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眼疾男子手术失败后起诉离婚：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

谈及第一次向妻子提出离婚的情景，邓炎不禁潸然泪下摄/记者侯懿芸

原标题：“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

邓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妻子的模样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斑驳的院墙上，院子里的槐树早已迫不及待地吐露新绿，亮堂的屋子里摆放着的几盆杜鹃、海棠格外鲜艳。然而，邓炎却无法感知这满目的缤纷春色。如今，他几近失明的眼睛让他的世界一片灰暗。

床头挂着十年前他和妻子的结婚照，一对笑盈盈的新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时间若能定格在那一刻该多好啊。”邓炎常常这么想。

在得知自己的视力无法恢复，只能走向失明时，邓炎选择了向妻子吴佳提出离婚，并多次向密云法院提出诉讼。

“为了照顾我，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法庭上，当法官为他们调解时，邓炎流着泪说——“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

为爱放手

丈夫坚持与妻子离婚

2013年4月1日，北京市密云县人民法院第五法庭。

像往常一样，法官宋英伟穿着黑色的法袍，翻看着眼前的一沓卷宗。

每天，他都要审理各类民事案件，人们无不在为自己的利益打官司，夫妻离婚分割家产，兄弟反目的案子比比皆是。

然而，眼前这个案件却与以往不同。虽然看起来这只是一桩简单的离婚案，丈夫起诉与妻子离婚，然而这位丈夫的情况很特殊，他的双眼几乎已经失明，只能看到微弱的光。

这样一位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人主动提出离婚，而且是多次要求，让这起案件变得格外特殊。面对这样情况的夫妻，宋英伟一般会尝试劝说双方和解。

“夫妻间相互扶持是一种责任，结婚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离婚不能太草率，你们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宋英伟和邓炎夫妻聊了很久，并反复地问邓炎“是否考虑清楚了”。

也许是说到了伤心处，邓炎和吴佳竟同时哭了起来。沉默良久，邓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离”。

最终，法院主持调解，双方当事人达成协议：邓炎与吴佳自愿离婚。双方所生之女由邓炎抚养，自2013年4月1日起，吴佳每月给付抚养费700元，至女儿18周岁时止，每月月初给付一次。

一切尘埃落定，邓炎和吴佳在庭上泣不成声。这一幕，让法官也不禁动容：“丈夫为爱放手，且主动要求抚养孩子，很少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真的挺可惜的。”法官感慨地说。

右眼患病

眼疾自小影响学习生活

不幸似乎在33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1980年，一个男婴降生在密云县中庄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他就是邓炎。邓炎的出生给原本平淡的家庭带来了无限欢乐。

邓炎的父亲在拖拉机站工作，母亲在家务农。作为家中的独子，父母对他疼爱有加。然而，邓炎刚过百天的时候，突然无端哭闹，母亲高秀雅整日整夜抱着他，却还是哭闹不止。

根据医院的诊断结果，孩子眼底出血，可能是先天性的眼病。“大夫认为孩子太小，眼下不宜做手术治疗，只能暂时让眼睛消肿。”高秀雅说，她没有想到孩子的眼睛到后期越来越差。

5个月大时，邓炎的右眼睛瞳仁旁边出现一个米粒大的白点，影响了他的视力。从此，邓炎的眼疾就像雾霾一样笼罩着他的家庭和人生。

自邓炎上学起，小小年纪的他就得戴着近200度的眼镜。老师知道他视力不好，便让他坐在第一排，这一坐就是11年。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戴眼镜，全班就只有我一个人。”邓炎说，因为戴眼镜的事，自己没少被同学嘲笑，“四眼”就是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对此，他一笑置之。

但最让他头疼的是眼疾一直影响着他的学习。

其中，数学成为他最大的障碍，他最差的一次成绩只得了30分。为此，他还留过两次级。初二那年，学校当众宣读留级生的名单，邓炎就在其中，“我当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他说。

当然，学生时代的邓炎也有快乐的时光。篮球场上，同学们帅气的三步上篮引来阵阵喝彩，邓炎也随着喝彩声鼓起掌来。学习之外，打篮球是他最喜欢的运动，但是由于眼疾，他只能站在场边当观众，远远地看着。

有时，同学们会让他做裁判，跟着满场跑，邓炎总是很开心地加入。哨声响起，邓炎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那感觉，真好。”

难以治愈

工作上屡次受阻

眼睛是光明的使者，然而邓炎眼睛上越来越大的白点，却使光明离他越来越远，也扼杀了他的理想。

从小对车充满兴趣的邓炎，经常缠着父亲教他开拖拉机。有一次，拗不过他的父亲，终于让他坐上了驾驶座。邓炎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稳稳地将拖拉机从地里一直开到了家里。当时，他感觉自己像英雄一样。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随着他眼疾的加深，开车的梦想被无情地断送了。“你的右眼睛即使做手术也很难治愈。”医生的一句话，让邓炎彻底失去了希望。

1995年，由于成绩不佳，邓炎最终没能考上高中。于是，他转而上了职高，无奈地选择了对视力要求不高的园林花卉专业。

园林花卉并非邓炎的兴趣所在，毕业后的他在花圃工作半年时间后，便选择了辞职，转而在密云附近的工厂打工，困难也随之接踵而至。

他进入了一家私人镁粉厂，没多久同事便发现了他眼睛的问题。“我在数控床配零件，有一次同事发现我齿轮对不上，便向领导反映了。”一个月后，工作勤奋的邓炎还是被开除了。

眼睛的问题成为邓炎找工作的最大阻力。他几次因被用人单位发现眼疾而与工作失之交臂。

然而,一次去眼镜店的意外发现，让邓炎的世界开始有了亮色。

邓炎戴上了隐形眼镜。他右眼的白点也被盖住了，这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他也因此成功应聘了北京太子奶公司。

新婚燕尔

一起吃凉皮就是幸福

2003年，邓炎的工作进入了正轨，爱情也悄然而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邓炎抬头看见一个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出现在自己面前。四目相对，性格内向的邓炎像触电般，脸一下子红了。女孩儿名叫吴佳，是河北人，她的笑容像一米阳光，将邓炎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对他也算是一见钟情，觉得他长相帅气，人也很实在。”吴佳后来回忆，她与邓炎第一次见面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2003年12月9日，两人走入了婚姻的殿堂。作为吴佳的婆婆，高秀雅高兴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我这儿媳妇跟我一样比较老实，手脚也勤快，是会过日子的人。”

婚后，吴佳用“简单而幸福”概括他们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平淡，要说最浪漫的就是两人在城里面找个小吃店，一起坐着吃凉皮，我俩都特别喜欢吃凉皮和糖葫芦。”说着，邓炎爽朗地笑了，仿佛全世界的浪漫都比不上两人一起吃凉皮的幸福。

一份凉皮，一串糖葫芦，串联起两个年轻人真挚美好的浪漫。密云的大街小巷留下了他们快乐的足迹。周末的午后，坐在小吃店里，点上一份炒饼，大快朵颐，这便是两人再幸福不过的体验了。

每次吴佳过生日，邓炎都会送给她一份礼物。一件衣服、一双鞋子，在表达心意方面，邓炎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他想尽力给吴佳更好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很平常，只要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幸福。”吴佳说。

妻子选择了原谅

2004年，当寒流再一次侵袭北京时，邓炎和吴佳迎来了他们婚后的第一场冬雪。

纯粹的爱情里不能掺杂一丝丝的不诚实。善意又自私的谎言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中被吴佳慢慢发现。吴佳嫁给邓炎后，发现他每天都会滴眼药水、佩戴隐形眼镜。起初，吴佳没见过隐形眼镜，便好奇地问邓炎戴的是什么，邓炎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经过观察，吴佳发现邓炎视力很差，每次去拿东西不是像正常人一样直接去拿，而是看半天才拿起来。

面对妻子的一再追问，邓炎不得不说出了实情。

“有事情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让我们共同面对。”吴佳生气地说。邓炎见状赶忙一边作揖一边道歉，滑稽相令吴佳破涕为笑。考虑到他的眼疾没有对他们的生活有过多影响，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

2005年，邓炎和吴佳爱情的结晶——女儿妙妙降生了。孩子出生后，邓炎经常问医生的话就是：“孩子的眼睛还好吧？”

一切如愿，孩子的视力完全正常。

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邓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日子在平静中缓缓流过，那是邓炎这一生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祸不单行

他和女儿相继生病

200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在密闭的工厂里，数名工人正在微弱的灯光下加班加点，邓炎也是其中的一员。突然，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脸憋得通红，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快速地上下起伏。

邓炎跑到厂子外面试图呼吸新鲜空气，却没有得到缓解。呼吸不畅的他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当即被送往医院进行急救。

宁静的日子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我当时只能平躺着，只要坐起来就觉得呼吸费力，非常难受。”邓炎具体得了什么病，医院也没有查出结果，他就只能靠吸氧、输液维持基本生活。

最后，家人只能带他回家休养。经过近一年的时间，他的身体才渐渐恢复。

无法工作的邓炎给家里增加了巨大的负担，他很是内疚，而妻子吴佳从未抱怨过什么。她一边照顾襁褓中的孩子，一边鼓励丈夫“好好养病，病好了再工作挣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邓炎的病稍有好转，女儿妙妙又因肺炎住进了医院。

大年三十，窗外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邓炎和吴佳无心过年，一直守在孩子的病床前陪护女儿。为了一家团圆，邓炎专门向医院请假，带孩子回家吃了一顿团圆饭。随后，他又赶紧把女儿送回了医院。

为了减轻妻子负担，邓炎开始四处找活儿。换煤气罐，摆水果摊，卖玩具……他尝试着一切可能改变生活现状的生计。

提出离婚

丈夫像孩子一样失声大哭

苦难并没有因此而终结，2007年的一天，邓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感到左眼一阵刺痛，眼前变得非常模糊。

“像起了一层雾似的，眼睛一下子就看不清了。”邓炎非常恐慌。

医生诊断他眼压很高，只能给他输液消炎，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他就只能反复滴眼药，进行保守治疗。

然而，眼睛的问题再一次给邓炎带来了麻烦。有一天，他去找同学玩，从同学家出来时，因看不清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导致左腿粉碎性骨折。

又是1年多的休养，3万多元的花费。那是邓炎最失落的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情绪低落。“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他常常问自己，理不出头绪。

整整三个月时间，邓炎只能平躺在床上，吴佳每天替丈夫端屎端尿。 “每次我看她伺候我，心里都挺难受的，特别心疼她。”邓炎低着头说。

在家养腿的过程中，邓炎的左眼视力急转直下。“我当时看家里的灯，一个灯能看成五个，看人也有重影。”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总害怕有什么意外发生，但他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院是一次次的去，邓炎的眼前却是渐渐地模糊。最终，医生确定方案要为邓炎做手术，但手术风险很大。

“你的眼睛就像在风中点燃的蜡烛，随时有吹灭的危险，在这个手术的过程中都有可能会熄灭。”医生的话，让邓炎不禁为以后的生活担心起来。

手术前夕，在与吴佳商量两人未来的生活时，邓炎说出了藏在心里半年的话：“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婚吧。”说完这句话，气氛顿时凝固了。沉默半晌，邓炎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起来。

吴佳看着丈夫，默默地流着眼泪，一把抱住了他，哽咽着说：“做完手术再看吧！”

手术失败

丈夫称爱她就不该拖累她

手术如期举行。术后，邓炎每天都生活在忐忑中，他默默地祈祷：愿摘下纱布的那一刻，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美好的愿望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

起初，纱布摘下时，邓炎看到的世界比术前清晰很多，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眼睛会康复。然而，经过医院的复查，医生却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眼睛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这一晴天霹雳令邓炎几近崩溃，他无力地将诊断书递给妻子，知道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白纸黑字，吴佳呆呆地看着诊断书。两人终究回避不了离婚的现实。“孩子留给我，你可以在附近找个房子，这样还能常回来看孩子，又不耽误自己。”说完这些，邓炎已经泣不成声。

两人前后三次以性格不合、经常打架为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但事实正好相反，他们一起生活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吵过架，红过脸。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给离婚一个合理的理由。

由于邓炎眼睛的问题，民政局最终没有为他们办理离婚。不久后，两人开始分居，吴佳搬到了单位宿舍生活。从吴佳走的那天起，邓炎每天都数着日子，在泪水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

在术后的三个月时间里，邓炎的眼疾越来越严重。有一天早上，他起床后发现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光。“我当时非常慌乱，使劲揉了揉眼睛，却不起任何作用。”邓炎坐在床上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下床到外面走走，还没走出房门，就撞在了门框上。之后他倒水常常洒在外面，甚至烫到自己，邓炎觉得非常沮丧。

“这些年总是生病，给妻子和家人添麻烦，挺对不起他们的，特别是妻子。为了照顾我，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拖累她了……”邓炎再一次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经过咨询，律师建议由邓炎作为原告到法院起诉离婚。对于去法院离婚，吴佳显得有些无奈。“我也不想是这样的结果，毕竟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不过，分开也许对大家都好。”她说，“即使分开了，我也会尽可能关心帮助他。”

由于邓炎看不清，吴佳总是牵着邓炎的手。两人坐在法院的椅子上，不时耳语，说到高兴时还会乐上好一阵子。

“也许因为我们感情很好，所以怎么装都不像，法院最后还是知道了我们离婚的真正原因。”邓炎说，法官曾单独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但是我知道，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我不后悔。”邓炎说。

无奈离婚

丈夫决定为爱放手

走出了法院大门，邓炎和吴佳依旧手牵着手，甚至抓得更紧了。2013年4月1日，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们拿到了法院的离婚调解书。

回去的路上，邓炎和吴佳坐在公交车上沉默良久。吴佳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从眼前飞过，风吹得玻璃咣咣作响，泪珠还挂在脸颊上。

身旁的邓炎转过头，面对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吴佳说：“以后你要是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你不得伤心吗？”吴佳极力忍住泪水，声音有些哽咽。

“我可以帮你看看，省得以后……你受别人欺负……”邓炎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一些颤抖，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

模糊的世界里，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邓炎多么希望以后能够保护吴佳的那个“别人”就是自己。然而，他却无法挣脱眼前的迷雾，只能选择放手，给妻子自由。“如果我的眼睛能好起来，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他无力地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期待奇迹

希望与妻子复婚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季。现在的邓炎再也看不清这春天的一切了，他的世界已经全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如今，邓炎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妙妙一起出去玩，帮她洗洗衣服，教她学习。时常，他还会梦到吴佳，在梦里，她总是对着自己笑。

从前，邓炎生病的时候，吴佳经常工作到很晚。邓炎担心她，总会给她发一条短信，让她注意天气，小心感冒。生病这些年来，他每天坚持发短信，从未间断过。

如今，两人分开后，邓炎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两三天就会打电话关心她的生活，让她注意休息，别忘记吃早饭。

现在，吴佳不忙的时候还会回来看看邓炎和孩子，有时一家三口会一起相约出去玩。“我们还打算五一以后带孩子去故宫玩，就我们一家三口。”邓炎说着，会心地笑了。

彼时，女儿上学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邓炎一人。收音机里熟悉的旋律仿佛萦绕在他耳畔——说起吴佳，邓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我心里很想见孩子妈妈，我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她的一颦一笑在我脑海里都印象深刻。”邓炎说，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有奇迹出现，他一定会和吴佳复婚。但是如果不行，他也不会耽误她的幸福。

“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轻易地分辨白天黑夜，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驾车带你到处遨游，就能惊喜地从背后给你一个拥抱；如果我能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都不一样……”

邓炎听着歌，脚也不停地打着拍子，心里记挂着一个人……

(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文/丽案调查记者侯懿芸实习记者邹艳实习生梅双苏兆镛

谈及第一次向妻子提出离婚的情景，邓炎不禁潸然泪下摄/记者侯懿芸

原标题：“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

邓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妻子的模样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斑驳的院墙上，院子里的槐树早已迫不及待地吐露新绿，亮堂的屋子里摆放着的几盆杜鹃、海棠格外鲜艳。然而，邓炎却无法感知这满目的缤纷春色。如今，他几近失明的眼睛让他的世界一片灰暗。

床头挂着十年前他和妻子的结婚照，一对笑盈盈的新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时间若能定格在那一刻该多好啊。”邓炎常常这么想。

在得知自己的视力无法恢复，只能走向失明时，邓炎选择了向妻子吴佳提出离婚，并多次向密云法院提出诉讼。

“为了照顾我，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法庭上，当法官为他们调解时，邓炎流着泪说——“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

为爱放手

丈夫坚持与妻子离婚

2013年4月1日，北京市密云县人民法院第五法庭。

像往常一样，法官宋英伟穿着黑色的法袍，翻看着眼前的一沓卷宗。

每天，他都要审理各类民事案件，人们无不在为自己的利益打官司，夫妻离婚分割家产，兄弟反目的案子比比皆是。

然而，眼前这个案件却与以往不同。虽然看起来这只是一桩简单的离婚案，丈夫起诉与妻子离婚，然而这位丈夫的情况很特殊，他的双眼几乎已经失明，只能看到微弱的光。

这样一位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人主动提出离婚，而且是多次要求，让这起案件变得格外特殊。面对这样情况的夫妻，宋英伟一般会尝试劝说双方和解。

“夫妻间相互扶持是一种责任，结婚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离婚不能太草率，你们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宋英伟和邓炎夫妻聊了很久，并反复地问邓炎“是否考虑清楚了”。

也许是说到了伤心处，邓炎和吴佳竟同时哭了起来。沉默良久，邓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离”。

最终，法院主持调解，双方当事人达成协议：邓炎与吴佳自愿离婚。双方所生之女由邓炎抚养，自2013年4月1日起，吴佳每月给付抚养费700元，至女儿18周岁时止，每月月初给付一次。

一切尘埃落定，邓炎和吴佳在庭上泣不成声。这一幕，让法官也不禁动容：“丈夫为爱放手，且主动要求抚养孩子，很少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真的挺可惜的。”法官感慨地说。

右眼患病

眼疾自小影响学习生活

不幸似乎在33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1980年，一个男婴降生在密云县中庄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他就是邓炎。邓炎的出生给原本平淡的家庭带来了无限欢乐。

邓炎的父亲在拖拉机站工作，母亲在家务农。作为家中的独子，父母对他疼爱有加。然而，邓炎刚过百天的时候，突然无端哭闹，母亲高秀雅整日整夜抱着他，却还是哭闹不止。

根据医院的诊断结果，孩子眼底出血，可能是先天性的眼病。“大夫认为孩子太小，眼下不宜做手术治疗，只能暂时让眼睛消肿。”高秀雅说，她没有想到孩子的眼睛到后期越来越差。

5个月大时，邓炎的右眼睛瞳仁旁边出现一个米粒大的白点，影响了他的视力。从此，邓炎的眼疾就像雾霾一样笼罩着他的家庭和人生。

自邓炎上学起，小小年纪的他就得戴着近200度的眼镜。老师知道他视力不好，便让他坐在第一排，这一坐就是11年。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戴眼镜，全班就只有我一个人。”邓炎说，因为戴眼镜的事，自己没少被同学嘲笑，“四眼”就是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对此，他一笑置之。

但最让他头疼的是眼疾一直影响着他的学习。

其中，数学成为他最大的障碍，他最差的一次成绩只得了30分。为此，他还留过两次级。初二那年，学校当众宣读留级生的名单，邓炎就在其中，“我当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他说。

当然，学生时代的邓炎也有快乐的时光。篮球场上，同学们帅气的三步上篮引来阵阵喝彩，邓炎也随着喝彩声鼓起掌来。学习之外，打篮球是他最喜欢的运动，但是由于眼疾，他只能站在场边当观众，远远地看着。

有时，同学们会让他做裁判，跟着满场跑，邓炎总是很开心地加入。哨声响起，邓炎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那感觉，真好。”

难以治愈

工作上屡次受阻

眼睛是光明的使者，然而邓炎眼睛上越来越大的白点，却使光明离他越来越远，也扼杀了他的理想。

从小对车充满兴趣的邓炎，经常缠着父亲教他开拖拉机。有一次，拗不过他的父亲，终于让他坐上了驾驶座。邓炎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稳稳地将拖拉机从地里一直开到了家里。当时，他感觉自己像英雄一样。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随着他眼疾的加深，开车的梦想被无情地断送了。“你的右眼睛即使做手术也很难治愈。”医生的一句话，让邓炎彻底失去了希望。

1995年，由于成绩不佳，邓炎最终没能考上高中。于是，他转而上了职高，无奈地选择了对视力要求不高的园林花卉专业。

园林花卉并非邓炎的兴趣所在，毕业后的他在花圃工作半年时间后，便选择了辞职，转而在密云附近的工厂打工，困难也随之接踵而至。

他进入了一家私人镁粉厂，没多久同事便发现了他眼睛的问题。“我在数控床配零件，有一次同事发现我齿轮对不上，便向领导反映了。”一个月后，工作勤奋的邓炎还是被开除了。

眼睛的问题成为邓炎找工作的最大阻力。他几次因被用人单位发现眼疾而与工作失之交臂。

然而,一次去眼镜店的意外发现，让邓炎的世界开始有了亮色。

邓炎戴上了隐形眼镜。他右眼的白点也被盖住了，这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他也因此成功应聘了北京太子奶公司。

新婚燕尔

一起吃凉皮就是幸福

2003年，邓炎的工作进入了正轨，爱情也悄然而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邓炎抬头看见一个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出现在自己面前。四目相对，性格内向的邓炎像触电般，脸一下子红了。女孩儿名叫吴佳，是河北人，她的笑容像一米阳光，将邓炎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对他也算是一见钟情，觉得他长相帅气，人也很实在。”吴佳后来回忆，她与邓炎第一次见面便对他产生了好感。

2003年12月9日，两人走入了婚姻的殿堂。作为吴佳的婆婆，高秀雅高兴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我这儿媳妇跟我一样比较老实，手脚也勤快，是会过日子的人。”

婚后，吴佳用“简单而幸福”概括他们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平淡，要说最浪漫的就是两人在城里面找个小吃店，一起坐着吃凉皮，我俩都特别喜欢吃凉皮和糖葫芦。”说着，邓炎爽朗地笑了，仿佛全世界的浪漫都比不上两人一起吃凉皮的幸福。

一份凉皮，一串糖葫芦，串联起两个年轻人真挚美好的浪漫。密云的大街小巷留下了他们快乐的足迹。周末的午后，坐在小吃店里，点上一份炒饼，大快朵颐，这便是两人再幸福不过的体验了。

每次吴佳过生日，邓炎都会送给她一份礼物。一件衣服、一双鞋子，在表达心意方面，邓炎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他想尽力给吴佳更好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很平常，只要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幸福。”吴佳说。

妻子选择了原谅

2004年，当寒流再一次侵袭北京时，邓炎和吴佳迎来了他们婚后的第一场冬雪。

纯粹的爱情里不能掺杂一丝丝的不诚实。善意又自私的谎言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中被吴佳慢慢发现。吴佳嫁给邓炎后，发现他每天都会滴眼药水、佩戴隐形眼镜。起初，吴佳没见过隐形眼镜，便好奇地问邓炎戴的是什么，邓炎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经过观察，吴佳发现邓炎视力很差，每次去拿东西不是像正常人一样直接去拿，而是看半天才拿起来。

面对妻子的一再追问，邓炎不得不说出了实情。

“有事情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让我们共同面对。”吴佳生气地说。邓炎见状赶忙一边作揖一边道歉，滑稽相令吴佳破涕为笑。考虑到他的眼疾没有对他们的生活有过多影响，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

2005年，邓炎和吴佳爱情的结晶——女儿妙妙降生了。孩子出生后，邓炎经常问医生的话就是：“孩子的眼睛还好吧？”

一切如愿，孩子的视力完全正常。

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邓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日子在平静中缓缓流过，那是邓炎这一生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祸不单行

他和女儿相继生病

200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在密闭的工厂里，数名工人正在微弱的灯光下加班加点，邓炎也是其中的一员。突然，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脸憋得通红，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快速地上下起伏。

邓炎跑到厂子外面试图呼吸新鲜空气，却没有得到缓解。呼吸不畅的他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当即被送往医院进行急救。

宁静的日子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我当时只能平躺着，只要坐起来就觉得呼吸费力，非常难受。”邓炎具体得了什么病，医院也没有查出结果，他就只能靠吸氧、输液维持基本生活。

最后，家人只能带他回家休养。经过近一年的时间，他的身体才渐渐恢复。

无法工作的邓炎给家里增加了巨大的负担，他很是内疚，而妻子吴佳从未抱怨过什么。她一边照顾襁褓中的孩子，一边鼓励丈夫“好好养病，病好了再工作挣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邓炎的病稍有好转，女儿妙妙又因肺炎住进了医院。

大年三十，窗外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邓炎和吴佳无心过年，一直守在孩子的病床前陪护女儿。为了一家团圆，邓炎专门向医院请假，带孩子回家吃了一顿团圆饭。随后，他又赶紧把女儿送回了医院。

为了减轻妻子负担，邓炎开始四处找活儿。换煤气罐，摆水果摊，卖玩具……他尝试着一切可能改变生活现状的生计。

提出离婚

丈夫像孩子一样失声大哭

苦难并没有因此而终结，2007年的一天，邓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感到左眼一阵刺痛，眼前变得非常模糊。

“像起了一层雾似的，眼睛一下子就看不清了。”邓炎非常恐慌。

医生诊断他眼压很高，只能给他输液消炎，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他就只能反复滴眼药，进行保守治疗。

然而，眼睛的问题再一次给邓炎带来了麻烦。有一天，他去找同学玩，从同学家出来时，因看不清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导致左腿粉碎性骨折。

又是1年多的休养，3万多元的花费。那是邓炎最失落的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情绪低落。“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他常常问自己，理不出头绪。

整整三个月时间，邓炎只能平躺在床上，吴佳每天替丈夫端屎端尿。 “每次我看她伺候我，心里都挺难受的，特别心疼她。”邓炎低着头说。

在家养腿的过程中，邓炎的左眼视力急转直下。“我当时看家里的灯，一个灯能看成五个，看人也有重影。”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总害怕有什么意外发生，但他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院是一次次的去，邓炎的眼前却是渐渐地模糊。最终，医生确定方案要为邓炎做手术，但手术风险很大。

“你的眼睛就像在风中点燃的蜡烛，随时有吹灭的危险，在这个手术的过程中都有可能会熄灭。”医生的话，让邓炎不禁为以后的生活担心起来。

手术前夕，在与吴佳商量两人未来的生活时，邓炎说出了藏在心里半年的话：“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婚吧。”说完这句话，气氛顿时凝固了。沉默半晌，邓炎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起来。

吴佳看着丈夫，默默地流着眼泪，一把抱住了他，哽咽着说：“做完手术再看吧！”

手术失败

丈夫称爱她就不该拖累她

手术如期举行。术后，邓炎每天都生活在忐忑中，他默默地祈祷：愿摘下纱布的那一刻，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美好的愿望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

起初，纱布摘下时，邓炎看到的世界比术前清晰很多，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眼睛会康复。然而，经过医院的复查，医生却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眼睛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这一晴天霹雳令邓炎几近崩溃，他无力地将诊断书递给妻子，知道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白纸黑字，吴佳呆呆地看着诊断书。两人终究回避不了离婚的现实。“孩子留给我，你可以在附近找个房子，这样还能常回来看孩子，又不耽误自己。”说完这些，邓炎已经泣不成声。

两人前后三次以性格不合、经常打架为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但事实正好相反，他们一起生活的十年里，几乎没有吵过架，红过脸。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给离婚一个合理的理由。

由于邓炎眼睛的问题，民政局最终没有为他们办理离婚。不久后，两人开始分居，吴佳搬到了单位宿舍生活。从吴佳走的那天起，邓炎每天都数着日子，在泪水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

在术后的三个月时间里，邓炎的眼疾越来越严重。有一天早上，他起床后发现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光。“我当时非常慌乱，使劲揉了揉眼睛，却不起任何作用。”邓炎坐在床上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下床到外面走走，还没走出房门，就撞在了门框上。之后他倒水常常洒在外面，甚至烫到自己，邓炎觉得非常沮丧。

“这些年总是生病，给妻子和家人添麻烦，挺对不起他们的，特别是妻子。为了照顾我，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拖累她了……”邓炎再一次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经过咨询，律师建议由邓炎作为原告到法院起诉离婚。对于去法院离婚，吴佳显得有些无奈。“我也不想是这样的结果，毕竟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不过，分开也许对大家都好。”她说，“即使分开了，我也会尽可能关心帮助他。”

由于邓炎看不清，吴佳总是牵着邓炎的手。两人坐在法院的椅子上，不时耳语，说到高兴时还会乐上好一阵子。

“也许因为我们感情很好，所以怎么装都不像，法院最后还是知道了我们离婚的真正原因。”邓炎说，法官曾单独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但是我知道，爱她就不应该拖累她，我不后悔。”邓炎说。

无奈离婚

丈夫决定为爱放手

走出了法院大门，邓炎和吴佳依旧手牵着手，甚至抓得更紧了。2013年4月1日，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们拿到了法院的离婚调解书。

回去的路上，邓炎和吴佳坐在公交车上沉默良久。吴佳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从眼前飞过，风吹得玻璃咣咣作响，泪珠还挂在脸颊上。

身旁的邓炎转过头，面对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吴佳说：“以后你要是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你不得伤心吗？”吴佳极力忍住泪水，声音有些哽咽。

“我可以帮你看看，省得以后……你受别人欺负……”邓炎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一些颤抖，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

模糊的世界里，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邓炎多么希望以后能够保护吴佳的那个“别人”就是自己。然而，他却无法挣脱眼前的迷雾，只能选择放手，给妻子自由。“如果我的眼睛能好起来，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他无力地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期待奇迹

希望与妻子复婚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季。现在的邓炎再也看不清这春天的一切了，他的世界已经全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如今，邓炎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妙妙一起出去玩，帮她洗洗衣服，教她学习。时常，他还会梦到吴佳，在梦里，她总是对着自己笑。

从前，邓炎生病的时候，吴佳经常工作到很晚。邓炎担心她，总会给她发一条短信，让她注意天气，小心感冒。生病这些年来，他每天坚持发短信，从未间断过。

如今，两人分开后，邓炎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两三天就会打电话关心她的生活，让她注意休息，别忘记吃早饭。

现在，吴佳不忙的时候还会回来看看邓炎和孩子，有时一家三口会一起相约出去玩。“我们还打算五一以后带孩子去故宫玩，就我们一家三口。”邓炎说着，会心地笑了。

彼时，女儿上学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邓炎一人。收音机里熟悉的旋律仿佛萦绕在他耳畔——说起吴佳，邓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我心里很想见孩子妈妈，我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她的一颦一笑在我脑海里都印象深刻。”邓炎说，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有奇迹出现，他一定会和吴佳复婚。但是如果不行，他也不会耽误她的幸福。

“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轻易地分辨白天黑夜，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驾车带你到处遨游，就能惊喜地从背后给你一个拥抱；如果我能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都不一样……”

邓炎听着歌，脚也不停地打着拍子，心里记挂着一个人……

(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文/丽案调查记者侯懿芸实习记者邹艳实习生梅双苏兆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