁文所见,只有几个亲王郡王以及外戚家,才能相比。“久闻富家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李丁文暗暗思忖,一面把自己的名帖递上,对那个家丁说道:“在下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而来,求见韩公,烦劳通报。”

那个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这个官衔,虽然不知道说的就是石越,可也不敢怠慢,连忙接过名帖,笑道:“先生稍候。”说罢连忙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李丁文背了手在门前静候,不多时,那个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向李丁文行了一礼,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

李丁文还了半礼,随他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李丁文过来,抱拳朗声笑道:“家父久仰石学士幕中李先生之名,特命在下在此相候。”

李丁文听此人说话,便知道此人是富弼之子富绍庭,此人学问一般,中不了进士,便由父荫得官,却也只守个空衔,并不出外受职,每日在家安做富家公子,倒是生了个儿子富直柔,颇是聪颖。他见富绍庭说得客气,连忙还礼,笑道:“不敢,有劳德先兄相迎。”

富绍庭又谦逊几句,在前引路,把李丁文引到客厅。方进了厅门,李丁文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李丁文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李丁文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李丁文,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代官方学习的榜样。虽然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可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要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候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他本人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力,李丁文心里十分佩服这个老头,行晚辈礼倒也并不勉强。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罢罢,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石府中李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富绍庭上来掺起李丁文,又扶富弼坐了。李丁文张口便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应当轮到老夫了。”

李丁文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韩国公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客厅中的布置,厅中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微微一笑,便知道此老的心,还没有死。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回到家乡,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者练丹求仙而已,朝廷的事情,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老狐狸。”李丁文暗骂一声,口里却笑道:“韩国公过谦了,便是韩国公能有南山之志,可皇上毕竟是忘不了韩国公的。”

“朝廷中有韩绛、有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大人这等奇才,老夫倒是真能逍遥了。”富弼一边说,一边摆摆手,他知道李丁文前来,必有要事。李丁文倒是个小人物,可他背后的石越,年纪虽轻,却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这时既来有求于己,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李丁文站起身来,沉吟一会,突然朗声念道:“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富弼不料他突然背起《岳阳楼记》,不由一怔。

李丁文背完之后,对富弼抱拳欠身,朗声说道:“晚生放肆了。方才韩国公说可以逍遥了,不由让晚生想起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范公说进亦忧,退亦忧,真是仁人之心也!”

富弼当年本是范仲淹举荐试茂材出身,范仲淹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恩人,这时李丁文刻意提起此人,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可惜当年之事……”

李丁文见富弼动容,便正色说道:“韩国公还记得当年强敌临边,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的豪情壮志吗?还记得与文正公一主西事,一主北事,共卫社稷的慷慨吗?”

富弼被他勾起往事,又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段的时光,心思不由神往。不过他毕竟久经宦海,人老成精,不是这几句言话所能打动,只是悠悠叹道:“人生老去,万事便成空!”

李丁文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毕竟是个老狐狸,心知若要说动此老,也只能开门见山,诱之以利了,当下便说道:“韩国公可知道如今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富弼知道李丁文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老夫倒也略有耳闻。”

“仁宗皇帝之时,韩国公主持北事,契丹虚实,韩国公了然于胸,晚生大胆,想请问韩国公,如今朝廷中,谁人可当北事?此事又当如何处置为佳?”其实对于辽国的事务,大宋朝最熟悉的,并不是韩琦,而是眼前这个富弼,只不过富弼因为范仲淹的关系,以及一些事情,与曹太后,多少有一点不愉快的记忆。

“朝廷现在了解北事的人……”富弼微微摇头,显然他心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今年之事,其实还没有庆历年间严重。庆历年间,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同时要求增加岁币,嫁公主结婚姻之好,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韩国公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晚生想起当年之事,心折不已。晚生也与我家公子谈及此事,说起来,我家公子也以为,要解决当前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若请韩国公复出……”李丁文把高帽一顶顶送出。

富弼哈哈笑道:“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他兴致终于被李丁文勾了上来,又笑道:“其实今年之事,远不及庆历年间严重。那十万之兵,是虚是实,还不可知;辽人也没有什么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君臣,都深知其中利害。契丹又一向自许大国,他们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如果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契丹内部,又如何没有矛盾?当年契丹人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现在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由此更可以猜到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自己不先慌了神,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到时候给他们几十万贯钱,给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果然是高见,可魏国公的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说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要知道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用礼义来折服他们,契丹人已经不是不讲礼义的蛮人了;其次是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现在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连一点步都可以不让,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那朝廷现在以刘忱、吕大忠与辽人谈判,韩国公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连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了,可生受了……”

“刘忱、吕大忠,老夫倒是不知道这二人如何,不过朝廷的执政大臣们的胆子,只怕……”富弼有点不屑的冷笑。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也是白费力气。”李丁文附和道,终于试探着问道:“那魏国公举荐司马君实为使,又如何?”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李丁文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李丁文微微一笑,说道:“晚生也觉得魏国公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只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的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勉强其屈志,其实颇为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而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李丁文在这时又借机提起他,不可说不是意味深长。

富弼是何等人物,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李丁文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李丁文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

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二家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是却自然而然,也略胜于旁人,而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虚实。富弼更是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一起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想通此节,富弼捋须一笑,说道:“范家家风甚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退颇能自如,老夫倒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皇帝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李丁文见富弼开始还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心里也不禁好笑。不过富弼这样说,李丁文自然也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当下笑道:“我家公子时常也和晚生说过,当今皇上,是个大有为之主,碰上有雄才大略的主公,若要一意阻止,反而惹人生气,到时候君子不能在皇上身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因此我家公子便说,似比干那种死谏的忠臣,自然是真正的忠臣,但是谏应当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应当有智谏。侍奉人主,也应当如此。因此如今的朝局,若是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人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倒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韩国公过奖了,我家公子也常说,韩国公平常有一最担心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解决,而且正在解决中。”

富弼吃了一惊,笑问:“我有什么最担心的事情?”

李丁文悠悠说道:“我家公子说,韩国公平生最担心的事情,是皇帝的权力太大,只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是有些人却破坏天命,韩国公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富弼这时候倒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在他的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了。“想不到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李丁文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的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历来更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那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这些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如果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应当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那么至少比天命的作用要好一些。”李丁文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象桑充国。

但是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冲动与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说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李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就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浚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浚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是耶律浚却非常有收获,他长相英俊,对人和谐,体恤士民,一时间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爱戴非常,甚至连枢密副使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如果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发现了。” 耶律浚开口问道,眼睛望着萧佑丹与萧素。

“殿下说得是,十万士兵空耗粮饷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笑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我倒有点佩服他了。”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与一些蛮人得利,万万不可。前几天的报告,说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注1)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只怕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反叛不断,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伊逊,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继续说道:“如果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以一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是其执政大臣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也没什么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珪据说颇有矛盾,既然皇上的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的执政大臣的路,不如我们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击掌赞道:“这倒是个好计。如此一来,我们也可以把军帐迁至马邑,让南朝更摸不着虚实。”

耶律浚想了一下,笑道:“既然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那么要价太低,也未免让人小看。不若让使者见机行事,把赔偿的底线改成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想来父皇会更高兴的!”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的看了耶律浚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浚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浚抱拳笑道:“殿下,这个差使,我是逃不掉的。”

“好!”耶律浚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说道:“将军豪气!”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浚,耶律浚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萧素却默不作声,只是望着萧佑丹,萧佑丹也意味深长的望了萧素一眼。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前几天辽人突然要求一同见京,觐见大宋皇帝,刘忱只好遣人飞马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而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了解情况。吕大忠本来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守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是回去之后,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守务。

紧随着二人的马车仪仗的,是辽国的使团。耶律浚最终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两人,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与宋使一样,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枢密副使萧素却突然把耶律浚和萧佑丹留下,跪在耶律浚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

萧佑丹与耶律浚自然都知道,萧素是在进行一桩大大的政治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浚能战胜魏王耶律伊逊,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浚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但如果失败,必然是族诛之罪。萧素知道,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的,迟早要做的。

在这个时候,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耶律浚绝无拒绝之理。考虑到耶律伊逊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伊逊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驿驰入了汴京城——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枢密院,两府合议。

中书的宰相们,难得的奉诏来到枢密院,他们将在这里,召见刘忱和吕大忠。

刘忱详详细细的介绍了谈判的全部经过,又说了辽使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意见:“若依辽使之见,数百里之地,不再为大宋所有。”

吕惠卿听他说完,想了一下,问道:“你可查过地籍?”按理不应当由他先发问,但是最近在中书议事,吕惠卿越来越得意,他的主张,常常辩得韩绛等人哑口无言,而且往往更容易被皇帝接受,这个顺序问题,也就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反正大宋的决策,也不是某一个宰相画押就可以颁行的。

吕大忠答道:“下官查过代州地籍,凡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想来朝廷也有存档的,的的确确是我朝的土地,绝无割让之理。”

韩绛身为首相,自然不愿意让吕惠卿一个人出风头,他几乎忘了这是在枢密院,沉吟了一下,问道:“方才说辽军连营数里,辽使又威胁用兵,以二位的观察,是真是假?”

吕大忠如实答道:“这个下官不敢轻易判断,但是若要兴兵,辽人也讨不了好去。”

王珪说道:“如果可能,还是不要轻启战端为好。”

连冯京也附和道:“当然以不战为上。”

枢密院自吴充以下的官员,却都默默不语。

刘忱见宰执说道,尽然全都在说“不战为上”,急道:“诸位相公,若是一味避战惧战,只怕辽人索求无厌。”

韩绛是吃过败仗,被打怕了的人,一心只想做个太平宰相,加上揣见赵顼也有避战之意,当下冷笑道:“你又知道什么?如今国家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身为宰相,须当从全局来着想,当然是以和为贵。兵凶战危,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刚刚被调回京的枢密副使蔡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虽然如此,如人家咄咄逼人,也不能一味忍让。”他长期镇守西部边界,倒不太怕打仗。

“小不忍则乱大谋。轻启战端,只是将帅之利,他们可以借此建立军功,升官晋爵,却是百姓之祸。如今国家的情况,是经不起折腾的。”

吴充冷笑道:“那韩相公的意思?”

“也是不战为上。”

“既不想战,那么辽人的要求又当如何?”吴充追问道。

韩绛沉吟一会,说道:“他们想要什么,不如先给他们,待到国家元气恢复,再收复不迟。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吕大忠一直气愤的听着韩绛等人议论,这时候终于再忍不住胸中之气,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辽人的魏王耶律伊逊亲自前来,索要关南之地,相公是不是也要给他!”

刘忱也冷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关南之地,是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说罢抱拳说道:“告辞了!”竟是扬长而去。

吕大忠也愤然瞪了韩绛一眼,抱抱拳,径自甩袖而去。留下一班执政大臣,在那里面面相觑。

注1:生女直,即生女真。当时避辽兴宗讳,称女直。阿库纳亦非真心效忠辽人,不过辽人不知。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三)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坐在上首,彭简次之,其实便是薛奕、张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录事参军、户曹参军、司法参军、司理参军等等杭州府的幕职官、诸曹官,再下便是各县令丞、主薄、县尉。陈良以及几个新近在杭州招揽,帮助处理政务的幕僚则站在石越身后。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元长,市舶司的情况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连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台风季节过后,新建的船只加入船队,下官与薛大人商议后,分成两只支队,又走了高丽、倭国两次,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在杭州近两年,高高在上,神态语气中,已经自有一种威严。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的高价求书,这种走私行为,屡禁不绝,颇为伤神。”

石越心里不由一怔,他自现代来,只知道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正沉思之间,陈良走他耳旁,低语几句。

石越想了想,微微点头,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也曾几次求书,如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元长你不必太费神了。”

蔡京听石越语气,倒似乎是支持向这些国家卖书,连忙答应。彭简轻轻咀嚼这番对话,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就有监视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是否要卷入太高层的政治斗争之中,彭简现时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却根本没有注意彭简的眼神,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本府已经向朝廷给蔡元长、薛子华二位请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飞骑尉勋号,本官、散阶,各进一级,以为奖励。”

虽然说宋人对散阶、勋级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太看重,但是做为资历来说,也是自有其意义的,一级一级往上爬,毕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态。蔡京和薛奕心里不免暗自高兴,连忙出列拜谢。

石越又转过头,对薛奕说道:“子华,明春之后,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不假思索的朗声答道:“卑将以为,往高丽、倭国的航线,虽然还不能说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数次之后,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则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则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因此这两条航线,不应当放弃。明春之后,卑将虽然想自领一队,前往大人书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是所忧者,是高丽、倭国这边无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到时反而不美,甫富贵虽然晓夷语,能经商,却少了威严,况且无朝廷之令,也不能随便让人领军。”

“人才难得啊!”石越也不禁叹息,“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人才?”

“他们率领一只船还可以,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夷国官员交涉,终究是没有那个能力。”薛奕断然否决。

“这件事再议吧。”石越无可奈何的摆摆手,他心里也明白,人才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无可奈何。

薛奕又说道:“另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严重,卑将与蔡大人商议,认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一定量的私货,这样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气,特请示大人?”

石越笑道:“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以了。”

录事参军赵思恺见石越与薛奕说完,把目光投向自己,连忙出列说道:“大人,卑职这一段,收到不少关于司法参军邓义、司理参军宗晓文收受贿赂的传闻,还有一些投诉……”

宋代地方之制,录事参军协助知州掌州院庶务,同时纠察诸曹参军;而司法参军负责议法断刑,司理参军负责讼狱等事,二人对涉及法律之事,给出自己的意见,最后由石越与彭简决定。自从石越建船队出海经商,又修茸海港、码头、道路、桥梁,鼓励商业以及当时的简单工业之后,虽然市面繁华,杭州来往人口急骤增加,百姓因此获益。但是一利相随,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接到的诉讼,也明显增加了——这是在考绩方面,对石越最不利的一个方面,因为当时是以诉讼越少,就证明治绩越好的,而杭州的诉讼,却是明显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参军、司理参军,也因此成了一个受人关注的位置——毕竟石越也罢、彭简也罢,不可能详细的调查每件案子,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们先给出意见。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贿赂?”

邓义、宗晓文连忙站起来,高声辩道:“绝无此事!赵思恺,你不可血口喷人!”

赵思恺却不去理他们,径自从袖子中拿出一叠卷宗,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莫家商船与李家商船在出海时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莫家贿赂各三百贯,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种家与文家合伙买船购货出海,种某不幸在船上身亡,文家吞占种某股份,种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贿赂各一千两,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又颜、肖、李三姓合伙出海经商,海船碰撞损坏,三家因负责损失不同而产生争议,邓义、宗晓文收入颜家贿赂,判决偏向颜家;又夷商与一华商发生争斗,殴伤华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殴,由夷人处置,夷人与华人相殴,按大宋律处置,夷商被判劳役,宗晓文收受贿赂,夷人被劳役之后,竟可逍遥法外……”

石越挥手止住赵思恺,奇道:“这些事情按例不是应当由市舶司处置的吗?”

蔡京一脸尴尬,连忙起身说道:“因为以前提举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实不仅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这类诉讼,各县也不能避免,特别以市舶司衙门治所所在地的钱塘为甚,钱塘县令周邠对于辖区这种民事诉讼增多,影响自己的考绩,心里早已颇有微辞,这时连忙起身说道:“大人,下官以为日后凡是与海事有关的诉讼,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处置便可,州县不当再受理此类案件。”

周邠此言,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就是石越,心里也不太愿意这类案件影响自己的考绩,只是如果一切事权皆归蔡京,造船时的前车之鉴,不由又浮现于脑海之中。石越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此蔡元长事务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过几日本府与晁大人商议,请他从提点刑狱衙门调几位通晓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说完,转过脸对邓义和宗晓文冷冷的说道:“司法参军与司理参军之职,二位暂时要避避嫌疑了,我与彭大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来人啊,给两位大人撤座!”

几个衙役立时一拥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邓义、宗晓文“请”出了九思厅——便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连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立即开中门接旨!”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平静的站在皇帝身后,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心里十分愤恨吕惠卿说话不够委婉。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最后说的几句话时,脸色本来有几分苍白的赵顼突然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不由变得急促,过了好一会,赵顼才平静下心绪,问道:“那么辽使的态度如何?”

冯京连忙趋前几步,说道:“依然十分强硬,萧禧甚至说,这次如果没有结论的话,他就不会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

“什么?!”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的暴发了,“那么就去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韩绛、冯京、王珪三个宰相与枢密使吴充、枢密都承旨曾孝宽五人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吕惠卿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心里不禁叹道:“皇帝到底还年轻!”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赵顼激动的踱来踱去,大声吼道。

韩绛等人见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语无伦次的说要兴兵北伐,吓得一齐跪倒,韩绛高声说道:“陛下,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其他众人也一齐跪倒。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极度抑郁的情绪,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北伐之议,终究是时机未到!“诏枢密院议边防战守之策!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咬牙,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才继续说道:“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诏王韶回京赴枢密院任职,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诏韩维回朝,除翰林学士。诏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其中韩维本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应当拒绝,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       ※       ※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风物,果然不同寻常呀。”萧禧望着这人来人往的夜市,感叹地说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也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防止意外,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如此感叹,不由有几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着前面一家店铺,说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贵使可要一试?”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无可无不可的笑着点点头,便答应道:“那就尝一尝吧。”

刘忱引着二人进了店子,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味道果然不错,此北朝所无。”

刘忱微微一笑,叹道:“今日能与二人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闻言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与刘忱这些日子可以说是朝夕相对,甚是佩服刘忱的风骨辩才,若不是各为其国,倒真有点惺惺相惜了。萧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庆历年间,富弼出使辽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问道:“难道南朝真的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不成?”

刘忱正要说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复职……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不由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这个时候遣使入贡?

偏偏就在此时,旁边桌子上有人隐隐约约说道:“魏国公死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突然向刘忱问道:“刘大人,听说韩魏公故世之前,向贵国皇帝推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依在下看,三位的学问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让石越进入南朝的决策层。”萧佑丹在心里暗暗发誓。

         ※       ※       ※

不仅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在大宋朝廷中,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的人,也同样大有人在。

邓绾一直以来,对石越恨得咬牙切齿,“在下听说自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后,富弼自韩琦之后,再次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

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继续若无其实的逗着笼中的鹦鹉。

“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当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吗?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有点激动的说道。

吕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 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心中已被说动,连忙继续说道:“为相公计,要固宠,须得从两方面着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皇上就会逐渐淡忘,若有机会,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够不断的影响皇上,当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邓绾的脸部肌肉都不由有点抽搐。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突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师,石越是朝廷的栋梁,我决不会为了私利,为了争宠固权,却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实在是看错人了。”

邓绾不料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欲要辩护几句,不料吕惠卿已经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

邓绾才一走出大门,吕升卿就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一只手逗弄着鹦鹉,并不说话。

吕升卿摇头苦笑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吕惠卿冷冷的说道:“哑巴鹦鹉有一样好处,就是它绝对不会出卖你。邓文约那种人,是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的小人,如果倚之为心腹,将来有一个好价钱,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你。用这种人,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

“原来如此。”吕升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毛。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一起做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是应付不了的,两个一起,到时候若有疑难,可以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无可奈何的说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实在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始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吗?”吕惠卿毫不客气地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几路,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了他一句,顿了一会,才说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不过主张对辽人用强硬态度,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的,除了枢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个态度,支持和议,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倒是真让我吃惊!”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样子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毫无大脑的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心中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之辈呀!如果中书、枢密,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的话,那么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然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       ※       ※

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赵顼心中最信服这两个人的意见,这一点,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将领之外,几乎没有人同意准备战争。”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的改革,现在应当说已经初见成效了。标准化生产已经逐步推行,仿制秦兵的弩机也试制成功,如果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陛下如果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能让大宋的军队,成为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时就知道章惇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将领们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似乎国家这等重大决策,臣妄言,似并不能以将领们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立即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以强硬对强硬。”章惇知道赵顼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但是王安石与司马光都说,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呢?”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仁宗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何况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臣听说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做声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惇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抚荆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不能不暗暗称奇。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似乎觉得有理,正要进一步讨论,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是。”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紫袍金鱼袋的吕惠卿走了过来,参拜道:“臣吕惠卿叩见皇上。”

“平身吧。”赵顼虚空抬了一下手,立即问道:“和战之策,卿意如何?”

吕惠卿站起身来,整整衣寇,拱手答道:“臣下以为,辽人蛮不讲理,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哦?”

吕惠卿正色说道:“《史记》记载,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同意割地之大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虽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惇诧异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不明白吕惠卿为何突然高调主张强硬态度。

赵顼也有点吃惊,吕惠卿一直避不表态,模棱两可,突然高调主战,他也有点意外。“不过勾践也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为由,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燕云。不过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       ※       ※

虽然皇帝依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中,终于有了一个吕惠卿出来高调主战,以青壮官僚为主体的强硬派,心里都吁了一口气。虽然旧党们一直把新法之恶归于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恶归于吕惠卿、王雱,他们无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点,就坚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挑拨所致。吕惠卿在很多人心中的恶感,难以用短暂的时间消除,但是对于青壮派官僚、士子们来说,吕惠卿主张强硬对待辽人,不能不让他们对吕惠卿的观感,朝更良性的方向发展。而原来盼望持强硬态度的石越回朝中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缓解。毕竟朝中已经有重量级的官员,说出他们的政治主张了。

         ※       ※       ※

韩丞相府。

韩亿一生有八个儿子,分别以“纲、综、绛、绎、维、缜、纬、缅”为名,八个儿子都位居显职,其中以韩绛、韩维、韩缜最为有名。而韩家也因此成为宋朝影响力最大的世家之一,韩亿以及八子的门生故吏、宗属戚友,遍布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让韩家三分。

韩维被召回学士院任翰林学士,回到汴京,韩绛特意为他举行家宴,接风洗尘。这种世代官品、钟鸣鼎食之家,自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度与雍容,但是笙歌燕饮之下,韩家众兄弟,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抑郁。

韩维目视三哥韩绛,见他的笑容十分勉强,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

韩绛尚未说话,身任天章阁待制的韩缜愤然说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福建子!”

“福建子?”韩绛一愣,低头轻啜了一口酒,方问道:“吕惠卿怎么了?”

韩缜愤道:“福建子在皇上面前,撺掇皇上对辽人开战。”

韩维奇道:“我怎么听说只是说要拒绝辽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论,这是正理呀?”

韩绛并不作声,韩缜却急了,“五哥,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什么真不懂假不懂?”韩维淡淡的说道,“六弟,你不妨慢慢说。”

韩缜冷笑道:“慢慢说?我们慢慢说,福建子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为吕惠卿真心主战?他根本是针对三哥和我们韩家的。”

“有这种事情?”

“三哥为朝廷社稷考虑,主张不要损害两朝关系,连冯京、王珪,甚至是王安石、司马光都赞成的,福建子却偏偏主战,在中书把三哥逼得无辞以对。自从福建子进政事堂后,一意恣为,三哥凡有建言,稍不合他之意,立即被驳还,连用个七品小官,也要吕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还是他福建子是同平章事。我看吕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职,他好做首相。”韩缜显得十分愤怒。

韩维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是久经宦海之人,知道韩绛如此坚定主张让步,一旦最后采纳的是吕惠卿的意见,出于面子考虑,韩绛也会主动请辞。便不如此,如果战事一起,似韩绛这等胆小惧战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韩绛面有忧色,原来是担心自己的禄位。

韩维与韩绛、韩缜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性恪却不相同,对于禄位,他看得极淡,而韩维心中,也是持强硬的主张的,他虽然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但也不想为反对而反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韩维正要说话,又听韩缜说道:“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最可恨的,是吕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含沙射影,说三哥之所以要与契丹持和议,完全是因为我们韩家的产业,都在河北之地,如果开战,一切都化为乌有。出于私心,三哥才坚持和议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旧人,一直是东宫的记室参军,皇上对你最为信任,这件事,你一定要心里有数。”韩缜望着韩维的眼神,意味深长。

到了这个时候,韩维才终于明白,韩缜所担心的,实际上根本是河北的家业会被战争破坏,他的话虽然是从反面说的,但是韩维与他几十年兄弟,岂能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韩维不动声色的挟了口菜,慢慢咀嚼着,半晌,才从容说道:“六弟大可放心,我们韩家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家的产业而败坏国事的,这是别人诬蔑不了的。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       ※       ※

韩维的主张,非常的简单——向皇帝推荐石越,请皇帝召石越回汴京,当面商议此事。

韩维此举,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既主张要采取强硬政策,却也不能太高调,韩维还要顾忌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虽然大家族中,矛盾重重,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如果被众兄弟用别样的眼神相待,也是韩维不愿意接受的。想来想去,韩维最后还是想到了石越,请皇帝召回此人,一举三得。一是石越可以体现自己的政策主张;二是借石越制衡吕惠卿,可以给家中兄弟一个交待;三是卖石越这个新贵一个人情。

就在熙宁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学士韩维三次上书,极言石越之材,请皇帝“权”召回石越,询问对策。韩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坚决的支持石越,是吕惠卿始料未及的,朝中凡是对吕惠卿心怀不满的人,自韩维之后,纷纷上书,请皇帝“权”召回石越问策,赵顼顺水推舟,终于下旨,“诏:朝廷已准高丽使者入京进贡,而使者迟迟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实际上,这份诏令下达之日,金德寿率领的高丽使团,已经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冯京不得已之下,又颁下命令,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在宋廷下达诏石越赴京的敕令的当天,萧禧、萧佑丹又一次会见刘忱。

“刘大人,南朝迟迟拖延不决,究竟是什么意思?本使在汴京呆了近一个月了,耐心早已丧尽。”萧禧声色俱厉的质问。

“本朝依然认为,北朝要求实属过份,祖宗之地,轻易不能给人。本朝正在商议此事,贵使不必太心急。”刘忱依然是老调子。

萧禧哼了一声,冷笑道:“只怕是缓兵之计。你们南朝能拖,我们大辽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国,请示大辽皇帝,是战是和,在此一举了。”

刘忱望了萧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国?”

萧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刘大人来,知会一声。”

刘忱想了一会,知道终是无法强留,只好说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州边境,请萧副使回国,说明我朝珍视两朝交好的诚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于两国皆有害无益。”

萧佑丹沉着脸,冷笑道:“但愿下次相见,不会在战场之上!”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四)
  

萧佑丹回到马邑之时,猛然发现,马邑军营上飘扬的“萧”字帅旗,竟然换成了一个斗大的“杨”字!

跟随在太子耶律浚身后,来迎接他的,已经不是他走之前,发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枢密副使萧素,而是大辽国的另一位枢密副使杨遵勖!

萧佑丹不动声色的跃下马来,向耶律浚参拜,“臣萧佑丹拜见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礼。你回来迟了几天,萧枢副已经被皇上调往西京府,没赶上给他送行。皇上有旨,现在是杨枢副主持与南朝的会谈。”

萧佑丹知道耶律浚聪明过人,这是不动声色的告诉他杨遵勖来此的缘由,连忙又向杨遵勖行礼,朗声说道:“下官参见杨大人。”

杨遵勖知道萧佑丹是太子耶律浚心腹之人,他与太子党并无深交,但倒也不愿在礼数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几步,搀起萧佑丹,爽声笑道:“萧兄不必多礼。在下奉皇上之令,来主持与南朝的会谈,还有赖萧兄协助。你从南朝归来,必然深知其虚实。”

萧佑丹谦道:“同是为皇上效力,敢不尽力。”

耶律浚朝萧佑丹使了个眼色,笑道:“进帐说话不迟。”

杨遵勖与萧佑丹连忙一齐答应,随着耶律浚入帐坐定。萧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势,见军中将校士卒,十之八九都是旧人,才稍稍放心。

杨遵勖坐定后,向耶律浚行了一礼,这才笑着对萧佑丹说道:“萧兄,因为萧素大人久而无功,让皇上十分生气,才遣在下来此;因此来之前,也曾有皇上的严旨,要求我尽快逼迫南朝答应本朝要求。只因兄与萧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萧兄再不回来,只怕我要亲往汴京去接你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萧佑丹见他语气中颇有调侃之意,心中微恼,但他城府颇深,也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计议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过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还在计议未定?”

萧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虽不乏才智之士,气节之辈,但是朝中朋党纠缠,臣下有时候想,若是统帅一大军,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还要在那里议论是战是和。”

耶律浚摇摇头,不再说话。杨遵勖却笑道:“若依萧兄之见,则南朝可轻也?”

不料萧佑丹却也摇了摇头,说道:“南朝皇帝赵顼,虽然优柔,却并非无能之主,朝中的名臣大将,也不能谓无人。国力依然强大,且赵家并未重重得罪于百姓,若是逼之过甚,在下恐怕反倒让赵顼下定决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遵勖哈哈笑道:“萧兄怎么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驴也!南朝皇帝既然计议不决,就由我们大辽来帮他决定好了。皇上已下了严旨,三个月内必须有一个结论,否则不惜给南朝一个点小小的惩罚,以免大辽为南朝所轻!”

萧佑丹见杨遵勖话中带刺,语言猖狂,心中冷笑,脸上却依然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就有劳杨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萧禧回朝,全由杨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顺利。”

杨遵勖站起身来,朝耶律浚揖了一礼,笑道:“殿下,请您静候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劳杨枢副。”

“臣将遣使通知萧禧,对南朝更加强硬,黄嵬山可以不割让,但必须以分水岭为界!两个月内,南朝必须遣使者至代州,签订新约,否则大辽自己去取。”杨遵勖言语之中,竟是完全没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里。

         ※       ※       ※

待到杨遵勖告辞出帐之后,耶律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萧佑丹面前,面有忧色的说道:“耶律伊逊那厮,越来越猖狂了。萧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你脸上有风尘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赶回,难道是听到什么风声?”

萧佑丹脸色沉重,摇了摇头,说道:“是南朝出了点事,石越可能会重返朝廷,臣始终觉得,让此人进入南朝中枢,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惊,不料萧佑丹赶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

萧佑丹点点头,苦笑道:“说起来其实只是臣的一种感觉,但是却是非常的让人不安。”

耶律浚低着头在帐中来回走动,阳光从大帐的门口斜照进来,洒在他半边微黑的脸上,萧佑丹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脸上,有一种十几岁的少年不应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宿命!萧佑丹有意的不发一言,静静的等待着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断——只有这样,太子才能尽快的成长起来!

过了一会,耶律浚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就想办法除掉石越!杨遵勖去和南朝谈判,成功了,我有监督之功;失败了,便杀他领罪。我们暂时不必去管谈判了,先设法除掉石越。”

萧佑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身赞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却是一个大问题,派遣刺客,一来潜入不易,二来石越毕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从不少,三来万一泄露或事败,反而是帮助石越更增声名,又有损本朝之令誉……”耶律浚紧锁双眉。

萧佑丹微微一笑,说道:“持白刃杀人于闹市之中,那是市井无赖所为。以殿下的身份,岂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计诛之。”

“用计?”

“不错,臣在归途之中,已有一计,此计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杀石越,以他犹疑的性格,亦终将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虽是不杀石越,亦与杀之无异!”萧佑丹悠悠说来,似乎是在讲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

         ※       ※       ※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大相国寺、土市子等热闹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无处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之年早已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渐渐平稳——这个春节,的确值得好好庆祝一下。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朝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从报纸与传闻中知道,辽国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时又有专门的使者来到京师,向大宋皇帝祝贺正旦——如此看来,两国的交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战争离人们还很远。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吕惠卿却并不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属于几乎什么都知道的人!

辽国的使者来贺正旦之后,负责边境谈判的萧禧态度突然更加强硬,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最后的决定,吕大忠从代州找来一堆有关黄嵬山的地契文书之后,他虽然放弃了对黄嵬山的要求,但是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划线的态度,却更加强硬了。

吕惠卿并不介意是战是和,他从来不认为那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受千年之后的教育长大的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对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主张让步的大臣们,还是坚持强硬的大臣们,他们的脑子里面,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见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过吕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与清誉,必将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们!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又不易觉察的皱了起来。石越在明天就将到达汴京,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实在不可小觑。皇帝前几天突然向宰臣们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况,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么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弹着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荡,一个音便高了几分,精于音律的吕惠卿不由皱起眉毛,望了那个歌姬一眼。歌姬慌得连忙伏下,低声请罪道:“相公恕罪!”

吕惠卿转过头去,却见弟弟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之色。“进来吧,又有什么事?”一面挥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待到歌姬走远,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么大喜之事?”

“你看看这个——”吕升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吕惠卿,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东西?”吕惠卿一面问一面接了过来,瞥眼望去,几本小册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一夜之间,汴京的大街小巷,布满了这种揭贴,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是花了一百贯钱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的,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伪造的……”吕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错。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叹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他是谁做的,这揭贴说石越是石敬塘的后人,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的是天赠大礼!”吕升卿自觉有功,不禁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说道。

吕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这份揭贴最狠最毒的是这一段——居然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去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被辽人拒绝,才来我大宋;又说石越的志向,不仅仅是光复祖宗的帝业,而且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大国家,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断然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吕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住的赞叹,“石越的这个对手,很了不起。石越为了大宋可谓尽心尽力,如果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会信?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揭贴却看到了这一点,反而说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么明天我便把这些东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送石越一程,想来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猛然转身,盯着吕升卿看了一眼,见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吕升卿不料吕惠卿竟然会反对,不禁愕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吕惠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写揭贴之人,竟是把我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那么人家必然认为是我在用计害石越,他是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站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了,除了他,谁有这种能耐,谁有这种毒辣?我与石越相争,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是毒辣呀,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吕惠卿扔下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不免让天下怀疑是我所为,以石越的本事,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吕惠卿,也就从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觉得确是王雱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此事?难道说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坰,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       ※       ※

果然不出吕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后人,密谋兴复大汉的谣言,随着揭贴的出现,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前几天刚刚取代陈绎,再次权知开封府的韩维立即下令追缴揭贴,捉拿贴揭贴之人,但是却无法阻止谣言的流传,而贴揭贴的人,也似乎人间蒸发一般,一无所获。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惊动了九重之内,导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查张贴揭贴之人;也让不少人惶惑不安。
唐康与秦观走进桑充国在白水潭学院的住宅之时,桑充国的客厅里,正好围坐着五个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袭青袍,脸上已颇见成熟的桑充国;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长,《汴京新闻》高层,著名的学者程颢,程颢比起以前,似乎越发显得清瘦了;其次是刚刚结束丁忧,回到《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任职的欧阳发;坐在二人对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蒋周。五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讨论什么喜事。

唐康与秦观给五人见礼完毕,也不入座,立即抬起头来,望着桑充国,说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道桑充国等人还没有去报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括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

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着自己,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给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自己岂能逃脱?不料便是这等事情,唐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里知道,唐康却另有想法:谁知道你会不会抛弃义兄来换得自己的平安?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这对表兄弟相视无言,连沈括与秦观都觉察出不对,也不由紧紧盯着桑充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改变的是石越系的人,这时节说得严重一点,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关心?似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见这种气氛,立时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欧阳发轻咳一声,笑道:“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们《汴京新闻》明日一定要为子明辩污,长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报社的事情,程先生与我主持便可。”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派个人去就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见桑充国答应,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自古以来,礼法上没有弟弟替哥哥迎亲的道理。小弟还要去给义兄报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此告辞了。”

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送到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后,轻轻说道:“但凡坚持理想的人,总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桑充国无限感慨的叹道,“待会就回报社,研究一下揭贴,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       ※       ※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使节金……”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当石越此时,高丽国王名为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便直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

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来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受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着两岸风光,感叹道。

石越微微颔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再对比此时,不由平兴感慨,问道:“久闻贵国号‘君子国’,风物类中华,不知历史如何?还请贵使赐教。在下读《唐书》,当时或称新罗……”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后因疲于西事,无暇东顾,于耶元六七六年迁府辽东,新罗才得以统一朝鲜半岛。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罗何时变成高丽,他却并不清楚。

金德寿见石越下问,连忙答道:“约一百四十年前,新罗便已灭国,我高丽国就是那时候建立的。”停了一会,又说道:“实不相瞒,敝人原是新罗王族之后。”

石越不由一怔,新罗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寿原是王族之后,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见笑了。”金德寿连忙答礼谦谢。

二人于是一面谈古,说些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过船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吗?”

船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似乎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说道:“问问他们是谁。”

船长连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声,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船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一会儿,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揖了一礼,就说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等秦观等人参见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说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竟有丝丝凉意:“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间,这种东西遍布汴京城。现在开封府已在收缴了。大哥,这件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其实政敌不少,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危险也不能不说没有。

石越背着手,走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如果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挟蔡京等人,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金德寿不就是新罗王族,如今照样受重用,何况我明明是被陷害……何况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毕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时刻,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最后又总算记得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而赵顼也不是昏君可比,想来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过,这才立下决心,说道:“皇上自会给我一个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做下如此决定,心中更是佩服。唐康见石越相问,不由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并不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       ※       ※

第二日,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勿勿走开。

石越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满脸笑容,朝他走了来。石越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对揖一礼,亲热的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石越虽然知道此人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连忙微笑道:“吉甫兄,久违了。”

吕惠卿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连忙道谢,又说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丝功绩,也全赖陛下的信任。”

“外间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你起来吧。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微微抬手,说道。

“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来,朗声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今宁波)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这条海道从来没有发生过风险。而日本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产金、铜等物,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想渐渐减少百姓的科赋,使两税制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并且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他顿时对高丽产生了兴趣。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都可以买进,至少可以让农夫省力。”

赵顼笑道:“这倒是好主意。这件事,还是由石卿你去办。”

……

         ※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谈他在杭州的政绩的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公子,一路辛苦。”

侍剑笑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回道。

石越勉强笑笑,说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里走,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们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

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夫人没有回来。”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里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兴,此时脸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指着那些歌姬,冷冷的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连忙说道:“公子,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安只说,先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请公子处置。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便又问道:“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过这是李先生出门之后的事情。”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便抢先说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石安听说石越生气叫他,没明白是什么事,就急忙跑了过来,不料竟是这件事,便笑道:“公子莫气,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也是一概拒绝的。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五)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对此本也不以为意,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给人留几分情面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剑也不由皱了皱眉。

石安又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不由厉声喝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满不在乎的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是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他却是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

秦观也点头称是,颇有钦佩之意。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如此明显,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简所赠、石越吩咐的回话等等事由,给他说了一回。

唐康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会,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

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侍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来,恨声说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对此事反应激烈,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会,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这个姓彭的,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却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

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莞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

只是侍剑与石安,却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       ※       ※

杭州,早春。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彭简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小厮。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这等市侩之人,也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出声赞叹道:“真是好一个所在!”

一个亲信的小厮笑道:“老爷,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处不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小厮却忍不住问道:“老爷,我们跑到这乡下,又是做什么?”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废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啐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惧内之病。”

“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

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

那个小女孩叫阿沅,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阿沅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沅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沅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候,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

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办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

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

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       ※       ※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虽然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但是字迹中却自有妩媚娟秀之意,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轻声读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彭简连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连忙还礼,说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谅。”

楚云儿又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寻访奴家,所为何事?”

彭简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却是何人所作?为何妨间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沅说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来。”

彭简笑道:“请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这字可以收起来,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抿着嘴笑道:“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却完全是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冰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请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说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劳彭大人操心。”楚云儿断然拒绝。

彭简万万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应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详,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闺……”

“多谢彭大人费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

彭简一脸尴尬,偏生不能发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径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顾不得得罪了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镜子前边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的说道:“阿沅,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气,却没有那许多忌讳。

楚云儿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会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照样活得挺好,不是吗?”

阿沅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候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       ※       ※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真是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便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

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说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不看,别来烦我。”彭简大声喝道,停了一会,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为这些女孩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可怜彭家的歌姬,无辜便要受池鱼之殃。

管家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当真是动辄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连忙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的表舅爷来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

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不由喜笑颜开,原来这封信中,才说到石越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原来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一面拿着信,摇头晃尾的往书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异志……”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把在楚云儿家看到石词默了出来,细细研究。

对着好首词,反复读了几遍,彭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幹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彭简一面写,一面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急人送往京师。

         ※       ※       ※

汴京大内。

这些天来,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顼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赵顼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此外顾念到与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这个人人材难得,都让赵顼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与他随便谈谈,了解他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顼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因为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他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发的深刻,如今的大宋,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趁着现在还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顼闭着眼睛,想着和石越的对话,不由忧虑更深。突然,听到内侍的报道:“陛下,韩丞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求见。”

“宣。”赵顼霍然睁开双眼。

不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珪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众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赵顼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第六章
  

赵顼让内侍接过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请陛下圣裁。”

“争议?”赵顼一面说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倭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了吕惠卿一眼,问道:“吕卿,你有何异议?”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转过头对韩绛厉声说道:“丞相,你替朕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不必引申太广了。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

“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心中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其实他本来并没有特别为石越分辩的意愿,这时候却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看彭简也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点头,“丞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连忙说道:“臣也认为韩丞相说得有理,如此就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

吕惠卿故意迟疑了一下,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珪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个歌女着晁端彦提来京师,让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这样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证……”

赵顼点点头,说道:“就依王卿所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参退下之后,赵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

         ※       ※       ※

杭州钱塘,市舶司衙门。

“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

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

“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自言自语道,他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以为蔡京在问他,连忙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我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良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良,再去那里计议。”

“是,我立即去办,大人您放心。”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寒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告辞而去。

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蔡京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       ※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后,因为司马梦求未归,所以府上事务,一向由陈良、石梁打理;因为公务已经移交彭简处理,所以陈良这些天显得非常的轻松。

蔡京刚刚在石府大门前下了马,正要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喻——”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

“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这时候遇上石越的心腹书僮,真的是又惊又喜了。

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

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僮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剑拉到一边,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陈良的书房在石府的西花园,是单独的里外几间的二层小楼,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侍剑与陈良静静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却并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望着侍剑,又追问了一句:“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摇了摇头,说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是天下少有的。”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介绍了一下,只是他出发的时候,彭简的奏折还没有汴京,却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

蔡京听他说完,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陈良与侍剑,说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云儿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想来彭简也是因为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已经嘱人,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云儿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是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带御器械侍卫?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白痴,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

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晁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       ※       ※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声音既润且柔,自是韩梓儿无疑。

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韩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侍剑心里一由偷笑:明明担心得要死,却还要拼命掩饰。他也不敢多看,给韩梓儿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在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勿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轻轻点点头,说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

“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侍剑瞅见梓儿不对,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

侍剑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小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陪着笑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详详细细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

她心里头又是温馨又是难受。温馨的是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才瞒着自己,那全是一种体惜之意;难受的是自己终究不能为他分忧,觉得自己竟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赘。这样心思百转,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友,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住,低声说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候比南方要冷,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口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阿旺姐姐。”侍剑连忙答应。

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

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后,早已不是当年做歌姬的模样。她瞧见梓儿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说有趣的事情,笑道:“刚刚进府的时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太岁头上动土!侍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罢。”

侍剑见韩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知道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答应着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夫人,这件事本不当告诉你,但小的又怕你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早已听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

“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候,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

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见阻挡不住,只好说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你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候,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侍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       ※       ※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桶,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       ※       ※

楚云儿早就知道不对劲。

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没——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

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

“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

         ※       ※       ※

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下官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因为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阿沅逼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质问给推了回去,顿了一顿,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特意来此,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奴家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蔡京对楚云儿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哦?那么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

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这件事多半与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说道。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

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       ※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银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银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从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是客观上却是吸引了整个汴京的人,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人类有时候,是不喜欢讲证据的。

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候,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候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铬在马掌之上——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倭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

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晴,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

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大哥,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田兄,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有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石越见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说话,忽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公子,李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第七章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

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李丁文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说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上与一相三参而已。这是李向安悄悄带给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李丁文摇摇头,“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彭简。”

“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经出发?”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着旧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犹豫,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于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不仅不会责怪,反而会非常的欣赏。”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玦!他心中一震,终于点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应当不会……”石越口里虽然不相信,但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李丁文却也不愿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主要来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听他说到这件事,沉默良久,摇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断然否定,说道:“一则我们等不起,再则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下意识的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觉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李丁文,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放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李丁文脸上的表情,是石越认识他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玦,问道。

李丁文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了半晌。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无视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从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他没有理由掺予进来!”

李丁文点点头,说道:“不错,也许富弼的确没有理由要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李丁文缓缓的说道,“这个老头子,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李丁文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奸臣。”

“人是复杂的,公子。”李丁文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这个人,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真正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李丁文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之中,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

“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是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会非常的生气。他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虽然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却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李丁文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实际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他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当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预,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李丁文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一朝,若从表面上看,完全是韩魏公的功劳,才使得英宗能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李丁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李丁文。

“不错,就是机会。”李丁文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子孙保几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是讽刺呀!”

石越走到东墙边上,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杨青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的叩响门环。杨青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亦能感觉到那个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标致。若是他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黠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他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他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门开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头探出门缝,柔媚的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声来,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的声音,娇媚之中,更带着一种大方,且是标准的汴京官话,楚云儿也叫她讲过,不过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姑娘,请问你的芳名?”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的说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杨青这时更加尴尬,只好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门前的形势。

梓儿倒料不到那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说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的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放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连远远躲在一棵树后的杨青,也似被这筝声击中心事一般,心中无限的郁郁,再也不愿意受理智的约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却又无处可去,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心与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涌到了胸口,又彷徨、无奈的堵在胸口——筝声中的人,怀念远人,虽然无可奈何,但终于还可以做一个梦,梦见有相会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间,竟是比天涯还远;便是做梦,也知道断无可能!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松树的树皮,鲜血从指尖流出,他感觉到的,竟是一丝快意!

梓儿默默的站在阿旺身边,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也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终了,宅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清彻入云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心中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的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的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的说道。

——“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的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

         ※       ※       ※

梓儿一行人被楚云儿迎到客厅中坐了。

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贱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有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句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说道:“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梓儿悠悠说道。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的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候叫我楚姑娘,有时候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语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的问自己这样的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我是想问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进府中,侍候他,你愿不愿意?”

楚云儿不由一怔,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轻轻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候,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的拒绝,竟是异常的坚决。

梓儿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

她口里却只淡淡的说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梓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楚云儿淡淡一笑,道:“妹子,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

“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淡的说道。

         ※       ※       ※

钱塘市舶司衙门。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其实并不怎么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供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事先订购,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靠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所以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

蔡喜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蔡大人的思绪。

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候,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府上,打听得怎么样了?”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是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       ※       ※

晁端彦的审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简单。

晁端彦刚刚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惜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也可以下令将彭简的家眷与彭简本人,好好的“保护”起来……

不过彭简本人倒并没有过份的惊慌失措,他一方面写折谢罪自辩,一方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他还在想着,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后的。

就在晁端彦断然软禁彭简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       ※       ※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实。详见《宋史·富弼传》,《宋人秩事丛编》富弼条。又,后文提及的所谓“濮议”,其原由大致如此:赵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迎立英宗为皇子。其后欧阳修要求追尊濮王,认为不能够儿子为皇帝,父亲反而为臣子;而反对者,则持大宗小宗之议,认为天子至公无私,虽然是亲生的父亲,也不能例外。其中种种纠纷,表面上是对传统礼制不同的理解,实际上也牵涉到曹太后与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维护仁宗的地位,来讨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来迎合新皇帝。当然,在濮议当中,也不完全是政治斗争,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礼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见。若纯粹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解释,很多人的立场未免就解释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后,既便是宫廷的斗争,也相对温和,与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韩琦为相,可以请曹后垂帘,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帘归政,曹太后亦不过发几句牢骚便了事。这是宋代政治的可爱处。濮议在今天看来,十分没意义,加上神宗朝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说中没有重笔提及,但在当时政治生活中,实在是一件大事。小说正文中不能详叙,特在注中说明。
第二卷《权柄》 第一集《身世之谜》第八章
  

“二公子!”众人望着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见侍剑一身行装,立时知道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说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要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剑低声说罢,便停上脚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望见唐康走远,转过头来,对陈良说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

         ※       ※       ※

三人进了后厅等候,有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久候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说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是唐康的表字,他因为年纪还小,除开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陈良说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自己人,便抱了拳,说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

蔡京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见唐康说自己“名动京师”,虽然明知言语中多有夸大,心里却也不禁得意,连忙谦逊。

唐康却不再多说,目光沉凝,向陈良问道:“陈先生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声。唐康心知有异,忙问道:“想必是知道了?难道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点点头,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一面听一面思忖,听说彭简竟然已被晁端彦软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剑说完,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这才知道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是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故意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他从唐康的话中,隐约感到楚云儿与石越的关系大非寻常,便是提到楚云儿,也立时客气了几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彭简一面之词。”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对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蔡京瞅见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儿子,这一笑大有乃父之风。”

         ※       ※       ※

自从那日梓儿拜会楚云儿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一日阿沅正指使着杨青到院子外面来打水,却出人意料的发现,原来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见了!

“阿弥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杨青也喜爱颜开,笑道:“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从他的眼中所见,对梓儿不免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沅听到这话,俏脸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么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个石夫人娇滴滴的装可怜,不是好人。”

杨青素来不敢和她争辩,当下默不作声,弯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中不快,兀自说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

杨青默默把水提上来,挑上肩头,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紧跟,心有余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儿与阿旺及另外四个丫环的种种不是。杨青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搭话。

阿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有气,对着杨青一脚踹了过去。杨青本也略略学过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闪,阿沅重心不稳,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一股泥臭扑鼻而来。

杨青站稳身形,回头见阿沅已经满身都是泥水,便连脸上也有一些污渍,东一把西一把的,他心里好笑,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欢迁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连忙把头转过,装做没有看到,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里正又气又急,她虽爱男子装束,可毕竟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口里不免“死杨青”、“臭杨青”的乱骂,骂得半晌,却无一点回应。待她抬头看时,杨青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时也只好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有人看见,阿沅不觉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尴尬无比的站在门前。不多时,便听一个男子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个男子回了一声“哦”,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阿沅听他语中有惊奇之声,好奇心起,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来的两人,自然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沅脸上身上这般模样,几乎忍俊不住,只是想来初次见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沅见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脸上表情却又极度丰富,心中更是来气。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气冲冲的抢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说完也不等唐康答复,使劲一推门,跑了进去。

唐康本来万万料不到眼前所见之人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听她虽然生气啐骂,可是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样。明明便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男装尚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过,可是穿着男装还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水,饶是唐康机变无双,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而等他明白过来,却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虽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

呆了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       ※       ※

唐康见蔡京走远,便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个年青男子,虽然长相不见得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几分狡黠与灵气。她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请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望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自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之处,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

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头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道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个细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立时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唐康颓然说道。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皇上是圣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见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又几分淡泊,“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与世无争便能免祸,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么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悠悠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

唐康想不到楚云儿如此聪慧,一猜便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可误会我大哥,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很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说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彭简见着,是因为一时不察,让他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有人不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的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两年前跟随在石越身边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那种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样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想过要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温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声音,不可抑制的眼泪,让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这样的俗人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       ※       ※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若说到那画,前天倒有人买了回来,可否拿出来,以供御览?”李向安尖着嗓子湊兴。

“如此,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说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苏颂恭身答道:“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点点头,说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君臣刚刚说完,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

赵顼起身走进,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一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皇帝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

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突然向苏颂说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应道,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点点头,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见自己多疑,不禁莞尔一笑。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       ※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

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问道。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李丁文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事?”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所忧心的,便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一阵风过,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响。

“我这些日子,思虑已多,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声说道。

“愿闻其详。”

“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声说道。

李丁文轻轻鼓了鼓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大臣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里不耐烦……”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可以忘记他的志向。”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笑道:“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黠的一笑,低声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难道?”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听他竟如此欺骗世人,亦不禁莞尔,心道:“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李丁文却不再谈论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叹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韩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吕惠卿亢声说道。

冯京、王珪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等也反对轻启战事。”

吴充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臣反对开战。”

他这句话一出口,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说道:“臣等以为应当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连忙出列,朗声说道:“臣反对开战。”

蔡确略一踌躇,也立时出列,高声说道:“臣请陛下内修战备,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几个翰林学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继表明自己的意见。

赵顼见众臣子一一表态,主张议和的臣子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臣子,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珪又说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缜为使者……”王珪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个人“卟”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个大臣连忙俯身扶起,唤道:“蔡大人,蔡大人!”

赵顼连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心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       ※       ※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缜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