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美人”和“兵油子”

他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是医院里的护士，而他，是她的病人。
　　这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军队总医院。那个医院的护士，因为美丽与泼辣而闻名于那座城市。
　　喂，过来，量血压!她冷着脸对他大喊。
　　他笑嘻嘻地过来了：怎么这么大的火呀!是昨天你挨训了，还是早晨起来钱包丢了?他一边说一边伸过脸来。
　　别赖兮兮的，不像个兵样子。她还是冷着脸说。她不太喜欢他，一脸的粉刺，被风吹得红红的，二十岁的人看上去倒像三四十岁的样子。
　　他不理会她的冷眼：啊，这样的兵才能打仗呢，护士小姐。
　　他叫了她一声小姐，把她惹火了：别小姐小姐的，你是军人，同志两个字还不会叫?
　　啊，同志小姐，你辛苦了。他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想，她发火时真好看。于是从此他把她叫做“冷面美人”。
　　他发现，冷面美人只是对他才这样发火，对同住一个室的那些老人们，她好着呢。每次来上班，对他们大爷大爷地叫得挺亲热。不只是亲热，他还看见她给他们捶腰，洗头，洗脚，翻身，护士们辛苦着哩。
　　他对此有些钦羡，于是有时便也装出痛苦的样子，不起床。她进来便拎他的耳朵：懒虫，整天睡着，好人也睡病了，病人也睡死了!起来，起来走走!
　　他装作不高兴。其实被人拎耳朵，也是一种幸福呀。他在边疆当兵，那里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外来者，更别说女人了。现在整天看着那些花儿们在身边绕来绕去的，心里暖烘烘的。要不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可没有这福气到这里来。
　　有一天，她又对他吆喝，让护士长听见了。护士长说：你对人家好些!态度怎么能这样?
　　她红了脸说：嗨，这些油子兵，不在连队训练，找病到这里来泡病号!
　　护士长说：还没检查出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病?再说，你也不能那样对人家!
　　她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不这样，这些兵根本管不住。
　　他听到了，心里有些得意。下次还是那样，故意躺在床上不起来，希望她能拎耳朵，只有他姐姐才那样拎过他呢。可下次，她见了他，还是一脸的旧社会。他便逗她说：你怎么天天像我欠了你钱似的?年纪轻轻的，一脸苦大仇深!担心这样老得快!
　　她哼了一声说：你对干部要尊重一点!
　　他愣了一下，还是挤出笑说：你别臭美，好像我一个战士对你有意思似的!
　　她说：你小心点，当心我告诉你们领导。
　　他说：我倒不怕你告我们领导，我怎么你了?
　　她说：不怎么我了，我反正看你不顺眼。
　　他还想说什么，她打断他说：你不要说了，一看你就是从边疆来的，乡巴佬!
　　他怔住了，没说话，但从此脸上明显灰暗了。再后来，他再也不逗她，每次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
　　她感觉到了，也知道那句话伤了他的心，可她想，一个战士，又怎么了?每次打针时，她还故意把手下得重些。他疼得脸上出了汗，可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喊出声来。
　　这下轮到她失落了。她倒希望他能喊出来，能躺在床上装懒，或者让她呵斥几句，然后顺理成章地拎他的耳朵。
　　可他没有。他的身体日益消瘦下去，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从医生那里，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她的心一下也有些痛起来。每次，她都想，他再像过去油滑几句，她便会对他露出笑脸了。
　　可他没有。他只是在病床上静静地躺着，偶尔对着那几个老头，眉飞色舞地讲起边疆的种种故事。老头们听得很高兴，每次都要感慨一番。
　　她也想听，但每次她走入病房时，他便好像是哑了一样。
　　她的心一下子空空落落的。有几次，她都想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肩，然后为那天的话道歉，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她都忍住了。
　　一个月，两个月。他成了个长病号了。每次他们见面时，他都不看她；而她，也装作公事公办。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
　　那天夜里，他走了。他是静静地走的，当心电图上的曲线最终成为一条直线时，他没有一声叫喊便走了。
　　那天不是她值班。第二天她来时，看到病房里来了许多领导，大家哭成了一团。他的领导也来了，领导对她们说：多好的孩子呀，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哨所守了整整两年没下来过呀!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了，可怜的孩子在山上一个人过年，下来时没有叫一声苦!
　　她站在人群后，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当人们抬他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一眼。可在他的尸体被抬出了病房时，她突然扑倒在他住过的那张床上高声地哭了起来。
　　护士们说，那天她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最后眼睛都肿了。
　　这是我调到那家医院工作后，有次采访时人家对我讲的故事。那时这个病室已成为医院的典型，而她也被评为全军最优秀的护士长。可每次新的护士前来报到时，她都要对她们讲起他，而且每次讲这个故事时，她都泪如雨注。他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是医院里的护士，而他，是她的病人。
　　这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军队总医院。那个医院的护士，因为美丽与泼辣而闻名于那座城市。
　　喂，过来，量血压!她冷着脸对他大喊。
　　他笑嘻嘻地过来了：怎么这么大的火呀!是昨天你挨训了，还是早晨起来钱包丢了?他一边说一边伸过脸来。
　　别赖兮兮的，不像个兵样子。她还是冷着脸说。她不太喜欢他，一脸的粉刺，被风吹得红红的，二十岁的人看上去倒像三四十岁的样子。
　　他不理会她的冷眼：啊，这样的兵才能打仗呢，护士小姐。
　　他叫了她一声小姐，把她惹火了：别小姐小姐的，你是军人，同志两个字还不会叫?
　　啊，同志小姐，你辛苦了。他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想，她发火时真好看。于是从此他把她叫做“冷面美人”。
　　他发现，冷面美人只是对他才这样发火，对同住一个室的那些老人们，她好着呢。每次来上班，对他们大爷大爷地叫得挺亲热。不只是亲热，他还看见她给他们捶腰，洗头，洗脚，翻身，护士们辛苦着哩。
　　他对此有些钦羡，于是有时便也装出痛苦的样子，不起床。她进来便拎他的耳朵：懒虫，整天睡着，好人也睡病了，病人也睡死了!起来，起来走走!
　　他装作不高兴。其实被人拎耳朵，也是一种幸福呀。他在边疆当兵，那里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外来者，更别说女人了。现在整天看着那些花儿们在身边绕来绕去的，心里暖烘烘的。要不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可没有这福气到这里来。
　　有一天，她又对他吆喝，让护士长听见了。护士长说：你对人家好些!态度怎么能这样?
　　她红了脸说：嗨，这些油子兵，不在连队训练，找病到这里来泡病号!
　　护士长说：还没检查出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病?再说，你也不能那样对人家!
　　她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不这样，这些兵根本管不住。
　　他听到了，心里有些得意。下次还是那样，故意躺在床上不起来，希望她能拎耳朵，只有他姐姐才那样拎过他呢。可下次，她见了他，还是一脸的旧社会。他便逗她说：你怎么天天像我欠了你钱似的?年纪轻轻的，一脸苦大仇深!担心这样老得快!
　　她哼了一声说：你对干部要尊重一点!
　　他愣了一下，还是挤出笑说：你别臭美，好像我一个战士对你有意思似的!
　　她说：你小心点，当心我告诉你们领导。
　　他说：我倒不怕你告我们领导，我怎么你了?
　　她说：不怎么我了，我反正看你不顺眼。
　　他还想说什么，她打断他说：你不要说了，一看你就是从边疆来的，乡巴佬!
　　他怔住了，没说话，但从此脸上明显灰暗了。再后来，他再也不逗她，每次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
　　她感觉到了，也知道那句话伤了他的心，可她想，一个战士，又怎么了?每次打针时，她还故意把手下得重些。他疼得脸上出了汗，可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喊出声来。
　　这下轮到她失落了。她倒希望他能喊出来，能躺在床上装懒，或者让她呵斥几句，然后顺理成章地拎他的耳朵。
　　可他没有。他的身体日益消瘦下去，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从医生那里，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她的心一下也有些痛起来。每次，她都想，他再像过去油滑几句，她便会对他露出笑脸了。
　　可他没有。他只是在病床上静静地躺着，偶尔对着那几个老头，眉飞色舞地讲起边疆的种种故事。老头们听得很高兴，每次都要感慨一番。
　　她也想听，但每次她走入病房时，他便好像是哑了一样。
　　她的心一下子空空落落的。有几次，她都想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肩，然后为那天的话道歉，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她都忍住了。
　　一个月，两个月。他成了个长病号了。每次他们见面时，他都不看她；而她，也装作公事公办。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
　　那天夜里，他走了。他是静静地走的，当心电图上的曲线最终成为一条直线时，他没有一声叫喊便走了。
　　那天不是她值班。第二天她来时，看到病房里来了许多领导，大家哭成了一团。他的领导也来了，领导对她们说：多好的孩子呀，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哨所守了整整两年没下来过呀!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了，可怜的孩子在山上一个人过年，下来时没有叫一声苦!
　　她站在人群后，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当人们抬他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一眼。可在他的尸体被抬出了病房时，她突然扑倒在他住过的那张床上高声地哭了起来。
　　护士们说，那天她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最后眼睛都肿了。
　　这是我调到那家医院工作后，有次采访时人家对我讲的故事。那时这个病室已成为医院的典型，而她也被评为全军最优秀的护士长。可每次新的护士前来报到时，她都要对她们讲起他，而且每次讲这个故事时，她都泪如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