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西方男人对东方女人性幻想的历史考察

　　法国作家福楼拜不仅虚构类作品写得好，处理非虚构类的题材同样极富才华。前者当然有《包法利夫人》为例，后者有他去北非的一次猎艳之旅作证。20多岁的福楼拜在巴黎已经不缺少召妓的经验，但埃及之旅仍然给了他全新感受。与妓女Kuchuk Hanem遭遇后，他写道,“Her cunt felt like rolls of velvet as she made me come. I felt like a tiger.”（此句不宜直译，大致意思为“她的身体棒极了，我感觉自己虎虎生威。”）那一夜很不平常，共有四个埃及女子供他寻欢作乐。福楼拜接着描述说，“My night was one long, infinitely intense reverie---that was why I stayed.” ( 那一夜是漫长的、极度强烈的狂欢---我留下来就为这个。) 分手的时候却有春宵苦短的惆怅，“there was something sad and loving in the way we embraced.” （我们的拥抱中流露出悲伤和爱。）
　　
　　美国记者理查德·伯恩斯坦在他刚出版的一本书《东方，西方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The East, The West, And Sex: A History of Erotic Encounters）中引用了福楼拜的描述作为例子，来说明东方女子对西方男子具有的神奇魅力，或者说西方男人对东方女子的色情幻想。这种性幻想的历史相当悠久。作者认为，其原因在于欧洲的基督教传统，尤其是整个中世纪对欲望的极度压制。对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来说，“性”属于原罪，人类为了生息繁衍才被迫从事性活动，惟有婚姻内的性才能获得宽恕。等到大航海时代来临以后，由葡萄牙人开始，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相继向东方拓展，开始只为寻找香料，没曾想一举发现了香闺。自那时起，东方即正式成为西方的性幻想对象。
　　
　　书中说，东方人的性观念与基督教的灌输极为不同。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性活动有着严格的组织，而且与原罪、爱情、婚姻等统统无关。伯恩斯坦写道，在东方，“有些女人的工作就是为男人提供性服务，尤其是那些美貌、有教养、极富魅力的超级模特。”
　　
　　几百年下来，这种幻想一直驱使着西方人前赴后继奔东方。福楼拜狎妓的埃及也算东方？在伯恩斯坦的书里，东方包括北非、中东、南亚，一直到东南亚和中日韩。这种宽泛的划分也许在历史研究领域有意义，但从东西方色情遭遇的角度来说已经不再有现实意义。试试看，福楼拜如果生活在今天，他还敢去伊斯兰世界寻欢作乐、满足性幻想？等待他的，要么是鞭刑，大作家将落得个皮开肉绽的下场；要么直接被石头砸死，录像带很快就会上传到YouTube，基地组织将声称对此事负责。
　　
　　西方人的性幻想得以代代传承主要还靠印度，尤其是中国及周边国家。伯恩斯坦的书其实并没有用福楼拜开头，象我写这篇书评一样。他用来开头的是几年前让无数中国男人争相愤怒的事情---那个叫做“欲望上海”的博客。一个自称ChinaBounder的西方人在网上吹嘘自己与多名中国女子的性遭遇，他曾在上海做英语外教，其猎物多数是从前的学生。
　　
　　伯恩斯坦解释说，中国男人的强烈反应源自对殖民主义的痛恨。其潜台词为，在近代中国所遭遇的种种羞辱中，女性得不到保护而被迫遭受殖民者欺压，比割地赔款更让男人心碎。他接着设想，如果一个亚洲人在网上写博客谈到自己如何征服爱荷华的农场姑娘或者南方佳丽，恐怕不可能在美国人中激起类似反应。原因？没人对此类话题有特别的兴趣。作者的结论得来比较草率。就在几十年前的美国南方，如果黑人男孩敢于对白人姑娘示好，他可能面对什么后果？今天的族群关系确实融洽很多，但不同族群间的性征服、特别是对性征服不知羞耻的炫耀，我相信仍然会激起热烈讨论，只不过美国人没有中国人那么厚重的历史包袱而已。
　　
　　伯恩斯坦对殖民主义的理解与爱德华·萨伊德不同。萨伊德在其经典著作《东方主义》中揭示，不断扩张与殖民的西方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东方一直存在偏见，西方知识体系中充斥着对东方的类型化描述。具体说，福楼拜等人对东方情色的描述很可能由于类型化的幻觉在先，他们的亲身经历没有帮助厘清事实，反而用来强化已有的错误认识，或者为其增添注脚。伯恩斯坦不以为然，他认为，“对东方的情色化认识有符合历史真实的一面，萨伊德的追随者们只是不愿认可而已。”
　　
　　日本的情色文化素有传统，其延续时间之长，与西方的纠葛之多，足以提供大量经典案例来呈现东西方情色遭遇的复杂机制。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以19世纪的日本为背景，在故事中，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遇到15岁的长崎女子、人称“蝴蝶姑娘”的巧巧桑。为与平克顿结婚，她牺牲了很多，包括放弃传统的宗教信仰。婚后不久，平克顿回国，巧巧桑生下两人的孩子，“蝴蝶姑娘”出落成“蝴蝶夫人”。她在无尽的单相思中苦熬三年，等终于再次见到平克顿的时候，他的身旁站着美国妻子。平克顿坚持要求带走孩子，但丝毫不考虑巧巧桑的未来。她悲愤不已，割喉自杀，孩子手中的美国国旗随风飘动。
　　
　　平克顿当然不是第一个与日本女子性遭遇的西方人，葡萄牙人早已经率先吃螃蟹。伯恩斯坦在书中讲述的案例发生在1543年，比平克顿抢先三个半世纪。两个葡萄牙水手经由中国抵达日本列岛，当地居民对异乡人随身携带的火绳枪羡慕不已，一位日本铸剑人主动奉上自己的女儿以求得造枪术。他原计划只让女儿做出短暂牺牲，但她和葡萄牙人却产生真情，两人结婚以后远渡葡萄牙，接下来小两口才带一位造枪人再回到日本。
　　
　　随后的200多年间，大量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涌进日本列岛。虽说政府逐渐采取闭关政策，拒绝与西方人往来，但仍然无法阻止基督教在日本国土上的传播，也无法改变混血儿一个接一个出生的事实，直到幕府的将军们大开杀戒为止。即使日本实施全面锁国政策以后，那些获准留下来经商的极少数荷兰人仍然有机会享受情色。在荷兰人的居留区安插着这样的告示牌：除妓女外的其他女子不得入内。荷兰人偶尔也被允许光临日本的红灯区，但一定要有当地人的陪护才能成行。伯恩斯坦设想，同时期的法国绝不会发生路易十四王朝刻意安排本地妓女为外国商人服务的情况。他刻意强调的还是这样一个认定：东方的情色文化在西方不存在，即使西方从来不缺少妓女。
　　
　　平克顿也不是第一个与日本女子性遭遇的美国人。在他以前几十年，佩里船长首先逼迫日本敞开国门，美国人在赢得贸易权的同时，也赢得享受情色文化的权利。不少商人、军人和外交官将合法婚姻中的妻子留在美国，与事实婚姻中的妻子生活在日本，毫无顾忌地生儿育女。也许他们是基督徒，但日本不是基督教国家，所以无需将美国的那套原罪、一夫一妻等繁文缛节带到日本。人在东方，为什么不按照东方的规矩生活？
　　
　　在平克顿以后，美国一步步取代欧洲列强，成为与东方产生性遭遇的主要国家。伯恩斯坦精确地描述说，英国和法国与东方之间比较隐私、相对谨慎的情色关系被美国特色所取代。什么是美国特色？商品化、规模效应、民主。表现在东西方的情色遭遇上，商品化意味着不再羞羞答答地感情作幌子，双方直接交易，金钱换肉体。男人尽管远离潜入闺房的偷香冲动，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挂着霓虹灯招牌的妓院。大量从业人员投身其中性产业以满足大量客户的需要，规模效应自然形成，服务价格因此而走低，消费情色与消费麦当劳日益接近。这样一来，民主成为题中应有之意：情色服务不再由少数权贵独享，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权利。
　　
　　故事最集中的地方仍然在日本，他们在太平洋战争中败在美国手下，不得不接受被占领、被军管的下场，大约25万个平克顿跟着麦克阿瑟一起进驻日本领土。从历史上看，土地被征服后将直接导致这片土地上的女人被征服。二战中这类例子不少，盟国方面并不例外。苏联红军在攻入德国本土以后，曾经大量强奸妇女以报复纳粹。也许美国GI跟其他任何占领军都格外不同，但日本人并没有想当然。为防止平民女子遭到大规模骚扰，政府出面组织职业女性为美军服务。这些日本“慰安妇”从业以前要宣读誓言：与从前的敌人睡觉并不是卖淫，而是爱国。她们正在实现自己对国家应该承担的义务，为全社会的安全和稳定作贡献。伯恩斯坦收集到的证据表明，有些年轻女子一天要服务多达60个美军士兵，东京风化区的警察局长见到这种情景以后也忍不住落泪。就在几年以前，日本军队还以残暴出名，他们是南京大屠杀的凶手。几年以后，日本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书中引用历史学家John Dower的分析说，在美国人眼里，日本的形象已经彻底变换，从“险恶的、雄性的威胁…转为顺从的、雌性的身体，胜利者可以随意强加上自己的意愿。”
　　
　　伯恩斯坦再度将东西方对照。同样为战败国，同样犯下过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罪行，同样面对美国的军事管制，同样由极权向民主政体转变，德国的做法却很不一样。不是说德国没有妓女为占领军服务，而是政府没有积极充当组织者的角色，象日本那样。作者再度将原因归结于东方的情色文化。他认为，在日本人的观念中，社会上就应该有一批女子专门提供性服务。面对美国大兵蜂拥而至的危局，政府自然会给各地警察局下达指令，为占领军准备慰安设施。
　　
　　被书中收集到的各种故事淹没以后，我发现自己从感性上特别愿意、从理性上却很难拒绝作者的观点。纵观伯恩斯坦在书中呈现的历史，我无法否认，东方确实存在西方不曾有过的情色文化，或者如书中说的所谓Harem Culture（闺房文化）。一夫多妻、公开纳妾、包养妓女、开设合法妓院等等这些情色之事，在基督教主导的西方很难找到容身之地。不怪西方人船坚炮利，只怪我们东方土地上滋生出的奇花异果。
　　
　　稍后，作者自己提供了论证上的破绽。美国军人大规模消费日本情色的局面怎么告终的呢？美国对日本的军管早在1952年就已经结束，但直到1970年代以前，美军几个主要基地的驻军仍然能够轻松享受日本女子廉价的服务。二战刚结束那阵子，性服务的价格便宜得惊人，美国大兵只需要花费1美元。当时一包香烟要2美元。以后价格逐渐上涨，随着1970年代日本经济全面起飞，妓女的价格已经超过大部分美军士兵的支付能力，日本终于彻底从西方人性乐园的不光彩状况中挣脱出来。读到此处，我自然清醒过来，读书过程中隐约滋生的一点点不适感随后烟消云散。到底是东方的情色文化重要，还是东西双方在经济、文化、军事实力上的较量重要？重回现实，我感觉自己再度沐浴在邓小平理论的温暖中。发展才是硬道理。
　　
　　日本以后，东方的其他国家仍然提供着无限的可能性。随着1960年代越战升级，印度支那成为美国大兵聚集的地方，同时成为西方人继续满足性幻想的乐园。美国人在越南总共留下50万混血儿，一半左右的美军士兵在越南失去童贞。美军津贴的强劲购买力驱动着蔓延开来的性享乐和性历险。
　　
　　伯恩斯坦今年65岁，犹太人，在纽约布鲁克林长大，跟中国很有些缘分。他1979年创办《时代》杂志驻北京记者站并担任站长，以后曾为《纽约时报》工作，目前为《国际先驱论坛报》专栏作家。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To Zhongmei”（献给忠梅），李忠梅是伯恩斯坦的妻子，来自中国的舞蹈家。在后记中，作者说妻子给他提供了认识东方的视野，但整本书读下来，我很难有机会听到东方女子的声音。伯恩斯坦对她们的喜爱倒是掩饰不住，他描写到，亚洲女子“more plumlike than melonlike of breast, spare rather than full of buttocks and hips.” (胸部象李子，不象甜瓜；臀部和大腿瘦削而不肥满)。此类描写书中还能找到好几处，在这些地方，油墨的芬芳全都被西方男人雄性激素的呛鼻味道给遮蔽。
　　
　　伯恩斯坦的研究工作做得其实很扎实，他收集到大量的史料，采访过很多亲历东西方情色遭遇的人，但所有这些几乎全部为西方男人的叙事，东方女子的声音极为微弱。另外，每个读者大概都会问，西方男人与东方女人性遭遇的时候，东方男人和西方女人在干什么？他们只能坐在一边喝凉茶，安安静静地为西方男人和东方女人的性遭遇腾出时间和空间？既然缺少其他群体的声音，伯恩斯坦的叙述也就成了一个西方男人独自沉浸在殖民时代那些好日子中的回忆。这本书与其叫《东方，西方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还不如叫《东方女人，西方男人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
　　
　　我们很幸运，眼下被称作后殖民时代。有没有情色文化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曼谷红灯区的口号No Money, No Honey（没钱就没有女人）才道出了真相。越战结束以后，泰国成为西方人寻欢的主要地点，伯恩斯坦在书中继续着他的情色文化论调。他可能没有注意到日本人、口袋满满的中国人也在泰国从事类似的活动。至于说在夏威夷找乐的大量日本游客，或者中国商人在非洲留下的黄黑混血儿，那都不是伯恩斯坦需要关注的新现象

　　法国作家福楼拜不仅虚构类作品写得好，处理非虚构类的题材同样极富才华。前者当然有《包法利夫人》为例，后者有他去北非的一次猎艳之旅作证。20多岁的福楼拜在巴黎已经不缺少召妓的经验，但埃及之旅仍然给了他全新感受。与妓女Kuchuk Hanem遭遇后，他写道,“Her cunt felt like rolls of velvet as she made me come. I felt like a tiger.”（此句不宜直译，大致意思为“她的身体棒极了，我感觉自己虎虎生威。”）那一夜很不平常，共有四个埃及女子供他寻欢作乐。福楼拜接着描述说，“My night was one long, infinitely intense reverie---that was why I stayed.” ( 那一夜是漫长的、极度强烈的狂欢---我留下来就为这个。) 分手的时候却有春宵苦短的惆怅，“there was something sad and loving in the way we embraced.” （我们的拥抱中流露出悲伤和爱。）
　　
　　美国记者理查德·伯恩斯坦在他刚出版的一本书《东方，西方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The East, The West, And Sex: A History of Erotic Encounters）中引用了福楼拜的描述作为例子，来说明东方女子对西方男子具有的神奇魅力，或者说西方男人对东方女子的色情幻想。这种性幻想的历史相当悠久。作者认为，其原因在于欧洲的基督教传统，尤其是整个中世纪对欲望的极度压制。对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来说，“性”属于原罪，人类为了生息繁衍才被迫从事性活动，惟有婚姻内的性才能获得宽恕。等到大航海时代来临以后，由葡萄牙人开始，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相继向东方拓展，开始只为寻找香料，没曾想一举发现了香闺。自那时起，东方即正式成为西方的性幻想对象。
　　
　　书中说，东方人的性观念与基督教的灌输极为不同。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性活动有着严格的组织，而且与原罪、爱情、婚姻等统统无关。伯恩斯坦写道，在东方，“有些女人的工作就是为男人提供性服务，尤其是那些美貌、有教养、极富魅力的超级模特。”
　　
　　几百年下来，这种幻想一直驱使着西方人前赴后继奔东方。福楼拜狎妓的埃及也算东方？在伯恩斯坦的书里，东方包括北非、中东、南亚，一直到东南亚和中日韩。这种宽泛的划分也许在历史研究领域有意义，但从东西方色情遭遇的角度来说已经不再有现实意义。试试看，福楼拜如果生活在今天，他还敢去伊斯兰世界寻欢作乐、满足性幻想？等待他的，要么是鞭刑，大作家将落得个皮开肉绽的下场；要么直接被石头砸死，录像带很快就会上传到YouTube，基地组织将声称对此事负责。
　　
　　西方人的性幻想得以代代传承主要还靠印度，尤其是中国及周边国家。伯恩斯坦的书其实并没有用福楼拜开头，象我写这篇书评一样。他用来开头的是几年前让无数中国男人争相愤怒的事情---那个叫做“欲望上海”的博客。一个自称ChinaBounder的西方人在网上吹嘘自己与多名中国女子的性遭遇，他曾在上海做英语外教，其猎物多数是从前的学生。
　　
　　伯恩斯坦解释说，中国男人的强烈反应源自对殖民主义的痛恨。其潜台词为，在近代中国所遭遇的种种羞辱中，女性得不到保护而被迫遭受殖民者欺压，比割地赔款更让男人心碎。他接着设想，如果一个亚洲人在网上写博客谈到自己如何征服爱荷华的农场姑娘或者南方佳丽，恐怕不可能在美国人中激起类似反应。原因？没人对此类话题有特别的兴趣。作者的结论得来比较草率。就在几十年前的美国南方，如果黑人男孩敢于对白人姑娘示好，他可能面对什么后果？今天的族群关系确实融洽很多，但不同族群间的性征服、特别是对性征服不知羞耻的炫耀，我相信仍然会激起热烈讨论，只不过美国人没有中国人那么厚重的历史包袱而已。
　　
　　伯恩斯坦对殖民主义的理解与爱德华·萨伊德不同。萨伊德在其经典著作《东方主义》中揭示，不断扩张与殖民的西方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东方一直存在偏见，西方知识体系中充斥着对东方的类型化描述。具体说，福楼拜等人对东方情色的描述很可能由于类型化的幻觉在先，他们的亲身经历没有帮助厘清事实，反而用来强化已有的错误认识，或者为其增添注脚。伯恩斯坦不以为然，他认为，“对东方的情色化认识有符合历史真实的一面，萨伊德的追随者们只是不愿认可而已。”
　　
　　日本的情色文化素有传统，其延续时间之长，与西方的纠葛之多，足以提供大量经典案例来呈现东西方情色遭遇的复杂机制。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以19世纪的日本为背景，在故事中，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遇到15岁的长崎女子、人称“蝴蝶姑娘”的巧巧桑。为与平克顿结婚，她牺牲了很多，包括放弃传统的宗教信仰。婚后不久，平克顿回国，巧巧桑生下两人的孩子，“蝴蝶姑娘”出落成“蝴蝶夫人”。她在无尽的单相思中苦熬三年，等终于再次见到平克顿的时候，他的身旁站着美国妻子。平克顿坚持要求带走孩子，但丝毫不考虑巧巧桑的未来。她悲愤不已，割喉自杀，孩子手中的美国国旗随风飘动。
　　
　　平克顿当然不是第一个与日本女子性遭遇的西方人，葡萄牙人早已经率先吃螃蟹。伯恩斯坦在书中讲述的案例发生在1543年，比平克顿抢先三个半世纪。两个葡萄牙水手经由中国抵达日本列岛，当地居民对异乡人随身携带的火绳枪羡慕不已，一位日本铸剑人主动奉上自己的女儿以求得造枪术。他原计划只让女儿做出短暂牺牲，但她和葡萄牙人却产生真情，两人结婚以后远渡葡萄牙，接下来小两口才带一位造枪人再回到日本。
　　
　　随后的200多年间，大量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涌进日本列岛。虽说政府逐渐采取闭关政策，拒绝与西方人往来，但仍然无法阻止基督教在日本国土上的传播，也无法改变混血儿一个接一个出生的事实，直到幕府的将军们大开杀戒为止。即使日本实施全面锁国政策以后，那些获准留下来经商的极少数荷兰人仍然有机会享受情色。在荷兰人的居留区安插着这样的告示牌：除妓女外的其他女子不得入内。荷兰人偶尔也被允许光临日本的红灯区，但一定要有当地人的陪护才能成行。伯恩斯坦设想，同时期的法国绝不会发生路易十四王朝刻意安排本地妓女为外国商人服务的情况。他刻意强调的还是这样一个认定：东方的情色文化在西方不存在，即使西方从来不缺少妓女。
　　
　　平克顿也不是第一个与日本女子性遭遇的美国人。在他以前几十年，佩里船长首先逼迫日本敞开国门，美国人在赢得贸易权的同时，也赢得享受情色文化的权利。不少商人、军人和外交官将合法婚姻中的妻子留在美国，与事实婚姻中的妻子生活在日本，毫无顾忌地生儿育女。也许他们是基督徒，但日本不是基督教国家，所以无需将美国的那套原罪、一夫一妻等繁文缛节带到日本。人在东方，为什么不按照东方的规矩生活？
　　
　　在平克顿以后，美国一步步取代欧洲列强，成为与东方产生性遭遇的主要国家。伯恩斯坦精确地描述说，英国和法国与东方之间比较隐私、相对谨慎的情色关系被美国特色所取代。什么是美国特色？商品化、规模效应、民主。表现在东西方的情色遭遇上，商品化意味着不再羞羞答答地感情作幌子，双方直接交易，金钱换肉体。男人尽管远离潜入闺房的偷香冲动，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挂着霓虹灯招牌的妓院。大量从业人员投身其中性产业以满足大量客户的需要，规模效应自然形成，服务价格因此而走低，消费情色与消费麦当劳日益接近。这样一来，民主成为题中应有之意：情色服务不再由少数权贵独享，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权利。
　　
　　故事最集中的地方仍然在日本，他们在太平洋战争中败在美国手下，不得不接受被占领、被军管的下场，大约25万个平克顿跟着麦克阿瑟一起进驻日本领土。从历史上看，土地被征服后将直接导致这片土地上的女人被征服。二战中这类例子不少，盟国方面并不例外。苏联红军在攻入德国本土以后，曾经大量强奸妇女以报复纳粹。也许美国GI跟其他任何占领军都格外不同，但日本人并没有想当然。为防止平民女子遭到大规模骚扰，政府出面组织职业女性为美军服务。这些日本“慰安妇”从业以前要宣读誓言：与从前的敌人睡觉并不是卖淫，而是爱国。她们正在实现自己对国家应该承担的义务，为全社会的安全和稳定作贡献。伯恩斯坦收集到的证据表明，有些年轻女子一天要服务多达60个美军士兵，东京风化区的警察局长见到这种情景以后也忍不住落泪。就在几年以前，日本军队还以残暴出名，他们是南京大屠杀的凶手。几年以后，日本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书中引用历史学家John Dower的分析说，在美国人眼里，日本的形象已经彻底变换，从“险恶的、雄性的威胁…转为顺从的、雌性的身体，胜利者可以随意强加上自己的意愿。”
　　
　　伯恩斯坦再度将东西方对照。同样为战败国，同样犯下过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罪行，同样面对美国的军事管制，同样由极权向民主政体转变，德国的做法却很不一样。不是说德国没有妓女为占领军服务，而是政府没有积极充当组织者的角色，象日本那样。作者再度将原因归结于东方的情色文化。他认为，在日本人的观念中，社会上就应该有一批女子专门提供性服务。面对美国大兵蜂拥而至的危局，政府自然会给各地警察局下达指令，为占领军准备慰安设施。
　　
　　被书中收集到的各种故事淹没以后，我发现自己从感性上特别愿意、从理性上却很难拒绝作者的观点。纵观伯恩斯坦在书中呈现的历史，我无法否认，东方确实存在西方不曾有过的情色文化，或者如书中说的所谓Harem Culture（闺房文化）。一夫多妻、公开纳妾、包养妓女、开设合法妓院等等这些情色之事，在基督教主导的西方很难找到容身之地。不怪西方人船坚炮利，只怪我们东方土地上滋生出的奇花异果。
　　
　　稍后，作者自己提供了论证上的破绽。美国军人大规模消费日本情色的局面怎么告终的呢？美国对日本的军管早在1952年就已经结束，但直到1970年代以前，美军几个主要基地的驻军仍然能够轻松享受日本女子廉价的服务。二战刚结束那阵子，性服务的价格便宜得惊人，美国大兵只需要花费1美元。当时一包香烟要2美元。以后价格逐渐上涨，随着1970年代日本经济全面起飞，妓女的价格已经超过大部分美军士兵的支付能力，日本终于彻底从西方人性乐园的不光彩状况中挣脱出来。读到此处，我自然清醒过来，读书过程中隐约滋生的一点点不适感随后烟消云散。到底是东方的情色文化重要，还是东西双方在经济、文化、军事实力上的较量重要？重回现实，我感觉自己再度沐浴在邓小平理论的温暖中。发展才是硬道理。
　　
　　日本以后，东方的其他国家仍然提供着无限的可能性。随着1960年代越战升级，印度支那成为美国大兵聚集的地方，同时成为西方人继续满足性幻想的乐园。美国人在越南总共留下50万混血儿，一半左右的美军士兵在越南失去童贞。美军津贴的强劲购买力驱动着蔓延开来的性享乐和性历险。
　　
　　伯恩斯坦今年65岁，犹太人，在纽约布鲁克林长大，跟中国很有些缘分。他1979年创办《时代》杂志驻北京记者站并担任站长，以后曾为《纽约时报》工作，目前为《国际先驱论坛报》专栏作家。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To Zhongmei”（献给忠梅），李忠梅是伯恩斯坦的妻子，来自中国的舞蹈家。在后记中，作者说妻子给他提供了认识东方的视野，但整本书读下来，我很难有机会听到东方女子的声音。伯恩斯坦对她们的喜爱倒是掩饰不住，他描写到，亚洲女子“more plumlike than melonlike of breast, spare rather than full of buttocks and hips.” (胸部象李子，不象甜瓜；臀部和大腿瘦削而不肥满)。此类描写书中还能找到好几处，在这些地方，油墨的芬芳全都被西方男人雄性激素的呛鼻味道给遮蔽。
　　
　　伯恩斯坦的研究工作做得其实很扎实，他收集到大量的史料，采访过很多亲历东西方情色遭遇的人，但所有这些几乎全部为西方男人的叙事，东方女子的声音极为微弱。另外，每个读者大概都会问，西方男人与东方女人性遭遇的时候，东方男人和西方女人在干什么？他们只能坐在一边喝凉茶，安安静静地为西方男人和东方女人的性遭遇腾出时间和空间？既然缺少其他群体的声音，伯恩斯坦的叙述也就成了一个西方男人独自沉浸在殖民时代那些好日子中的回忆。这本书与其叫《东方，西方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还不如叫《东方女人，西方男人与性：一部情色遭遇的历史》。
　　
　　我们很幸运，眼下被称作后殖民时代。有没有情色文化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曼谷红灯区的口号No Money, No Honey（没钱就没有女人）才道出了真相。越战结束以后，泰国成为西方人寻欢的主要地点，伯恩斯坦在书中继续着他的情色文化论调。他可能没有注意到日本人、口袋满满的中国人也在泰国从事类似的活动。至于说在夏威夷找乐的大量日本游客，或者中国商人在非洲留下的黄黑混血儿，那都不是伯恩斯坦需要关注的新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