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三国志•诸葛亮传》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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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告退上庠之江湖,返归人境之自然,自题陋室双桐荫馆一联云:“秋访名山春临丽水,冬勘异史夏赏逸诗”。今秋溽暑,忽忆明岁乃诸葛“隆中对策”1800周年之期,乃比勘史传,撰此拙文,非所谓研究,欲表仰止景行之微意耳。

姓氏来源
诸葛氏之姓氏来源,亮传未载,而见于《诸葛瑾传》裴注。其一注引《吴书》云:“其先葛氏,本琅琊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因以为氏。”其二注引《风俗通》云:“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而诛,孝文帝追录,封其孙诸县侯,因并氏焉。此与《吴书》所说不同。”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简称《风俗通》,其流传至今的单行本,没有上面裴注所引的文字,当系该书的佚文。今人吴树平校释的《风俗通义》,附有该书散见于他书的大量佚文,而其中关于姓氏的记载又多达470余条,上面裴注所引即为其一。唐代《元和姓纂》卷二也引有《风俗通》关于“诸葛氏”的记载,文字与裴注所引几乎相同,仅末句“因并氏焉”,作“因以为氏”。
裴注所引两说虽有不同,一说“诸”字由原居地而来,一说“诸”字由封爵地而来,但其先世本姓葛,而且都与诸县的“诸”相关,这两点却是一致的。
至于葛氏又从何而来?《元和姓纂》卷十也有叙述:“葛天氏之胤,子孙氏焉。夏时葛伯,嬴姓国也,亦为葛氏。汉有颍川太守葛兴。”也就是说,葛氏来源有二,一是远古帝王葛天氏的后裔,一是夏代诸侯国葛国君主的后代。比较起来,当以后一种说法较为可靠,因为葛天氏是传说中尚在伏羲之前的帝王,年代实在过于久远,难以考稽了。
上古之时,姓与氏二者是有明显区别的。周代的贵族,女子称姓,男子称氏,一般平民没有姓氏。姓用来“别婚姻”,是血缘符号,不能变更。如孟姜(排行)的姜,秦姬(国君配偶的国名)的姬之类,这些带“女”字偏旁的字,是母系社会的迹印。氏用来“明贵贱”,是身份符号,可以变更。如孔丘(以祖先的字为氏),司马牛(以官名为氏),屈原(以先世受封的城邑名为氏)。战国以后,姓氏之间开始模糊。汉代以后姓氏完全混同,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均有姓氏。此时的姓氏,既用来别婚姻,承当过去“姓”的功能;同时又保留有从前“氏”的特性,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变更。诸葛亮的先世将葛氏改为诸葛氏,就是这样的产物。
汉代以来,姓氏虽然完全混同,但是因为历来“姓”的数目少,而“氏”的数目多,姓被氏淹没,所以当人们单称姓氏的时候,往往多用“氏”来表达,例如亮传中陈寿自述为诸葛亮编定文集,就命名为“诸葛氏集”。《关羽传》注引《蜀记》云:“庞德子会,随钟、邓伐蜀,蜀破,尽灭关氏家。”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今,诸如刘氏、曹氏、孙氏、司马氏的称呼即然。
《后主传》注引《魏略》云:“及禅立,以亮为丞相,委以诸事,谓亮曰:‘政由葛氏,祭则寡人。’”虽然这不一定是刘禅亲口所说,但是“葛氏”二字的称呼,倒是既与孔明的先世吻合,也与当时的习惯一致的。
东汉末年,社会动乱,改变姓氏之事出现甚多,以致儒者管宁要撰写《氏姓论》加以讥评,参见《管宁传》注引《傅子》。

名字别号
诸葛亮字孔明。孔者,非常之意也。亮是光亮,孔明是非常鲜明。古人有名有字,名与表字,总会在含义上有所联系。或谓出生三月由父命名,男子二十举行冠礼时取字,女子十五许嫁加笄时取字。成年而有表字,是社交活动的需要。中华是礼仪之邦,社交尤其是体现礼仪的场合。一般而言,称呼对方时:尊对卑,称名;卑对尊和平辈之间,均称字,以表尊敬;称呼自己时:对尊者和平辈均称名,以表谦虚;如称字,则表鄙视。可见没有表字,在社会场合就会无所适从,而且令他人为难。明乎此,阅读史传可以体会更加深刻。如《张飞传》描绘张飞在当阳长坂断喝云:“身是张益德是也,可来共决死!”对敌自称表字,表示极度的鄙视。《先主传》刘备对关、张云:“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刘备年长诸葛二十岁,又是其主公,依然称其表字,表示极度的尊重。
孔明被誉为“卧龙”,众所周知。卧龙者,等待时机飞腾九天之杰出人材也。当时的“龙”字,还不像后世为皇帝专用。但是,就在三国时期,还有一位杰出人物,也被时人誉为“卧龙”,就是曹魏末期的嵇康。《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云:“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恬静寡欲,博览无不该通。(钟会)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嵇康为虑耳。’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将《嵇康传》与亮传相对比,孔明与嵇康不仅都有“卧龙”的美誉,两人而且还有多方面的相似之处:
第一,   孔明的先世由葛氏改为诸葛氏,嵇康的先世也从奚氏改为嵇氏。
第二,   孔明“早孤”,嵇康也“早孤”,两人都很早失去父亲,从而很早就面对生存的压力。
第三,   孔明早年家贫,所以在隆中躬耕陇亩,以务农来自食其力;嵇康也曾生活窘困,所以与向秀在大树之下打铁,以打铁来支持生存。一个是农民,一个是工人,都在社会的底层经受过锻炼。
第四,   孔明身长八尺,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都是身材修长的伟男子,而且身高相差极小。
第五,   孔明风度潇洒,嵇康也是仪容翩翩。
第六,   孔明淡泊宁静,嵇康也“恬静寡欲”。恬静就是宁静,寡欲自然就淡泊。
第七,   孔明善属文,《出师表》慷慨悲壮,千秋传诵令人洒泪;嵇康也美词气,《与山巨源绝交书》文情并茂,一代名篇傲视当时。
第八,   孔明在隆中,深受荆州学派的感染,而荆州学派乃是魏晋玄学的先导;嵇康生当魏晋玄学形成之后,乃是玄学名士的中坚。总之,两人都与魏晋玄学的潮流相关。
第九,   孔明曾在隆中隐居,嵇康也曾在山林悠游,是“竹林七贤”之一,两人都有山林的情结。
第十,   孔明爱好吟唱《梁父吟》,嵇康擅长弹奏《广陵散》,两人都有音乐的情趣。
要是二人能够同时相遇,并肩出现在公众场合,真是珠连璧合,相映生辉。然而不幸的是,两人在生死的结局上却有绝大的不同。孔明受到君主的知遇,出将入相,掌控国政,得以充分施展抱负和才能;而嵇康却遭到当政者的嫉恨,隐遁山林,依然逃不脱残酷迫害,最后斩首于洛阳的东市,时年仅四十岁。
两人结局何以相去天渊?所处时代不同,当是主要的原因。孔明处于三国之头,正是东汉王朝崩溃,群雄割据之时。群雄为了生存壮大,必须选贤用能;而贤能之士为了充分施展抱负才智,也会选择自己的主人。正如周瑜用东汉马援所言来形容的那样:“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是双向选择时代,有“卧龙”之誉的孔明,遇到求贤若渴的刘备,自然会留下“三顾草庐”的佳话。反观小孔明四十三岁的嵇康,生不逢时,正好处于三国之尾。那是政治格局已经相对稳定的时代,牢固掌控着曹魏权力并且准备终结曹魏寿命的司马昭,没有生存壮大的压力,只有清除异己的谋划。此时此刻,越是经邦治国的“卧龙”大才,越是会受到当政者的特别注意,而这样的大才如果再有“反侧”之心,越是会遭到残酷的打击。嵇康之死,就是这种时代产生的必然后果。古语云:“时势造英雄。”从上面分析来看,实际上是“时代左右卧龙”。
但是,如果从文化的价值体现来观察,孔明和嵇康的结局,又有“异曲同工”的深长韵味。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壮志未酬,遗恨千古,体现出一种完美事物发生缺陷的悲剧美。嵇康才情完备,志向高洁,横遭迫害,血溅刑场,也展示一种完美事物遭遇毁损的悲剧美。先哲曾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损给人看。孔明、嵇康两条“卧龙”,就这样以不同的形式“毁损”在史册当中。而悲剧性的美感,又具有最能撼动人心的力量,难怪千载之下人们读到他们的史传和文章,依然心灵感动,泪满衣襟。余告退上庠之江湖,返归人境之自然,自题陋室双桐荫馆一联云:“秋访名山春临丽水,冬勘异史夏赏逸诗”。今秋溽暑,忽忆明岁乃诸葛“隆中对策”1800周年之期,乃比勘史传,撰此拙文,非所谓研究,欲表仰止景行之微意耳。

姓氏来源
诸葛氏之姓氏来源,亮传未载,而见于《诸葛瑾传》裴注。其一注引《吴书》云:“其先葛氏,本琅琊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因以为氏。”其二注引《风俗通》云:“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而诛,孝文帝追录,封其孙诸县侯,因并氏焉。此与《吴书》所说不同。”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简称《风俗通》,其流传至今的单行本,没有上面裴注所引的文字,当系该书的佚文。今人吴树平校释的《风俗通义》,附有该书散见于他书的大量佚文,而其中关于姓氏的记载又多达470余条,上面裴注所引即为其一。唐代《元和姓纂》卷二也引有《风俗通》关于“诸葛氏”的记载,文字与裴注所引几乎相同,仅末句“因并氏焉”,作“因以为氏”。
裴注所引两说虽有不同,一说“诸”字由原居地而来,一说“诸”字由封爵地而来,但其先世本姓葛,而且都与诸县的“诸”相关,这两点却是一致的。
至于葛氏又从何而来?《元和姓纂》卷十也有叙述:“葛天氏之胤,子孙氏焉。夏时葛伯,嬴姓国也,亦为葛氏。汉有颍川太守葛兴。”也就是说,葛氏来源有二,一是远古帝王葛天氏的后裔,一是夏代诸侯国葛国君主的后代。比较起来,当以后一种说法较为可靠,因为葛天氏是传说中尚在伏羲之前的帝王,年代实在过于久远,难以考稽了。
上古之时,姓与氏二者是有明显区别的。周代的贵族,女子称姓,男子称氏,一般平民没有姓氏。姓用来“别婚姻”,是血缘符号,不能变更。如孟姜(排行)的姜,秦姬(国君配偶的国名)的姬之类,这些带“女”字偏旁的字,是母系社会的迹印。氏用来“明贵贱”,是身份符号,可以变更。如孔丘(以祖先的字为氏),司马牛(以官名为氏),屈原(以先世受封的城邑名为氏)。战国以后,姓氏之间开始模糊。汉代以后姓氏完全混同,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均有姓氏。此时的姓氏,既用来别婚姻,承当过去“姓”的功能;同时又保留有从前“氏”的特性,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变更。诸葛亮的先世将葛氏改为诸葛氏,就是这样的产物。
汉代以来,姓氏虽然完全混同,但是因为历来“姓”的数目少,而“氏”的数目多,姓被氏淹没,所以当人们单称姓氏的时候,往往多用“氏”来表达,例如亮传中陈寿自述为诸葛亮编定文集,就命名为“诸葛氏集”。《关羽传》注引《蜀记》云:“庞德子会,随钟、邓伐蜀,蜀破,尽灭关氏家。”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现今,诸如刘氏、曹氏、孙氏、司马氏的称呼即然。
《后主传》注引《魏略》云:“及禅立,以亮为丞相,委以诸事,谓亮曰:‘政由葛氏,祭则寡人。’”虽然这不一定是刘禅亲口所说,但是“葛氏”二字的称呼,倒是既与孔明的先世吻合,也与当时的习惯一致的。
东汉末年,社会动乱,改变姓氏之事出现甚多,以致儒者管宁要撰写《氏姓论》加以讥评,参见《管宁传》注引《傅子》。

名字别号
诸葛亮字孔明。孔者,非常之意也。亮是光亮,孔明是非常鲜明。古人有名有字,名与表字,总会在含义上有所联系。或谓出生三月由父命名,男子二十举行冠礼时取字,女子十五许嫁加笄时取字。成年而有表字,是社交活动的需要。中华是礼仪之邦,社交尤其是体现礼仪的场合。一般而言,称呼对方时:尊对卑,称名;卑对尊和平辈之间,均称字,以表尊敬;称呼自己时:对尊者和平辈均称名,以表谦虚;如称字,则表鄙视。可见没有表字,在社会场合就会无所适从,而且令他人为难。明乎此,阅读史传可以体会更加深刻。如《张飞传》描绘张飞在当阳长坂断喝云:“身是张益德是也,可来共决死!”对敌自称表字,表示极度的鄙视。《先主传》刘备对关、张云:“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刘备年长诸葛二十岁,又是其主公,依然称其表字,表示极度的尊重。
孔明被誉为“卧龙”,众所周知。卧龙者,等待时机飞腾九天之杰出人材也。当时的“龙”字,还不像后世为皇帝专用。但是,就在三国时期,还有一位杰出人物,也被时人誉为“卧龙”,就是曹魏末期的嵇康。《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云:“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恬静寡欲,博览无不该通。(钟会)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嵇康为虑耳。’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将《嵇康传》与亮传相对比,孔明与嵇康不仅都有“卧龙”的美誉,两人而且还有多方面的相似之处:
第一,   孔明的先世由葛氏改为诸葛氏,嵇康的先世也从奚氏改为嵇氏。
第二,   孔明“早孤”,嵇康也“早孤”,两人都很早失去父亲,从而很早就面对生存的压力。
第三,   孔明早年家贫,所以在隆中躬耕陇亩,以务农来自食其力;嵇康也曾生活窘困,所以与向秀在大树之下打铁,以打铁来支持生存。一个是农民,一个是工人,都在社会的底层经受过锻炼。
第四,   孔明身长八尺,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都是身材修长的伟男子,而且身高相差极小。
第五,   孔明风度潇洒,嵇康也是仪容翩翩。
第六,   孔明淡泊宁静,嵇康也“恬静寡欲”。恬静就是宁静,寡欲自然就淡泊。
第七,   孔明善属文,《出师表》慷慨悲壮,千秋传诵令人洒泪;嵇康也美词气,《与山巨源绝交书》文情并茂,一代名篇傲视当时。
第八,   孔明在隆中,深受荆州学派的感染,而荆州学派乃是魏晋玄学的先导;嵇康生当魏晋玄学形成之后,乃是玄学名士的中坚。总之,两人都与魏晋玄学的潮流相关。
第九,   孔明曾在隆中隐居,嵇康也曾在山林悠游,是“竹林七贤”之一,两人都有山林的情结。
第十,   孔明爱好吟唱《梁父吟》,嵇康擅长弹奏《广陵散》,两人都有音乐的情趣。
要是二人能够同时相遇,并肩出现在公众场合,真是珠连璧合,相映生辉。然而不幸的是,两人在生死的结局上却有绝大的不同。孔明受到君主的知遇,出将入相,掌控国政,得以充分施展抱负和才能;而嵇康却遭到当政者的嫉恨,隐遁山林,依然逃不脱残酷迫害,最后斩首于洛阳的东市,时年仅四十岁。
两人结局何以相去天渊?所处时代不同,当是主要的原因。孔明处于三国之头,正是东汉王朝崩溃,群雄割据之时。群雄为了生存壮大,必须选贤用能;而贤能之士为了充分施展抱负才智,也会选择自己的主人。正如周瑜用东汉马援所言来形容的那样:“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是双向选择时代,有“卧龙”之誉的孔明,遇到求贤若渴的刘备,自然会留下“三顾草庐”的佳话。反观小孔明四十三岁的嵇康,生不逢时,正好处于三国之尾。那是政治格局已经相对稳定的时代,牢固掌控着曹魏权力并且准备终结曹魏寿命的司马昭,没有生存壮大的压力,只有清除异己的谋划。此时此刻,越是经邦治国的“卧龙”大才,越是会受到当政者的特别注意,而这样的大才如果再有“反侧”之心,越是会遭到残酷的打击。嵇康之死,就是这种时代产生的必然后果。古语云:“时势造英雄。”从上面分析来看,实际上是“时代左右卧龙”。
但是,如果从文化的价值体现来观察,孔明和嵇康的结局,又有“异曲同工”的深长韵味。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壮志未酬,遗恨千古,体现出一种完美事物发生缺陷的悲剧美。嵇康才情完备,志向高洁,横遭迫害,血溅刑场,也展示一种完美事物遭遇毁损的悲剧美。先哲曾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损给人看。孔明、嵇康两条“卧龙”,就这样以不同的形式“毁损”在史册当中。而悲剧性的美感,又具有最能撼动人心的力量,难怪千载之下人们读到他们的史传和文章,依然心灵感动,泪满衣襟。
身材高度
传云:诸葛亮“身长八尺”。八尺究竟折合现今多高,其关键之处在于,三国时期的每尺,究竟相当于现今公制长度单位的多少。2006年7月23日的夜晚,易中天教授在成都武侯祠举办“三国圣地品三国”讲座,我有幸作陪,与听众共同交流。有听众询问诸葛亮的身高问题,我答以三国时代每尺相当于现今24厘米,八尺约合今1·92米。但易教授认为,当时每尺相当于现今23厘米,八尺约合今1·84米。由于时间关系,当时并未就此问题多加引证。此事后来引起多位有兴趣者的垂询,故在此略作探究。
易教授所言当时一尺相当于现今23厘米,当系引用上一世纪60年代初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当时的学者认为:“汉代一尺当清营造尺七寸二分,今市尺六寸九分,合0·23公尺;八尺约当营造尺五尺七寸多,今市尺五尺五寸多,合1·84公尺。”众所周知,考古实物提供的资料数据,相对而言是准确度最高的。注文引用60年代初当时所能见到的考古资料数据,进行折算,所以其结果在当时是最准确最可信的。
但是,地不爱宝,考古实物又是不断出土的。当新的考古实物出土得越多,新测得的数据又更精确的时候,以往的数据就不能不进行必要的修正,中国的古尺长度即是如此。到上一世纪的90年代,单是东汉一朝出土的古尺实物,即有四十余支之多。权威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之《文物、博物馆分册》,1993年1月,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其中“中国古尺”条,即综合引用了90年代所能见到的大量考古实物资料,对中国古尺长度的实测数据,以及其长度随时代而变化的情形,作了非常翔实系统的叙述,对于了解古代度量衡制度文化的演变,非常有学术价值。文中列举的各个时代的古尺一尺,约合今现今公制长度,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一位的数据如下:
商代:16~17厘米;
东周:23厘米;
西汉:23~23·6厘米;
新莽:23·1厘米;
东汉:23~24厘米;
魏晋:24~24·5厘米;
南朝:24·5~25厘米;
北魏:前尺27·8厘米,中尺28厘米,后尺29·9厘米;
隋朝:30厘米;
唐朝:29~30厘米;
宋朝:31·6厘米;
明朝:营造尺32厘米,量地尺32·6厘米,裁衣尺34厘米;
清代:营造尺32厘米,裁衣尺35·55厘米。
可以清晰看出:古代一尺的长度,在各个王朝或者时代,是不断变化的,而且宋代以前,同一朝代也不完全一致;而变化的总趋势,是每尺的长度逐渐加增。这种加增的主要原因,当是封建王朝对农民加重剥削所致。因为古代农民每年要向王朝交纳谷物,属于土地税性质;又要交纳布帛丝棉,属于人头税性质。布帛的丈量是用尺来进行,加增每尺的长度,无形中就加大了征收的数量。
就三国时期而言,它位于东汉之末代,魏晋的前期。东汉每尺的长度,正由23厘米向24厘米过渡;而魏晋每尺的长度,又从24厘米向24·5厘米过渡。所以三国时期的每尺长度,正好位于24厘米的坐标点上。所以我确定:三国时期的每尺长度,应当从23厘米,校正为24厘米。
以此为准,算得孔明身长八尺,相当于现今1·92米;刘备身长七尺五寸,相当于现今1·80米;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相当于现今1·87米。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拙著《三国志注译》,即采用以上校正数据,在《先主传》出注“七尺八寸,约合今一公尺八十公分”,在《诸葛亮传》取其整数,出注为“八尺,约合今一公尺九十公分”。
假如采用60年代的老数据,每尺23厘米,刘备身长七尺五寸,约合今1·725米。这样一种身高,属于常人之列,并不突出,史传是否有必要特别书写一笔,恐怕值得怀疑。但是,如果身高约合今1·80米,那就属于高人之列,可以载入史传了。
蜀汉的彭羕,与诸葛亮相同,也是“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见《蜀书》本传。同时代人比诸葛亮更高者,则有曹魏的许褚,《许褚传》称其“长八尺余”。八尺有余,便是接近两米的高度。只是许褚“腰大十围”,虽然身材高,体型却有失粗肥,不如孔明的玉树临风了。
诸葛亮的籍贯,是在现今山东省的境内。“山东出高个”,是现今人的总结。但是山东地界,古代也屡出高人,除了诸葛亮之外,有确凿记载于史传者,尚有先秦的孔子和西汉的东方朔。《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身长九尺有六寸。”按照上面《大百科全书》提供的数据,取东周的23厘米,则九尺六寸约合今2·20米,是相当惊人的身高。即使有所夸大,大约在两米左右总是有的。东方朔,西汉平原郡厌次县人,厌次在今山东省惠民县东。《汉书》记载他“长九尺三寸”,西汉武帝时应诏至京城长安,在宫廷作侍从,以诙谐的谈吐娱乐武帝。他的身高,出自他向武帝上书中的自我介绍,而身高是可以当面检验的,所以他不敢虚夸以欺君。取西汉每尺的低值23厘米,九尺三寸约合今2·14米,也是惊人的身高。
相比于孔子、东方朔,孔明的1·92米身高,又不算奇特了。山东出高个,古已有之。因此,我们不必因此而有所怀疑惊讶,以致倾向于使用老的每尺23厘米的数据,去有意降低孔明的身材高度。此处征引孔子、东方朔以及许褚的史文,用意端在于此。
读书方法
传文注引《魏略》云:“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对于孔明读书何以采用观其大略的方法,拙文《三国志蜀书札记》中“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条已有所探究(载《诸葛亮与三国文化》第二集),但是对石韬(字广元)、徐庶(字元直)、孟建(字公威)等三人,何以又采用“务于精熟”的方法,则未涉及。此处试作解析。
目的决定方法,目的不同,方法也就不同。徐庶三人,依旧走的是东汉儒生的老路。这种老路,即是先熟读儒家经典,再经过察孝廉或举茂才,到京城策试,然后从基层官员开始,慢慢熬资历,作政绩,等空缺,往上迁升。东汉的人才选拔,以孝廉、茂才为常科。孝廉由郡国守相举荐,每年一般按二十万人口举一人的比例,进行举荐。茂才即秀才,避刘秀名讳而改,由每州的行政长官,每年举荐一人。东汉人口兴盛时将近五千万,假如统统按照二十万人举一人的比例计算,每年举荐的孝廉,当在二百五十人左右。而东汉十三州,每年的茂才不过十三人而已。所以孝廉、茂才虽为常科,却以孝廉人数为最多。西汉的孝廉,选拔到京城后一般不再考试;而东汉则不同。徐天麟《东汉会要》卷二十六“孝廉”条下自注云:

西都止从郡国奏举,未有试文之事。至东都则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无异于后世科举之法矣。

东汉的孝廉,从地方推举到京城集中后,还要进行考试,学生出身的诸生,考的是各家儒经学派解释的儒家经典,经典不熟会刷掉。即使当官,处理公务判决案件,往往也要援引儒家经典的义理,经典不熟也不能应对。所以东汉一朝,读经风气大盛,而读经方法的特点,便是“精熟”二字。因为考试的试题,是从众多儒经中任意抽取一段文字,要求考生进行阐释,如果对儒经不能达到一个“熟”字,便会面对试题无言以对。而对儒经的阐释,如果想做得深入和透辟,又必须对经义的内涵达到一个“精”字。由此可见,徐庶等三人的读书方法,既是东汉儒生的老路,更是一种应试教育的产物。运用应试教育的死板读书方法,一般来说只能培养出循规蹈矩的行政官僚。孔明之所以说徐庶三人“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其原因即在于此。
东汉后期,一种简要清新的读书方法,开始在有识之士中进行尝试,诸葛亮就是其中之一。诸葛亮读书的目的,决不是走过去老儒生的死路,他要想辅佐理想的领袖,当一个文武全才式的大政治家和军事家。他所需要的知识,是历史观、大局观方面的明确指导,是治国治军方面的重大借鉴等等。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把浩繁的经典一一读得精熟,既没有那样多的时间,而且会陷入字词句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他的方法,是与精熟完全不同的“观其大略”,“大略”二字的指归是:在必读书目的选取上,要从大处着眼,真正对自己实现目标有用者才读,不是每一本都读;即使是必读书,阅读时也要选取其对自己真正有用的精华,重点消化,也就是把书读薄,而非面面俱到。
从诸葛亮以后进入仕途的表现来看,他在隆中对策时能够展现出非凡的大局观,在赤壁之战时能够建议联吴抗曹的大谋略等,都不是对儒经“务在精熟”的迂阔书生所能做到的。
三国是一个典型的竞争时代。后世的人们,看到三国的风云人物在以谋略竞争,在以武勇竞争,在以辞令竞争,但是往往忽略了根本性的一点,那就是读书的竞争。上面诸葛亮与徐庶三人,已有在读书上竞争的意味,而三国之间亦有如下事证:
《先主传》注引亮集载先主遗诏:“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六韬》一通已毕。”蜀汉君臣所读之书,按照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法,《申子》、《韩非子》属于法家,《管子》属于道家。至于《六韬》,则是兵家。
《吕蒙传》注引《江表传》:“权谓蒙及蒋钦曰:‘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唯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蒙始就学,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孙吴君主所读之书,乃是史书、兵书。
《武帝纪》注引《魏书》:“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自作兵书十余万言。”连孙权也说他“老而好学”。曹操所读,则是兵书(武策)、史书(所谓“经传”,当指《春秋经》、《左传》)。
三国的君臣,在金戈铁马沙场血战之中,都在抓紧时间努力读书。所读之书,是最为急用的史书、兵书、法家和道家代表著作,在读书上展示出强烈的竞争态势。三国的竞争,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读书的竞争;而读书的竞争,又着重在书目选择和读书方法上的竞争。在这个时候,知识便显示出力量,而后世所谓的“急用先学,活学活用”,才真是他们共同的八字真言。

三顾草庐
传文引录诸葛亮上表云:“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世传诵表文,大多仅着眼于刘备前往隆中草庐的次数,一而再,再而三。其实孔明之所以“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不仅在于刘备的多次拜访,更在于二人之间年龄、地位和资历的悬殊差距。就年龄而论,当年刘备虚岁四十七,诸葛亮虚岁二十七,相差整整二十岁,诸葛亮属于名副其实的晚辈。就地位而言,刘备依然使用的左将军官衔,为东汉高级军职的第五等。《续汉百官志》云:“将军比公者四:第一大将军,次骠骑将军,次车骑将军,次卫将军。又有前、后、左、右将军。”第一等的大将军至第四等的卫将军,相当于文官最高级的三公。第五等的前后左右四将军,则与文臣的九卿相当。以现今军衔而论,左将军相当于少将略高。刘备还当过州一级长官,比省长只高不低。关羽当过偏将军,大体相当于现今的中校;张飞当过中郎将,相当于少校。反观诸葛亮,仅是一介草民,且为襄阳西郊耕田自给的的农村青年。就资历而论,刘备已经进入官场二十余年,而诸葛亮却从未有从政的经历,也就是今人所说的“工作经验”。如果二人在年龄、地位和资历上大体相当,三顾草庐也不会产生太大的“感激”反映。因为登门三次并不难,而在拜访者年龄、地位和资历都高于受访者时,诚心诚意登门三次就很难做到,因而其效果就非同寻常了。从上面所引“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的行文来看,诸葛亮最先说的就是自己“卑鄙”,即地位身份的卑下鄙贱,而刘备却多次枉驾屈尊;之后,才提到三次来访草庐。可见他自己最为感激的,首先在刘备没有年龄、地位和身份的计较,其次才是来访次数的频繁。大概因诗圣杜甫“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千古绝唱的影响,后世的眼光仅仅聚焦于“频繁”,反倒将“卑鄙”与“枉屈”有所忽略。
射杀张郃
蜀汉与曹魏长年对垒交锋,在沙场上所杀的曹魏将领,最为重要者有二:前者为夏侯渊,后者为张郃,两人都是主帅级的曹军名将。斩杀夏侯渊,不仅《先主传》有“命黄忠乘高鼓噪攻之”的记叙,《黄忠传》更有诸如“忠推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的生动描绘,明显意在彰显蜀汉的武功。另外,《夏侯渊传》对其战死,亦有近百字的较详记载。张郃的资历、军功和威望,并不低于夏侯渊,而张郃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又大破马谡的前部兵马,迫使蜀军全线撤退,诸葛亮自贬三等,马谡被军法制裁。射死张郃,对蜀军而言,乃是报仇雪耻之痛快大事,照理说蜀汉史书中应当多费一点笔墨描述之。但是,《三国志》的《蜀书》中,对于射杀张郃的两处记载却极为简略。《诸葛亮传》仅有“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两句;《后主传》中仅有“亮粮尽退军,郃追至青封,与亮交战,被箭死”四句。一共才寥寥27字,对于过程的细节没有描绘,蜀军的反映没有交待,对比之下,颇为反常。
《张郃传》对此事的记载稍微详细一点,全文如下:“诸葛亮复出祁山,诏郃督诸将西至略阳,亮还保祁山,郃追至木门,与亮军交战,飞矢中郃右膝,薨。”按照此段史文读来,是魏明帝下诏要张郃督领诸将,开赴前线;到达之后,诸葛亮已经退军,张郃自己决定率军追击,结果被杀。言外之意,张郃阵亡,是他自己采取行动而造成的,与他人并无关涉。但是,真正的原因是否如此?
考《张郃传》裴注引鱼豢《魏略》云:

亮军退,司马宣王使郃追之,郃曰:“军法:围城必开出路,归军勿追。”宣王不听。郃不得已,遂进。蜀军乘高布伏,弓弩乱发,矢中郃髀。

鱼豢认定造成张郃被蜀军伏击,中箭身亡,其原因在于司马懿的以军令逼迫。此说与《张郃传》正文所言的原因完全不同。鱼豢之说是否可信,关键还在于当时司马懿能否指挥张郃的行动。考《明帝纪》太和五年(公元231)云:“三月,大司马曹真薨。诸葛亮寇天水,诏大将军司马宣王拒之。”又《诸葛亮传》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云 :“亮围祁山,于是魏大司马曹真有疾,司马宣王自荆州入朝,魏明帝曰:‘西方事重,非君莫可付者。’乃使西屯长安,督张郃、费曜、戴陵、郭淮等。”又《晋书》卷一《宣帝纪》亦云:“(太和)四年,迁大将军,加大都督、假黄钺,与曹真伐蜀。明年,诸葛亮寇天水,天子曰:‘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乃是帝(指司马懿)西屯长安,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统车骑将军张郃,后将军费曜,征蜀护军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讨亮。”从以上史料可以清晰看出:曹魏关中战区的最高指挥官,此前是曹真,自公元231年曹真重病死亡以后,至公元234年诸葛亮病死,首尾凡四年,均是大将军司马懿。司马懿的大将军,不仅在官阶上比张郃的车骑将军要高出两级,在指挥的军区范围上又兼及雍州和梁州,将张郃所统领的兵马涵盖在内。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拥有“假黄钺”的最高诛杀威权。魏晋时期皇帝赐予统兵将领的诛杀威权,其名号依次有四等:最低为“假节”,战争期间可以诛杀违反军令的普通之人。再高一等为“持节”,平时可以诛杀违令的普通之人,战争期间可以诛杀品级在二千石以下的违令官员。再高一等为“使持节”,平时亦可以诛杀品级在二千石以下的违令官员。最高一等为“假黄钺”,授予极少数重要而受皇帝亲信的主帅。黄钺本是皇帝的仪仗之一,故而“假黄钺”表示代替天子出征,出征时有权诛杀违令的“节将”。所谓“节将”,即拥有“假节”、“持节”、“使持节”等名号的将领。据《张郃传》本文,曹操曾“遣使假郃节”,也就是取得了“假节”的诛杀威权,属于“节将”之列,一旦违反军令,司马懿完全有权诛杀之。
这样看来,鱼豢的说法就完全可信了。张郃以自己与蜀军交战曾经吃亏(被张飞所败)的丰富经验,以及兵法上面的告诫,反对孤军深入山区险道,追击蜀军,但是司马懿不听。既然违令必死,而追击还有可能生还,两害取其轻,所以张郃冒险前进,终于死在蜀军威力巨大的强弩之下。
至此,陈寿对张郃之死只以最简单的文字记述,又在本传中含混其辞,说成是张郃自己督领诸将西进,并深入追击而遭飞箭身死,其原因就清楚了:公元231年的三月,司马懿就任关中战区的最高指挥官,当年六月,他所指挥的第一场战役,就以名将张郃阵亡而告终。为了避免牵涉到司马懿的指挥责任,从而引来西晋武帝司马炎的恼怒和打击,陈寿不得不采取如上的笔法。

应变将略
亮传末尾的陈寿评,在以大段文字充分肯定诸葛亮的治国功勋之后,又对其用兵的应变能力发表短评云:“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短短十九字,引来后世学者争论纷纷。论者大体可分两派:出现较早的一派,认为陈寿之论,带有挟嫌报复的成分,见《晋书·陈寿传》及《魏书·毛修之传》。此后出现的一派,则反驳陈寿挟嫌报复之说,诸如朱彝尊《曝书亭集》、赵翼《廿二史札记》、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等,在反驳挟嫌报复这一点上,都是举证充分,令人信服。但是,这一派学者中,对于诸葛亮是否真的属于“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则作了正面的肯定,认为诸葛亮确实缺乏应变的将略。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即陈寿这十九字的评论,究竟是其真实看法的表露,还是表象之后另有隐情?
史家著史,距离所述时代的远近,各有利弊。距离所述时代远者,立场容易保持客观,据实而书,但是弊在时代越久,越不易深入了解真相。距离时代近者,真相容易深入体察,弊在现实利害关系的缠绕,立场难以保持客观,不能据实而书。如果以这样的常理去观察,可能会更准确体察陈寿的内心。
陈寿《三国志》,著于西晋武帝司马炎之时,他以亡国来归之臣,私自撰写“近现代史”,距离所述的时代太近,现实利害关系迫使他不得不在此书的处理上,采取种种顺应措施。最难处理的问题主要有二:一是正统所归;二是三国后期与司马氏相关的史事,特别是对司马氏正面形象有所损害的史事。比较起来,前者更容易处理,径自以曹魏为正统即可,虽然会有人不以为然,但是至少对自己的处境能够理解。而处理对司马氏正面形象有损的史事则不同,因为已经发生的重大历史事实,无法回避,也难以变黑为白,彻底涂改。不幸的是,这样的重大历史事实,对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而言还不少,正如刘知几《史通》卷七《直书》所言:“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无奈之下,陈寿只好采取两条措施来应对:一是尽量回避记载这样的事实,实在无法回避就尽量减省笔墨,只说简单结果,不作因果和背景剖析,只记他人姓名,不提以上三人的名讳。上文“射杀张郃”条所论,即属此种情形。二是对于严重有损以上三人正面形象而又无法回避的重大历史事实,在作极为简短的结果记述之后,加入一些粉饰三人阴暗面的文句,以作补救。本条所论,当属此类。
如上面“射杀张郃”条所述,自公元231年三月起,至234年秋八月止,首尾凡四年间,在关中战区负责与诸葛亮蜀军交战的最高指挥官,均是司马懿。而诸葛亮自公元228年春天第一次出兵北伐,至234年秋天病逝五丈原,与魏军交锋,首尾凡七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与司马懿对垒相争。就司马懿而言,在他整个二十余年统兵作战的军事生涯当中,这四年,以张郃阵亡为标志,是最为黯淡无光的一段。在此之前,他曾出镇荆、豫二州战区,挥兵一举全歼孟达的叛军于上庸;在此之后,他又受命远征辽东的公孙渊,在预定的一年之中扫平辽东强劲的叛乱大军。之后老将王凌发动淮南的驻军反抗,他又挥兵南下,迅速荡定淮南。一前一后,都是料敌如神,战功赫赫。唯独中间这四年,不仅刚刚接手关中,第一战就因自己指挥失误折损大将,而且此后一直对蜀军采取被动的守势,即使诸葛亮奉送妇女的衣饰来嘲笑侮辱自己,也不愿与对方决战,以致于部将贾栩、魏平,也敢当面说他“畏蜀如虎”。反观诸葛亮,这四年之前,还是与魏军互有攻守,而这四年,则是蜀军完全采取积极进攻的态势,明显占据主动和上风。这样一来,对诸葛亮用兵才能的任何褒扬,都相当于对司马懿用兵才能的贬损。而诸葛亮又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七年,完全献给了统兵北伐的大业。对他进行评价,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用兵才能这一点。于是,在本传的评语中,如何评价其用兵才能,便成为陈寿撰写《三国志》一书中最难着笔的地方之一。
揆诸情理,陈寿这十九字的评论,应当属于为司马懿粉饰的违心之言,而非其真实看法的表露。除了以上的史事大背景的分析之外,还有如下事证:
第一,诸葛亮并非缺乏“应变将略”的主帅。所谓“应变将略”者,即能够依据军情的变化,迅速采取正确应变措施的将帅才能也。这里有两个要点:一是先要有“变”,即军情要出现突然的变化;二是后要有“应”,即要有迅速和正确的应变措施,从而做到“歼灭敌人,保存自己”。一位优秀的统兵将帅,必须具备多方面的能力,诸如组建训练军队的能力,正确选择将领的能力,制定战役计划的能力,改进武器装备的能力,保障后勤供应的能力,观察天文气象的能力,利用地形地理的能力,侦察收集敌情的能力等等,而面临军情突变而迅速正确应对,只是诸多能力当中的一种。因此,“应变将略”这四个字的内涵仅限于临变有应这一点,后世的论者不能将其无限外延。比如,《魏延传》记载,魏延曾向诸葛亮提出分兵奔袭长安之计,诸葛亮没有采纳。这是作战之前的战役计划制定的问题,此时并无双方军情的突然变化,所涉及的乃是制定计划的能力,而非临变有应的能力。论者以此来断定诸葛亮缺乏“应变将略”,便有将内涵进行外延的问题。而诸葛亮具有“应变将略”,以下载于《蜀书》、《通鉴》、《华阳国志》等史书的史实可证:
第一次北伐,在马谡前军溃败之紧急军情变化关头,他临危不乱,应对以及时收兵撤退,保全了蜀军的主力精锐,以利再战。
第二次北伐,出兵强攻陈仓不利,在退军途中突然受到魏将王双的骑兵追击,他应对以暂停布阵待敌,而非加速退走,结果一战斩杀王双。
第三次北伐,遣军攻取武威、阴平二郡,突然出现魏将郭淮赴援,他立即应对以亲自挥兵截击郭淮,郭淮退走,从而取得二郡。这一临机应变的有效战法,现今军队依然在运用,称之为“围城打援”。
第四次北伐,出兵祁山,司马懿令张郃抵御南路的王平,自己抵御诸葛亮的主力。诸葛亮及时根据敌军分兵而势减的军情变化,应对以派遣精兵截断魏军后路,然后腹背夹攻之奇谋上策。不幸被李严伪造粮运难继的军情,迫使诸葛亮撤退。此时,又发现魏军大将张郃率军追击,他又应对以强弩伏兵断道,结果射杀张郃,震慑敌军。诸葛亮制定上、中、下三策以应对魏军之事,《三国志》失载而见于《华阳国志》卷七《刘后主志》。
最后一次北伐,司马懿坚壁拒战,他依据敌情的变化,应对以进入敌占区屯田,建立长久作战的根据地。不幸病情突然加重,他又紧急应对以分路撤兵之计,保全了蜀军的兵力。
以上诸葛亮的种种举措,都属于临变有应的行为,说他缺乏“应变将略”,恐怕于史实并不吻合。
第二,对于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连司马懿这位老对手自己,也有“天下奇才也”的由衷赞叹,事见亮传、《晋书》卷一《宣帝纪》、《通鉴》卷七十二。一个军事上的天下奇才,却缺乏“应变将略”,岂非明显矛盾?
第三,陈寿的评语“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用的是不肯定的揣测语气,从而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如果他确实认为是如此,何不径直使用诸如“可知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也”的肯定性语句?
第四,特别意味深长的是,评价诸葛亮用兵缺乏应变才能的,最先还不是陈寿,恰恰倒是其老对手司马懿。《晋书》卷一《宣帝纪》记载,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屯兵五丈原,一再向司马懿挑战,曹魏君臣都极其关注战事的发展。此时,司马懿之弟司马孚,写信询问军情,司马懿回复说:“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此时的战局正在紧张对峙之中,司马懿对诸葛亮的评价,带有安抚朝廷君臣、稳定属下军心的政治考虑,属于后世“战略上藐视敌人”之举,与对方死后而发出的“天下奇才也”这一轻松自然的流露迥然不同,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其中的“好兵而无权”一句,意思是喜好用兵而没有权变,这和陈寿的“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含义可以说是完全相同。考《晋书》卷三十七《宗室司马孚传》,司马懿在八兄弟中排行第二,司马孚乃其三弟,年龄相近。司马孚此时担任曹魏尚书台的度支尚书,负责全国军政的收支安排,特别是前方作战军费的筹划用度,事权非常重要,乃是朝廷重臣之一。所以他向司马懿写信询问战局,既有自己职权范围内预先做好军费开支计划的考虑,更有代表朝廷臣僚了解军情的急迫意向。司马懿当然清楚胞弟的用意,所以要对战局作极为乐观的回复。由于有如此的背景,司马懿的复信,在曹魏朝廷公开传布也是必然之举。这段文字之得以写入《晋书》,便是一个旁证。这样一来,陈寿作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的评语,就是必然之举了。首先,有司马懿“好兵而无权”的公开评价在前,而且他又是与诸葛亮亲自对垒凡四年之久的亲身经历者,有二十多年用兵经验连孙权对之也有“变化如神”评价的军事大家,这样的权威性意见,陈寿不能不吸取。其次,更为重要的是,陈寿著书在西晋武帝之时,而司马炎即位之初,就已将对于晋朝有开基奠业之功的祖父司马懿,追尊为高祖宣皇帝,在皇家宗庙的居中位置供奉。因此,司马懿的上述评语,不仅是当事人的权威认定,更上升为先皇帝“钦定”的“金口玉言”。在西晋著作省担任国史编撰的著作郎陈寿,对这样高度敏感的文献资料,不会不搜集,也不敢不尊重,结果也不能不将其写入对诸葛亮的评价当中。再次,自己既然在文治方面对诸葛亮做了极其完美的评价,在武功方面就必须有一点负面的文字来加以平衡,更何况对诸葛亮武功如果加以赞美,就等于是对司马懿加以贬低。最后,在武功方面,既然在上文已经引用了司马懿“天下奇才也”的正面赞叹,在传末也不能不加上司马懿的负面评语,以示公允无偏。
与陈寿情况相类似的,应当还有同时代的袁准。清人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九《陈寿论》云:“至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之私言也。”朱氏之论,在清人认为“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完全合乎实际的言论中,颇具代表性,所以常被后世论者所征引。但是,朱氏之论却很值得考析。首先,他认定张俨与陈寿有相同的论断,乃是绝大的误解。张俨评论诸葛亮与司马懿,见于亮传裴注引张俨《默记·述佐篇》,其文字较长,大体分为三段。第一段的要点,是论述诸葛亮的才能优于司马懿。第二段的要点,是以“或曰”进行设问,以假设的不同论见者,陈述诸葛亮的种种缺陷后,对作者提出反诘。第三段以“答曰”开头,就对方的设问一一反驳,最后对诸葛亮作出总结性的高度评价。但是,朱彝尊此处恰恰将张俨文中“或曰”引出的反诘,误认为就是张俨本人的真实观点,这就完全弄反了。那么,“或曰”会不会是与张俨同时的人提出的问题?其实也不是。这种以假设性的对方提出问题,作者一一作答的文体,是论说文的一种,古人称之为“设论”。其目的是要使论说文的行文,变得有悬念,有起伏,从而避免一般论说文枯燥板滞的缺陷。这种文体自两汉至魏晋比较流行,此后亦时有所见。南朝萧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其中卷四十五即列出“设论”一类,收入西汉东方朔、扬雄、东汉班固的名作三篇。就是亮传末裴注引西晋袁准的《袁子》评论诸葛亮一篇,也是这种文体写成,文中自“或问”、“又问”以下,又以多个“曰”字提出疑问。了解这种文体的渊源和特点后,就会明白两点:首先,文中的提问者,乃是作者的虚构,并非真实存在的不同论见者。《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引录其设论之文《答客难》时,即有“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的清晰解释。其次,提问者所提的诘问,旨在引出作者的论述,更不是作者自己的看法。
现在再说朱氏所提到的袁准。亮传注引袁准《袁子》云:“亮,持本者也,其于应变,则非其所长也,故不敢用其短。”袁准的评论,与陈寿的评语几乎完全相同,朱氏以为这是陈寿评语并不孤立的旁证。其实,这种完全性的相同,反倒会引起另外的联想。袁准,字孝尼,陈郡阳夏人,出身名门,其父袁涣,乃曹魏名臣。袁准《晋书》有传,但极其简略。考陈寿《魏书·袁涣传》裴注引《袁氏世纪》云:“准字孝尼,忠信公正,不耻下问,唯恐人之不胜己。以世事多险,故常恬退而不敢求进。著书十万余言。”又引《兖州记》云:“准有俊才,泰始中为给事中。”以上两条,亦见于《世说新语·文学》“魏朝封晋文王为公”条刘注。袁准在西晋武帝泰始年间,担任给事中,为武帝的近身侍臣,所以与陈寿大致同时。他因“世事多险”,即政治险恶,所以“常恬退而不敢求进”,以退避灾祸为处世的原则。他是西晋宫廷的朝臣,又是喜爱著述者,上面司马懿与其弟的复信,作为当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的文献,他理应知晓其内容,也不能不将司马懿“好兵而无权”的“钦定”评语,写入相应的文中,否则自己的《袁子》一书,以及生命和前途,都同样会面临险恶的结局。袁准与陈寿是同时代人,他们都在自己的著述当中,对诸葛亮作出缺乏“应变”能力的相同评价,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他们所面临的现实政治,都是“世事多险”而造成的结果。
总而言之,为了《三国志》的顺利问世,为了自身的安全和仕途,陈寿这十九字的评语相当于一份保险,不得不作,也不得不这样作,而这并非他真心实意的看法。《晋书》本传认为他这是挟嫌报复,固然是无稽之谈;清代学者如朱彝尊等认为诸葛亮确实缺乏“应变将略”,陈寿的这一评价非常正确,因而为其辩护,恐怕也未能切中要害。至于现今有学者认为,陈寿都已经在评语中说诸葛亮没有“应变将略”,诸葛亮却频频北伐,穷兵黩武,所以赵藩要在成都武侯祠孔明殿前撰写楹联,批评诸葛亮不能“攻心审势”,其攻魏属于“不知兵”的“好战”行为,那就距离事情的真相更远了。
孔明丞相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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