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两由之的另一部有关越战的游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23:53:55
[转帖]两由之的<历程——1990年7月16日至8月15日>
这是前一个历程的延续,很精彩!!!


历程——1990年7月16日至8月15日(一)
作者:两由之


    deer案:这篇历程,作者写了足足一年。完成之后,作为一种“补白”,两由之曾经这样说:

  早在六十年代拍摄的反映大西北冰原剿匪的《冰山上的来客》我看过很多遍,尽管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很喜欢,……但直到90年,在了解了发生在八十年代老山作战中……张大权烈士身负重伤、盘肠苦战……最终带领勇士们攻克老山主峰的事迹后,我才对那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印象深刻……

  张大权烈士牺牲前给他的通信员下命令……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打信号弹,告诉营连两级……咱们突击队已经攻占主峰。”

  在他死前二十年的电影里,主人公(营长)……在看到众匪徒进入包围圈……即将就歼时说的是……“发射三颗信号弹,让它照亮祖国的山河”。

  这篇历程,在结束的半年之后,仍有很多人惦记着,关注着,每个星期都会有不同的人把它“提”起来,不让它“沉”下去。

  那句简单而质朴的话,令人动容:

  “刷着这个贴,让它照亮祖国的山河……英雄为民族做过的贡献和由之为英雄做过的贡献都留在我们的心中!”
 


  历程,是我的一次游历;

  时间,是一个月,在十一年前。

  一九九零年七月十六日到八月十五日,在云天之南,我度过了生命中的一个月,那时,我尚不满十九岁:

  ……待续……

[em08]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2-19 9:53:01编辑过]
[转帖]两由之的<历程——1990年7月16日至8月15日>
这是前一个历程的延续,很精彩!!!


历程——1990年7月16日至8月15日(一)
作者:两由之


    deer案:这篇历程,作者写了足足一年。完成之后,作为一种“补白”,两由之曾经这样说:

  早在六十年代拍摄的反映大西北冰原剿匪的《冰山上的来客》我看过很多遍,尽管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很喜欢,……但直到90年,在了解了发生在八十年代老山作战中……张大权烈士身负重伤、盘肠苦战……最终带领勇士们攻克老山主峰的事迹后,我才对那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印象深刻……

  张大权烈士牺牲前给他的通信员下命令……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打信号弹,告诉营连两级……咱们突击队已经攻占主峰。”

  在他死前二十年的电影里,主人公(营长)……在看到众匪徒进入包围圈……即将就歼时说的是……“发射三颗信号弹,让它照亮祖国的山河”。

  这篇历程,在结束的半年之后,仍有很多人惦记着,关注着,每个星期都会有不同的人把它“提”起来,不让它“沉”下去。

  那句简单而质朴的话,令人动容:

  “刷着这个贴,让它照亮祖国的山河……英雄为民族做过的贡献和由之为英雄做过的贡献都留在我们的心中!”
 


  历程,是我的一次游历;

  时间,是一个月,在十一年前。

  一九九零年七月十六日到八月十五日,在云天之南,我度过了生命中的一个月,那时,我尚不满十九岁:

  ……待续……

[em08]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2-19 9:53:01编辑过]
历程——1990年7月16日至8月15日(一)

  ……当豆豆抓着头皮、无限遗憾的表示“我得陪她去松山”时,我就知道,这小子很快就会后悔的——本来么,出门前总是做好细致入微的计划的我,这一次却说走就走,这很明显呀,肯定是某段故事在等着我,而且,等不及了……
  

  (一)

  三十七度,晴

  这是1990年7月16日上午10点31分的北京。那时,只有温度和云量情况,没有污染指数,也没有中长期的预报。

  我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窗户、灯、煤气、水龙头,然后带上门,锁上防盗门,向楼下走去。

  外面就象个蒸笼,空气也像是澡堂子里放出来的,还不到中午,柏油路已经见软了。一丝风也没有,柳树叶打着卷浪荡着,沾满了灰黑色的污垢。我抬起头,咪着眼瞧了瞧太阳,心里骂了句——“真他妈充沛!”

  现在想一想都觉得惊讶,那时候,坐公共汽车,四站地只要5分钱;坐地铁,3毛。一共三毛五就到了北京站,便宜呀。可惜,那时我还是个穷学生,而所有的穷学生,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觉得——什么都不便宜。

  头一次出远门,不敢马虎,所以到候车室的时候还没有检票。椅子上早就人满为患了,各个进站口也都排着长队,地上满是花里胡哨的箱包。我挪动着,找准自己那一“路”,站在队尾,不由自主的陷入了长考……

  是呀,就这么要走了,以前可从没有出过远门的。这回不但是很远很远,还只有自己一个人。

  票是豆豆帮着买的,他姨父在铁路上。三天前我曾到人大东门的预售票口转了转,看到等着买票的人们排着大队,两条队伍九曲十八弯的蜿蜒着,就跟一条盘着野猪的长虫似的。没想到这么多人,我吓了一跳,千辛万苦地挤到厅里看了看车次……票早没了。而且,一百好几十块呢。靠,这不吃人么!一年前还八十多呢。

  没辙了,找豆豆吧。本来没打算告诉他的,去一百多,回来还一百多呢,这已经属于大出血了,弄不好可是要死人的。豆豆这家伙根本不可能弄到这么多钱,我太了解他了——身上的钱如果在五块钱以下,就会惦记着给哪位娘子弄根冰棍,要在十块钱以上,肯定往卖卡的游戏店跑。

  咱这回可是大手笔,自打去年跟他们一大帮人由泰山回来就烦了,想着去个远地儿,而且,人要尽可能少。大半年来省吃俭用的容易吗我,看了无数遍地图,听了无数人的建议,不就是为给这中学的时光划一个圆满的句号吗。

  本来是打算去西藏的。本来没打算去云南。

  贼配军强烈建议我跟他去西藏。自打上了中学,贼配军就没让假期闲着过过,全国各地跑遍了——除了西藏、新疆、云南、海南、台湾。就因为这,落下个贼配军的外号。这小子是真狠,不管去哪儿都是睡火车、汽车、火车站、汽车站,吃的是方便面。就那么一个人,背着个三角架,包里塞着件雨衣,六个暑假、两个寒假,浪迹天涯。

  我当然同意,有什么不同意的呢?要说困难,就是个钱。攒嘛,主席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真是名言。平时,一块不嫌少,一百不嫌多,充分利用寒假,或者说过年期间,不辞辛劳地往亲戚家钻,去了待一会就走,注意:绝对不要在人家吃饭,再好吃的饭菜也要忍住!否则,酒足饭饱容易产生思想麻痹,各位叔叔大爷、三姑六姨说不定会忘了关键的事!一定要走的坚决!这时候,一般来说就会发生——“你看这孩子,着什么急呀大过年的,你等等,回来,这是……”

  这种先进技术,也只有贼配军才掌握,当然,还有更先进的,我是万万达不到、做不到。这小子有一次以买相机为名把钱骗到手,回头就面不改色的跟父母说——相机让我丢了!!!

  **!太生猛了。即便是贼配军也被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刺激的够呛,以至于后来对我说起时也反复强调:你可得记着,这可不是常试的事!等实在没辙了再说,代价忒(音“推”)大!当然,贼配军就是贼配军,他的结束语是——别怕,按我的经验,只要你敢于舍得屁股,就一定能套住狼!

  真正的开始是一星期前的那天傍晚,在帮老妈择菜的时候我就考虑怎么说,一直到饭都快吃完了才结束激烈的思想斗争——

  “妈,爸,我打算出去玩一趟。”

  “好呀,去吧”老妈说。

  “嗯……我想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最好不是什么风景名胜,那种地方人太多,烦,再说也贵”我对父母一向说实话,像贼配军那样说去怀柔待两天其实上车直奔黑龙江的事我干不出来……

  “也是,人多容易出事……你吃呀,怎么不动了?边吃边说,啊”老妈说。

  “嗯,……那个……我也觉得……有些远……嗯……不过实在想去”

  “你这是到底去哪儿呀?可别让我不放心,跟谁去?”

  “别,怎么会,跟新军去……嗯……您先猜猜……”

  “跟他?还有什么可猜的!准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孩子不让大人放心,你忘了去年他妈往咱家打电话?快把大人急疯了!天天不念书,就知道拿那些照片显摆,那照片能给你找工作呀?他考得怎么样?”

  “没,没……不过,确实挺……不近,妈,咱一码算一码的,别掺乎,新军考的可不错,重不重点的吧,上个学绝对没问题。”

  “是不是新军没去过的地方?台湾?”一直没吭声的父亲边夹菜边来了一句。

  “爸,瞧你说的,就跟我上当受骗似的,你儿子就那么笨?再说了,台湾可还有待解放呢,现在要去,那叫偷渡,国民党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呀。不过,这话说回来了,早晚有一天我得上日月潭溜达溜达,自己的地方凭什么不能去?我就不信他个国民党不玩儿完,爸,我今年也约等于二十了,不算小了吧,你怎么总对我没信心?我……”

  (注:没想到,11年前这句充满调侃的话竟然那么准,在日前的一次便宴上,酒过三巡,老总跟我聊完单位的“远期目标”后,说:“为了保证……,我们必须要加大……对外交流的力度,要走出去,多去,你要做好今年就去的准备。”看着我点点头,老总压低声音:“给你介绍几个台湾的女孩子怎样?那边男孩子大多学理工,搞咱们这行的85%以上是女性,我上次去的时候,那边好几个老总托我给他们手下的姑娘们介绍大陆的小伙子,你可不知道,好多台湾人打算到大陆定居呢。”我听完,面不改色地喝完杯子里的干红,看着老总说:“我的工作如何您最清楚,一向是竭尽全力,虽说一直没机会去,但台湾人也见过不少,谈不上准备什么,随时都能出动。至于……哈哈,谈不谈的另说,做好台湾人民的工作是咱们的本分嘛”……如果不出意外,今年10月,我将前往台湾与海峡对岸的同行们进行交流,当然,这是工作,不用像十一年前那样自己攒银子了。)

   ……

  “别扯了,到底你们要去哪儿?”老妈问。

  “西藏……”

  老妈的脸当时就绿了……

  老爸的眉头同一时间挤成了疙瘩……

  ……两天以后,我找到贼配军,把整个过程全盘端出,主要说明——绝对不是我不愿去……

  贼配军眨巴着小眼睛,深沉了足有20多秒——“唉,我就知道不会顺利,你瞧见了吧,这想干成件事有多难!算了,最后怎么着?还跟以前似的跟家看书?”

  我盯着他屋里墙上的全国地图:“那倒不至于,昨儿晚上最后解决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云南总行吧?结果……通过”

  听到我要去云南,豆豆一口答应给帮忙买票,同时表示如果有可能的话与我同去。

  根据经验,我除了反复敲打他千万要给我搞到票以外什么都没说。这小子说话水分太大,后半句根本就别当真。

  果然,前天下午给我送票的时候,豆豆抓着头皮、无限遗憾的表示“我得陪她去松山”,我就知道,这小子很快就会后悔的——本来么,出门前总是做好细致入微的计划的我,这一次却说走就走,这很明显呀,肯定是某段故事在等着我,而且,等不及了……

  候车大厅的扩音器里终于传来了那句话,人们纷纷站了起来,远远望去,检票员已经站到了检票台上,整个队伍有些骚动。我朝后面退了退,本来嘛,我这t恤、短裤、片鞋、背包的主儿,犯不着跟那些箱包们抢地儿,本能的,我摸了摸兜里的票——硬硬的,还在。

  登车的混乱过去了的时候,离开车大约还有20分钟——差5分12点。

  车厢里更闷,电扇小小心心、摇头晃脑的嗡嗡着,吹着热气。我坐在窗户旁的小椅子上抬头看了看上铺,没上去。

  从包里取出眼镜,戴上(那时,一般只在上课时戴),感受到阳光的变色镜片痛痛快快的成了深褐色,在这小的不能再小的阴凉里,我扫视着站台上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年轻的列车员正在帮一位女乘客往车厢里抬行李,戴着遮阳帽的行李员开着小车狂摁喇叭、呼啸而过,送站的正在向车上的亲人或朋友挥手告别……

  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但是,我知道铁路上是按秒来计算时间的……开车的时侯到了——14节车厢之前传来了两声吼叫,低沉有力,我看了看站台上的大钟,12点15分整。

  我忽然想起了老妈,尽管她一万个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云南之行,并且在盘查清楚我的资金来源以后,又给了我足够来回车费、外加住宿的钱。“你去行,但别学新军,睡火车站、吃方便面身体怎么得了!去就好好去,别让我担心。”她说。

  有些地方,总是在离开后才产生说不出的留恋;

  事情,总是在经过以后才会后悔;

  长长的列车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忽悠一下……出发了。路基上的石子慢慢退后,在我面前,三天两夜的旅程,开始了。

  ……待续……(二)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
  列车一直向南,整个下午只在石家庄靠了一会。黄昏的时候过了黄河,水流不大。

  尽管每扇窗户都大开着,风呼呼地冲进来,却还是不行,还是那么热。

  我仍然坐在小椅子上,一下午没出声,静静地盯着窗外。戴着耳机,“随身听”放在手里。——看上去,我已经在瞬间闪过的景色中沉湎于音乐。而实际上,我早已将音量调至最小,正全神贯注的排除着“咯嗒、咯嗒”的车轮杂声、仔细搜索侧后方下铺上三位青年男女的聊天内容——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硬卧车厢中,每一“格”有6个铺位,从车头的方向看,我的铺位在北面最上方,中铺是位青年女性,下铺是位男性,这两个人是当年的同学(共三人,另一个在相邻的“格子”里)。在南面,是一家三口:脸色黑黄、身材消瘦的父亲在下铺,13岁的女儿在中铺,母亲在上铺,与我相邻。

  此时,母亲与女儿占据着一张下铺,正在玩跳棋,瘦瘦的父亲坐在我对面,翻着一本杂志;在另一张下铺上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两位男士坐着,脚上早已换了拖鞋,女性光脚,蜷腿坐在两者之间,背靠着“墙”,三个人正在低声聊着“当年”——1989年的春夏之交。

  我不知道对面的“父亲”是否像我一样也在“偷听”,我已经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好半天了,但看不出来。也许只有我才感兴趣吧。

  现在想来,二十三四岁的人不应该那么老——如果不是“听”到聊天内容、而只是看看容貌的话,我怎么也不信他们的年龄。

  晚餐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了老妈给准备的“副食”——某种酱加上细细切碎的广东香肠……炒熟。装在一个小小的“王致和酱菜”瓶里。儿行千里母担忧,只是天气太热,容易变质,无法多带。算个意思吧。

  在笑着谢绝“阿姨”递过来的鸡腿之后,我打开了瓶盖……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借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以极快速度弥漫了小小的格子。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看了这个小瓶子一眼——“好香,你妈给准备的吧”,“大哥”显然跟我有过同样的经历——他从盒饭里抬起头,简单而全面的问了我一句。

  “是呀,我妈让带着,她怕我不好好吃饭,哈哈。来,大家都尝尝她的手艺……”

  得到一个盒饭要5块钱,吃完它,差不多要5分钟。

  5分钟以后,我已经认识了“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和小妹妹。

  结识陌生人并不难。尤其“在一条船上”的时候。

  ……晚上10点多钟洗脸刷牙,去卫生间。还好,列车过郑州的时候已经加满了水,风又大,显得很清洁,也没有异味。

  十个小时了。十个小时不停地颠簸,振动,感觉有些头昏。坐得久了,臀部越来越像没有感觉的橡胶,麻麻木木的。洗漱完毕,我在车厢接口处的小空间转了几圈,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想起了伏契克的——走过来是……,走过去还是……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列车员已经把地毯铺上了,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窗子仍然没有关,大家都热坏了。火车头偶尔发出的吼叫被激荡的夜风迅速撕碎,听上去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的……往铺位上走的时候已经能听到鼾声了。

  列车当然不会休息,就像一条奔向骨头的小狗儿,不达到目的,它是不会停的。

  转弯了……从窗口望出去,一道青灰色的光芒正在孜孜不倦地刷新着黑暗。

  待续……(三)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

  靠在长沙站的时候,“格子”里的人几乎都下车了,跑到站台上溜哒——除了我和那位“爸爸”。我很奇怪。

  这列特快车没在小站停过,停在省会也时间很短,15分钟左右,在这之前从没见下去过这么多人。

  坐在我对面的“爸爸”看出了我的疑惑,一面向站台上的小妹妹招手一面对我说:“到长沙,已经一半了,要换车头……停40分钟。”

  过了贵阳,天气很明显地清凉了,车窗大都关上了一半。外面的风似乎从幽深的竹林飘来,带着丝丝凉意,令人为之一振。

  快到曲靖的时候,天阴了,渐渐下起小雨,铁锈般的红土地像是在出汗……“爸爸”的眉头稍微皱了皱,又舒展开来——“车速慢了,看样子要晚点,不过还好,雨不大。”他对我说着,看了看路边山坡上的护坡墙。

  “为什么慢?是下雨?”我问。

  “是呀。在这里,下雨可了不得,很容易造成滑坡,车必须小心。不过,这就要到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色彩斑斓的海霸表——“到曲靖大约会晚5分钟吧。已经很不错了,我遇到过堵车,非常难受。”

  “您在曲靖下?您这是全家……”我问。

  “回家,回家看看”他一边收拾着包一边对我说“知道曲靖么?”

  “知道呀,你们这里可是名扬全国的。生产烟草,是不是?”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是,是,不过不光我们这里,整个云南的环境,土壤、温度都很适合烟草种植,我们云南烟草质量最好。大中华知道吗?别看是上海的牌子,它那烟丝都是从我们这里拉去的。”

  说话间到站了。曲靖,是这次列车停靠的唯一一个非省会城市。

  说再见的时候,“爸爸”看着我的装束:“换一件长衣服,小心着凉,昆明会更冷的。”

  我笑着谢他,问:“晚点多少?到昆明会晚多少?”

  他没看表——“4分50秒吧。如果雨一直下,到昆明大概会晚点20分钟的样子。”

  当列车最后一次启动的时候,雨下大了些,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外面烟雨蒙蒙,一片昏暗。我小心的把窗子放到最低一档,冷风吹进来,在空荡荡的“格子”里回旋着,下意识的,我抱着胳膊激灵了一下。

  冯大哥和刘大姐也走了,在隔壁,三个人仍然在轻声说笑着。车厢里人很少,显得很安静。

  车速很慢,“咯嗒”声很清脆,在昏暗的格子里,一种孤单的感觉油然而生,一瞬间,我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远在西藏的贼配军。

  三天两夜的旅途即将到终点了。

  三天两夜,这列不知疲倦的列车,带着我从北向南,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我们出发的时候,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后来,是数不清的河流、桥梁;是江南水乡,是小小的运河,是鱼塘;后来,是丘陵和山岗,是长达几分钟才能过完的隧道。现在到了最后,云贵高原。

  出发的时候,房顶还是平的,后来,就越来越尖,越来越尖。

  出发的时候,那么热,现在,凉气袭人。

  土地都变了。出发的时候,是黄土地,现在,是红色的,深红色。

  出发的时候,农田连成了片,望也望不到头,现在,是梯田,一块块,像巧克力。

  真的很奇怪,走在路上,看着连绵的群山下那一块块小得可怜的田地,在前后望不到人烟的地方,忽然,看到一个人正在劳作……那种感觉,就像在看《西游记》中的某个场景。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相邻的两块田地,一边的庄稼已经半人多高,而另一边,刚刚露出地面……

  这就是红土地吧,这样的颜色,竟然也能长庄稼。这就是云南吧,什么时候种下去,就什么时候长。

  我不知道时间,我没有带表,但是感觉到了,这就到了。也没有温度计,但我知道,温度不高。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甚至没有乌云,下雨,又渐渐停了。车速却更慢了。

  透过蒙蒙的薄雾,我看到远远的山巅有一道细线,弯弯曲曲的。一列小小的火车,在同样小的让人忍不住心底发颤的蒸汽车头的带领下,蜿蜒而来……

  我知道,那就是成于世纪初年的窄轨路、小火车。好像是蔡锷将军修的吧。

  在祖国的北部,另一面的顶端,也有这样一条路,也有一列这样的小火车,也是小小的蒸汽车头,从密林深处蜿蜒而出。

  黄土地上有条河,黄色的,叫黄河。红土地上有条河,红色的,叫红河。

  下车的时候,冯大哥笑着对我说“好运呀,我们好运”。我说怎么了?他说:“你看看,这么长,没有塌方,没遇上泥石流,没有事故,只晚点20分钟”。

  是呀,我朝车厢门走去,琢磨着,可不是吗,要是在欧洲,差不多已经到海里了吧。

  音乐响起来,昆明到了。

   待续……(四)



[em08]
作者:两由之



(四)

  多云,气温不到20度,大街整洁宽阔,小街略显杂乱,这是7月中下旬的昆明。

  刚下过雨,地上斑斑驳驳的,清风拂面而来,凉爽死了。最能体现温度的要算是人们的穿着吧--老人们穿着棉衣、皮夹克,甚至戴着棉帽子,三三两两围坐一起,怀里抱着半胳膊长的水烟筒,边冒烟边聊天;中年的人们西装革履、内外齐全。年轻人也大多严严实实。穿短裤、运动鞋的男孩子跟穿短裙的姑娘们是少数。想想北京的骄阳,我忽然觉得--哪怕只在这春城的微风中逛逛街,陶醉一下,也值了……

  在宾馆住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个澡。像往常一样,洗完后不擦,我喜欢自然晾干。光着湿漉漉的身子在洗手盆里洗衣服,嘴里面哼着《滚滚红尘》。其实三毛的作品除了《撒哈拉的故事》和《闹学记》外,我并不觉得怎么好,总是看着看着就产生一种“老黄瓜刷绿漆”的感觉,充嫩。是不是当年她那段没能成功的死缠烂打的爱情留下的后遗症?作品中的三毛是充实的,而现实中真实的她呢?是不是很孤独?我曾对阳阳说过,三毛的书,是一个孤单的人用尽心血写下的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的热闹的幸福生活。他对我的回答是:我不管你怎么说,你怎么说都没用,我就是喜欢三毛!拜托,以后我看书的时候你滚得越远越好,行不?

  当然,许多片段我同样觉得很美,女孩子们在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温婉、细敏的本性,和更为难得的幽默,难道不吸引人么?我看过《滚滚红尘》的电影,女主人公是谁演的,甚至长得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影片中“她”在冒雨赴约前,跳到镜子旁用一根燃过的火柴为自己画眉的动作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t恤还没洗完就响起了敲门声……这帮服务员怎么搞的,我住进来还没20分钟呢?!这人啊,要是没个眼力劲儿,那算完啦!

  我拍拍手,拽过一条浴巾围上,光着脚打开门……出乎意料,门外站着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瘦瘦的……他看着我,手里比划着,嘀咕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楚,一个字也听不懂——

  “抱歉,我没听清楚,您能再说一遍吗?”

  他又说了一遍,手里比划的更厉害了……我还是听不懂,只是感觉应该是个问句,好像在问我什么,因为他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是二声,音调向上……

  “实在抱歉,我听不明白您的话,您问服务员吧,好吗?”

  男人看了我两秒钟,然后点点头,走了。

  我关上门,扯下浴巾,向洗手间走去的时候琢磨着:来之前看过呀,介绍上可是说云南话属于普通话语系的,横不能骗我吧?

  ……半夜12点的时候,外面的动静把我吵醒了。我走到窗前,看到大街上几乎全是人,走着、骑着自行车……甚至比白天还多。怎么这么多人上夜班?我实在不明白……

  第二天早晨我就知道了,就像介绍上说的那样,云南话的确是普通话语系的,只是有些怪——音调短促,语速快,外加少许四川味道。

  卖米线的摊上人不多,父亲在后面忙活着,十五六岁的女儿跑来跑去招呼着客人们,外加四五个埋头吃饭的……我坐下,看着同桌食客碗里通红的颜色和密密麻麻的辣椒,嘴里对小姑娘说:姑娘,千万别给我放辣椒……连说三遍以后,小姑娘哧哧一笑——“知道啦”。

  同桌的也笑着抬起头--三十多岁的样子,方面大耳,很白净,眉毛细细弯弯的,眼睛不大,淡黄色的眼珠——

  “北方来的?”

  “是,北京的,来云南玩”我说。

  “觉得怎么样?”他问。

  “很好。非常好。天气凉爽。而且湿度并不大,衣服不粘身。”

  “去过什么地方了?”

  “还没有呢,从今天开始”

  “好好玩一玩吧,云南气候好,空气没什么污染,不会感到呼吸不舒服的。人也纯朴,也还没受污染呢”他又笑了。

  “看样子,您不像云南本地人吧?”我问道。

  “我是本地人。不过,我是蒙古族,不是汉族。你应该知道云南是全国少数民族种类最多的省份吧”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您说您是蒙古族?怎么……”我有些不解。是呀,大草原可太遥远了,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啊,对了……“是不是‘元跨革囊’的时候来的?”

  “对了对了……”他笑着说“元朝来的。那时候打仗死了人,要留下守坟的嘛,我祖上那时候就是看坟的。云南的蒙族差不多都是这样。”

  他抹抹嘴站起来,“小伙子,好好玩,啊”。

  后来豆豆问我米线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吃过咱北京的热汤面吧,跟那差不多……咱们的面条是麦子磨成面做的,米线是大米磨成粉做的;都是长条,只是面条的横截面是矩形,米线的横截面是圆形;热汤面是汤,加上卤,米线是鸡油,还有辣椒;热汤面热气腾腾,米线没有热气,但更热。

  吃面条的时候,总想吃筋道的,要个咬劲;吃米线时全是咬劲,反倒惦念起面条的“粘牙”。

  看上去那么的不同,而实际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在不同环境下的两种表现。

  我们叫面条,他们叫米线。

  我们是西红柿鸡蛋肉丝,他们是鸡油辣椒。

  就像北京炎热的阳光,昆明凉爽的阴雨。

  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弯弯曲曲的山路。

  到底哪里好呢?喜欢四季如春还是四季分明?

  都不是吧,只是在炎热时想着凉爽。在宽阔时便想着曲折的美。

  何必要分得那么细呢?我的国家这么大,甚至连土地都换了颜色。

  何必要喜欢哪里呢?我想到哪里就去好了。

  随我吧。

  这是我的国家,我的兄弟姐妹。这是我的土地。

  我总以为那吃饭的碗,越到南方越小的。我又错了。

  比起大西北莽莽黄土地上的海碗,这满盛米线的,毫不逊色。

  人也是一样的。

  吃完饭的时候,小姑娘走过来,伸出手——“五角”。

  我又听了一遍,不错,是“五角”,而不是“五毛”。我掏出钱,问她:“姑娘,你们这里叫‘角’么?”她忽闪着大眼睛说“是呀”

  我笑了,“我们那里都叫‘毛’的”。

  这也算区别吧——几角几,和几毛几。

  在北京,姑娘们骂小伙子的时候,会指着他说——“傻瓜”。在这里,云南,我亲耳听到小姑娘转身之时轻轻吐出的两个字——“憨包”。

  这是说我的,意思和“傻瓜”一样,哈哈,其实云南话不是很难听懂的。

  待续……(五)

[em08]
作者:两由之


(五)

  大观楼在滇池边上,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怎么说呢——看完大观楼,我便觉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不是很大方的——把心爱的女人孤零零地扔到一座简单单的楼上——真是爱么?或者,只是拿圆圆做借口?紧接着,我便想——那“恸动六军俱缟素”,也是很可疑的吧?

  我仔细地看了两遍长联,端正饱满的字迹透着锦绣般的辉煌……谁都知道作者笔下的景物并不像写的那样,可大家都认为写得好。的确是好,我也这样认为。

  不过,也有人不太识相,觉得对联所描述的景物过于华丽了,不合实际,就……改——清末的总督阮芸台把对联改了!这家伙以为自己官大、讲实话,就能“引起共鸣”。结果,他的下场是——云南的文化人认为他瞧不起“化外之地”,觉得他有歧视——“你认为这种地方不该有认字的么?”、“你官大就可以瞎改么?”——于是,嘲笑,甚至拿他的名字取乐——“软烟袋不通,萝卜韭菜葱”……在这种情绪下,他改的那几句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已经无人注意了。消息传到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文化人也都乐得哈哈笑……现在想来,也是,这老儿真是憨得可笑,憨得可爱。

  吴三桂建在山坳里的行宫很精巧,像北海的团城。最有特色的要算金殿和铁旗。金殿并不是殿,更不是金的,只是一座用铜铸成的阁子,伸出手去,檐下的风铃当当作响,称得上是鬼斧神工。实际上,除了云南的这个,与之类似的在武当山也有,甚至颐和园好像也有一座,只是我没见过。我见过“真金”的,在五台山,也是阁子,坐落在高高的底座上,铜铸的阁子包着一层黄金……拾级而上,抬头望去,明晃晃的像是佛经里的地方。

  铁旗倒是货真价实。一面三角形的旗子挂在高高的旗杆上,铁的,镂空,雕着花纹和文字……吴三桂的刀也保留着,很沉,像是小人书里好汉们用的“朴刀”,毕竟这个“王爷”是领着弟兄们打出来的,没有本事不行。

  当然,造反起家的人性子野……唉,其实,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即便是寂寞苍生,又有谁未曾畅想过“波澜壮阔”呢?……银安殿再精巧,毕竟比不上金銮殿的排场,被人家千岁千岁的叫着,时间长了,也不过如此吧,“万岁”听起来多舒坦呀……

  偏安一隅,终非长久之计,与其困守边城,等着被人收拾,不如放手一搏,中原逐鹿。

  人生苦短,世事沧桑,王侯贼匪,恩怨情仇,谁不是朝生夕死,明明灭灭,谁不是鸿爪浮萍,过眼烟云……光阴似水,江山如画,已有的,有过了,即便失去又能怎样?想要的,只管去做吧,哪有时间想别的呢?——于是,反了……

  吴三桂当清朝的王爷之前,本是大明朝的人。大明朝毁在了李自成手上。李自成也是个造反的人。

  李自成是陕西人,秦人,是个农民,活不下去,造了反。娶了匪首的女儿,有了一帮打天下的弟兄,自己也扯起了旗子。李自成也不是吃素的,潼关南原一战被大明朝包了饺子,几遭全歼,老婆都打丢了,但此后总结经验,休养生息,最终卷土重来,夺了大明朝的“鸟位”,砍了吴三桂的老爸。

  据说,吴三桂正是受不了这“国恨家仇”才易帜的……,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反正我是不信的。我觉得这是谣言……典型的谣言。

  “大泽龙蛇起,中原鹿正肥”,这是某人写给李自成的。终于,很牛的李自成碰上了同样很牛的吴三桂,造反的碰上了易帜的,结果……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李贼折腾了十多年,最终也还是贼。

  易帜的,最终也忍不住,反了……很牛的吴三桂碰上了更牛的康熙,也完了。

  谁不想纵横四海,笑傲江湖?谁不想恢宏壮烈,快意恩仇?可是,谁不是跳死胡狲……终落在乾坤袋里?

  昆明四季如春,是个好地方。不过,吴三桂心里想的,恐怕多是北国的雪、长城的月,多是风沙与黄土,多是酷暑与严寒吧。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孙髯翁的对联,写得真是好。我在大观楼的二楼买了一个小东西,微雕,作为纪念——一块小手指甲大的象牙板上密密的雕着这副对联,连着一个小小的放大镜。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硚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这是毛泽东的词,不太合乎“正规”,不严格,不华丽。比一比,文人们,毕竟是文人;毛泽东们,毕竟是毛泽东。

  很长时间了吧,批评、痛骂毛泽东似乎是件很时髦的事。看过一篇东西,说是一个中学里,老师告诉学生们——毛泽东根本就不会写诗,都是吹出来的,不合韵,连顺口溜都不如,都是些垃圾。

  靠!这叫什么鸡巴话!真他娘的傻……憨包!

  活也活得,死也死得,谁又能怎样?

  活也活了,死也死了,还要理由做什么?有鸡巴什么用?!

  ……待续(六)

[em08]
作者:两由之


(六)

  这样出出进进的,过了一个星期。服务员已经认识我了,每天见我脏兮兮地回来都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便告诉她这一日的行程,点评点评。告诉她西山的龙门挺好;告诉她滇池的水成问题,近岸的地方已被水生植物覆盖,搞得没情调;告诉她筇竹寺的对联和泥塑的五百罗汉挺好;告诉她昆明的天气和细雨很好……告诉她我不累……就算累,洗个澡、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她便热心的给我介绍:滇池已经不再是“喜茫茫空阔无边、奔来眼底”的“五百里”了,文革的时候,大家响应号召,战天斗地、围“池”造田,填了几乎三分之一,污染也越来越严重了……筇竹寺的五百罗汉是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塑的,当然不错……昆明的天气全国独一份,你要再呆下去,会不想回家了……还有石林呢,建水的燕子洞,还有南洞、西双版纳什么的,都要去去才好……你这样老在昆明不行,你得往南走……

  于是,在一个上午的九点钟不到,我向她道别了……

  宾馆里的饭我一次都没吃过,不仅仅是因为贵。看到那几只从北京空运来的烤鸭子……冷冷的、扭曲着、35块钱一只……我就很难受。我这人强调第一印象,一只冷鸭子卖到三十五,其他的呢?小摊上热腾腾的过桥米线、汽锅鸡难道不更好么?

  于是,临走的时候她向我推荐了宜良的烤鸭子……“如果你路过宜良,去尝尝我们云南的烤鸭子吧,不如你们的名气大,可真的很好吃,不会令你失望的”。

  她的话已经打动了我,但我没告诉她。我只是对她说我要往南走去看看石林,没提宜良这两个字。其实,一走出宾馆我就打听怎么到宜良,到哪里坐车……

  宜良离昆明很近,在昆明的东南,出城便是。

  在路边下了车,找了一个商店买点东西。到一个新地方自然要有新气象,再说,我身上的那件花花绿绿的t恤已经再也受不了我和背包的蹂躏了……松松垮垮、皱皱巴巴,像是烈日下的鱼皮……我得换换。

  严格地讲这不算是商店,更像是供销社……昏昏暗暗,充斥着从雨鞋到农药、各种农产品的混合味道,再加上“曲尺形的柜台”后面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大姐……

  “请问,有云南产的t恤么?”

  “t恤?没有……”

  “就是我穿着的这样的……嗯……背心……什么颜色都行……”

  “啊,有。”她给我找出一件圆领的老头衫……“这是北京出的……”

  “也行吧……嗯……我不要北京的,我要云南的,昆明出的有没有?”

  “这种是最好的……经穿,昆明出的没有”

  “难道云南就不出背心?只要是云南的,什么地方都成……麻烦您再给找找……好不好没关系,贵点便宜点无所谓……”

  她转过身去,翻腾了一下……“只有宜良的……我可跟你说啊,质量比北京产的差多了,不经穿,你要不要?”

  “要,要,太好了,您怎么不早说呢……”

  我把背包扔到地上,当着她的面脱下t恤,揉吧揉吧……塞进垃圾箱……换上白色的老头衫……

  “您瞧……正合适……哈哈,来,给您钱……对了,多少钱?”

  在老大姐诧异的的眼光中我走出暗暗的商店,外面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下,一条窄窄的柏油公路向南蜿蜒下去……路边两侧排开着七八家小饭馆……大多没有门脸,一个个大大的棚子下摆着桌子、长条木凳……棚外,是几座半人多高的炉子,几条铁丝上穿着待烤的鸭子……我记着她的话,向着从南到北、右手第二家棚子走去……

  “老板,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客人呢?”

  “刚十点多呀……怎么,北方来的?”老板四十出头,个矮,黑红脸膛小眼睛,乱糟糟的头发。

  “是,是……北京的。有鸭子么?就奔您这鸭子来的。”

  “哈哈,正烤着呢……你坐,先喘口气,我给你倒杯茶……一会就好,新鲜出炉,哈哈”

  “行,您忙您的……烤好了上一只。我可是慕名而来啊”

  “北京的应该不愁吃鸭子吧,到云南来玩?”

  “不愁……说实话,鸭子可吃过不少,板鸭、咸水鸭、樟茶鸭子……不过还是觉得北京的烤鸭子够味,就喜欢那口儿……对,来玩的……顺便尝尝您的手艺。”

  “好嘞,我们这宜良鸭子也是味厚,好吃得很哟。我们小地方,比不上北京有名,不过这里真是有水土,就是给鸭子预备的,我们这鸭子到了别处就不行了,一样的土,炉子,一样的鸭子,功夫也一样,可就完了……只在这里才有那个味道……别的要不要?喝点吗?”

  “哈哈……干你们这行的好像都是这样。北京的也是。要吃北京烤鸭子还是要到北京去,别处不行,是不是?喝是不喝了,还要赶路……来盘嫩玉米吧,我早起没吃饭,先嚼着……”

  吃饭的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雨丝落在沙地上,一点声息也没有。天色稍微暗了暗。

  吃过饭,我背起背包站到路边,向北来的车辆伸出了右手……

  本来是打算坐长途车的。可是,我太喜欢这种气氛了……绿色的山坡、蜿蜒的长路、飘渺的云雾、青黛的山头、飞溅的瀑布、细雨、小桥……那一瞬间突然想搭辆车……

  我那时身体比现在更好,或者说,比现在更像小伙子。体重58公斤,百米12秒2,引体向上一口气能做40多个,上树、爬墙如履平地。十年过去,这些“功能”都已衰退了……原因很简单——那种瞬间的“感觉”越来越少……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步行十分钟”是什么时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那能做40多个引体向上的双臂轮换举起,换了多少回,我也记不清了……

  雨丝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头发,汇成水珠,顺脸颊流下……痒痒的感觉……

  老头衫也湿了……包括短裤……贴在身上……

  片儿鞋、丝袜已经脱下,用塑料袋裹吧裹吧塞进背包,光脚站在细软的沙地上……

  我喜欢坚持……喜欢这种等待……等待的时间越长,我的信心就会越大……

  我总觉得会有结果的……就像在心里已经等了、“勾画”了很长时间的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心灵的交流早已开始,彼此没有陌生感……

  一个半小时里,在我面前过去了47辆小车……其中有三辆停下,问我怎么了,听说要搭车,都说不行——“我们还有事”。

  还有9辆拖拉机停下……告诉我价钱很便宜,还可以再便宜一些——也不问我去哪儿……

  老板出来了三次,一次拿着雨衣,两次拿着雨伞……我笑着谢绝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我这样的不多吧。所以,我怎么可能指望一伸手就有车停下呢?我静静地等待……我知道,是我的,跑不了,不管离我多远……我等他,他等我,既然注定要见面,看看谁先扛不住吧……想着想着,我心里禁不住荡漾起笑意……

  ……终于是杨子扛不住了……哈哈哈哈……

  ……两小时十五分钟以后,终于……杨子开着他那辆独眼的破吉普冲过薄薄的雨雾——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这小子猾得很……明明是来找我的,还要先腻歪我一把……我盯着他把车停在大棚边上,还故意不看我……瞧不清楚风挡后面他的模样,但我知道就是他。

  他下了车……手里拎着一只暖瓶……走到了大棚里。他去灌水了,我想,很好,这一路上不会渴了……

  老板出现了……接过杨子的暖瓶走到后面……这时——他转身,看了我一眼,再转身,给我一个脊梁……绿色的军装上有志愿兵的肩章,然后,就像电影里那样——他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再次转身,看住我……我的手早在他停车之前就放下了,我满脸微笑,湿漉漉地望着他……

  老板再次出现,看到他正望着我……于是……两人几乎同时举起手指向我,几乎同时开口互相说着什么……好了,我心想……什么也不缺了……齐活……

  “北京的?”

  “嗯”

  “来云南玩?”

  “嗯”

  “等车?……想搭车?”

  “嗯”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要省钱可以,可这么淋着会冻着的。你去要哪儿?”

  “我有钱,只是想搭个车走,偏赶上下雨,没办法……我往南,哪儿都行,我有的是时间”

  “哪儿都行?……我去开远,不过那里可没什么好玩的……”

  “我第一次来云南,满眼都是好玩的……我能上车么?”

  “对了对了,你赶紧上来……老板说你已经淋了两个多小时了……”

  杨子说着……看了棚子里的老板一眼……我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把背包扔到后座上,顺着他的眼光向大棚望去……老板黑红的脸庞泛着光亮,乱糟糟的头发来回飘着,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招呼着客人们……他没注意我在看他……

  “是,两个小时多了……一共63辆小车,你是第63辆。有四辆车停下,你是第四辆。只有你让我上了车……”

  “哈哈……”杨子笑着……挂挡、起步,“真拿你们没办法。不过,还真行,算是搭上了”

  “是,是。你是志愿兵吧……哪个部队的?”

  “是志愿兵……40师的,我们师部在开远,知道我们部队吗?”

  “不知道……开远离这里远不远?要走多长时间?”

  “不知道?14军40师不知道?当年打老山就是我们部队打的。这是派我到团里办事,回师部”

  “啊……老山是你们部队打的呀……知道了,知道知道,老山怎能不知道”

  “我说嘛……好……你坐好,咱们上路……”

  “你怎么也30岁了吧……我得叫大哥才行……要多长时间?”

  “嗯,差不多,今年32。叫什么大哥,我姓杨,叫我杨子吧。怎么也得三个多小时,等我们回去天也快黑了。要真论起来,嘿嘿,你可得叫我解放军叔叔呀……”

  “哈哈……那倒是。等回去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吃饭?还是我请你吧,要把你吃的回不了北京,我可没法送你了……你先找好地方住下要紧,开远社会治安不太好,你要注意。”

  路上没什么车,雨渐渐地小了,我们正在追逐着那朵云彩……车轮飞转,两旁的树向后倒去,一条胳膊粗的输油管向南延伸着……

  过一个坡的时候,杨子让我“准备好”……然后一脚油门……四个车轮都离地了……我的心脏仿佛被磁铁吸到了嗓子眼,转眼间又跟着落地的车轮砸回到胸腔里……真他妈刺激。

  “打算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凉快,我都不想回去了。”

  “哈哈……你就好好玩吧,我经常要跑昆明,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在这十年中,我再也没去过云南。

  不过,每当听到有人要外出旅游时,总是禁不住对人家说:你到云南玩一玩吧,那里非常好……

  总是禁不住对人家说:如果你路过宜良,去尝一尝云南的烤鸭子吧,虽然没有北京的名气大,但真的很好吃,不会令你失望的……

  人们也跟我十年前一样,说是呀,石林要看看的,还有西双版纳,但不提宜良这两个字……

  ……待续(七)

[em08]
作者:两由之


(七)

  吉普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跑着,杨子的手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总是在向左、向右地打轮。嘴也不闲着……除了令人心惊肉跳地会车、超车,他跟我聊了一路。

  为了更直观地说明“一片云彩一片雨”,他加速追赶那片小小的云彩,在暗影下让我感觉“云南的雨很柔”。然后减慢车速……让我眼瞅着云从头顶飘过……把细雨带到远处的山头。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望着山顶上的云雾、溪流和隐隐约约的民居,我脱口而出。杨子略带惊奇的望了我一眼,说“瞧你,真有那么好么?”我说是呀,这样的景色没见过,如果搬到北京去,恐怕都是风景区了。南北差异。北方的景色大多是以气势取胜,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没有山,只好在平地上往上堆砌,越堆越高,再在高高的台子上盖房子,也是越大越好,令人仰视才见,很有压迫感,哈哈,就像故宫里的太和殿,很有气势,宽阔,雄伟。南方是另一种风格,这跟地理有很大关系吧,一步三弯,遍地池塘,峰峦叠翠,江河密布,雨多树多平地少。建筑们都是小巧玲珑型,多以精巧细致取胜。北方的像泼墨大写意,南方像是工笔重彩。

  “是呀”杨子点点头“从路就看出来了。我特想北方的路,那么平坦宽阔,车道连成排,笔直笔直,要是能有机会跑一跑,你想呀,会多舒服。”

  “也是”我笑着说“这里山这么多,都是盘山路,危险死了。你每次会车、超车的时候,我都心跳加速。”

  “哈哈……”杨子也笑了,“别怕别怕,我可是年年标兵,从没出过问题的。多少年了,在师里我都是第一,嘿嘿,没办法,谁让咱开得好呢。”

  杨子是山东人,一米七六,身材不胖不瘦,脸色白里透红,圆圆的脸上五官端正,眼睛里总是透出兴奋,加上不停运动的手和脚,形象令人赏心悦目。他是志愿兵,这种身份介于士兵与军官之间,看上去也真是如此,没系风纪扣,军帽在后座上扔着,头发不长不短,介于“两者”之间。

  “这种路,经常出事故吧”我问。

  “是的,经常出。好像只有我一人没出过事。大家都爱坐我的车”

  “在这里你们跑惯了,倒也好说。其他的司机呢?外地的怎么办?”

  “还说呢,都吓得够呛,有不敢开的……一见这路就腿脚发软,不行了。”

  “你见过么?”

  “见过。轮战的时候有北方部队。有天下午,就在这条路上,在前边有个大坡,我过去时看到一辆车靠在路边,部队的,向我招手。我以为车坏了呢,等下车一看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会车会的不敢开了,见对面来车就停路边,等人家过去再走,结果,越不敢越不敢,看那个坡那么险,干脆不走了,哈哈……”

  “是,这盘山路真是悬”我看着一层层的盘山路,山太陡,层与层之间几乎伸手可及……

  “有次部队拉给养,二十多辆车一字长蛇阵,结果碰到下雨,走着走着一辆车翻了……”

  “那还不掉沟里去?!”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上百米深的山谷……云山雾罩的,隐隐约约有条细流。

  “哈哈,巧了巧了。那山太陡,车翻了以后,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咣当一声砸到下面一层公路上……还是四个轮子着地……哈哈哈哈……下面那层也有车呀,20多辆都走着呢……走着走着看天上掉下一辆车……哈哈,吓得够呛,都停了……还好,没砸着谁……真是……翻下来一看,还是四轮着地,车头也冲着前进的方向,哈哈,真***……”

  “啊!!!有这种事?”我也笑起来……“那怎么着了?”

  “赶紧看看吧。那车上的司机已经吓得不行了,车熄火了,可还走着呢……往后直出溜……也不知道踩刹车。后面的人赶紧上去,七手八脚地抬下来,身子都软了,给抬到路边躺了二十分钟才能说出话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事了。过了20分钟上车,点火就着,继续赶路……”

  “还让他开?”

  “哈哈,怎么会呢,换人啦……”

  “真是什么事都有,这家伙命太大了……”

  “这不算……还有更绝的呢。有一次也是辆大卡车,部队的,往外地送东西,空车回来,也是走到那个大坡,也是天下雨……走着走着也不知怎么的就冲出去了……下面是100多米深呀!那车后面的车厢里还站着五六个人呢!就那么平平稳稳地飞出去……轮子还转着,在半空里那姿态一点都没变……就那么平平的下降了100多米……下面是条河,很浅……一下子就拍到泥水里了,十多个轮胎全爆……”

  “人呢?”  “哈哈……七八个全部重伤……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不过,一个也没死!”

  “牛!真是会摔呀!真牛!”

  “后来问他,怎么就出去了呢?——不知道。就觉得忽忽悠悠,掉水里了……”

  ……待续(八)

[em08]
作者:两由之


(八)

  杨子也有不开玩笑的时候。

  圆圆的脸庞变得严肃起来,紧绷着。动作也慢了。协调舒展、挥洒自如的手脚动作显得格外谨慎凝重,车速降到了……“牛速”。

  下午四点多了。阴晴参半的天空下,一条黑色的柏油路向远处蒙蒙的群山蜿蜒而去。绿色的灌木丛和稀疏的树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点缀着桔黄色和蓝色的小花……孩子们在追逐嬉戏……田地里有人在劳作……凉爽清新的空气像是被过滤过……沁人心脾……

  ……我们正在经过一个村庄……车头前方,五条水牛正在慢条斯理的溜达……

  “怎么?……可以摁摁喇叭……”我提建议。

  “不行……你不知道……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可就麻烦了,一条牛一千多块呢,以前出过事。”杨子紧盯着牛,回答我。

  “会把那牛吓惊了?……不会吧……”我看着青灰色的水牛,胖胖的……两条犄角向后弯去……很温顺的样子。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不是牛……是人,这里是……咱们慢慢过就好”杨子的话说了一半。

  “我觉得云南人还算朴实呀,应该不会故意找事讹你吧?再说,你是部队的呀……”

  “就因为这是部队的车……等我们过去再说吧……”

  踱了三分钟的“牛步”,我们出来了。

  杨子的神态和动作又恢复成了“杨子”……油门……连续挂档……左脚一松开离合就“摊”在了座位下面……透着一股子闲适劲儿……

  “是不是觉得奇怪?”

  “嗯”

  “你知道,现在云南有很多吸毒的,也有很多毒贩子,这里离金三角很近的,有贩毒路线经过。”

  “吸毒?就是那个……海洛因?”我有些惊讶。在90年北京年青人的头脑里,“吸毒”这个词好像只存在于虚无缥缈的天方夜谭中。

  “是啊。有很多。其实毒贩子也不是什么黑社会呀什么的,好多都是当地的农民,为了挣钱,就帮人家贩毒……”

  “他们不要命了?!这要逮住可是杀头的罪!”

  “那是那是。逮到就没什么好果子。不过,这山高皇帝远的,管也不好管。好多人都有枪……少数民族很多……有打猎的习俗……再加上走私过来的,都是真正的枪支,很难办呀。地方上顾不过来、不好办的时候,就找部队帮忙。你想,这样的事能不帮么?……当然要帮。这毒品可不是好东西,害人呀。”

  “部队帮着打击贩毒?这不很好么?”

  “好是好,可你想呀,都是枪来枪往的,能不死人么?”

  “难道还有人心疼毒贩子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毕竟人家是死了人了……农村里可不跟你讲别的……被你打死了就不行,闹事”

  “找部队闹事??**……往枪口上凑??好呀,欢迎欢迎……”

  “哈哈……不像你说的那样轻松。这其中有个民族政策问题……抬着尸首来了……说你歧视少数民族……砸派出所、砸公安局……倒是还不敢砸营房。”

  “这不是本末倒置么?!犯了死罪就该毙!抓你你跑,不把你崩了?还给你机会去害人?”

  “你看你看……这道理谁都懂嘛……就是他娘的胡搅蛮缠……让你烦……要说咱这个民族政策也够可以的……崩个汉族毒贩子什么事都没有……一沾上少数民族就有麻烦,那汉族人命就不是人命啦?!就他娘的少数民族人命是人命?唉……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

  “那也不能给军队闹别扭呀,谁是谁非的,总得讲理吧!”

  “讲理?说的好听。他要跟你讲理不就好了么……闹呀闹的,烦都烦死了。”

  “刚才开得那么慢……是怕有人没事找事?”

  “有这个原因……不全是。对了,你知不知道70年代有个‘sd事件’?”

  “听说过,但不太清楚……好像是有什么矛盾,结果把政府派去解决问题的工作队都给杀了,再派,又给杀了……实在进不去,于是只好……好像出动了部队……”

  “大体上差不多……”杨子歪过脸来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知道sd在哪里吗?”

  “不知道呀……在哪里?”

  “原来的已经没有了,迁了。后迁的地方也不远,离着很近,也就几公里吧……”

  “哪里?”

  “哈……你不是还问我怎么走得这么慢吗?”

  “啊?!就是刚才……那几条水牛??”

  “嗯。知道是哪个部队去的么?”杨子盯着前方,问道。

  “难道是……”

  “是的,就是我们部队。”

  …………

  …………

  阳光渐渐变得潮湿,天空中似乎飘起了雾气。

  “这是不是‘瘴气’?”

  “谁知道呢……反正一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这样了。”

  “还有多远?”

  “不远了……你看到前面那座山了么?”

  “看到了。”

  “嗯,翻过那座山……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座大坡那里,就差不多了”

  “很高么?”

  “是呀,海拔落差很大的。到时候如果耳朵不舒服,就张开嘴巴。”

  “好。过那个坡要多长时间?”

  “20分钟整。”

  ……说着,杨子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待续(九)

[em08]
作者:两由之


(九)

  开远是个小城。是从昆明开出的那列小火车的终点。也许是黄昏的缘故,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雾中。

  “我看,你别住外面了。就住我们部队的招待所吧。”杨子突然对我说。

  “那当然好。能洗澡吗?”

  “能洗。我倒不是别的意思,因为开远的社会治安很成问题。吸毒的人很多。”

  “吸毒?”

  “嗯。吸毒很费钱的。有个吸毒的,几年的功夫,就把自己几十万的存款干进去了,两家铺子也卖了……最后像乞丐一样死在大街上,腿上的伤口能看到骨头。这东西害人呀。一旦吸上就戒不掉,没钱了,只好……男的只好去抢劫,去偷,女的卖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还是住部队吧,安稳些。等一会我去给你说说,应该没问题。部队的招待所不对外,除了偶尔有家属、探亲的,也没什么人。价钱也少。反正你这个小伙子也不要什么豪华,是不是?”杨子说完,笑了起来。

  “是是。能住就行。”我也笑了。“既安稳,钱又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不过,伙食你得自己到外面解决……”

  “没问题,我一贯如此。”

  “那好,你就跟我走吧。”

  吉普车在窄窄的街道穿行,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小门脸、店铺,马路牙子上有台球案子,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咱们进的是大院的南门……”杨子腾出一只手指给我看。

  远远望去,南门的大铁栅栏开着,一个哨兵站持枪在门边。正当我们进门的时候,一辆军用卡车拉着十几二十个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战士驶出来,与我们的吉普车擦肩而过。

  进门左转,时间不长就看到一条水泥路。两排红砖的二层小楼沿着路面排开去,路的尽头是一个月亮门,树荫下隐约站着一名戴白手套的卫兵。

  “你等我一会。我去说一下,很快。”杨子在其中一座小楼前停车,熄了火。

  听到吉普车的声音,小楼一层的纱帘门开了,一名黑黑瘦瘦的士兵走出来,看到跳下车的杨子,笑着说“回来了?”

  “回来了,小廖。嘿,还‘捡了’个咱们政委的小老乡呢,哈哈”杨子快活地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

  “是吗……”被称呼小廖的士兵有些惊奇,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那令人发笑的三角形脑袋,没说话。

  “嗯,北京的,来云南玩。天下着个雨,我带了他一段。政委在家吧?”

  “哦……在家在家。”

  两人回身走到门前,小廖把门打开。杨子戴好军帽、系上风纪扣,下意识的抻了抻军装,跟着走了进去……

  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我也跳下车……

  这是六七十年代盖的房子吧,我心里想着,向四周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两层小楼,红砖,漆着绿漆的窗框,每家房前有两棵树,有些人家的铁丝上还晾着衣物……突然,吓了我一跳,这家房子二层的阳台上站着一位小姑娘,几乎就在我的头顶,正看着我……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她回屋了……我听到阳台门关上的声音。

  我来回踱步的时候,纱帘门打开了……杨子笑眯眯地走出来,身后多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是个军官,西服领、短袖的军装,绿军裤,黑凉鞋,短发,没戴军帽……我突然想起了《凯旋在子夜》中的男主人公……很像很像……这么高的大个子在云南真是不多见。

  “北京来的?”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了浓重而熟悉的乡音,在这千里之外,不由的心头一热。

  “嗯”

  “你是h省人?”

  “哈哈,我听出来了,咱们是老乡呀”我笑起来,很自然的改用乡音……“您是s县的吧?”虽然我只是很小的时候在农村姥姥家待过,但在自己家里,从小到大都是用乡音与父母交流,很流利……

  他也笑起来“哈哈……是老乡,小老乡。不过我不是s县,我在j县。咱们是邻居”

  “是吗……怎么这话音……您是j县哪个村的?”听着他的话音,我有些不解。

  “紧边上……离你们s县最近……j村,你应该知道吧?”

  “啊!我说怎么说话一样呢……原来……哈哈。我老家在z村!也是离你们最近,哈哈哈哈,咱们只隔着三里地呀……我到过你们村走亲戚……我有个表姨就嫁到你们村呢。”说着,我念叨出表姨的姓名……

  90年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都健在……我差不多每年都回去一两次,也算是代替工作很忙的父母去看看老人。

  他“哎呀”了一声,大声笑起来,回头向房间内喊了句“你出来一下”

  ……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性走出来,身材匀称,脸色有些苍白憔悴,眼圈发青,似乎身体状况并不好……“我已经听见了,听见了”她笑着对我说,“她是你表姨?在老家,他们就住我们前一排呢,我们两家很熟的。”

  …………
  …………
 

  “哈哈,行了”杨子边挂档边笑着对我说“有他打电话,可比我这张嘴管用多了,你踏踏实实地住下,好好玩。如果出来进去的有哨兵拦你,你就提他的名字……”

  “我还不知道他怎么称呼呢?”

  “政委”……杨子对我说……“他先后三次上战场,是很仗义的一个人,够朋友”。

 
  ……待续(十)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

  “建水在开远的西面。”

  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老王钻到我房间……

  饭前,不知是政委的电话,或是那包“红塔山”的缘故,也许两者都有吧……叼着烟的老王笑容满面地眯着三角眼给我开了个房间,并说……“每间房有两张床,不过,只有你一个。还有……,你自己打扫打扫房间,只要服务员不用打扫房间,那就不用交什么钱了。只是你要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看到我吃惊的眼神,老王笑着说:“本来就是咱们自己的人住,顶多有个把家属什么的,象征性收点钱,很少很少。再说,政委也交代过了,也是因为在家里住不下嘛……”

  吃过晚饭回来的时候,我拎着街上买的荔枝和酸石榴招呼他来房间坐一坐,结果……招之即来,来之能吃,边吃边聊……“去建水看看吧,不远。”
 

  第二天上午,我便坐车赶到建水。或者说,是建水的燕子洞。

  燕子洞是个大溶洞,洞深好几公里,介绍上说是亚洲最大的溶洞。站在洞口小小的铁索桥上向上仰望,高高的洞顶模模糊糊,周围岩壁上挂着些牌匾。现在还不到采摘燕窝的时节。但想一想要赤手空拳地爬上二三十层楼高的洞顶去、还要在上面来回运动……真是有些心底发颤。还好,听老王说现今能上去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都是“精品”,而且这每年一度的采燕窝也只是个象征性的活动,都有十足的把握。

  坐着小船向洞内进行,漂在黑暗暗的暗河上,两边是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千奇百怪的钟乳石,看不见的洞顶嘀嘀嗒嗒地淌着水滴,寒气袭人。弃舟登岸,沿洞壁前行,时不时的能见到尚未开发、没有灯光的黑窟窿……真是瘆得慌……。洞的尽头竟然是个庞大的“广场”!几百名熙熙攘攘的游客,小卖部、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哈哈,不到建水不知道溶洞的大。

  回来的船上,我盯着黑暗暗深不见底、但快速流动的暗河,一边想着里面是否会有什么妖魔鬼怪、想着万一自己落水的话会吓成什么样子,一边问行船的人:“这条暗河有名字么?”

  “有啊,当然有。这是在洞子里,流着流着就出去了,就到外面了,泸水。”

  “啊?!泸水?!流出去叫泸水?”

  “是啊”船老大笑嘻嘻地看着我“本来就是河么,只不过这一段在洞子里”

  “诸葛亮‘八月渡泸,深入不毛’的泸水??”

  “哈哈哈哈……没错,就是它。”
 

  在回开远的车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等一到房间就控制不住了……失控了……

  没吃晚饭。因为所有的时间差不多都用来上卫生间了。一趟接一趟……蹲着的“单位时间”越来越长……感觉越来越不好……似乎没有什么“固态的”东西了……都是“喷出”来的……最后,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是想蹲着……那种感觉是——干脆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马桶冲走算了……

  这是下边。还有上边呢……吐!**,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受上吐下泻。吐也吐光了……刚刚喝的白开水都留不住……纯洁而透明的从口中吐出去……还带着刚喝进去时的温度呢……***。

  折腾到凌晨才睡着。我一度觉得如果卫生间的蹲姿再好受一些的话就蹲一晚上吧……但后来还是克制住“蹲意”回到了床上……因为再蹲下去也蹲不出什么成果了……上床也不会污染环境……

  学生们都起得早,我也是。第二天,像往常一样醒得很早,甚至更早。只是没有去外面活动,而是再次冲进了卫生间……继续开蹲。

  早饭没吃。别给我提什么饭了,我烦,我一想可口的饭菜就恶心,越可口越恶心……

  站着,天旋地转,虚了,感觉身体零散了,嘀哩当啷的。那就躺着吧……

  躺在床上,我想:终于是冻着了……

  7月底,在北京,正是天上下火的时候,我怎么可能穿长裤呢?我怎么可能上下齐全呢?我那不是有病么?我又不是公司职员,不是办公室里的干部,我是个满大街乱溜达的“小朋友”嘛,我的活动场所可没有空调……只有三十八九度的阳光……这种心态成了定式——夏天只有短裤背心,否则就是有病。……以至于,在云南,我明明感觉“凉快”、“真他妈凉快”、“爽”、“**,我竟然冷!”……可还是……还是……唉……还是想不起穿长裤……我这不是活该吗!真***,该!拉死你y的!

  躺在床上,我想:要是豆豆他们几个知道了我现在这幅德行……真他妈不知道这几个狗日的会笑成什么样,最起码,腮帮子能掉到胸口上……对了,我竟然是被“冻”成这副德行的!!!靠!不够不够……得笑得满地找牙……妈了个腿的!

  中午饭没吃。不吃了不吃了,再拉到人家饭馆子里!靠!

  下午,窗外下起了小雨,可我一点欣赏之情都没有。房间没开灯,昏昏暗暗,我缩在毯子里,一面警惕着下面的情况一面觉得冷……我这是怎么了?没发烧呀,确实没发烧。一般着凉感冒的话应该发烧的……可我温度正常……难道是痢疾?对了,什么是痢疾?我不懂……算了。我现在只想家,我想我妈……
 

  晚饭,还是没吃,尽管好像已经“感觉不怎么强烈了”。

  寡人豁出去了!三天不吃饭,我看你y的还拉不拉!你有种就继续!你要真能拉出个牛黄狗宝来,老子我佩服你!……我去你妈的吧!

  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抗精神”,虽然全身无力,但斗志旺盛……我就不信你y比我还恶!
 

  上午六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我看着抽水马桶,两天来第一次觉得“现在我还不太想……”

  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冲进来,很清新。听到有人在锻炼,跑步,打球……

  我拎起水瓶……这两夜一天我是靠着一暖瓶开水过来的……现在,我再打一瓶……弯腰的时候我才发现,还穿着短裤背心呢!靠,算了,回来再换吧……
 
 
  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伸出手指,指着他……我说同志哥啊,很憔悴嘛,你是怎么搞的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待续(十一)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一)

  “说好了早起锻炼……起不来了?你不是说自己起得早吗?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在球场没看见你?晚上最好别出门……咦……你脸色不好啊……感冒了?……发烧么?”

  门外,政委笔直地站着……上身白色的挎篮背心上印着“向老山英雄致敬——天津塘沽区政府敬赠”,下身穿运动短裤,脚上是“回力”运动鞋……右手在胸前……托着个篮球。政委旁边还有一个人,也是相同打扮……白里透红的圆脸上带着笑容,与充满疑惑的眼神很不配套……是杨子……

  “说好昨晚去看打球的……可你没去,政委问我,我也不知道呀。这不……干脆掏到你被窝里来了,哈哈……住军营可别想睡懒觉。怎么了?是不是在燕子洞冻着了?”还没等我回答,杨子就抢着问我……

  我看了看他,苦着脸点点头,再转向政委……“唉,政委,别提了,回来就拉,拉了一整天,已经落了套了……身子骨儿零散了,走路都费劲。之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式过……从来都是铁肠子……这回算是知道什么叫拉肚子了。”

  “进屋进屋……”政委把篮球交到杨子手上,搭着我的肩膀……“只是拉?吐不吐?”

  “是是是……没错……上吐下泻……还不带发烧的……真是奇了怪了!”

  “哈哈……那就好,只是感冒,没事,回头你去卫生室找点药吃……”政委笑着说。

  “感冒?不会吧……我不发烧呀……是不是拉痢疾?”

  “痢疾?不是。是感冒。没错……多少人都闹过。你不知道,感冒有好多种呢……你得的这叫肠胃型感冒……不发烧……就是上吐下泻。你这是有些水土不服,吃的不正常,再加上着凉。”

  “就是……你看看你,早就跟你说换长裤换长裤……都这样了还穿短裤?没带长裤?”杨子也赶着凑热闹。

  “带了带了……就是这心里头缓不过劲来……老想着穿短裤。换……这就换”我忙不迭的应着“要真是没什么事那敢情好,我就怕是闹痢疾……”

  “你这样……先躺着……等上班以后我给卫生室打电话,你去一趟。也不要担心,这种毛病很多人犯过,尤其是刚来的,也好治。”政委说……“我给老王说,别他娘的在这里住了,住我那去。你从卫生室出来就直接去我那里,好吧?”

  “去您家住?……方便么?我……”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那里连上带下三间房子……一个客厅,就我们一家三口。你到一楼住,老实待几天,就算给我那个女孩子复习复习功课。等缓过来再出去玩。好不好?……再说,家里比这里的卫生条件要好,你看你身上咬的……”

  “好……那就给您添麻烦了……实际上我也没什么……实在不愿打搅……”

  “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在这里二十年,可真没碰上真正的老乡。你这样……九点半去卫生室,就在前边,找梁医生……回头去我那里。”

  “好的好的……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都怪我不小心……”

  “行了……你这个小子……不要婆婆***。梁医生治你这种毛病一绝,回头,咱们中午吃包子……你来云南没吃过吧……哈哈……”

  “是……还真没吃过……”

  “好……我给你阿姨说好,反正她也不上班,在家等着你,你们聊聊家常……”
 

  我很讨厌医院。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一想到浓浓的来苏水的味道和惨白的墙壁就难受。这二十年来,只有上小学时有一次放炮仗炸了手指头去过一次医院,缝过两针。

  我不怕打针,打小就不怕。不哭(还抱着的时候就不哭,外号叫‘小严肃’)。每当感冒发烧的时候,我都可怜巴巴的望着老爸紧皱的眉头,忐忑不安地恳求……“爸,我不吃药,打针吧”……我怕吃药。

  也是小时候就这样。一吃就吐。不服那种味道……酸不酸苦不苦的……不正。一般来说,发低烧都是给药吃,不打针的……可我不行,一吃就吐。一到这时候老爸就烦,为了这个可没少挨打。我爸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他几岁的儿子为什么一吃药就吐……一说打针到欢天喜地的……。实际上,我也不明白。这种毛病一直持续到了初中时期,慢慢好了。开始吃大药片子,越大越不怕。逐渐试着吃小的……最后是那种黄色的、很小很小的维生素药片……越小越怕。真他娘的怪了。
 

  梁医生……姓梁的一般南方人居多……杨子对我说过这支部队籍贯杂……不过没听他讲有南方人呀——我心里琢磨着,来到了卫生室。

  卫生室很像日本鬼子盖的那种房子——房子不小,门不大,平房,暗红色,方瓦坡脊……

  走进去,是一段很短的回廊……昏昏暗暗的……潮湿……有股霉味……越来越像日本鬼子的……怎么感觉像是到了731细菌部队呢???……我看过电影……真像……**……有点冒寒气……好像什么地方扔着几框胳膊大腿、残肢断体似的……外加满地的鼠疫、炭疽病菌……
 

  敲敲门(屋里没开灯)……“进来”(毫无生气的声音)……

  于是,进去了……

  昏昏暗暗的房间……三张惨白的桌子……堆着乱七八糟的书籍杂物……有一个人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后面……带着军帽……惨白的大褂……里面是长袖(!!)军装……风纪扣系得死死的……脖子上缠着听诊器……绿军裤……棕色袜子……三接头皮鞋……

  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梁医生吧……”我试探着问……屋里没别人了……

  ……窗户在他身后……一丝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肩头……肩头高耸……里面肯定是肩章……他的脸庞处在黑暗里……瞧不清楚……

  ……阴暗潮湿的房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站在门口……安着弹簧的门……慢慢的……在我身后关上了……

  “嗯。”……那个黑影‘嗯’了一声,姿势没动,也没让我坐……“你就是住在政委家的?”……鬼魂般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继续站着……

  ……在他的白大褂、军装下竟然还有“内容”……看得出,军装里面是一件同白大褂一样惨白的衬衫……两个袖口紧紧的箍着手腕……左手腕与衬衫之间挤着一只“庞大”的、五颜六色的海霸表……奇怪……为什么我见到的几乎所有的云南人都带这种表呢???……

  他动了……慢慢抬起头……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死鱼眼’……

  “你过来……”他伸出右手……

  ……听诊器上那片黑色的、薄薄的赛璐珞……遥遥的瞄向了我的胸口……


  待续……(十二)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二)

  仍然没让我坐下……

  “你站好,不用掀起上衣,深呼吸……好——吸气……坚持一下……不要呼……”梁医生手里的听诊器贴在我的胸膛上,眼睛盯着手表。

  ……我吸气……坚持……

  “好的,现在呼出去……”

  ……于是呼出去……

  收起听诊器,他伸出右手搭在我的额头……“一直没发烧?”

  “是的,一直没烧”我回答。

  “嗯,你跟我来。”

  也许是光线太暗了吧,我竟然没发现房间里还有一扇门,小门,没有玻璃。他在前面走,推开门,让了我一下……“来,进来吧。”

  更暗了,我的眼睛适应了片刻,发现这个房间并不小。靠墙是各种各样的橱柜,地上也摆满了箱子什么的,看样子是个药品储藏室,也许是光照不足的缘故,整间屋子灰蒙蒙的,像是有层土,散发着潮湿的霉气和药房中特有的味道。我们在药品的丛林里绕行,最后停在一个大箱子旁。箱子上放着一只盒子,很新很新的,却涂着暗绿色无光油漆,也许叫黑绿色更合适吧,很沉重的那种绿色。盒子顶部,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暗红,黑红,像是凝固了的血。

  我从未上过战场,但看到这个盒子,却立即想到了这个名词。

  梁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它。

  里面的东西有很多,但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只瓶子。因为梁医生的手已经把那只瓶子抓起来了……

  黄褐色,玻璃瓶,没有任何标志,只有刻度,看不清里面那大半瓶的液体是什么颜色的。瓶盖是黑塑料盖,很笨重,类似军用水壶的盖子。

  早在初中时老师就在化学课上讲过,有些液体必须用黄褐色的玻璃瓶保存,以免“遇光分解”而“失去化学性质”……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为了加强我们的印象,该位胖胖的女老师很严肃的给我们举例——同学们,现在你们就知道了吧,有很多东西必须用深褐色的瓶子保存,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比如各种农药呀、敌敌畏呀什么的,都是这样的……

  盖子拧开了,梁医生像倒酒一样把瓶中的液体倒在瓶盖里……

  我盯着瓶子琢磨着,要是谁跟我说——‘老弟,请相信本店声誉,肯定不会过期,绝对有毒,保证杀虫效果,只不过那个骷髅头外加两根大棒骨的标签找不着了’——我肯定相信……

  ……“来,把它喝了……喝了就好了。”一只手伸到我的鼻子底下……白皙……细长……拇指与食指托着黑色的瓶盖……手腕上的海霸表五颜六色……梁医生很瘦,个子不高,脸刮得干干净净,军容整齐,细细的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深不见底的死鱼眼,盯着我,面无表情……

  我接过来看了看,可还是看不清什么颜色。

  “嗯……把它喝了?……嗯……这药叫什么名呀?”

  “对,喝了就好了……这是治你的病。”

  我举起瓶盖,一饮而尽。

  一股酸酸涩涩的液体在我空荡荡的内部空间里运行,瞬间就到达了……胃,感觉地很清楚。

  “梁医生,这到底是什么呢?味道很涩,还有股子酒精味……”

  梁医生还在倒……这次眯起眼睛看了看瓶子上的刻度……“来,再喝一点,让你彻底好掉。”

  于是,我又一次一饮而尽……

  “其实,这不是专门治你这种病的”我们走出药房,梁医生把门带上,“可是,这比专门针对拉肚子的效果好,好得多,立竿见影。而且,一般情况下不会再犯了。”

  “可看上去很像农药呀,味道也是酸涩……”我笑着说。

  “那瓶子不很洋气,因为需要避光保存。味道嘛……我们首先要强调效果。”说完,梁医生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

  他坐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纸盒……

  “你回去涂一涂。一般在云南待时间长的话是不怕蚊子咬的,但刚来时不行。云南这个地方蚊子多,个也大,咬是免不了的。涂上点,忍一忍,不要抓破。”

  我接过来……是一盒风油精,十瓶装。

  “谢谢梁医生。我……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你中午就可以放开吃……另外注意多补充水分。听政委说你一天多没吃饭,饿得够呛吧?”他笑起来。

  “倒也觉不出什么,估计是饿过劲了,只是腿脚发软,晃悠。现在身体特别轻松,哈哈……”

  “以后可千万注意呀,尤其是出门在外的,一病就不好。”

  “是,谢谢梁医生,我就是不知道加衣服,冻的。……对了,您怎么穿这么多呢?”

  “不多呀,医生要穿白大褂的。”

  “不不,我是说里面。我看大院里的人都是半截袖的夏装,里面是背心。您怎么还穿衬衣呢?怕冷?”

  “你说这个呀……”梁医生摇了摇左手臂,“一个是穿着倒也不热,另一方面……我这里受过伤,手臂上。也没什么大事,轻伤,就是那个疤痕太难看。”

  “哈哈……看来你们医生也有不注意的时候。”

  “哈哈……注意也不行,战场上的事,没准。”

  “啊?!您上过战场?我还以为是平时……”

  “上,军医不上战场能行么?要是天天给你治肚子可就没意思了,哈哈。”

  “枪伤?”

  “炮弹……弹皮蹭了一下。有次正往下抬伤员,赶上对方炮击……”

  “现在呢?……不碍事了吧。”

  “早没事了,轻伤,算不了什么。”

  “好吧,梁医生,您忙,我先回去了。”

  “好,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好的,麻烦您”我往外走,在门口停下……“我给您把灯打开吧……”

  “对了,打开吧,我忘记开灯了。”

  有了灯光,房间显得“温暖”多了……“房间里很潮,又昏暗,我刚进来时觉得挺吓人的,哈哈。”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也爱吃辣椒,祛湿寒。”……梁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戴着军帽,风纪扣紧紧的,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子上,消瘦的脸庞满是微笑……他望着我,眼睛还是深幽幽的,像那只盒子的油漆……“不反光”。
 

  门外,阳光很好。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正看到三角脑袋的小廖往这边走来,一见我就向我扬起手……

  怕是阿姨等的有些着急了……我想。
 

  “农药”开始起作用了……我寒冷的胃越来越热,像是不断升温的发动机……

  对了,包子,哈哈……俺喜欢……

  我挺胸抬头,揉揉肚子,向小廖走去……


  待续……(十三)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三)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小廖你是四川人吧?”我看着黑黑瘦瘦的小廖说。

  “是啊,说对了,我是四川的。不过我们姓廖的可不仅仅只有四川人,好像根在外省的也有。”小廖笑着回答我。

  三年前,小廖差两分没能考上大学。遗憾之余,他没有接着复习,而是参了军。参了军的小廖还是遗憾——他对我说:“唉,没赶上呀。我来的时候咱部队已经不打了,撤下来了,伤员的伤都好了,自打我来,就再没任务了,唉,没赶上。”

  小廖是个实在人。一年前在参加战友的婚礼时,从来都滴酒不沾的他不堪战友们的取笑,就那么一罐一罐地跟他们喝,最后,他们全倒了,只有小廖还站着。他喝通了,5分钟一次厕所、全身都是汗,整整喝了一箱子啤酒,24罐,神采奕奕。

  小廖很黑,很瘦,很矮,脑门尖尖的,像是个三角形,小廖其貌不扬。

  小廖也不聪明,甚至笨手笨脚的。他会开车,但是,拉着政委竟然翻过三次车……他说:一次是刚出昆明,有个小小的平原,路很平呢,下着小雨,也不知怎么的就翻了,横着就翻了……扣过去了……还好,政委和我都没事,政委爬出来骂了我一顿。第二次是走山路撞了石头,晃了晃……翻了,政委的脑袋碰了个包……我没事,又骂了我一顿。第三次险呀,真是危险,翻到沟里去了……20多米深呢,下边就是河,……可咱政委命大,你瞧瞧,前后一两公里都是光秃秃的,就车翻下去的那里有棵树……真是救命,救命呀……把车挡住了……咱政委爬出来一看,就对我说:小廖,你看看,你看看,就差两米,要没这棵树咱们都他妈完蛋了。……那天也是个雨天,山里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跟政委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车,全身都湿透了,等车的时候就跟我说——小廖,你这车不行呀,以后也不要练了,等我再出门就坐杨子的车吧,你也不要动车了……不要偷着开。

  但是,小廖是个实在人,老实,听话。这样的人总有人喜欢的。政委就喜欢。政委离不开小廖。
 

  “盈盈这丫头不听话,跟他爸爸闹别扭,俩人不对服。政委事情多,忙不过来,管不了她。嫂子身体不好,也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可叼呢,你要教她功课可得耐心才行……”

  “哦……是吗?盈盈?……是不是娃娃脸、娃娃头那个小姑娘?……有点黑?”

  “你见过?……就是就是。可不听话啦。说轻了没用,说重了吧……上回政委训她,她倒好,来了句‘你不要我我就走’……气得政委给了她几下子……你千万别说重了。”

  “见过。就是我跟杨子刚来那天,她正好站在阳台上。我听政委说,盈盈学习成绩不太好,不太用功,贪玩……?”

  “哈哈……是是。我是管不了她,谁也管不了她,谁的话都不听……。就看你这位未来的教师了。”

  “别那么说,我也是个高中生呢。不过我算个生人,也许能起点作用。对了,政委说盈盈今年14岁,应该是初中二年级吧?”

  “是,是。”

  “嗯……,小廖,咱都是当学生当过来的,初中二年级的女孩子什么样,哈哈,估计都差不多。等下午我给她讲个故事,专治这不爱在家呆的,一讲就灵,百讲不爽……治过好多人呢。”

  “是么,那好呀,到时我也听听……”
 

  我们进门的时候盈盈正在客厅坐着看书,一见我们进去就跑楼上去了,没跟我打招呼……

  阿姨在后面厨房忙着,蒸包子呢……

  小廖跟我说——“近一个月来,这是嫂子头一次下厨房……”

  “阿姨怎么了?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她气色很不好。”

  “看了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就是不舒服,吃不下东西,消化不好,头疼,耳鸣,心慌,身体差得很,连班都没法上。”

  “总有原因吧……??一开始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嘿……那就得说十年前了。听政委说,那时候嫂子的身体可好呢,个子高,红白脸蛋的,人漂亮,干起活来也快……又快又好……嫂子是个利索人。可自打一开战就不行了……天天提心吊胆闹的。你想,咱政委三次上战场,一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能不惦记吗?!吓都吓个半死……身体很快就垮了。到后来政委从山上下来,生活环境好了,可嫂子的身体完了,不但还不了原,而且越来越差。”

  厨房在小楼后面的院子里,门开着,液化气炉上的不锈钢锅正冒热气。见到我们进去,阿姨搓着沾满面粉的双手笑着说:“来了……你坐,这就好……小廖你把排骨剁剁”。

  “阿姨好。这么麻烦家里,真是不好意思。”

  “看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这还不跟家里一样嘛。对了,还难受吗?”

  “感觉不错,应该是止住了。梁医生给我喝了点什么东西。”

  “哦,梁医生治的啊……那就没事了,这个梁医生治拉肚子灵着呢。你要早去的话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不过他可够怪的,大白天的也不开个灯,黑古隆冬挺吓人。”

  阿姨抿着嘴笑起来——“他呀,倔得像头驴,当初为了能上前线……差点跟他们主任打起来。等上去受了伤,好么,捂得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怕生痱子。”
  

  ……走出厨房,我打算给小廖打个下手……他正在水龙头下洗一把刀……剁排骨的刀。

  “我来吧,小廖……”我抢着把手伸过去……

  “不用不用……你歇着……我已经叫盈盈给你倒水去了”

  “这是剁排骨的?”我盯着那把奇奇怪怪的刀……

  “是啊……不是不是……这是当初打仗的时候用的……现在拿来剁排骨。”

  “啊?!打仗还要刀?这都什么年代了?”

  “哎呀……你不知道呀”小廖抬起头看着我——“那山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竹子,拇指粗细,密得走不了,只能用刀砍……”

  “什么山?老山?”

  “是呀……还能有什么山。”

  “那……看得见敌人吗??仗怎么打??”

  “哈哈……”听到我的话,连屋里的阿姨都笑起来……,小廖跟着说——

  “怎么打?我告诉你吧——我们潜伏,敌人也潜伏,两方慢慢靠近,就是看不见……都是竹子,什么也看不见,晚上的时候能听见前面不远处有动静,可不敢开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呀!再说,没命令就不能开枪,暴露了怎么办?!等最后开始冲击了——一站起来才发现……敌人就在面前!!!”

  “瞧你夸张的,横不能脸对脸吧?!”

  “怎么不能?!就是脸对脸!——相距两三米呀!!!”
 

  ……我低下头看着那把刀……刀头很齐,尺把长的刀身,刀背厚度将近一厘米,从刀头正面看去……是一个极细长的三角形,从侧面看则是长条矩形。刀把是木质,圆柱形,长长的,能容得下两只手去握,分量、手感正合适,像极了北京瓜摊上的大号西瓜刀。——只不过,那是铁片子,这是钢。
 

  “光听见枪响,看不见人……这仗怎么打呀?这叫打得哪门子仗!”

  “哈哈……告诉你吧”小廖从我手里拿过刀,向案板上的排骨走去……“这叫做热带地区的山岳丛林攻坚战……”
 

  待续……(十四)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四)

  饭是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吃的。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阿姨笑着说慢点慢点、别噎着。我告诉她,到云南以后没吃过包子,真是怪想的,去年军训期间,也是在吃包子时曾创造过个人记录——九个半。

  听着我的话,阿姨和盈盈笑得合不拢嘴。政委则边笑边问:“高中也军训?是不是踢正步踢的?”

  我说是啊,那时都训成一片了,不光大学生。我们高中生课程紧张,只训一星期,不过更难受呀,踢正步踢的上不去床,天天累得贼死。每顿饭都撑得肚歪,可还是不行,支持不到下一顿饭就叫唤。没辙,就让女同学们给带饭,偷偷用饭盒带点干粮出来——我们男孩子没法带,要是被检查出来,得罚站。一到中间休息的时候你看吧,女孩子们在操场四周叽叽喳喳……还喊呢“饿坏了吧,我这有吃的”。哈哈,特像老大妈慰问子弟兵……

  笑声更大了。政委皱了皱眉头问“哎呀,像个什么样子嘛。你们军训在哪个部队?”

  “我也搞不清楚。不过从地形上看应该是38军——在南口附近。您还别说,这累一累的效果真是好,那饭吃的真叫痛快。就拿包子来说——我吃九个半只能算正常,我们宿舍最高纪录是12个!好笑的是,这吃12个的……在家里吃饭连半个馒头都吃不了,哈哈。还有呢,有个同学吃了五个半,一个劲吵吵——我怎么吃这么少?完了完了,身体有问题啦。……部队的干部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人家跟我们这些学生不较真的。你想,对那些叽喳个没完、怎么着都有理的女孩子们……你能怎么样?烦都烦怕了。另外,我们老师也在旁边呢……手里是药品、吃的喝的,真叫个关心,比妈都亲,哈哈……”说完,我笑着瞟了盈盈一眼。

  政委大笑:“也是,赶紧把你们这些少爷少奶奶们打发走算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哈哈。”

  “是是,人家部队也是这么想的。夜间紧急集合一次都没吹,还组织球赛、看电影什么的,人家把我们当作来部队体验生活了,哈哈。实际上也是。”

  盈盈笑着说——“要是真参了军,光训练就能让你们脱三层皮。”

  我说是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有一回看过高级步校的训练,受训的还不是战士,都是基层军官。那是在河北,大院子里是水泥场地,夏天,气温三十七八度,我还小呢,刚上初中。那天正好从旁边经过,远远的看到一片绿色方队“跨、跨”地踢着正步过来。等近了一看,我的天,……都穿着棉裤、军大衣,头上戴钢盔,脚上是翻毛大头皮鞋,通身全副武装,握着枪,枪刺都挺着,直晃眼……那可是夏天呀,烈日当头……。正好走到我旁边停下,一排一排的。然后是原地正步……两个兵抻着一根细细的绳子,定好高度……然后一声口令……那一排腿都笔直地踢起来……既不能影响线的平直也不能跟线有距离……再一声口令——“保持住!”……就见带队的军官围着那排人转悠,手里提着根大棍子……,口里还说呢“坚持住,不许哆嗦!”……看样子,谁要是不合乎标准……上去就一棍子。那么大的场地,那么多人,除了口令,一点声音都没有,整整十分钟……,然后是“好,放下,向左转,稍息”……“第二排,预备……”。等他们休息时,身上的棉大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武装带上全都是汗碱,脱掉大头鞋……里面的汗水哗哗地流。我越看越气,真想把那个带队的军官揍一顿……。

  “是不是觉得有点残酷?”政委喝了口汤,问……

  “我觉得这不是训练,这是虐待我们的战士……”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训练?像你们军训那样?”

  “我……。反正我就觉得不好。你看人家美国,人家的军队多精神,也没见怎么的,不是也能打胜仗么。”

  “你呀,我看你们年轻人电影看多了,电影上的东西能信么?美军的训练你真的知道么?我们都看过美军的训练大纲,嘿嘿,还有那个‘兽营’,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人家那么宣传是蒙你的,回头给你找来,等你看过以后就不会那么说了。告诉你吧,你看到的那个拔军姿、踢正步,只是训练科目中很小的一部分。把一个青年训练成一名合格的战士不是容易的事,而把一群年轻人训练成一个战斗集体则更困难,这是个系统工程。锻炼体能是最基础的,如果从整体上看,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你连正步都坚持不下来,还能干什么?——我们要练的,主要是你的忍耐力,坚持力,训练你的团队意识,集体精神,把这些融入到训练中,督促你一次次超越自己的忍耐极限,练的是你的精神意志。我们跟美军在训练上有区别,但大体上的东西都差不多。你看那个西点军校,学生们走路要直角,见领导不但敬礼还要喊长官好,这不是什么好传统呀什么的,这是故意那么安排的,它是在这些细微之处培养它的军人服从命令。我们不用这些,我们不把自己的战士训成木头,今天的战士就是明天的军官,我们的战士要有创造力,要保持住自己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要做将军。如果一个个都像傻呵呵的日本鬼子那样,我们的部队就完了。军人就是打仗的,第一是不怕死,你怕死你来参军做什么?第二是光一个人不怕死不行,要大家都不怕死才行。第三是光不怕死不行,全都傻呵呵的送死不行,要讲战术,要学会想问题,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第四是团队精神,这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我们打仗不是为了哪个人,不是为了军官,谁给你当官的卖命?!我们打仗是为了国家,为了咱全国的老百姓。战场上没有军官和士兵之分,都是在执行任务,大家是平等的,为了同一个目的上战场。当然,命令你要执行,不听号令各自为战,自己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还了得?那不成了放羊?那样的话,只能被敌人一个个敲死。要讲组织纪律,要时刻注意服从大局。训练场上有稍息,战场上有吗?训练场上给你一巴掌那是让你长记性,否则到战场上你连命都没了,我们都是当兵当过来的,也上过战场,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打仗就是打一个坚持,看谁能坚持得住。因为谁都知道一个虚弱的人好对付,人家专打你的软肋,挑你薄弱的地方下手, 你说你累了,休息一下吧,人家那炮弹就来了……。反过来也一样,对方坚持不住了,我们就赢了。你不要给我讲什么美国兵潇洒,战场上的人都一样。也不要光看漂亮的一面,什么人家的军服好呀,兵器好呀,他这好那好怎么连个小越南都拿不下?他那个中央情报局的头头看了我们打老山的资料,惊得目瞪口呆,他自己不好意思说什么,请别的国家过来了解情况。你别看他报纸上的东西,别听那些骂街的,骂咱们这不行那不行,那都是不懂打仗的人写的,他那些真正的军官们从来不说。为什么?因为打起仗来只看结果,你说我这不行那不行你来打打看呀,你火力好我就跟你拚战术,你白天好我就跟你打夜战,你赢个一场两场的那没什么,你有把握把我打垮吗?你说他那个军服漂亮,人长得漂亮,那算个鸡巴什么,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打趴下。告诉你,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战斗能力,你想吧,假如马上就收拾东西上战场,是你们学生们管用还是战士管用?是不出操的机关兵管用还是你看到的那些战士管用?一旦战争来临,我们的部队应该马上就能投入战场,马上就能用,这就要靠平时的训练,不严肃不行,不严格不行。”
 

…………
…………
 

  吃过饭,小廖回来了。政委把我拉到书架旁——“你喜欢看什么就拿什么,中午好好休息休息,床给你收拾好了……,小廖,走,咱们上楼做体操……”
 

  书架里的书很杂,我挑了四大本《资料卡片》,正看得迷迷糊糊,听见小廖下楼声。我下床,问他:“政委怎么还做体操?做什么体操?”

  小廖哈哈一笑:“不是不是,是帮政委按摩按摩。他的腰不行。”

  “腰不行?我看他五大三粗腰杆笔直呀。”

  “哈哈,看上去挺好,可实际不行。他在山上钻过半年洞子,下山的时候驼背了,后来把那个床垫子去掉睡了半年的光板床才睡过来,不过还是不行,腰疼。我就常给他揉一揉。”
 

  ……待续(十五)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五)

  这座红砖的二层小楼是旧房子,坐西朝东,门外就是那条小小的南北向水泥甬道,对着门两侧……路边有两棵核桃树。走进房门是客厅,墙上有幅挂画,摆着一大两小的沙发、茶几、电视柜等。再进去是个的回廊,一头连着楼梯,一头是卫生间。回廊的东西各有一扇门,东面是一间卧室,西面那扇门通着后面小院。我的房间便在一层的这间卧室里。房间内满满当当,除了一张床和一套组合家具,剩下的空间几乎都被杂物塞满了,梳妆台上有一套酒具,锡制的,很精美。我想起来……锡都个旧就在开远南边,很近。床头竖立着两只长长的袋子,我打开,一只放着两把长刀……类似日本刀,另一只中有三支枪……一只气枪、一支双管猎枪、一支小口径。

  后面小院的西北角是厨房,很暗,与大多数的厨房类似,只是大了些,约有15平米。那把砍过竹子、上过战场的排骨刀与另两把菜刀并排放在架子上。门口右面的墙上挂着一块腊肉,极像黑褐色的朽木。院子里铺着水泥方砖,有个小小的葡萄架。在厨房与西围墙的夹道里是个砖砌的长方形花坛,不过没有花,只有灌木和不知名的藤蔓,一直连上了覆盖西墙的爬山虎。我走过去的时候惊动了一只松鼠,急匆匆地跳墙跑了……。花坛的灌木丛中隐约露出一截炮管……伸手把它拽出来……是一个坦克模型,鞋盒子大小,通体绿色,机枪、履带、大灯、各种舱门……甚至头灯的护栏都好好的,一应俱全。炮塔是锡制的,上面印着几个白色宋体字……“苏修t-62中型坦克”……,想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沿着楼梯盘旋而上,二层的结构与一楼完全一致,只是把客厅、卧室、卫生间换成了卧室、卧室、储藏间。在一楼通向院子的门的位置……在二楼换成了一扇窗户,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西墙外是一个废弃的游泳池……四周铺满了晾晒的农作物……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抽着烟……一条黄褐色大狼狗听到了开窗的声音……猛的扭过头……看着我……。这么远都能听见……你要是越南鬼子……那这仗就没法打了……我与狼狗对视着想……对了……用什么枪?。

  政委上班了,阿姨上街买菜了,主卧室没人……,站在门口可以看到东面的阳台。第一次来时盈盈就站在那个阳台上。

  盈盈的房间在我楼上,她正在写作业。中午吃饭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被老爸尖刻的修理了一顿……显得很不高兴。要不是刚来,我就劝几句了……教育孩子可不能光靠讽刺挖苦……,政委的教育方法不对头。

  “盈盈,写作业呢……”我没话找话。

  “嗯。”

  “也不要太紧张了,暑假嘛要有个暑假的样子,该玩还是要玩一玩的。”

  “说得好听,我爸那个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见,哼……我这一暑假还没出去过呢!”盈盈的嘴明显撅起来。

  “哈哈……谁让你老是完不成作业?你要早早做完的话,他不就没词了?”

  “唉呀,你不知道,就算我做完也不行,……哼,反正也出不去,干脆不做了。……你看他那副德性。”

  “哪有女孩子这么说爸爸的?不许这么说。……他那也是为你好。”

  “反正……我没看出来……,哎对了……你喝水吗?……我给你倒杯水……你真是我们老乡?”

  “好啊,谢谢。……当然是,不信的话咱们比比家乡话如何?看谁说得更地道?”我笑着说。心想……趁着来客人……想方设法偷工减料……呵呵……这都是俺们玩剩下的……

  她下楼的时候我拿起了她的作业本……字很不错……可以说很好……出乎意料。

  “盈盈,你的字很好呀……练过吧。”

  “嗯,小时候天天练大字,我爸逼的……”盈盈笑着说,看得出她很得意。

  “哈哈,政委……你爸的字很不错。肯定是严格要求你。”

  “还说,就差天天用绳子把我捆在家里了。我跟你说吧,就跟蹲监狱似的,难受死了。”

  “家里就这么不好?”

  “嗯……也不是……反正就是那个……反正我一见他就烦……我就不愿见他。”

  “哈哈……,你们女孩子的确难受,笼中小鸟儿。换了我们男孩子,嘿嘿,猪八戒摔耙子……老子不伺候(猴)了……我他娘的离家出走,我看你再骂!”我喝了口水。

  “啊?那回来还不挨打呀??”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你出去一天,回来准挨打。要是出去一星期,那回来以后就吃香喝辣……哈哈。我有个同学,出去一星期……在我那里窝着……我自己有间房……是我们班的据点……,他也天天去上课,但就是不回家,他老妈到学校去找……找也不回……不跟她妈说话……问同学……谁也不说他住哪儿……给他钱也不要……,等过一星期回去的时候,她妈偷偷跟她妹妹说‘看你哥都瘦了,多可怜’……得……自打那回以后就再也没受过气……地位陡然提升,哈哈。”

  “哈哈……你们是男孩子呀,我们可不行。你呢?你跑过么?”盈盈也笑了。

  “我?……大多数男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经历……不过我没有……也不能说没有……也出去过,只是……是在没有压力下出去的……一天半……跟一个同学一起跑到郊区了……骗家里出去玩……实际是想体验体验……,也是个夏天……我俩不带钱……就那么走……说家里待烦了……看看能走多远……看看自己的生存能力怎样……哈哈。”

  “啊?你们可真行……你爸妈不着急呀?”

  “我们想啦……当然不能为了这个就故意跟家里吵一架,我们对家里说是出去玩……跟谁呀?就跟对方……哈哈……互相作证。就出去了……”

  “真没看出来……你还这样……那是什么时候?”盈盈笑着看了我一眼。

  “跟你一样,上初二的时候,14岁,初二暑假……。”

  “真出去了?后来呢?”

  “当然是真的啦,男子汉不说瞎话嘛……哈哈。后来?后来我们回家以后……一直到现在……再也没犯过离家出走的毛病,连这个想法都没有过。”

  “啊?你怎么说话呢?怎么怎么说都是你的?”盈盈笑着问。

  “哈哈……想听吗?”

  “想呀……”

  “好……那你再给我倒杯水……”

  “行……你等着……”盈盈抄起水杯……飞奔下楼。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想……小姑娘呀小姑娘……我看你往哪里跑……哈哈。

  对了……忘了问了——“盈盈……你家那把气枪……有子弹吗?回头我玩玩……”我站起身冲楼下大声问……

  “有啊……多着呢……”盈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待续……(十六)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六)

  “我们两人上午十点离家,什么都没带,就想看看会不会饿死。……”

  天色稍微有些阴,凉爽的空气从窗外透进来,茶水的热气在微风中摇曳着……,我看了看盈盈,她正聚精会神地听我摆活,眼睛像两颗黑豆。

  盈盈长着一副圆圆的面孔,留着日本女孩子那种娃娃头,齐得像被刀切过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小鼻子也是圆圆的,微微上翘。她肤色有些深,但身材很好,估计这是受益于一米六八的阿姨和一米八五的政委。她坐在书桌前,右手握着一支笔伸在作业本上,侧着身子倚住椅背,左臂耷拉着,百无聊赖的晃来晃去,眼睛看着我……。我则懒洋洋的半躺在藤椅里,支着二郎腿,左手托着茶杯,右手伸出……不断比划着加强语气……

  “都说家里好,这个道理我们都明白,这不用说,我们只不过是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谁都知道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我们就是不信会饿死……”

  “你们这种人去要饭吗?我才不信。”

  “哎……你听我说嘛……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会要饭呢?……那天是个大晴天,三十好几度,我俩都是短裤背心,眼瞅着就给晒变了色。中午的时候到了郊区,饿得肚子乱叫,看着一个个小饭馆却不好意思进去……毕竟还是小孩子……脸皮薄。我们没停,一口气走到下午五点多,已经看不到楼房了……周围都是庄稼地。我俩就跟比赛似的……心里想着‘看谁能抗住’……这一路上也没什么话,闷着头跟自己较劲。你想啊,七个多小时没吃东西不算,那么热的天……也没喝水,哈哈,走到五点多终于见到了不花钱的水……机井。农村用来浇地的机井你应该见过吧,用水泥围成一个水槽,里面有个粗粗的管子往外涌水,水槽里的水再流向田里的垅沟。我俩跑上前去……哎呀……真是痛快,这种深井里的水很凉,甜里带些苦味。喝了一肚子凉水在旁边的地头上坐下休息,结果就再也不愿动了,凡是有肌肉的地方全都酸涨,骨头缝里痒得难受,脚心都张了。于是就后悔……真***……你说咱俩这不是倒霉催的嘛……有劲没处使咱去学校跑圈行不行……咱爬楼梯行不行……咱***拱猪、升级、看录像咱干什么不行??你说咱俩这不是有病么!!”——我喝了口水。

  “哈哈……还逞能呢……一对憨包……”盈盈笑着说,黑豆一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是啊,这才想起来后悔不晚了么?反正走是走不动了,怎么也得耗过今儿晚上吧,你说这庄稼地里怎么办?……唉。我俩侧楞着躺在田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挖苦、自我解嘲……。等喝过三次水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满鼻子都是烧棒子秸味,蚊子们开始围着脑袋打转……,坐起来轰轰蚊子,互相一看……都脏的根泥猴似的,再加上又饿又累又乏,甭提多狼狈了。”

  “你们坐了一晚上???”

  “哈哈,我们倒是想,可不行呀,想咱这样的老实孩子招人疼。”

  “呸……谁信”盈盈一直笑着。

  “唉,不过挺遗憾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待见……是个老农,种瓜的。我们旁边是几亩瓜地,地头上有个瓜棚,瓜棚里有个老农……,注意——不是老和尚……啊。”

  “哈哈……”

  “那老农盯了我们半个下午……,我们还琢磨呢——是不是把咱哥俩当偷瓜的了?真是瞎了他的老眼!!那种事……咱再没起子也不能呀!想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长征的时候拿树叶子卷吧卷吧当烟吸……不也过来了么,咱可是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总得有点精神境界吧,瓜是想吃……快他妈想死了,不过咱不能偷,不但白天不能偷……就是晚上、地形有利的时候也不能,咱丢不起那人。”

  “哈哈哈哈……活该……饿死你们。”盈盈咯咯笑着挤兑了我一句。

  “盈盈,不是我说,孔老二讲得真是好……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数也数不清的历史表明,每当我们遍体鳞伤浑身创痛之时,总会看到一只或千万只玉手温柔的给我们撒盐……。”

  “你胡说……才不是……”

  “你看……你别急嘛,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们盈盈小姐是例外……她绝不会给我们撒盐……而是把我们扔到钉床上养伤再盖上三层的花岗岩被子以防感冒哈哈哈哈……”我笑着喝了口水。

  “哈哈……你讨厌死了……”盈盈笑得前仰后合,右手捂到脸上。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继续……。那老农过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实话实说。他听完就笑,说你们这不是受罪么,哪是搞什么调查?来先吃两个瓜,完了跟我回家吃饭。”

  “两个瓜都是七八斤的,我俩一人一个……几分钟就干进去了,然后跟着老农回家。从瓜棚到村里的路上我解了四次小便,我那个哥们五次,这就跟喝啤酒似的……讲究的是只喝不撒,这次吃西瓜我胜出……”

  “一进村子,那老农逢人便讲‘我捡了两个小孩’……惹得一群孩子跟我们屁股后面看,哎呀,可把我们臊坏了……。还没进他家呢……消息早到了,他媳妇与一大帮街坊邻居列队观看,就跟看耍猴的似的。进了他家……是洗脸也看洗脚也看,连坐着都看,他媳妇给我们做面条吃也看,真他妈别扭。不过那面条真是挺好吃的,真正的手擀面,比饭店里的强多了。”

  “活该,没撑死你们吧……”

  “嘿嘿……谢您关怀,还好,就是裤衩的皮筋快不够使了。”

  “完了呢?”

  “完了?……完不了。吃完饭正赶上村里演电影呢……你猜猜演什么?”

  “还有心思看电影??”

  “盈盈,说实话咱俩真有缘……哈哈。那晚上演的正好是‘高山下的花环’。”

  “啊!……真的?那就是在我爸他们营房拍的……”

  “就是呀。要不怎么说咱们有缘呢。你说我要撑死了……谁给你讲故事呀,以后别那么狠心好不好?”

  “去你的……看完觉得怎么样?我爸跟梁三喜特熟……”

  “是吗……你妈回来了……我得帮她择择菜。你赶紧写几片儿作业……咱回头再接着讲好不好……”


  待续……(十七)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七)

  政委39岁,身高1.85米,平头,长方脸,身体健壮,浓密的两条眉毛之间有道深深的皱纹。他半仰在椅子里,正在电话上骂人……“***,耳朵是管干什么的?!你去给我揍那个兵一巴掌!”。

  头一次见到政委发火,我用询问的眼光看向盈盈,她边侧过头向她爸撇着嘴……边小声对我说:瞧他那副德性,土匪作风……。

  旁边小廖笑着对我说:咱政委说话带点口音,接线的战士是新兵,听不大明白,其实没关系,听不明白你就问嘛……多问一遍怕什么?……不行……不敢问。上次就是这个兵……政委找人呢……他没听清楚……给叫错了,等那人一接电话……不是呀……把政委给气坏了……骂了一顿。这不……第二次了……又给喊错了……又给叫成上次那个连长了……哈哈……气的政委让那个连长揍他一巴掌……。

  吃饭的时候我对政委说:“没想到你这个书柜这么大,书很多呀。”

  “嗯,我也不是都看过,有些留着等退休再看吧。你这两天怎么样?肚子没问题了吧?老那么扎在屋子里看书眼睛累不累?你可以四处转转么。”

  “哈哈,好了好了,梁医生那个农药比较厉害。我倒是喜欢看看书,你那几本资料卡片挺好的,快看完了。对了政委,拿你的气枪在大院里放两下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玩吧。打的时候注意点就是了,嗯……不要打燕子。”

  “好的好的。那两把刀是找人做的么?”

  “是啊,有专门做刀的。钢质不错,是缅甸的,韧性好。”

  “哈哈……武侠小说里有缅刀,不知是不是这个。您跟梁三喜认识?我怎么没在你书架里发现写跟越南打仗的书呢?……一本都没有。”

  “梁三喜?……哦……是梁三喜的原型,也是山东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个人非常好啊,死了……太可惜,他埋在麻栗坡。写我们打仗的书都是那些记者瞎编的,我不看,你也不要看,千万别信,那些东西们根本就没跟我们上去过,都是编出来的,他们那是为挣钱。”

  “写梁三喜的也是?不会吧……”

  “不不,不是说那本。我说的是后来,那些什么揭秘呀、探奇呀之类,全是瞎编。他们根本就不了解真实情况,写出来的东西能反映全貌吗?”

  “这种情况肯定有,不过,不能一概而论吧?”

  “哼哼……我看差不多全都这样。当年打仗的时候的确来了些人,说得好听,什么弘扬部队精神呀,什么奋战第一线呀,等一到前线,看条件艰苦,就全没影了……。”

  “您见过这些人?”

  “见过。当初打老山的时候来了一些。我们部队穷,老山一战那么难打,要认真准备,我们人手不够,你想呀,马上就要死人了……哪里还去找人陪着他们?我们打老山的同时别人也在打,两山嘛,人家有钱,人家那个仗也用不着准备什么,跟玩似的,有的是人手来搞接待,住营房,吃小灶,有专人陪着……。我们呢?我们从上到下全体准备着上战场拼命,都准备着死呢,哪有人接待他们?!又穷,没钱,部队在集结地进行战前训练,我们自己的战士们都那么苦,上哪里给他们找小灶?也没营房,没蚊帐,只有帐篷和压缩干粮、方便面、凉开水。他们来之前我们就说了,说我们这里比不上人家,只是意义重大。当时表现得倒是不错,可等来了一看……谁也没留下……全到人家那里去了……。结果是……两山打完……全国都知道人家那里打得好,我们老山死了那么多,意义那么重大……反倒没人知道,你说让人寒不寒心?!等明白过来……又全都跑来了……一个个上窜下跳的……哼……***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后来也写,但我不看,不但我不看,我们部队谁也不看。”

  “那你们是从感情上对这些人不接受。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些书描写的还算比较真实的。比如天热皮肤病……只好裸体呀什么的……”

  “他们对大的东西把握不住,谁也不愿对他们讲,都对他们不感兴趣。于是只好找些零零碎碎的来凑数,还不是骗钱!再说……我们怎会不穿衣服呢?那成什么样子了?”

  “啊?……不会吧……都知道的。那种皮肤病很厉害,好像就是不穿吧?”

  政委不再说话,抹抹嘴站起身上楼去了。

  盈盈用筷子敲着碗边,笑嘻嘻地大声对我说:“别听我爸的……他才骗你呢,他们好多人就是不穿衣服……哈哈……”

  “哈哈……那你爸呢?”我用余光看着上楼的政委,问盈盈。

  “我爸?……嘻嘻……人家我爸是共产党员、是领导、革命、军纪严格,人家还得为其他同志作榜样呢,热死也得穿衣服……嘻嘻……你猜他穿什么?”

  “那我可猜不着……”

  “嘻嘻……短裤呀……只不过……是纸糊的……哈哈哈哈……”

  “啊??……真的?”

  “当然啦”

  政委肯定听得很清楚,因为盈盈的声音很大。但他没有说话,脚步也没停,一磴一磴走上楼了……
 

  …………
 
  
  午后,核桃树的树荫照到客厅的墙上,大院里静悄悄的,我在沙发上看书。

  两点钟,政委下楼,换上半截袖的夏装,弯腰提上黑色的凉鞋……

  “政委,我认识几个27军的,27军也参加过后来的老山轮战,当然他们上去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打了,也没死几个人。不过听说班师的时候挺隆重的,当地还搞了凯旋门迎接。27军是王牌……您对他们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政委没看我。

  “嗯……就是对他们在轮战期间的表现……怎么看?”

  政委戴上军帽,前后抻了抻上衣,拉开纱门走出去的时候……对我说了半句话——只有半句——“当然,人家是王牌军,军风军纪值得我们学习。”

  我愣了一下,琢磨着这半句话。站起身,心里默默数着数,估计着差不多了……也走出门……

  南北向的水泥甬路上没有声音,大院里很凉爽,远远地看到政委向北头那个小小的月亮门走去……,他身材高大,腰杆笔直,两手臂逛荡着……卫兵手上戴着白手套……向他敬礼,他没有还礼,头也没动,直直的走进去……拐弯……不见了。

  待续……(十八)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八)

  马上就到八一建军节了,我背着气枪在大院子里转悠,感觉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些。

  从北门往里(南)看去,是一个大操场,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听杨子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草很高,以至于出现“男兵女兵钻进去溜弯”的场面。当然,这种场面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终于被师长发现了,师长大骂“妈了个……的,给我平了!”于是便平了……草地变成了草茬。

  操场的西面是大礼堂,很快……建军节的文艺会演就将在这里举行。这两天整个大院打扫得格外干净整洁……其实军营里一直都是很干净的。东边的灯光球场也扫了,晚上看政委他们打球时似乎觉得更亮堂了。

  我背着枪,百无聊赖地溜达着,试图找到个什么目标。

  政委上班了,盈盈与阿姨上街了,本来她们邀请我同去,可我觉得与两个女性逛街似乎有些别扭……婉拒了。一个人留在人家家里么?……尽管阿姨放心,可我不能那么做。我恋恋不舍地放下资料卡片,背上枪,与她们道别,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出了门。鬼知道我高兴什么,早就翻过地图……开远真的没什么好玩的,唉……消磨时间吧。我从南门走出大院,绕了一大圈,又从北门走回来……,一路上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对我这背着枪的人多看一眼,我不禁有些感慨……要是在北京,早就被警察叔叔叫去登记了。

  操场东边的路上有几个通信兵正在训练,两三个人抱着线拐子发了疯似地跑来跑去,另两三个则手脚麻利的支起一根木头电线杆子,然后猴子一样爬上爬下、绕来绕去的,我看得眼睛发直……那电线杆子的根部可就竖在平地上呀……就不怕摔着??

  正在这时,听到有人喊话——“喂……那小子,你那个枪我看看……”

  我转过身,看见几个军官,正中间一个矮矮的,又黑又壮,正看着我呢……

  我不由得一阵暗喜……为了使气枪“与众不同”……在征得政委同意的情况下,我给它装上了一个直直的弹夹……。这把气枪本来就很好看,枪托是折叠式的,再加上这么一个弹夹,显得很精巧。肯定是他们把这当成什么新式武器了……哈哈。

  我走过去,把枪交给他……。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闹了半天是个破气枪呀!真有你的。你这个小伙子是谁家的?”黑大汉哈哈大笑着说……。他穿着整齐的军装,风纪扣系着,旁边几个军官众星捧月般的围着他。

  “我觉得装个弹夹更好看,嘻嘻……。我在政委家住。”

  “是政委呀,我告诉你……他还有把双管猎枪呢,等到山里去放一放吧。”

  “是是,我见过。不过……我有些不大敢……那枪看上去很大……”

  “哈哈,你这小子,连枪都不敢放怎么行。还上学呢吧?”

  “是……”

  “上过山么?没到老山玩玩?”

  “哦……没有,我刚来没几天。”

  “哈哈……你回家告诉政委,有人想他呢。”

  “好的好的,我一定。”


  吃过晚饭,我跟政委换上短裤背心向灯光球场走去,杨子已经在半路上等着了……

  “晚上打打球已经是政委多年来的习惯了,有优势嘛,哈哈……”杨子笑眯眯地对我说。

  坐在简单的阶梯状看台上,我跟杨子聊着天 。周围的二三十个战士们边看球边叫着好。球场上政委的身段已经无法与战士们相比,他是高大笨重白皙,战士们是黑瘦精干灵活。不过他的身高使他鹤立鸡群,颇为惹眼。

  “杨子,你还别说,真是看不出政委的腰有旧伤。”

  “岂止是腰,政委的腿上……里面现在还留有弹片,阴天下雨的就闹。”

  “啊?为什么不做手术取出来?”

  “本来要做的,但医生说很麻烦,周围的神经呀什么的……。再说也不怎么碍事,就算了。”

  “哈哈……也是,政委那么高,受弹面积大,他要是不受点伤……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哈哈。政委好多次大难不死……其实……活下来的人们跟死去的都差不多,要是当初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有半小时就不行了,政委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显然跟战士们没法比,他擦着汗……气喘吁吁的说……‘回去了回去了,打不动了’。

  回家换完衣服天色尚未黑透,我们坐在小院里乘凉……

  “政委,年岁不饶人……体力不行了吧……”

  “跟他们是没法比了……不过我这人比较善走,当初厉害着呢。”

  “咱的战士们都是黑黑瘦瘦的,老让人觉得营养不良,到底怎么样?”

  “哈哈……。那黑是因为训练,我当年比他们还黑,晒的。瘦嘛……你想——个个肥头大耳的……这仗还怎么打?跑都跑不动么,绝对不能胖起来……你胖也要把你练下去。”

  “哈哈……是是,有时看到外国的兵一个个挺着大肚子像猪一样,就觉得好笑。”

  “那种兵你没法指望……都是摆设,一打起来保准连逃跑都逃不了……”政委大笑着说。

  “政委,现在打仗还用线拐子么?怎么我见通信兵还是跑来跑去的?”

  “那得看什么情况。就跟打球一样,主力不行了替补要上去。人家要把你干扰掉了,你就不联系了?”

  “嗯。……对了,杨子说你腿上有弹片?”

  “有啊……胸口里边也有,炮弹皮崩上的。”

  “啊?是嘛……不碍事?”

  “好了,不碍事。就是阴天下雨时疼一疼。”

  “怎么崩的?”

  “哈哈……还能怎么?就是炮弹在旁边爆炸嘛……”

  “当时……吓得慌吗?”

  “没感觉……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上你不能去躲,你说你躲到什么地方呢?上去就打,赶紧把敌人消灭掉才安全。”

  “你赶上的……最危险的事是什么?”

  “那可多了……好多次差点玩完……。”

  “说说?”

  “79年有一回,我们刚过去,还没打呢,我跟一个战友在树上绑了个吊床,俩人躺着吹牛……吹着吹着就听炮弹过来了……。我们还说呢……瞧咱这炮过来了吧……干他小鬼子……。结果越听越不对……怎么奔咱们来了?妈的,感情是小鬼子的……。说着说着就听炮弹奔我们下来了,我俩一个跟头翻到外面,‘咣’就炸了,再一看,嘿嘿……吊床散了,树也断了,妈的差一点仗还没打就完蛋。”

  “还有一次,小鬼子的特工捣乱,杀我们的边民。那地方有个桥,对面是片树林子,躲在林子里向我们开枪,有个老乡被打死了,躺在桥上……也没人敢上去收尸,找我们部队。等我们去了,也不知道跑没跑,往那树林里扫了几梭子就上去了。刚上去就听对面枪响……,我们冲过去搜了一遍……跑了。等回来的时候不对了,战士们围着我说连长你受伤了,我说没觉得呀……,就说头上头上……结果一抹全是血……,你猜怎么着……一颗子弹把耳朵擦伤了……”

  “够险的……耳朵怎么样?”

  “缺了一小块……后来从别的地方取了块肉……补上了,哈哈。”

  “弹片呢?弹片是什么时候?对了政委,今天有个黑壮的军官看那把气枪,还知道你有猎枪呢。”

  “黑壮?……是不是个子不高?”

  “是。”

  “那是我们老团长。他来了?我得去看看他……”

  正说着,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政委进去……一会就喊我……

  “找我的??”

  “哈哈……杨子,找你的。问你去不去个旧?”

  “现在??现在可是天都黑了……”

  “就是现在……明天回来。”

  “我去我去……”

  政委拿起话筒……“杨子你过来吧,你小子路上给我小心啊。”
 

  待续……(十九)

[em08]
作者:两由之


(十九)

  南疆的夜晚漆黑如墨。

  吉普车在山路上跑着,两旁的树木和山边的丛林显得阴森恐怖,山间飘着阵阵潮气,小小的吉普车在雾中穿行……。夜风激荡,车子颠簸,很多部位不停地发出声响,像是一架风箱。

  仪表盘微弱的莹光下,杨子模糊的圆脸上还是那么兴奋,他不停地打着方向盘,嘴里则大声向我喊……

  “看见路边的输油管了么?”

  “能看见……胳膊粗细的那个……像一条线……”

  “知道通向哪里么?……告诉你……一直到老山了……”他自问自答“这可是咱部队的生死线,不过当初刚铺上的时候……老百姓常常在上面凿窟隆,偷油啊,后来部队受不了了,就跟地方上商量,作了规定……凡是再凿窟隆的,一律枪毙。哈哈,好了……就不敢再动了。”

  “是啊,老百姓只是想着过日子,不明白它的战略意义。”

  “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想想呢?!就非得偷油么?!这可事关战场上的生死成败……”

  “嘿嘿,我说呀,这叫人穷志短。等有一天咱们富了,也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那倒是。这里交通不便,比较闭塞,环境不好呀。大多数老百姓还比较苦。”

  “杨子,你这个车怎么是独眼?你也不修修?!多危险。”

  “嘿嘿,这叫二合一……你没发现这只独眼灯更亮么?”杨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腰带“唉,还不是因为懒么……刚坏的时候也想着,结果后来习惯了……想不起来了,哈哈。不过最重要的我可记得呢。”

  “什么?”

  “轮胎呀……晚上开车看不清路况,最危险的就是轮胎,来之前都换新的了。”

  “哈哈……那就好,我还踏实点……”

  “知道个旧么?”

  “知道……咱中国的锡都。地理课上学过。”

  “阿诗玛呢?阿诗玛就是个旧人。”

  “啊?!不是民间传说么?”

  “嘿嘿,管他传不传说……反正就是个旧人。”

  “阿诗玛的电影我小时候看过,特漂亮。后来上中学有一篇《驿路梨花》,说的就是边境这里哀牢山的事,女主人公是个哈尼族小姑娘,这阿诗玛是不是?”

  “差不多吧,但不是。阿诗玛是撒尼族的,属于哈尼族的一个分支。来开远前去过石林么?”

  “去过,感觉不错,尤其是那两个字,跟烟盒上一样……哈哈,没想到龙云写那么好的字。不过阿诗玛可真是够呛,像个骆驼,还不伦不类的弄个水坑围起来……真是的。”

  “哈哈哈哈……”

  “杨子,你喜欢看武侠小说吗?”

  “不喜欢……”

  “石林里有个地方……在武侠小说里是大侠住的地方。”

  “哈哈……是吗?哪里呀?……还不是瞎编。”

  “剑峰……剑峰池,知道吧?”

  “知道知道……嘿嘿……那里只有石头……也不知道大侠们怎么生活。”

  “是是,瞎编呗。不过我觉得武侠挺有意思的……梁羽生知道吧……就是他写的。”

  “《云海玉弓缘》、《七剑下天山》……是不是?”

  “你也知道呀……,我一个同学……叫豆豆,他大伯在香港大公报,退休前跟梁羽生是一个办公室的。说梁羽生不好好上班,整天趴桌子上写武侠……哈哈。”

  “好像金庸的比他要好一些吧?”

  “我也觉得是。对了……还有个秘魔崖呢,也是‘现实存在的’……就在北京西山。”
 
 
…………
…………
 

  小小的个旧坐落在山腰上,随着山势起伏……排开,弯弯的。山这边……山腰往下……是个旧,山那边就是矿。杨子说整座山都是锡。

  大山怀抱着个旧城,个旧城怀抱着一个湖泊,蓝蓝的天,清清的水,凉爽的天气,很美。

  我和杨子在个旧湖上荡漾,杨子说矿里的废水很多都排到湖里来了,但奇怪的是这湖水永远那么清澈……泛着青青的光泽。

  山城很小,道路起伏,吉普车哼哼着从一个大大的门洞——宝华门旁穿过,到了宝华公园。公园里树木参天,竹林密布,其间有几十座烈士墓,那是四十年前解放云南的牺牲者中的一部分。气候潮湿、凉爽,走在路上便有树梢上的水珠滴下来,仔细看去,树皮都被绿色的青苔盖住了……

  中午,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坐下,说好我请客的。

  吃饭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说到天气,自然而然说到云南人为什么爱吃辣椒,说着说着……杨子向老板招手……“拿几个辣椒来”

  胖胖的老板抓过一把辣椒放在桌子上,杨子捡起一个,对我说……“看到了吧,别小瞧它……这种辣椒很辣的。”

  那只辣椒很小很小,差不多等于小手指第一关节的长度,遍体通红。

  “很辣么?”我笑着问杨子“叫什么?”

  “这种叫小米辣(音),很辣很辣……敢不敢尝尝?”杨子的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

  尽管我对自己的下场严重关切,但实在受不了那种笑——“那有什么?难倒辣死我不成?尝就尝!”我伸出手去……

  杨子把辣椒放在我手掌心里,坏笑着说……“可不许哭哟”。

  “真那么辣?”我举起这个微型辣椒,仔细观赏着……

  “对了对了……你可千万别一口吞下去,慢慢咬……只咬一个尖尖就可以……舌头舔一舔就吐掉。”

  “好吧……我试试。”

  于是……我慢慢完成了他交给的程序……

  于是……咬掉尖……舔了两下……吐掉,没感觉到什么呀??

  于是……一秒钟之后……舌尖有些凉意……凉凉的……好像风油精涂到了舌尖上……怎么会这样??

  于是……又过了两秒钟……正在我说“怎么感觉凉呀”……还没说完的时候……

  突然……**!!!!!!
 

  ……我是鼠,……我的尾巴被该死的夹子夹住了!!!

  ……我是猫,……我的尾巴被该死的王八蛋踩了!!!

  ……妈的,我上当了!

  我可怜的舌头……我的舌头被烧红的烙铁烫了!!!!!

  “啊……!!!”——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大喊一声,然后站在那里拼命吸气……(回到北京以后我曾教导过豆豆他们……假如你们不幸遇到……千万千万不能用嘴呼气,否则热气会更辣……我试过!!)

  屋子里的人都在看着我笑……

  杨子哈哈笑着……指着屋角的水龙头——“快……”

  我奔过去……老板已经把水龙头拧开了……笑呵呵地观赏着我……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喝啤酒之前就把它放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现在是冲我的舌头。

  整整两分钟以后……才“好像过去了”。

  在万众的瞩目中我走回桌子……路上……一个黑瘦的人趴在柜台上……一边侧过脸看着我笑……一边喝着苞谷酒……一边嚼一口手里的……辣椒……。我恐怖……

  在万众的瞩目中我走回桌子……杨子也看着我笑……桌上的辣椒已经……少了两根……。我恐怖……

  “杨子,你以前……吃辣椒么?”

  “不吃。当兵以后……到云南以后才吃的。”杨子还在笑。

  “因为这里潮湿?”

  “也许吧……我也不清楚。反正现在没有辣椒就吃不下饭。”

  “环境能改变人,是不是?”

  “都在吃嘛……哈哈。不过这辣椒是有毒性的……上瘾。凡是有毒的都上瘾。”

  “真的很好吃吗?”

  “嗯。辣得满头大汗时最好。”

  “刚才我舔的……你吃的这个,是最辣的么?”

  “不是……最辣的听说辣死过牛……草料里有辣椒。”

  “怎么会辣死?人也会吗?”

  “应该会吧,道理都一样。其实辣就是一种刺激,如果刺激过大,你的神经系统就崩溃了。”

  “还有比这辣的么?辣得连你们云南人都不敢吃的?”

  “哈哈……有啊。有一种‘涮涮辣’,家里做汤的时候用辣椒在里面涮一下……就这么涮一下……不能多涮,吃是绝对不能吃的。”
 
 
  饭钱二十多元……好吃不贵(辣椒除外)。

  我喜欢云南的小饭馆,很小,也很简陋,但味道都很好的。杨子说——云南人,就算是山里面最穷的,穷得买不起鞋子,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嘴巴,最穷的人的中饭也会有三四个菜。也喜欢上饭馆,大街小巷、僻壤闹市的饭馆从来都不缺人的。我告诉他——正好与北京人相反,北京人的性格是死要面子,即便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外表光鲜。

  我喜欢云南人,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毕竟生活是自己的,人生就是享受生活所带来的的乐趣。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对不起,还能对得起谁呢?

 
  午后离开,在出城路口,我见到了乳白色大理石雕的阿诗玛。很细腻、很恬静地坐着。但我却觉得有些公式化,缺乏一种生气。阿诗玛是云南人,为了追求幸福的生活不怕被变作石头,现在的云南姑娘,应该是立志吃遍天下小吃吧……哈哈,这样的姑娘是不会公式化的。

  也许那座石林里的“骆驼”更像阿诗玛,谁知道呢……


  待续……(二十)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

  小小的院子里有一个葡萄架,我和政委坐在葡萄架下的矮桌旁聊着天。晚上九点多了,抬头望去,透过叶子的空隙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穹上点缀着星星,几只飞虫围着院门的灯光飞舞,大院里一片寂静,可耳朵里却传来一种隐隐约约的噪杂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我手里拿着风油精的小瓶子,一边往身上涂着,一边问政委……

  “政委,我看过很多描写这次战争的书,不管从哪个角度吧,都是写我们的战士英勇奋战,不怕牺牲,你是过来人,亲身经历过,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嗯……或者说,咱部队里到底有没有怕死的?”

  政委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慢慢的扇着蚊子……

  “的确是这样。我们部队没有怕死鬼,一个都没有。你是不是书看多了……看着都那么写……觉得不信了?”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太绝对的事,真的一个都没有么?哪怕一个都行……”

  “没有。我告诉你,真的一个都没有。”

  “唉……,这么说吧,恐惧死亡应该是人的本能呀,上了战场那就意味着随时会死掉的,真的不怕么?真的没有怕过?”

  “没有。上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就像你说的那样……随时会死掉的,都写了遗书。有的留给留守的战友,大多数人都带在身上了。不怕。怕有什么用呢?你怕你就不会死么?没人怕死。”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政委,你看我,老想着找个‘特例’出来……”

  政委也笑了笑,“哈哈……我看你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不过,要说紧张的话,那倒是有一些,在打响前的一段时间……很短……心里‘等着’的时候……会有些紧张的,就像站在起跑线上……已经蹲身、蹬地准备好了……喊过了‘各就位……预备’……就等枪响那一瞬间……会有些紧张的。不过,一旦枪响……打起来了,就再也不会了。”

  “要是……看到对面的敌人向你瞄准呢?看到子弹打过来了……会不会紧张?”

  “哈哈……,你呀你呀,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那里全都是竹林、树木,哪来的敌人?你根本就看不到敌人,还子弹呢……哈哈。告诉你,到那时没有心思去看什么,你也想不起来要看什么……冲就是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炮弹呢?看得见么?……对了,书上说你们这些人都能听出炮弹的声音,炮弹一来就能听出是什么类型的……口径多少……往哪里打……是不是这样?”

  “哈哈,是啊,的确能听出来,这没什么。要是你到了前线……给你两炮……只要不死……那你也就会听了,哈哈。不过,也有听不出来的,有种小炮,很小的,只有它爆炸的时候你才能听到声音……。当然了,这只限于零零星星的炮击,时远时近,这不算数,真打起来的时候……铺天盖地地冲你过来,你听个大屁呀……,别瞎看书,看他写得挺有情绪的,实际上狗屁不是,胡写。”

  “…………???”我一时无话可说。

  “炮弹么,大多也看不见。山上很多树……炮弹在你头顶上就被引爆了……你看不见。”

  “在头顶上爆炸??……那怎么样?是不是杀伤面积受影响?”

  “唉呀你这家伙,你那个物理怎么学的?!你想嘛,落到地上是个弹坑,弹片向外飞的时候有角度……向斜上方飞。可在你头上呢?……那可是一炸一大片!”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你呢政委……挨过炸么?”

  “我?……我打了几年仗,前后死了三个通信员,后两个只隔了一星期……。通信员你知道吧……那是离我最近的……,打仗的时候我在前面……通信员在我身后……紧跟着我……,都是被炮弹炸死的。”

  “那你可真是命大呀……。炮弹离你最近时有多少米?”

  “第二个通信员死的时候,那颗炮弹离我有七八公尺吧……弹片削到他头上……一下就完了。……还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一颗炮弹钻下来……就在我眼前……扎到土里……两公尺……”

  “啊?!两米?!”我不由自主的把风油精放到了桌子上……“那你……”

  政委笑了笑……“当时,我都把眼睛闭上了……,不过……嘿嘿……是颗臭弹。”

  我喘了口气……笑着问他:“政委同志,当时你有什么想法呢?”

  “没有……当时正在拼命往上冲,哪里来得及瞎想……脚步都没停。”

  “那要再近一些的话,说不定会砸到你身上呢……”我笑着说“这要是炸了,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不新鲜……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啊?……真的??!!……你见过?”

  “我见过,……亲眼见过”政委叹了一口气……

  “……那是七九年,一次……我们正过一条河,那条河很浅,我们趟着水冲过去……,对岸是50米的开阔地……然后是一片树林子……。当时小鬼子正在炮击,不过密度倒不大。……下水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前面部队已经过去了,已经进入林子了……,等到河中央的时候我又抬头看……正看到一颗炮弹下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正打在咱们的队形里……,我当时就那么站着呢……眼瞅着它落下来……砸在一名战士的腰上……,都在往前冲……弯着腰……谁也顾不上去看什么炮弹……‘轰’的一声就炸了……”

  “…………”

  “等我们跑过去,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弹坑……。唉……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炮弹落下的地方……林子边上……一片粉红色的气浪还在回旋……四处游走……那是人的血啊……,周围的树木上也是……淡淡的……粉红色的一层……”

 
  “…………”

  “…………”

 
  “政委,还记得那个战士么……”

  “怎么能忘啊……名字清清楚楚……”
 

  待续……(二十一)

[em08]
刷这个贴,让它照亮祖国山河!
作者:两由之


(二十一)

  我站起身,在小院里踱了几步。政委喝了口茶水……

  “政委,刚上战场的时候,见到战友们的惨死场面……会不会觉得很难受?……难以承受?”

  “……”政委没有说话。

  “嗯……,如果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面对这些,会怎么样呢?”

  政委没有看我,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慢慢说:“八四年的时候,我那时下到连里,跟着战士们向上冲。冲着的时候越南人打炮呢,我前面不远处,一个年前刚参军的战士……还不到十八岁……给炮弹皮击中了,整个头顶差不多都被掀起来……一下栽在地上……满地都是鲜血、脑浆……。当时正在冲击,后面的战士们往上冲……突然一个战士停下来,他看见了那个倒在地上的……。这两个战士都是山东兵,新兵,两人的家都在一个村子里,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他们俩一起验兵,一起入伍,一起训练,又分到同一个连队……,年龄太小……没见过这种场面……受不了啊……。正冲着就看到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急了,把枪一丢趴到身上……用手啊……把那个脑浆捧着往脑袋里倒……往回倒,他那个心里接受不了。你想,这么多年在一起,这转眼间就不会动了……受不了……有些失常了……。我赶紧过去冲他喊……人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赶快起来,赶快起来!赶快把枪捡起来!……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精神恍惚了……见我过去就给我跪下……手上全都是脑浆子……就那么跪着抱住我的腿……满脸都是泪……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吧……他还有救……他还没死……。”

  政委抬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想啊,怎么会没死呢?脑袋都少了一半如何还能活下来?任何一个人见到这种场面都不会那么说……根本就已经没救了……。那个战士是太受刺激,有些糊涂了……”

  “那怎么办?……你怎么办?怎么对他说?”

  “还能怎么办?……我上去就是一脚,一脚把他踢了个跟头……我拿枪指着他喊——妈了个逼的,赶紧给我把枪捡起来!赶紧往上冲!再他妈装傻老子崩了你!……”

  “政委……”我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样?!”

  他看了我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你不知道战场的情况。那时连队正在冲击……全都往上冲呢,你站在那里算干什么的?这叫动摇军心!……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你必须动起来,在这里傻站着你随时都会完蛋!小鬼子可不管你想些什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态度不好……是吧?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做思想工作?……俩人站在那里谈谈心?!那可是在战场上!!从军事角度讲……你必须尽快让他解脱出来,尽快让他恢复正常!在那里站着……那只有死路一条!你说我不踢他怎么办?我那不是说他怕死,那是让他尽快清醒!赶紧跟上队伍!……要是从纪律方面讲,那么站着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想干什么?……连枪都不要了!?别说他了,我们这些军官如果行动迟疑,畏缩不前,回来肯定上法庭!……你这个头是怎么当的?要你干什么用?!”

  我摇摇头……“最后怎么样了?”

  “踹一脚就好了,明白了。其实这些东西都讲过,也都有心理准备……就是那个环境没有经历过。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用些特殊的方法,谁都一样……。死了就是死了,战争怎么会没有牺牲呢?你哭那是一点用都没有……必须先把敌人赶消灭掉才行,胜利以后你再哭,怎么哭都行,但战场上不行。要尽快……尽快把敌人消灭掉才能赢得胜利,才能保住更多战友的性命,当然也包括你自己。”

  “那个战士后来怎样?他……”

  “他没死。”
 

  “政委,你说你下到连里?下到连里是什么意思?”

  “咱们打仗都是这样……副团长到营里,参谋什么的、营里的副职下到连里,连里的副职下到排里,副排长到班里……,一级压一级,带队冲击。”

  “是不是起个督战作用?”

  “主要是两个方面。你知道,平常总是说‘有困难共产党员先上’,这些基层军官都是共产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你提不了干嘛,这战场上最困难的地方就是离死最近的地方,那首先就要用你共产党员。你说你党员不上,那人家群众怎么上?你拿什么去要求群众?共产党员要带头嘛。首先就是体现‘领导带头’。”

  我笑着说:“是啊,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怎么体现共军与蒋军的区别呢?哈哈……很简单,就听军官命令就行——蒋军军官大多说‘弟兄们……给我冲!打了胜仗升官有赏!’,共军的则是‘同志们……跟我上!为了新中国……冲啊!’”

  政委也笑起来……“是是,咱们那时候***穷,子弹都没有,你说怎么办?有时就得带头冲锋去拚刺刀,哈哈,这都有历史原因。”

  “是啊,主席当年喊口号‘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真是字字泣血,逼出来的,实在是没办法。没人可怜你,你自己再怕死……那这仗就没得打了。”

  “嗯。除了这个带头的原因外,还有就是‘参与指挥作战’。当然这比较笼统,这其中就有你说的那个方面,起个检查、落实、督促作用。”
 

  “政委,我听说不是党员就不让上一线……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没有,那是胡说。你想,好多战士都是新兵呢,怎么可能嘛。不过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我们也有这方面的要求。”

  “怎么个特殊法?”

  “你比如说——组成突击队。突击队你知道吧,哈哈,最困难的任务交给他们,那可是奔死去的。有些是指定的,比如把某连的某排指定为突击排……这时就要在人员上进行调整。一般来说,突击队员应该是党员。这也是体现‘有困难党员先上’。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比如在家里是独生子呀,家里是几代军人呀,这些都要考虑的。实际上要落实起来还是比较费劲,你说必须是党员才行……那些非党员马上写申请书、要求火线入党,你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子我们暂不考虑,他马上给你写血书……一封接一封……天天去你那里软磨硬泡。部队从来不缺乏英雄气概,等你有空可以打听打听,都是这样的。很多情况下都要先考虑好人选,否则全要闹着来,那就乱了,到时候名单一念……已经定了……大家要服从命令,这样还好一些。对了,给你治病的那个梁医生……当初可是闹得最欢……哈哈。”

  “啊?……他跟我说是上过前沿的,是闹来的??”

  “哈哈”政委笑起来……“可不是嘛,那家伙可是个怪人。他们家是三代行医,别看他本人文文静静像个大姑娘,可宁着呢…… 当初就为个上前沿……差点跟他们主任打起来……哈哈哈哈……”

  “怎么?”我也笑起来……

  “这家伙认死理。他业务很好,但不是党员,他是知识分子,总觉得不必入党一样工作,一样干好。……他们底下有规定……医生轮着上……不过只限党员才行,非党员不能去。他就闹呀,说是不是我业务不行?谁的业务比我好?!说不是不是……。那就是觉得我怕死了?!说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前方后方都一样嘛,都是工作。那为什么不让我去?!我非去不行!你们这是歧视非党员!!我要告你们!!”

  “哈哈……”我大笑。

  “他天天闹,天天找,找这个找那个……就是不同意。规定就是规定嘛,万一他上去有个什么意外的话,那谁要批准他去谁就要负责任。……说***真是暗无天日,老子不干了!……就说就算你不干了也不让你去前沿。……那阵子跟他们主任闹得脸红脖子粗……”

  “那怎么去的?”

  “怎么去的?……怎么都去不了,哈哈。最后啊……实在没辙了……写入党申请书,说我是党员了你们不能拦着我吧……。那怎么行呀?你把这个入党当成什么了?你这个入党申请书我们拦不住,收下,不过你够不够党员标准啊?……得接受考验嘛,结果……申请书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哈哈……,把这家伙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喝闷酒……。”

  “哈哈……,最后怎么样?”

  “他老这样不行呀,慢慢地找他谈,以辅导的名义去谈,很长一段时间才扭转过来,想明白了。正经考验了他两年呢……两年以后才入党!”

  “后来上去了?他对我说过他负过伤。”

  “上去了。”

  “他怎么说?”

  “他说不是党员的时候的确不知道,不在战场这个环境里就不能很好的理解共产党员这个名词的含义。大家都不是怕死的人,上过战场的都是英雄,但是,党员就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感,这是最要命的,这之间的区别只有身临其境才清楚,一般人想象不到。”
 

  待续……(二十二)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二)

  “政委,这是茶香么?怎么这么香?”吃午饭前我从外面溜弯回来,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隔着纱门问他。

  “哈哈……”政委抬头看着我笑,“是茶叶啊,这叫糯米香茶,最最香。”

  我进屋,看着玻璃杯冒出的袅袅香气对盈盈说:“我说盈盈小姐,你那个红茶喝得我的肚子老是咕咕叫啊,有这么好的茶怎么不说赏俺一杯?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把我当大灰狼?”

  “去你的……那红茶可是最好的。再说一个茶叶有什么了不起?”正在摆凳子的盈盈笑着说。

  “不是不是……刚刚来客人给了一袋,这东西产量不大,不好买呢。”政委接过话头……

  “政委,这么着吧,就当送我礼物好不好?不不不……就当盈盈送我礼物……哈哈”

  “美的你……”

  ……盈盈还没说完就被政委打断了……“小盈子你怎么说话呢?!”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包打开了……等再有机会吧,现在吃饭。”


  “喂,今天有什么收获?”盈盈笑着问我。这两天用气枪把后院那个坦克模型给揍的遍体鳞伤……实在没什么好打的……今天出去转了转。

  “唉……别提了”我故意叹口气……“你爸他们这军营里也太干净了……自打上次遇到两只破酒瓶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可打的东西了……”

  “哈哈……”盈盈和政委一起笑起来……“今晚就会演,院子倒是扫得挺干净的……”政委说。

  “不过……,对了盈盈,我说想要你的礼物可不是说空话,我也有礼物给你呢……咱们交换,哈哈”我坏笑着说……

  “你?……是什么?”

  “我出去转了一大圈,什么都没有。我这个不甘心呀……。人都说千里送鹅毛……这里也没有天鹅……我就盯上……燕子了……哈哈”

  “喂喂喂……给你说过燕子不能打的嘛……你这人真是的!”

  “盈盈小姐生气了?”我故意眨眨眼——“注意我的话……谁说打燕子??人家明明说的是鹅毛,相对……也就是燕子毛嘛……”

  “啊??你废话!!”

  “嘿嘿……看来盈盈不信咱的诚意。我实话说了吧,我对着一只停在电线上的燕子打了12枪……前11枪都空了,眼瞅着子弹从它旁边飞过去,那燕子也够可以,不但不飞……还盯着我看呢……哈哈。”

  “唉,打就打吧,还笨成那样……,憨包。”

  “你看你看,你又没注意,谁说我要打燕子??人家是要燕子毛嘛……我瞄的是燕子尾巴……开叉的那块。”

  “啊?……哈哈哈哈……”

  “……直到第12枪……那燕子一颤……飞了……。嘿嘿……飞是飞了,不过留下了东西……鸟毛!!!哈哈哈哈……成功!怎么样……我亲手劳动所得,咱们平等交换……你不吃亏吧。”

  “唉呀你恶心……赶快去洗手呀!”


  晚上的会演我没去,阿姨也没去……她一到乱糟糟的热闹场合就浑身难受。盈盈和政委去了。

  我反复对政委说明我不是因为这种演出看多了才不去的,也不是因为在北京看演出太多……其实我真的没看过什么——我只是对这种东西不大感兴趣……真这样。政委出门的时候还在对我说……我们这演出也不错的,来了好几个国家一级演员呢……


  夜色浓黑,微风从阳台吹进来,满屋一股电蚊香的气味……说香不香,挺怪的。我和阿姨边看电视边聊天。

  “阿姨,我听小廖说你身体以前挺好的,就是因为政委他打仗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姨轻轻笑了一声“哈,那么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说这病么,也是……查了多少次也查不出来,唉。”

  “你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吧。那时好像应该还没打呢。”

  “那时我还在老家,经人介绍的……我俩不是一个村。其实他那会也是刚打完一个什么……现在不让宣传了……回去探亲,就见了面。我一看……老天爷……怎么是个电线杆,哈哈……他那时很瘦很瘦,个子又高。”

  “79年呢?那时你在部队了么?”

  “没有……79年我还没有随军呢。”阿姨眼睛看着电视,幽幽的说……“那年说好了我去探亲的,其实我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封闭了,他不敢告诉我,就对一个留守的战友说了,要他那个战友去接我。坐火车要坐一星期……那时孩子还小……不到三岁,还抱着。车到贵阳……孩子发起高烧……40度,走不了了……下车住院的时候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去接我。其实电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了,他根本就没有见到……。电报到了,他那个战友不忍心……就跑到贵阳来接我,我就问他‘怎么不见他来?’……因为当时传的很厉害,都说他们要去打仗。战友就说‘他在拉练,让我来的’等到云南的时候还瞒着我呢,我说怎么这么大营房没几个人呢?还是说去拉练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可这种事情瞒不了多长时间的,过几天我就知道他去前线了……心里那个难受呀,心说你就那么狠心……也不说一声就走,你要这么死在外面了……我们这娘俩可怎么办……。又过了几天……实在是没有心量……心慌得厉害,就跟他那个战友说我还是回去吧。”

  “就回老家了?”

  “嗯。”

  “后来呢?”

  “后来他回来就给我写信……一天一封的写……好长时间,还把当初的遗书寄来给我看。我一接到他的信就哭……真跟死了一回似的……。后来纳闷……既然回来了怎么光写信?怎么不来家里看看我?唉……他说在休整……其实是在住院。”

  “他那个战友呢?”

  “后来死了……84年死的。全身都是伤。说是重伤牺牲……其实就是流血流死的。”

  “84年的时候……政委也上去了吧。”

  “嗯。”

  “那阿姨你……”

  “我能怎样?……瞎担心吧……”

  “后来呢……好像政委他又……”

  “是啊,后来又去了。那时我已经随军了,我就不干,怎么老是让他去呢?非要他死了才甘心么?我就去找他们……找他们闹。”

  “军令如山……恐怕……”

  “嗯,我也知道。就是想骂他们几句。”

  “当时……政委说什么?”

  “他?……不让我去,说我什么也不懂。”

  “不过也真是的,总不能老是上吧。”

  “是啊,我问他吧,……就那么一声不吭。”


…………
…………


  外面甬路上有了远远近近的脚步声,站在阳台上看下去……一簇簇的手电光……

  睡觉前,我和政委在小院里擦身子……

  “政委……,凭什么老让你上?最后一次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我有经验,希望再上一次。”

  “听阿姨说……她不干了……”

  “是啊……跑去闹。不过这也正常。”

  “那你呢,你怎么想?……当然,你是上去了的。”

  “我是军人,军人应该服从命令。我服从命令。”


…………
…………


  “政委,这最后一次……是不是罗锅了那次?”

  “嗯,那洞子很矮,钻了半年……罗锅了。”

  “当时最想什么?”

  “……最想好好洗个澡,再喝碗小米粥。”


  待续……(二十三)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三)

  像往常一样,我今天起得很早。

  大喇叭里的起床号也像往常一样,像几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音调简单而又充满抑扬顿挫,紧张激昂而又疏缓深远,像是从遥远的山中传来……一声声的敲在你耳边。

  一个起床号、一个熄灯号,就像军营里的两位门神,一年四季、月月年年地看着你,它们永远不变,也永远比你的年龄大……。

  我不知道这两首短短的曲子是谁写的……是哪个时代写的……甚至是不是“子弟兵的人”写的,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谱曲的人一定是“队伍”上的、一定是了解军队的。

  俗话说“做贼心虚”,哈哈……,我就觉得没做过贼的人是不了解这四个字的真正意义的,也就是说——发明这个词的人……肯定做过贼,哈哈。

  我现在就心虚……是另一种心虚……。

  我在大院里转悠,眼看着路还是路、楼还是楼,树还是树、草还是草,人们……还是人们。可是他们怎么了?

  怎么还是像以前一样呢??……难道他们不知道么??不会呀……。好多人一边跑步一边在听收音机……新闻里的声音大得每个人都能听见……怎么都无动于衷呢?!

  是因为他们都上过战场?……觉得战争没什么??

  还是因为军营太封闭?……不允许我这样的“大惊小怪”?!

  或是……离我们很远?——用不着激动?!

 
  要是在学校,恐怕早就开了锅吧……这场战争很可能改变今后的世界……

  可在这座军营里为什么就这么平静呢??……连政委都不说一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伊拉克军队越过边境线,入侵并占领了科威特。在云南这座军队大院里……一切如常,平静得像是天边的湖水……


  中午,饭后。

  “政委,你们部队前后打过几次?”

  “四次吧……75年、79年、80年、84年。”

  “80年?”

  “扣林山呀……”

  “哦……明白了。84年是老山?”

  “是。”

  “多少人打?”

  “一个师。三个团。两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不行了再上去。”

  “就是说……两个团?”

  “嗯……”

  “你所在的……团……,牺牲了多少?你们团多少人?”

  “我们团是主攻团,也是甲种步兵团,2500人。当时死了767个,伤500多……”

  “啊?!就是打老山那一仗??”

  “是啊……那一仗就死这么多。”

  “牺牲的比受伤的多?!”

  “是。”

  “那加起来……伤亡占到一半了……,应该说损失很大吧?”

  “不只是损失很大……而是我们受到重创……实际上已经很难再坚持……”

  “敌人呢?我们双方谁更困难?”

  “他们?他们守我们攻……仰攻……我们更困难……,不过……他们完了。”

  “我是说……怎么说呢……谁的情况更不好?”

  “他们完了……,我们上去以后他们马上组织反攻,但是不行了……。我们的情况已经很难再坚持……但是坚持住了,他们到最后有了逃兵……军心崩溃掉了,他们的指挥官见已没有希望……自杀了。这个人是从苏联受训回去的,战前立下军令状——要与老山共存亡。”

  “那是彻底不行了……没有希望了。”

  “嗯。”

  …………
  …………

  云南的天气似乎与阳光没有关系,不管多好的太阳也总是那么凉爽。政委跟我说……并不都是这样——海拔低的地方照样热死人……

 
  安静的甬路上传来了吉普车的嘈杂声……在政委家门前嘎然而止,刹车声极其刺耳……我忍不住嘬了嘬牙床……这肯定不是杨子……

  “咣当……”随着摔门声跳下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到纱门前,……靠!哪有这样的!先把人吵烦了才想起轻着点……猪脑啊!……脑袋有坑啊!!笨死!!!

  敲门声也是轻轻地……敲完了就笔直地站在门外……两手习惯性地抻了抻军服……

  “进来……”政委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拖长声调……

  进来的是位排长……白白净净的脸庞,五官清秀,非常精神……。进门看到政委闭着眼睛,想说什么又觉尴尬……只好难受地站在那里。

  “谁呀这是……”政委的姿势和声音特像剿匪片里的某些反面人物……

  “政委……是我,小张……”

  “哦……”政委睁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排长“我当是谁呢……闹了半天……是你小子呀。这是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

  “嘿嘿……嘿嘿嘿嘿……”张排长不好意思的探探身……

  “怎么?有事?”

  “没……没有,就是来看看您……”

  “嫌我死的慢?”

  “嘿嘿……不是不是……我这是来办事,营长让我走时看看您……”

  “办事?……哼哼……我看是办节目吧。怎么样……会演看着如何呀?”

  “嘿嘿……不错,挺好的。”

  “看完了?”

  “嘿嘿……您看您……老这么给我开玩笑……”

  “你小子回去给我告诉他,常去看看弟兄们。我们离得远……又忙……不能常去,他离得近……要多去……常去,也是替我们看看。别他娘的老想着闲事……你听见没有?”

  “哎……您放心您放心,营长他常去的……我们都常去。”

  政委的一脸坏笑终于变为正常了……

  “这就走?”

  “是……着急赶回去。”

  “嗯,路上要小心……啊。”

  “是。路都熟。”

  政委站起身送客……纱门打开了……侧身……看见了一直忍俊不止的我……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你想不想跟着去看看?那里现在还是战区呢,一般人可不让去的。”

  “我?……去哪里?”我一愣……

  “老山呀……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么?他就是山上的。”

  “老山??……我去我去!……嘿嘿……好!……好极了!”

  “这是我的一个小老乡,刚刚高中毕业,放暑假跑到这里玩的,你把他带上去看看,给我看严点……别让他乱跑。回头再把他捎回来。”政委指着我……向张排长说。

  “行行……正缺个说话的呢。”张排长向我哈哈一笑……握手。

  …………
  …………

  这辆吉普车很怪,四围大敞……没有车棚子。细细的铁架子挝成一个矩形框框……平平的盖在挡风玻璃、乘客头上……前端一直盖住了机器盖子,后端则盖到了后排座位上方。铁架子上有张网,像是某种纤维做的……类似一簇簇植物叶子……涂着深褐、草绿、土黄的颜色……

  
  我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行囊,向阿姨和盈盈告别……

  坐好,与政委告别……

  “喂……你可千万别乱跑……那里到处是地雷……”盈盈跑出来冲我喊。

  “盈盈,把心擦干净……挂到墙上放好……注意别招蚂蚁……,然后等待俺胜利的消息吧。哈哈……”

  “哼……等着你被炸掉嘴巴……哈哈哈哈”

 
  吉普车发动,在众人的笑声中倒车……调头……,出发了……。

  “排长,这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头上的网子……

  “这叫伪装网……”

 
  待续……(二十四)

[em08]
不知道为什么贴不上去了啊!
[em06]
作者:两由之


(二十四)

  以我的经验,河南人的长相很好认——大多是黄色圆脸、五官紧凑、脖子短粗。

  张排长是河南人,但他的长相很不河南。他的脸是瓜子脸,面色白净,浓眉大眼,身高1米75左右,略显消瘦,军装利利索索,很有些卡通画家笔下‘某战士’的意思……,非常精神。

  “排长,咱部队的人员都是哪些地方的?”

  “山东……河北河南……四川……,嗯……再加上些本地的……云南的。”

  “哪里的兵最能打?……嘿嘿……”

  “哈哈……,咱部队都挺能打的……,打仗嘛……不难。”

  “那……后来参加轮战的部队呢?”

  “他们?……切……”排长略带不屑的摇摇头——“他们那哪叫打仗呀……纯粹是来玩玩的,他们全加起来才死几个人?”

  “好啊,这么不谦虚,死人少也不能说明人家不能打嘛。”我一笑。

  “哈哈……那倒是。不过,关键是最难打的已经被我们打完了……没法比了。等他们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太大的了,在山上呆着就跟站岗放哨似的……你说你怎么吹?”

  “来的好多都是王牌军,你这个评价是不是不服?……带点情绪?”

  “哈哈哈哈……,要论财大气粗……我们不行,的确不行。要比手里的家伙……比汽车飞机坦克……比装备,嘿嘿……我们也不行。不过要说这打仗嘛……我们最起码不会比他们差吧。真要说起来,在这个地方打……他们还真得学习学习。哈哈……每次来的时候开会都说‘向你们学习’……这可不是我说的。”

  我也笑了……“我说嘛,还是有情绪,嘿嘿。哎对了排长……你们部队的老首长是谁呀?”

  “老首长?……应该算是陈赓吧。我们是陈赓的部队。”

  “陈赓死得早……是不是没人管了?哈哈……改后娘了?”

  “我们本来是昆明军区,打着打着就成‘成都军区云南前指’了。其实关键不在这个……关键在于***后面那些老头子们根本就不清楚这里的情况……瞎他娘指挥。”

  “老头子们?”

  “就是蹲在红地毯上拿着放大镜指挥作战的呗……就是你们北京的……哈哈。”

  “哎哎……你可别扯远了……这可是你们打的。”

  “哈哈……开玩笑的。不过的确生气……那些大头头们一个都没来看过,你说这仗打起来不是累死三军嘛!”

  “你这话怎么讲?”

  “起码的……就说地形吧,那帮家伙谁都没来过,他就想象不到困难到什么程度!打下老山以后部队去北京汇报,把情况一说……聂帅他们几个老头子眼都瞪起来了……问‘这种地形,你们这仗是怎么打的?怎么上去的?’”

  “很高么?是不是很陡?”

  “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很陡很陡。关键是……根本就没有路,全是草啊竹子什么的,你要上去……有时必须四肢用力……四肢都要用上……向上爬,人家在上面,还遍地地雷,你说这仗怎么打。”

  “那……怎么打?”

  “哈哈……我们就给他打下来了!快得很,嘿嘿。”

  “……所以觉得其他部队不行?……觉得自己部队受屈?……没弄成‘王牌’?”

  “哈哈哈哈……你倒会联想。这话说回来……成绩摆着呢,他们哪个这么干过?咱不说别处,就说咱这一亩三分地……你说谁行?……我们本来就受屈,一直受屈,跟人家比我们穷的像个要饭的,这一仗死那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这是事实嘛。”

 
  …………
  …………

[em08]
窄窄的柏油公路异常崎岖,像条抽了筋的黑蟒……哆嗦着……在群山间起起伏伏、盘来盘去。

  排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不停地打轮……打轮。“在我们这里问路不说东南西北……只说左右”他边笑边……打轮。

  终于……在一个镇子的边上停下来……

  “走,进去坐坐,喝口水歇一下。”排长招呼我。

  这是镇口的一家民居,正在路边。面南背北的门洞上方是新盖的两层楼,外墙没有抹灰,窗户也没安,看得出尚未完工。从门洞进去……是个小院,一个葡萄架、一个瓜藤,院子北边是老房子,平房。排长已经坐在了葡萄架下圆桌旁的竹椅子上,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正给他倒茶。

  “这家的男主人姓杨……”排长拉我坐在旁边。正说着,男主人从房间出来了,肤色较深,瘦瘦的,看上去老实巴交,一出来就热情地跟排长打招呼。

  “我说老杨,近来生意怎么样?”

  “一般吧……一般。”老杨脸上堆着笑意回话,回头对老婆说……“赶紧给那位小兄弟倒上。”

  老杨的老婆矮矮胖胖,走过来给我倒水,没有说话,看上去更老实。

  这一家人朴实、俭朴、安静平和,是老实人……我心里想着。

  “老杨,这新房子花了多少?”

  “十多万……十五六万吧”老杨不说话也是满脸堆笑。

  “哈哈……给儿子准备的?”

  “嘿嘿……是是……”老杨的老婆在旁边也笑了。

  “两个儿子……一人一层?”

  “是啊……”

  “你呀你呀……我可真服了你。”杨子笑着说。

  我有些奇怪……明明院子里还有三个姑娘呢……怎么又出来两个儿子??

  “您这是几个孩子?”我满脸疑惑地转向老杨……

  听到我的话,满院子大人孩子都笑了……。老杨嘿嘿笑着……“这不,还有仨姑娘呢……”。

  “啊?……让你生吗?”

  “……我认罚。”又是大笑……

  “老杨有个特殊情况……”排长说了半截话就被老杨接过去了……

  “小兄弟,我是三代倒插门……就是上门女婿,懂么?……我爷爷那辈来这里当上门女婿,到我这里已经三代了。按规矩,上门女婿生孩子姓人家的性,就是姓老丈人的姓……等于是人家的孩子,所以我姓杨……这是人家的姓。我们家本来姓白。不过也不是就这么改下去了,还有个三代认祖归宗的规矩。就是说……三代以后的孩子就可以把姓改回去了。”

  “那么说……您的儿子姓白?”

  “对了对了……”

  排长笑着对我说“这回明白了吧……老杨前三个都是女孩,这不行呀,说什么也得要个男孩子,再生是男孩……,一想……不行,一个不保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还得再生一个,于是又一个。哈哈。”

  都说这上门女婿受娘家的气,气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受老婆管。可看着眼前这两口子……明显是老杨的家长……哈哈。

[em08]
(说句题外话——目前北京住老丈人家的小伙子可真不少,不过时代变迁……封建的那些东西早就给清除了,我从未听说过上门女婿生了孩子非得姓孩子***姓……:)

    还有……发生在我身上的——老妈的一位同事曾给我介绍过对象,其中有个条件就是……有的是房子!好几处呢……敞开住!……哈哈。老妈回来问我见不见,咱正为理想而拼命‘埋头工作’呢,马上给老妈讲了一顿大道理,总之是‘目前,工作第一,你……还有我爸……要支持我的工作,要帮我排除干扰,不要添乱……替我婉拒婉拒……见是不能见的,像我这种没受过考验的……万一意志不坚定……看上人家怎么办?!’老妈听完,说行吧行吧……在你,……看你那给脸不要脸的样子。回头接着说……他们也是,房子多就算好?谁稀罕他那房子?他想干吗?我儿穷死也不上他家当上门女婿……。我一听,这话可不对……‘妈,您老也是久经考验的领导同志了,怎么越老越封建?咱一码算一码的,这爱咱不恋,可这人房两得明摆着是大好事呀,你想……咱嫁过去……哈哈……再抓紧时间把老丈人弄到八宝山……这不就成咱的天下了。好多有志青年都把这笔帐算得清清楚楚。哈哈。’)

  打住……

 
  “嫂子,把你那东西拿出来看看……”一杯茶喝完,排长开了口。

  老杨的老婆进屋……一会儿工夫抱出个大大的木头箱子,放在我俩面前,打开……双层的,里面全是手表……全是大大小小、色彩斑斓的海霸表。

  排长低身俯看……对我说“你来看看,哪种最好看?”

 
  ……这种表挺不错的,走得准,全自动,脉搏上劲……最大的能大到遮住手腕子……。不过依我看来,我是不喜欢太大的。我拿起一块……水晶表蒙……九个面,洁净明亮,不怕高温。表盘是深蓝色……不……幽蓝,荧光指针……“这种挺好的”——我向排长说。

  他看了看,然后跟老杨的老婆进了屋……

  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小盒子……“咱们继续上路。”

  向老杨一家告了别,在镇子的路上……排长把手里的盒子塞到我怀中。

  “这是政委送给你的。临走的时候他交代给我,说你没有手表……出门在外不方便,送你一块。”

  “……。这怎么好?……政委可真是的。”

  “收下吧,不要客气。”

  “多少钱?”

  “怎么?想还钱么?哈哈。”

  “既然送给我,我就收下。我只是问一问价钱……”

  “80元,便宜。这在北京要好几百呢。”

  “为什么这么便宜?”

  “这是走私的。”

  “走私?你是说……”

  “怎么,不信么?老杨的老婆就是卖这些东西的……还有化妆品什么的,都是走私的,从越南过来,都是外国的东西,这表是日本的。”

  “……那老杨呢?他干什么?”

  “老杨他是卖些油……汽油柴油什么的。”

  “这么干……不抓呀??!!”

  “抓?抓谁呀?家家户户都如此……没见这里这么富么。”

  “富归富,违法总是不好吧,不搞这个也不见得就富不起来么。”

  “哈哈……你呀,你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告诉你,老杨是这里最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最窝囊的人了,最胆小,也最穷。只敢弄点油。知道别人干什么么?”

  “干什么?”

  “嘿嘿……这么说吧——你要是从昆明偷辆车,只要你能开到这里——就能卖钱,连车牌子都不用换就要人敢买你的。赶集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手榴弹、冲锋枪、地雷好多好多……就摆着卖。还有更厉害、更来钱的……毒品你知道吧?”

  “知道……”我有些听傻了……

  “别说这里有多少毒品,嘿嘿,光毒贩子们就一大帮,你说这里富不富!”

  “哪来的毒品?”

  “金三角啊。从金三角到这里……从这里再到香港,再从香港到美国。如果说从金三角买毒品要一块钱,拿到这里就是两块,翻番了。从这里到香港……就成了20块,嘿嘿,乘十。要到了美国那就更了不得……变20美金了!从一块人民币到20美金……你说这个利有多大!”

  “不管???!!!就没人管么!!!”

  “管?谁管?……谁敢管呀!!住的家里就跟碉堡似的……什么都有。个个有枪……有卫队,打死个人往山里一扔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这些人也太不象话了!!”

  “云南不太平呀。还有民族问题,有些人为非作歹,出了事就胡搅蛮缠,还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

  “???”

  “说自己是华侨,哈哈。每年包机去沙特朝圣。……过了这么多村子,你也看到了,环境不好,有的穷得甚至穿不上鞋子。可这些人……钱是怎么来的!!有多少是诚实致富??!!”

[em08]
(我问过排长……这里叫什么名字,可忘记了。几年以后才记起……

 
  几年以后,九十年代中期某一天的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它……所有的报纸上都在重复着它的名字。

  这个小小的镇子一夜之间便闻名全国、轰动世界……

  云南很多地名用“街”来取……像“鸡街”、“猪街”、“马街”、“龙街”……我去过的这个镇子……喝过一杯茶、买过一块手表的这个镇子……也是,它的名字叫——“平远街”。当年,它没有什么名气。

  平远街大扫毒震惊全国、轰动世界。

  平远街大扫毒出动了公安、武警和军队,把镇子团团围住,击毙了好多负隅顽抗的毒贩,摧毁了他们的老巢,搜出来成吨的毒品,上千万的毒资……装在竹篓里……用扁担挑着走。

  又过了几年,我得知——

  军队……就是我当年去过的部队。

  指挥官坐的车……就是杨子开的。

  指挥部……就设在镇口路边……老杨家的院子里……葡萄架下。因为部队的人都知道——“如果平远街仍然还有一个好人的话,那就是老杨”……我曾在老杨家的葡萄架下喝过茶。

  ……当时,挨家挨户地搜……老杨陪着部队上的同志,脸上仍然笑容一片,老杨的老婆还是那么略显拘谨地跑前跑后……给大家端茶倒水……

  最后,到了最后一户……老杨自己家……

  部队的同志说……“老杨,大家都是熟人,每逢路过你这里都会进来歇歇……都知道你是老实人,我们就不搜了,真要是有什么东西……你就自己拿出来,不会难为你的。”

  老杨仍然笑着……说大伙喝着,我找找看。转身进屋了……

  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只箱子……

  老杨从自己床底下……找出了两箱不该有的东西……两箱手榴弹、地雷……

  “还有别的么?”部队的同志问……喝着茶……

  “没了……”老杨仍然笑着……

  “这已经不算什么了……老杨……你的确是个老实人。”

  老杨没说话……只是笑。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你这么大年纪……也不想想,这万一要把孩子们伤着……你可怎么办。”

  “嘿……”老杨笑着说“我是看人家都有……也就顺手弄了两箱……”

  “好了。任务完了……我们该走了,以后路过再来看你……”

  “行行……大家路上小心。”

 
  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去云南,我一定去看看老杨,问问他,当初他老婆抱出的那个装表的木头箱子……是不是装过别的什么东西?

  然后,我还要买块表。走私的,便宜。虽然有假货,可老杨绝不会骗我的,老杨是老实人……我从见他那一刻就看出来了,人们也都这么说。

 
  待续……(二十五)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五)

  “排长,我听说过一个笑话,是说你们河南人的……哈哈”我笑着说。

  “是么?说说……”他也笑了——“反正我们河南人是臭名远扬……”

  “说是文革期间,某天开会,指导员问战士——什么是‘三座大山’?某战士站起来说……‘苏修美帝河南蛋’……哈哈”

  “呵呵呵呵……这样的故事多了……我给你说一个。说是当年董存瑞炸碉堡的时候……其实不是他一个人上去的,他那个班的还有一个……跟他一起去的……当然……是个河南人,哈哈。他们俩一起滚到敌人碉堡下……拿出炸药包……不好!……支架没带!那个河南籍的战士就说‘小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支架。’……跑了。这董存瑞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冲锋号响了……战友们马上就上来……没辙了……于是一手托起炸药包……拉响导火索,一边冲连长大喊……‘连长!千万不要相信河南人!!!’……轰!!……成了英雄。这边……炮火连天……连长没听清楚,问那个跑回来的河南兵——‘小董喊什么呢?’。那个河南人满脸悲痛地说——‘连长,小董不忍心看咱战友们多牺牲……拉了导火索……他临牺牲前喊的是——为了新中国……冲啊!’……哈哈哈哈”

  “哈哈……,排长……你赶上了么?赶上打仗了么?”

  “我?”张排长的眼睛明显放出光芒……“嘿嘿……还好,我赶上了……我是最后一批!但赶上了!!”

  “你这个河南人……表现如何?哈哈”

  “那还用说?!……二等功荣立者!”

  “哈哈。不过挺好笑的……好像你们河南人的名声就是不好呀。”

  “唉……的确如此。这怪不得别人,怪自己。你看吧,这世界上所有窝里斗的、自己搞自己的……都是我们河南人。你说你自己都团结不好……别人当然瞧不起你。”

  “哈哈哈哈……战场上呢?有没有怕死的?”

  “哎……我说……这跟怕不怕死可是两回事,我们处关系再不行……也没有怕死的!”

  “哈哈……抱歉抱歉。”

 
…………
…………

 
  “你在嘟囔什么?怎么念念有词的?”排长问。

  “我在数拐弯呢……我要看看从开远到老山到底有多少弯。”我笑着说。

  “哈哈……你们这些学生呀。”

  “你别在意,我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崎岖的路,哈哈”

  “有什么意义么?”

  “没有没有……就是想数数。”

 
  我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第一次见到刹车冒烟……我闻到一股糊味。

  之前是看见路上有很多水迹。我问排长,他说“都是盘山路,为了避免刹车过热……都浇些水。”

  后来就看到前面一辆拉沙子的大货车的轮胎正在冒烟!!!一边流水一边冒烟!!!

  “云南的路如何?你怎么评价?”

  “嘿嘿……开多了就没什么了。刚来不行。”

  “最危险的是什么时候?”

  “下雨。”

  “下雪么?”

  “下雪?……除非老天爷开眼,哈哈”

  “幸亏不下雪,否则你们开车的都别干了。哈哈。我们北京最危险的时候是下第一场雪,尤其是下了不化……结冰,简直没法走。你们这里倒好,不下雪。可见各有特点……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啊。”

  “哈哈……我们这里也下雪,只是边下边化……到不了一天就完。”

 
  “排长……您是……?”

  “我是工兵营的。”

  “工兵营??……是不是已经不打了?”

  “是啊,去年对面放过两炮……今年么……这不,已经半年了……没什么动静。他们根本就不行,还打什么打!”

  “山上只有工兵营?”

  “是啊……不是工兵营,是工兵营的一个连。”

  “什么连?”

  “道桥连。我就是道桥连的。”

  “道桥连?……修路……架桥的??”

  “哈哈……是啊。”

  “地雷呢?还有多少?”

  “多少?……那可不好说了。有人说好几十万,有人说好几百万,还有人说起码上千万。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怎么埋那么多?”

  “哎呀,不是一次嘛。这里每年都有大水的,山洪一来……都没了,就要再埋。年复一年,谁知道有多少?!”

  “都没了??……去哪里了??”

  “哈哈……埋起来了呗,都埋到土里了。还有的冲到山下……”

  “哈哈……那不成炸弹了!”

  “是啊是啊……八里河东山那边……山下有个桥……年年修,都是这么闹的……让山上冲下来的地雷给炸的……栏杆七零八落。”

 
  “害怕地雷么?”

  “怕。怕得要命。”

  “怎么讲?……你们不是不怕死么?”

  “这地雷炸不死人的。都是很小很小……就像李子或馒头吧,不炸死你,只是把你的脚炸没了……”

  “啊?”

  “哈哈……这叫打击你的士气。你想啊,死就死了,那倒没什么。可受伤呢……你总得派人服侍吧……。再说……有断了腿、没了脚的伤兵在那里唉唉呀呀的……你心里发不发毛?”

  “扰乱军心……是不是?”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的雷呢?”

  “哈哈……一样。也不用埋……火箭布雷车一撒就行了。”

 
  待续……(二十六)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六)

  慢慢的,山越来越多,车越来越少,柏油马路越来越细……。

  路两边除了输油管,也开始出现一个个像小岛似的水泥筑成的平地……弯出去一块。

  我意识到快到前线了……“排长,这是不是炮位?”

  “是啊。”

  “这么陡,大炮是怎么拉上来的?”

  “只有红岩车、泰拖拉车才行,其他车拉不动。”

  “……”
 

  最后,终于……柏油路到头了。我们驶上了颠簸的沙石路……

  “还有多远?”我看看天色,太阳快下山了。

  “马上……嘿嘿,等急了吧?”

  “没有没有……只是有些紧张,哈哈。越南人不会打炮吧?”

  “哈哈哈哈……他们?……他敢!我借他俩胆!”

  “那么有把握?……都说要出敌不意呀,哈哈。”

  “出他个狗屁!这么多年下来,他早不行了!你要拿把枪啊……尽管敞开了打,保管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哈哈,他们被打服了?就这么认输了?这可不像越南人。想当年打美国佬的时候……”

  “哈哈……”排长打断我的话——“这可是两回事,美国人那叫侵略,咱可不是。咱这叫教育,教育教育他,别那么猖狂。你还别说,人家当初狂着呢,说什么‘世界第三军事强国’、‘凡有木棉花的地方都是他越南的’……把咱们广西都划到他家了,狗屁!咱可不是美国傻大兵,跟咱们打……去他的吧!他不服不行!你说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么……嘿嘿。”

  “‘鲁班门前弄大斧’?……此话怎讲?”

  “鲁班是木工祖师爷,你到鲁班门前弄大斧……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哈哈……,越南的中级指挥官都是咱们培养的,高级指挥官也差不多……再跟咱们打……你说他能赢么?!”

  “哈哈……。不过咱们挺冤的……这不是养白眼狼么!”

  “说的是啊。我也搞不清……怎么就看咱们不顺眼了呢?咱可没得罪他呀!当年抗美援越……帮了他们多大忙!”

  “我看过书……说是当初陈赓大将都上越南前线了,带着中国兵帮他们对付外国人……”

  “是是……他个狗娘养的忘恩负义!”

  “大家都很恨他们吧??”

  “嘿嘿,也瞧不起他们。”

…………
…………

 
  天色渐渐昏暗了,云雾越来越重。沙石路分了叉,我们的选择……是更窄的那条,吉普车喘着气……拐弯向下,哆嗦着加快步伐。山路实在太崎岖,太险了……旁边就是深沟,还有好多大窟窿……深不见底。

  在一个大拐弯处(后来,我学会开车以后,知道这种锐角的弯叫做‘胳膊肘弯’)排长指着旁边的深洞对我说……“看到这个洞了吧,很骗人哪……刚一拐过来就是!掉下去过数不清的车。曾经有个慰问团,四个人,马上就上山了……结果掉下去,尸首都没办法找……”

  “那么深?”我探头看着……

  “唉,可不是吗。我们天天上上下下,还是胆战心惊的……。对了,你还数着呢么?哈哈……多少弯?”

  “当然数着呢,等到了再告诉你,哈哈……”我笑着说。

 
  终于到了……

  过了一座竹子、木头搭成的“山门”……很快,见到山脚下有两排房子,其中一座是两层楼,旧房。吉普车就停在了楼房旁边……

  “下车吧,咱到了”排长长出一口气——“多少弯?”

  “咱从开远大院出发到现在,一路上拐了1459个弯……”

 
  我跳下车……向周围望望。这是1990年8月初的一个下午,天色微暗,山坳里的气温比较高。周围是树木,各种的草和灌木,安安静静……

  一个穿白大褂的炊事兵从二楼的一个房间探出笑脸向张排长招呼……“上来吧,都准备好了,早等着你们呢。”

  ……看来,政委已经给这边打电话了……我心想。

  蚊子很多……我下意识地拍拍身上。这半个多月来,我已经被云南的蚊子咬坏了,每天一瓶风油精也不管用,我曾仔细数过——仅在一条右胳膊上就有多达35个“蚊子的战果”——有的是很大的包,有的像个红点……。后来我对豆豆他们说:你们知道一天一瓶风油精涂在身上是什么样的么?哈哈……一开始受不了,但慢慢就好了,尤其是洗过澡以后……那气味非常好闻的,是种清香,不像平常那么刺激。还有,云南的蚊子很大很大,飞起来的声音像是……像是咱北京的苍蝇……

  ……我弯腰放下裤管。排长在路上对我说过——这里还有一种“小咬儿”,眼睛是看不见的,咬了人就一片一片地起疙瘩……痒死。

  有些雾气,仰望老山……看得并不真切。从这里开到山腰还要半小时左右,还需要多少弯呢?……今天看样子是上不去了,明天吧……

  第二天我知道了,还要34个弯……

  也就是说,从开远到老山主峰,要走过1493个弯。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人掌握这个数字……。现在更是如此。因为云南的路在这十年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更多了,更宽了,更直了,更平了。即便有人数……也无法数出我当年数出的数字了……

 
  待续……(二十七)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七)

  二层的楼房座北朝南。

  听到说话声,一层最西边的那间房门打开了,走出一位军人。

  看上去,他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高在一米七三左右,黄脸膛上泛着黑红色,消瘦,方脸,面部棱角分明,下巴上有未刮净的胡子茬。眼睛不大,棕黄色,眉毛散散淡淡。上身的挎篮背心与政委的一样,雪白的底色上印着鲜红的字迹——“向老山英雄致敬……天津市塘沽区人民政府敬赠”。手腕上也一样……那种色彩斑斓的海霸表。……下身是草绿色军裤,腰带也是那种棕色、带滚柱的,脚上是黑凉鞋。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他的头发——短发,略带卷曲,密密实实的覆盖着头部……让人感觉分也分不开,颜色不正常……像被烟熏过,又像是掺杂着泥土、草屑,是种朦朦胧胧的灰黑色。

  “你就是政委说的那个北京来的小伙子吧……欢迎欢迎……”他在排长给介绍之前向我开了口……伸出双手……

  “我是我是,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忙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一边转头看着排长。

  “这是营长……营长……,跟咱政委他们……都是老战友了……”张排长赶紧介绍。

  “是是……”我回过头,手里还握着——“政委对我说起过您,当年一起在这里的……”

  “哈哈……是啊……走,咱们进屋说……先到我这里歇会儿。”营长说着,拉着我的手进了屋——“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不要客气,来了客人……我们高兴呀”。

  这间屋子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里面是衣柜、写字台、一张单人铁床、脸盆架、几把椅子,窗明几净。一进屋就看到两面墙上横横竖竖挂满了书法作品……我不由的站在房间里看起来……

  “这都是营长的大作……怎么样……不错吧。”张排长笑着给我倒水。营长站在我身边,也微笑着……

  “唉呀,是吗?……营长写的?!……那可真不容易。写得好写得好!”我脱口而出……

  说实话,我根本就不会写毛笔字,只是看过不少字帖,也曾照着写过钢笔字,但这绝对不一样。营长的字大大方方,规矩得很,要说多么好……那倒也谈不上。

  “写得好呀……营长,……您真是个有心人。你们在这种环境下还坚持学习,要跟你们比……我们这些学生可差得太远了……”——我再次脱口而出……。

  我说的是真心话,两次都是……

  “哪里哪里……我这也是学着写写,现在基本上没事了,有了时间就闲不住……你坐你坐……喝口水”他伸手让我……回头对排长说——“嗯……小张,你上去看看,我们这就去……”

  我没坐,仍然站着看——“营长,我再看看……”

  写字台上铺着一张宣纸,旁边是个带玻璃罩的木盒子,我走近……木盒子里是只蝴蝶。

  “怎么……营长,你收集蝴蝶标本么?”

  “哈哈……是啊,收着玩吧。都是咱们这一带的……有空我就跑出去逮,真有好的呢。”营长走过来拉开抽屉……“你看看吧……”

  ……我的天,满满一抽屉……两抽屉……三抽屉——三抽屉蝴蝶标本!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色彩缤纷……

  “咱云南蝴蝶种类很多,在全国来说也是头一份,有些特有的……全世界也只有咱这里才有……你看看这个”他取出一个盒子……“这种是全世界最大的蝴蝶。”

  我拿起盒子……里面是一只大蝴蝶,个头超过了我的手掌……深棕色底、黑色花纹,点缀着明黄色的斑点……须子颤颤微微……磷粉清清楚楚。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蝴蝶……大得超出我的想象,我不由得呆了呆……

  “怎么样?大不大?哈哈……”营长看着我惊异的神情,笑起来……“这种蝴蝶我有好几只呢……这只就送给你了……”

  “不不……营长……不能要不能要,你就是攒这个的,我是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哈哈……,我要是有命……等明天我也抓一个……自己抓一个。”

  “哈哈……你这小子还挺能说,那好那好。你再看看这个……全世界只在咱们这里有……”

  “是吗?”……我看过去——青色的底上有深黄色、深灰色淡淡的花纹,不大,像只蛾子……“看上去不是很奇特嘛,只在咱们这里有?”

  “对对,而且只有咱们这一带才有,嘿嘿,经济价值很高。”

  “能卖钱?”

  “哈哈……能,太能了。不过只能在国内,而且必须是死的,用作收藏……,这种蝴蝶不让带走,不许出国,这算是国家财富。这在国际上都有规定的。”

  “活着带走……是不是怕出去繁殖?等于使国家损失了?”

  “就是这个意思。前两天还抓了个日本人呢……”

  “日本人?”

  “有个日本人跑到这里抓这种蝴蝶,就是抓了带回去卖钱的,这要到外面是很贵很贵的。国际上有规定,凡是属于这类特有品种的……都不允许你大规模的买卖,保护嘛,只能研究、收藏。你要研究也必须到人家那里去研究,不许带走。这个日本人就是个蝴蝶贩子,专门倒腾这个、靠这个发财,这些他都知道,这个人猾,说是过来旅游,实际上是打着旅游的招牌跑来搞咱们这种蝴蝶的。实际上他早就臭名远扬了,好多国家都知道,等他一进来……好嘛……哪里也不去,拿着个捕蝶网净钻山沟子了!……你说你精……咱中国人也不傻嘛,来就给他弄住了……人赃俱获……给扣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两天呀,好像还扣着呢。”

  “活他妈该!……个日本鬼子……王八蛋!”

  “哈哈……没错!”营长大笑——“走啦……咱吃饭去。”

 
  待续……(二十八)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八)

  出房间右转,就是上二楼的楼梯,露天的,用水泥和红砖筑成。

  伙房不知在哪里。但吃饭的地方在二楼的正中。

  天色已经暗下来,周围满是潮气,朦朦胧胧的,四野无声……

  推开房门,是间六七十平米的大屋子,中间一张圆桌,两把椅子……还有个用炮弹箱子摞起来的台子。墙上挂着几面锦旗,屋中间拉着根电线……斜斜地垂在圆桌上方,离西墙不远处扔着一张旧的长沙发,旁边也有个用炮弹箱子搭成的台子,上面放着两瓶“鸭溪窖”、一条打开的没有外商标的“红塔山”和一箱青岛啤酒……。灯光摇摇曳曳……异常昏暗,四周黑影里有些反光的东西一时看不清楚。空旷昏暗的房间显得简陋而陈旧,使人觉得孤零零的……

  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碗碟盆罐……

  灯影里……张排长笑着从炮弹箱子上站起身……“来来……快坐。”
 

  “小伙子,能喝白酒吗?……来点白的吧?”营长招呼我坐下,笑着说。

  “不不,营长,我是一点都不能喝,你们喝你们的……我就用茶水敬你们。”

  “哈哈……”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你呀,在家里是不让喝吧?哈哈,在这里没关系,不喝可不行,喝完你就睡,一点事都没有。这样吧,不勉强你喝白酒,喝啤的……”说完,张排长从后面的箱子里摸出一罐啤酒……打开。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你们千万别让我喝多。”

  “没问题,还有饮料呢……你绝对没喝过。”

  “什么?”

  “你尝尝吧……好喝着呢”营长从台子上拿过一个高大的塑料瓶……“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老山可乐”

  “老山可乐??哈哈……你们可真行……”我拧开盖子……倒了一杯——“嗯……不错”

  不过,说是可乐……但真不像可乐,因为没有气。酸酸甜甜,有些像酸枣汁。

  “营长,喝过这老山可乐的人……不多吧?”

  “嗯,不多不多……恐怕听都没听过呢,哈哈……我知道你那个心思……这可是有纪念意义。”

  “可乐是你们自己的……其他的好像都是各地支援的吧……”

  “哈哈,我们当兵的……吃穿都来自老百姓,哪有什么自己的?”营长笑着说——“你看这背心,这是天津人民给送的;烟是云南当地给我们特制的;你喝的这啤酒……这是青岛慰问团给的,这白酒也是……都是。就只有这个身子是自己的,哈哈。”

  “你们是子弟兵,既然是子弟兵……那这人当然也是全国人民的啦……”

  “哈哈哈哈……你这一说,我们什么也剩不下了。”

  “本来就是嘛,就说你这个人……上面有老人、下面有孩子,有爱人、朋友,有亲戚师长首长战友,你说你是谁的?……”
 

  ——十一年过去,当时吃了哪些菜……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排长问我吃不吃蛇……说冰箱里还冻着最后一条……现在还来得及……我坚决拒绝……因为不敢吃,让我多吃鳝段……我说看着就不想吃,给我碗里夹了只乌鸡的大腿……连骨头都是黑的……我笑着啃光,喝了两罐青岛啤酒,喝了小半瓶“老山可乐”,也用筷子头沾着“鸭溪窖”尝了尝,最后是一大盆面条汤……。最后,营长笑着说“你看我们……只知道大鱼大肉,觉得这就是好,哈哈……这是连级水平。”

 
  这天,是云南之行第二热的天气。山脚下,晚上的气温有三十六七度,我不停地出汗……

  第一热是在将要去的麻栗坡,陵园所在地也是个山凹,那是白天,中午,也是无风,温度有四十度……
 

  饭吃到一半,我终于看清了暗影里反光的东西……那是靠墙竖着的几支拐杖和一些别的什么……我走过去……

  “这都是咱战士们在训练间隙自己做的……”营长坐着对我说。

  “都是铜的……怪不得反光……这拐杖是子弹壳么?”

  “是,高机子弹的子弹壳……头上是颗完整的……有弹头,把底火敲了……”

  “这和平鸽是什么做的?”

  “那是炮弹壳……连底的,你看看那底座……。咱战士们可行啦,手巧得很,还有好多像钥匙链什么的,都是自己做……也没有什么工具。”

  ……和平鸽的眼睛是压上去的滚珠,两只鸽子相对亲吻……拥抱着地球,地球上一笔一画地刻着“永远和平”;……手杖里面有钢筋,一节节拧起来……拐弯的地方是焊接;……全都黄澄澄的……涂着薄薄的清漆,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上面有红色的字迹——老山作战纪念。

  “喜欢吗?”

  “嗯,喜欢。”

  “那我们就送给你,一样一个,好不好?”排长微笑……

  “我怎么感谢呢?……我敬你们一杯酒吧……”我转过身向桌子走去……
 

  正在这时……门轻轻地开了缝……一只狗走进来……

  它抬了一下头,似乎在嗅着房间里陌生的气味,但没看我,然后低下……像是在地板上寻找什么似的……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老老实实地向我的裤管走来……

  男孩子与狗之间,好像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天然联系”……一见面便都想着往一块凑……凑得更近……

  我也是……
 

  ……我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向它走去……同时伸出手……

  排长突然从炮弹箱子上站起来……


  待续……(二十九)

[em08]
作者:两由之


(二十九)

  “去!……去!,不许咬人!”排长伸手指着那条狗,嘴里大喊……

  那条狗身子顿了顿……显然被吓了一下,然后向旁边跳开……头伸向半空……闭着眼睛冲我的方向大声“汪汪”起来……

  “怎么,这家伙咬人?”我有些不解地望着排长。

  “是啊。你别看它不言不语、老老实实的……坏着呢!见了生人就往跟前凑……上去就一口!咬完了你才喊叫。”

  “哈哈……这倒是在讲究,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唤’嘛。”

  “没错!上个月……河北来了个慰问团,带队的是位女同志,好么,进屋就被它盯上了。我们几个忙着在后面招呼……一时没顾上,结果上来就咬……”

  “啊??……真是狗眼不识吕洞宾。”

  “哈哈,好在女同志都怕狗……离它远,它往前凑和……人家往后退……只咬到裤管。咬完了就他妈叫唤……把人家给吓坏了……”

  “哈哈哈哈……现在不会咬了吧?”

  “不会了不会了……你快坐,只要它一叫唤出来就没事了。”
 

  我走过去,重新坐下……

  “营长,没想到你们还养狗呢……嘿嘿……不会是为了杀着吃吧?”我坏笑着问。

  “咱这营房里可不让养这种玩意儿……这是条越南的狗……从那边跑过来的。”

  “越南的狗?怎么跑来的?”

  “有大半年了吧,有天大早晨起来……一个战士听见厨房里有动静,进去一看……好么……正他娘吃呢。”

  “它倒是不见外!”

  “可不是嘛,哈哈。大伙儿赶紧把它弄出来……得弄走啊……结果怎么也不走……”

  “这家伙当时可瘦啦,全身皮包着骨头……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可怜得不行”——排长拣了几块骨头扔到脚下……接过话头——“大家一看……说算了吧,不走就别硬赶了……让它吃吧。”

  “真是越南的?”我问……

  ……那条狗在排长脚下低头吃着……,大半个身子偎在排长怀里,尾巴轻轻摇晃,温柔得够呛。排长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脊梁骨,一手比划着对我说……“肯定是。来的路你也看了,这十里八乡的根本就没人家……咱这属于战区……原有的村子都内迁了。关键是……我们这边的狗绝对没有那么瘦的……你说这都是家里养的……不会不给饭吃呀。这家伙刚来的时候肯定是营养不良,而且 好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

  “也是也是,谁家舍得不喂呢?……不过它到底怎么过来的?……这可都是地雷呀。”

  “哈哈……”排长与营长笑着对视一下——“就是!密密麻麻全是地雷……说不好听点就跟铺着地毯似的……就那么密,你是永远防不胜防……咱这道桥连天天跟地雷打交道……战士们都吓怕了。我们也纳闷……这家伙是怎么过来的呢?怎么就没给炸死呢?”

  我拿了块鸡骨头……扔到脚下,拍拍那条狗的脑袋……

  它看见了……从桌子底下钻过来……。

  这条狗全身土黄色的毛……深深浅浅……显得很不干净,个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乡村里遍地跑的那种最不起眼的“笨”狗,只是眼睛有些怪……上方各有一块黑点……黑色的毛。眼皮一直是耷拉着……就跟没睡醒似的。它始终没正眼看过我……打算咬我的时候是看着我的裤腿……现在是看着鸡骨头。

  我也拿手去抚摸它的脊梁……能感受到体温,尾巴也还在轻轻摇着……。这样的镜头……就跟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都说爱发火的人是“狗脸”……动不动就呲牙咧嘴。其实我倒比较喜欢这种“狗性”——跟小男孩一样……打架归打架、朋友归朋友……朋友也会打架的、打架不说明不是朋友。这也许就是男孩子与狗之间“关系很容易融洽”的原因吧……即便是真的被咬了,应该还会去主动“招惹”它……甚至裹着纱布去……哈哈。

  如果一个人想尝试着“简单”一下……简单到像个小男孩、或狗,那他肯定会体会到“有很多朋友的滋味”——我想。
 

  “都喂它什么?”我问。

  “喂?……我们都有任务……也没人专门喂它。反正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就不锁厨房的门了。它比较老实……不乱折腾,吃饱了就到门口趴着……有时去山上的帐篷,赶上战士们吃饭……就一人喂它点。这家伙人缘好着呢……战士们都很喜欢它。”

  “怎么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哈哈……你以为它来了就不走?……可不是呢。营长,这是第三次了吧?”排长转头问营长……

  “嗯嗯,第三次来了……”营长答道。

  “走哪去?”我更奇怪了。

  “回去呀……回越南。”排长笑着说——“第一次来的时候瘦得不成样子,待了两个月……呵……吃的圆滚滚的……胖得够呛。结果有天就没人了……怎么找也没有,大家还挺惦记它……你说这遍地地雷的……跑哪儿去了?为这事还真是念叨了好长时间……。后来过了两个月……又是听见厨房里响……一看……***、又回来了!哈哈。仔细一看……还是瘦得皮包骨头、路都快走不了……毛也掉了很多……。唉,继续喂吧……。这不,这是第三次了……每次两个月,就跟数着似的……准得很。”

  “哈哈……一边俩月,既知道保养身体、又不耽误回家看看,它倒挺能盘算的。”

  “是啊……我们也都觉得稀罕,哈哈。”两人笑起来……

  “……有人看见它过来过么?它是怎么趟着地雷过来的?”

  “没有,我们也觉得很神奇。每次都是晚上过来……见它的时候都在第二天早起……来了就奔厨房。现在我们厨房不上锁……每天给它弄点吃剩的准备着……在的时候天天吃,等回来的时候……反正一听有动静就是它。”

  “哈哈……还挺有传奇色彩。”我看着它,它已经吃饱了……慢慢走到门口……正在摇晃身子伸懒腰……

  “没错,已经好几次了……都很准……”排长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着狗,然后与营长对视了一下……再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知道……狗有时会流泪么?”

 
  我猛然一怔,就像是偶尔睡觉快睡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全身一激灵……那种感觉——那种很奇怪的、凭空而来的感觉……觉得心里发空……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感到四周格外寂静……身体有些僵……昏黄的灯光、所有的物品、人……所能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在飞快地离你远去……就像你突然出现在一个从未到过、从未想过的旷野……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狗扒开一条门缝……走出去……,思维好像停顿了……

…………
…………

 
  “狗会流泪?……我不太清楚……”我含含糊糊的回答着……语气不由自主的轻起来……

  “会。就是这条狗……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结果……后来就知道了……不过……也都是后来……你怎么也赶不上……”张排长的语气明显不同……他呆呆的盯着桌上……。昏黄的灯光照下来……在他前半身拉了一道黑影……脸上有些茫然……

  营长点了支烟……缓缓地转过头,瞥我一眼,然后望住灯影里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你知道,我们就是架桥铺路的……”

  灯下,灰色的烟雾随着他的话语扩散开来……空旷、昏暗的房间越发显得遥远……
 

  ——我很快就知道了排长要说什么,他那句“思维混乱”的话……实际上很清楚,但要完整地表述出来、让人明白……就必须得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如果只用一句话,那就得找个大家都很清楚的参照物……比如《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里……最后的情景……‘至尊宝’发疯般的拿着月光宝盒一次又一次地打算回到以前……回到白晶晶死去之前……

  灯下喃喃自语的排长,就像那时的‘至尊宝’……
 

  世界上有两种事,快乐的和悲伤的。这两种事情是不一样的,感受不一样。

  快乐的事情有很多理由,而悲伤的理由只有一个。

  你猜到了故事的开始,也猜到了结局,……可你永远无法阻拦它的情节……就像帷幕拉起、打开……一幕幕地上演……你无法改变故事本身。这就是悲伤。

  至尊宝的爱人是白晶晶,孙悟空的爱人是紫霞,他们都是悲伤的人。至尊宝用尽了气力……最终拿到月光宝盒……甚至变成了孙悟空……可还是无法与相爱的人白头到老。

 
  ——我十一年前遇到的这些人是战士,他们也害怕,怕地雷、怕子弹、怕炮击……,战士毕竟是人。

  但他们不怕死。
 

  每个人都会想到可能出现的结局,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他们打过最后一次电话、发过最后一次电报、写完最后一封家信……;他们仔细地再算一遍钱、“万一”以后的钱,每一笔都安排好,他们一笔一画的记下所借过的款项……原本让人觉得“不会还”的钱……;最后思念一次远方的亲人,最后拥抱一下身边的战友……;……出发了。

  他们作好了准备……尽管每个人都清楚——准备永远不够……但毕竟要出发……

  为了在长途跋涉中坚持下来,他们扎好绑腿;为了避免在黑夜的泥泞中跑掉鞋子,他们用背包带把鞋子与小腿绑在一起;他们背着枪支和各种装备,手里拄着树枝……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越过深谷,在雨雾里穿行……口袋里……是一纸遗书和两粒巧克力奶糖……

  苦吧,甜吧……,就这样了……

 
  死去的人没有遗憾,没有人想过活着回来……。他们不怕死亡,……战士毕竟是战士。

  于是,活着的就有了悲伤……。战士毕竟是人。

 
  待续……(三十)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十)

  “……你知道,我们工兵就是架桥铺路的……”营长慢慢地说——“打仗的时候还有排雷任务。这些地雷大都很小……除去个别的反坦克雷……都是小得像野果,也是绿色……,不用埋……扔在草丛里根本看不到。现在已经不打了,我们可以放心地工作,但以我们的经验……尽管注意再注意、留心再留心,还是防不胜防……老有伤亡……”

  “现在还是这样?”我轻轻地问。

  “嗯……。对了,刚才不是说那狗么……神奇得很”张排长抬起头——“上次,我们几个兵抬一块大石头……很大,那是下午两点多吧……我给他们布置完任务……往回走,五六个人用绳子捆好……推地推拉地拉……”

  张排长看着我……慢慢说着,眼睛里有些迷茫……

  营长还是盯着黑影里的墙壁,手里的烟雾袅袅上升……
 

  “我就转身往回走……,耳朵里还听到他们在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我走到屋旁……马上就进门了……就看到那条狗。”

  “狗?”

  “是……,那条狗正在门旁趴着……前腿支着……两个后腿坐在地上……我一见它……哎……猛的一激灵……全身一激灵……一下子就走不了了……”

  “怎么?那狗怎么了?”

  “它正看着我呢……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流着泪……它在流泪……”

  “流泪?……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口气轻的不能再轻了……

  “唉……你不知道……,这种情况有好几次了。每当这狗流眼泪……就会出事……就会伤亡……准得很。”

  “啊?……那……”

  “……这次也是”排长叹了一口气——“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连身都没顾上转就大声喊呀‘停!……停!……都不要动!’……可还是没来得及……。我的话没喊完……身后就响了……‘轰’的一声……”

  “地雷?!”

  “嗯,地雷。”

  “那么大的石头下面……怎么会??!!”

  “是啊……我们谁也没想到……,根本就没想到,不敢想啊。这地雷真是无处不在。”

  “那……人呢?人怎么样?”

  “我立刻转身往回跑……就离着20几米……那么近……跑过去尘土还没散。五六个兵……有两个已经倒了……其他的被吓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呆着呢。我一看……地上的两个有一个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在地上滚来滚去……裤子上全是血……疼的满脸通红。还有一个……没反应,直挺挺地躺着……。我就骂——还他妈站着!!赶紧给我抬车上去!!……那几个呆着的才反应过来。先把那个没反应的弄到后座上,我把他抱在怀里……后抬那个叫唤的。”

  “是受伤?还是……”

  “受伤……”

  “那怎么先抬那个……”

  “是这样——在战场上分析伤的轻重……有一条很重要的依据,那就是看表现。如果他还能喊叫出来……喊疼,那就没事,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要是整个人软了……直挺挺地扔着……没反应,那就坏了……死不了也差不多……肯定是重伤,就要赶紧救……”

  “他们伤在哪里?”

  “喊叫的那个是伤在臀部。没反应的那个是头上,全身好好的……只有脑门……脑门正中心……印堂那个地方插着块弹片。破了个洞……扎进去一截……外面露着一截……”

  “啊?还有救么?”

  “当时刚抬上车的时候……露出来有两个关节那么长,这路你也知道,颠簸得厉害,就是你来时咱们开的那辆车……疯了一样开,我把他抱在怀里、托着……还是不行,眼看着弹片往里走……脑浆子一跳一跳……看得清清楚楚。先到附近医院……不行,做不了……把那个轻伤的放下,再简单处理一下这个……接着走。等到医院,这边的电话已经打过去……都准备好了,上手术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关节那么长了……脉搏听不到……脸色死灰……”

  “抢救过来了么?医生怎么说?”

  “死是死不了了,医生一看那弹片就对我说……只有20分钟,要是晚来20分钟……就死在车上了。”

  “伤在那种地方……留下后遗症了吗?”

  “现在不知道……还要观察。”

  “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呀……上星期,你不是今天来的么……正好一星期了。”

  “……啊?!”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待续……(三十一)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十一)

  桌上的菜慢慢下去了,那个笑嘻嘻的炊事兵端着一小盆冒着热气的面条汤进来,看来这顿饭就要结束。

  营长已经离开桌子,四仰八叉地靠着长沙发,双腿蹬在炮弹箱子上,还在抽着烟。灯影下,他那烟熏般的灰黑色头发更加朦胧。张排长还是坐在那里,上衣早已解开,一只脚从凉鞋里抽出来垫在屁股底下,正在向我讲着有关地雷的奇闻轶事,时不时用手比划两下……以加强语气。两人的脸色都有些红,鼻尖泛着淡淡的油光,房间里的气氛也轻松起来。

  “既然知道了地雷的厉害,咱们战士就格外小心,不是看不见么?嘿嘿,咱就躲着草地。”排长说着——“于是这故事就来了。八里河东山那边有个阵地,一个班的兵,周围都是雷场,上上下下地走条小路,那是工兵给排出来的,弯弯曲曲,也就一个脚掌宽,周围都是草啊,不敢走。一开始还行,几个人排成一溜。后来可就不行了,你想……那草它长啊,慢慢的……路上有的地就给遮住了,本来就窄得够呛,这一来更没法走了。”

  “那怎么办?”

  “跳吧,蹦着走。掌握好平衡,拣那露着土的地方蹦跳着走。”

  “唉呀,还不累死?!那草是后长的,应该没事吧。”

  “哈哈,不敢不敢,谁都不敢,一见那草就瘆得慌。心里明知道那草是后长的,也不行。”

  “那怎么办?”

  “就那么跳吧,哈哈。几个人排成一串儿连蹦带跳地,你老远一看呀……活像几只耗子,哈哈。”

  我也笑了——“老这么下去,会不会有心理障碍?”

  “谁说不是。下了山……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你像我们的战士去昆明,往大街上一走,嘿嘿,还是一串呢——上街走马路中间,汽车都没办法走了。”

  “那为什么?”

  “绿地呀,路边不是有绿地嘛,不敢走人行道……哈哈。”

  “哈哈哈哈……”我大笑——“那可是阻碍交通,人们会不会骂你们?”

  “一开始人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说这些当兵的这是怎么了?后来明白了,再遇上这种事就在旁边看……也不催你,哈哈笑,一笑这战士们就明白了……这地方没地雷。对刚下山的战士都动员他们多上街走走,尽快克服一下心理障碍。”

  “哈哈,还有么?”

  “有啊,多着呢,你让营长给你讲一个最拿手的,一来客人就讲,哈哈”排长扭头看了看沙发上的营长。

  “好,讲就讲个精彩的。”营长嘿嘿笑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那是刚打完仗,伤员往下撤,几个人抬着个伤兵往下走,累啊,到山腰说歇会吧……刚一放下……那伤员就喊叫起来——‘我屁股下面有地雷!!’”

  “啊?还有时间喊?没炸死?!”

  “哈哈,那是压发雷,你脚踩上去的时候挂钩就脱了,等你再抬脚时撞针就击发。踩着别动就没事。”

  “那怎么办?”

  “是啊,当时就炸了窝了,几个兵围上问他——你别动!再感觉感觉,到底是不是?我们走了多少趟也没见这块有地雷呀?你别那么过敏。那个伤兵就骂,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老子上山没死……到头死在你们手里!我这伤就是地雷给炸的,是不是地雷我还能不知道?!快他妈给我想办法!”

  “哈哈……”

  “得了,想办法吧。可这上面是伤员,中间一层担架,屁股底下就是地雷,一动就炸,你说你怎么办?几个人说什么也没办法,急得抓耳挠腮。后来一商量,说你先写信吧,写完信再说,大不了咱们陪你一起完蛋。”

  “写信?”

  “哈哈,就是遗书。几个人找了笔纸让他写。那家伙一看,写吧。这一写不要紧,时间可就大发了。先给爹妈写,一写好几张,再跟亲戚朋友写,边写边哭,然后还有什么同学呀之类的,没完没了,纸用完了就让人给他找纸去。大伙儿也是头一回碰上这么个事,看着他那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就那么在路上躺了大半天,路过的人还问呢,这哭天抹泪的……是怎么了?一说都摇头。一直到太阳都快下山了,大家忍不住了,说不行就算了吧,我们把你捆上,几个人横着拽,成就成,不行也就这样了。那伤兵大半天下来情绪也稳定了,说不用捆,你们躲远点……我自己试试横着滚吧。”

  “啊?那来得及吗?”

  “咳,当个心理安慰吧。大家就让开,那家伙憋足力气……一挣,翻个身就出去了。旁边是条沟……滚到沟里了。”

  “啊?炸着没有?”

  “哈哈,臭弹!!!哈哈哈哈……”

  “臭弹?!哈哈,也真难为他。”

  “你听我说啊,还没完呢。这路上的事没了……可这沟里还有事呢。”

  “啊?!”

  “沟里全是地雷,都还没来及排呢。”

  “我的天……那怎么办?对了,人掉下去怎么样?”

  “哈哈,在沟里喊疼,摔着了。上边这些人就急了,说你坚持坚持、千万别动,这回可是真的了,我们也没办法,得找工兵去。最后我们下去排了三十多颗雷才把那家伙弄上来。”

  “这人真够命大的!快赶上那条狗了,哈哈。”

  “哈哈……是啊。那沟里全是雷,他硬是没给炸着。不过本来伤不重,这一摔一吓……上来就说不了话了,哈哈。”

  “是够可怕的。对了营长,有没有不怕地雷的?”

  “嗯……也有,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就不怕地雷,成天光着个脚跑到雷区去拣弹皮,拣了回去卖钱。你说不让他去吧,他就往里跑,你也不敢追。你问他吧,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不怕,也炸不着。”

  “够奇怪的。”

  “是啊,这种事情不好理解,但确实有。”

 
  待续……(三十二)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十二)

  今晚是个大晴天,可天上的月光却看不清,似乎都被吸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就在老山脚下的黑暗里。

  排长把我送到房间,留下手电……回去了。

  房间内是四张上下铺,都空着,靠门的一张下铺支好了蚊帐,那是给我留的。无风的黑夜,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我在蒸笼般的床上辗转反侧,汗流不止,难以入眠。

  门外的木头电线杆上有只昏黄的灯泡,是这片黑暗中的唯一光亮。一二十只飞虫在灯下飞舞,伴随着灌木丛中的各色鸣叫。我就在老山脚下,却连它的轮廓都看不到,这里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我花了半个小时找蚊子,直到自己实在困得受不了才躺下,但几个小时以后发现还是被咬了三个包——极大!是隔着蚊帐咬的。

 
  晚上临休息前,最后的话是我问的,营长答。

  “营长,你看……我要是来你这里当兵的话……够不够格?我也不怕死。”

  营长明显一愣,排长也是……愣了差不多5秒钟……

  然后两人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怎么就不相信我们呢?”营长笑着说——“千万不要觉得越南人有多厉害……他们真的不行。这样吧,等明天上山……你就站在山上冲他们喊,问问他们还敢不敢再来……”

  排长笑着接过话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让你们这些学生来打仗……哎呀我的天,我们就那么没用?你以为越南人是神仙?”
 

  难道我伤了他们的自尊?我没有那个意思啊……

  我只是很单纯的问了问,或许带着些新奇……

  可我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回答。

  那一瞬间我也楞了。

 
  现在想来,他们从未把我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当然,我也的确不是。这些天天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看待战场,就像一个家庭主妇看待自己的厨房。不不……这个类比显然不对……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没有失败,没有怀疑,只有带给大家理所当然的胜利……

  在他们眼里,艰苦的训练、拮据的生活、战友的阵亡、惨重的代价等等等等……这都是自己应该承担、也能够承担的事……

  他们一直是这样想的——大家放心好了,尽管快乐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问题。
 

  而在那一瞬间,我却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一副赤裸的脊梁,弯曲的脊梁,……黑红色,没有赘肉,肌腱虬结,淌满汗水……

  它不住地颤抖、爆发……伴随着声嘶力竭地呐喊……

  生活与战争的双重重压已使它弯曲了……但它仍在坚持……继续再继续……
 

  他们的话使我感到一阵畅快,又一阵心痛。两者交织在一起,我一生难忘。
 

  我估计自己只睡了四个小时,到底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排长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好运气,今天是个大晴天。”

  “哈哈……”我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睛“晴天有什么好处?”

  “你来干什么?”排长嘴角带着笑。

  “来看看呀。”

  “是啊。如果阴天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常阴天?”

  “哈哈,晴天很少见。这么晴的天气更少。”
 

  早饭吃的什么——已经彻底忘记……
 

  天气稍显凉爽,我们上了吉普车。排长在前面,营长拉着我坐后面,他要给我做导游。

  “还要数这弯么?”拐第一个弯的时候排长笑着问。

  “哈哈,当然。”我也笑了。

 
  吉普车在砂石路上颠簸,拐第17个弯时我远远看到一座黑色的小铁桥,下面流淌着浅浅的河水,泛着微光。

  “小张……慢一点,慢一点。”营长的声音有些怪。

  “嗯,我知道。”排长的声音低沉暗哑。

  慢慢接近了……吉普车没有棚子……能听到河水流过的声音。

 
  “还记得吧……”营长望着河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排长目不斜视,轻轻回答。

  “好人哪……”营长一声长叹。

 
  “是谁?”我有些好奇。

  车子已经到了桥边。这是座铁桥,铁梁,铁栏杆,桥面上铺着钢板……

  “是我们一个战友”营长还是望着河水——“就死在这里……”

  “什么时候牺牲的?”

  “当时已经不怎么打了,只是偶尔有些冷枪冷炮”营长看着河水说——“那个战友办了转业,马上就要离队,想回来再看一眼这个山,给我打电话……”

  “我说来吧,我给你准备得好好的,咱吃一顿……再吹一吹。他就来了。那天也是个大晴天……是吧小张?”

  “嗯。”

  “他带着车来的。就在咱们吃饭的那里吃的,完了我说不急、再聊聊,他说还是先上去看看、回来再说。就走……”

  “车开到这里,就是这个地方……”吉普车正走在桥上……

  “碰上那边一颗冷炮……正好打在桥头。当时还是个木桥,司机躲那颗炮弹……结果没把住方向,撞断栏杆掉进了河里。”
 

…………
…………
 

  吉普车在片刻的寂静中驶过铁桥……

  我回头望着河水,有些不解……

  “营长,……死了?为什么不救?旁边没有人么?”

  再次寂静……营长仍然望着河水。

  “怎会不救呢?”排长幽幽说道——“我们是战友啊……怎么能不救呢?我们当时就在他们后面……可来不及。那一次赶上上游水大,河水比现在高很多,流的也急,我们连下车的时间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那车慢慢翻进河里,开始还能看到……一转眼就没了……捞都没法捞……”
 

  沉默……

  “所以……你们把这座桥修成了铁的?”我自言自语。

  没人回答……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目光有些呆滞,唯一的思维就是机械地数着路上的拐弯。直到营长轻拍我的肩膀……

  “你看……这就是老山”他是微笑着说的——“它横亘在中越两国的边境线上,主峰海拔1422米,是12号至13号界桩之间的最高点。它战略地位重要,占据老山,可通视两国境内20余公里……”

  我顺着他的手臂望去……就在眼前。

  或者说,我们已经快到半山腰了……一座绿色的大山。

 
  待续……(三十三)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十三)

  没有常见的雾气,阳光清亮温和,非常好。随着吉普车一路盘旋而上,气温也随之明显地降下来,那种透彻、凉爽的感觉又回来了。
 
  老山的山势北陡南缓,我们是由北侧上山的,路上除了裸露的岩石、山涧和偶尔点缀着的几丛细细的竹林之外,整座山不见树木,满眼都是高高矮矮的灌木和青草。营长时不时地给我指点着。
 

  路上见到的最大一片空地是在一处拐弯,土地上坑坑洼洼,长满杂草。上午的阳光从山头照下来,把这片空场分成了北阴南晴的两面。吉普车在旁边走过,可以看到空场西侧深深的山谷。

  “营长,这就是那个篮球场吧?”我看到两边各有一个篮筐,用树干支成架子,篮板是木板钉成的,南边那一个已经掉了一半,松松散散地耷拉着,显然已长时间不用。

  “是啊,你也知道?”营长笑了。

  “知道。这个球场很有名啊,很多书上都写过。”

  “哈哈,这是山上较大的一块死角,那边的炮弹打不到,战士们就搞了这么个篮球场。有名是有名,只是打起球很辛苦,要是掉到山谷里,想拣起来可就麻烦了。”

  “现在没什么事了,战士们一般在做什么?”

  “一会就到,你可以自己转转看。”

 
  终于到了。吉普车拐过最后一个九十度的弯……停下来,刹车声有些刺耳。“咱们到了,下车吧。由这里到主峰坑道必须要步行。”排长扭头说完就跳了下去。

  这是一个三角地。一道山谷夹杂着湍急的溪流分成两半,结合部是块小小的平地,弯出去,几丛灌木中露出一个草绿色军用帐篷。吉普车停在路边,下车就看到一个岗亭,那种四棱形的像鬼子炮楼似的岗亭。

 
 
  ——(最早见到这种木制岗亭还是在一张历史照片中,拍的是二几年时的黄埔军校,学校大门外就有这种岗亭——用木条围成一个下宽上窄的四棱锥,盖子是铁皮顶。最后见它是在三年前的1998年……哈哈……我家附近的一个大院门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岗亭,早已破烂不堪,但仍旧刷着整齐的绿漆,战士们还在里面站岗。当时我还想,这部队可真够可以,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用这样的炮楼子???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炮楼也换成了宽敞明亮、铝合金门窗的方盒子……。我倒有些想念起……哈哈。)
 
 

  一个十八九岁的战士双手紧握冲锋枪站在炮楼前的路上,正在用好奇的眼光扫视着我这个外来人。我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笑了笑,他也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在他面前站住,仔细打量那支冲锋枪,他则笔直地站着,眼光向前。我知道,营长和排长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他对面。当时很想跟这个年龄与我仿佛的战士说一声,借他的枪来抱一抱……感觉感觉,但见他那么严肃,终究没能说出口。

 
  “你到帐篷里看看,战士们有些住这里。”排长笑着说。
 

  这个帐篷是矩形的,尖顶,用涂着胶的军用帆布做成,非常大,很像个仓库。尽管两侧有几个“窗户”,但里面仍然有些昏暗。

  总共十几张上下铺排成两排……相互紧挨着摆在帐篷正中间,四周是来回行走的空地。“墙壁”上挂满了战士们的书法和画,远远望去,最里面的角落里有张桌子,一名穿蓝色挎篮背心的战士正聚精会神的俯身运笔作画……

  居然没有蚊帐。床铺上都被褥整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被子的颜色却并不统一,甚至有花花绿绿的被面???……这与我对营房内务的认识大相径庭——我参加过军训,看过战士们的内务,都是部队统一配发的军绿色。这个疑问我没有向营长提出来,所以一直到现在也搞不清楚……

  我盯着“墙”上的作品慢慢走,一个坐在床沿上弹吉他的战士……一边弹奏着、一边跟着我移动的身影转动脑袋。我从他身旁走过,没有回身,沿着通道向“门口”走去……

  门口摆着个脸盆架,旁边是暖瓶,搭着毛巾……一名战士正在洗脸擦身。远处的山涧边,另一名战士在大声刷着牙……

  我走过去,越走越慢,慢慢凑到这名正在洗脸的战士身旁,仔细观察起他的皮肤……,手臂上的皮肤黑里透红,油光水滑……

  他正俯身洗着,显然感觉到不对,猛然回头……。可我没看他,一直在盯着他的手臂,我能感觉到他眼光里充满疑惑……

  几乎是同一时间,作画的战士抬起身……悠扬的吉他声停下来……刷牙声不见了……远处排长和营长也停止了交谈……

  一瞬间,包括站岗的小战士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我脸上……他们不明白我在看什么……最难受的是这个洗脸的战士,他回了回头……但大家都不明白,于是再转回来盯着我……

  终于,我慢慢抬起头,也是一脸的疑惑……

  我伸出手臂,与他的胳膊并在一起,一黑一白煞是好看……我仔细地盯了一会,然后一字一字的问他——“怎么我的胳膊被咬成这样……而你的却一点都没事?你们老山的蚊子怎能这样欺负客人??太不象话了吧……”
 

  万籁俱寂……山涧的流动声格外动听……

  很明显,所有人都听到了我的问题,我眼睛的余光甚至看到那个刷牙的战士嘴巴上的泡沫正在往下滴……

  然后是猛然响起的一片欢笑,大家都笑弯了腰。洗脸的战士一手摸着头发一面望向排长,排长则捂着肚子大笑着走过来……

  “哈哈,你呀你呀,哈哈哈哈。我告诉你吧,我们的蚊子的确认生……对谁都这样,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给咬的乱七八糟,等过两个星期就好了,就再也不咬了,成熟人了……哈哈哈哈,你看我们现在连蚊帐都不挂。你要是在这里多呆几天也就没事了。”
 

…………
…………
 

  “好了,我们往上走”营长挽住我的胳膊——“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自由活动,一定要跟在我身后,千万不能乱跑,更不许往草地里走。”

  “好的,没问题。”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营长,这老山怎么没有树呢?应该有很多树吧。不过也算不错了,有山有水绿草如茵。”

  “原来有很多,现在早就炸没了,山头被炮火削低了两米。你看到那个山涧了吧,越南人很鬼的,当时我们部队冲上来的时候,他知道我们战士肯定会渴……要喝水,就预备了几门炮,预先瞄好……估计差不多了就给了几颗。我们的战士们长途跋涉,再一路冲上山,个个渴得要命,带的水根本不够喝……一窝蜂跑到溪边去喝水,这时候炮来了……他们算得很准,就那么几颗下来把我们炸倒一大片,那血流到水里,顺流而下……整条溪水都是红的。”
 

  待续……(三十四)

[em08]
作者:两由之


(三十四)

  “营长,为什么战士们的水不够喝?明明知道是长途跋涉,难道不能再调整一下时间么?”

  “出发的时候都是每人一水壶。从地图上看,我们的战前集结地到进攻发起地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你知道这里的环境情况,必须要加上坡度和弯度系数。越军站在老山上,架上望远镜,一眼能望到我们这边20多公里。为达成攻击的突然性,我们只能昼伏夜行,晚上漆黑如墨,天下着雨,脚下是烂泥,旁边就是深谷,我们要翻山越岭,全都是树林、竹林和一人多高的茅草,为防止被越军发现、遭到损失,是按照战前制定的行军路线在走,都是反斜面,但从常理来看那根本就不是路。就是这样的实际情况,你说怎么办?还有那装备,车辆根本上不来,也必须由战士们自己背,尽管最大限度的轻装,但每人还都是三十多四十公斤,很困难啊,手里拄着树枝,前后抓着一根绳子。这样两个晚上,你说那壶水够喝么?攻击时间也是定好的,选择好时间很重要,这是关系到方方面面的事,是一个系统,不只是跟你步兵有关,不能随便调整的,那很容易出问题。当然,不能说我们的计划和时间安排就是最好的,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好比穿插问题,个别分队就没能按作战计划到位,那是战士们不努力么?……不能那么说呀。那个道路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了,迷失方向。战后,有人就因为这个原因不给记功。你说咱这战士们连死都不怕……怎会畏缩不前呢?可……唉……这种事情也不只我们部队有,原来战争年代就多了去了,反正是你没按计划完成。部队不需要理由,只要结果。”

  “那应该追究责任!这个路线是谁画的?!这不是拿战士们的生命开玩笑么?!万一要是因此拿不下老山呢?枪毙他一百次都不多!”

  “你呀你呀,怎么说你才好。这行军路线、穿插路线都是咱们侦察部队画的,也是考虑了各种因素,你以为是随便拿笔一画么?他们比我们更苦。好比特务连,那个梁三喜你知道,跟电影上一样也是连长,就是干这个的。你只知道我们打老山辛苦,你知道特务连的战士们是怎么过来的么?我们忙活几个月,他们几年几年在忙,我们忙着训练,他们是钻到越南、钻到敌人后面去,抓俘虏、搞情报,熟悉道路,观察敌人的各种配置。你想想,在热带丛林地趴上两三天不动是什么滋味?这还不算遇上敌人,唉……他们死的人多了去了。那时候我们在干嘛?难道他们愿看着我们迷路么?难道愿我们走进雷场、走进敌人的火力网?……大家都已经尽力了,不管怎样……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可以总结经验教训,避免下一次的失误,但打仗就是个遗憾,你永远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手握着营长的胳膊,半晌无话可说,心理活动很复杂,像是有许多话……可又说不出来。

  “营长,我看过一本描写朝鲜战争的书,入朝初期的三十八军还不是万岁军,有一次因为美国飞机轰炸……炸掉了铁路,部队无法按时赶到预定阵地,再加上初次与美国人打仗,心理上陌生,结果放跑了一部分美军。打完仗开会,彭总指着梁兴初的鼻子拍桌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梁兴初憋得满脸通红,想说明一下客观原因,结果不但毫无用处,反而更是挨骂。开完会有个首长就劝他——‘不管怎么说,你的人是没有按时赶到,就是没完成任务。这次不行就下次嘛。’部队就是部队,要令行禁止,想尽办法完成好任务,这我理解。不过……这些属于计划性的因素,应该有个总结,应该有人要负责的。”

  “哈哈,你这说来说去又绕回去了,难道部队首长愿意我们的战士迷路?还是那句话,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不过战场的残酷性使这个问题表现的更加突出罢了。从上到下,大家尽量把自己的事做好,那就可以了。这一次的遗憾没有办法,我们总结好,下一次更好地考虑、分析,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就行。每支部队都有自己的规矩,咱们的也是,有些规矩看来是不近人情,但它之所以长时间地存在,还是要多从积极的方面去看,也就是说积极多过消极,就像这个——不管原因,你必须到,否则减功,甚至不给你计功,逼着你想尽一切办法。”

  “那要是破罐破摔呢?反正也这样了,不他妈干了。”

  “哈哈……”营长笑起来——“你参军是为什么?为了破罐破摔?你要是怕死可以不参军么。就算你是为了往上爬……那也要完成任务吧,是不是这个道理?还有,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很严肃的纪律,你不干了?!你早干嘛去了?!在战场上你把枪一扔……立刻就把你弄起来!你要破罐破摔……回去等着上法庭吃枪子吧!”

  “有没有怕死的?”我不由自主的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没有。但个别现象还是有的,你像在防御作战期间就有自伤的。但那是特殊情况,那个环境不是人呆的,大家也都能理解,当然这个现象不是什么好现象,这一点要明确。反过来,也不是说自伤的就是怕死——你让他打冲锋说不定比你还厉害。这是个意志问题,考验你的神经,看你能不能坚持下来。战场上什么环境都有,你要拼命去适应,坚持不下来就淘汰掉,要么被敌人淘汰、要么被自己淘汰。打仗这个东西说到底就是拼意志品质。对上过战场的人问怕不怕死这个问题,那太简单了,很片面,不说明什么。因为这不是个问题。”

  “梁三喜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怎么死的?”

  “人很好,是个好人。他是领着穿插部队进入阵地,在返回的路上遭到炮击死的。”

  “怎么个好法?”

  “哈哈……,我们是战友,尽管不是天天见面……大体情况也了解。其实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他被塑造成英雄之前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这么说吧,部队大多数同志都是梁三喜的缩影,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只是这个人太好了,大家对他感情深,他死了以后我们很伤心,唉……有感情啊。”

  “他立的什么功?”

  营长一愣……,半晌……“他是我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友,死的也普通,如果不是作家来找素材,写书,人们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在老百姓心里是大英雄,但在功劳本上不是,许许多多的人比他功劳大。”

  我玩味着这句话,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想问一问,可看到营长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也就没有说出口。

  “营长,当年穿插部队到的什么地方?”

  “嗯……到越南了,一会我指给你看。老山北陡南缓,我们的办法是隐蔽接敌,侧后迂回,多路向心突击。”

 
  待续……(三十五)

[em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