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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9 11:47:22
  ChapterⅠ-1

  启示录

  Revelation

  14:14 Then I looked, and there was a white cloud, and seated on the could was one like the Son of Man,with a golden crown on his head,and a sharp sickle in his hand!

  14:14 我又观看,见有一片白云,云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

  14:15 Another angel came out of the temple,calling with a loud voice to the one who sat on the could,”Use your sickle and reap,for the hour to reap has come,because the harvest of the earth is fully ripe.”

  14:15 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14:16 So the one who sat on the cloud swung his sickle over the earth,and the earth was reaped.

  14:16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ChapterⅠ-1

  启示录

  Revelation

  14:14 Then I looked, and there was a white cloud, and seated on the could was one like the Son of Man,with a golden crown on his head,and a sharp sickle in his hand!

  14:14 我又观看,见有一片白云,云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

  14:15 Another angel came out of the temple,calling with a loud voice to the one who sat on the could,”Use your sickle and reap,for the hour to reap has come,because the harvest of the earth is fully ripe.”

  14:15 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14:16 So the one who sat on the cloud swung his sickle over the earth,and the earth was reaped.

  14:16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华盛顿。

凌晨二点二十二分,阴暗天空中的星辰比此时公路上的汽车还要稀少。斯丹顿公园的一角,一个躺在长椅上的无家可归者在寒风中翻了个身,随手拉拢那辆装着她全部家当的超市购物车,挡住汽车带起的气流。

一条野猫轻巧地跑过来,伸出前爪拨弄从购物车钢丝缝隙间露出的塑料袋。声音吵醒了原本就睡得不安稳的购物车主人,她踢了踢购物车,野猫闪电一般窜开,但立刻又悄悄走近。

无家可归者骂了一句,自顾自地睡觉。

这时,夜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光点的亮度超过了月亮,躺在长椅上的女人以为有警察在用手电筒照她,抬起头后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光点一闪即逝,一道巨大的蓝色光环随后以光点消逝处为中心扩散,离子化气体的弧光像投入水池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在夜空中扩散,直至完全消失。整个过程就仿佛在天空中忽然有一只蓝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咪的一声厉叫,野猫逃窜得无影无踪。



早上六点,霍始达醒来时觉得头有点昏昏沉沉的。他匆匆洗完澡走到楼下厨房时,妻子阿琳正捧着个草莓酱的玻璃瓶在看电视。

“早安,甜心。”霍始达说,“今天天气真好。”

“嘘,快看新闻。”阿琳把草莓酱放到餐桌上,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硬面包圈塞进烤面包机里,最后给他倒了一大杯牛奶。在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冰箱边的小电视。

“又是恐怖分子吗?”霍始达心不在焉地坐下,从报纸中抽出体育版来看。红人队的教练辞职……奇才队选秀……他一篇篇地扫着,MSNBC早间新闻主持人威廉的声音同时传进他的耳中。

“……由于本次事件,正在犹他州参加冬奥会闭幕式的总统已经乘坐空军一号前往亚利桑那的空军基地,并将在那里指挥军事力量。另外,白宫的疏散工作也已完成……喔,我们的记者桑德虏现在采访到了麻省理工高能物理实验室的秦赛力教授,请看画面……”

高能物理?霍始达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见电视画面下方赫然打着硕大的醒目字样:“外星人入侵!”

砰的一声,面包圈跳了出来。阿琳把烤好的焙狗和白脱递给他,喃喃自语地说:“上帝啊,真让人不敢相信。外星人!”

秦赛力有一张亚裔的脸孔,正侃侃而谈:“过去两个月来,NASA的近地物体研究中心从没有发现过这样的物体接近。三蕃市湾区和大华盛顿区上空的外星飞船体积达到300×300×200立方英尺,纽约上空的那艘体积更是另两艘的两倍。这些飞船在三个多小时前出现在现在的轨道上。如果遵循普通的航空推动,这样大小的物体会在接近地球的一个月前被发现。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外星人已经掌握了类似空间跳跃的科技。”

霍始达慢慢地吃着早餐,注意力完全被电视所吸引。画面切到了纽约上空,世贸中心被摧毁后留下的空阔天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然后电视台开始放一段刚从SR-71高空侦察机上拍摄的镜头,一个巨大的灰色物体悬浮在约十万英尺高的平流层中,不规则的外形上似乎没有任何的金属光泽。

“那个就是外星人的飞船?”霍始达问。

“好莱坞的那些模型师都该感到羞愧。”阿琳评论道。

电视画面又切回了MSNBC的直播室,一脸严肃的皮特威廉继续报导:“刚才印度总理辛格发布消息,确认了新德里上空有一艘外星飞船。目前为止,全世界已经有十二个国家上空发现了外星飞船。这些国家是:美国、英国、法国、中国、俄罗斯、日本、德国、墨西哥、印度、巴西、印度尼西亚、以及韩国。已经被发现的外星飞船的总数达到了四十二艘,全部停留在大型城市的上空。”

电话铃响了。阿琳拎起电话:“你好,霍家。……哦,是白丝啊。……是的,我在看电视。太惊人了。……对,95号公路已经封锁了,我们下午的健身活动……啊,那就取消吧。没问题。……真的吗?娜丽今天生孩子?……我要带些小甜饼去看望她……”

霍始达盯着电视上的飞船,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东西。他想了想,却没有头绪,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所有的外星飞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目前外星人似乎没有敌意,总统与世界各国首脑将于东部时间八点通过电视会议进行磋商,寻找与外星人沟通的方法。”

霍始达吃完面包,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阿琳挂断电话,嘟着嘴说:“亲爱的,我有不好的预感,这个世界要毁灭了。”

“不就是去不成健身中心么,改到附近的社区健身房去就行了。”

“我是说那些外星人。亲爱的,女人的直觉是很灵验的。他们一定是来毁灭地球的。”

霍始达抹抹嘴,叹了口气。“让那些政府官员去操心吧。”他说,“希望汽油不要再涨价。”

“你不能请一天假么?在地球被毁灭前的最后日子里留下来陪我吧。”

“你《X档案》看多了吧。”霍始达啼笑皆非地开始穿外套,“八点我还有一个手术,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我现在也得去上班。”

“行了,你去吧,小心别让外星人抓走。”阿琳送他到车库门口,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再见。晚上我一定好好陪你。”

霍始达开车出了住宅区,拐上高速公路。今天马里兰的天气出乎意料的好,蔚蓝色的天空晴朗无云。高速公路上的车流速度有点慢,可能是由于前面95号公路被封锁的缘故。他随着车流放慢速度,周围的车里几乎都在听收音机里关于外星人的新闻。霍始达也打开了收音机。连音乐台的DJ都一本正经地开始介绍外星人的最新情况,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把电视新闻再炒一次冷饭而已。

“目前各国上空外星人的飞船仍然毫无动静,总统说……”

霍始达下意识地望望车外的蓝天,他明白自己无法看到二十英里高空的飞船,但仍然情不自禁地仰天看了几眼。

到了封锁的路口,他还是朝前开去。一个警察示意他停了下来。

“嗨,伙计,路封了,没看见标识吗?还是想让我扣你的分?”

“我是外科医生,八点有个很重要的手术。”霍始达说,“有别的路能到毛尔丁纪念医院么?”

那个警察看了看他的证件,说:“你等着。”

他摸出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拿着霍始达的证件到路边另一个警官那里去了一下。回来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桔黄色的纸片。

“把这个通行证挂在后视镜上。”那个警察说,“然后你就能从95号公路走了。不过这块牌子的有效期只有一天。”

“真够麻烦的。”霍始达嘟哝着说。

那个警察同情而严肃地看着他:“听着,伙计,我理解你。可是你得明白,从今天起这个世界和以前再也不同了。”

霍始达困惑地继续驾车上路。公路上只有他一辆车,霍始达踩下油门,把速度拉到九十迈,反正今天也不会有人抓他超速。疯了,全世界都疯了,他想。或许明天他们会宣布这一切都是谣言,要不就是把陨石什么的误认了。这真可笑,仅仅是空间轨道上的几个不明物体,人们就认为外星人来了?而全世界人的生活都将为之改变?

这真可笑。他想。



到达毛尔丁纪念医院时,已经七点三十五分。霍始达匆匆忙忙进了更衣室。

“嗨,始达,看新闻了吗?”麻醉师秋山笛对他喊。

“看了看了。”霍始达边脱下外套边问,“二室的麻醉准备工作完成了?”

“半小时之后我就会让他像在妈妈的怀里一样睡着啦。你说那帮外星人会进攻我们吗?”

“我才不关心什么外星人。”霍始达没好气地说,“那些家伙只会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这么说你是反对派了?”秋山笛兴奋地说,“加入我们的‘外星人反对组织’吧,我们一起给‘外星人欢迎会’一点颜色瞧瞧。”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啊。”

“都是医院员工刚成立的俱乐部,可热门啦。”

砰的一声,霍始达重重地关上衣箱。

“谢了,我不感兴趣。”他冷冷地说,走出更衣室。

“早啊,老霍。”沙璃从后面赶了上来,“手术你都准备好了吗?”

上帝啊,总算有个正常人了,霍始达想。

“没问题。你也准备好了?”

“嗯。希望今天这个病人的头骨别像上次一样厚,那天我整整化了四十分钟来锯开他的脑袋。”沙璃撇撇嘴,又说,“对了,你说外星人有类似头骨的组织么?”

霍始达猛然转身面对他的年轻同事,声音大得整条走廊都听得见:“让见鬼的外星人下地狱去吧!要是待会儿手术的时候你再提起他们,我就用止血钳把你的嘴巴封住!”

“行行行……唉,这么激动人心的大事发生了,你却不闻不问。”

霍始达不去理他,自顾自的朝消毒室走去。沙璃紧跟上来,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老霍?不管你怎么看,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当心,并做好一切准备。政府在这件事上撒了谎。他们对外声称外星人没有动静,其实他们一早就已经在和外星人秘密联络了。”

他们在消毒室里洗澡,并换上浅绿色的手术服。霍始达拦住沙璃的话头,说:“别瞎传谣言了。既然是秘密联络,你又如何知道?”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个老火腿了。啊,这是我们的黑话,”沙璃摆出专家的姿态解释道,“火腿就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意思。今天清早我刚看到CNN的新闻,立刻就跑到我的电台那里,想和外星人通话……”

“我还不知道你会这门外语。”霍始达举着双手边等清洁液流干边挖苦道。

“……你猜怎么着?在飞船方向有一个强烈的电波源,频率十分奇怪,不停变化,低的时候只有工频,高的时候几乎到毫米波波段了,我可怜的老健伍根本收不到。要是有台AR7000就好了……我爬到房顶用碟形多普勒雷达换下八木天线,然后搬出MMT的功放……”

“嗨!别用一大堆你们的术语吓我。后来你听到小布什和外星人的悄悄话了?”

“后来直到六点半左右电波消失,我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要不是手已经消过毒了,霍始达真想好好修理他一顿。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发现政府方面的电波回答,但我敢肯定那是外星人在寻找和地球人联系的方法。”沙璃用极认真的口气说,“后来被政府发现了,于是他们就转用更秘密的方式对话。哎,你别急着走啊,听我说下去……”

两人穿过一道道自动门,护士给他们戴上塑胶手套。他们到达手术室的时候,正好9点。助手们在调整体外呼吸器,病人已经地躺在那里,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老是朝头顶上方看,好像想瞧见自己新剃的光头上那个紫色的手术记号。霍始达微笑着和他聊了几句,使他平静下来。

“好了,动手吧,孩子们。”霍始达说。然后他还不忘盯了沙璃一眼,后者立刻在嘴唇外的口罩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护士开始向病人的静脉内注入各种药物。秋山笛让病人吸入麻醉气体,不一会后病人便进入了深深的休眠。各种生命监测器嘀嘀答答的工作着,病人的脑部MRI图像整齐地排列在泛光屏上。几个实习医师略带兴奋地等待他开始动手。这一切多好啊,霍始达想。平凡的日常生活。

忽然,他听到一个美妙的旋律。

“谁把音响带进来了?”霍始达皱着眉头问。

沙璃夸张地绷着嘴唇,哼哼唧唧地摇头。其他医师和护士们对看了一眼,也摇头否认了。

“见鬼,现在它消失了。虽然它很好听,但还是会影响手术的。”霍始达在手术室里到处搜索,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物体,只好放弃。

手术正常地进行了下去。等到沙璃在病人头骨上打好第四个钻孔的时候,霍始达已经快把音乐的事忘光了。

沙璃开始一点点踩着脚下的马达开关,用电锯一点点在钻孔之间割开病人的颅骨,嘴里小声地哼着RAP。“你像个快乐的屠夫,”霍始达和他开玩笑道,“把你现在的形象描述给病人听的话,以后就再也没人敢让你动手术了。”

“啊,完美的杰作!”沙璃洋洋得意地轻轻掀开头盖骨,向众人展示手中的切面,“该你上了,老友。”

“OK。只要你别在旁边哼那个怪调子让我分心。”

“刚才你还说它好听来着。”沙璃抗议道。

“刚才?刚才那个旋律不是格里高利圣歌吗?”

“怎么可能?”沙璃拎着头骨说,“明明是吹牛老爹的新专辑!”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那个音乐再一次响了起来。

“我要向院长提抗议。这个手术室的隔音效果太差了。”霍始达开始发牢骚,“不过这倒给了我一个机会。现在是你刚才听到的那个调子么?”

“是啊。”沙璃说。

“啊哈!这明明是格里高利圣歌嘛。”

沙璃瞪着他,好像见到了外星人。“你需要休息了,老霍。一定是那些外星人把你弄得心烦意乱,以至于连美妙的RAP都分辨不出。”

“抱歉,两位。”另一个医师打断了他们,“我们还在做手术呢。”

霍始达和沙璃不好意思地停止了争论。那个医师接着说:“不过你们都需要休息了,这个明显是恩雅的音乐啊。”

“什么?!”两人齐声大喊,几乎可以把深度麻醉中的病人吵醒。

“呃──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一个护士插进来说,“我想这的的确确是小甜甜的新歌。”

手术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而就在此刻,那个音乐又象来时那样神秘失踪了。

众人面面相觑。霍始达清清喉咙,说,“行了,别管那个了。我们……还是先做手术。”

护士把柳叶刀递给他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霍始达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定下心来,把精神集中到工作上。

头盖骨移除后,病人的粉红色大脑整个暴露在霍始达面前。今天的手术相对而言比较简单,这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手术的目的是切断他大脑左右半球之间的胼胝体。虽然根据现在的理论,药物控制和心理治疗是更被推荐的手段,但对于这个特殊病例来说,常见的方法似乎无济于事,他们只能回到截断胼胝体这一已经显得过时的手术。唯一要当心的是不要伤到脑干和延髓,但这对象霍始达这样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来说轻而易举。

他手中的刀锋接近了病人大脑外的脑膜,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象切黄油那样的手感。但忽然间,他看见病人的大脑颤抖了一下。
完了,真的产生错觉了,霍始达想。大脑中没有感觉神经和肌肉,怎么会动?

他收回刀,再次定定神,觉得脑门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那个护士见他的脸色更差了,关心地问:“霍医生,没事吧?”

霍始达刚要回答,突然间,格里高利圣歌的旋律以巨大的音量爆发出来。他一个踉跄,头痛得好像要炸开,差点儿顺手把刀戳进病人大脑里。各种生命监测器疯狂地转动,哔哔乱响,霍始达惊恐地发现病人的大脑象通了电的青蛙腿一样噗簌簌不停跳动。手术室里一片混乱,每个清醒的人都捂着耳朵开始呻吟起来。霍始达听见天籁般的男声唱诗班唱出了一个雄壮嘹亮的长声,所有的乐器都跟着奏响,手术室的玻璃门“啪”地震成满地碎渣。手术台边的仪器呲呲地冒出火花,他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一大锅钢水在沸腾,眼前灰暗,一片金星。护士们倒在地上痛苦地喊叫。沙璃抱着头狂乱地在手术室里四处冲撞。音乐仍然无休无止。霍始达再也忍不住,跪倒在手术台边,口中发出无意义的悲鸣。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颠来倒去地想,思维被强烈的头痛搅得不成形状。

然后他在一片混乱中听见脑电波监视器在一通疯转后拉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病人死了。霍始达的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部,他听到轻微的几下“哒哒”声,还以为是耳膜附近血管充血造成的幻听,但当他勉强抬起头后,便发现病人的大脑正在颅腔里扭动。那些轻微的声音是大脑周围的小血管在一根根地断裂时发出的。

他咬牙忍受着剧烈的痛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脑象有蝴蝶破茧那样,一点点地从颅腔里挣扎出来。最后,整个大脑“啵”的一声跳了出来,下面还拖着一根长长的从脊椎腔中拉出的完整的脊髓。

幻觉,这是幻觉,霍始达告诉自己,但他接下来就看到病人的大脑漂浮在空中,缓缓向破碎的手术室门飞去。霍始达的眼前飞舞着五颜六色的光环,额头里的钢水好像开始汽化了,要把头壳涨破一样。他盯着那个大脑,直到它消失在门外,全身象在噩梦中一样几乎不能移动。

圣歌的咏唱越来越狂烈。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地上的护士嘴里穿刺出来。她捂着头,不停向手术台脚撞去,一边尖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没撞了几下,她就血流满面。霍始达挣扎着勉强挪到她身边,用剩下的力气拖住她。

“朱莉!别做傻事!”他抱着她喊道。

满脸是血的护士停了下来,松开抱着头的手,朝他露出一个抽搐的笑容。

“小甜甜……我来了……”她梦呓般地说。

“咯”的几声轻响过后,大量的血从她的头上涌出来。霍始达努力想把她抱起来抬高头位止血,但他忽然在震惊中看见她的头缓缓裂开。护士帽早就在刚才挣脱掉了,沾满血污的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她的头皮象虫蛹一样绽开来,头骨沿着顶部的三道囟门骨缝裂成三瓣,仿佛是成熟的果实。

霍始达大叫一声,在他怀里,护士的大脑一点点从颅骨破裂处冒出来,脑膜闪烁着鲜艳的光泽,最后整个飞到空中。霍始达象触电一样地把护士软软的身体推开,接着,他看到护士的脑在空中沿着看不见的轨道飘往门外,消失在阴影中。

我疯了,他绝望地想。

然后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他说:“是的,我要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霍始达没来得及考虑为什么在一阵阵头痛中还能清晰地听见那句话,但他猛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要离开。”他的声音在圣歌的背景上庄严地说。

“砰”的一声,象熟透涨开的西瓜那样,另一个医生的头也爆了开来。粉红色的大脑象气球冉冉升起。

另一边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沙璃摔倒在地上的同时拉翻了一个器械架。他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蹒跚地游走。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当他跌跌撞撞走近手术台边的时候,霍始达听见他喃喃自语地说。沙璃的头部也开始格格作响,但却没有裂开。人类的颅骨在幼年愈合后严丝合缝,能经受极大的破坏力。

“……天堂的大门还没开吗?”沙璃轻声说。他象喝醉了一样四处折腾,最后找到了一把骨锯。

“不!沙璃!不要!!!”霍始达狂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沙璃开始咬牙切齿锯自己的头盖骨。霍始达想去阻止他,但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难以行动。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听见自己的头顶也传来了“格格”的声音。一个可怕的想法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会变得象同事们那样。

不,那样不行!霍始达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他死命捂着头,仿佛这样就能不让它裂开。沙璃那边“吱吱”作响的锯骨声音让他惊恐万分,而更要命的是,他竟然隐隐感到那种声音在他的背脊上引起一阵酥麻的快感。

他慌乱地到处翻找,发现了一个用来给手术对象做头部固定的不锈钢环,立刻把它戴到自己头上,把调节螺丝死死拧紧,几乎要嵌进头皮里去。

刚戴好,又一个护士那里传来了“砰”的一声。“我要离开。”霍始达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茫然地站着,一时不能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一点鲜红的骨渣溅到霍始达的脸上。他顿时清醒过来,并意识到那是沙璃的。霍始达急忙冲到沙璃边上,一拳挥去,正中他的手臂,把他手里的骨锯打飞了出去。沙璃的脸转向他,露出古怪的笑容:“老霍……你不来吗?”

他摸到头顶的锯缝,开始使劲把它扳大。

“住手!”霍始达喊,用力拉住沙璃的胳膊,但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强大。他立刻明白那是意识失常者的特有现象。

“啪”的一下,沙璃把自己的头骨扳下了一块。血喷得霍始达满脸都是。沙璃的表情在痛苦中扭曲了一下,但他的大脑立刻分泌出超量的内啡肽冲淡了痛楚。他稍微停了一下,慢慢地对霍始达说:“我在那里等你。”

霍始达被他诡异的笑容震惊,退了一步。沙璃的大脑就在这时从头骨碎裂口钻了出来,留下一具软软倒在地下的躯体。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慌乱占据了霍始达的心。这并不是看见眼前血腥场面的那种慌乱,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他第三次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他的嘴根本没动过,那个声音仿佛是直接投射在脑海里的一样。

“快跟上……要来不及了……”

“不!”霍始达大叫,以仅存的微弱理智对抗脑海中的那个念头。但他的手却不受控制般地朝头上的固定环伸去,一点点拧松螺丝。

“不……”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霍始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借以分散注意力。他的手在口中短暂的剧痛中停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朝螺丝钉移去。

一切都完了,霍始达想。在绝望中,他看到了被沙璃所推翻的器械架,冲过去摸到麻醉液化器,一把拔出呼吸罩戴到脸上。

如果要死的话,就毫无痛苦地死去吧。他这样想着,拧开了阀门。异氟醚的混合物冲进他的肺里,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失去了知觉。



凋萎的林中响起一声鸟鸣,

它显得空虚,在这凋萎的树林。

可这鸣声又这般地圆润,

当它静止在那创造它的一瞬,

宽广地,就像天空笼罩着枯林。

万物都驯顺地融进鸣声里,

大地整个躺在里面,无声无息,

飓风好似也对它脉脉含情;

那接下去的一分钟却是

苍白而沉默,它仿佛知道,

有那麽一些东西

谁失去了都会丧失生命。

          ──选自Rilke诗集
“亲爱的,快起来,你要迟到了。”

“阿琳,让我再睡会儿……”

霍始达猛然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明亮。他躺在手术室硬梆梆的冰冷地面上,全身关节酸痛,脑袋里象宿醉未醒一样发涨。周围一片死寂,霍始达能听到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疲惫地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落到手术室的地上,整个人顿时僵了。

这不是噩梦。

他看见满地的鲜血。沙璃倒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不成形状。他的同事们都只剩下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从霍始达的角度看去,另一个医生头骨上的裂口正对着他,露出里面的空腔。

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张大了嘴,可却叫不出声音。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死了。他哆哆嗦嗦地后退了几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却是护士朱莉的手。霍始达象触电一样弹了起来。明知道一切都已发生,他还是蹲下来摸了摸朱莉的颈动脉。

没错,她死了。

这个躺满尸体的手术室让他感到一阵阵压抑和恐怖。霍始达跳了起来,冲出门外。

走廊上静悄悄的。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阴影。血腥的气味盖过了平时医院里淡淡的香气。他冲下楼,随手拧开一间观察室的门,立刻看见地上有两具死尸,全都是颅骨爆裂。霍始达的心凉了下来。他发疯一样地挨个推开所有的房间,但结果都一样。

所有的人都死了。

他跑到底楼,一路上走廊里到处是鲜血和尸体,病人的,护士的,医生的。当他跑进候诊大厅的时候,终于彻底绝望。整个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黏稠浓厚的血液完完全全覆盖了每一平方英寸的地面。霍始达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作为医生,他平时见到过各种受伤流血的场面,很多刚毕业的年轻医生甚至私底下觉得他有点冷漠。霍始达听说这些的时候只是笑笑,他并不觉得医生冷漠一些有什么错。但当面对眼前这样震撼的场面,他的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胸口有如被巨石堵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霍始达慢慢站起来,擦干脸上的眼泪。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但仍然无法确定。

然后另一个更让人恐惧的问题浮现了出来:除了他之外,整个医院的人都死了吗?医院外面呢?

霍始达环顾四周,医院里寂然无声。他大喊了几声:“有人在吗?”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于是他扔下所有尸体,乘电梯到了底下停车场,发动了他的汽车。停车场的闸门是开着的,门卫死在闸门外。

他开着车上了街,外面的情况更加混乱,城市里能见到的只有尸体而没有活人。马路上的汽车七零八落地停在路中,可以看出不少汽车是在事发时失去了控制而撞到一起的。有辆汽车撞倒了几个停车计费器后直冲到上街沿的建筑物上。所有的汽车都静静地定格在出事时的场面,仿佛驾驶者全在同一时刻被死神夺去了生命。霍始达能看到一些人倒在方向盘上,血喷满了整块车窗玻璃。路边一个卖热狗的小贩仆倒在小车旁,远处几个行人死在了斑马线附近,鲜血染红了马路。

“有人在吗?”他喊着,声音颤抖而微弱,最后只有自己能听见。一滴鲜血从他额头上滚落到眼睛里。他这才发现自己头上还戴着那个固定环,自己昏迷前用力拧紧螺丝时把额头的皮肤也弄破了。虽然现在他已经听不到那个致命而疯狂的旋律,但霍始达还是不敢把它取下来。

他的心里一片乱麻,小心翼翼地驾车在路上绕过一具具尸体和一辆辆汽车。拐了几个弯后,他驶上了宪法大道,远处的首都和各个政府机构一片死气沉沉,毫无人气。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游荡。他茫然地从395公路桥上向阿灵顿公墓方向驶去,然后驶上95号公路。波多马克河岸边的樱花昨天还没开放,现在却开得盛大绚烂,一片春光似锦,给这个死寂的城市带来分外妖异的景象。

忽然,他发现自己是在下意识地朝回家的方向走。霍始达打了个寒噤,尽量不去想可能发生的情况,可阿琳的身影却总在他脑海里盘旋。

不,不要,他在心里呐喊着。

可是,假如阿琳真的也……他心乱如织地想,那也已经无法阻止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的内心中隐隐想到了可怕的事实,甚至有点不敢回家。

霍始达看了一下车上的电子钟,已经快下午1点,也就是说他昏迷了3个多小时。这时他才想起没吃过午饭,感到肚子里饥肠辘辘。经过下一个出口的时候,他拐下高速公路,将车泊在一个加油站边。

汽车引擎停下后,四周又恢复了死的静谧。加油站的小杂货店里空无一人,一个男人的尸体趴在近门处的玻璃渣堆里,从服饰看是店员。霍始达没有多注意尸体,从上面跨了过去,他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从货柜上随便抓了几块巧克力,又在冷藏柜里拎了桶牛奶。

来到收款机边的时候,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假如这座城市里的人都灭亡了,还需要付钱么?

“你赚到了。”一个声音说。

霍始达吓了一跳,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口香糖架。他朝门口声音传来处望去,只见那里站着个米其林的轮胎人。

“嗨,别紧张,我不是外星人。”那人说。

“哦……”

“上帝啊!”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总算见到一个活人了……我都要疯掉了!”

他的身上穿着可笑的化装服,象用大大小小一个个轮胎从头到脚套满了一样,臃肿而肥大,脸全被白色的塑胶织物挡住了,只能从卡通形双眼的塑料片缝隙中往外看。霍始达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听到他在用力抽着鼻子。

“我是在隔壁汽车修理场给他们做广告的。我看到你的汽车,所以赶过来。”那个人边朝他走来边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是我到现在为止见到的第一个活人。老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霍始达苦涩地说,“但我猜和这个有关。”他指了指头上的不绣钢环。“你呢?”

“明白了。看来我们差不多。”那人说,“我也猜是我身上这套鬼东西救了我。早上我跟老板抱怨头套太紧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后来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我穿了它,可能早就和那些修理工一样用扳手把自己的头敲破了。后来那个铁架子在混乱中倒下来的时候,也因为这套衣服我才只是被砸得晕了过去。”

“你真幸运。”

“彼此彼此。你叫什么?”

“霍始达。我是医生。”

“看得出。你还穿着手术服呢,我在ER里见过。我叫杜朗。”那人说着,又开始抽起鼻子来。“很高兴认识你。太高兴了。”

不知怎么的,霍始达的鼻子也有点酸起来。

“你还好吧?”霍始达问,“你的耳朵位置上好像有血迹,受伤了么?我帮你看一下吧?”

“不用了。”杜朗说,“这个头套里面的衬里变形了,把我的脑袋卡住脱不出来,一拉就疼得要命。再说我也不敢脱下来,万一外星人再攻击呢?”

“外星人攻击?”

杜朗有点吃惊的看着他,“你早上没看新闻么?”

“看了……”霍始达说,“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力量在攻击我们。可能是恐怖分子?”

“别傻了,恐怖分子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么?他们能让一个人在你面前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掌握了这种能让人发疯的武器。”杜朗说,“而且这场灾难和外星人同一天到来,还不说明问题吗?”

“没错……”霍始达喃喃的说。的确,当从最初的震惊中稍微缓下来后,这一切的原因都十分明显了。

“外星人毁灭了地球。”杜朗咬牙切齿地说,“早上新闻里还说政府在寻找和它们沟通的方法。见鬼去吧!那些东西根本无法和人类相互沟通,它们就是来毁灭这个世界的。”

霍始达缓缓地撕开包装纸,把能量块塞进嘴里,但一点甜味都尝不出来,心中只有苦涩。

“它们成功了……”

两人沉默着。

“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杜朗悲悲切切地说,“如果是那样,我立刻去自杀。”

“别做傻事了!”霍始达喝道,“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所有死去的人,活下去!”

杜朗木然望着他,表情隐藏在永远微笑的塑胶头套下。他顿了顿,问霍始达:“你有家人么?你明白失去他们的感受么?”

霍始达的心开始收紧了起来。

“当然!我有一个可爱的妻子。”他粗鲁地大喊,“可我还不知道她是否……”

“……对不起。”

“没什么。”

“呃,”杜朗忽然说,“你干吗不打电话确认一下呢?”

“啊!对了,电话……我一直没想起来。”霍始达跳了起来,但立刻发现自己离开医院时衣服都没换,手机也留在了那里。他冲到小店门口的电话机边,又想起身上连钱包也没带。杜朗叫了他一声,扔给他一个二毛五分硬币。霍始达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把硬币塞进电话里,拨号的时候,手指竟有些颤抖。

然后他就呆立在了那里。

“怎么样?”杜朗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着急地问。

“忙音!是忙音!”

“太棒了,老兄!她可能在给别的什么地方打电话呢!”

“谢了!”霍始达挂上电话,心里充满不可遏制的渴望,要立刻回到家里。他匆匆找了张纸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交给杜朗。

“我得走了。拿着这个,有事找我。”他微笑着,注视着头套上眼睛的缝说,“别做傻事。你还有朋友。”

杜朗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明白了。快去吧。”




霍始达一路飞驰回到家。他顾不得停进车库,直接把车停在门外路上,然后冲进屋子里。

“阿琳!阿琳!”他一边高叫,一边跑进每个房间。客厅和厨房里没人,他急匆匆地上了楼。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楼梯转角处的木头小雕像倒在地毯上,打开的无绳电话掉在旁边。他拾起电话挂断,只见最后的拨出号码是他的手机。一丝不安开始侵入霍始达的心里。

“阿琳!”

霍始达一把推开卧室房门,就看见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一瞬间他有种错觉,似乎正象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熟睡,于是几乎要高兴得笑出声来。

她的脸庞上带着祥和的表情,一只手还抓着个长毛绒的玩具熊,睡在红色的罩被上。

“醒醒,阿琳。”霍始达说。

他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因为他猛然想起,他们的罩被应该是浅黄色的……

“阿琳!!!”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始达才泪眼模糊地跪到了床边。

“醒醒,阿琳……”他声音颤抖地说。

“醒醒……”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玩具熊身上,手指紧紧抓着床,指节深深陷了进去。从这一刻起,天空就只剩下了黯淡。玩具熊瞪着无辜的棕色眼珠,而阿琳却再也无法醒来了。



恍惚间,霍始达听见屋外似乎有一些异样的声音,但他并没有留意,只是把脸埋在妻子的掌心里痛哭。

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霍始达茫然地抬起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快速上升。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出现在卧室门口。

“上帝啊,这里果然有活人。”其中一个说。

霍始达不知所措地站起来。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士兵穿着蓝黑色的军服,头盔上的徽记闪闪发光。其中一个的身上背着一具仪器,霍始达曾在电视新闻中看见人们用来搜寻世贸中心废墟下的幸存者。

“先生,我们是搜索队的。请和我们走。”

“走?干什么?”

“华盛顿已经被宣布放弃了。我们奉命搜救所有幸存人员,组织他们撤离城市。”

霍始达无心去计较他们破门而入的事实。“我不能走。”他朝士兵瞪着眼睛说,“我要留在我的家里!我要留在我妻子身边!”

士兵们明显认为他的神智有些失常。

“对不起,先生,你必须离开。”

但霍始达固执起来象头牛。“不!我不走!”他大声说着,抱着玩具熊坚决地坐下来。

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地把他架了起来:“先生,总统已经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了。平民有义务服从军人的指挥。”

霍始达挣扎着,但无法逃脱。“你们疯了!让我留下来!……哦,不……至少让我把我妻子……”

他左边的蓝灰色眼睛的士兵微微摇头:“你想把她送去公墓?算了吧。数百万的尸体此刻正躺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得先为活人考虑。”

他们带着他下了楼,霍始达感到巨大的悲哀,甚至失去了挣扎的动力。门口停着士兵们的吉普车。其中一个士兵摸出通信器讲了几句。

“……是的,在第十六区又发现了一个……请派人来接。”

地平线上中冒出一道桔黄色的火光,然后又是几道,飞速地朝天顶射去。

“那是什么?”霍始达惊慌失措地问。

“战斧导弹。我们在试探性攻击外星人的飞船。”蓝灰色眼睛的士兵简洁地回答,“别去看,你会变成盐柱的。”

“什么!你们用了核弹头!”

“我开玩笑的。这是常规弹头。”

拖曳着明黄色尾焰的导弹越来越小,逐渐在视野中淡出。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微小光斑,导弹在瞬间仿佛被蓝光所淹没,消失无踪。而那个蓝色的光斑也跟着不见了。在蔚蓝晴空的背景下,霍始达并不能确定自己看到了那个光斑,但一种奇怪的直觉在他心中释放出恐惧。

“天,那是什么?导弹完全没有作用么?”另一个士兵放下通信器,感慨地说,“你要是不赶快和我们离开的话,真正的核弹头很快就会用上了。”

“你们是怎么想的?在自己的城市上空使用核武器?”

士兵耸耸肩,回答:“你认为我们还有更厉害的武器吗?”

“上车吧。”第一个士兵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上头只给了一天,我想这是他们的极限了。趁今天能多救几个就赶快吧。”

霍始达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不由得脸色灰白。他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上了吉普,离开了他的家。

他们沿公路朝西行驶,一路上再没看到导弹的踪迹。二十分钟后他们遇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等着的灰绿色陆军大巴。两个士兵带霍始达下了吉普,和大巴的司机讲了几句,然后告诉霍始达:“这辆车会带你去到避难所。”霍始达记起杜朗,便把他的位置告诉了带自己来的士兵。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便上车走了。

大巴上稀稀落落的坐着七八个人,大多数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脸上带着困顿和疲惫。司机座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兵,他登记了霍始达的社会安全号,便让他走到巴士的后腰坐下。回到人群中让霍始达感到安心了不少,他拿下固定环,把身上的脏手术服脱了,只穿着T恤坐到座位上,手里还抱着那个长毛绒熊,这是他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车厢里不时有轻轻的啜泣声。军用无线电频道中偶尔的几句交谈才打破压抑的气氛。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零星地又有士兵小队送来了三四个平民。下午6点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司机打开车后的运输箱,取出应急食品分发给众人。

“我们将马上出发前往南卡的一个军事基地,预计12小时后到达。”他说。

“等等,”霍始达叫了起来,“我还有一个朋友没来。他们去接他了。”

“放心,先生。”老司机回答道,“还有别的巴士。”

霍始达略微放下心来。情况似乎不那么糟了。至少目前看来,活下来的人比他想像中的要多。但假如这就是整个华盛顿地区的幸存者的话……

他们上路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高速公路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掠过,却再没有别的车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辆巴士在路上疾驰。霍始达满腹心事,努力睁着双眼,但最后终于睡着了。



一支F-117隐形战机中队从迈阿密空军基地起飞,冲破云层,在黑暗的夜空中象无声无息的枭鹰,保持着队型。一架鹰眼预警机已经先期升空,足以同时搜索300个目标的强大探测力,此刻牢牢锁定在迈阿密市上空的一个巨大灰色物体上。数据源源不断传回到指挥中心和各战机上,然而这个物体的存在超越了地球人类的常识,他们甚至无法知道那层灰色的外壳由何物质构成。

F-117中队很快接近了迈阿密市中心,转变成战斗阵型。而他们的目标,那艘外星飞船,依旧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个空间点上。

“这就像打固定靶一样容易。”位于编队最前沿的飞行员忍不住说。在他的显示屏上,激光制导导弹的三角形瞄准框和中程巡航导弹的方形瞄准框都已经锁定了目标。外星飞船的轨道高度远远高于F-117的最大作战高度,仅仅是依靠鹰眼的协助,他们才能在下方进行攻击。经过白天的试探,地对空导弹完全不能对外星飞船构成威胁。在作战参谋部的策划下,第二轮空中试探攻击又开始了。这一次换上了破坏力更大的贫铀弹。

“去死吧!”

F-117的机翼下蹿出数条火光,四枚巡航导弹拖弋着尾焰飞射而出,在夜空中分外耀眼。战机在发射后立刻灵巧地拉起,紧随其后的机群跟着将一枚枚喷射着怒火的导弹倾泄而出。在预警机的监视下,无数明亮的小点象黄蜂一样扑向那个悬浮在平流层的灰点。

就在导弹即将命中的刹那,鹰眼的监视器上出现了一阵强烈的干扰。这时,有几个及时掉过头来的F-117飞行员,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下看见了一个浅蓝色光芒的十字架,瞬间闪耀于数万英尺上空。

地球在云层下沉默着。



孤寂好似一场雨。

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

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

飘向它长久栖息的天空,

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

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

失望悲哀,各奔东西;

当彼此仇恨的人们

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

             ──选自Rilke诗集
  Chapter III-1

霍始达在黎明时分醒来。天色微曙,车行正疾。距离昨天早上不到二十四小时,而他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五点半左右,他们进入了军事基地的范围。没有标明号码的公路口竖着醒目的警告牌,全副武装的士兵像狼一样紧张地逡巡。霍始达和其他平民从车上下来,警卫简单地盘问搜查了他们一下。然后他们被分别带上另几辆小车,进入基地。一路上有零星的几个穿军服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的车经过。树丛后面透出灰色的士兵宿舍楼。

初次进入军事基地的平民们总感觉有些异样。他们被带到一个小餐厅吃了早餐。用餐完毕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服饰整齐,与餐厅里的难民形成了鲜明对比。霍始达对军队的事情毫无所知,因此看见他肩上的标志也无法确定其军衔。

那个军官扫视全场,开口说道:

“各位,正如你们所知,昨天上午外星人对地球发动了攻击,在许多国家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国内的十三个主要城市都遭受了攻击,并伴随着惨重的牺牲。你们所来自的华盛顿特区也是其中之一。总统先生已经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国内的一切民用交通,包括各航线,都将无限期关闭。所有遭受攻击的城市都已经被划为禁区,禁止平民进入。因此,女士们,先生们,我遗憾地告诉大家,你们将不能再回到自己以前的家。”

他顿了顿,你是在等人做出反应,但众人的表情似乎都已经麻木了一般。军官接着说道:

“我们将尽快安排大家前往安全的地点,各位如果想前往亲人所在地避难,请告诉我们,因为那里可能也是禁区,同时普通交通方式也已经完全瘫痪,你们需要我们的安排方可乘坐军方的交通工具。没有特殊的要求的人,我们将安排你们前往政府指定的避难营地。过会儿就会有人来为大家登记。不过在这之前,请大家协助我们的工作。我们需要你们提供攻击现场的第一手目击材料,以便判断敌人的进攻方式。请在听到自己名字被广播后去隔壁的房间。还有问题吗?”

军官看了看众人,见没有反应,便点了点头。然后他走到霍始达面前。

“霍始达医生?”

“啊,是的。”

“很好,我是南季森中校,请跟我来。”

中校迈着军人的典型步子引着他走出这幢楼。“我们去哪里?”霍始达问。

“特别行动局的局长,李华勋中将想见你。”



南季森中校开车带他到了另一栋建筑物前。只有四层的大楼却有巨大的占地面积。他们通过警卫,进了电梯后,霍始达注意到他们是在向下降。微风从电梯的门缝里吹进来,电梯井似乎十分深邃的样子。这座楼的地下竟有着一个硕大的空间,平时纳税人的钱就扔到这种大坑里了,他想。不过在外星人入侵的非常时期,恐怕每个人都会觉得这是值得的吧。

出了电梯,他们沿着空荡荡的地下走廊前进,脚步激起空空洞洞的回声。头顶上的日光灯把走廊照得十分明亮,但身处其间仍然免不了一丝压抑。霍始达毫无来由地联想到了教堂里成排成排的白蜡烛,每根都代表着一个灵魂……而正当他边想边走过的时候,某根灯管“噗”地一声熄灭了,仿佛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使他不禁心惊肉跳了一下。

他们走到一个大办公室的门口,外面墙上的名牌写着“李华勋中将”的字样。从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一个中等身材的光头男子正站在办公桌后打电话。从他的穿着来看,应该就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

南季森中校在门外停下了脚步,霍始达只得也跟着停了下来。李华勋中将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来:

“……告诉他们立刻回到西雅图。调200套MU装备给他们,立刻行动……是的……这边怎么样?还没有和弥赛亚联络上吗?……我去找老杰,问他再要人……”

中将朝门外看到了他们,但没有停止通话。南季森做了几个手势,李华勋点了点头,也伸出手比了几下。

“请跟我这边走。”南季森对霍始达说,迈着大步又朝来的路走去。

“等等,怎么了?”霍始达无奈地被他牵着鼻子到处跑。

“中将现在有重要的电话。他让我带你先去休息,顺便换洗一下。”

霍始达有点怀疑地看看南季森的后脑勺。他们刚才通过那几个手势就能交流这么多信息吗?不管怎么说,自己倒真的需要好好梳洗一下了,自从昨天早上起,他就没有洗过澡,身上到处是干涸的血迹。

乘坐电梯又向下了三层,沿着曲折的走廊走了两分多钟,他们来到一间类似急诊室的地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她看上去约莫和霍始达的妻子差不多年纪,金发,有十分秀美的眉毛,右外眼角的一粒小痣更衬托出明亮的眼神。

“茉莉医生,请帮霍始达医生清理一下头上的伤口。”中校说,“霍始达医生,我半个小时后再来接你去见中将。这里的通道很复杂,请别乱走。”



等南季森中校离开后,霍始达略松了口气。和军队或政府的人在一起总让他有些不自在,骨子里他是个喜欢普通和平淡的人,来到这个急诊室使他又有了回到平时熟悉的工作的感觉,不由令他少了几分拘谨。

“你好。我是杨茉莉,叫我茉莉就可以了。”茉莉医生微笑着把他引到座位上。

“霍始达。很高兴见到你。”

“你也是医生?”茉莉好奇地问。

“是的。脑外科。我在毛尔丁纪念医院工作。”

“啊,那座华盛顿的著名医院。刚来?”

“是啊,早上6点才刚到这里。”

“可现在都快9点了啊。真不知道那个中校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带你来包扎?”茉莉一边和他聊天,一边熟练地准备消毒剂和药棉。她细心地察看霍始达额头上的伤口,霍始达闭着眼睛,感觉到她的手指接触到皮肤,带来点点清凉,心里充满平和安宁。

没过多久,茉莉就把脏血块全洗去了,额头的伤口其实已经结了痂,不用再上药。茉莉取出绷带绕着他的额头扎了几圈,然后给了他一个微笑:“行了。”

“完美的包扎。”霍始达衷心地说。

“谢谢。”茉莉上下打量着他,“呃,你需要换件干净的衣服么?这里有多余的医师服,正好你是医生,该不会介意穿这个。”

“嗯,好吧。”霍始达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毕竟作为一个医生,他对清洁格外敏感。

茉莉到隔壁储藏室拿了一套白袍,顺带还拿了T恤。“全是新的。”她说,“这个地下基地从昨天起刚开始大规模运作。我也是刚来报到的。那边是更衣室。”

霍始达谢过了她。头顶上的一盏日光灯突突地闪了闪。“这个灯从我来的时候起就有问题。”茉莉注意到他有点紧张,微笑着说,“衣服虽然是新的,可这个基地却已经建成好几年了,办公设施都是老的。现在到处缺少人手,我希望电工还能有空来修好它。”

她的确很会为别人着想,霍始达想。他们在谈话中始终回避着昨天那场空前的大灾难。

他进入更衣室,脱下脏衣服,用纸巾蘸了点水擦拭身体上几处污迹,然后穿上干净衣服。镜子里的他看上去有点苍白,一绺头发垂下来搭在绷带上,神情僵硬而冷淡。

还生存着。

忽然间,好几个日光灯同时熄灭。洪亮的格里高利圣歌再一次在他的头颅里爆发。

“不——!”

外星人又进攻了!

霍始达一个踉跄,双手扶住瓷水池,脑袋里阵阵恶心晕眩。音乐嚣张地在思维的水面上翻腾。他咬紧牙关,四处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无数件乐器在他耳中轰鸣,头痛欲裂。

不能这样下去!要想个办法!

他的心里有一个顽强的意志在抵抗着那可怕的音乐。虽然那音乐还是震天动地的,但经过昨天同样的折腾,他似乎对这种痛苦有了一丝抵抗力,至少在心理上没有了初次被攻击的那种强烈震撼。当霍始达明白到这点,顿时升起一股勇气。他咬紧牙,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分散自己对疼痛的注意力,慢慢摸着墙壁朝更衣室外走去。

猛然间,他的大脑视觉区受到强烈刺激,随着音乐的旋律,紫色红色和绿色的巨大水泡飘满视野,变形、融化、扭曲……在一阵金色的闪光后,他失去了视觉,重重摔到地上。

在嘈杂一片中,他忽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内耳充血导致各种杂声被放大了十几倍。他听见水龙头里的涓涓细流,听见排气扇嗡嗡作响,听见门框上方的警报器一遍遍地发布敌袭警讯……一切都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音乐中。在这些声音中,有一个女子轻轻念着:

“地上的居民哪,恐惧,陷坑,网罗,都临近你。躲避恐惧声音的必坠入陷坑。从陷坑上来的必被网罗缠住。因为天上的窗户都开了,地的根基也震动了。地全然破坏,尽都崩裂,大大的震动了。当那日,必大发角声。在亚述地将要灭亡的,在埃及地被赶散的,都要来。他们就在耶路撒冷圣山上敬拜耶和华……”

霍始达凭着记忆,摸索着在地上爬了出去。那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诊疗室中。

“茉莉!”霍始达叫道。

颂念的声音停了下来。

霍始达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到微微的震动。轻轻的脚步声中,茉莉朝他走了过来。她在霍始达身边坐了下来,双手轻柔地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清凉的手指拂过霍始达的脸,在他脑内沸腾的火海上洒下点点甘露。

“茉莉……”霍始达喃喃地说。这样死去似乎也挺好……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脸上。霍始达睁开眼睛,发现视力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

“耶和华阿,求你施恩于我们。我们等候你。求你每早晨作我们的膀臂。遭难的时候,为我们的拯救……”

“砰”地一声,诊疗室的门被踢开。南季森中校冲了进来,迅速将两个头盔分别套在茉莉和霍始达的头上,并拨了一下上面的某个开关。

一瞬间,霍始达只觉得耳畔一清,狂乱的音乐和汹涌的痛楚,在戴上这个头盔后变得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威力大大减弱。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救星。

“还好吗?”中校问。他的头上也戴着一个这种古怪的头盔,手里还提着好几个,看上去象是摩托车手用的那种。

霍始达点了点头,同时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头盔。头盔里面,在靠近右眼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二极管,以每秒两次的频率闪烁着。

看到了他疑惑的表情,中校淡淡地说:“这是MU装备,可以中和50%的精神攻击。你可以看到那个红色的信号灯。等它不闪了就表示攻击已经停止,要立刻把MU装备关了脱下来。这个东西不能一直戴。”

他指引霍始达的手摸到那个开关,然后不满地看着茉莉,说:“医生,你配备的MU装备呢?我想你没忘了基地特别条令吧?”

茉莉欲言又止。南季森中校挥了挥手,说:“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们是医生,跟我一起到处巡视一下,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需要帮助。”



基地虽然大,可的确如茉莉所说的,人员还未完全进驻。他们所在的那一层,只有不到十个房间有人,相对于走一圈需要几分钟的面积,实在是少了点。那些人和中校一样都穿着军队的制服,不过却是五花八门,除了海军和陆军的制服外,还有好几种霍始达叫不出名字,却又依稀记得在某些动作片里看过的制服。

他抽空问了一下茉莉:“什么是特别条令?”

“就是在紧急情况下,必须如何应对的步骤。”茉莉苦笑着回答,“包括使用配给的MU装备。”

情况还不算糟。可能因为绝大多基地人员都是军人,对规章的服从有惊人的一丝不苟。只有少数象茉莉那样的非战斗人员才有些手忙脚乱。

当他们三人跑到第三层时,MU装备里的红色警报灯熄灭了。南季森脱下头盔,并示意他们也照做。霍始达笨拙地解下MU装备,靠在墙壁上喘气,脑海里好像还残留着格里高利圣歌经久不散的回声。他闭着眼睛,有好一阵子什么也不能思考。

休息了一分多钟后,基地各处的警报器也安静了下来。外星人的第二次攻击告一段落了。

“感谢上帝!我们幸存下来了!”霍始达从气喘吁吁中恢复过来,几乎难以相信他们能逃过这次袭击。

“阿门。”茉莉说。

“感谢这个装备吧。”南季森说,“还有,这波攻击的中心目标应该不是我们。”

“你是说,因为我们不在中心,所以受到的攻击不强?”霍始达吃惊地问。

“这是我的推测。”南季森谨慎的回答。

霍始达隐约看出他有所隐瞒,也没敢追问。他毕竟还只是个普通百姓,不想过多牵涉进军方的机密。

这时南季森的通讯机响了起来。

“是的。都没事……马特正在统计伤亡……对,他在我身边……”南季森边说边朝霍始达看了眼,“好的,我们马上过来。”

他挂断通话,对茉莉说:“没事了,你回医疗室吧。”

“我呢?”霍始达问。

“跟我来。”
在基地地下第十六层,整个层面被打通成一个巨大的空间,高度约是普通层面的三倍。这里到处是复杂的通讯和操作系统,所有的系统控制都就位的话需要二十多人同时操作。在战时这里就将成为整个基地以及地上部分兵营的指挥中心。整个基地是冷战时期按照防御核打击的思想建造的,坚固无比,足以承受数十次核弹爆炸的攻击。

霍始达跟着南季森进入这个指挥中心后,立刻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指挥中心里的人们沉默地忙碌着,这是在战争中才能感受到的压抑。在霍始达的记忆中,如果要说相似的话,也只有在进行高难度的手术时才会如此令人透不过气来,但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数幅二十英尺以上的高大屏幕上显示着从不同城市上空获取的外星飞船图像,所有的飞船看上去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细节仍十分模糊。霍始达盯着那个大致呈椭圆型的不规则灰色团块,忽然明白了他曾经有过的那个奇怪感觉。昨天早上,在看特别新闻的时候,他曾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现在他完全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了。

这些飞船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人类的大脑。

图像的分辨率不高,放大到巨大的屏幕上后细节就更看不清了。但从这个角度看去,飞船下方的曲线与大脑的海马部分轮廓十分相似。但相似处也仅此而已,飞船上并没有人类大脑上特征性的沟回纹样。事实上,如果不是象霍始达这样成天和大脑打交道的专业人员,恐怕只会把它看成一个灰色的椭球。

霍始达盯着大屏幕,一边跟南季森中校沿着钢架阶梯走到指挥中心里一个类似电影院二楼的平台上。

李华勋中将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他看上去将近五十多岁,但他光光的脑袋可能使他的外貌比实际要年轻。他双手十指交叉握着,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个硕大的徽章戒指。眼睛里有点红丝,但仍然象鹰一样锐利。下级军官中有传言他是南北战争时期那个著名的将军的后裔,他本人也并不反对别人用“李将军”来称呼他。

“霍始达医生?”中将说着,指了指前面的几把椅子。

“是的。”霍始达回答,和南季森分别坐下。

中将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欢迎来到基地。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

李华勋中将扫视着手中的文件,一边说:“医生,你可能还不清楚,到目前为止地球上发生了什么。”

“外星人入侵?”

“是的。不过我指的是他们造成的灾难后果。”中将皱着眉头,看了一下表,“还有十几分钟,我可以为你简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得到你的保证,我将要告诉你的以下内容,在没有得到准许前,你不能透露给其他人。”

“我保证。”

“谢谢。这并非军事机密。事实上,如此波及全世界的大事是无法保密的。但在细节和程度上,我们仍必须加以控制,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现在还不算恐慌么?霍始达想。他点了点头。

“好吧。首先,目前地球上的人口数量,已经不到三十亿了。”

霍始达的下巴无法负荷自身的重量,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

“这个数字还是在昨天的第一波攻击后,全世界各主要国家所估计的幸存者粗略数字,不包括在半小时前发生的第二次攻击的影响。军方目前正与各地通讯,争取获得最新的数字。但根据截止到现在的抽样数据并结合第一次攻击的模式,我们可以大致判断,在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地球上又有约十亿人死亡。这还只是保守统计。”

“上帝啊……你的意思是……在这两天之内,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死了?”

“没错。”



即使世界急速变化

如同云形一般飘忽

但一切完成的事物

终归回到太初

超越了变化和前进,

你的序曲歌声

更辽远更自由地飘扬,

上帝将琴弹奏。

痛苦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会

死亡的爪牙还没有揭开面幕

唯有大地上歌声

在颂扬,在欢呼

       ──选自Rilke诗集
霍始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南季森中校在一旁沉默着。

“第一次攻击后,国内的十三个主要城市完全毁灭。”李华勋中将看看表,接着说,“纽约、洛杉矶、波士顿、旧金山、费城、芝加哥……彻底成为死城。幸存居民不到十万分之一。仅在这十三个城市,我们的国家就损失了一亿人。其他国家的大城市也遭受了相同的灾难,人口越多的就越惨重。跟据总统先生五小时前和其他主要国家的领导人的通话结果,世界上的所有大城市,伦敦、巴黎、东京、雅加达、圣保罗、上海、墨西哥城、拉各斯、卡拉奇……无一幸免。三十亿。这是我国政府根据各国大型城市人口比例所计算出的死亡数字。”

“可是我好像记得全球城市人口比例并没有这么高……”

李华勋中将注视着霍始达的眼睛,好像对他知道这一点有些惊讶。

“没错。但外星人的攻击范围能覆盖整个城市和周边地区。目前我们的估计是半径50英里。刚才发生第二次攻击,已经得到情报,影响到我们的那艘飞船,位于哥伦比亚市上空。”

“也就是说……”霍始达喃喃地说道,“就是说……在摧毁大型城市后,开始攻击中型城市……”

“是的。按照外星人的攻击模式,我们可以大致确认它们的目标是人。以纯粹的精神波,直接攻击人类大脑。越是人口稠密的地方越先成为目标。对建筑物和我们的战略武器部署却扔在一边。我承认我们对这种攻击形态估计不足。以前政府和军方都是按照激光或能量武器的模式来构想外星人的武器,可现在全落空了。”

“等等,你是说──政府早就知道外星人要入侵?”

中将飞速看了他一眼。

“当然不。这只不过是一种假想,我们从未发现过外星人的存在,诸如罗斯威尔事件等都是记者的谣传罢了。但基于以防万一的思想,军方曾有过几个秘密计划,研究外星力量在近期与地球接触的可能性。这些计划最后都没有得出明确结论而草草收场,因为项目资金越来越少。政客们认为现在连地球上国家间的冲突都还没解决,研究与外星人开战根本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每年军方的开支都有大致的项目清单,如果在外星研究计划上过度投入,华盛顿会不满的。所以后来每年只能从国防开支中拨出一小笔钱来,甚至还不如八十年代里根执政时期的投入的十分之一,那时候整个星球大战计划的预算中至少有两个百分点是用来针对外太空力量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在第一次攻击后,总统先生立刻授命我从军方和联邦调查局抽调精锐组成特别行动局,负责一切相关的情报和应对,直接属于联合航天司令部。目前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MU装备,这种装备能抑制对大脑的部分精神攻击,但是出于某些原因,它有极强烈的副作用。”

霍始达隐约有了些猜测:“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我需要人来研究完善MU装备,这十分紧急。”中将将手中的文件夹扔到桌上,“我看过了你的资料。你是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对大脑的运行机制和病理分析有极深的研究,曾在学报上发表过十几篇文章,去年在《自然》杂志上你和爱丁堡大学共同发表的论文正是关于大脑内部特定区域神经元对脑电波的应激模式。毫无疑问,从各方面来说,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加入特别行动局吧,为人类而战。”

霍始达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这个要求。他已经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工作,即使这世上仍有三分之一的人生存,对他来说也如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般孤独,无处可去。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仍存在一丝犹豫。

“我能问一个问题么?为什么发明MU装备的人不继续做下去?”

中将蹙起眉头:“除了戈博士一人之外,整个小组都在第一次攻击中牺牲了。你将和她继续合作。”

霍始达低头不语。

他面前桌上的一个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中将迅速抓起话筒:“这是李。”

“我是舒。参谋长联席会议刚才已经与总统协商决定立刻使用核武。各师均已开始通知相关人员作好准备。司令命我告诉你们,行动将在东部时间9点48分开始。”

李华勋看了看表:“还有不到9分钟。准备时间这么短,是准备发射舰载飞弹吧。”

“是的。总统先生和麦尔斯先生已经共同启动了核按钮。”

“目标是?”

“首发目标是圣何塞市上空的飞船。这是太空作战指挥部经过精心选择的地点,洋流和大气运动的方向能将本土辐射污染减到最少。根据首发的结果,再决定是否发射其余待命的核弹。”

“明白了。”中将脸色阴沉地说,“谢谢你,马特。”

挂断电话,他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开始下达一连串的命令。整个指挥中心充满了他略带鼻音的声音。

“各单位注意,进入一级戒备!向全基地发布5级警报,战斗人员就位,非战斗人员全部执行第二条紧急规避指令。全部探测屏幕显示圣何塞上空的7号目标。向国家侦察处调用所有索敌范围内的卫星系统。四号专线获取空军当前巡航的特别侦察机群的即时结果。通讯官,联络太平洋舰队司令部!”

霍始达朝下望去,只见所有的人都急速而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他并不明白5级警报即是指核战,但基地人员的严肃表情让他明白了事件的严重性。五个超大型显示屏从卫星、侦察机、地面站、雷达中心等不同角度呈现出圣何塞市上空的外星飞船。在与海军同步的一个屏幕右下角,倒计时的数字正跳到6分24秒。

两个军官快步冲上阶梯,来到李华勋的面前报到。“将军。”

他们和南季森中校年龄制服都相似,头发都是很短的典型军人式样。一个有明显的北欧血统,皮肤下的血液循环十分旺盛,另一个从口音上听似乎来自得克萨斯,但霍始达以专业的眼光发现他的颅骨有明显的犹太特征。

“坐吧。”李华勋双手支桌,下颌搁在交叉的十指上,盯着对面的巨型作战屏幕。“海军已经准备动用核弹了。达昂,马略,还有季森,说说你们的看法。”

“情况并不乐观。”参谋助理韦达昂皱眉说道,“昨天常轨导弹的试探性攻击完全没有作用。根据录像及雷达分析,外星飞船在离飞船数十码外产生了一个未知特性的强大电磁场,其瞬间数值超过了我们的仪器测量范围。导弹进入此区域后即刻失踪。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这是一种空间转移技术。理论上来说,对拥有这种技术的外星飞船,任何导弹攻击都是无效的。”

“不,仍有机会。”杜马略说。他在桌上摊开一份文件:“这是太空作战指挥部刚发来的作战拟定方案。”

他指着纸上的几个数字,解释道:“根据大气离子化的范围分析,我们可以大致计算出空间转移电磁场的形成时间和范围。如果采用分导式多弹头,控制得当的话,我们仍有可能攻击到飞船本体。”

李华勋向后靠在椅背上,沉思起来。他的脑门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

“另外,几十码的距离对核爆炸来说不足一提。太空作战指挥部决定使各弹头在距飞船一百英尺外爆炸,倚靠冲击波和辐射攻击飞船。”

韦达昂反驳道:“仍然存在缺陷。如果空间转移技术能使导弹消失,那么也一样能阻断冲击波的传播。”

“没错。”杜马略脸色沉重地说,“所有这些目前都是理论上的推测。我们对外星人飞船的实力几乎一无所知。一切都只有看他们的试探性进攻结果如何了。”

“我们甚至不清楚那是否是外星人。”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季森突然开口。

“什么意思?”杜马略疑惑地问,“我不认为地球上有任何力量能造成这样的破坏。”

“我是说,我们还不知道那是否是智慧生物。”南季森缓缓地说,“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群发射未知电磁波的灰色物体。我们假设这是外星人的飞船,因为我们习惯性地认为这是智慧生物星际航行的方式。或许那是特殊的天体?是自然现象?或许这些物体本身就是活物?或许它们的行动并无目的?我们对战争的理解是否局限于地球历史?我们能否与它们沟通?在信息量极度匮乏的情况下,需要回答的问题太多了。”

“这并非是星舰迷航的情节,所有的生物都说英语。”李华勋中将皱眉道,“据我所知,军方曾在飞船出现后立刻发出过试探性的讯号,但没有回复。目前的态势已经不容许我们思考这些问题。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造成了地球生命的毁灭,我们就必须保卫自己。”

众人都不再说话。霍始达转过头去看那个巨大的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跳到了1分12秒。

中将拉开抽屉,取出一套MU装备。“医生,准备好你的防护。”他对霍始达说。

霍始达举起手中的MU装备,一脸愕然。从第二次攻击过后起,他还没有机会放下这个头盔,只好一直拎在手里。

“如果我们的攻击产生了一些作用的话,外星人可能发起报复性反击。”南季森中校简洁地解释。

时间还在不断流逝。

霍始达无语地盯着各个屏幕上的飞船图像。飞船静止地悬停在大气层中,没有任何动静。他忽然觉得身边这几个军人对核弹攻击都不持乐观态度。霍始达看见李华勋中将冷冷的脸上分明写着否定。他似乎能听到中将用让人发冷的语气说:“这是死路一条。”

三十八、三十七、三十六……

他觉得南季森中校所说的“报复性反击”有些可笑。事实上把他们发射核弹称作“报复性反击”将更为合适。外星人会反击么?霍始达看着显示屏下的数字跳动,心里却感觉不到不安,那种感觉就仿佛面对着必然的命运,既然无法抗争,慌乱也没用。要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这个时候他回想起了茉莉的祈祷,她幽幽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耶和华阿,求你施恩于我们。我们等候你。求你每早晨作我们的膀臂。遭难的时候,为我们的拯救……”

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有宗教信仰的人才是最幸福的。霍始达的母亲是改革派的犹太教徒,在和他那有东欧血统的父亲一起结婚生子后,并未为儿子行割礼。虽然霍始达从小就在耳濡目染下接受了母亲的犹太教教义和父亲的天主教教义,可也许是对两者都太过熟悉,他反而不能在其中作出选择。后来当他开始学医之后,便不再去费神思考究竟接受什么教了。至今为止他所遇见过的医生似乎分为两种,一种认为科学的力量是宗教无法解释的,另一种却在明白了人体的奇妙后愈加信仰上帝。很不幸的,霍始达发现自己属于前者。他对自己始终不能真正得到心灵上的皈依而感到困惑,毕竟人是需要信仰的。结婚之后,他很认真地每周日和阿琳上教堂,他甚至开始背旧约,但在霍始达心中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徒。

当遇到了茉莉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了。他摇了摇头。那个在死亡逼近的时刻只想到向耶和华求助的年轻女医生,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简直是濒临绝种的珍稀生物。霍始达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忍不住想,茉莉现在会在做什么呢?是否在按照基地规章忙忙碌碌的同时,心中仍默念着主祷词?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茉莉的声音:“……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五、四、三、二、一……

显示屏的光度微微变暗,飞船的颜色显得更深。系统自动为图像施加滤波,以在核弹爆炸的瞬间抵抗过强的光芒。

在加里福尼亚外海,一艘昨天从班戈基地驶出的海狼级核潜艇十分钟前已上浮至距海面四十英尺的深度。随着预定时间的到来,潜艇中后部的垂直发射筒打开,一枚三叉戟II型导弹象一条虎鲸般窜出水面,无数水泡在尾后形成一道粗大的白色汽柱。出水后的导弹调整尾翼,射出明亮的尾焰,在全球卫星定位的引导下,朝数百英里外的圣何塞上空飞去。

在南卡地下基地,导弹在绿色的荧光屏上显示为一个红点,一闪一闪地朝目标接近。霍始达只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他转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南季森中校和另两个军官,见他们脸上都不动声色,不禁心想,这些毕竟是职业军人啊。

三分钟后,导弹进入7号目标外围监察区。韦达昂注视着荧光屏上的数字,轻声报数:“距离十英里……八英里……五枚弹头分离……五英里……三英里……二英里……一英里……”

中将微微皱眉,轻声说:“还不引爆?”

主显示屏上突然起了变化。在离外星飞船一个船身长度处,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巨大光斑,正和霍始达昨天在华盛顿见到的那个使导弹消失的空间转移场一样,但这次从显示屏上看去清晰得多。霍始达捏紧了拳头,在刹那间,他看见一片耀眼的白光,整个显示屏都被淹没在这浩瀚夺目的光明海洋中。

核弹头爆炸了。

指挥中心里的几台仪器响声大作,各种颜色的指示灯不停闪烁。核弹爆炸引发的强大电磁脉冲使军方临时布置在圣何塞郊外的探测仪器电路全部瘫痪。不一会儿,显示屏渐渐暗下来,开始现出爆炸后的现场。在各种波长的雷达失灵时,唯有通过光学手段才能在第一时间获得零点的情况。

霍始达听见楼下有几个人惊叫着,下意识地说着粗口。他自己也瞪大了眼睛。在显示屏象白热的铁块慢慢恢复颜色的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它,其他人也看到了。

在画面中央,一团明亮的蓝色光芒,以怪异的方式扭动着,象巨大的阿米巴虫,又象粘在一起的岩浆中的气泡。在五个分弹头爆炸的刹那,蓝色的光芒仿佛一张薄薄的纸卷了起来,将所有的弹头裹在里面。在约束力下,核弹爆炸的强大冲击波使得蓝光的几处象气球一样涨大。一瞬间,旁边的外星飞船似乎变形了。空间的扭曲使得光线发生了偏折。那个巨大的蓝色浆泡迅速缩小,在数秒钟内便消失无踪。而此时飞船也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霍始达原以为会象电视纪录片中的核弹爆炸那样看见蘑菇云,但当图像亮度完全正常后,画面上只有那艘飞船,孤零零地停在空中,毫发无损。

47.5万吨级的核弹攻击,竟然完全不起作用。所有的人屏着气,而外星人的飞船似乎也没有要反击的样子。各种仪器还在不停地闪烁着,但操作人员们的注意力完全被显示屏上的惊人事实所吸引。

中将的表情却好像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我们得讨论一下新的作战计划了。”他平静地说,然后问霍始达:“医生,你准备好加入特别行动局了么?”

“我无法拒绝您的邀请。”霍始达说。他看得出,几位军官准备进行秘密会议。

“很好。”李华勋点点头,取出纸笔匆匆写了一份手令,“南中校,请带霍医生前往人事部报到,并开通各种相关权限。告诉他们给医生在上面安排好住的地方。”

南季森行了个礼,引着霍始达准备离开。

“中校,”李华勋中将忽然又说,“请你在安排完医生的事情后加入我们的会议。你刚才提出的观点很有意思。”

南季森中校答应了。霍始达跟着他下楼,对李将军的镇定不禁开始佩服起来。在如此紧张的时候,他的语调仍然从容不迫。霍始达不禁想,中将完全符合一个外科医生的要求。对病人来说,一个镇静的医生是手术成功的保障。现在全人类的未来就悬在这些将领的身上,也只有镇定的人才能担负起领导人类反击的责任。

只不过,当霍始达做手术的时候,在他冷静的背后是对病情的完全掌握和对自己能力的充份信心。在李将军的冷静一面下,是否也有这两样东西呢?

他思索着,一步步走下阶梯。忽然他听到李将军的声音说:“看来,只有依靠弥赛亚的力量了。”

霍始达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李华勋中将却在全神贯注地阅读杜马略带来的已经失败的作战方案,似乎从未开过口。



黑暗啊,我的本原,

我爱你胜过爱火焰,

火焰在一个圈子里,

发光,因此给世界加上了

界限,出了圈子

谁还知道有火焰。

然而,黑暗包罗万象:

物件、火焰、牲畜和我,

以至于一切的一切,

还有人类与强权——

很可能:一种伟大的力

正在我近旁萌动,繁衍。

我信仰黑暗。

     ──选自Rilke诗集
在南季森中校的带领下,霍始达穿过迷宫似的庞大地下基地,办理了各项手续。

基地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张身份磁卡。在这个基地里,需要靠磁卡通过权限认证才能打开那些锁着的门。另外,在基地的餐厅和酒吧里消费,也是通过这张磁卡进行的,普通的信用卡并不能在这里使用。就连走廊里卖可乐的自动售货机,也需要划这张磁卡才行。

在初始化磁卡的时候,霍始达签署了正式加入特别行动局的文件。南季森告诉霍始达他将得到上校等级的薪水。霍始达只是苦笑了一下,有没有明天还是一个未知数,薪水多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即使人类能挺过这次浩劫,地球上的政治体系和金融体系也将起翻天覆地的变化。未来会如何?没有人知道。

他们乘坐电梯向上来到地面,南季森带他到一栋看上去象公寓楼的建筑。这里是非战斗人员的住宅区。给霍始达安排的那套房间位于三楼,是两个房间加上一个浴室的简单布局,没有他开始以为会类似士兵营房的感觉,倒象纽约布鲁克林最普通的小公寓。

“还满意么?”中校问。

“不错。谢谢。”

“整个军事区内的车辆必须有通行许可才能驾驶,目前不能为你弄到汽车。不过好在基地离公寓这儿步行只有15分钟的距离,我想你应该没问题。”

“嗯。”霍始达点了点头。他的身体还不错,平时经常运动。阿琳非常喜欢他腹部的肌肉。她起初拖霍始达一起参加社区的健身俱乐部,但当霍始达尴尬地发现那里的成员几乎全是家庭妇女后,就退出了。

他摇摇头。不能再想这些了,他对自己说。

“对了,你是李中将的副官吗?”霍始达问。

“幸好不是。”南季森笑着回答,“我们只是很熟。他在国防部赋闲的时候和我家还是邻居。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找他,先联系我也可以。”

“听起来不比我想象中的复杂。”

“这是基地手册,有整个基地的介绍。所有重要的条令也都在上面。后勤部一个小时后会给你送一些生活用品来。你身边似乎也没什么私人物品……噢,对了,你等我一下,有件东西还在我汽车的行李箱里。”南季森中校转身下楼去了。

霍始达叹了口气,环顾屋子内部。干净的墙壁好像刚刚粉刷过,简单的木头家具显得十分朴素。他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不管未来多么渺茫。

而过去将永远留在他记忆中。

中校再度上楼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玩具熊。

“这是你从华盛顿唯一带来的东西,我想它对你非常重要。”

霍始达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小熊。小熊憨态可掬地睁大棕色的眼睛与他的双眼对视,不明白那里为什么有东西在闪闪发光。



南季森离开后,霍始达去餐厅随意吃了点东西,然后回公寓签收了后勤部送来的生活用品。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再次回到基地内部,按照中校告诉他的,找到了MU设备研发小组的所在地。

用自己的磁卡划开门,霍始达忽然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实验室的感觉。数台电脑摆放在房间中,而中央是一台巨大的圆筒形的仪器,透明的器壁里面还有一个座椅。无数导线垂在座椅上,黑色的电缆象蛇一样从仪器下面贴着地板蜿蜒而行。各种通讯线与电脑相连。霍始达第一眼便发现这台仪器与他以前与欧洲同行共同研究脑部应激模式的系统十分相似。

一个黑色头发的女科学家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她三十岁左右,有明显的拉美血统,身材娇小,而蓝色的眼睛和略为粗糙的皮肤则明白地显示出她父母留给她的白人因子。这或许也是她得以在军方担任研究职务的原因。因为出于安全条款的要求,只有那些第二代或第三代的移民后代才有可能被接纳入国家机密的核心。

“戈开美博士?”他自我介绍,“我是霍始达。”

“啊,是的。很高兴见到你。”对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站起来与他握手,“欢迎你加入MU开发项目。”

戈开美博士让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抱歉地笑笑,因为桌上很乱,在几个瓷娃娃和相片框间,各种文件和磁盘堆得到处都是。

“今天凌晨刚搬到这里。整个研发组只剩下了我一个,很高兴你参与进来。”戈开美博士拢了拢头发,说,“我不知道李将军对你说了多少关于这个开发计划的事,还是从头向你介绍一下吧。”

“非常感谢,这将对我很有帮助。”

戈开美点了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这项研究计划始于两年前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系与医学院合作的一个项目,在一个专项基金的赞助下,研究几种比较罕见的引起记忆和行为紊乱的脑功能障碍综合症,探索非传统外科手段的治疗方法。项目的进展很顺利,主持者温赉博士发现通过电磁场对脑部某些部位的刺激能够抑制部分发病时期的症状。”

“我想我看过他的那篇论文,”霍始达说,“和我的研究领域很接近。我曾把它列入我自己论文的参考文献中。”

“这太好了,那样的话你一定能很快了解这个项目。”戈开美惊喜地说。她略微整理了下思路,接着说下去:“温博士同时发现,很多自愿参加实验的病人报告在实验过程中出现了奇怪的意识,有几个病人反映在实验中发生了心理变化,似乎自己在性格上变了一个人。胆小畏缩的人会突然变得冷漠而无畏。病人叙述身体仿佛被另一个更冷静可怕的自己所控制。研究小组认为这是因为电极刺激的部位正好是大脑皮层主管情绪的区域,一部分感情被抑制了。在抑制行为紊乱症状的同时,喜怒哀乐的神经元脉冲强度被大幅度弱化,导致病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这并不属于原定的研究目标,因此他们没在这个方向上继续下去。但军方对这项成果非常感兴趣。当温教授和他的小组将原计划研究告一段落之后,五角大楼邀请他们进一步拓展对控制情绪的研究。我就是在那之后加入的。”

“控制情绪?”

“是的。”戈开美耸耸肩,说,“我猜想他们的意图是要提高单兵的战斗力。你知道,当士兵抛弃七情六欲,成为战斗机器时,洞察力和应变力都将大幅度提升。”

望着霍始达讶异的脸,戈开美对他笑了笑:“别大惊小怪。在军方有很多这样的秘密研究项目,有的比这个还要疯狂十倍。这些项目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会进入到实际运用中。军方对此的看法是:只有去尝试各种方法,才能找到真正实用的东西。在一百样看上去不切实际的思想中,只要有一项能成功扭转战局,那么这一百种尝试就是完全值得的。事实也的确和他们的理论一样,谁会想到这个仍处于研发阶段的MU装备会成为目前唯一能防御外星入侵的手段呢?”

霍始达点了点头。她说的有道理。身为科学家,他能理解这些。人类历史上有过无数异想天开的发明,虽然只是其中那些真正实用的造就了我们现在的文明社会,但所有错误的尝试都是通向成功的阶梯。就好像因为在海面下有巨大的体积,冰山的顶端才能露出水面。在霍始达本人的研究过程中,也时常遇见这样的情况。

“接下来我简单说一下MU装备的基本原理吧。具体的数据和研究论证你待会儿可以自己查看,先有个大致的了解会更方便。”戈开美顺手用鼠标点了几下,然后把电脑显示器转到两人都能看见的角度:“在原脑层、古脑层、新脑层这三个大脑皮层中,控制情绪的部位在古脑层中。但是情绪波动引起的相关复杂行为都是在新脑层实施的。”

“没错。”霍始达微微点头,表示自己能跟上她的讲解。大脑皮层的分划是他在大学里就学到的概念,属于脑科学的基础知识。

“理论上来说,不同的情绪在皮层中有不同的应激模式,只需要侦测并加以抑制,就能够控制人的情绪。但霍医生你当然也知道,理论上的可行性和实际操作是有巨大差距的。别的不说,古脑位于新脑内部,我们在实验室中进行操作时,贴在受试者头部的电极只能起到侦测的作用,要抑制神经脉冲的话,除非是开颅,直接把电极穿过新脑层刺入古脑层,但以军方的目标来说,这个方法毫无意义。”

霍始达注视着显示器上的图片,他对戈博士的话深有同感。相同的问题在他以前对癫痫症的研究中也遇到过,而他要处理的仅是新脑层中的局部区域,戈开美所遇到的问题显然更为复杂。

“那么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逆向变换。”

见到霍始达疑惑的神色,戈开美轻轻一笑,在电脑中调出了几份文件。“这是未在学界公开的理论。情感和知觉行为是相互影响的,情绪能引发相应知觉和行为,而知觉和行为也能调动情绪。在古脑和新脑间存在着十分强烈的联系。”

霍始达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通过对新脑层施加影响,从而控制古脑?”

“是的。但其中又有一个难点,古脑中的情绪模式和新脑中的应激点不是一一对应的。直接针对某组行为和感知的神经元进行干扰,是无法找到某个相应的情绪点的。就好比如果有一组男人和一组女人,每个人都认识数名异性,那么仅从‘某名男子认识的异性’这个条件无法推断出所指的是哪个女人。”

霍始达露出一个微笑:“我明白了。找到多名男子,从他们认识的人的交集就可寻找到对应的女子。也就是说……对所有符合条件的新脑模式加以干扰……微小的干扰,那么与它们同时发生联系的特定情感就会得到最大的影响。这就是从内向外传递模式的逆推。”

戈开美的眼睛闪闪发亮,以赞赏的眼光看着他:“没错。霍博士,你真是个天才。”

她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不过,正是这点导致了极为强烈的副作用。这种大范围的干扰方式,除了会对目标情绪起作用,对其他所有情绪都有一定的影响。如果长时间使用的话,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你是指……”

“曾经有两名实验对象,在MU装备半个小时的大功率运作下,产生精神分裂。十分严重的,无法治疗的精神分裂。现在他们在新墨西哥戈壁的医院中,仍属于最高程度的病例。”

霍始达默然无语。他忽然有种直觉,戈开美所说的实验对象是普通士兵。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

“我有个问题。”他在沉默片刻之后说,“为什么MU装备能够防御外星人的进攻?”

“还不清楚。”戈开美博士苦笑着摇头,“我们纯粹在偶然中发现了这点。昨天上午,当第一波攻击发生的时候,我们的小组正在用小批量制造的MU装备进行多人战斗协调性实验。结果,参与实验的科学家都死了,但佩戴MU装备的实验者都活了下来。他们是整个亚特兰大研究中心唯一的幸存者。”

看到霍始达疑惑的表情,戈开美明白他在想什么,补充道:“昨天我正好休假,去佛罗里达看望父母,才逃过了这场灾难。”

“你是幸运的。”

“我们都是。但我失去了同事和朋友们。”

当谈到这个话题时,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地球上每个幸存者都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失去亲人、朋友、同事……即使自己活了下来,心灵上留下的伤痕也是难以弥补的。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他们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纽带。当他们离我们而去,世界对我还有何意义呢?霍始达的心底一直有阿琳的影子在到处飘荡,当他独自静下来的时候,那个影子就会慢慢浮现,扎得心里隐隐作痛。

或许只有工作才能使自己摆脱痛苦。作为外科医生,霍始达曾经持续数个小时工作在手术台边,工作到极度疲倦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念头能够产生。他明白,自己答应李将军加入特别行动局的一个原因,就是希望籍由新的工作摆脱心中的痛苦。

同时,人类也已经没有时间再为同伴悲伤。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反抗外来者,争取生命的自由,为了自己,也为了死去的同伴。

霍始达打破沉默:“我想,关于MU装备为何能起作用,你可能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嗯……是的。但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戈开美博士凝视着他,忽然说:“你似乎也有了思路?我能先听听吗?”

“我的也仅仅是猜测。”霍始达缓缓地说,“你知道,我曾经在攻击现场,亲眼见到我的同事们死去。那是象地狱一样的场面。”

“……我很抱歉……”

“当时,他们的情绪都异常激烈。我曾经以为是脑部的痛楚导致了情绪波动,但现在想起来,也有可能是强烈的情绪引起脑部痛楚。”

“可大脑内部是没有感觉神经的。”

“没错。所以我猜想……”霍始达轻轻地用手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的说,“是幻觉。”

“幻觉?如此强的幻觉?”

“人的所有感觉和行动,都是大脑内的脑电活动。我曾经遇到过很多病例,在对大脑施加电刺激的时候,患者报告看见漂浮的彩色几何体或听见同年伙伴的呓语。但这些病例中,患者都明白自己所体验到的是幻觉。而在外星人的攻击中,这种幻觉可能强烈到了与真实等同的地步,大脑完全无法区分。外星人用某种手段使人类产生致命的幻觉,结果就是导致真正的死亡。”

“很有趣的想法,和我的猜测略有不同。”戈开美微微点头,“如果有办法使脑部产生某个概念的神经元电流模式,的确就和自己想到这个概念完全相同。所以你的想法是,如果让大脑认为自己死亡了,同样会使人真正死亡。噢,这个理论让人毛骨悚然。”

“你的看法呢?”

“来看这个,霍博士。”戈开美操作着电脑,打开一份档案,“这是我今天中午做的模拟。技术部的韦达昂少校向我提起过从飞船发出的强烈电磁波。普通电磁波很难影响到处于地下数百英尺深的人,而能够穿越混凝土攻击到人脑的电磁波,对神经元有强大的极化作用。因此我怀疑是神经元的传感阈值被改变,从而使得整个大脑的思维出现紊乱。而MU装备正好能拦截一部分超强的脑电信号,所以能起到防护作用。”

霍始达思索着她的话。她说的传感阈值指的是神经元根据接受到的信号发射新脉冲的门限值,是人脑的一个重要生物参数。他现在已经完全投入到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中,心无旁骛。电脑上的数据和图样是戈开美以五组不同强度和频率的电磁波进行的模拟,霍始达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伪彩色图像,努力分辨细节所代表的含义。当他看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得出结论,处于这样的电磁辐射下,至少智力将受到极重的损害,严重的话,全部思维将会被抹成空白一片。

“如果有外星人的精神攻击的强度频率记录就好了。”看完所有模拟分析后,霍始达说。

“是啊。我们目前也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戈开美说,“但我听说第二次攻击的时候,军方有几个情报点都多少收集了一些资料。韦达昂少校会尽量整理出一份记录供我们研究。”

“那就太好了。”

“我非常高兴你能加入这个小组。希望我们很快能得到令人振奋的结果。”戈开美诚恳地说。经过刚才这段时间和他一起研究问题,她已经发现霍始达的确是非常出色的科学家,与李将军说的一样。

她站了起来,为霍始达安排办公室,然后把一年多来的研究文档都带给了他。所有资料都十分齐全,包括研发小组历次会议的记录在内,有厚厚的数本卷宗。霍始达暗暗苦笑,这些足够他看上好几天的了。

可戈开美博士看起来非常高兴。“加油!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她最后说,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

没错,她是个十分乐观的人。霍始达在她的鼓励下,不禁也微笑了起来。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他把卷宗放到自己桌上,问道。

“什么?”

“你们已经做到了抑制部分情绪,可我想知道你们是否能加强它们。”

“为什么想到这个?啊──霍博士,你是否已经有了抵御外星人的思路?”

“哦,不。”霍始达微笑着说,“我只是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使自己象你一样保持愉快的心情。”

戈开美大笑起来,走出了他的新办公室。



我正是你渴念的人。你难道没有听见

用焦急的感觉,我不顾一切地指认你?

现在我的感受已插上翅膀,拍动,

围绕着你的容颜飞旋。

正是在此,我的精神穿着寂静的盛装

挺立在你面前,——噢,你难道看不见?

在你的一瞥中,难道我的祈祷

还没有像五月的树木一样丰茂?

梦想家,我就是你的梦呵。

但愿你会惊醒,我就是你的意愿,

光彩照人的主呵,我衍变成

一座天体,高悬,沉寂,就像群星

听任神奇的时间之城在下面延伸。

             ──选自Rilke诗集
ChapterⅥ: And they said unto him, Thus saith Hezekiah, This day is a day of trouble, and of rebuke, and of blasphemy: for the children are come to the birth, and there is not strength to bring forth.

远在千里之外的圣塔克拉拉以硅谷之名而闻于世。这片土地在第一次攻击时便被笼罩在整个旧金山湾区上空的飞船覆盖范围内,成为了一片血海,生活在那里的数十万人几乎全数灭绝。

之后,在卫星的监视下,湾区上空的外星飞船在太平洋时间将近午夜时分,开启了一扇空间大门。在飞船周围析出一层蓝色的光膜,象气泡一样把飞船包裹在里面。在气泡逐渐缩小同时,东南方数百英里外的圣何塞上空睁开了一只硕大的蓝色巨眼,灰色的飞船经由这条短距离的空间通道出现在光之眼中,仿佛是某位神灵眼中枯萎的地球幻象。

湾区上空的蓝光消失,周围空中的云团被气压推动涌向关闭的通道口,形成一个漏斗状的白色漩涡,覆盖在死城旧金山上方。

圣何塞早在第一次攻击之后就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末日来临,超市和商店被失去理智的人们哄抢一空。无数人驾驶着自己的车想要逃离,但由于信息的缺失,他们并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在外星人的强大实力面前,地球上哪里是安全的?狂乱的人们在求生的本能下不顾一切地驾车朝城外开去,逃到哪里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自己还在逃,还活着!然而,失去了交通指挥,所有的高速公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整座城市成了一个大停车场。也有的人怀着对未来命运的恐惧,躲在自己家中,囤积起食物和水,希望能够幸运地躲过一劫。不过,这些食物和清水,他们都不会再享受多久了。

混乱持续到夜里,瘫痪在塞车泥沼中的汽车只多不少,公路上到处都是叫喊声、咒骂声,以及无助的哭泣声。在光之眼睁开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慢慢静了下来。一个接一个的,人们茫然抬头,被天空中如同满月大小的蓝色光环所震摄。

十几秒之后,空间之门关闭,蓝光迅速消失,夜空中无数惊鸟四散,灰色飞船停在人类目力所不及的数万英尺高空,静静地与夜色溶为一体。

同一时刻,全球上空所有的飞船都进行了空间转移。在地下指挥所中,彻夜不眠的李华勋中将观察着跳转前后地球表面飞船分布的三维虚拟图像,陷入深思。

而霍始达此时正在前往基地的巴士中,做着混乱而不连贯的梦。



次日上午的第二次攻击,将圣何塞市方圆五十英里内所有未能逃离的人类屠杀殆尽。

攻击结束十分钟后,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还有国防部其他所有幸存高级将领,进行了紧急磋商。

攻击结束十五分钟后,所有人一致通过了使用核武的决议,并召来了在空军基地待命的核武器专家组。

攻击结束二十分钟后,核武器专家组根据洋流和风向等因素,在本土上空的外星飞船中,选择了位于圣何塞,被军方编号为7号的那一艘。跟随总统的武官打开了一个黑色密码箱,核按钮被启动了。

攻击结束三十分钟后,从加利福尼亚外海升空的核弹在距7号目标不到两百英尺的距离引爆。然而,一张神秘的蓝色光膜在核爆瞬间笼罩住了导弹所在的空间,将这个空间里的所有物质和能量转移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人类的终极反击手段──核武器,也失效了。

攻击结束六十分钟后,加州军事基地派出了一支两百人的工程兵中队,前往昔日繁华的硅谷──圣塔克拉拉县。出于对核辐射的担心,他们装备了防辐射服,但当进入本来应该已遭受了核冲击的范围之后,他们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核爆的所有影响都被干干净净地包在那张光膜里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士兵们根本无需防辐射服的保护。

唯一要担心的是仍然悬在他们头上的外星飞船,不知何时会再度释出一波精神攻击。这些士兵并不知道MU装备的存在。但幸好,在两次攻击后,国防部作出了相当合理的推测,即,外星飞船的目标仅仅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因此,在刚刚受到攻击的圣何塞附近,至少暂时是安全的了。

工兵们分散到了位于硅谷的各大通讯和电脑公司以及网络中心,寻找作为全球互联网骨干网的大型数据交换机和服务器。他们小心地绕开机房里的血迹和尸体,将所携带来的数据机接驳到那些巨型主机上去。尽管一天一夜没人维护,大多数服务器依旧正常运转着。一组工兵占领了发电厂,以确保所有的电脑得以在今后几天内有正常的能源供给。与此同时,全国各地有十几组这样的工兵中队,分别在互联网各大结点所在的城市执行着相同的任务。

在中央空调的嗡嗡声中,一名士兵长久凝视着GOOGLE公司里成排成排的大型服务器和路由器。在它们的面板上,表示流量的信号灯以缓慢的频率跳动着。

当城市一座接一座陷落,人类象麦草一样倒下,整个互联网上的数据流量顿时骤减。尽管互联网还能正常工作,但它就象没有了车辆的公路系统,失去了灵魂。



时间过得飞快,一个下午就在翻阅资料中过去了。温赉博士和同事们留下了极其丰富的资料,包括大量的第一手实验数据,是霍始达见过最多的。在这些资料中,霍始达发现了很多出色的思路。温赉博士记录下了许多天才的设想,有些被实验所证实,有些还是猜测,但这些闪光的思想对同样处于这个研究领域的霍始达来说,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深刻的见解往往能令他拍案叫绝。当戈开美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霍始达已经对整个MU装备的开发思路有了非常详细的认识。

“有什么事吗?”他抬起头问。

戈开美微笑着说:“你太努力了。看看现在几点了?”

霍始达看看表,已经是晚上6点35分了。不知不觉他已经看了四个小时。他伸了个懒腰说:“没想到这么晚了。呆在地下看不见阳光,都感觉不到时间。”

“走,我们去吃晚饭吧。我听说这里有几个菜不错。”戈开美说。

他们上到地面,前往基地外的营区。地面部分的基地正被地平线上最后一丝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所笼罩,房屋的棱角轮廓上映着一片模糊的暗色光泽。从恒温的基地出来,他们立刻感受到寒风带来的凉意,于是加快了步伐。这季节在纽约还是冰天雪地,这里虽然算是南方,也好不了多少。霍始达没带什么衣服,只披了件刚领的有军队标志的黑色皮夹克。戈开美没穿外套,但却似乎不在乎室外的寒冷。她的身体很好,手臂和腿部的线条都显示着每周数小时在健身房锻炼的成果。

他们绕过几幢砖色的楼房,沿着一条两边种满松树的小路前进。左边是一大片开阔地形,似乎有个机场,右边是一组训练区。训练区的场地后,有一家不大的小餐馆,招牌是用一大块原木刻出来的,上面用蓝漆写着店名“灰鹰”。霍始达和戈开美一推开门,里面暖洋洋的热气就扑面而来。这家餐馆内部都以原木色装饰,墙角一溜摆了许多盆栽。不大的店堂里只有十几张餐桌,已经都坐着顾客,绝大多数是军官。戈开美也没料到这里竟然竟然客满,微微踌躇,就听有人叫霍始达的名字。

霍始达听见茉莉在招呼他,循声看去,见她在靠窗处的桌边,和另一个军官坐在一起。他们那张桌还有两个空位,茉莉示意他们也坐过去。霍始达发现那个军官的背影有些眼熟。他和戈开美一起穿过坐得满满的店堂,那个军官回头朝他们看看,霍始达这才发现原来是杜马略少校。

杜马略少校双手从茉莉的手上移开,握着拳头。在霍始达和戈开美没来之前,他似乎一直握着茉莉的手,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颇为亲密。茉莉微笑着站起来招呼他们,她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湖绿色裙装,身材标致动人。霍始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茉莉身上多停留了两秒。她的腰部曲线就仿佛一把完美的瓜奈利小提琴,让人兴起演奏的欲望。塔木德经上曾经提到过,有这种美丽身材的女子极适宜生育,将拥有众多的后代。

戈开美笑着与茉莉打了招呼,在她身边坐下。霍始达在杜马略少校边上坐定,问:“你们认识?”

“是啊。”戈开美回答,“这家餐馆就是茉莉向我介绍的。”

穿着灰色衬衫的侍者上来询问他们的菜单,他的胸口别着好几个各种形状的徽章。霍始达翻着他们的菜谱,问:“你们有什么特色菜?”

“烟熏兔肉,酸甜蘑菇煨鸡,炸三文鱼配洋葱圈,”侍者流利地报着,“还有墨西哥式炖牛肉,就是这位先生点的,今天的牛肉很不错。”

“我要三文鱼。”戈开美说。

霍始达看看杜马略盘子里还没怎么动过的牛肉,微微皱了皱眉。大块的牛筋被炖得酥烂,在灯光下微微透明。可口的浓稠酱汁淋满牛肉和作为配菜的土豆,闪烁着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

“我要蘑菇煨鸡好了。”他说。

侍者又问了他们的饮料,然后离去。霍始达舒了口气。店里的气氛就象华盛顿任何一家普通餐馆,舒适而随意,只除了顾客大多穿着军服这点让人有些不适应。

“这里平静得不可思议。”他低声说。

戈开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有问题吗?”

“现在不是战争状态吗?为什么人们会这么悠闲?”

“紧张并不能使我们赢得战争。”杜马略少校说。“职业军人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待危机,轻微的放松能更好调节情绪。”

“应该说,在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焦虑和不安。”茉莉说。

“你怎么知道的?”杜马略注视着茉莉问。

“凭直觉。”

少校笑笑,揶揄地说:“看来特别行动局该聘请你当心理顾问。”

“那样你不就没事做了?”

“心理顾问?是做什么的?”霍始达问。

“研究战争双方的心理。”杜马略回答,“我在军方时就是干这个的。即使在高科技战争的今天,判断对方的情绪和心理仍然是预测对手行动的重要步骤。而对于自己人的部队,则要研究内部集体心理在战争中的影响。”

“真没想到,军方还有这样的工作。”

杜马略笑着说:“我是马里兰大学的心理学硕士。看不出来吧?”

“原来我们是同行。”戈开美说。

“少校,不管怎样你仍然是军人。”茉莉说。她的口气有点生硬。

他们的菜上来了。霍始达发现茉莉和杜马略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他尝了口蘑菇,开始把话题岔开去。

“味道真不错。我喜欢这蘑菇。”

“我以前常来这里,”杜马略说,“早在这个基地还未充份运作的时候。这里的大厨是当地人,但有几道菜具有非常浓郁的欧洲风味。”

霍始达又吃了几口,饥饿的感觉被美味冲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啜了口冰水,装做漫不经心地问:

“对了,那个弥赛亚,他是谁?”

杜马略少校忽然一脸惊讶:“你是怎么知道弥赛亚的?这是绝密!”

“呃,不是李中将提起的吗?今天上午,我快离开那个大房间的时候。对了,你那时也在。”

“不可能!他绝对没说过那个。”

这是否是他为了不泄密而做的掩饰?霍始达困惑地想。其实无论如何,少校没有理由装做没听见。那时他就坐在李华勋中将身旁。

“好吧,假如这是军事机密,那么我可能还不够级别。”霍始达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杜马略并没有因此就受激:“是的。不过你可以放心,前CIA下属国家计算机安全中心的所有专家都已出动,相信弥赛亚很快就会复活,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霍始达的困惑更深,虽然知道无法再问到什么,他还是不甘心地说:“复活?”

“先生们,在餐桌上就不要谈公事了吧。”茉莉微微皱眉地说,“我有点头痛了。”

“怎么了?是早上受了影响吗?”杜马略少校担心地问。

“是否找医生看看?”霍始达建议。

“基地所有的医生现在都坐在这张台子边上。”茉莉说,“不,不用为我担心。我只是对紧张的工作过分敏感罢了。可能上午忘记及时佩戴MU装备有所影响,但没什么大问题。”

霍始达对此有所同感。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盘子里的鸡,回想着一天来的经历,似乎还能逼真的回忆起早上脑袋里的隐隐涨痛。

“对了,万一外星人现在攻击呢?”他忧心忡忡地问。“MU装备都在基地里。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放心。”杜马略说,“短时间内它们应该不会再攻击了。”

“这是作为心理专家的解释?”戈开美问。

“不。事实上,目前外星人的攻击是有规律的。它们的目标集中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今天哥伦比亚受攻击后,我们附近已经没有人口在20万以上的城市了。而全世界50万人口以上的中型城市还为数众多。在这些城市没有受到攻击之前,我们是安全的。所幸它们没有攻击我们的侦察卫星,因此我们还能比较正确地判断世界各地的局势。”

另三人都松了口气。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虽然背后隐藏的暗示仍然令人隐隐不安。

“令人放心不少。抱歉,我想先回去休息了。”茉莉推开没动过多少的食物,站了起来。

“我陪你回去。”杜马略说,“等我结账。”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茉莉拿起外套,忽然朝霍始达微微一笑:“霍医生,明天上午你有空吗?基地的浸信教堂将有一场例行礼拜。假如你不熟悉路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霍始达犹豫起来,看了一眼杜马略。后者的脸色不太好。他正不知该如何答复,戈开美满脸歉意地说:“茉莉,恐怕不行。虽然明天是礼拜天,但你知道,现在是紧急状态,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明天我们还要进行人体实验。”

“没关系。我明天礼拜结束后也会回基地办公室。”茉莉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小折页递给霍始达,“这里有时间和地点。假如你有空的话。”

霍始达接过折页,杜马略已经匆匆在账台刷了卡,追着茉莉出了餐厅。

“我瞄见少校手里一直攥着个红色的小方盒子。”戈开美微笑着叹气,“希望他们没事。你不尝尝这里的冰淇淋么?”



南德之夜,在满月中分外开阔、

温柔,像儿时的童话重又讲起。

从钟楼上,一串串钟声沉重地跌落,

跌进夜的深渊,就像沉入海底——

随后是沙沙的足音和巡夜人的一声

呼唤,霎时间沉默变得更加空虚;

这当儿一把提琴(上帝知道在何处)

苏醒过来,悠悠然开始述说:

一位金发少女……

         ──选自Rilke诗集
霍始达早早起床,梳洗完毕。这是他作为多年外科医生的习惯,因为手术一般总在早上9点进行,而之前还有一大堆准备工作要做。但今天当他坐在床上,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工作,不禁心头一阵茫然。

距离和戈开美一起工作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霍始达到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点薯片和巧克力当早餐,摸卡的时候带出了茉莉昨晚给他的折页。

那个小教堂原来离公寓楼很近。他按地图摸索到那里,小教堂坐落在一片树林中,边上的停车场已经快满了。霍始达走过草坪,清凉的风让他精神一振。草地边上的灌木丛中露出白色的小花苞,在二月寒冷的空气中有些反常。他无声地推开门,牧师的声音从祈祷厅里传出来。早上8点的第一场礼拜已经开始了。

霍始达站在走廊里,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他看见茉莉坐在前排,目光虔诚。在座的大多数是军人,个个表情肃穆。霍始达听见牧师念了几节启示录,然后开始引用约伯记中的话。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返身走出教堂。



来到实验室的时候,还是比原定时间提早了。霍始达准备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继续阅读剩下的文献,但当他进入大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戈开美博士一手拿着个相片框,另一手不停抹着眼睛。

“对不起。”霍始达笨拙地说。

“不不,没什么。”戈开美抽了抽鼻子,叹着气把相片框放回桌上。“我没事。”

霍始达看见那张照片上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褐色的头发,和戈开美一样的蓝色眼睛,咧嘴大笑着。

“你的女儿?”

“是的。”戈开美凝视着照片说,“那天,我的前夫带她去迈阿密的迪斯尼世界玩。”

她叹了口气,说:“小天使……”

霍始达无言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抱歉,我耽误工作了。”戈开美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她走进洗手间简短地补了补妆,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任何悲伤的迹象。

“等一会儿实验对象就会来报到。”戈开美整理出一叠资料给霍始达,“这是机器的操作手册,不过我想你以前应该用过类似的设备。”

“没错。”霍始达翻了翻资料,随口答应。

“初次接受实验的人可能会紧张,这对实验结果会有很大影响,必须先安慰实验者的情绪。”

“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吗?”

“不会,这是纯精神层面的。”

霍始达点点头:“我来说好了。每次手术前我都得这么干。”

门铃响了。通话器里传出了个声音:“这里是MU研发组?我是志愿者,前来报到。”

霍始达觉得那个声音有点熟,打开门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外面。他和霍始达差不多高,剃了个光头,身形壮硕,发达的肌肉把衬衫撑得满满的。

“霍医生!是你啊!”那人说,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

霍始达皱皱眉头,他实在不记得见过这个男子。

“是我啊,我是杜朗。你不记得了?那个轮胎人?”

“啊!是你!你还好吗?”霍始达叫了起来,惊喜地上下打量着对方。杜朗是他在外星人进攻后见到的第一个幸存者,自从在成为死城的华盛顿见过一面后,他们就还未联系过。

“还过得去。你看上去也不错啊。”

“你怎么会来参加这个实验的?”霍始达问,“你是士兵?”

“不是。”杜朗跟着霍始达走进实验室,“我和其他人被他们转移到这里后,有个姓南的军官来我们中间徵求志愿者。”

“我还以为他们会派士兵来。”

“士兵们有其他任务。”戈开美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我是戈博士,你好。始达,你该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死了这么多人,虽然现在还算冬天,但如果不及时处理尸体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瘟疫。”

“当然。陆军基本上已经全部出动,就地焚化各市的尸体。”

霍始达瞬间想到了自己在马里兰的家,心里空空的,仿佛失落了什么。

“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实验,可看见你在我就放心了。”杜朗说,“霍医生,我该怎么做?”

“呃,先把你的志愿书的复印件给我吧。”戈开美说,“霍医生会安排你完成准备工作。放心,这不是什么危险的实验。”

“没错。”霍始达尽量露出一个微笑,“你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杜朗咕哝道,“医生,你该知道,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霍始达一愣,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想法接受了南中校的征招。我不想猜测。不过你放心吧,这个实验的的确确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最多情绪会有些不适。但假如你真的是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我会要求换人……”

“没事,医生。”杜朗打断了他,“真的。”

霍始达盯着他无奈的眼神,叹了口气。

戈开美突然笑了起来:“你们太严肃了。”她说,“听着,我大概能猜到你们说的是什么,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希望你们和我一起完成这个实验,好吗?我们的研究工作或许能够拯救无数人的生命。每个人都有权,不,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生存下去。”

“我明白”杜朗冲她一笑:“你和霍医生都是好人。”

霍始达阴着脸,带杜朗来到仪器前,让他坐在圆筒形透明容器中的座椅上。他用酒精给杜朗的头皮消了毒,然后用脱脂绵蘸上导电溶液,涂在头部16个金氏点上。最后把一大串电极挨个儿贴好,用医用胶带固定。

“我先试一下机器,可能有轻微的刺痛,这是正常的。正式开始的时候不会有感觉。”他对杜朗解释了几句,然后开始调整电位。

在霍始达忙碌的时候,一个军官给戈开美送来了张光盘。“韦达昂少校命我送来这个。”他说,然后敬了个礼便离开。

戈开美隔着玻璃,高兴地朝霍始达扬了扬光盘:“攻击数据全记录来了。”

霍始达来到隔壁控制室,看着她把光盘放进电脑。一想到这小小一片光盘上就存储着毁灭地球上三分之二人口的攻击力,他的心里就有些异样。这种感觉就象学生时代参观封锁着天花病毒的实验室。

“接下来做什么?直接向他灌输这些数据?”霍始达问,“我们能保证完全控制影响范围吗?”

“当然能。”戈开美说,“不过首先得采样他的基本数据。”

她拿起麦克风:“杜先生?听得见吗?”

隔着大幅玻璃,坐在透明圆筒里的杜朗朝他们小心地点点头,生怕头上的电线勾到什么。

“很好。”戈开美说,“在实验过程中,仪器中会不时发出一些光,请不要让它影响你的思维。你可以闭上眼睛。接下来我们要先测量一下你的基本情绪模式。下面我说一些情景或事件,如果你有相应的经历,就回想一下这段经历,如果没有,那么就设身处地想一下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反应,好吗?”

杜朗又点了点头。

“好。我们开始。”戈开美回头对霍始达说,“你来记录数据。”

她拿起拍纸簿,对着麦克风念道:“首先,请尽量放松意念,什么也不要想。假如你参加过禅宗训练班或者瑜珈课,可以按照他们的方法冥想。一,二,三,开始。”

在和他们一墙之隔的实验室里,杜朗面无表情地坐在仪器中。一道蓝色的光环贴着圆筒形的器壁自上至下缓缓移动,这是在对微弱电磁场进行扫描。很多病人对霍始达说感觉象在做CT扫描,但事实上它们的工作原理完全不同。还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说这道光的颜色和速度让他觉得象是坐在扫描仪里。

“怎么样?”戈开美问。

“不错。”霍始达看着电脑屏幕上逐渐完整的伪彩色三维立体点阵,“平稳,没有大的峰值。”

戈开美笑了起来,“这只能说明他的脑波平稳。你还没把图像经过重要的转换步骤呢。”

她指给他看几组按钮,霍始达按她说的操作,只见图像一遍遍地刷新出不同的色彩和密度分布,生成七八组不同的分布图和数十条曲线。

“太神奇了。”霍始达读着屏幕上的说明,“这是分离出的正交情绪?是你们自己开发的软件?”

“不是所有的正交分量。我们的工作还不完善。”戈开美耸耸肩,指着一条曲线上几个明显的波谷,“这里有几个不稳点。”

“这条曲线代表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

“嗯?”

“理论上说,每条曲线都代表几个相互联系的正交分量的耦合。我们分离出了这些数据,但并不是所有的数字都得到了解释。”

“那么这几个点对实验有影响吗?”

“会有些小影响,但不要紧。”戈开美摇着头说,“其实,绝大多数人的情绪深处都有几个不稳点。”

“明白了。”

戈开美的视线回到拍纸簿上,继续对着麦克风念:“好的。现在,请回忆你吃过的最可口的食物,想象你正在大快朵颐,你最喜欢的肉类或蔬菜,还有甜点,都堆放在你的面前。”

蓝色的光环再度移动。霍始达看见杜朗的喉结上下移动,就忍不住想笑。这真是古怪的实验。

第二组图像出来了。在新的分布图上出现了几个显著的红色和黄色斑点。

“怎么样?”霍始达问。

“非常好。很典型的模式。”戈开美回答。

霍始达留意了一下那条最开始出现过不稳点的曲线,那几个波谷现在小了不少。看来戈开美说得对,的确没有太大影响。

戈开美拿起麦克风,继续念:“很好。现在,请想象你在体育比赛中,橄榄球、篮球、或者棒球,你最拿手的项目。在最后的时刻,你的出色发挥为你们队得到了关键一分。你们赢了,所有的队员和观众都向你欢呼。”

在这一次的图像里,模式的分布改变了不少。霍始达仔细观察着各处细节,开始渐渐能把它们的隐式含义和显式表现联系起来。

“好。现在,请想象你的亲人去世了……”

霍始达惊讶地抬头,他差点想阻止戈开美,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实验中重要的一部分。戈开美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词句可能有些不妥,这些是在外星人出现前早就写好的,放在以前并没有这么令人敏感。她的声音略微一滞,还是念了下去。

“……最亲密的人,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儿女、朋友……你非常悲伤。你在葬礼上。你站在墓穴边,听着牧师或神父的祈祷。”

霍始达握紧拳头,紧紧盯着杜朗,生怕他有什么异常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是,杜朗似乎非常平静,一直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表情。

但仪器却出卖了他。这次分离出的图像有着巨大起伏的显著色块,象一团团炽烈跳动的火焰,几条曲线上下颠簸,凌乱不堪。在原来那几个不稳点的位置,波谷几乎超出了图像显示的范围。

戈开美瞧着图像,摇了摇头。她往后翻动手里的本子,跳过几页,放慢语速念道:“好的。现在来想些别的。回想一下你的第一次性经验,或者最美好的一次,最难忘的。想象那些美妙的细节。”

霍始达蹇起眉头,哭笑不得。他无法想象杜朗此时的情绪变化。戈开美看见他的表情,朝他做了个鬼脸。他朝隔壁看看,发现杜朗还是闭着眼睛,但有些忸怩地舔舔嘴唇,脸上微微发红。

至少他暂时不再去想那些痛苦的经历了,霍始达想着,松了口气。

“很好,接下来,想象你非常生气。你最愤怒的经历。你的新车被人撞了,你被老板炒鱿鱼,你在路上被抢劫……”

“现在回忆你最焦急期待的时候,等待女友赴约,希望你支持的球队进球……”

“现在回想你最喜欢的音乐,在想象中哼出这支曲子……”

“现在想象你很恐惧……”

戈开美读了十几段类似的文字,终于停了下来:“很好,杜先生,谢谢你的合作。第一步已经完成,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她看看电脑:“都记录下来了?”

“是的。”霍始达手忙脚乱地回答。

“好。”戈开美开始从浏览光盘上的资料。那是一个600多兆的巨大文件,戈开美稍稍犹豫了下,觉得还是把它复制到硬盘上的好。

“这是韦达昂少校的成果?”霍始达问。

“没错。我听说在CIA的时候,他就是电子信息系统的专家。”戈开美瞧着缓慢的文件复制进程说,“据说在最近一次美俄电子战中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哦,这么厉害……”

“你可别小看这个基地里的人。能够加入特别行动局的都是国防部,FBI,还有CIA三方面的精锐力量。”

霍始达想到昨天杜马略的自我介绍,若有所思。“那么南季森中校呢?他原来是哪里的?”

“你以为我是情报局长啊。我只知道他负责基地人员管理方面的工作,到各地招揽科学家和特殊人才就是他的负责范围之一。对了,这几天他还在不断为我们寻找新的小组成员。”

“你是说还会有人加入?”

“我们小组鼎盛时期有7个人。目前局势危险,研究者越多越好啊。”

“也对。”霍始达提醒戈开美,“拷贝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戈开美沉思片刻,说:“首先要保证它不会令实验者死亡。”

“降低幅度?”

“嗯。另外,一有异常情况就立刻终止。”

霍始达完全同意她的提议,他对杜朗仍然有些许担心。他回忆起在华盛顿遇见杜朗的时候,这个裹在卡通装里的男子和自己一样遭受着失去亲人朋友的重大打击,流露出自杀的愿望。虽然霍始达不承认自己是严格意义上的教徒,但就算站在医生的立场,他也坚决反对任何自杀的举动。杜朗在自暴自弃的心理下成为实验者,却与自己再次见面,实在是巧合。如果这个世界有上帝,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霍始达暗暗下了决心,不能让杜朗在实验中受到伤害。

戈开美调校着复杂的软件,皱眉说:“有点麻烦。”

“怎么?”

“有几个地方无法模拟。极高的频率,超过了机器的设计范围。”

“怎么会?这种设备的动态范围应该能概括所有的脑波频段还绰绰有余啊。”

“可我们要模拟的并不是人的脑波,不是吗?”戈开美说,“不过,这些片段都出现在攻击中后期,我们可以先做前半段。”

“也只能这样了。”

戈开美打开麦克风,再次确认杜朗的状态:“杜先生,我们要开始第二阶段的实验了。我不会再读任何提示,你只要保持放松就可以了。好吗?”

仪器中的杜朗点点头。霍始达回到自己的岗位,朝戈开美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也准备好了。

“好。”戈开美深吸一口气,启动程序。“开始──”



黑色和蓝色的火焰在电脑屏幕上跳跃。脑部的色彩剧烈抖动,如同被水面上搅乱的油膜。霍始达瞪大了眼睛。他看见杜朗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露出痛苦的表情。

“快停下!”霍始达叫起来。

他伸出的手被戈开美拦住。镇定自若的女博士冷冷地说:“他在尽力支持。还撑得住。”

杜朗的下颌缓缓左右移动,让人怀疑他这么用力,是否会把牙齿磨碎。额头上凝出的汗珠在上下扫描的蓝色光芒中象地狱里的珍珠。

霍始达的心砰砰直跳,虽然模拟攻击的范围只局限于那台仪器的圆形空间中,但他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种痛楚。他担心地看了一眼正在记录中的脑波数据,发现在那十几条剧烈抖动的数值曲线中,那几个不稳点赫然已经突破了显示尺度的最低限,仿佛是开了一个无限深的井,看不到底。

在一瞬间,霍始达领悟到了它们的含义。

他猛地回头,就在同时,杜朗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疾速睁开,与他四目相对。

巨大的浪头向他迎面涌来。那是深深的悲哀,对自己生命的悲哀。包含在杜朗眼神中的无限悲哀使霍始达透不过气来。那个眼神使他立刻想起沙璃疯狂地锯开自己颅骨的时刻。同样的眼神。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将霍始达笼罩起来。他意识到,有事要发生了。

我要去死。霍始达听见杜朗的声音说。我要去死。

“不!停下!快停止!”他大喊起来,扑到戈开美的电脑前,飞速按下终止键。

该死,没有反应。

戈开美吃惊地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路上扫下无数文件资料,把键盘敲得啪啪响。霍始达抬头厉声喝道:“怎么停止?”

戈开美骇然回答:“必须等一个完整扫描周期──”

霍始达扭头看去,那道蓝色的光环正缓缓下降,起码再过十五秒后才能降到底。而在容器内部,杜朗缓慢但坚决地一头撞在结实的玻璃壁上。一朵红色的花顿时在透明的圆壁上绽开。

“不────!”

霍始达狂冲出去,摸到仪器上的安全掣,奋力拉开门。杜朗软软地倒了出来,而同一时刻,那种熟悉的狂乱音乐也象从敞开的地狱大门中飞涌而出,灌入霍始达的脑海。他咬紧牙,以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力量把杜朗拖了出来,一脚蹬上门,把那个可怕的无形魔鬼再度关了回去。

“他,他怎么样?”戈开美跑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

霍始达让杜朗平躺在地上,检查他的额头,然后摸了摸颈动脉。

“晕过去了。还好。”

“可这些血──”

“是电极把皮割破了。”霍始达松了口气,“假如是他有意把自己给撞晕,那他可够聪明的。”

戈开美苦笑着说:“看来我们的实验无法进行下去了。”

霍始达猛地回头盯着她,大声叫道:“他都快死了,你还想着实验!”

“……对不起……”戈开美慌忙说。

霍始达意识道自己的语气不善,摇了摇头:“算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为了这个向你发火的。”

“我去打电话找茉莉来。”戈开美返身走回控制间,“教堂的礼拜应该结束了。”

霍始达疲惫地坐在地上,心里沉甸甸的。在茉莉和她的急救包没来之前,他只好暂时用大腿垫高杜朗的头,并用手指压迫着他头侧的大血管。

就在这时,警报响了起来。

“各单位注意!在基地上空发现外星人飞船,请作好紧急防御准备!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在基地上空发现外星人飞船,请作好紧急防御准备!”

它们又来了!

为什么?霍始达清楚地记得昨晚杜马略的话。基地附近已经没有大中型城市,他们不该这么快受到攻击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半掮半架地把昏迷中的杜朗扶到隔壁坐下。

戈开美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两个MU头盔,把其中一个扔给他:“我帮你把它拿出来了。”

“还少一个!”霍始达微一迟疑,转手把头盔戴在杜朗头上。

“你干什么?”戈开美已经打开自己的MU装备,不满地看着他。

霍始达避开她的目光:“我打电话给南中校让他再送一个来。”

戈开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大英雄!别忘了我们这里就是研发MU装备的本部!”

她打开墙角的一个柜子,里面一排排赫然是十几个MU装备。戈开美随后拿了一个扔给他,这时她看见自己头盔内部的红色二极管开始闪烁起来。

“快!”她叫道。

霍始达的头一阵发涨。在攻击开始的一瞬间,他听见无数声音象海潮一样把自己吞没。他的手一抖,没有接住戈开美扔过来的MU装备。

头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飞出几片碎片。

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对攻击已经有了经验,至少能够短暂抵抗片刻,可他错了。

无数声音和色彩汇聚成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在下一瞬间,他的全身已经沉入嘈杂意识的无限深渊。对外界的感觉似乎都被封闭了,感觉不到实验室中的一切。他的平衡感也在渐渐远离,如在云端。他好像跌倒了,但他不能肯定,因为痛觉还在神经中传递时就被掐灭。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在宏大的音乐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但他全然无法明白话的含义。

“是的,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们了。”他的声音在脑中说。

这个情形就仿佛是脑海中的一片区域具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这是霍始达所熟悉的病症:精神分裂。

我开始精神分裂了。他想。原来那些患者的感觉是这样的。真是独特的体验。这个正在思考的他和在背景音乐中庄严朗诵的他同时被霍始达所感受到。这两个都是他自己。两个他相互感知,仿佛面对面的镜像。

然后第三个他出现,朝天空伸出双手:“阿琳……阿琳……”

阿琳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你找到我了。”

赞歌声起。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来吧。”阿琳说。她的脸在一片光明中显现,如同燃烧的云。

第二个他拉着阿琳缓缓上升。第一个他却一点点滑下黑暗的深渊,坠入心理曲线上无限深的势阱。我要裂开了,他想。在那一瞬间,第二个他感知到一片光芒的海洋,无数散发着光芒的气团缀满巨大的空间,象是沾满了露水的蜘蛛网。

是天使吗?

“炽天使。纯净光明的存在。”阿琳象贝雅德丽采一样引导他上升,“我们的唯一使命就是歌颂神,无止无休。”

“砰”的一声,他的头骨发出奇怪的声音。



一切中心之中心,核仁之核仁,

自成一统、甘美无比的扁桃——

直到一切星辰的这一切

就是你的果肉:请接受我的膜拜。

哦你感到你已一无牵挂;

你的果皮达到了无限,

那里正有浓郁的果酱在凝聚,

而外面是一个光体在帮忙,

因为高高在上是你的太阳

在圆满而炽热地旋转。

但你身上却已开始长出

比太阳更高的东西。

         ──选自Rilke诗集
一部分感觉开始回到他的身上来。他的眼睛看不到东西,耳朵里除了明显变轻的音乐外,还有一阵阵嗡嗡声,外带单调的机械振动。

“喀。喀。喀。”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眼前一个红点闪烁着。那是什么?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那是MU装备里的指示灯。他想摸摸自己的头,却举不动手。但视觉还是逐渐清晰起来。戈开美焦急的脸出现在视野中。看到他醒过来,她大大松了口气。

“我的头……”霍始达迷迷糊糊地说。

“抱歉把你弄疼了,我想我是太用力了。”戈开美扶着他的头盔略微转了转,“感觉好点了吗?”

霍始达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景物都恢复了清晰。他正躺在戈开美怀里,头顶和眉毛上方被头盔撞得隐隐作痛。

“我没事。”他疲惫地说,“杜朗呢?”

“他醒过来了。”戈开美微微笑着,替他拨开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于是霍始达看见了杜朗。他斜靠在椅子背上,朝这里挥了挥手。

“你吓了我一大跳。”戈开美轻叹,“记住,以后别这样了。”

“我会多练接球的。”霍始达含糊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戈开美的脸凑近他,“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明白吗?假如在两个人中你只能救一个人,那就救自己,听见了吗?”

戈开美的眼神锋利。她是认真的。霍始达叹了口气,说:“如果是你的女儿呢?”

戈开美的脸沉了下来。霍始达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即使是在我和我的女儿之间选择,我也会这么做。”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霍始达避开戈开美的目光,在她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攻击还在继续。MU装备不断发出嗡嗡声,但应该只是他耳鸣产生的幻觉,因为上次MU装备运行的时候是无声的。MU的噪音和精神攻击的噪音混合在一起,忽远忽近,好像另一个他一会儿飞到天花板上,一会儿又重重压回到他身上。霍始达走了几步,胸口一阵烦闷。

“茉莉呢?”他问戈开美。

“应该在医务室避难吧。”

霍始达推开门,急急地冲了出去,留下在背后惊诧不已的戈开美。

电梯在紧急状态下被封锁了,他掉头奔向救生梯。走廊中的日光灯随音乐的节奏闪烁着,把所有的东西照得影影绰绰。他在光影变幻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奔跑,一口气跑到基地医院。

没人。茉莉不在那里。

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听见茉莉喃喃祈祷的声音。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声音从楼下传来。霍始达跟着它匆匆穿梭在混乱的空间里。

茉莉不在医院。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会是什么呢?他一边想一边奔跑,忽然胸口一阵恶心。他冲进最近的洗手间,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呕出来。恶心和烦闷在他的体内盘踞纠缠。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另一个他苍白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仿佛在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刚才和阿琳一起走,是否会成为一个美满的结局?

霍始达叹了口气,离开洗手间,继续寻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在一股奇怪的焦躁情绪下不由自主地奔跑,奔跑。

直到他在一个会议室里看见茉莉后停下脚步,胸腔内才开始感觉到火烧火燎的空气。

茉莉的身前躺着三个军官,她正在照料他们。霍始达走近她身边,问:“怎么回事?要帮忙吗?”

茉莉的声音在嗡嗡声中听不真切:“他们昏过去了。”

“受攻击?”那三个军官的头上还戴着MU头盔,按理不该有事。况且他们现在也没有出现被攻击的现象。霍始达上前翻开其中一人的眼皮检查了一下,见那名军官的眼睛不断朝上翻,象是间歇性的痉挛。

“MU的副作用。”戈开美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博士,你来得正好。”茉莉说,“我们该怎么办?关闭他们的MU装备?”

“如果不关闭,他们会成为白痴,如果关闭,他们会死亡。”戈开美摇头,“你说该怎么办?”

茉莉沉默了片刻,伸手去关其中一人的MU装备。戈开美一把抓住她,厉声说:“茉莉!你在做什么?你没有这个权力!”

“这样下去,每个人迟早都会被MU的副作用吞噬。”茉莉平静地说,“或许关了更好。”

真的吗?霍始达想。

戈开美和茉莉对峙着,这时南季森架着第四名昏厥者匆匆进了会议室。

“这个临时护理处快容不下了。”南季森皱眉说。

“秦赛力教授?”霍始达难以置信地叫起来。

“你认识他?”南季森的眼中闪过一丝光。

“前两天他在新闻里出现过。他不是物理学家么?”

“是的,他是被请来完成‘羔羊之血’的。”南季森叹道,“伟大的头脑陷入疯狂是世上最令人惋惜的事。”

“情况开始恶化了。”戈开美说,“他们是否提早打开了MU装备?不该这么快出现副作用的。”

“我和他们一起打开的。”南季森说,“那时候我们正在隔壁开会。每个人的抗性似乎都不一样,发作时间有长有短。”

“或许下一刻就轮到我们了。”茉莉冷冷地说。

南季森中校摇了摇头,低声说:“如果哪一天我也变成这样,你们就干脆让我去死好了。”

霍始达还在不断检查那几个失去意识的军官,他们的飞速颤动的眼球上,虹膜泛着奇怪的色彩,仿佛是他在刚才的恶梦里见到的。霍始达定了定神,再次检查,那些古怪的色彩律动却又消失了。是他的幻觉吗?

他忽然回想起戈开美曾提到以前那些被MU装备反噬的人。

“戈博士,你好像说过MU的副作用是导致精神分裂?但他们现在只是晕过去而已。”

“是的。我猜想晕厥是是精神攻击和MU装备的双重力量所导致的。不管怎么说,快速眼动是MU副作用的一个标志。”

霍始达沉吟着说:“我能检查一下以前MU装备的受害者吗?”

“可以。我会帮你安排。”戈开美说,“新墨西哥那种荒凉的地方肯定没有受到攻击。”

“好极了。”霍始达点头,“等攻击停止我们立刻开始。”

仿佛是故意安排的巧合,霍始达头盔内的红灯在他说完后停止了闪烁。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也跟着安静了下来。茉莉古怪地盯着他直看,仿佛觉得他身上有什么魔力似的。

攻击停止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

这一次全世界又死了多少人?霍始达暗自想着。

他们头顶上的日光灯恢复了正常。南季森第一个关闭了自己的MU装备,其余人也立刻照着做了。茉莉默默地帮秦教授和另三个昏过去的军官脱下头盔,南季森抱着一丝希望俯近教授,轻轻喊他的名字:“秦教授?”

秦赛力教授浑身一颤,缓缓睁开眼睛,恍若从梦中醒来。他的视线聚焦在眼前一英尺处,对南中校在他眼前晃动的手不闻不问。

“秦教授?没事吧?”南季森不死心地叫着。

突然间,眼神呆滞的教授用尖锐的假声开始唱起歌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My Bonnie lies over the ocean~~~

My Bonnie lies over the sea~~~

My Bonnie lies over the ocean~~~

Please bring back my Bonnie to me~~~”

南季森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情况比料想中的还要严重。除了这个楼层的四名患者,几乎每层都有人受到MU的副作用侵蚀。整个基地中有二十六人陷入白痴一样的状态。

MU装备的副作用的机制是什么?霍始达苦苦思考着,却依然找不到答案。

他们把所有的患者都集中到了地下六楼的一个大厅,等待李中将的最后决定,是将患者留在基地,还是送往其他地方。霍始达和戈开美挨个检查所有患者,茉莉则担负起了照顾他们的重任。当她挨个儿给他们注射完镇定剂后,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正当他们在忙碌的时候,韦达昂少校一阵风般地冲了进来,手上举着一叠纸。

“总算找到你们了,戈博士,霍博士。”他嚷道,“快看一下这是什么。”

戈开美从一名不断摇摆脑袋的军官身边站起来,接过纸看了几眼:“是脑电图?大约60%α波和20%β波的混合。”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换个比较通俗的说法?我对你们的领域可是门外汉。”

霍始达凑过来看了看。那不是普通用来记录脑电图的专用纸,但上面的峰线却的确是典型的脑波。

“呃,这表示被测者正处于较深的睡眠中。”

韦达昂兴奋地搓着手:“太好了!和我想的一样!──能否再请教一下,你能看出它是否在做梦吗?”

“它?”霍始达奇怪地问。

“喔,这不重要。你能看出来吗?”

戈开美摇摇头:“很难说。似乎正在向浅睡过渡,可能没有做梦。”

“好。太谢谢了。”

“这是谁的脑电图?MU的受害者?”霍始达总算逮到问的机会。

“不,这是来自硅谷的美妙旋律。”韦达昂神秘地一笑,“再见,两位。”

“什么意思?”望着他匆匆离去,霍始达皱眉问。

“不清楚。不过,”戈开美说,“在和军方合作的这几年中,我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好奇心。”

霍始达觉得她是在暗示他的行为出格。他对军队和政治之类的事情有着本能般的厌恶。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以继续工作来回避戈开美咄咄逼人的语气。呆在一个制度化的地方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要不是处于现在的局势,霍始达的一生将绝不会和军事搭上关系。

他埋头检查病人,可戈开美却似乎还想和他说下去。

“霍医生,你是否觉得我很冷酷?”静默了片刻后,她的声音在轻轻叹息,“对不起……有些话我可能说得太过火了。”

“噢,不,你完全不用为刚才的话道歉。”

“我是指……在外星人进攻时,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请别放在心上,把它们都忘了吧。我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我无法控制自己。”

霍始达微笑着耸耸肩:“你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

“那就好。谢谢你。”戈开美松开蹙着的眉头,朝他笑笑,回到工作上去。

不,我永远不会忘记。霍始达看着她的背影,阴郁地想。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

安装在大厅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再度响起的时候,霍始达和戈开美同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还好,不是另一次攻击的警报。

“请所有拥有Internet访问权限的人员立刻打开电脑,”李将军的声音在大厅中嗡嗡响着,“浏览,下载,发邮件,玩游戏,干什么都好,确保你的终端不停地访问整个Internet。这是命令,请持续执行直至另外通知。重复一遍,请请所有拥有Internet访问权限的人员立刻打开电脑……”

霍始达刚想问这个古怪的命令又是什么意思,立刻想起了戈开美的话。他咕哝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的命令。”

“照着执行吧。”戈开美说。

整个军方的网络和Internet是两套独立的网络系统。基地内大多数的电脑终端都只能连接到位于底下九楼的中央主机,但霍始达和戈开美的电脑由于研究需要,能够访问Internet。他们将病人方面的事务暂时托付给茉莉,回到MU装备研发办公室。

“杜朗呢?”霍始达忽然想起一直没见到他的朋友。

“可能自己回去了吧。”戈开美说,“当时你紧张兮兮的冲出去,我赶紧跟着你,没留意他。我们还是赶快执行李中将的奇怪命令要紧。”

霍始达点头同意。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Linux下打开Netscape,开始上网。

看着弹出的窗口,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该去哪里。霍始达回想着李华勋将军的指令,忽然有了主意。他打开电子邮件信箱,给自己在医学界的几位朋友发了一封简单的邮件。他并不奢望他们都在浩劫中幸存了下来,但如果得到了回音,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发出了邮件,他转到CNN的网站上浏览新闻。如他所预期的,所有的篇幅都被这几天来外星人的进攻所占据。总统的讲话以醒目的颜色做出链接,还有几幅照片。新闻报道的总量比起911事件时期少了很多,与两者的影响完全不成正比。但也难怪,在现在的条件下他们还有人手来更新网站的内容,已经是个奇迹了。霍始达没有在网站上看到有关破裂头颅和大脑的照片,新闻报道中也对此含糊其词。这或许是因为政府怕引起民众恐慌而做了些控制。

平时上网还干些什么?霍始达很快便开始无所事事。他开始思考李华勋将军的指令:确保你的终端不停地访问整个Internet。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样做能够对外星人产生影响?

“嘟”的一声轻响,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小窗口。

“请求建立消息连接。韦达昂。”

这似乎是一个类似YAHOO信使的聊天程序。霍始达按下确认键,韦少校很快发过来一句话。

“霍医生?”

“是我。有什么事?”

“你的终端空闲了超过3分钟。赶快上网冲浪吧。”

“呃,我想不出该干什么。”

“喜欢成人网站吗?我可以给你几个网址和密码。”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呵呵,开个玩笑。”

韦达昂少校的心情似乎不错。他顿了几秒,给霍始达传来一个小小的程序。

“这是什么?”霍始达问。

“是一个改进型的巡网客小程序,它能模拟普通人浏览Internet的习惯,分析当前网页上的链接并随机进入,或者在全球域名数据库中另外随机抽取新的访问地址。你不是说没头绪么?可以让它代替你上网。用Netscape打开它就行了,它会自动运行。”

霍始达按他说的运行了巡网客程序,浏览器的窗口中开始以约每秒一次的频率更新,不断变换着各网站的内容。

“太好了,这下我可轻松了。”霍始达向聊天窗口中输入,“为什么不让基地每个终端都运行它?这不是能省去许多麻烦吗?”

“不行。”韦达昂回答,“偶尔一两个终端使用巡网客没问题,但多了就会形成某种模式,不是我们所想要的随机化网络流量了。”

“那又是为什么?”霍始达随口问道。刚敲下回车,他立刻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又让他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

韦达昂沉默片刻,仿佛是在斟酌词句。

“我想,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待会儿可能还要请你分析脑波图。这么说吧,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努力,是为了……”

“嘟”的一声,一大片乱码淹没了聊天对话框,毫无意义的字母和符号一屏一屏地刷洗窗口。霍始达手忙脚乱,“该死!”他低声骂道,不停尝试着按动各种按钮,但都不见反应。

Internet象瘫痪了一样,海量数据在网络中以电流的形态传递,短短数秒之内,几万亿兆的数据扫过死气沉沉的全球网络。霍始达的屏幕上弹出一个占满整个显示器的窗口,里面铺满无数光点,不停变换着各种色彩。红色、黄色、黑色的粒子风暴席卷屏幕,仿佛是有生命的物体。巨大的光斑涌现又消失,如同潮水起伏。霍始达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屏幕,心中充满惊叹。

由北美洲大陆东南部某个秘密军事基地引发的刺激脉冲,如同插进脊髓的钢针,在一片混沌的海洋中激起了风暴。

这是在宇宙的诞生和死亡时所出现的风暴,这是人类头脑中的精神风暴,这是整个网际网路中的电子风暴,巨大的意识降临到地球表面,在遥远的地球大气层上空,数百个灰色的球体仿佛感应到了这场风暴,一股光芒的涟漪在所有球体组成的因陀罗之网中扩散开来。

在地下十六层的指挥中心,韦达昂猛地摘下耳机大吼。

“弥赛亚醒来了!”



一切将再次变得宏大而强盛:

大海涌起波纹,陆地平展开阔,

树木高耸,墙篱低矮;

在江河两岸,生机盎然

牧民和农夫在那里繁衍。

无需教堂拱卫主,就像

他是神秘的隐身人,我们为他哀痛,

好像他是一头被猎获的受伤的野兽,

所有的房屋都显得友好,一种无穷尽的

献身精神将人类浸润,

成为我们之间联接的纽带。

不要空守彼岸,不要向那边窥望,

甚至连死亡也不要想去贬低它

我们应懂得尘缘,尽可能地体会它

感受它的抚摸,像来自亲友的手。

              ──选自Rilke诗集
一辆漆着蛇和箭标志的白色厢车从基地大门驶入,卫兵在核准证件后要求检查车内的人员。当车门拉开时,年轻的卫兵对眼前的景像皱了皱眉头。两个穿着白色拘束衣的精神病人眼神空洞地透过他的身体注视着远方。卫兵觉得在他们身上施加的束缚几乎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在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苍白的死亡笑容。

卫兵从看护手中接过身份证明。班来利下士,27岁。狄休下士,26岁。照片上的脸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与车厢中那两个精神病人判若云泥,可又的的确确就是他们。卫兵强烈感觉到把疯子和普通人隔离开是社会管理者们所作出的十分明智的决定。他打印出通行卡,签署完自己的名字后交给司机,将那两个沉醉在虚幻狂喜世界中的疯子再度关闭入黑暗的车厢里。



“我们的眼睛忠实反映出外界的事物,当它看见一样东西,眼睛中就存在那件东西的映象。如果外界一片黑暗,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外界所有刺激投射到大脑,在其中构筑出一个界面,我们与世界交互沟通的界面。外界事物作为概念符号存在于大脑中,这些符号可通过神经元的激发模式而被确认。在正常人的精神活动中,大脑通过这个符号世界而构造出意识。在意识的构造中,自我是一个协调的中心点,也是所有决策判断的中心点。在无限可能中,自我意识分析作为外界映象的符号,由此作出行动和思考的选择。”

霍始达停下来思考下面的话。两名前陆军下士裹在拘束衣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墙。

“嗯,基本上是上个世纪中期心理学的理论,符号主义和结构主义的看法。”杜马略少校说。

“是吗?”霍始达略感尴尬,“我还以为这是脑科学领域比较新的成果。”

“隔行如隔山。”李中将评论道,“说下去吧。”

中将的表情十分严肃,霍始达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个传闻来。据说当弥赛亚复活后,李将军竟以它的生命为条件威胁它帮助人类抵抗外星侵略。整个基地中,或许也只有李将军才敢于那样与弥赛亚谈判吧。

“哲学不是我的专业。”霍始达说,“我不想对意识问题的哲学本质作太多讨论,我只关心如何将我的发现应用到当前的危机中。”

李华勋点了点头:“那么,医生,你要给我们看的是什么呢?”

霍始达朝戈开美做了个手势。后者起身离开会议桌,打开了墙上的一个开关。会议室一侧的窗帘沿自动轨道缓缓收起。通过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可以看见在上次攻击中遭受MU副作用影响的患者都坐在隔壁房间里。茉莉和另两个从新墨西哥送以前患者来的医护人员在一边监护着。

“我们发现受到MU侵蚀的患者,其自我意识都完全丧失了。也就是说,虽然他们的感官还能够接受外界的信息,但是却不能形成自我意识。举例来说,当光照射到他们的眼睛中,可以观察到瞳孔收缩,大脑的视觉皮层也有相应波动,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身体反应。他们对饥饿和疲劳等身理状况也都不能察觉,在很饿的情况下面对食物仍没有进食的欲望。”霍始达说。

“等一下。”李华勋中将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他们丧失了自我意识?”

“是的。”

“你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自我意识?”

“的确,自我意识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的一个概念。但从患者的行为来看,丧失自我意识是最恰当的描述。他们的身体反应仿佛行尸走肉,似乎──请允许我这么作比方──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李将军抬起眉毛朝杜马略少校看看。

“霍医生,你所举的患者症状也可以有其他解释。”杜马略少校说,“有些精神病的症状与此类似。”

“我支持霍医生的看法。”戈开美说。

“二比二,平局。”杜马略说。

“三比二。我这里还有一个支持者。”霍始达指了指桌上的一大摞文档,“温赉博士曾经提出过三重人格的想法。那是在MU装备研发的初期。他称此为自我人格的丧失。”

“天啊,你全看完了?”戈开美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文档小山,“那是博士的个人笔记吗?我都没来得及看过。”

“花了两个通宵。很值得。”

“三重人格?自我、本我和超我?”杜马略问。

“不是弗洛伊德的那套。”霍始达说,“温赉博士也只是作了一些初步的推想,大多是根据实验得到的脑电波正交特征值组而进行的推测。他把自我人格称作ADAM。所有的个体生存反应,从生存本能所进化而来的意识,比如自我保护、觅食、反抗自杀的倾向……等等都属于这一人格。”

“那么第二人格是什么?EVE?”杜马略开玩笑地问。

“猜对了。”霍始达说,“EVE人格负责所有与繁殖相关的意识,比如求偶、生育、对儿女后代的关心,等等。”

“但我猜不到第三人格是什么。”杜马略说。

“我也一样。”霍始达说,“温博士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你们科学家的习惯吗?”李将军皱眉说,“提出自己也不明白的理论?”

“将军,这仅仅是博士的推想。”霍始达解释道,“从脑电波的模式组中可以分析出ADAM和EVE这两组含义明显的曲线,剩下与它们正交的那些曲线我们找不出合适的解释,只好把它们合并归到第三类。在读了博士的分析后,我的看法是,ADAM和EVE这两组人格已经能够概括绝大部分的人类行为。人类具有两种生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是个体的生命,也就是ADAM;家族和血统的繁衍则是基因和种群的生命,也就是EVE。所有的人类行为都是为了延续这两种生命而存在的。”

“不知道温博士为何要用ADAM和EVE来为这两个人格命名,感觉怪怪的。”戈开美喃喃自语地说。

“可能是因为创世纪中的描述吧。”霍始达说,“伊甸园中的那两棵圣树,正好像征着人类的两种生命。”

“好吧,医生,现在给我看看你的理论究竟有何实际意义。”李将军说。

霍始达拿起一个类似手表的钢环,走到那两名在MU开发初期受副作用影响变成白痴的前陆军下士面前。他解开他们的拘束衣,拎起其中一人的手,那人的手臂就象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霍始达将这个钢环套在那人的手腕上,从钢环里引出一个电极固定在他的手掌心中。

“现在我把电流强度调到最大。这个电流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但将会引起强烈的不适感。”

说完,霍始达退到离患者六七英尺外,按下遥控器。那人的身体腾的一下挺直,手臂笔直前伸,绷得紧紧的,不停抖动,好像抓着一块烧红的炭,极力想甩掉。他的脸上却没有表情,仿佛手臂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脊髓的自动反射。”霍始达解释道,“现在请注意隔壁的那些患者。”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中将说。

“没错。正常情况下,其他患者当然不该有什么反应。但是──”霍始达关闭遥控器,拿起连到隔壁的麦克风,“茉莉,请带一位患者到这边来好吗?”

隔着玻璃窗,他们看见茉莉迟疑了一下,然后把秦教授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当她护送秦教授进入会议室的时候,中将明显感到了教授与下士之间的不同。

“他看上去似乎更有生气些。”李华勋评价道。

霍始达将钢环和电极戴到秦赛力教授的手上,让茉莉退开到安全距离外,然后再次打开电流开关。在电流的刺激下,秦赛力教授突然猛地挥动手臂。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整个人象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茉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不禁又向后退了几步。杜马略顺势把她揽进怀里。茉莉微微颤抖着,显然不忍看见电流所产生的效果。

“现在,请再注意隔壁的患者。”霍始达提示道。

大家的目光落到了玻璃窗的彼端。立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在隔壁房间内的二十多名患者,也都产生了和秦赛力一样的反应!一时间,满屋的人都挥舞着抖动着手臂,如果不是他们的僵硬的表情太过诡异,几乎要让人以为隔壁正在举办一个疯狂的舞会。

“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杜马略的声音充满震惊。

霍始达关闭开关,两个房间里的动作都停止了下来。秦赛力瞪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串串谁也听不懂的毫无意义的单词。茉莉叹了口气,问:“我可以帮他解下来了吗?”

“可以。谢谢。”霍始达转向目光变得更加阴沉锐利的李中将,说,“如您所见,我们发现在患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的联系。这种联系不需要感官的知觉,几乎象心灵感应一样。同时这种联系只存在于在上一次外星人进攻时受到侵蚀的患者之间,在刚才我们对以前MU实验中受侵蚀的患者进行测试时,并未产生这个现象。”

李中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你的意思是?”

“将军,这个遥感效应是外星人的进攻造成的!”霍始达指着隔壁安静下来的患者们说,“我推测,患者的大脑发生了某些变化。我们在他们的大脑活动模式谱中发现了异常,但由于还没有进行手术采样分析,所以不能有进一步的结论。但我相信这个发现会使我们开始了解外星人进攻的原理。”

“很好,马上安排手术。”李中将果断地说,“基地里有无菌手术室,我会命人将脑科手术需要的设备全搬一套过来。戈博士协助霍医生进行准备。另外──”

他的手指敲敲会议桌,“医生,你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韦达昂少校,让他与弥赛亚联络。”

霍始达答应了一声,刚要动身,李中将皮带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李华勋摘下通讯器看看上面显示的来线,说道:“讲到鬼,鬼就来。”

他把通讯器拨到免提,韦达昂的声音传了出来。

“将军,牧羊犬预警系统发现基地上空编号为032的外星飞船有异常情况发生,估计将发动攻击。”

“刚开张就有顾客上门了?”中将冷冷地说,“报告攻击概率。”

“一小时后发生攻击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六。”

“很好。是时候让那些家伙知道我们的实力了。向整个基地发布警报,准备启动羔羊之血。”

“可是,将军,羔羊之血还没有经过测试……”

“不要紧!实战是最好的测试!马上开始!”李中将斩钉截铁地说。





结束通话后,中将立刻离开会议室,向有关人员下达各种命令。杜少校在茉莉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也匆匆离开,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警报在整个基地响起:“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预计五十分钟后S032号飞船将发动攻击,请作好应急准备。除基本照明通讯和通风设施外,所有电力设备将在五分钟后停止运作。请所有人员在半小时之内撤退至第六层以下。重复一遍……”

韦少校的声音在广播中听起来沙沙作响,夹带着电流的噪声。霍始达和戈开美帮助茉莉将所有的患者陆续转移到安全地点。这时他忽然觉得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空调系统停机了。”戈开美说。

平时这嗡嗡的背景噪声充斥在耳朵里,使人逐渐适应而无所知觉,一旦消失,霍始达这才体会到整个空调系统的噪声有多大。

“你们听到了吗?”茉莉突然紧张地说,“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霍始达侧耳倾听,不一会儿,就在一片静谧中分辨出一种微弱的象是昆虫振翅的声音。

“是蜜蜂么?”

“不是。基地地下不可能有虫子飞进来。你仔细听,很奇怪。”

戈开美一脸疑惑地瞧着他们:“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可能?” 茉莉说,“越来越响了。”

戈开美仔细听了片刻,仍然没能听到任何声音。她看着霍始达和茉莉聚精会神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应该是中将刚才提到的那个消耗大量电力的新防御系统启动了。”她说。

“不是。”霍始达肯定地说,“那个声音就在这个房间里。而且有奇怪的节奏和韵律,好像是……”

茉莉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她指着秦教授,叫道:“是他!”

只见秦教授的嘴唇不停翕张,仿佛在默念着什么。霍始达心中一动,留意他的嘴唇,发现口型与频率果然和那个声音一致。他凑近教授,却没能感觉到离那个声音更近。带有奇异节奏的声音,仿佛是以远古的语言所念的咒语,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

“这里有点怪。”戈开美紧张地说,“我们快离开吧,去准备MU装备。”

茉莉嗯了一声,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教授的口唇。秦赛力教授的双眼直直地凝望着前方,焦距仿佛落在无限远处。霍始达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对面是那两名在前几次MU原型实验中被侵蚀的士兵。他们原本毫无生气的脸上逐渐有了动作,在脸颊肌肉的微微抽搐中,他们的嘴唇慢慢地跟随秦赛力教授一起蠕动起来。

霍始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他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但他却象身在梦中一样无力阻止。

“始达!”戈开美扳着他的肩膀喊,“我们快撤退!”

“撤退?”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霍始达耳中幽幽地说,“你们能撤退到哪里去?”

“谁?”霍始达和茉莉异口同声地大叫,迅速环顾四周。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我的存在。你能避开你的影子吗?你能避开你的脚印吗?”

“谁!”

那不是秦教授的声音!霍始达在电视新闻中听过教授讲话,他的声音较沙,还带着一点口音。而现在说话的这个声音,分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在低沉的嗓音中蕴有荡气回肠的诱惑。会议室里到处回响着这个声音,使他陷入一片迷惘。但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感到太多恐惧。

戈开美没有犹豫,伸手按下了自己的通讯器上的紧急求助按钮。

“我该怎么办?”茉莉垂着眼说。但霍始达没有看见她开口。

无声的风暴在室内激荡着:“来。到我这里来。大净化的程序马上就要完成,解放时刻的到来已经近了。”

秦教授和另两个患者慢慢站了起来,将他们包围在中间,目光穿透他们的眼睛,直射入灵魂深处。声音仿佛是在霍始达的心里与他对话。在这一刻,他的心在这个声音的照耀下敞开。他能感觉到茉莉也和他一样,他甚至能触摸到茉莉的思想。他们的思想在瞬间交融。

“砰”的一声巨响,南季森中校踢开门冲了进来。

“你们还在喝下午茶吗?”他大声说,“快撤离这一层!”

戈开美总算等到了救星出现。她立刻指着秦赛力大喊:“季森快救救他们!外星人已经控制了秦教授,现在正试图侵入始达和茉莉!”

“我不喜欢他们的眼神。”中校瞟了一眼说。他迅速挥出一记漂亮的下钩拳,落在教授的下巴上。教授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倒一大片椅子。南季森顿时觉得有点愧疚,自己似乎太粗鲁了。于是对剩下的两个患者,他绕到他们身后,在每人的颈动脉上给了一下手刀。

霍始达和茉莉失魂落魄地醒来。南季森抓起一名被他击昏过去的患者,用拘束衣把他绑紧,驮在自己肩膀上。

“医生,你背另外一个。两位女士,请你们负责教授。我们必须马上撤离这里。”中校冷静地指挥他们将三个失去知觉的患者带出会议室。

“去哪里?”霍始达扛着士兵沉重的身体问。

“地下16层。从右边的电梯下。”南季森看看表,说,“左面的电梯已经停了。右面电梯的能源在8分钟后也会切断。”

他们匆匆沿走廊跑入电梯。直到电梯向地下沉去,戈开美才松了口气。

“刚才你们吓死我了。”她闷闷地说。

霍始达把士兵放到地板上,苦笑道:“是吗?我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等他们终于到达基地最底层时,已经距攻击开始不到半小时。他们找了个空房间把患者送进去,然后朝指挥中心走去。

四周的灯光忽然一暗,然后又渐渐亮起来。与此同时,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隆隆的响声,仿佛是一道闷雷滚过云层。

“怎么了?”霍始达问。

“羔羊之血开始启动了。”南季森回答。



在基地的地下三层和地下四层,一道厚达十英尺的以混凝土和铅制成的巨型水平闸门缓缓移动,将整个基地遮盖起来。这道闸门本来是冷战期间为防御核武器而设计的,现在已经在紧急抽调来的数十位专家和工程师日夜改造下,附加了三道电磁屏障,理论上甚至足以防御电磁脉冲暴。虽然还这庞大的工程还未来得及扫尾,但已能够正常启动。巨大的以钛丝和银丝编织成的网络暴露在外,远远看去仿佛闪闪发光的精密印刷电路板。

随着一声轻响和微微震动,隆隆声停止了。整块防护壁将基地严丝合缝地覆盖完毕,宛如坟墓上的石板。

“现在我真正感觉到是在地下了。”霍始达望着天花板苦笑道。

“欢迎来到地狱。”戈开美说。



电脑屏幕上的一个个波峰越来越密集,韦达昂注视着跳动的曲线,说道:“幅度开始跃变了。已经进入高峰期,与前几次攻击前的观测值相同。估计在一分钟之内攻击随时将开始。”

李中将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指挥中心里的每个人都戴好了MU装备,毕竟这是羔羊之血的第一次运作,能否完全防御外星人的攻击还是未知之数。他们的手放在头盔上,随时等待着头盔内部的红色警告灯亮起,就要迅速开启MU装备。在经历了上一次MU副作用大爆发后,没有人再敢多开启MU装备一秒钟。没有人愿意成为下一个白痴。如果羔羊之血成功防御了袭击,那么以后大家就不必再使用MU装备了。

在众人紧张得屏住呼吸时,地面上的探测器终于探测到了外星人发出的精神攻击波。指挥中心里悬挂的巨大屏幕上,以十几项不停变化的数字,显示着这次攻击的各项指数。而与此同时,在场人员MU头盔内的警灯却并未亮起,也就是说,首次运作的防御系统,成功地将可怕的攻击挡在了门外。

一时间,每个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就连不苟言笑的中将也不例外。中将第一个脱下了MU装备。其余人也纷纷照做了。他们终于拥有了坚固的盾,战局正在向有利的局面发展。如果弥赛亚能按计划为他们制造出剑,甚至战胜外星人也变得并非不可能起来。

韦达昂少校与手下的数名技术人员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他们调整地面和地下的各探测器,不停测量着各种数据。韦达昂同时监控着羔羊之血系统的运作。这个系统的运行要消耗大量的电力资源,幸好基地附近的核电站是全自动运行,并未随管理人员的死亡而停转。此刻源源不绝的电力正输送至电磁屏障上,所产生的高能电磁场足以使靠近它十英尺之内的人从皮肤到内脏都受到严重的灼伤。

突然,韦达昂注意到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异常的波动。在羔羊之血覆盖的22X10网格图上,有两个格子的颜色相继由绿变红。

“将军,在屏障的西北角,电力的中继突然中断了!”他大声报告。

“是过载了吗?”

“还不清楚……”

正当韦达昂报告的同时,又有三个网格变红了。电力中断的范围从西北角沿着屏障相互垂直的两个边缘延伸。

“……不,不是过载!”韦达昂叫道,“上面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

“调三楼和四楼的摄像头来看!”李将军命令道。

“不行!摄像头在强电磁场内无法工作!”

南季森中校沉着地拎着头盔站了起来。

“请允许我上去检查情况。”他说。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建造你,

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将你堆砌。

可是你,大教堂,谁又能够

完成你。

罗马怎么样?

它在崩塌。

世界怎么样?

它将倾圮,

不等你的钟楼托住圆顶,

不等你发光的前额

由亿万马赛克嵌起。

可有时,在梦中

我能将你的殿堂

一览无余,

从深深的地基

到贴金的屋脊。

我看见:我的感官

正在塑造和完成

你最后的修饰。

        ──选自Rilke诗集
从六楼起向上,走廊的日光灯就都熄灭了,只在每隔数十步有应急灯。南季森走在黑暗中,唯一能使他感到安全的光源来自手里提着的军用电筒。他把电筒的光从狭长的圆锥形调整到大范围的散面,于是在前方60度扇面内的物体都笼罩在有如实体的雪白光芒中。他的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回响在走廊里,这使得他感觉自己象是走在古代陵墓里的考古学家。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走到工具室。靠墙的一排柜子大开着,里面是一套套的电磁防护服。在建造羔羊之血的时候,所有的工程师就都穿着这些笨重的套装。南季森用手电筒往柜子里扫了扫,发现防护服少了几套。现在不应该有人还穿着它,至少就他所知不应该有。南季森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拖出一套防护服,费力地穿到自己身上。他一边扣尼龙搭扣,一边查看柜子。柜门不是被撬开的,工具室的门也没有被暴力毁坏的痕迹。但在昨天整个工程完工之后,这里应该都是锁好的。

防护服上还连着一个巨大的头罩,整件防护服穿在身上活象是太空人。南季森想了想,把MU装备戴在了防护服头罩的里面。

墙上的时钟告诉他已经过去了快5分钟。南季森放下面罩,拎起电筒朝通向上面的楼梯走去。

五楼没有动静,他绕上四楼。位于基地两侧的楼梯刚好在羔羊之血的覆盖范围之外,在三楼和四楼间的楼梯自身另有一个小型闸门以便出入,而这个小闸门已经提前关闭了。整个四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金属焊接的味道,即使他躲在防护服里也无法逃过。

在远处的黑暗里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下应和着他的心跳。南季森停下脚步,给手电筒拉上遮光罩,使自己不会暴露在未知的敌人眼中。他放轻脚步,潜近走廊的拐角。在四楼走廊和各房间里有新架设的数十处控制箱,负责电力的输送和电磁屏障的动态调整。南季森从墙角后探头张望,看见离他十多码远的墙边,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一下下地用铁棍敲打控制箱上的锁,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音。

在应急灯的暗红色光芒下,那个人身上的大号电磁防护服好像涂满了血。南季森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而那个人看上去比他还高两寸,壮得可以去做橄榄球队前锋。南季森把电筒放在地上,悄悄撸了撸防护服的手套,还好,不算硌手。电磁防护服的头颈处是软的,他对自己的手刀仍充满信心。

南季森无声无息地朝那人背后逼近,动作决不会比一只灵巧的黑猫更引起人注意。他和那人之间距离逐渐接近,但当两人相距不到三码的时候,那人有规律的敲击声忽然顿了一下。

被发现了!

南季森没有犹豫,迅速扑了上去,一掌切向那人的颈部。那个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低头避过,转身一拳重重击向南季森的脸。他的拳劲借着扭腰的力量在瞬间爆发出来,动作干净利落。

这绝对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近身格斗术。南季森在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侧身避开对方拳头的锋芒,在他发力完毕的瞬间,双手一前一后绞上他的胳膊,同时伸出右腿,反身将那人壮硕的身躯背投了出去。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那人重重倒地的同时震动了。南季森本人曾在军队中练习过各种格斗术,此刻几乎是反射性地选择了东方式的武术来克制对方的可怕力量。

那个人的灵活与他的身形极不相称,即使身上穿着累赘的防护服,还是迅速翻身爬了起来。他似乎意识到南季森是个强劲的对手,没有急于站起来,而是蹲在地上,形成有效的防御姿态,从面罩后面观察着南季森的动作。

对南季森来说,流逝的时间是宝贵的。眼前的这个人必定还有同党在这层楼的其他地方破坏羔羊之血防御系统。他的眼角余光扫到自己脚下那人掉下的撬棒,立刻拾了起来。入手却发现这件武器太轻了,只是根空心的铝管。但有武器在手总比空手强,南季森把手里的金属棒抡成一个圆弧,朝那个人劈去。而那个人在他弯腰取撬棒的一瞬间,也同时跳起来,以一个左钩拳击向南季森的下颚。他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变化,却简单有效,充满爆发力,每一拳都带动着全身的肌肉。

“噗”的一声,那个人的拳头击中了撬棒中段。南季森感觉这一下就象劈在大树上,虽然厚实的防护服为那个人抵消了一部分冲击,但他的拳头一定硬得象铁块一样,以至于在接了这一下后,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发出第二记左钩拳。他贴得太近,南季森无法用武器阻挡,只得以右臂格开,同时下意识地扬起左臂,正好架住那人的右摆拳。

他借着两人双臂相交的力量退开几步,一边向后滑行,一边反手将撬棒从下而上地撩击。那个人正抓住南季森后退的时机冲上来,却没有料到他这种在防守中进攻的变化,下颚顿时被撬棒的尖端击中,整个人被打得几乎仰面飞了起来。如果不是有防护服的头罩,他的下颚骨恐怕就在这一击中粉碎了。

那个人向后倒去,一头撞在电磁屏障的控制箱上。控制箱的箱盖已经被他砸得松松垮垮,一撞之下所有的铰链全部脱落,整块掉了下来。

南季森听见头罩里回响着自己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这几下虽然看似简单,但他已经用了全力。他走近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单膝跪下压住他的手腕,把他的防护服面罩掀开。

一张黑人的脸露了出来。南季森认出了他。

班来利下士。MU装备副作用的早期受害者,今天上午刚被送来基地。仅仅在一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毫无生气的白痴。

班来利慢慢清醒过来,他眯着的眼睛露出凶光,手腕在南季森的膝盖下挣扎着。南季森趁他还没完全恢复战斗力,迅速抽出他防护服上的腰带,把他的手腕捆在控制箱的铁管上。

刚打完一个结,南季森突然低头朝左侧一个翻滚,与此同时,另一根撬棒从他头上挥过,带起风声。

在一转身间,南季森已经拾起了自己的撬棒。他迅速判断着在背后偷袭的对手的实力,从身高和体形来看,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和班来利下士被一起送来的另一名患者,狄休下士。不过他并没有足够时间来证实这个猜测,因为对方迅捷无伦地挥舞着金属棒,连续朝他发起了一轮猛攻。

南季森被对方的组合进击逼得连连后退。他在第一下起就处在下风。现在的这个对手力量虽然不如班来利下士,但他的速度却弥补了不足。左肩、右腰、头顶、左胸,对手不断变换着进攻点,在短短数秒内十一下连击,每一下南季森都在最后一刻接了下来。

两人手中的棍棒激烈对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南季森有点惊讶,他曾经看过这两名下士的档案,这种高度技巧性的器械格斗,完全不是他们这种普通下级军官能有机会学习到的。

他没有时间想太多。在他们战斗的同时,班来利下士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用没有被绑住的另一只手在解开南季森所打的结。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手套,解结比打结难得多,但他挣开捆绑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形成二对一的局面,对南季森而言会相当不利。

忽然间“砰”的一声,他们头顶的天花板慢慢移开。班来利在解开捆绑的时候,身体的重量挂在手腕上,带动了控制箱里的操纵杆。在天花板后面逐渐显露出来的就是羔羊之血的主体电磁屏障,灼热的金属丝闪烁着星星点点灿烂的光芒,掩盖住了应急灯的红色血光。热气扑面而来。他们的防护服虽然能够有效屏蔽大部分辐射和热效应,南季森仍然感到一阵头晕,血液上涌。他朝头顶上梦幻般的光芒望去,微弱的辐射风穿过他的面罩,抚过他的脸庞,使他在瞬间有如置身于夜空下的高山之巅。

他的对手低声怒吼,奋力一棒朝他砍来,棒端快速摩擦电场中的空气,带起一溜火光。南季森举起铝棒抵挡,在双方武器相交的瞬间,巨大的感应电流在空气里滋生出蓝白色的明亮光芒。南季森哼了一声,他们手里的武器同时被震飞。

南季森迅速一个跨步冲上去,抓住对方片刻间的迟疑,狠狠地一拳打在面罩上。透明的塑料面罩在他的拳下变形碎裂,露出了狄休下士开始流血的鼻子。而在此同时,狄休的拳头也落到了他的腹部,只是由于他先被南季森击中,力量减弱了不少。南季森连续两拳重重打在狄休失去保护的脸部,把他打得摇摇晃晃再无还手之力,然后飞起一脚把刚刚站起来的班来利又踢飞了出去。

班来利咧嘴一笑,若无其事地翻身爬起来,走到控制箱边自顾自地摆弄里面的按钮。南季森刚想冲上去阻止他,就被狄休从背后紧紧抱住。

随着班来利熟练的操作,他们头顶上的那一方光芒开始暗淡了下来。南季森猛地一甩头,后脑撞上狄休几度受创的鼻粱骨,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他挣脱狄休的阻拦,双拳弯向后,齐齐击中狄休的左右额角,狄休顿时在他背后象死尸一样缓缓软倒。

南季森冲到班来利身后,双臂从他胁下穿过,交叉锁住他那和头一样粗的脖子。班来利双腿一蹬前面的墙,整个人的重量排山倒海般朝南季森压来,两人一起倒在地上。南季森咬牙忍受着班来利以体重对他肋骨所发起的一次次冲击,看准他的颈动脉以掌根狠狠压了下去,终于使班来利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他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肋骨阵阵刺痛,不知道有没有断掉几根。南季森拖着步子走到控制箱前,检查班来利所做的破坏。还好,班来利只刚刚来得及减小屏障的功率,因为在大功率下突然终止屏障的运行将会导致强烈的电击。南季森把各个旋钮再度恢复,于是头上的电磁屏障又逐渐亮了起来。

他正要关上移动的天花板,一根橇棒横空飞了过来,把墙角的应急灯砸灭了。

南季森缓缓转过身来,借着电磁屏障的光芒,他凝视着对面的无尽黑暗,说道:“出来吧,秦教授。我知道你在那里。”

“你没法阻止我的,南中校。”

秦赛力教授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另一根撬棒。他的全身也穿着防护服,但南季森立刻辨认出了他的声音。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羔羊之血的建造,你也参与其中的。为什么现在要毁了它?”南季森问。他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借机恢复一下在剧烈格斗中消耗的体力。对于秦教授略显孱弱的身形来说,只要南季森缓过气来,就可以轻松将他制服。

秦教授扬起头,凝视着灿烂如银河深处的电磁屏障,说道:“人类的灾难,在根本上说,全都是因为人类的理性比动物多一点。但对这仅有的一点理性而言,却又嫌太多了。如果以为用人类自己创造的东西,就能反抗那个最高的意志,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庄严地举起手,随着他的动作,班来利和狄休两人奇迹般地又站了起来,与秦赛力形成一个三角,包围住了南季森。

南季森紧紧盯着秦赛力教授的嘴,全身放松,双臂一上一下摆出毫无破绽的防御架式。这将会是一场苦斗。他调动各感官捕捉身侧二人的动作,同时暗暗定下战略,等他们向自己进攻时,第一个先把秦教授解决掉。他认定这些奇怪事情的源头都应该在秦教授的身上。

象是看穿了他的念头,秦赛力平静地说:“你又在想什么呢?在想如何……”

狄休接着说:“……阻止我吗?没有用的,任何人……”

班来利跟着说:“……都无法阻止我回到至高者的身边……”

“……与他相汇。”秦赛力说。他们三个的声音回环相连,往复缠绕,完全没有缝隙。除了音色的不同,根本就象是一个人在说话。

南季森突然跨上一步,闪电般出手朝秦赛力攻去。物理学家敏捷地向后一闪,避过他的进攻。南季森再要继续向他攻击时,班来利和狄休两人已经包抄上来,两人一个攻他的上身,一个攻他的下盘,配合得天衣无缝。南季森无奈只得回臂格挡。这一次他以一对二,顿时感到吃力起来。

秦赛力在一旁念念有词,忽然用力向上扔出手中的撬棒。铝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电磁屏障上。

刹那之间,仿佛有闪电在楼道内炸开。一束团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青白色电光以铝棒为中心爆炸,在瞬间产生了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火焰。南季森只觉得呼吸为之一窒,耳朵和眼睛在瞬间失灵。他下意识地立即双手护住头部,团身滚到墙角以减少暴露面积。铝棒仿佛粘在电磁屏障上,在火焰退去后很久才“嗤”地一声掉落了下来。

“又有什么比得上他的光呢?”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南季森似乎听见秦赛力喃喃的声音。

南季森面对着秦赛力教授,视觉没受到太多影响,几秒之后便开始逐渐恢复。他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暴露在外的电磁屏障。现在整片屏障已经急速黯淡下去,不一会儿就完全失去了光芒。他的视野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走廊转角的一盏应急灯放出红色的幽光。

班来利和狄休仿佛都被强大的闪电麻痹了一样,僵在原地。南季森知道他们只是视觉和听觉暂时失灵,他必须趁此机会彻底制服他们。他缓缓地走近班来利和狄休,以防惊动对手,同时留意着秦赛力的动作。尽管秦赛力应该预期到将发生的事,但他似乎也还是在那一瞬间受了些影响,双手掩面。

南季森迅速出手,一手搭在班来利的肩关节上,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向后一扭一拉,把他的手臂卸脱臼,没等班来利痛得喊出声来,又抓住他的另一条手臂如法泡制。狄休这时已经开始适应了强光后的黑暗,刚要反抗,南季森已经从地上抓起了自己的手电筒,把光调到最集中,直射到狄休从面罩里露出的脸上。狄休抬起手臂想挡住刺眼的亮光,南季森顺势绕到他的背后,依样将他的手臂也都卸脱了。

南季森长长出了口气,转身面对秦赛力教授,拿着手电筒一步步朝他走去。

秦赛力揉了揉眼睛,叹道:“你很出色。但你觉得这样就能够阻止我了吗?”

南季森一把攥起秦赛力的衣领,带着厌恶把他摁在墙上:“不是能够,而是已经。”

秦赛力朝他怜悯地摇了摇头,指指头顶上方。

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从天空中飘了下来。

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

在羔羊之血的屏障被破坏大半后,外星人的精神攻击开始向基地内渗透了。



在地下最深处,霍始达忽然心中一阵悸动。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仿佛是幻觉般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声音。

“虔诚的人啊,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那个声音说。

霍始达象触电一样差点跳了起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手中的MU装备没有发出警报。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他看看四周,其他人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投入地工作着。韦少校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并没有宣布外星人已经攻破了防线。

霍始达忐忑不安地把全身的重量放回到座椅上。这是他的幻觉吗?

然后他听见了茉莉的回答,她的的声音也出现在他的脑中:“你……你是谁?”

“我是为你指出通向天堂之路者。我是由至高之道所成的肉身。我是那持镰者的使徒。我是你们的救赎。”

霍始达朝茉莉望去。茉莉双手十指交叉互握,垂头而坐,仿佛是在祈祷一样。她的声音仍不断在霍始达脑海中回响。

“怎么帮?”

“我的一部分,被封印在地下……”

“不!等等!”霍始达在心中狂喊。

茉莉飞速转过头,朝他瞥了一眼。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离你的房间不远。”

“明白了。”茉莉说。

她站了起来,脸带微笑,来到杜马略的身边。

“马略。”她柔声喊到。

杜马略抬起头以疑问的眼光看着她。

“那群患者需要我的照顾。现在情况紧急,我必须检查他们的MU装备,以防万一。”

杜马略迟疑着:“可是他们在15楼的讨论室里应该很安全。而且……”

“你知道吗?”茉莉伸手轻轻拨弄杜马略的鬈发,悠悠地说,“我一直在想你的话。现在的局势的确很紧急,我希望我能嫁给一个善良而有爱心的人,这样才会更有安全感。”

杜马略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瞄了瞄四周,叹了口气,在电脑中输入了一些什么。

“从现在起,你的身份磁卡可以开启那里的门。”他说,“快去快回,知道吗?我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的视线太久。”

茉莉容光焕发地俯身吻了吻杜马略的额头:“谢谢你,亲爱的。”

杜马略连忙朝李将军的方向看看,确信他没注意到自己,这才尴尬地挥挥手,示意茉莉离去。

霍始达目睹这一切的发生,脑海里一片混乱。他该做什么?帮助茉莉?阻止茉莉?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行动。

他在心里尝试着呼叫茉莉,希望能再度与她建立神秘的心灵感应,但徒劳无功,茉莉似乎把自己的思想锁得紧紧的。

霍始达望望四周,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骂了一句,朝茉莉追了过去。



“开始了。和我一起出发吧。”秦赛力教授喃喃地说,声音如在梦中。

“见你的鬼!”南季森发现头盔内的红色警报灯开始闪烁,眼角微微跳动,立刻开启了MU装备。秦赛力脸上的表情让南季森隐约觉得奇怪,好像与他之前所认识并一起合作的那位教授完全是两个人。他把秦赛力双脚离地抵在墙上,狠狠地问:“你还有同伙么?”

秦赛力双臂朝两侧伸展开,仿佛是要拥抱什么。

“我是基督。唯有虔诚者可与我同行。”

“DAMMIT!你是残害无辜者生命的恶魔!”

秦赛力侧着头,如同在聆听美妙的旋律。他的脸上漾起一个微笑:“中校先生,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人,不是更适合杀戮者的称呼吗?”

“军人的使命,是保护人民!”南季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有意思……”秦赛力凝视着南季森的眼睛,慢慢地说。

他们头顶上的电磁屏障“啵”地一声坠下了一块巨大的碎片,犹带余温的金属残骸相互摩擦,爆出亮红色的火星。炸开的星火映在秦赛力黑褐色的眼珠中,亮起了一丝神秘的光彩。

“那么我们来看看吧。”

巧巧桑的高音就象那团酒红色的火星一样在南季森的眼前轰然飞舞了起来。



他们沉默无言,只因隔墙

已从意识中抽去;

世人能理解他们的时光

很快将成为往昔。

可夜里他们走到窗前,

突然又一切十分美好。

他们的手变得实实在在,

心又高尚而且能祈祷。

他们的眼安详地注视着

开阔、宁静而整洁的花园,

看它在陌生世界的反光中

欣欣向荣,年复一年。

          ──选自Rilke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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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嘎突突猫填坑```前面还不错咧```
近来《天际》很火,特把此帖顶起以满足重口味的需要。我觉得老美的编剧绝对看过此文。让我们感谢遥控老大的先知先觉吧。
怎么还待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