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下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22:48:12
]]
  第一章

  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没有节目时的电视屏幕一般。
  凯斯从站在“闲聊”酒吧门边的人群中挤进去时,听到一个人说:“这毒品可不像是我要去服用它,倒像是我的身体太需要它了。”这是斯普罗尔话,也是个斯普罗尔笑话。“闲聊”
  是一间专门为职业流浪者们开设的酒吧。在这儿,你就是喝上一个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句日语。
  拉策正照看着酒吧,在往托盘里的杯子倒麒麟啤酒时,他那条假手臂单调地抽搐着。看见凯斯,他笑了笑,露出褐色的龋齿,那是东欧网状钢材的杰作,凯斯在吧台边找了个座位,刚好夹在一个朗尼·佐手下的有着浅棕色脸蛋的妓女和一个身穿皱巴巴的海军服、颧骨上有着一排排清晰的部落印记的高大非洲人之间,“韦格刚才在这儿,还带着两个手下。”拉策边说边用那只没毛病的手推过一杯啤酒,‘可能跟你有生意要做吧,凯斯?”凯斯耸耸肩。他右边的女人格格笑起来,用胳膊时轻轻地碰了碰他…
  这酒吧招待笑得更欢了,他那丑模样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在这个花钱就能买到好容貌的时代,如此丑陋倒也算个特色:,他伸手去取另一只酒杯时,那老式的干臂吱吱作响。
  这是一条俄国军用假肢,一条装在污秽的粉红色塑料里的七功能强行反馈机械手,“你真是个能人,凯斯先先生。”拉策咕哝道。这种咕哝声在他来说就是笑声。他用粉红色的爪子搔了搔白衬衣罩着的大肚子。
  “你真是个会开玩笑的能人!”凯斯嚼了口啤酒,说:“当然,这儿得有人让大伙儿乐一乐,可他妈的肯定不是你!”那妓女的格格声一下升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小姐!快点滚,懂吗?佐,他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看着凯斯的眼睛,轻轻噗了一声,嘴唇几乎没动,但还是走开了。
  “天啊!”凯斯说,“你这儿是个什么下流场所?酒都没法喝!”“哈!”拉策边说边用块破布抹着伤痕累累的木桌。“这对佐有好处,你我在这儿只是娱乐罢了。”凯斯端起杯子时,酒吧里一下子出奇地安静下来,就好像上百个正在聊天的人同时缄口不语。接着那妓女格格的笑声重又响起,是歇斯底里的笑。
  拉策咕哝道:“一个天使过去了.”“中国人!”一个醉醇醇的澳大利亚人吼道,“该死的中国人发明了神经绞接术!什么时候让我到中国大陆去干这神经活儿,准会把你治好,老兄……”
  “臭小子!”凯斯直视着杯子,心中充满了苦涩,如同胆汁倒流一般。“废话!”即使是日本人已经遗忘的神经外科手术知识,也比中国人知道的要多。千叶地下诊所的技术是一流的,那儿每月都有大批技术被淘汰,但是他们仍然无法修复他在孟菲斯那家饭店受到的损伤。
  来这里一年了,他还在梦想着电脑创意空间,可希望却日益渺茫。在夜城,无论他以什么速度行走,不论是转一个弯,还是过一个街角,他都会看到睡梦中的矩阵,那些明亮的逻辑网格正在无色的空间展开……现在,斯普罗尔这地方已成了太平洋彼岸遥远神奇的家园。他己不再是操作者,不再是电脑创意空间中的牛仔,而成了另一个尽力维持生计的非法挣钱者。可是在日本,一到夜晚,梦就像带电的巫师一样袭来。
  他哭喊,在睡梦中哭喊,在黑暗中孤独地醒来,蜷曲在某个“棺材”旅馆的小间里,双手抓进了床板,那些试图伸向并不存在的控制板的手指之间夹满了钢化泡沫塑料。
  “昨晚我见到你的女人了。”拉策说着递给凯斯第二杯麒鳞啤酒。
  “我可没女人!”他边说边喝。
  “琳达·李小姐!”凯斯摇摇头。
  “没女人?什么也没有?只有生意,能人?全身心投入交易了?”酒吧招待那双小眼睛深深地陷入满是皱纹的脸,“我想我更喜欢你和她在一起,那时你还笑得多些。咳,说不定哪天晚上,由于你干得太好,最后会倒毙在诊所的槽子里,只剩下些零件!”
  “你这话太让我伤心了。”拉策喝完酒,付了钱便离开了酒吧,他窄窄的双肩在那件满是雨渍的尼龙卡其布风衣中高高耸起,穿行在冷清的人群中,他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凯斯今年二十四岁,他二十二岁时,曾是斯普罗尔最棒的牛仔之一,一个强悍活跃的人,他受训于名师麦科伊·波利和博比·奎因,他们都是行当里的传奇人物。他依赖于一种永久性的高水平肾上腺素——年轻和技艺熟练的一种副产品,插迸用户电脑创意空间的控制板,把自己脱离肉体的意识切人交感幻觉世界,这交感幻觉世界就是矩阵,他是个贼,又为别的更加富有的贼工作。雇主们向他提供特殊软件,用于穿过联合系统明亮的隔墙,打开通往数据库丰富的信息窗。
  他犯下了非常严重的错误,却又矢口否认。他偷了雇主们的东西,试图在阿姆斯特丹找个买卖赃物的人转手,却至今不明白是怎么被发现的,不过现在这已无关紧要了。他以为他们会要他的命,可他们只是笑,井告诉他,他肯定乐于接受一笔钱,他将用得着这笔钱,因为——他们还在笑——他们要确保他永远也不能再工作。
  他们用一种战争时期用的俄国毒枝菌素毁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孟菲斯一家饭店的床上,智能被一微米一微米地吞食。在幻觉中,他艰难地度过了三十个小时。
  这一破坏称得上细致、精妙,而且绝对有效。
  对于生活在电脑创意空间里为没有肉体的累赘感而狂喜的凯斯来说,这真犹如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在那些他以牛仔名人的身份出入的酒吧里,名人的姿态包含着对肉体的蔑视。身体只是一堆肉。凯斯堕人了自己肉体的牢笼。
  他的全部财产很快就变成了新日元,那厚厚的一扎旧纸币,在全球黑市循环中元止境地流通,就像特罗布里恩人①的贝壳一样。在斯普罗尔用现金做合法交易非常困难,而在日本,这已经属于违法的了。
  他坚信,在日本会找到治愈的办法。更确切他说,就是在千叶,无论是注册诊所还是地下诊所。千叶已成为神经移植。
  神经绞接和微型仿生学的同义词,它对斯普罗尔那些技术罪犯们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在千叶,他眼见自己的新日元在两个月的检查和会诊中耗尽。地下诊所的人是他最后的希望,但他们先是对使他致残的专业技术惊叹不已,接着便慢慢地摇头。
  现在他只能住最便宜的棺材旅馆,这些旅馆靠近港口,码头整夜被明亮的石英灯照得像个巨大的舞台。处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天空也被照得如电视屏幕般雪亮,从旅馆根本无法看到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到高高耸立的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图标识;东京湾只是一片黑色的广阔区域,海鸥在漂浮于海面上的成片白色聚苯乙烯泡沫上盘旋。港口后面是市区,工厂的圆顶几乎被联合生态建筑的巨大立方体挡住了。港口和市区被老街组成的狭长地带分开,这一地带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这就是夜城,它以仁清为中心,白天,仁清的酒吧都关门闭户,毫无特色。霓虹灯灭了,全息图了无生气,都仁立在被污染了的银灰色大空下。
  从闲聊酒吧往西走两个街区,有一家名叫“茶杯”的茶馆。
  在这儿,凯斯用一大杯咖啡吞下了夜里的第一片药,粉红色的药片呈扁平的八边形,药力很强,是他从佐手下的一个妓女手上买的巴西安非他明。
  “茶杯”的墙上都安着镜子,每块板条似乎都镶嵌在红色霓红灯中。
  最初,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呆在千叶,钱又少得可怜,治愈的希望很渺茫。他陷入了一种终端过载状态,一心一意想捞钱,而这种捞钱的强烈愿望又好像并非出自他的本性。第一个月里,他就为那些一年前还被他视为少得可笑的钱杀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仁清把他挫败了。街道似乎已显示出了某种死亡的愿望,显示出他体内潜藏着某种秘密毒素的迹象。
  夜城就像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场,是那些永远将拇指按在快进键上的无聊研究者设计出来的。如果不去诈取钱财,你就会消失得无影尤踪;可是,动得稍微快点,你又会破坏黑市极其脆弱的表面张力。无论怎样你都会消失,除了在拉策这类家伙的脑子中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什么也不会留下。当然,心脏、肺或肾脏会有人用新日元买下来,存活在诊所的槽于里。
  这里的生意就是一种没完没了的下意识的欺骗,而死亡则是对懒惰、粗心、没有风度以及不守道上规矩的惩罚。
  他独自坐在茶馆的一张桌于边,那八边形药片开始发挥药效了。他的手掌心冒出了针尖大的汗珠,突然间他感到双臂和胸部的每根汗毛都在刺痛。凯斯知道在某个时候他已经跟自己玩起了一种游戏,一种没有名字的非常古老的游戏,一种确定性的单人纸牌游戏。,他已不冉携带武器,也不采取最基本的防范措施,只做中面上最快捷、最自由的交易。他有能耐搞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点是出了名的,他身体的一部分知道,在他的顾客看来,他自我毁灭的先兆已经极为明显,因此顾客正日渐减少,而正是他的这”部分为知道这种毁灭只是迟早的事而感到高兴,同时,这为死亡的;临近而自满的部分,还痛恨对琳达·李的回忆。
  一个雨夜,他在一个游乐中心发现了她。
  在一片明亮的香烟的蓝色烟雾中,在魔法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建筑物轮廓线的全息图下……他就那样记住了她……
  她的脸沐浴在闪闪烁烁的激光之中,相貌成了一个代码:她的双颊在魔法城堡的映照下闪着红光;当慕尼黑陷入坦克战时,她的前额一片蔚蓝;当滑动的光标在摩天大厦的墙壁上碰出火花时,她的嘴又映现出金光,那大晚上,他大获成功,带着韦格的一块一千克重的氯胺酮送往横滨,口袋里装着钱,他正从浙渐沥沥下着热雨的仁清人行道上进来,在他看来,她非常出众,控制台前十几张脸,就她的脸吸引了他。她正专心玩着游戏,脸上挂着几小时后他在港口边的一家棺材旅馆中所看到的那种她熟睡时的神情, 上嘴唇的轮廓就像小孩画的飞鸟示意线条。
  他穿过游乐中心,站到她身旁,为自己刚才的那笔交易踌橱满志,他见她抬眼瞅了一下,那灰色的眼睛画了一圈黑色眼线,宛如一双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前灯的动物眼睛。
  他们一块儿过了一夜,第二大早上,又到气垫船站买了票,作了横渡海湾的旅行,这是他第一次横渡海湾。在原宿使头,雨越下越大,雨珠打在她的塑料外衣上。穿着白色洛弗衫和紧身披肩的东京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过著名的时装店午夜,他俩置身于一家弹于房连续不断的清脆撞击声中,她像小孩子一样牵着他的手。
  经过一个月的麻醉药品和张力的格式塔②治疗,他那双长期睁大着的眼睛才变得有了本能的反应,他看见她人格的碎片,像一块浮冰崩裂,裂片飘走了,最后他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和对毒品的渴求,见她专心致志地注射毒品,他想起了志贺沿街货摊上出卖的螳螂,那旁边还摆着一缸缸蓝色突变体鲤鱼和装在竹笼里的蟋蟀。
  他盯着自己的空杯于,觉得杯里的那圈黑色残渣正随着他刚才服下的药片在一起晃动,桌面上一块盘子大的划痕使棕色层板失去了光泽。安非他明的药效已慢慢侵入脊椎。他看到了组成桌面的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茶杯是按上一个世纪过时而无名的风格装修的,是日本传统和浅色米兰塑料的极不谐调的混合,可是每件东西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好像无数顾客由于神经紧张而拍打过眼前的镜子和那曾经有光泽的塑料,从而在每处表面都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嘿,凯斯,老兄……”
  他抬头看见一双画了眼线的灰色眼睛。她穿着褪了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和新的白色软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在他的对面坐下,胳膊时放在桌上,拉链工作服的袖于己从肩膀处撕去。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她手臂上有无皮肤贴或针眼。“抽烟吗?”她从脚踝处的口袋里摸出一盒压皱了的“颐和园”牌过滤嘴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接过烟,她用一根红色塑料真空管为他点燃,“睡得好吗,凯斯?你似乎很疲倦。”听口音她是斯普罗尔南部人,靠近亚特兰大。她眼睛下苍白的皮肤显得不太健康,不过还算光滑,富有弹性,她二十岁,新的痛苦线条开始永久地刻在她的嘴角。一根印着图案的丝带将她的黑发束在脑后。那图案可能是微电路图或一幅城市地图。
  他说:“我如果老想着药就总是睡不好。”一阵渴望向他袭来,欲望、孤独与安非他明同时在起作用。他想起了在港口边黑暗的旧旅馆里她皮肤的气味,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不过是对肉体的渴求罢了,他想。
  她眯缝着眼睛说:“韦格想看到你的脸上被打个洞呢。”她点燃了烟。
  “谁说的?拉策吗?你和拉策谈过?”“不,是莫娜。她的新追求者是韦格的一个手下。”“我可没欠他什么,倒是他还欠着我呢,他成穷光蛋了厂他耸耸肩。
  “现在欠他的人大多了,凯斯!也许他会杀你来示众的,你得特别小心才是。”
  “那当然。你怎么样,琳达?你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当然了,凯斯。”她身子颤抖着往前倾,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来,”他说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五十元票于,在桌于下面抚平,一折四递给她。
  “这钱你用得着,亲爱的,你最好拿去给韦格。”那双灰眼睛里闪着他无法明白、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
  “我欠韦格的钱比这多得多。拿着吧,我会弄到更多的钱。”他谎称道,看着他的新日元给装进了带拉链的衣袋里。
  “凯斯,你拿上钱赶快去找韦格吧!”
  “再见,琳达!”他站起来说。
  “再见。”她的瞳孔下面露出一丝白色。“留点儿神,老兄。”
  他点点头,急着想离开。
  塑料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只红色霓虹灯灯箱上。
  星期五晚上,冷清。
  他走过烤鸡肉串摊、按摩店和一个叫“美女”的政府特许的咖啡店,以及轰响的游乐中心,他退到一旁,给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白领雇员计路,瞥见那人右手背上纹有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识:这是真的吗、如果这并非冒牌货,那么他是来找麻烦的。
  如果是假的,那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凡有一定地位的三菱一基出技术公司的职员,身上都植有先进的微处理器,用来监视血液中的诱变剂含量。在夜城,这种装置会把你直接卷人地下诊所。
  那白领雇员是日本人,可仁清完全是外国人的天下。这儿有上岸的水手,寻找旅行指南上没有列出的娱乐场所的零散游客,炫耀着移植器官的斯普罗尔恶棍,十几种不同类型的骗子,他们各怀心思,挤在街上,做着各种生意。
  对千叶何以会容忍仁清这块飞地,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但是凯斯更倾向于这样的看法:“野寇崽”③想把这儿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以便牢牢记住自己卑贱的出身。同时,他觉得这种容忍还有另一层含义:歹徒横行之地对迅速发展的技术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夜城不是为它的居民而存在的,而是由于技术的发展需要有这么一个故意不受监督的活动场所。
  琳达没弄错吧?他抬头望着街灯沉思,韦格会杀他示众吗?这没什么道理。可是韦格主要从事违禁生物制品的交易,人们说只有发狂的人才会做这种交易。
  可是琳达说韦格想要他的命,凯斯对黑市交易的最基本看法是,无论买方还是卖方都并不真正需要他。中间人所干的事就是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恶魔。凯斯在夜城的犯罪圈里为自己赢得的并不稳固的地位,完全是用谎言以及一晚上一次的背信弃义垒起来的。现在发觉它的壁垒开始瓦解,他感到极度兴奋。
  前一周,他推迟了一种合成腺提取素的转让,以零售方式获取了多于以往的利润。他知道韦格不喜欢这样。韦格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在千叶呆了九年,是为数不多的外国贩于之一。他们一直在设法与夜城之外等级森严的犯罪集团建立起联系。基因物质和荷尔蒙是通过极为复杂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汇入仁清的。这么。一来,韦格便循迹而上,现在他已与十几个城市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这家店专卖些给水手们的发光小玩意儿,有手表、弹簧刀、打火机、袖珍磁带录像机、模拟刺激控制板、链子和飞缥靶。飞缥靶总是令他着迷。那靶上刀尖状的金属星星,有的镀了铬,有的呈黑色,另一些表面则被装点得色彩斑斓,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还是镀铬的星星吸引了他的眼睛。它们镶嵌在几乎看不见尼龙线靶环的猩红色超鹿皮上,中间贴有龙和太极图,星星上反射出变了形的街头霓虹灯。凯斯突然想到自己正是在这些星星之下航行,自己的命运就写在这廉价的镀铬飞镖靶上。
  “朱利,”他对着他的星星说,“该去见朱利了。他会知道的。”朱利叶斯·迪恩有一百三十五岁了,他的新陈代谢因每周使用大量血清和荷尔蒙而变得反常。他抵御衰老的主要方法是每年一次的东京之行,在那里,基因外科医生会重新设置他的DNA,这种做法千叶没有,然后他飞往香港,订做一年的西服和衬衫,他具有无性别的超人耐心,最大的满足似乎是对只有内行才懂的缝纫形式的钟爱,同一种样式的西服,凯斯从没见他穿过两次,尽管他的衣柜里挂满了一丝不苟地重制的上个世纪的服装。他喜欢指定的透镜,并且框上用粉红色人造石英薄片磨成的金黄色细丝,使之形成像维多利亚玩具小屋里的镜子那样的斜面。
  他的办公室隐藏在仁清偏僻处的一个仓库里。办公室的…,部分像是在多年前随便用一些欧洲家具装饰了一下,迪恩似乎曾经打算把家安在这地方。凯斯身后的那堵墙边,放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新阿兹特克书柜。一对球茎状的迪斯尼风格的台灯,非常别扭地放在一张低矮的康定斯基④式样的红色金属咖啡桌上。一只达利钟挂在书柜之间的墙上,那变形的钟面垂到了没铺地毯的水泥地面。全息指针可随钟面弯曲的程度而改变,但这钟从来没显示过正确的时间,屋子里堆满了白色玻璃钢货箱,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姜味。
  “你好像很规矩,伙计,”迪恩说,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进来吧。”
  “砰”的一声,书柜左边那扇巨大的仿红木门的磁性门闩开了。大写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字样的不于胶粘在一块塑料上。如果散布在迪恩的代用门厅里的家具使人想到上个世纪末的话,那么他的办公室本身似乎就属于上个世纪初了。
  一盏有着深绿色长方形玻璃罩的古铜灯,映照着迪恩那张没有皱纹的淡红色脸孔。灯光下,他盯着凯斯。这位进口商安全地被一张上了漆的巨大金属书桌围了起来。凯斯认为,这东西曾经是用来存放某种文书的,那桌面上杂乱地放着盒带、一卷卷发黄的打印纸和某种机械打字机的零件——迪恩大概压根儿没想过要把它重新装好。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伙计?”迪恩问道,递给凯斯一颗用蓝白相间的花纹纸包着的细长糖果。“尝一颗吧,丁丁嘉和的,最好的。”凯斯没要姜糖,在一把旋转木椅上坐下,一只大拇指顺着黑色牛仔裤的线缝摸下去。“朱利,我听说韦格想杀我?”
  “嗯?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以告诉我吗?”
  “大伙儿。”
  “大伙儿,”迪恩又吃了一颗姜糖,“什么人?朋友?”
  凯斯点点头。
  “要弄清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吗?”
  “我的确欠他一点钱,迪恩。他和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没联系。”说完,他叹了口气。“当然,即使他对我说过,恐怕告诉你也不合适,事情就是这样,你是知道的。”
  “事情?”
  “他是个重要的生意伙伴,凯斯。”
  “是啊。他想杀我,朱利?”
  “这我可不知道。”迪恩耸耸肩,他们的话题本该是有关姜的价格。“如果这只是个没有事实根据的谣言,老伙计,一星期左右后你再来,我会让你知道点新加坡的秘密。”
  “贝科伦街的南海饭店吗?”
  “嘴又松了,老伙计!”迪恩刚开嘴笑道,那张金属书桌塞满了许多程序调试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问候韦格的。”迪恩抬起手指捋了捋浅色真丝领带结。
  他离开迪恩的办公室,走了不到一个街区,细胞意识告诉他有人在盯他的梢,而且很近。
  凯斯认为,培养听话的妄想狂是理所当然的事,窍门在于不能使之失控。不过,只有那一堆八边形药片才是真正的窍门,他与肾上腺素激烈搏斗,窄窄的脸上显出失神的表情,假装随着人流而行。当他看见一个暗淡的橱窗时,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外科用品商店,正在停业装修,他的手放在外衣口袋里,透过玻璃橱窗,注视着放在仿玉雕刻支架上由人工培养的菱形肌肉组织。这块肌肉的皮肤颜色使他想起了佐手下的妓女们,皮肤上纹有连着一块皮下芯片的发亮的数字显示器…
  凯斯寻思着,汗水从他的肋骨流下,若能把这东西装在衣袋里到处溜达,还需要什么外科医生?
  他的头没动,只抬起眼,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人群。
  那儿。
  穿着卡其布短袖衫的水手们后面:,黑头发,镀膜眼镜,深色衣服,苗条的身材……
  不见了。
  然后,凯斯在人群中弯下身子躲闪着跑了起来。
  “租我一支枪,信?”那男孩笑了。“两小时. 他们站在一个堆满新鲜海味的志贺寿司摊后面。“两个小时后再来。”
  “我这会儿就要,伙计,现在有吗?”
  信从两公升装的辣根粉空罐子后面,翻出一个细长的灰色塑料纸包,“泰瑟枪⑤,一个小时二十元,三十无押金。”
  “唉,这我可不需要,我需要枪,能杀人的那种,明白吗?”
  男孩耸耸肩,把泰瑟枪放回辣根粉罐子后面。“过两小吧.他看也不看橱窗里的飞缥靶就径直走进了店里。
  他一生从来没有掷过飞镖。
  他用一张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的三菱银行卡买了两盒颐和园牌香烟。这名字比他在护照上使用的杜鲁门。斯培更令他满意。
  终端机后面的日本妇女显得比老迪恩老多了。他把那一小卷新日元从衣袋里掏出来给她看。“我想买武器。”她指了指一个装满了刀的柜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椭圆形盒子。黄色的纸板盒盖上。
  印着一条盘绕着的表皮昃皱的眼镜蛇的粗糙图案,盒内有八个用相同纸巾包着的圆柱体。他看着那长着斑点的手指拆开一个纸包,她把那东西举起来让他查看,是根并不锋利的钢管,一端有条皮带子,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铜角锥,她一只手握住管子,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角锥一拉,三段紧紧绕在螺旋弹簧上的油腻腻的套筒滑了出来,锁定。“眼镜蛇,”她说。
  在仁清闪烁的霓虹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令人讨厌的灰色,这晚的空气更糟,像长了牙似的,有一半人戴着过滤罩,凯斯在厕所里花了十分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眼镜蛇”藏起来。最后,他将手柄塞人牛仔裤的裤腰中,让管子斜靠在胃部。角锥尖就在他的胸口和风衣衬里之间,他似乎再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咔哒”掉在人行道上,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稳妥。
  闲聊酒吧并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场所,但在工作日的夜晚它会吸引一群有联系的委托人,星期五和星期六就不同了,大多数常客虽然仍旧聚在这儿,却都退到了川流不息的水手和掠夺水手们的行家后面。凯斯进了门,找寻起拉策,可这伙计不见了。  朗尼·佐这酒吧皮条客,像父亲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一个妓女和一个年轻的水手调情。佐对一种日本人称为“云中舞蹈”的安眠药上瘾。凯斯与那皮条客的目光相遇,示意他到吧台来,佐从人群中飘然而至,他那张长脸松弛而平静。
  “今晚看见韦格了吗,朗尼?”佐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
  “真的,伙计?”
  “也许在南番,大约两小时前。”
  “有手下跟着吗?其中一个很瘦,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外套。”
  “没有,”佐最后说,他光滑的前额爬满了皱纹,这表明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记起这些元关紧要的事来。“一群杂种!”佐的眼睛里露出很少的眼白和虹膜,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很大。
  他盯着凯斯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他看见了钢鞭突出的部分。“眼镜蛇,”他扬起一边眉毛,“你要教训谁?”
  “再见,朗尼!”凯斯离开了酒吧。
  盯他梢的人又出现了。他对此非常清楚,不禁一阵欣喜,八边形药片和肾上腺素与别的东西混合起来了,他心想:你喜欢这样,你疯了。
  因为从某种奇怪而又非常准确的意义上来说,这正像在矩阵中执行一次任务,耗费掉许多,却发现自己处于别无选择的绝望境地。可以把仁清视为一组数据信息,矩阵曾使他想起与分析细胞特性有关的蛋白。你可以把自己投入高速的飘浮和滑行之中,完全投入但又绝对与之分开。你周围尽是各种各样的交易,相互作用的信息,在错综复杂的黑市买卖中用数据制成的肌肉……
  他告诉自己:加油,凯斯,把他们都吞没,这是他们的最后结局。他离第一次见到琳达·李的那个游乐中心有半个街区。
  他奔走在仁清的街。卜冲散了。一帮散步的水手,其中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高声嚷着,接着他进了一道门,浪潮般的声音向他涌来,他的胸腔里传来一阵亚声速的有节奏的悸动。有人在玩欧罗已坦克战,那人成功地投放了一颗千刀吨级的原子弹。随着一团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那人头上呈蘑菇状升腾、爆炸,游乐中心淹没在一片白噪声之中,他径直向右边走去,大步踏上一段没有上漆的刨花板楼梯,他跟韦格到这卫来过一次,是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笔违禁荷尔蒙触发素的生意,他记得这条走廊,还有那杂色的席垫和那一排通向一些小办公室的门,现在有一扇门开着,一个穿着无袖恤衫的日本女孩从一台终端机上抬起头,她的脑后是一幅希腊旅游宣传画,爱琴海蓝色的海水飞溅出流线形的表意字符“让你们的保安上这儿来广凯斯对她说。
  接着他飞快地跑出了她的视线,跑到走廊上。最后两扇门关着,他猜想,而且还是锁着的。他用尼龙跑鞋底猛端最靠边的那扇用蓝色日本漆漆成的合成材料门。“砰”的一声,那些廉价的硬质材料从破裂的门框上掉了下来。里面很黑,只看见终端机外壳的白色曲线。他迅速站回右边那扇门前,双手握住透明的塑料球形把手,用力靠上去。“吧哒”一声,他走了进去。这正是他和韦格与松贺碰头的地方,不管松贺开的是什么样的公司,他已经早就不在这儿了。没有终端机,什么也没有。游乐中心后面小巷的灯光透过煤烟污染的塑料窗射了进来,他看见一个蛇形光学纤维环从墙上的插座里伸出来,还有一堆废弃的食物盒和没有叶片的电扇罩。
  窗子只是一个廉价塑料窗格。他抖落下外套,包在右手上,猛击一拳。窗子裂开了,看来需要两拳,才能把它从窗框上打掉。嘈杂的游戏声中响起了警报,这不是由破裂的窗子引发的就是由走廊那头的那女孩引发的。
  凯斯转过身,拉上外衣,“啪”的一声打开了“眼镜蛇”。
  门关着,他指望盯梢者以为他进了那扇被他端开的门。
  “眼镜蛇”的铜锥角开始轻盈地上下摆动起来,这个金属弹簧忏使他心跳加快。
  什么也役发生。只有颤动的警报声、游戏机的撞击声和他咯咯的心跳声。恐惧袭来,好似久违了的朋友。这不是安非他明引起的那种冷酷而又急速的心理状态,而是普通动物的恐惧。人长期生活在不断焦虑的边缘,以致几乎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这间小屋是死亡之地。他会死在这儿,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的尽头传来打击声。一个男人用日语嚷着什么。一声恐怖刺耳的喊叫。又是打击声。
  从容不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已走过了他关着的门。停了片刻,大致相当于心脏急速跳动三下,脚步声又回来了。一、二、三,靴底刮了一下席垫,八边形药片激起的最后一丝勇气瓦解了。他把“眼镜蛇”收进手柄,急促地爬上窗于,恐惧使他失去理智,他的神经在尖叫。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跳出窗,跌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他的小腿一阵阵剧痛。
  一束窄窄的楔形光线从一扇半开着的售货小窗射出,照在一堆废弃的光学纤维和控制台底盘上。他脸朝下摔在一块湿透了的木渲板上,又滚进控制台的阴影里。那间小屋的方窗透出一平方米微弱的光亮。警报还在鸣响,这儿的声响更大,后墙使游戏机的响声变弱了。
  一个人头出现在窗口,走廊的荧光灯从后面照来,一会儿头消失了。头又出现了,可是他仍然看不清那张脸。眼睛闪过一丝银光。“妈的!”有人说。是个女人,斯普罗尔北部口音.头不见了。凯斯在控制台下呆了足足二十秒才站起来。
  他手上还握着“眼镜蛇”,过了几秒,他才记起它是什么东西。
  他揉着脚踝,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信的手枪是一把五十年前越南仿造的南美沃尔瑟PPK,第一发是双动式的,扳机很粗糙,枪膛口径为.22。凯斯本想要铅叠氮化物炸药,而不是信卖给他的那种简单的中国空心弹头。不过它总算是一把手枪,还有九发于弹。他从寿司摊走向志贺时,一直把枪放在外衣口袋里。枪把的材料是明亮的红色塑料,上面还有浮起的龙形图案,在黑暗中你的手指也能触摸出,他把“眼镜蛇”扔进了仁清的一个垃圾桶,又干咽下一粒八边形药片。
  药片令他亢奋,他顺势冲向仁清,接着又来到倍五。他确信已摆脱了盯梢,才松了一口气。他有电话要打,有生意要做,不能再等了。偌五下去一个街区,朝港口那边有一幢毫无特色的,墙面用丑陋的黄砖砌成的十层办公大楼。现在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要伸长脖子才看得见楼顶上微弱的光。
  大门旁的一堆表意符号下有一个写着“廉价旅馆”的霓虹灯灯箱,灯箱熄灭了。要说这地方还有别的什么名字,凯斯可不知道,它总是被唤作“廉价旅馆”,从倍五过一条小巷就可到达这家旅馆,有一部电梯停在透明的通道脚下,与“廉价旅馆”
  这名称一样,电梯是后来加上的,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紧扎在大楼上。凯斯走进塑料电梯,用钥匙——一盘没有标记的长条硬磁带启动电梯。
  凯斯一到千叶,就在这里按周租了一间“棺材”,但他从来没在这廉价旅馆睡过。他睡在更廉价的地方。
  电梯里充满了香水味和烟味,四壁全是划痕和肮脏的拇指印,电梯升到第五层后,他看到了仁清的灯光。当电梯发出嘶嘶声慢下来时,他的指尖不停地敲击枪把。跟平常一样,电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他对此已有准备。他出了电梯走进院子,这地方既作大厅又作草坪。
  在绿色塑料草皮方地毯中间,一个日本少年坐在C形控制台后面,读着一本课本。白色玻璃纤维棺材放在工业脚手架上,一共六层,一边十间,凯斯朝那孩子点点头,瘸着腿走过塑料草皮,走向最近的楼梯。建筑物的屋顶用便宜的层板搭成,一遇大风就哗啦作响,而雨天又漏个不停,不过若没有钥匙,棺材却难以打开。
  他朝着第三层的九十二号走去,加宽了格栅的大桥在他脚下晃动,每间棺材三米长,椭圆形的门一米宽,近一米半高。他把钥匙插进锁孔,等待房内电脑的认可。磁门闩发出“砰”的一声响,门随着弹簧嘎嘎向上升起,他一爬进门,荧光灯就闪烁起来。他拉下门,“啪”的一声插上手动门闩。
  九十二号除了一台标准的日立牌便携式电脑和一个很小的白色聚苯乙烯炮沫塑料冰箱外,空空如也。冰箱里有三从尚未全部蒸发的十公斤重的于冰,细心地用纸包着,这样能仗蒸发的速度放慢些;里面还有…“个实验室用的铝制长颈瓶凯斯蹲在既作地板又作床的棕色钢化泡沫塑料上,从衣袋里掏出信的。22手枪,放在冰箱上,然后脱去外衣,棺材里的终端机装在一面凹陷的墙上,墙对面的镜框里列出了用七种语言写的房屋租赁条例。凯斯拿起粉红色的电话听筒,按了个他记得的香港号码,铃声响了五次,他才挂上。要购买他那日立公司的三兆热RAM⑥的买主没接电话。
  他按了一个东京新宿的号码。
  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用日语说了些什么。
  “老蛇在吗?”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老蛇的声音从分机上传来。“我正在等你的电话呢。”
  “我搞到了你要的乐谱。”他瞅了冰箱一眼。
  “这消息太让我高兴了!我们的资金流通有点问题。你能担任领奏吗?”
  “呵,老兄,我真的非常需要那笔钱……”
  老蛇挂断了电话。
  “他妈的!”凯斯对着嘟嘟呜响的话筒骂道,然后看着那支便宜的小手枪。
  “有问题,”他说,“今晚一切看上去都有点问题。
  黎明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闲聊酒吧,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一只手握着租来的枪,另一只手抓着铝制长颈瓶。
  拉策在最后一张桌于旁,正捧着啤酒壶喝阿波罗水。他斜靠着墙,那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压得身下的椅子嘎嘎作响。
  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男孩在吧台处招待着稀少的顾客,多数人喝醉了,默默无声,拉策举壶喝水时,他那塑料手臂发出吱吱的声响,剃光的头上蒙着一层汗。“你好像不太对劲儿,朋友,”他露出一口烂牙说道。
  “我还行,”凯斯咧着骷髅般的嘴笑道。“很不错。”他重重地坐在拉策对面的椅于上,手仍旧插在衣袋里。
  “你就靠着酒和安非他明的掩护到处逛来逛去,对吧?用来抵御赚钱的激情,是吗?”
  “你为什么就不能不管我的事呢,拉策?见过韦格吗?”
  “抵挡恐惧和孤独,”酒吧招待继续说,“感受一下恐惧吧,也许它是你的朋友。”
  “你听到昨晚游乐中心打斗的事了吗,拉策?有人受伤吗?”
  “疯子砍了一个保安人员。”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
  “我得跟韦格谈谈,拉策,我……”
  “啊,”拉策的嘴唇紧闭着,抿成一条线,他的目光越过凯斯,向入口处望去,“你马上就可以跟他谈了。”
  凯斯觉得那窗子里的飞缥靶突然闪了一下,心中一阵快意。他手里的枪沾了汗,很滑。
  “嘿,韦格!”拉策说着慢慢仰出那只粉红色的假手,好像希望握手似的。
  “真高兴,你难得光顾我们这儿。”凯斯扭过头,抬眼看着韦格的脸。那是一张晒成棕褐色让人难以忘却的面具。眼睛是尼康公司的海绿色人工培养移植物。韦格穿着一套炮铜色丝绸西服,两只手腕上都戴着普通的铂金手镯,他两旁各站着一个年轻的手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手臂上移植的肌肉鼓胀着。
  “你好吗,凯斯?”
  “先生们,”拉策说着用那只粉红塑料爪子抓起桌上装淌了烟头的烟灰缸,“我可不想这儿有麻烦。”
  烟灰缸是用厚厚的防震塑料做的,上面印着青岛啤酒广告。拉策不动声色地把它捏碎,烟头和绿色塑料碎片撒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吗?”
  “嘿,亲爱的,”韦格的一个手下说,“你想在我身上试试吗?”
  “用不着瞄准腿,库尔特,”拉策语调随便他说,凯斯朝那边一看,见那个巴西人站在吧台上,拿着一支史密斯一维森短管轰弹枪瞄着韦格他们三人。这东西的枪管是用和纸一样薄的合金做成的,上面缠了至少一公里长的玻璃丝,枪口大如拳头。轮廓分明的弹仓里装着五颗橘子大小的子弹,那是亚音速沙袋炸胶。
  “它打不死人的,”拉策说。
  “嘿,拉策,”凯斯说,“我欠你的情。”
  酒吧招待耸耸肩,“你什么也不欠我。他们,”他怒视着韦格和他的手下,“该懂得规矩,不准在闲聊酒吧杀人!”
  韦格干咳一声,“谁说要杀人了?不过是想谈谈生意。凯斯与我是合伙人。”
  凯斯从衣袋里拿出.22手枪,瞄准韦格的胯部。
  “我听说你要干掉我。”拉策伸出粉红色爪子抓住手枪,凯斯松了手。
  “唉,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吗?我杀你有个屁用!”韦格转向他左边的手下,“你俩回南番去,等着我。”
  凯斯目送他们穿过酒吧,现在除了库尔特和一个醉倒在高脚凳下的穿着卡其服的水手,其他人都跑光了。
  史密斯·维森枪管随着那两个往门口走的手下而移动,然后又转向韦格。凯斯的手枪弹仓“哗啦”掉在桌上。拉策用爪子抓着枪,把一发子弹从仓里压了出来。
  “是谁对你说我要杀你的,凯斯?”韦格问。
  琳达。
  “谁告诉你的,老兄?是有人想煽动你吧?”水手呻吟了一声,哗的吐出些秽物。
  “把他弄出去,”拉策对库尔特叫道,库尔特现在坐在吧台边,史密斯一维森枪放在怀里,点着一支烟。
  凯斯感到夜晚就像一袋沉重的湿沙掉在他脑子里似的压着他,他从衣袋里拿出长颈瓶交给韦格。
  “我所有的货。垂体。如果你出手快,能赚五百。如果我剩下的那些还在RAM中就好了,可是现在都没了。”
  “你没事吧,凯斯?”长颈瓶已经消失在那炮铜色的翻领后面。“我是说,还好吧,我们现在扯平了。可你看上去很糟,像个被击败了的家伙。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他站起身,感到闲聊酒吧在旋转。“哦,我有五元,可是我把它给了一个人。”他格格地笑起来,拾起.22的弹仓和那一发退出来的于弹,放进衣袋。“我得去找信,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拉策不自在地摇着嘎嘎响的椅子。“能人,回家去吧!”
  他穿过酒吧,感到他们在看着他,他用肩顶开一道道塑“他妈的!”他对着志贺玫瑰色的天空说。在仁清,那些全息图正像魔鬼一样消失,大多数霓虹灯已经冷了、灭了。他用吸管吸着在街边摊上买的浓咖啡,望着太阳升起。
  “你飞走吧.亲爱的!这种城市属于那些喜欢做坏事的人。”事情并非如此,他发现要保持那种背叛的感觉越来越难。她只想要、张回程票,要是她能找到合适的销赃者,他那日立牌RAM会为她提供一张票的。她几乎拒绝了那五十元,她知道那是在掠取他剩下的最后一点钱。
  他走出电梯,桌边仍坐着那个男孩,但拿着不同的课本。
  “你好,老弟,”凯斯站在塑料草皮上朝他叫道,“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有漂亮女士来访,她说有我的钥匙。小费可观,就算五十新日元吧?”
  男孩放下书。
  “女人,”凯斯说着用拇指在脑门上划了一条线。“丝带。”他张开嘴笑起来。
  男孩也笑了笑,点点头,“谢谢,笨蛋!”凯斯说。
  在天桥上,凯斯开锁时碰到了点麻烦。她摆弄锁的时候不知怎么把它弄糟了,新手,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租到能打开这廉价旅馆里任何一道门的黑匣子,他一爬进去,荧光灯就亮了。
  “门关慢点,朋友,还有你预汀的周未之夜特色菜呢。”她背靠着墙坐在棺材的一头,曲着双膝,手腕放在膝上,手里露出了五管转轮箭弹枪的枪口。
  “在游乐中心的是你吗?”他拉下门。“琳达在哪儿?”“按下门闩开关。”他照做了。
  “你的女人,琳达?”他点点头。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真是个神经质的人!那枪呢,伙计?”她戴着镀膜眼镜,穿一身黑衣,黑色靴底深深地陷进钢化泡沫塑料里。
  “我把它还给了信,拿回了押金,子弹以半价卖给了他。你要这笔钱吗?”
  “不。”
  “要点干冰吗?现在我就只剩下干冰了。”
  “你今晚怎么了?干吗要在游乐中心闹事呢?我不得不干掉跟在我后面那个拿着索连棍⑦的雇佣警察。”
  “琳达说你要杀我。”
  “她说的吗?我到这里来之前从没见过她。”
  “你没和韦格在一起?”
  她摇摇头,他发现那眼镜是通过手术嵌进去的,封住了眼窝。银色镜片好像从颧骨上那光滑苍白的皮肤上长出来似的,握着箭弹枪的手指又细又白,指甲涂成紫红色,看起来像是人造的。
  “我觉得你太紧张了,凯斯。我一出现,你就把我当成了要杀你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着,女士?”他往后退,靠着门。
  “你,一个有生命的肉体,大脑完整无缺。我叫莫莉,凯斯,莫莉。我是为我的雇主来找你的,无非想谈谈,没人想伤害你。”
  “那就好。”
  “不过,有时我确实会伤人,凯斯。我想我的连线就是这样接的。”她穿着紧身黑色手套皮牛仔裤,肥大的黑色外套,面料是一种能吸光的表面粗糙的布。“我如果把箭弹枪收起来。你会自在些吗,凯斯、你这样子看上去会干傻事的。”
  “嘿,我很自在啊,我是个挺容易被说服的人。没问题!”
  “那就对了,老兄!”那箭弹枪放进了黑色外套里,“如果你打算与我周旋,你就干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事。”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上,白色手指微微张开,“咔”的声,十把四厘米长的锋利的双面刀片从紫红指甲盖里滑了出来。
  她笑了。刀片慢慢地收了回去。

  [注释]
  ①指居住在离新几内亚东部不远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美拉尼西亚人,他们以其特殊的贸易方式著称。他们按顺时针方向沿诸岛进行红色贝壳项链的交易;而按逆时针方向,则进行白色贝壳手镯的交易。
  ②又译作“完形”,是德国的科勒和考夫卡等首创的概念,强调整体不是其组成部分的相加而有其本身的特性。
  ③日本的犯罪集团成员。
  ④康定斯基(1866~1944),俄国画家和美学理论家,抽象主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他的画常以色彩、点线和面来表现画家的主观感情和内心需要。
  ⑤一种可以发射带电镖箭使人暂时不能动弹的武器。
  ⑥英文“随机存取存储器”的首字母缩合。
  ⑦日本徒手自卫武术中使用的一种器械。
  在棺材里住了一年之后,千叶希尔顿饭店二十五层的这。
  屋子显得特别大。十米长八米宽的这部分只是套房的一半。
  靠着滑动玻璃窗的矮桌上,一只白色布劳恩咖啡壶正冒着热气。
  “喝点咖啡吧。你好像需要它。”她脱去黑色外套,箭弹枪挂在腋下的黑色尼龙枪套里,她穿着件肩上带拉链的无袖灰色套衫,凯斯断定,那是防弹的。
  他把咖啡倒进鲜红的杯于里,手臂和腿硬得像本头。
  “凯斯。”
  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那男人。
  “我叫阿米蒂奇。”
  深色浴衣一直敞开到腰部,前胸宽阔无毛,肌肉发达,肚子平而硬,他淡蓝色的眼睛,让凯斯想到了漂白剂。
  “太阳升起来了,凯斯。这是你的幸运日,伙计。”
  凯斯的手臂往旁边一挥,那人灵巧地躲开了滚烫的咖啡。
  棕色污迹从贴着仿米纸的墙上流下来。他看见了那左耳垂上带角的金耳环。特种部队。那人笑了。
  “倒你的咖啡吧,凯斯,不会有事的,”莫莉说。“但是阿米蒂奇不开口,你哪儿也不能去。”她盘腿坐在丝织蒲团上,拆卸起箭弹枪来,但却一眼也不往枪上看。
  他走到桌前,重新倒了杯咖啡。她那两片镜子一直在睃视着他。
  “年纪太轻不记得那场战争了,是吧,凯斯?”阿米蒂奇用一只大手持着自己剪得很短的棕色头发。重重的金手镯在腕上闪光。“列宁格勒,基辅,西伯利亚。我们在西伯利亚创造了你,凯斯。”
  “这倒底是什么意思?”
  “‘呼啸拳头’,凯斯。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某项行动,是吗?试图用病毒程序毁掉俄国的计算机中心。对,我听说过。没有一个人生还。”
  他感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阿米蒂奇走到窗前,向东京湾望去。“那不是事实。一个分队成功地回到了赫尔辛基,凯斯。”凯斯耸耸肩,一口一口地辍着咖啡。
  “你是一个牛仔。你用来破坏工业银行的程序样本,是为‘呼啸拳头’,为攻击基廉斯克的计算机中心而编制的。基本模块是一架莱特温微型飞机,一台控制器,一块矩阵控制板,一名飞行员。我们使用一种叫‘摩尔’的病毒。摩尔系列是真正的窃密程序的第一代产品。”
  “破冰船,”凯斯从红色杯子边微微抬起头说。
  “冰,源自ICE——窃密对抗电子技术。”
  “问题是,先生,我如今已不是飞行员了,所以我想我该走。”
  “我在那里,凯斯,当他们创造你和你的同类时,我在场。”
  “想利用我和我的同类,没门儿!老兄,你可以出高价雇用昂贵的女杀手把我弄到这儿来,仅此而已。我绝不会为你或其他任何人再碰控制板了!”他走到窗边朝下看。“那里才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
  “我们手上的有关你的个人简介说你正在大街上行骗,你稍不留神就会被干掉。”
  “个人简介?”
  “我们建立了一个精细的模型,买了一条线路查找你所有的化名,并且浏览一些军用软件。你是在自我毁灭,凯斯。模型提供的情况表明,在外面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而我们的医学预测表明,一年内你需要一个新的胰腺。”
  “‘我们’。”他看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我们’指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修复你受损的神经,你会怎么说呢,凯斯?”突然,阿米蒂奇怔怔地看着凯斯,那样子就像一尊用金属板刻出来的雕像,没有生气,极其沉重。
  凯斯现在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梦,他很快就会醒来。阿米蒂奇不会再开口。
  凯斯的梦总是在这样的定格中结束,现在这个梦也完了。
  “你会怎么说,凯斯?”凯斯望着窗外的海湾,颤抖起来。
  “我会说你在胡扯!”阿米蒂奇点点头。
  “那么我要问,你有什么条件?”
  “跟你已经习惯了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凯斯。”
  “让他睡一觉吧,阿米蒂奇,”莫莉坐在蒲团上说,箭弹枪的零件像昂贵的智力玩具一样散落在丝绸上……‘他快崩溃了。”
  “条件,”凯斯说,“现在,就现在。”
  他还在发抖,忍不住要抖。
  这家诊所没有名字,装修得很豪华,拥有一组由布局规则的小花园隔开的造型优美的分馆式病房。他记得自己刚到千叶的第一个月,因为求医曾经来过这儿。
  “害怕了吧,凯斯,你真的害怕了。”星期天下午,他和莫莉站在一座院子里。白色的卵石,一丛绿色的竹子,黑色砾石铺出的平整的波纹图案。一个花匠~个像大金属螃蟹那样的东西,正在侍弄竹子。
  “会成功的,凯斯。你不知道阿米蒂奇的那些东西。他付钱让这些神经科医生把他提供的程序安在你身上,并且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使他们比竞争对手们超前了三年。你明白这有多值钱吗?”她的大拇指勾在皮牛仔裤的皮带扣里,支着樱桃红牛仔靴的上了漆的后跟向后摇晃。细细的靴尖包着墨西哥白银。镀膜镜片带着一种昆虫似的平静看看他。
  “你是个闯荡江湖的武士,”他说,“那么,为他干了多久?”
  “两个来月。”
  “这之前呢?”
  “为别的人干。打工女,你明白吗?”他点点头。
  “真有趣,凯斯。”
  “什么有趣?”
  “我似乎了解你。通过他得到的那份个人简介,我知道你是怎样被连接安装的。”
  “你不了解我,小姐。”
  “你没事,凯斯,不过是倒了霉罢了。”
  “那他呢?他没事吧,莫莉?”
  机器螃蟹向他们移来,爬在砾石波纹上,它的铜硬壳可能有一千年了。螃蟹离她的靴子还有一米时,射出一束光,然后停了片刻,分析获取的数据。
  “我一向首先考虑的东西,凯斯,是我自己讨人喜欢的屁股。”
  螃蟹改道避开她,可是她还是照准它踢了一脚,银靴尖“铛”的碰在那硬壳上。那东西被踢翻了,不过铜肢很快又将身体调整了过来。
  凯斯在一块卵石上坐下,踢着脚下整齐的砾石波纹图案,手伸进衣袋里摸烟。“在衬衣里,”她说。
  ,‘你想回答我的问题吗?”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颐和园”,她用一块像是做手术用的德国厚钢片为他点燃了烟。
  “唉,我得告诉你,这人肯定在做什么事情。他现在挣大钱了,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越挣越多。”
  凯斯注意到她的嘴绷紧了。
  “或者也许,也许是有什么事找到了他……”她耸耸肩。
  “这话什么意思?”
  “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并不清楚我们到底在为谁或为什么而干。”
  他盯着那对镜子。星期六早上离开希尔顿饭店后,他回到廉价旅馆睡了十小时。然后,他长时间沿着港口的安全区漫无目的地散步,看着海鸥在隔离链外面的空中盘旋。她如果早就在盯他的梢。那她干得可真棒。他躲避着夜城的诱惑,在棺材里等待阿米蒂奇的电话。现在,星期天下午,在这座宁静的庭院,他正和这个拥有体操运动员身材和魔术师般手的女子呆在一起。
  “请进,先生,麻醉师正在等你。”技术员弯弯腰,转身又进了诊所,也没等着看看凯斯会不会跟他进去。
  冰冷的金属气味。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他迷失了,在黑暗之中感觉是如此渺小,手变得冰冷,身体好似落人了像电视屏幕般的空中通道。
  声音。
  接着剧痛延伸到神经的分支,痛苦已远远超出了冠以痛苦这个词的任何东西……
  别动,别动。
  拉策在那儿,还有琳达·李、韦格和朗尼·佐。林立的霓虹灯下有上百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隔离链和攒动的脑袋以外的天空被污染成了银灰色。
  该死的,别动。
  天空在静电干扰的嘶嘶声中隐退了,变成了元色的矩阵。
  他瞥见了飞嫖靶,他的星星。
  “别动,凯斯,我得找你的静脉广她骑在他胸口,一只手拿着蓝色塑料注射器。“你要是躺着不安静,我会撕开你那该死的喉咙!你体内充满了内啡肽制剂。”
  他在黑暗中醒来,发现她躺在自己身边。
  他的脖子很硬,像树枝做的一般,脊椎中部还在一阵阵地发痛,脑子里不停出现幻影:斯普罗尔的塔、参差不齐的富勒①式多边形穹顶、从桥上或天桥阴影里向他走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
  “凯斯!已经星期三了,凯斯。”
  她转过身子,手从他身上伸过去。她的乳房碰到了他的手臂。他听到她撕下水瓶上的密封箔,喝了口水。
  “来。”她把瓶子放在他手里。“我在黑暗中可以看见东西,凯斯。我眼镜里有微频道影像放大器。”
  “我背疼。”
  “那是他们换液体的地方。你的血也换了。换血是因为你还换了一个新的胰腺。你的肝也补了一些新的组织,大概还有神经之类的东西,我不太清楚。打了很多针。他们不需要切开任何部位。”
  她又重新睡到他身旁。“现在是早晨2:43:12,我的视觉神经上装有读出芯片。”
  他坐起来,试着一口一口地抿瓶里的水。一阵窒息、咳嗽,温热的水喷在他的胸脯和大腿上。
  “我要按控制板,”他听见自己说。他摸索着衣服。“我得弄清楚……”
  她笑了起来。有力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对不起,高手,还得等八天。如果你现在就插入,你的神经系统就会崩溃。这是医生吩咐的,而且他们认为手术很成功,过一两天还要来检查。”他重又躺下。
  “我们这是在哪儿?”
  “家里。廉价旅馆。”
  “阿米蒂奇呢?”
  “在希尔顿,卖珠子项链给本地人或是干别的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儿,老兄,去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后回到斯普罗尔。”她碰了碰他的肩。“转过身去,我的按摩挺不错的。”
  他俯卧着,两臂前伸,手指尖碰到了棺材的墙。她的腿从他背上跨过,跪在钢化泡沫塑料上,冰冷的皮牛仔裤贴着他的皮肤。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
  “你怎么没去希尔顿?”
  她把手移到他的双腿之间,算是回答。黑暗中,她的另一只手摸着他的脖子。皮牛仔裤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
  他扭动了一下脑袋,脖子不硬了。他一只手撑起身子,转身仰卧着,把她拉下来。
  “没事,”她说,“我看得见。”她一条腿搭在他身上。
  他摸到了她的脸,意外地碰到坚硬的植人镜片。
  “别,”她说,“指纹。”
  她又骑在他身上,拿起他的手,让他搂着她。她开始把身子放低,这时那些影像又出现了,一张张脸,霓虹灯碎片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又消退。她压在了他身上,他的背一下子拱起来。他感到一阵悲凉,如同置身于矩阵般巨大的无时间性空间里。那一张张脸被撕碎了,吹进了飓风的漩涡。
  每到工作日,仁清街头就少有行人。一阵阵声浪从游乐中心和弹子房传出。凯斯朝闲聊酒吧瞥了一眼,看见佐正在充满啤酒味的温暖黄昏中看着他的妓女们。拉策在吧台上。
  “你看见韦格了吗,拉策?”
  “今晚没见着。”拉策朝莫莉扬了一下眉。
  “要是看见他,告诉他我搞到钱了。”
  “好运来了,能人?”
  “还说不清。”
  “嗯,我得见见这人,”凯斯说,看着她眼镜里自己的影像。
  “我的生意得取消。”
  “阿米蒂奇不喜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她站在迪恩那只变形的钟下面,双手放在臂部。
  “要是有你在场,这家伙是不会跟我谈的。我对迪恩倒一点不担心,他会照顾自己。可是如果我就这样不友好地离开千叶,有些跟我打交道的人就会垮掉。是我的人,你知道吗?”
  她紧抿着嘴,直摇头。
  “我新加坡有人,东京的新宿和浅草也有联系人,他们会被击败的,懂吗?”他谎称道。他的手放在她外套的肩上。
  “五,五分钟。就按你的表,可以吗?”
  “雇我来可不是干这事的。”
  “雇你来干什么是一回事;可你刻板地执行指示,使我让一些好朋友丢了命又是另一回事。”
  “胡说,好朋友个屁!你进去是要向你那些干走私的朋友打听我们的情况。”她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落满灰尘的康定斯基式样的咖啡桌上。
  “啊,凯斯,老兄。你的同伴看上去的确像是全副武装,她的脑袋里也装满了大量的硅。到底有什么事?”迪恩那魔鬼般的咳嗽声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响起。
  “等等,朱利,无论如何,我会单独进来。”
  “这一点没问题,老兄。没别的办法了。”
  “好吧,”她说。“去吧,只有五分钟。要是超过了,我会进去把你的好朋友干掉!如果你要这样做,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
  “我为什么帮你的忙啊。”她转身穿过一堆装满了姜的白色箱子走了出去。
  “跟陌生人混在一起了,凯斯?”朱利问。
  “朱利,她已经走了。你不让我进去吗?请开门,朱利!”
  门闩活动了。
  “慢点,凯斯,”一个声音说。
  “打开工作系统吧,朱利,桌上的那些东西。”凯斯在转椅上坐下。
  “一直开着的,”迪恩温和他说。他从那台老式机械打字机后面拿出一把枪,谨慎地瞄准凯斯。
  这是一支短手枪,一支锯短了枪管、可以装填大量火药的左轮手枪。扳机护弓的前部已被切掉,枪柄上缠着老式遮蔽胶布。凯斯觉得这枪在迪恩那修剪过的淡红色手里显得怪怪的。
  “不过是为了安全,你明白,并无别的意思。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只想了解一段历史,朱利,我要去为别人做事了。”
  “出了什么事,老兄?”迪恩穿着带条纹图案的棉衬衣,领子又白又挺,像瓷器一样。
  “朱利,我要走了,不回来了。帮我个忙,行吗?”
  “去为谁干,老兄?”
  “住在希尔顿套房里,叫阿米蒂奇的外国人。”
  迪恩放下枪。“坐着别动,凯斯。”他在一台膝上型终端机上敲了敲。“你好像和我的网络了解得一样多,凯斯。这位先生似乎同野寇崽有个短期的约定,霓虹灯菊花会那帮小子知道怎样分辨他们的盟友和我这类人。我只了解这些。现在,历史,你说到了历史。”他又拿起了枪,但并没有直接对准凯斯。
  “战争,你参加过那场战争吗,朱利?”
  “战争?想知道什么?持续了三周呢。”
  “呼啸拳头。”
  “太著名了!这些天他们没教你历史吗?那是战后血腥的政治足球,十足的丑闻。你们的纪念碑,凯斯,你们斯普罗尔的纪念碑,它在哪儿,麦克林吗?在掩体里……大丑闻。为了测试一项新技术,让一帮爱国的年轻人白自去送死。后来才了解到,他们是知道俄国的防御,知道电磁脉冲武器的。仅仅为了去看看,却无视这些年轻人的生命。”迪恩耸耸肩。“当了俄国人的活靶子。”
  “这些年轻人有没有逃出去的?”
  “天啊!”迪恩说,“真是血腥的年代……没错,我确信有几个逃了出来,有一小队人。他们搞到一架俄国武装直升机,飞回了芬兰。当然,没有入境代码。在此过程中,他们受到了芬兰防御部队的猛烈攻击。晤,那是特种部队。”迪恩摁了一下鼻子,“血腥的事件!”
  凯斯点点头。姜味太浓了。
  “战争时期我在里斯本,”迪恩放下枪说,“很美的地方,里斯本。”
  “在服役吗,朱利?”
  “不,不过我的确目睹过战斗。”迪恩淡红的脸上挂着微笑。“战争对生意人的市场是多么有利啊!”
  “谢谢,朱利!我欠你的。”
  “没事,凯斯。再见!”后来,他会告诉自己,在三见的那个晚上,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当他跟着莫莉穿过覆盖着一层票根和泡沫塑料杯的过道时,他已经感觉到了。琳达的死,等着他……
  见过迪恩后,他们去了南番,用阿米蒂奇给的一卷新日元还清了欠韦格的债。韦格对此非常满意。可他的手下却并不那么满意。
  莫莉站在凯斯的身旁咧嘴笑着,带着一种充满野性的极度的兴奋,显然她希望他们中的一个动手。然后他又带着她回到闲聊酒吧喝了点东西。
  当凯斯从衣袋里拿出一粒八边形药片时,莫莉说:“浪费时间,牛仔。”
  “怎么?你想要一片?”他把药递给她。
  “ 你新换的胰腺,凯斯,你肝脏里那些栓,阿米蒂奇设计它们的目的是为了让那废物从旁边的通道排出。”她用一片紫红色指甲敲着那八边形药片。“从生物化学上讲,你服用安非他明或是可卡因不再会有美妙的感觉了。”
  “妈的,”他说。他看了看八边形药片,然后又看了看她。
  “服吧,服一打,什么感觉也不会有的。”
  他服下了,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三杯啤酒之后,她向拉策问起了格斗的事。
  “在三见吗?”拉策问。
  “我要去看看。”凯斯说,“我听说他们在那儿互相残杀。”
  一个小时后,她向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和宽松橄榄球短裤的骨瘦如柴的泰国人买了票。
  三见竞技场是一座绷着细钢丝的灰色充气圆顶建筑,位于港口边的仓库后面。它两头带门的过道是一个粗糙的气密舱,用来保持支撑圆顶的压差的。胶合板天花板上每隔一段距离都安有环形荧光灯,但是多数已经坏了。里面的空气又潮湿又闷热,充满了汗味和混凝土味。
  他对竞技场、人群、紧张的寂静、耸立在圆顶下的光柱玩偶毫无思想准备。水泥台阶一层一层地通到中央舞台——一个升起的圆台,四周是闪闪发光密集交错的放映设备。没有灯光,只有全息图在四周移动和闪烁,展现出下面两个人的动作)一层层香烟烟雾从一层层台阶上升起,在空中飘浮,遇到鼓凤机吹出的支撑圆顶的气流才消散。没有别的声响,只有鼓风机低沉的咕隆声和放大了的格斗者的呼吸声。
  那两人兜圈子时,反射出的色彩从莫莉的镜片上流过。
  全息图像放大了十倍。但他们手上的刀放大十倍后也不到一米长,凯斯记得,持刀格斗的人,刀的握法和击剑手的握法一样,手指弯曲,拇指对准刀身。两把刀舞动得似乎很协调,不紧不慢地划着弧形和直线,刺了一刀又一刀,两人正等着开场,莫莉仰起的脸庞光滑而平静,她在等待。
  “我去弄点吃的,”凯斯说。她点点头,又出神地看着那两个人不停地闪动。
  他不喜欢这地方。
  他转身走进阴影里。太黑、太静。
  他发现人群里大多数是日本人,不是夜城里的人,而是来自生态建筑中的技术人员,他猜想这意味着这个竞技场是某个娱乐委员会批准的。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闪过:一生都为一个财阀工作那会是什么样子。公司的住房,公司的颂歌,公司的葬礼。
  他差不多围着圆顶整整转了一圈才找到食品摊。他买了烤鸡肉串和两大蜡纸杯啤酒,抬头望了一眼全息图,看见一个人的胸前有血斑,浓稠的棕色调味汁沿着肉串淌下来,流过他的指节。
  再有七天,他就可以插入了。即使现在闭上眼,他也能看见矩阵。
  当全息图随着格斗者而晃动时,阴影扭曲了。
  这时他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一股汗水流下,一直流过肋骨。手术还没奏效。他还在老地方,只是行尸走肉。呆在那里两眼盯着挥动的刀子的莫莉不见了,拿着票、新护照和钱等在希尔顿饭店的阿米蒂奇也不见了。这只是一场梦,只是可悲的幻想……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束红光的照射下,血从颈静脉喷涌而出。人群发出一阵尖叫,都站起身来尖叫——一个人倒下了,全息图变暗了,忽隐忽现……
  他差点儿吐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看见琳达·李从身边走过,她仍穿着那件法国工作服,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不见了,消失在阴影中。
  纯粹出于本能的反应,他扔掉啤酒和鸡肉串向她追去。
  他可能叫了她的名字,但是这点他不敢肯定。
  一条头发粗细的红色光线的余像。他薄薄的鞋底下是干燥的水泥地面。
  她的白色软底鞋在闪烁,现在快接近弧形墙了。那束激光又射到他眼前,他奔跑时,光在他的眼前闪动。
  有人把他绊倒了。水泥地擦破了他的手掌。
  他又滚又踢,什么也没有碰到。一个瘦瘦的男孩正躬着身子看他,他那刺状的粗短金发在身后的七彩光环映照下发着光。舞台的上空,一个身影高举着刀子转过身来,对着欢呼的人群.那男孩笑了,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当第三束红光在黑暗中闪过他们时,映出了一把剃刀,凯斯看见剃刀像探矿者的占卜杖朝他的喉咙落下来。
  那张脸在轻微爆炸引起的热气腾腾的烟雾中隐去了。是莫莉那支每秒发射二十发子弹的箭弹枪。那男孩猛烈地咳了一声,倒在凯斯的腿上小他正在阴影中朝食品摊走去。他低头看着,希望看到显露在他胸口的那根红宝石别针。什么也没有。他找到了她。
  她被扔在一,根水泥柱下,两眼紧闭。有一股熟肉的味道。人群反复地叫着胜利者的名字。一个啤酒摊贩正用一块深色的彼布擦着桶塞,不知什么原因,一只白色软底鞋脱落了,躺在她的头边。
  他两手插在衣袋里,顺着弯曲的水泥墙继续往前走,走过抬头仰视的人群,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圆顶上胜利者的图像。一张缝过的欧洲人的脸在火光中闪了一下,嘴上叼着一个短短的金属烟斗。浓烈的大麻味,凯斯继续走着,什么感觉也没有。
  “凯斯。”她那对镜子从浓重的阴影中钻了出来。“你没事吧?”她身后的阴暗处传来一阵呻吟。
  他使劲摇了摇头。
  “格斗结束了,凯斯,该回家了。”他想绕过她,走迸黑暗里,那儿有东西正在死去。
  她伸出一只手当胸阻止他。“你的好朋友为你杀了你的女人。你在这个城里并没有为朋友们做什么好事,对吧?我们收集你的简介时也收集了那个老混蛋的部分简介。为了一点新日元,他可以杀死任何人。那边那人说她正要卖掉你的RAM时,他们发现了她.对他们来说,把她杀了拿走RAM更便宜些,还节约一点钱……我让那个拿激光器的人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在这儿真是巧合,不过我得把事情弄清楚。”她的嘴绷得很紧,成了一条细线。
  凯斯感到脑子像是被塞满了一般。“谁,”他说,“谁派他们来的?”
  她递给他一只血迹斑斑的口袋,里面装着加工过的姜。
  他看见她的手上沾满了血。
  阴影中,有人哼了一声,死了。
  在诊所做完术后检查,莫莉把他带到港口。阿米蒂奇正在等候。他包租了一艘气垫船。
  从凯斯视线里最后消失的,是千叶的那些生态建筑的黑暗屋角。不久,薄雾就笼罩了污水和漂浮在上面的废物。

  [注释]
  ①巴克明斯特·富勒,当代美国建筑设计师,以其设计的圆顶建筑而闻名。
  第一章


  家。
  家就是BAMA,就是斯普罗尔,就是波士顿一亚特兰大市中心。
  给一张地图编制程序以显示数据交换频率,在巨大的屏幕上每一千兆字节一个像素。曼哈顿和亚特兰大只是一片白光。接着它们开始跳动,交通速度对你的模拟造成了过载威胁,你的地图变得模糊不清了。为让地图清晰一些,提高你的尺度,每一个像素一百万兆字节。当每秒一亿兆字节时,那你就能辨认出曼哈顿中心的一些街区和亚特兰大老城周围那些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工业区的轮廓了……
  凯斯从梦中醒来。他梦到了许多机场,梦到了莫莉穿着黑色皮衣裤带着他穿梭在成田机场、斯希普霍尔机场、奥利机场的人流中……他看见自己在一间售货亭买了一瓶丹麦伏特加,是用塑料长颈扁瓶装的那种,那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小时。
  斯普罗尔某处,钢筋混凝土屋基下面,一列火车把一股污浊的空气带过一条隧道。火车本身静静地在吸气垫上滑行,但移动的空气使隧道发出唆唆声。车速最后降低到亚声速。
  震动传到了他的房间,灰尘从脱湿镶木地板的缝隙中飘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见莫莉裸着身子,正睡在崭新的粉红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头顶上,阳光透过被煤烟熏黑的天窗网格,一块半平方米的玻璃已换成了废纸板,一条粗大的灰色钢索从天窗上吊下,离开地面只有几厘米。他侧身躺着,观察她的呼吸,盯着她的胸部,还有那战斗机侧翼一般迷人的优美曲线。
  她身材苗条、匀称,拥有舞蹈演员的肌肉。
  房间很大。他坐起来。房间里除了一块宽大的粉红色床板和放在床板边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崭新尼龙包,再没别的东西了,墙上没窗户,只有一扇白色的金属防火安全门。墙壁上刷了无数层白色乳胶涂料,这是工厂区,他知道这种房间,这种楼房;这里的房客只是在介于并非完全是犯罪的计谋与并非完全是计谋的犯罪之间的夹缝中活动。
  他回家了。
  他把脚搁在地板上,地板是小木块拼成的,有些木块不见了,有些已经松动。他头疼,想起了阿姆斯特丹,位于老城区中心有数百年历史的旧楼里的另一间房子。莫莉拿着橙汁和鸡蛋从运河边走来,阿米蒂奇去干什么神秘的事了,他俩走过达姆广场去一个她熟悉的达姆拉克大道上的酒吧。巴黎已成了模糊不清的梦,购物,她带他去购物。
  他站起来,穿上脚边那条皱巴巴的新的黑色牛仔裤,然后在尼龙包旁边跪下。他打开的第一个包是莫莉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些看来昂贵的精巧玩意儿,第二个包里塞满了他根本就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买的东西:书、磁带、一块模拟刺激控制板以及带法国、意大利商标的衣服,在一件绿色T恤衫下面,他发现了一个用日本再生折纸裹着的小包。
  他一拿起小包,纸就破了,一颗明亮的九角星掉了下来,竖着插在镶木地板的一条缝里。
  “纪念品,”莫莉说,“我发现你总在注意它。”他转过身看见她正盘腿坐在床上,睡眼惺松地用紫红色指甲挠着肚子。
  “等会儿有人来保护这地方。”阿米蒂奇站在开着的门旁,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磁性钥匙,莫莉在用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一只小小的德国炉子煮咖啡。
  “我能行,”她说,“我有足够的装备,次声扫描视野计,啸声炸弹……”
  “不行,”他一边说一边关门,“我要的是万元一失。”
  “合你的意就行。”她穿着一件深色网眼T恤,束在宽松的黑色棉布短裤里。
  “你就这么紧张,阿米蒂奇先生广凯斯问,他背靠着墙坐着。
  阿米蒂奇并不比凯斯高,但拥有宽阔的肩膀和军人的身姿,门口几乎被他给堵住了,他穿一套深色意大利西服,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小牛软皮公文包。特种部队的耳环不见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英俊相貌展现出整容院的常规样式,这种面孔在过去十年中广为流行,使用的是防腐可塑性混合物。他眼睛暗淡的光亮增强了面具效果。
  凯斯开始后悔刚才的提问,“我是说,很多特种部队都牵涉到警察。共同保卫,”凯斯不自在地补充道。
  莫莉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你让他们在我的胰腺上干的好事,就像警察例行公事。”阿米蒂奇关上门,走到凯斯面前,“你是个幸运儿,凯斯,你该感谢我才对。”
  “是吗?”凯斯吹着咖啡,发出很响的声音。
  “你需要一个新的胰腺。我们为你买的胰腺让你从危险的依赖中解脱了出来。”
  “谢谢了,不过我喜爱那种依赖。”
  “好啊,因为你又有了一种新的依赖。”
  “这怎么讲?”凯斯抬起头来。
  阿米蒂奇正在笑,“你每条主动脉的内壁上长着十五个毒囊,凯斯,它们在溶化,尽管非常慢,但绝对在溶化,每一个都包含着毒枝菌素,你对毒素的效力是很熟悉的。它正是你以前的雇主在孟菲斯给你用的那种。”
  凯斯惊奇地眨着眼睛,抬头看着那微笑的面具。
  “你有足够的时间为我做事,凯斯,仅此而已。事情完了,我可以给你注射一种酶,它会使毒囊脱离主动脉内壁,而不弄破毒囊。然后你还需要换血,否则,毒囊溶化了,你还会回到原样。明白了吗,凯斯,你需要我们。你现在与我们把你从阴沟里掏出来时一样非常需要我们。”
  凯斯看着莫莉,她耸了耸肩。
  “现在,到货运电梯那儿去把箱子拿上来。”阿米蒂奇将磁性钥匙交给他。“去吧,你会喜欢这事的,凯斯,就像圣诞节的早晨。”  斯普罗尔的夏天,商业区的人群像被风吹拂的草一样摇摆,一大片人随着需求和满足的漩涡冲来冲去。
  在过滤过的阳光下,他和莫莉坐在一座干枯的水泥喷泉边,望着无尽的人流,回忆起自己的人生阶段:首先是眼睛半睁半闭的孩子,双手放松地垂在两边;然后是个少年,红色眼镜下的脸非常光滑而且神秘。凯斯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就在房顶上打架,在黎明的玫瑰色曙光下无声地格斗。
  他动了一下,感到了薄薄的黑色斜纹布下面冰冷粗糙的混凝土。这里没有仁清那类高度刺激的搏斗。这是不同的交易,不同的节奏,充满了快餐、香水和夏日的汗味。
  顶楼上的一台小野一仙台电脑创意空间7在等着他。他们离开的时候地上到处是泡沫塑料包装块,揉成一团团的塑料膜和无数的小泡沫塑料球。小野一仙台;明年最贵的穗版电脑;一台索尼监视器;一打公司级的窃密对抗电子磁盘:一只布劳恩咖啡壶。阿米蒂奇待凯斯对每样东西都认可后便离开了。
  “他去哪儿?”
  “他喜欢饭店,大饭店。如果可能的话,机场附近的。我们到下面的街上去。”她穿上一件有十几个形状古怪的口袋的旧军用背心,戴上一副黑色塑料太阳镜,这样就完全遮住了镀膜眼镜。
  “你知道那些毒囊,是吧?”在喷泉边他问道。她摇摇头。
  “你以为是真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两种可能都有。”
  “你知不知道弄清这一点的方法?”
  “不,”她说着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表示安静的动作。“那种东西做得太妙了,就连扫描也查不出来。”接着她的手指又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不过你对此并不在意。我看见你在抚摸仙台。老兄,那是色情作品。”她笑了起来。
  “那么他在你身上又弄了什么? 他是怎么纠缠女士的呢?”
  “专业人员的自负,亲爱的,就这点。”又是“安静”的手势。
  “我们去用点早餐,好吗,鸡蛋,正宗的熏肉。也许会让你折服,你吃千叶的磷虾已经太久了。走吧,我们坐地铁到曼哈顿去吃早饭。”
  满身灰尘、毫无生气的霓虹灯玻璃管拼出“全息测量技术”的字样,凯斯剔着嵌在门牙里的一丝熏肉。他已经不打算再问她现在是去哪里以及别的问题,因为他得到的回答只会是戳肋骨和“安静”的手势。她正一个劲儿地谈论着时装、运动,还有他没听说过的加利福尼亚的一宗政治丑闻。
  他环顾着这条人迹稀少的死路。一张报纸旋转着飘过十字路口。这是东部地区的怪风,它同空气对流和层层叠叠的圆形屋顶有关。走到尽头,凯斯透过死路标记旁的一扇窗看去。他已弄清楚,她在斯普罗尔活动的范围跟他的并不一样。
  她带他去了十几家酒吧和俱乐部,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她也关心着生意,通常只是点点头,说声“保持联系”之类的话。
  “全息测量技术”霓虹灯后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门是一块有波纹的盖瓦。莫莉在门前比画了一通,都是些他弄不明白的复杂手势,他只看出了“钞票”手势——拇指拂一下食指尖。门向里开了,她领着他进了一个满是灰尘味的所在。这儿仿佛 是一块林中空地,两边乱糟糟地堆着许多废品,靠墙紧挨着一排排放满破!日平装书的架子。那些废品就像是从那里长出来似的,仿佛一堆盘根错节的金属和塑料“真菌”。他能够辨认出个别物品,不过它们很快又模糊了,成了一个整体:很旧的电视机机心上面插着无数真空玻璃管残余;扭弯的截抛物面大线;一个棕色纤维箱,里面装满了一节节锈蚀的合金管。空地上散落着一大堆旧杂志;废弃的加法器部件到处可见。这一切,就是他紧跟在她后面经过废品之间的狭窄通道时所看见的,他听到身后的门关上了,但没有回头去看。
  通道尽头的门上钉着老式军用毯。莫莉低头进去时,白色的光线射了出来。
  四面是方形白色塑料墙,跟大花板的颜色一样,地上铺着医院里铺的那种带小圆盘凸纹的白色防滑地砖,中间有一张白色正方形木桌和四把白色折叠椅。
  此时,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的门旁眨眼睛,毯子像披肩搭在他的一只肩膀上。他像是在风洞里设计出来的,耳朵很小,平平地贴在狭窄的头骨上,似笑非笑地露出的大门牙朝里斜得很厉害。他穿着一件老式粗花呢外套,左手不知拿着什么型号的手枪。他看着他们,眨了眨眼,把手枪放进衣袋,指着靠在门边的白色塑料板,向凯斯打了一个手势。凯斯走过去,发现是一块坚硬的电路夹层板,将近一厘米厚。他帮着那人抬起电路板,挡在门口。被尼古丁熏黄的手迅速用一根白色维可牢尼龙搭链把它扣紧了。一台隐蔽的排气扇开始呜呜响起来。
  “计时,”那人直起身子说,“还要计数。你是知道价钱的,莫莉。”
  “我们需要扫描,芬恩,查看植人物。”
  “那就到那两个吊架中间去,站在带子上,站直,对,现在转身,转体三百六十度。”
  凯斯看着她在两个装着传感器的摇摇欲坠的架子中间转动。
  那人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监视器,眯眼瞧着。“你的脑袋里有样新东西,对吧。硅,耐高温碳膜,一台钟,对吗?我看得出你眼镜的材料,是低温各向同性碳膜,用耐高温碳膜会更具生物适应性,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对吗?你的爪子也是。”
  “过来,凯斯。”
  他看见白色的地板上有一块磨黑的调形图案。
  “转身,慢点。”
  “这家伙是个童男。”那人耸耸肩。“不过是廉价的牙科技术,仅此而已。”
  “你查看生物制品了吗?”莫莉拉开绿背心拉链,取下黑色眼镜。
  “你认为这是梅奥技术①? 爬上台子,孩子,我们做一下活组织检查。”他笑了,露出了更多的黄牙。“没事儿,听芬恩的话,亲爱的,你身上没有病菌,没有皮层炸弹。要我把屏幕关上吗?”
  “可以,芬恩,不过你出去后,让屏幕开多久,就是我们的事了。”
  “嘿,这对芬恩来说没关系。莫,你得按秒付费。”
  他一出去,他们就关紧了门。莫莉拉开一把白色椅子坐下,下巴放在交叉的手臂上。“我们现在谈谈,这是我能找到的最隐蔽的地方。”
  “谈什么?”“我们正在干的事。”
  “我们在干什么事?”
  “为阿米蒂奇工作啊!”
  “你说这些不是为了他的利益吧?”
  “当然不。我看过你的简介,凯斯。我也看过我们购物单上还剩下些什么东西没买,看过一次。你与死人一同工作过吗?”
  “没有。”他看着她眼镜里自己的影子。“我想,我能。我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很在行。”这种紧张气氛令他感到不安。
  “你知不知道南黑王一线通死了?”他点点头。“心脏病,我听说。”
  “你将与他的构念一道工作。”她笑了笑。“他和奎因曾教给你诀窍,哈哈?我还知道奎因呢!真是个笨蛋。”
  “谁有麦科伊·波利的录像?谁有?”
  凯斯已经坐下,胳膊时支在桌上。“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安静地坐下来录过像。”
  “传感网络还付给他很多钱呢,我敢打赌。”
  “奎因也死了吗?”
  “没那运气。他在欧洲,没介入这事。”
  “那么,如果能搞到一线通,我们就大功告成了。他是最棒的。你知道他曾三次脑死亡吗?”
  她点点头。
  “他的脑电波成了一条直线。我看过脑电图。‘老弟,我死了。’”
  “喂,凯斯,我一签约受雇就想弄清究竟是谁在操纵阿米蒂奇。可看起来不像是某个财阀、某个政府或是某个野寇崽。阿米蒂奇接受命令。比如有人让他到千叶去,收拾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瘾君子,用一个程序来换取修复他的手术。我们可以用那个外科手术程序的市场价买二十个世界级的牛仔,你的确很棒,可是并非棒得如此……”她搔了一下鼻翼。
  “很明显,这对某个人有意义,”他说。“某个大人物。”
  “别让我扫你的兴了。”她咧嘴笑起来。“我们要干件重要的事,凯斯,就是弄到一线通的构念。传感网络把它锁在了城外图书馆的保险库里,比鳗鱼的屁股还紧。凯斯,现在传感网络的秋季新材料也锁在那里,我们若把那东西偷出来,会富得流油的,不过,我们只能弄一线通的,别的什么也不能动。不可思议。”
  “是啊,一切都不可思议。你不可思议,这个秘室不可思议。外面那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又是谁?”
  “芬恩是我的一个老关系,大多数时候都干着买卖赃物的交易,还有软件。我们之间的这种生意只是副业。不过我已说服阿米蒂奇让他做我们的技术员,所以以后见到他时要装作从没见过,明白吗?”
  “那么阿米蒂奇在你体内又植入了什么能溶化的东西呢?”
  “我这类人不难制服。”她笑了笑,“人都各有所长,对吧?你的任务是切人,我的任务是打斗。”
  他盯着她。“那么告诉我你了解阿米蒂奇多少?”
  “首先,没有叫阿米蒂奇的人参加过呼啸拳头。我查过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看上去并不像逃出来的那些机灵人中的任何一个。”她耸耸肩。“一笔大买卖,这点是我首先了解到的。”她的指甲敲着椅子靠背。“但是你的确是牛仔,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也许你可以查一查。”她笑了。
  “他会杀了我。”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认为他需要你,凯斯,非常需要。
  再说,你是个聪明的家伙,不是吗?你能够设法弄清他的底细,肯定的。”
  “你提到的那张购物单上还有什么?”
  “玩具,多数是给你买的。还有个已被确认的精神变态者,叫彼得·里维埃拉,一个很丑的顾客。”
  “他在哪儿?”
  “不知道。他的确是个讨厌透顶的家伙,不骗你。我看过他的简介。”她做了个鬼脸。“讨厌极了。”她站起来,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我们都围着一个轴心在转,老弟?我们一起卷人了此事,搭档?”凯斯看着她。“我还有很多选择,哈?”她笑着说:“你懂了,牛仔。”
  “矩阵源于游乐中心最早的电子游戏,”画外音说,“源于早期的图形程序以及使用颅侧插座的军事试验。”
  索尼监视器屏幕上,一场二维太空战逐渐消失在一片用数学方法生成的阙类森林后面,显示出对数螺线的空间范围;阴冷的蓝色军事镜头又出现了,实验动物连上了测试系统,钢盔馈入坦克和战斗机的火力控制电路。“电脑创意空间。世界上每天都有数十亿合法操作者和学习数学概念的孩子可以感受到的一种交感幻觉……从人体系统的每台电脑存储体中提取出来的数据的图像表示。复杂得难以想象。一条条光线在智能、数据簇和数据丛的非空间中延伸,像城市的灯光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那是什么?”莫莉问。他在拧频道选择器。
  “儿童战斗游戏。”
  随着选择器的转动,出现了大量不连贯的图像,“停,”他对穗版说。
  “你现在就想试吗,凯斯?”星期三。从他在廉价旅馆莫莉身边醒来已经第八天了。
  “你要我出去吗,凯斯,也许你独自试试要容易些……”
  他摇摇头。
  “不,留下吧,没关系。”
  他小心翼翼地把黑色毛圈吸汗带系在额头上,以免弄乱了平坦的仙台皮肤带。他盯着腿上的控制板,但并没有真正看它,而是看到了仁清的橱窗里,在霓虹灯下闪烁的镀铬飞缥靶。他抬起头,在索尼监视器上方的墙上,一枚黄头图钉钉着她送他的礼物,图钉正好从礼物中间的洞孔穿过。
  他闭上眼。
  发现接线柱隆起的表面。
  在他雪亮的眼底,银色的光幻视像从空间边缘翻滚而来,人睡表象似随意剪辑起来的电影一样闪过,符号、人影、脸,一个破碎的模糊不清的视觉信息布道场。
  快,他祷告道,现在……
  一个灰色圆盘,千叶天空一般的圆盘。
  现在……
  圆盘旋转起来,越来越快,变成一个浅灰色的球体。开始变大……
  流畅的霓虹灯造型,家乡、祖国的图景在眼前一一展开。
  透明的3D跳棋盘向无限的空间延伸,这一切都在为他流动。
  内眼看见了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台阶式的红色金字塔在美国三菱银行的绿色立方体后面闪烁,高处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了军事系统的螺旋形武器,那是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正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刷成白色的顶楼房间里大笑,遥远的手指抚摸着控制板,宽慰的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
  他取下皮肤带的时候,莫莉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很黑。他一查对时间,发现已在电脑创意空间呆了五个小时。他把小野一仙台放到一张新的工作台上,然后就倒在床板上,把莫莉的黑色丝绸睡袋拉来盖住了头。
  粘贴在防火金属门上的安全盒叫了两次。“要求入内,”
  它说。“根据程序,对象可以进入。”
  “那么开门吧。”凯斯拉开脸上的丝绸睡袋。门打开时他刚刚坐起来,他希望见到莫莉或是阿米蒂奇。
  “天啊,”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我知道那婆娘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的……”
  一个矮胖的身影闪进来,关上了门。“开灯,好吗?”
  凯斯爬下床板,摸到了老式开关。
  “我是芬恩,”芬恩说着向凯斯投以警告的一瞥。
  “凯斯。”
  “很高兴认识你。我为你的老板做硬件,就这么回事。”芬恩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帕塔加斯烟,点燃一支。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古巴烟草味。他走到工作台前瞅了一眼小野一仙台。
  “太一般了,我很快就能把它安装好。可是这才是你的问题,孩子。”他从外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很脏的马尼拉纸信封,把烟灰轻轻弹在地上,从信封里取出一个毫无特色的黑色长方形的东西。“该死的工厂样品!”他说着把那东西扔在桌子上。
  “把它们铸成一块聚碳物,不好好折腾它一下,激光也穿不进,是为调光、超扫描设置的饵雷陷饼。谁知道还有什么用。我们会进去的。不过,要对付这厉害的东西,就不能休息,对吧?”他小心折好信封,把它放进内袋。
  “那是什么?”
  “可以说它是一个触发器开关。把它连在你的仙台上,这儿,你不用退出矩阵就可以进入现场的或前先录制好的模拟刺激状态。”
  “做什么用呢?”
  “我也不明白。知道吗,我正在给莫莉装一个无线电发射装置,那样你就有可能进入她的大脑皮层感觉中枢。”芬恩搔了搔下巴,“你现在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嘿?”

  [注释]
  ①指美国外科医生梅奥首创的甲状腺肿手术、神经外科及数种骨科手术的新方法。
  凯斯坐在顶楼房间里,头上系着皮肤带,看着尘埃在从头。
  天窗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中飞舞。监视器屏幕的一角正显示着倒计数。
  他想牛仔们不会进入模拟刺激状态,因为这只是个简单的游戏,他知道他使用的皮肤带和模拟刺激控制板上吊着的那条小塑料带基本上是一样的东西,而电脑创意空间矩阵实际上就是人类意识的极端简化,至少在表现方式上是如此。
  不过他认为模拟刺激只是信息肉体输入的不必要的增强。当然,商业性的东西也是被编排过的,所以如果塔利·伊萨姆在某个环节得了头痛,你是感觉不到的。
  屏幕尖叫着发出最后两秒钟的警告声。
  新开关是用一根薄薄的光纤带连接在仙台上的。
  一个、两个……
  电脑创意空间从四个方位基点出现了。平稳,他想,但是还不够平稳。还得改进……
  接着他按下新开关。
  突然间一阵震动,他进入了另一个肉体。随着声音和颜色的起伏,矩阵不见了……她正穿行在一条拥挤的街上,走过销售降价软件的货摊,价钱都是用毡制粗头笔书写在塑料板上的。无数的喇叭传出嘈杂的音乐声,伴着尿、自由单体、香水,以及磷虾小馅饼的气味。有好几秒钟,他在惊慌中试图控制住她的身体,但后来他放弃了,成了她眼睛后面的乘客。
  她的眼镜好像根本就不能减弱太阳光。他不知道嵌入的放大器是否有自动补偿功能。蓝色字母数字在她的左边机场底部闪现着时间。卖弄,他想。
  她的身势语言很令人迷惆,那种动作也让人感到陌生。
  她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撞到人,可是人们却退到了一边给她让路。
  “你怎么样,凯斯?”听到这话,他感到是她说出来的。她把一只手伸进外衣里,指尖轻捻着温暖的丝绸下的乳头。这种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她笑了。因为联系只是单向的,他没有办法回答。
  已经走过两个街区,现在她正走到门莫里街①的外围。
  凯斯一直想把她的眼睛移向那些能让他认出路来的参照物。
  他开始感到这种被动的处境太令人难受了。
  他一按开关,立刻就转入了电脑创意空间。他挤到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堵初级窃密对抗电子墙下,自动地数着暗窗,然后又按键进入她的意识,进人她身体柔软的肌肉运动和敏锐的感觉之中。
  他发现自己在琢磨与之共享这些感觉的大脑。他了解她什么呢?他知道她是另一种类型的行家;她说过自己和他一样,她的身体就是挣钱的工具。他还知道早些时候她醒来后,紧紧贴着他的姿势以及他们作爱时共同发出的呻吟,知道她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
  她要去的地方是门莫里街上的一家信誉并不好的软件租用综合商场。周围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一个中央大厅里有一排排货摊。顾客都很年轻,几乎没有二十岁以上的。他们的左耳后面好像都植有碳极插了、,但是她根本没注意他们。货摊前的柜台上陈列着数百种微软薄片和带角硅芯片,这些芯片都镶嵌在白色方形纸板上,用透明圆罩罩着。莫莉走到靠南墙的第七个货摊。柜台后面一个光着头的男孩茫然地盯着前方,十几个微软尖片插在他耳后的插孔里。
  ,‘拉里,你在吗,伙计?”她站到他面前。男孩的眼神集中起来。他坐直身子,用肮脏的拇指指甲从插孔里抽出一块鲜红色的芯片。
  “嘿,拉里。”
  “莫莉。”他点点头。
  ‘我这儿有些事让你的朋友们做,拉里。”
  拉里从红色运动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塑料盒,吧嘈一声打开,把那块微软尖片插在其他十几块尖片的旁边。他的手悬在空中停Tfr刻,选了块稍稍长一点的光滑的黑色芯片熟练地插进头里,眯缝着眼睛。
  ‘莫莉有个乘客,”他说,“拉里不喜欢这样。”
  ‘嘿,”她说,“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敏感,真是佩服。要花很多钱才会这么敏感吧?”
  “我明白,女士,”眼神又变得茫然了。“你是想买软件吧?”
  “我想要莫登②。”
  “你有个乘客,莫莉。这个说的。”他敲着那黑色芯人在用你的眼睛。”
  “是我的搭档。”
  “叫你的搭档走开。”
  “有潘塞③·莫登的东西吗,拉里?”
  有“你在说什么,女士?”
  “凯斯,你走开吧,”她说。他按了开关,立刻回到了矩阵。
  软件复合体的虚幻影像在电脑创意空间吱吱的响声中停留了几秒钟。
  “潘塞·莫登,”他一边对穗板电脑说,一边取下头上的皮肤带。“五分钟的梗概。”
  “就绪,”电脑说。
  这名字是他所陌生的。新东西,是他到千叶后出现的新东西。各种盛行一时的狂热以光速在斯普罗尔的年轻人中吹过。整个亚文化群可以在一夜之间兴起,繁荣十几个星期,接着就销声匿迹。“开始,”他说。穗贩已进入它的图书馆、期刊和通讯社的阵列中进行查询。
  梗概开始只是一片静止不动的色块,凯斯起初以为是什么拼贴物,一张男孩子的脸从另一幅图片上剪下来,贴在一幅乱涂过的墙的照片上。深色眼睛,那些内毗赘皮显然是手术留下的,苍白狭长的两颊上布满了发炎的粉刺。穗皈电脑释放了凝固的画面,男孩动了起来,如同一个哑剧演员带着阴险的表情姿态优美地表演着一个丛林捕猎者的角色。他的身体几乎看不见,一幅接近乱涂的抽象图案平稳地从他的连衣裤上滑过,模拟性的聚碳物。
  切换到弗吉尼亚·雷巴利博士,社会学,纽约大学,她的名字,全体教员,学校,粉红色的字母和数字闪过屏幕。
  “考虑到观众对这些随意的超现实暴力行为的偏爱,”有人说,“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你们一直坚持这种现象不是恐怖主义的一种形式。”雷巴利博士笑了。“恐怖主义者总有一大会停止操纵媒体格式塔。到这一步暴力会逐渐上升,但是超出了这一点,恐怖主义者也就成了媒体格式塔自身的象征。我们所了解的恐怖主义是与媒体相关的。潘塞·莫登不同于别的恐怖主义者,这主要在于他们自我意识的程度,以及他们对新闻媒介把恐怖主义行为与原始的社会政治目的分开的认识……”
  “跳过去,”凯斯说。
  看过穗贩的梗概两天以后,凯斯见到了第一个莫登。他断定莫登们只是他十几岁时的“大科学家”的翻版。斯普罗尔活跃着某种青少年时期的DNA 一一一种具有各个时期短命亚文化群模式的被编了码的戒律,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复制出一批。潘塞·莫登只是“科学家”的愚蠢的变异体。如果当时有现代的技术,“大科学家”也会有塞满微型软件的插孔。
  最重要的是风格,而风格却是相同的。莫登只是些贪财、讲实惠的家伙,恐怖主义技术的盲目崇拜者。
  拿着芬恩的一盒软磁盘出现在顶楼门口的,是一个声音轻柔的叫安吉洛的男孩。他的脸是一块胶原蛋白和鲨鱼软骨聚糖的移植物,光滑得可怕。这是凯斯见过的最糟糕的非急需手术的作品。安吉洛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猛兽般锋利的尖牙。凯斯松了口气。牙床种植,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
  “在这些讨厌鬼面前你可不要有落伍的感觉,”莫莉说。
  凯斯点点头,他已沉迷于传感网络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的模式之中。
  这就是他,真正的他。他忘了吃饭。莫莉放了一纸盒米饭和一泡沫塑料盘子的寿司在长桌一边。有时他会对不得不离开控制板去他们在房间一角搭起的化学厕所感到生气。他探寻突破口,绕过明显的陷饼,画出穿过传感/网络窃密对抗电子技术壁垒的线路。在整个过程中,窃密对抗电子技术模式在屏幕上以不同的形式出现。非常不错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棒极了。当他搂着莫莉的肩,躺在床上看着黎明时分红彤彤的天空时,那些模式还在那儿闪亮。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那彩虹般的像素迷阵。他会径直走向控制板,衣服也顾不得穿,直接切人矩阵。他在工作,在破译。他已记不清日子了。
  有时,特别是当莫莉和雇用的莫登分子出去侦察的时候,他睡着了,千叶的那些影像会涌现出来。脸和仁清的霓虹灯。
  一次,他从一个关于琳达·李的困惑的梦中醒来,竟然回忆不起她是谁,跟自己有何关系。当然想起来后,他又切人了矩阵,一直工作了九个小时。
  破译传感网络窃密对抗电子技术一共花了九天时间。
  “我说的是一周,”阿米蒂奇说。当凯斯把行动计划拿给他看时,他无法掩饰满意的心情。“你花的时间可真不少。”
  “胡说八道”,广凯斯看着屏幕笑道。“这已经很不错了,阿米蒂奇!”
  “是的,”阿米蒂奇承认着,“可别让它冲昏了头,跟你最终要做的事相比,这只是游乐中心的一个小游戏而已。”
  “爱你,母猫,”潘塞·莫登的连接人轻声说。
  凯斯耳里传来的声音已经排除了静电干扰。
  “亚特兰大,小鸡。运行正常。正常,清楚了吗?”
  莫莉的声音更清楚些:“听命令行事。”
  莫登们正在使用一种铁丝网抛物面大线,在新泽西把连接人的加密信号经曼哈顿上空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上帝之子”卫星反馈回来。他们把整个运行看作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私人玩笑,所以他们对通信卫星的选择似乎很慎重。莫莉的信号是从用环氧树脂粘在与传感/网络大楼同样高的黑色玻璃塔顶的一米长的伞形抛物面大线发出的。
  亚特兰大。这个识别码很简单。亚特兰大一波士顿一芝加哥一丹佛,每个城市用五分钟。如果有人成功地窃取了莫莉的信号,破译出来,合成她的声音,这个识别码就会提醒莫登。如果她在大楼里呆的时间超过十分钟,她出来的希望就渺茫了。
  凯斯一口喝下剩余的咖啡,戴上皮肤带,抓了抓黑色T恤下的胸口。他不太清楚潘塞·莫登用什么牵制传感/网络的保安人员。他的任务是确保他编的窃密程序在莫莉需要时能够与传感/网络系统连接。他看着屏幕一角上显示着的倒计数。
  他切入矩阵,启动了程序。“主线,”连接人轻声说。这是凯斯穿过传感网络窃密电子对抗技术闪光层时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好,看看莫莉。他猛击模拟刺激控制板,转入她的意识。
  加密器使视觉输入有点模糊。她站在白色大楼厅堂里一堵有金色光斑的镜子墙前面,嚼着口香糖,显然被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吸引住了。除了那幅遮盖她那镀膜镶嵌“眼睛”的太阳镜,她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想看一眼塔利·伊萨姆的游客。
  她穿着粉红色塑料雨衣、白色网眼上装和去年东京流行的白色宽松裤。她刚着嘴茫然地笑了,拍了拍枪。凯斯真想笑。
  他能够感到她胸腔上贴着微孔胶布,以及胶布下面薄薄的小装置:无线电发射器、模拟刺激装置和加密器。喉部话筒粘在脖子上,看上去很像止痛皮肤贴。插在粉红色雨衣口袋里的手不停地做着伸屈放松动作。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这种奇特的感觉是那些刀片伸出、缩回引起的。
  他返回矩阵。他的程序已经到了第五道门。他看着自己的“破冰船”在面前闪亮、移动,并且稍稍意识到手在控制板上移动,作着一些微小的调整。半透明的彩色平面像一副正被洗着的牌。他想,拿一张牌,任何一张。
  门隐去了。他笑起来。传感网络窃密对抗电子技术以为他只是联合体自己的一个洛杉矾软件复合体的常规转换而接纳了他。他进去了。身后,病毒的子程序散裂开来,与门的代码纤维连成了一体,准备着等真正的洛杉矾数据到达时把它引开。
  他又转入莫莉的意识。莫莉正慢慢走过大厅尽头巨大的圆形接待处。
  她视觉神经上闪现的读数是12:01:20。
  午夜,与莫莉眼后的芯片协调好后,新泽西的连接人发出了命令。“主线。”分散在斯普罗尔两百英里范围内的九个莫登,同时在付费电话上拨打紧急号码。每个人说了一段准备好的简语,然后挂上电话,取下手术手套消失在夜色中。九个不同的警察局和公共安全局收到了情况报告:有一支激进基督教基要主义者的无名小队宣称,他们把叫做“蓝九”的影响心理状态的非法临床药剂注入了传感/网络金字塔的通风系统。在加利福尼亚,“蓝九”又被称作“凶残天使”,已被证明能够在百分之八十五的实验物体中导致严重的偏执和杀人成性的精神错乱。
  当凯斯的程序穿过控制传感网络研究图书馆的子系统门时,他按下了开关。他发现自己走进了电梯。
  “请问,你是雇员吗?”警卫扬起眉头。莫莉拍拍枪,说:“不是。”她右手的前两段指关节已刺进了那人的腹腔。当对方弯下身子伸手去抓皮带上的传呼机时,她朝他头部猛地一击,他倒在了电梯厢壁上。
  她现在嚼得更快了。在明亮的控制板上,她按下关门键和停止键,从雨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黑盒子,把一块铅片插进控制板电路的安全锁孔。
  潘塞·莫登确保有四分钟时间,让第一步行动成功,然后注入了第二个精心准备的错误情报剂。这次他们直接把它射人了传感网络大楼的内部电视系统。
  12:04:03,大楼里的每个屏幕都闪动了十八秒钟,其闪动频率使传感网络的雇员身体中最敏感的部位受到了攻击。
  然后一个有点像人脸的东西出现在屏幕上,那相貌就像某种下流的墨卡托投影在不对称的膨胀的骨头上展开。蓝色嘴唇随着长长的扭曲的下巴移动而傻乎乎地张开。有样东西,也许是只手,一团多节树根状的红色东西伸向摄像机,变模糊了,消失了。快得无法辨清的混杂图像:大楼供水系统、摆弄实验室玻璃瓶的戴着手套的手、坠入黑暗的物体、一片溅起的浅色光斑……声音磁道——音调调到稍低于标准重放速度时的两倍——这是一个月前新闻媒介报道的关于叫HsG的物质的潜在军事应用的组成部分,一种调节人体骨骼生长因子的生物化学物质。过量的HsG使骨细胞超速活动,加速生长,使生长速度达到原来的十倍。
  12:O5:00,传感网络联合体中心的玻璃幕墙大楼里有三千多名雇员。午夜过后五分钟,莫登的信息在白色屏幕的闪亮中消失了,传感网络金字塔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响。
  六架NYPD战斗气垫飞机对“蓝九”可能破坏大楼通凤系统的行动作出反应,正向传感网络金字塔聚集。人们打开所有的防暴灯。一架BAMA快速调遣直升飞机正从莱克机场起飞凯斯启ghT第二个程序。一种精心设计 的病毒袭击了监视地下室里存放着的传感/网络研究资料的命令代码纤维。
  “波士顿,”莫莉的声音从接线中传来,“我下去了。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看见了电梯的厢壁。她正在拉开白色裤子上的拉链。那儿用微孔胶布贴着一个跟她苍白的踝关节颜色一样的包裹。她跪下撕掉胶布、当打开莫登套装时,一条条紫光闪过类似晶体的聚碳物。她脱掉粉红色雨衣,扔在白裤子旁边,把套装套在白色网眼上衣外。
  12:06:26。
  凯斯的病毒已经把图书馆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的主壁垒钻出了一个窗口。他撞进去,看见在一片无边无垠的蓝色空间里,排列着贴在一个淡蓝色霓虹灯网格上的有色代码球体。
  在矩阵的非空间中,一个特定数据构念的内部拥有无限的主观维数;一个小孩的玩具计算器,通过凯斯的仙台就可以展示用几个基本命令挂起的无垠的虚无鸿沟。凯斯开始键人芬恩从一个有严重毒品问题的中级雇员那儿买来的代码序列。他开始滑过那些球体,就像在元形的轨道上滑行。
  这儿。这个。
  他撞进了球体,头上平滑如毛玻璃一般的圆形拱顶发出寒冷的蓝光,但看不见闪烁的星星。他启动了一个子程序,以改变核心监视命令。
  现在出去。平稳地向后转,病毒重新把窗口的纤维织上。
  完成。
  在传感网络大厅里,两个潘塞·莫登警觉地坐在一个低矮的长方形花架后边,用一台摄像机拍摄骚乱的场面。他们都穿着能变色的套装。“战斗队正在喷撒泡沫路障,”一个人对着喉咙上的话筒说,“快速调遣队的直升飞机正在降落。”
  凯斯按下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进入了骨折的痛苦之中。
  莫莉靠在长长过道的灰墙上,呼吸急促。凯斯立刻又回到矩阵,左边大腿上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小鸡?”他问连接人。
  “不知道,切人者。母猫没说话,等一等。”凯斯的程序正在循环。一根头发粗细的深红色霓虹线从那扇复原的窗口中央伸向他正在移动的“破冰船”的外部轮廓。不能再等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转入了莫莉的意识。
  莫莉走了一步,努力把身子靠在墙上。凯斯在顶楼上呻吟。第二步,她跨过了一条伸展开的手臂。那制服袖子上沾满鲜血。看到了一根折断的玻璃纤维电击棍。她的视线好像狭窄得成了一条隧道。第三步,凯斯尖叫起来,又回到了矩阵。
  “小鸡?波士顿,亲爱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她咳了一声。“跟本地人有点麻烦。他们中的一个打断了我的骨头。”
  “你现在需要什么,母猫?”连接人的声音模糊,几乎被静电淹没了。
  凯斯迫使自己再次转入。她正靠在墙上,全身重量都压在右腿上。她摸遍了套装的大口袋,拿出一板印有彩虹的塑料皮肤圆盘,选出三个,用拇指使劲按在左腕的静脉上。六千微克的内啡肽代用品像把铁锤落下来似的压住了疼痛,将它粉碎。她的背猛然弯下。一阵阵粉红色热浪敌着她的大腿。
  她叹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好了,小鸡,现在好了。不过我出来后需要医疗队。告诉我的人,切人者,我还有两分钟就到达目标。你能等吗?”
  “告诉她我在里面等着,”凯斯说。
  莫莉一瘸一拐地沿着过道往前走。她回头望了一眼,凯斯看到三个倒在地上的传感/网络保安人员的身体,其中一个好像眼睛都没有了。
  “战斗队和快速调遣队已经封锁了底层,母猫。泡沫路障。大厅开始骚乱起来了。”
  “这下面乱极了,”她说,走过两扇灰色金属门。“快到了,切人者。”
  凯斯退出矩阵,从额头上取下皮肤带,浑身是汗。他用毛巾擦干额头,从穗贩旁边拿起自行车水壶,赶紧吸了口水,又检查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图书馆示意图。一个跳动的红色光标滑过了一道门的轮廓,离那个表示南黑王一线通构念的绿点只有毫米之距。他在想那样行走对她的腿会有什么害处。
  她有足够的内啡肽代用品,可以用流血的双腿走路。他系紧把他固定在椅子上的尼龙带子,重新戴上皮肤带。
  例行程序:皮肤带,切人,接着是转入。
  传感网络研究图书馆是一个封闭的储存区,这里储存的材料只有被移动之后才能够与接口相连。莫莉在一排排相同的灰色储存柜中间一瘸一拐地走着。
  “告诉她再往前走五个柜子,是她左边数过去的第十个,小鸡!”凯斯说。
  “向前再走过五个柜子,左边第十个,母猫。”连接人说。
  她向左边走。一个脸色苍白的图书馆管理员蜡缩在两个储存柜之间,面颊湿湿的,两眼元神。莫莉没注意她。凯斯不知道莫登到底干了什么引起这般惊恐。他知道这跟虚假的恐吓有关,但是莫莉向他解释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程序,根本没注意听。
  “就是这个,”凯斯说,不过她已经在装着构念的柜子前停下了。柜子的线条使凯斯想起了朱利·迪恩在千叶的代用门厅里的新阿兹特克书柜。
  “动手吧,切入者! 莫莉说。
  凯斯转回电脑创意空间,顺着穿透图书馆窃密对抗电子技术壁垒的那根红线送出命令。五个分开的警报系统被认为仍在正常运行中。三把精制的锁己被卸除,但是还被认为锁着。图书馆中央库的固定储存被作了小小的修改:根据行政命令,构念一个月前已被取走。但如果检查取走构念的授权书,图书馆管理员会发现记录已被抹掉。
  门轻轻地转开了。
  “0467839,”莫莉从架子上抽出一个黑色储存器时,凯斯说。它像大型突击枪的弹仓,表面贴着警告贴花纸和保密等级。
  莫莉关上了储存柜的门;凯斯回到矩阵。
  他把伸进图书馆窃密对抗电子技术壁垒的线收口,它迅速缩进他的程序,自动启动全面系统倒转。他退出时,传感网络的门一道道在他身后关上,他穿过那道子程序驻留的门时,它们纷纷缩回破冰船的中心。
  “出来了,小鸡,”他说着猛地倒在靠椅里。经历了这番全神贯注的真正行动之后,他既能保持切人状态,又能意识到身体的存在。要过几天,传感网络才会发现构念被盗。关键在于洛杉矾转换的偏差,它正好跟莫登的恐吓操作配合。他拿不准莫莉在过道上碰到的那三个保安人员能否活下来讲述这件事.他转人莫莉的意识。
  控制板边上莫莉贴着黑盒子的那架电梯还在原处。警卫仍蜷曲在地板上。凯斯第一次注意到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贴。
  那是莫莉使他昏迷的东西。她跨过他的身体,取下黑盒子,按了“大厅”键。
  电梯门吱吱打开,一个妇女从人群中猛退回来,冲进电梯,头撞在了电梯厢后壁上。莫莉没管她,弯下腰取下了警卫脖子上的皮肤贴,然后把白裤子和粉红色雨衣踢出电梯门,随后又将深色太阳镜扔了出去,拉下套装的头罩挡住前额。她走动时,装在大口袋里的构念抵住了她的胸骨。她迈出电梯。
  惊恐的场面,凯斯以前虽也见过,但在一个四面封闭的地方,这还是第一次。
  传感网络的雇员们从各个电梯涌出,冲向临街的门,可是却冲到了战斗队的泡沫路障上和BAMA‘快速调遣队威逼的枪口上。这两队人马以为他们正在制服一伙潜在的杀手,他们正以少有的效率相互配合行动。在被挤破的临街的门那边,尸体在路障上堆了三层。防暴枪沉闷的砰砰声与大厅里大理石地板上冲来冲去的人群的吵闹声混在一起。凯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很明显,莫莉也不曾听过。“天啊。”她说着犹豫了。这种声音是恸哭,是赤裸裸的极度恐惧的嚎陶声。大厅的地板上到处是倒下的人、衣物、血和一卷卷踩烂了的长长的黄色打印纸。
  ‘是我们,小姐!我们冲出去!”两个莫登疯狂地瞪着眼睛,眼中旋转着聚碳物的颜色。他们衣服的颜色无法随着背景的变化而变化。“你受伤了?是我们!汤米扶你走。”汤米递给说话的人一样东西——用聚碳物包着的摄像机。
  ‘芝加哥,”她说,“我要上路了。”接着她倒下去了,不是倒在满是血和呕吐物的大理石地板上,而是掉入了一个温热的血液井里,掉进了宁静和黑暗之中。
  潘塞·莫登的头目,自我介绍叫卢帕斯·扬得波,穿着一件带有录制功能的聚碳服,它可随意重放背景资料。他坐在凯斯的工作台边上,像个艺术怪兽饰物,用半睁半闭的眼睛盯着凯斯和阿米蒂奇。他笑了。他的头发是粉红色的。一丛七彩微型软件林立在他的左耳后,尖耳朵上长着更为浓密的粉红色毛发。他的瞳孔像猫一样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凯斯看着他外套上的各种颜色和质地。
  “你让它失去了控制,”阿米蒂奇说。他像一座雕像立在顶楼房间的中央,穿着一件有深色光泽的摺皱、看上去很昂贵的战壕雨衣。
  “混乱,‘什么’先生,”卢帕斯·扬得波说。“那是我们的风格,那是我们的主要手段。你的女人知道。我们和她打交道,不是和你,‘什么’先生。”他的衣服呈现出怪异的带尖角的米色和淡鳄梨色图案。“她需要医疗队。她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一切都很好。”他又笑了。
  “给他钱,”凯斯说。
  阿米蒂奇怒视着他。“货还没到手!”
  “你女人拿着的。”扬得波说。
  “给他钱。”
  阿米蒂奇挺胸走到桌边,从战壕雨衣口袋里拿出三匝厚厚的新日元。“你想数数吗?”他问扬得波。
  “不,”这位潘塞·莫登说。“你会付钱的。你是‘什么’先生。你付钱保命。不是为了‘有姓名’先生。”
  “我希望这不是威胁,”阿米蒂奇说。
  “是交易,”扬得波说,一边把钱塞进衣服前面唯一的口袋里。
  电话响了。凯斯抓起电话。
  “莫莉,”他告诉阿米蒂奇,把电话递给了他。
  凯斯离开顶楼时,斯普罗尔的天边已出现了黎明前的灰色。他感到四肢发冷,脱离了身体似的。他无法人睡。他厌倦顶楼。卢帕斯走了,阿米蒂奇也走了,莫莉在某处做手术。
  火车从脚下驶过,传来一阵震动。警笛在远处尖叫。
  他随意到处乱走,衣领翻起,穿一件皮外套。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刚把抽完的第一支颐和园烟烟头扔进排水沟里,又点上了一支。他一边走,一边想象着阿米蒂奇说的毒囊在他的血流中溶解,微小的细胞膜越变越薄。这似乎不是真的。
  他从莫莉眼里看到的传感网络大厅里的恐慌和痛苦也不像是真的。他发觉自己试图回忆起他在千叶杀死的三个人的脸。那两个男人的脸已记不清了,那女人的脸使他想起了琳达。李。一辆破旧的有着镜面窗户的三轮货车从他身边驶过,空塑料圆筒容器在车箱板上发出“眶啷眶啷”的声响。
  “凯斯广他朝旁边一让,本能地靠在墙上。
  “有一个口信,凯斯。”卢帕斯·扬得波的衣服在三原色中旋转。“对不起。没吓着你吧。”
  凯斯挺直身子,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他比那莫登高出一个头。“你应该小心点,扬得波。”
  “这是口信。温特穆特。”他说。
  “你给我的?”凯斯向前走了一步。
  “不是,”扬得波说。“给你带的。”
  “谁给的?”“温特穆特,”扬得波重复道,点着头,不停地摆着他粉红色的头发。他衣服的颜色变深了,成了旧水泥墙上的碳的阴影。他做了个奇怪的小动作,细细的黑色手臂转了一下,然后不见了。不,在那儿。头罩遮住了粉红色头发,衣服的颜色跟人行道上杂乱的灰色一模一样,眼睛里闪过停车灯的红光。
  接着他真的消失了。
  凯斯靠在斑驳的砖墙上,闭上双眼,用麻木的手指按摩眼睛仁清要简单多了。

  [注释]
  ①原文为“Memory Lane”,意为“存储器街”。
  ②原文为“Moderns”,意为“具有现代观点的人们”。
  ③原文为“Panther”,意为“美洲豹”。
  莫莉雇的医疗队住在巴尔的摩旧城中心一座无名的高租金公寓里,占了两层楼面。大楼是组合式的,像一个廉价旅馆的大型翻版。每一间棺材有四十米长。莫莉从一个门上贴有精心制作的标识——牙医杰拉尔德·秦——的棺材出来时,碰到了凯斯。她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他说任何东西我都能踢倒。”
  “我遇到了你的一个朋友,”他说,“一个莫登。”
  “是吗,哪个?”
  “卢帕斯·扬得波。有个口信。”他递给她一张纸巾,上面是他用红色粗头笔写的整齐生硬的大写字母:温特穆特。“他说……”可是她举起手做了个“安静”的动作。
  “弄点螃蟹吃,”她说。
  莫莉悠闲自在地把螃蟹分成小块吃掉。午饭后,他们从巴尔的摩乘地铁去纽约。凯斯已经学会了不问问题,因为结果都是“安静”的手势。她似乎腿很疼,也很少说话。
  一个瘦瘦的黑孩子打开了芬恩的门。这个头发上紧紧辫着木珠和过时电阻器的小孩,领着他们走过废物通道。凯斯觉得他们上次离开后,这堆东西长大了,要不就是在发生着难以觉察的变化。时间的作用缓和了这种变化,看不见的薄片无声地落在上面形成了一层覆盖物。这些过时的技术结晶体之花在斯普罗尔的废物堆放处悄然绽放。
  军用毯一掀开,只见芬恩正坐在白色桌子前等候着。
  莫莉迅速地打着手势,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递给芬恩。他用拇指和食指接过纸片,离身子很远地拿着,好像纸片会爆炸似的。他做了一个凯斯不懂的手势,显出一副既不耐烦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站起身,拍拍破旧的花呢外衣上的面包屑。桌子上有一瓶腌鲱鱼,旁边放着撕开的一塑料袋饼干和一个装满帕塔加斯烟烟头的镀锡铁皮烟灰缸。
  “等一下!”芬恩说,然后离开了房间。
  莫莉坐到他的位子上,伸出食指上的刀片,刺起一块灰色的鲱鱼。凯斯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走过吊架时,他摸了摸扫描仪。
  十分钟后,芬恩匆匆忙忙地回来,张开大嘴笑着,露出了黄牙。他点点头,朝莫莉竖起大拇指,示意凯斯帮他把门板弄好。凯斯把维可牢尼龙搭链扣好,芬恩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扁平的小控制板,敲出一串精选的数字序列。
  “亲爱的,”他对莫莉说,一边把控制板放回去。“你弄到它了。没错,我能够感觉到。你想告诉我是在哪儿弄到的吗?”
  “扬得波那儿,”莫莉说着把鲱鱼和饼干推到一边。“我跟拉里作了笔交易,私下的。”
  “太棒了!”芬恩说,“它是个人工智能人。”
  “说慢点儿。”凯斯说。
  “伯尔尼,”芬恩没理会他,继续说。“伯尔尼。根据与‘53法案类似的瑞士法案,它得到了有限的瑞士公民权。它属于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他们拥有主机和原始软件。”
  “那么什么在伯尔尼呢?”凯斯故意走到他俩中间。
  “温特穆特是一个人工智能人的识别码。我有图灵机①的注册号码。人工智能。”
  “那真是太好了!”莫莉说,“可是这能让我们了解些什么呢?”
  “如果扬得波是对的,”芬恩说,“那么,这个人工智能人就在操纵阿米蒂奇。”
  “我付钱给拉里,叫他让莫登注意阿米蒂奇的行动,”莫莉解释道。她转身面向凯斯。“他们有一些神秘的消息来源。这是笔交易。谁在操纵阿米蒂奇呢?如果他们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会付钱给他们。”
  “你认为就是这个人工智能人吗?那些东西是不被允许有任何自主权的。一定是总公司,这个泰索……”
  “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芬恩说,“关于他们,我还有个小故事告诉你们呢!想听吗?”他坐下,身子往前倾。
  “芬恩,他喜欢听故事,”莫莉说。
  “这个故事,还没给任何人讲过。”芬恩开始讲。
  芬恩是个买卖赃物的人,一个赃物贩子,主要做软件生意。在交易过程中,他有时与别的赃物贩子联系,他们中有些人从事传统物品的买卖——稀有金属、邮票、珍稀钱币、宝石、珠宝、裘皮、画和别的艺术品之类的东西。他对凯斯和莫莉讲的是关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叫史密斯的人的故事。
  史密斯也是一个买卖赃物的贩子,但在淡季,他表面上又是个艺术品商人。这是芬恩知道的第一个从事“硅芯片”交易的人——这个词凯斯听起来太过时了——他买的是艺术史程序和艺术品销售表软件。凭借着他新插口里的半打芯片,史密斯掌握艺术品生意的知识真是令人钦佩,至少在同行眼里是如此。可是史密斯却来找芬恩,请求帮助,一个兄弟般的请求,一个生意人对另一个生意人的请求。他想了解泰西埃—阿什普尔家族,而且必须确保这事不会泄露。芬恩表示,这倒有可能,但得有个交代。
  “这有一股,一股金钱的味道。史密斯很谨慎,真是太谨慎了!”芬恩对凯斯说。
  原来,史密斯曾有个叫吉米的供货人。吉米是个窃贼,还干别的勾当,在空间轨道上呆了一年才回来,通过重力阱带回些东西。他成功地带过群岛的最特别的东西是一颗头颅,一尊精致的白金景泰蓝雕像,上面缀着小珍珠和宝石。当时史密斯叹了口气,放下袖珍显微镜,建议吉米把它熔化掉。这是当代品,不是古董,对收藏家毫无价值。吉米笑道,这东西是计算机终端,它会说话,但声音不是合成的,而是由传动装置和小型风琴的美妙接合产生出来的。在任何制造这类物品的人看来,它只是个巴罗克风格的玩意儿,一个过分雕琢的东西,因为声音合成芯片一点不值钱。但它却是个奇物。史密斯把头颅插进他的计算机,听那悦耳的、非人类的声音传出上一年税收单上的数据。
  史密斯的委托人中有一个东京的亿万富翁,他对机械自动装置的钟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史密斯耸耸肩,对吉米摊开手掌,像过去典当铺的动作。他可以试试,他说,但不敢肯定能卖好价钱。
  吉米留下那头颅走了。史密斯经过一番仔细查看,发现了一些优质证明标志,最后认定这是个合作产物,由两个苏黎世手艺人,一个巴黎的搪瓷专家,一个荷兰珠宝匠和一个加州的芯片设计者合作制成。他还发现,它是受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的委托制作的。
  史密斯开始向那个东京的收藏家透风,暗示他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东西的线索。
  随后他接待了一个来访者,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径直穿过史密斯错综复杂的安全迷宫,好像这迷宫根本不存在似的。这个矮小的日本人,非常有礼貌,一看就是个人工培养出来的忍者杀手。史密斯静静地坐在越南红木桌前,盯着那双死亡般平静的棕色眼睛。那克隆出来的杀手很和蔼,几乎是抱歉般地解释,他的责任是找到并归还一件艺术品,一个非常美的机械装置,它被人从他主人的房子里拿走了。他突然想到,忍者说,史密斯可能知道这东西在哪儿。
  史密斯对那人说,他可不想死。于是拿出了头颅。来人问他东西打算卖多少钱。史密斯说了一个比预先打算索要的价格低得多的数目。忍者拿出张信用卡,从一个瑞士账户上键出了史密斯所要的数目。那人问他是谁把这东西带给他的。史密斯告诉了他。几天后,史密斯听说吉米死了。
  “这样,我就从这儿介入了,”芬恩继续说。“史密斯知道我跟门莫里街那帮人有来往,那儿是你进行秘密探访而又从不会被查觉的地方。我雇了个‘牛仔’。我是联络人,所以我可以提成。史密斯很谨慎,他刚刚做了笔神秘的生意,刚刚出人头地,但是这没用。是谁在瑞士的藏匿处付的这笔钱呢?野寇崽吗?无法知道。他们有严密的代码来掩盖这种情况,他们总是把收钱人也杀掉。是间谍活动吗?史密斯认为不是。间谍活动有种气氛,你会感觉到的。好吧,我让我雇的‘牛仔’切入新闻资料库,最后发现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诉讼案。案子倒不重要,可是我们知道了那家法律公司。后来他破了律师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我们得到了那个家族的地址。这对我们的帮助不小。”
  凯斯扬起眉毛。
  “在自由之岸,”芬恩说,“一个纺锤形天外聚居地。原来他们那儿几乎拥有一切。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一张图片,是‘牛仔’浏览新闻资料库并编辑概要时发现的。家族组织。公司结构。即使你能买下一个有限公司,但是据我所知,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任何公开的市场都没有买卖过泰西埃—阿什普尔的一份股份。你们看见的是一个非常秘密、非常古怪的第一代太空轨道上的家族,一个类似公司管理的家族。有很多钱,但几乎没有传媒。有很多无性繁殖体。空间轨道的法律对基因工程的限制要宽容多了,对吧?很难弄清楚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到底是哪代人,或是几代人的联合体在掌管一切。”
  “那又怎么样呢?”莫莉问。
  “他们搞了自己的低温装置。根据空间轨道法律,任何人在冷冻期期间属于法定死亡。看上去他们好像是交替换位,但是有三十年没有人见到创建之父了。而公司创建之母,已在一次实验中意外死亡……”
  “那么你的买卖出了什么问题?”
  “没出问题,”芬恩皱起眉头说。“不干了。我们看到了泰西埃—阿什普尔的这种代理人权力的荒唐纠纷。仅此而已。吉米一定是闯进了迷魂光,拿走了那头颅,泰西埃—阿什普尔派出忍者追回它。史密斯决定忘掉这事。也许他很精明。”他看着莫莉。“迷魂光别墅。在纺锤的尖顶上。绝对隐蔽。”
  “你认为他们拥有那个忍者吗,芬恩?”
  “史密斯是这样想的。”
  “很昂贵的,”她说。“那么,那个忍者又怎么样了呢,芬恩?”
  “很可能把他冷冻起来了。需要的时候再解冻。”
  “好了,”凯斯说,“我们知道了阿米蒂奇的东西都是从一个叫温特穆特的人工智能人那儿得到的。这对我们能有多大帮助呢?”
  “还不知道,”莫莉说,“不过你现在有事可做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给他。他打开,上面是些网络坐标和入口代码。
  “这是谁?”
  “阿米蒂奇。他的一些数据库。从莫登手里买的。另一笔交易。在哪儿?”
  “伦敦。”凯斯说。
  “破译它!”她笑了。“换个挣钱的活儿。”
  凯斯站在拥挤的月台上等候横穿BAMA的慢车。莫莉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回到顶楼了,她的绿包里装着一线通的构念。凯斯却一直在喝酒。
  一想到一线通只是构念——一张重现死人技术的硬接线ROM②卡,他就感到不安、困惑……慢车沿着黑色感应车道轰隆隆开了过来,细砂粒从洞顶的裂缝中落下。凯斯拖着脚步走进最近的车门。他边走边观察别的乘客。两个面带凶相的基督教科学派成员正朝三个年轻的办公室技术员挤过去,这三个人的手腕上戴着理想化的全息嘴唇,湿润的粉红色嘴唇在刺目的光线下闪烁。技术员们不安地眨着无可挑剔的睫毛,眼珠从低垂的金属眼皮下面看着基督教科学派成员。这些女孩子们看起来像是来自外星球的高大食草动物,随着列车的运动无意识地优美地摇晃着,她们的高跟鞋在车厢的灰色金属地板映衬下显得锃亮。在她们还没有惊慌地逃离教徒们之前,车已经到达凯斯要下的站了。
  他走出车厢,看见悬挂在车站墙上的一支白色雪茄烟全息图,图下闪动着歪歪扭扭的模仿出的日本字:自由之岸。他走过人群,站在字下面细看。广告牌上跳动着“还等什么?”几个字。一个白色纺锤凸起,上面缀饰着网格和散热器、码头、圆屋顶。这个广告,或者类似的广告,他曾经见过上千次,但从来没被吸引过。用他的控制板,他能像到达大西洋那样轻易到达自由之岸存储体。旅游只是一种肉体行为。可是现在,他注意到了那个印记,只有一个小钱币那么大,编织在广告光纤的左下方:泰—阿③。
  他回到顶楼,完全沉浸在对一线通的回忆中。他十九岁那个夏天,大多数时光都是在“绅士乐园”中度过的,喝名贵的啤酒,观察牛仔们。那时他还没有摸过控制板,可是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年夏天至少二十个有前途的人在乐园中鬼混,每个人都想从无名小卒混成牛仔。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们都听说过波利,那个从亚特兰大边缘地区来的红脖子操作者。他从黑色窃密对抗电子技术造成的脑死亡中活了过来。暗中传播的消息——很不详细,而只有这一个——说波利做了无法想象的事,仅此而已。“这事很重要,”另一个未来的牛仔收了一杯啤酒的钱后告诉凯斯,“但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吧?我听说可能是巴西的工资网络。无论如何,那人死了,彻底的脑死亡。”凯斯的目光越过酒吧中拥挤的人群,盯着一个穿着衬衣的体格健壮的人,他的皮肤略显灰色。
  “小子,”几个月后在迈阿密,一线通会告诉他,“我就像那些该死的蜥蜴,你明白吗?它们有两个大脑,一个在头里,另一个在尾巴里,后腿不停地动。如果那黑东西被击中,尾巴里的大脑还会继续起作用。”
  乐园里那些牛仔精英们出于奇怪的担心,几乎是一种迷信,有意避开波利。麦科伊·波利,电脑创意空间的拉撒路④……
  最后是他的心脏毁了他。他那颗多余的俄国心脏是战争期间在一个战犯集中营移植的。他拒绝更换心脏,说自己需要它那特别的跳动,以保持时间感。凯斯手指摸着莫莉给他的纸片,上了楼梯。
  莫莉睡在钢化泡沫塑料上打着呼噜。她的腿从膝盖到胯下几毫米处贴着透明固定物,微孔胶布下面的皮肤上有些黄黑夹杂的青肿块。八块不同大小和颜色的皮肤贴整齐地排在她的左腕上。她身边放着一台阿卡皮肤转换装置,装置上的红色导线连着固定物下面的输入带。
  他打开穗阪电脑旁边的张量器,均边光圈直接射到一线通的构念上。他输入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程序,接上构念,切入进去。
  他感觉如同有人在他肩旁大声朗读。
  他咳了一声。“南黑王?麦科伊?是你吗,老兄?”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嘿,老弟!”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说。
  “我是凯斯,老兄!记得吗?”
  “迈阿密,小家伙,学得可真快!”
  “我跟你说话之前,你记得的最后的事是什么,黑兄?”
  “没什么。”
  “等等。”他取下构念连接线。那东西不见了。他又把构念接上。“黑兄,我是谁?”
  “你把我挂起来了。你他妈是谁?”
  “凯——你的同伴,搭档。发生什么事了,老兄?”
  “问得好。”
  “记得一秒钟前在这儿吗?”
  “不。”
  “知道ROM个性矩阵怎么运行吗?”
  “当然,老兄。它是个固件⑤构念。”
  “那么如果我把它插入我正在使用的存储体,我可以给它一个真正的时间顺序记忆吗?”
  “我想是这样的。”
  “好吧,黑兄。你是一个ROM构念,明白吗?”
  “如果你愿意这样叫的话,”构念说。“你是谁?”
  “凯斯。”
  “迈阿密,”那声音说,“小家伙,学得可真快!”
  “对。现在开始,黑兄,你和我,我们逛到伦敦网格去取点数据。你玩过吗?”
  “你该告诉我,我可以选择,是吧,老弟?”

  [注释]
  ①一种可不受储存容量限制的假想计算机,由英国数理逻辑学家图灵于1936年定义。
  ②英文“只读存储器”的首字母缩合。
  ③即泰西埃—阿什普尔。
  ④《圣经·约翰福音》中的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死后四日耶稣使他复活。
  ⑤具有软件功能的硬件,如作微程序控制用的只读存储器等。
  凯斯对自己的情况作了解释之后,一线通建议道:“你得找到乐园。查看一下哥本哈根,大学区的边缘。”凯斯迅速敲击出那声音念出的坐标。
  他们找到了乐园,一个“海盗的乐园”,它位于一个安全系统薄弱的凌乱的学院网格边缘,第一眼看上去,就像学生操作者有时留在网格线连接处的涂鸦,一些模糊不清的符号在十几所艺术院校轮廓的映衬下闪烁。
  “那儿,”一线通说,“那个蓝的,看出来了吗?那就是贝尔·欧罗巴的入口代码。还很新!贝尔很快就会进入这里,读取所有该死的底板上的代码,将那些被泄密的部分找出来更换掉。但这些新换上去的代码明天又会被孩子们偷走。”
  凯斯敲出一条路径进入贝尔·欧罗巴,转换到一个标准电话代码上。在一线通的帮助下,他与莫莉所说的阿米蒂奇的伦敦数据库连接了起来。
  “这儿,”那声音说,“我来帮你。”一线通读出一些数字,凯斯在控制板上把它们敲了出来,尽力与构念的语速合拍,试了三次才成功。
  “很好,”一线通说,“根本就没有窃密对抗电子技术。”
  “搜索这东西,”凯斯告诉穗阪电脑。“筛选出拥有者的个人历史记录。”
  乐园中的那些神经电子涂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简洁的菱形白光。“内容主要是战后的军事审讯录像,”穗阪电脑遥远的声音说。“主要人物是威利斯·科托上校。”
  “已经显示出来了,”凯斯说。
  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睛是阿米蒂奇的。
  两小时后,凯斯瘫倒在莫莉的身边,钢化泡沫塑料被压得陷了下去。
  “找到东西了吗?”她问,睡意和药品使她的声音含混不清。
  “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他说,“我喝醉了。”他心里很难受,脑子里乱糟糟的,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想理清与科托有关的各个事件的头绪。穗阪电脑整理出少量的储存数据,汇编出一份摘要,但中间有很多脱漏。资料的文字记录部分,在屏幕上平稳地移动,只是太快了,凯斯不得不叫电脑帮他读。另外的片断是关于呼啸拳头的审讯录音。
  威利斯·科托,上校,在基廉斯克上空垂直穿过了俄国空中防御力量的盲点。巡航飞机已用脉冲炸弹炸出了一个洞,科托的小队乘坐莱特温微型飞机钻了进去,绷直的机翼在月光下闪烁,映出安加拉河和石泉通古斯卡河上的粼粼波光。在以后的十五个月中,科托再也没有看到过任何光线。凯斯试图想象微型飞机从发射舱冲出,冲到寒冷的俄罗斯大草原上空时的情景。
  “他们肯定把你利用了,老板。”凯斯说。莫莉在他身边动了动。
  微型飞机上并无武器,因为它得承受控制操作员、控制板和叫摩尔Ⅸ的病毒程序的重量。摩尔Ⅸ是控制论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病毒。科托和他的小队为这次行动训练了三年。他们当时已经穿过了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程序,正准备注入摩尔Ⅸ,这时电磁脉冲中断了。俄国人的脉冲枪把操作员们击入了电子黑暗之中,莱特温飞机的系统崩溃,飞行电路被抹掉了。
  然后激光器打开了,用红外线瞄准,击毁了这些脆弱的抗雷达战斗机。科托和已经咽气的控制员从西伯利亚的天空掉下来,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故事里有很多空白处,在这儿,凯斯查到的资料提到一架被强占的俄国武装直升飞机成功地飞到了芬兰。当它降落在一片云杉树丛中后,被一名预备役军官在黎明警报中指挥的一门老式二十毫米口径的大炮击中。在赫尔辛基郊外,空降兵急救员找到了科托,他们锯开扭曲的直升机机身把他救了出来,呼啸拳头行动结束了,九天后战争也结束了。科托被送到犹他州的一个军事机构,他眼睛瞎了,双腿没了,大部分下巴也不见了。十一个月后,国会助手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听着各种管子里缓慢的流动声。在华盛顿和麦克林,摆样子的公审正在进行。五角大楼和中央情报局正在被巴尔干化①,快散架了。国会正在对呼啸拳头进行调查。调查水门事件式的丑闻,助手告诉科托。
  助手说,他需要眼睛、腿和全面整容,而这一切都是可以安排的。还有新的体内“管道”,那人从汗水湿透的被单外紧紧地捏着他的肩膀补充道。
  科托听到了轻微的、无情的水滴声。他说他愿意就这样出庭作证。
  不行,助手解释说,审判过程要在电视上播放。这事儿应该让选民们知晓,助手很有礼貌地咳了一声。
  科托得到重新修补、移植和全面整容。经过排练后,他的证词非常详细感人,简明易懂,其中的绝大部分是国会秘密炮制的,这都是为了五角大楼某些机构的特殊利益。科托逐渐明白了他的证词对挽救三个军官的命运起了作用,对于扣压有关在基廉斯克建有电磁脉冲装置的报告这件事情上,他们负有直接责任。
  他在审判中的角色演完了,华盛顿没人想要他了。在一条M街的饭馆里吃芦笋烤饼时,助手对他说,别向不合适的人讲出这件事,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科托用右手坚硬的手指捏破了他的喉咙。国会助手被扼死了,脸陷进了一块芦笋烤饼里,科托跨出饭馆,大步走上了凉爽的九月的华盛顿街。
  穗阪电脑快速显示出了警方的报道、联合谍报记录和新闻卷宗。凯斯由此得知,科托在里斯本和马拉喀什干着打手的营生。他好像对背叛着了迷,非常痛恨那些他为雇主们收买的科学家和技术员。在新加坡的一家旅馆里,他喝醉后打死了一个俄国工程师并放火烧毁了他的房间。
  接着他作为一家海洛因工厂的工头出现在泰国,然后成了加利福尼亚一家赌博卡特尔的打手,后来又变成波恩废墟中的一名职业杀手。他在威奇托抢劫了一家银行。记录变得模糊不清了,空白更长了。
  在一段提到化学讯问的录音记录里,他说,有一天一切都失去了。
  从法文翻译过来的医疗报告解释道,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被带到巴黎一家精神病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他成了紧张症患者,被送到土伦郊区的一个政府机构。他成了一项试验程序的受试者,这项试验通过使用控制论模型寻找治疗精神分裂症的方法。微型计算机随意选出病人,在学生们的帮助下,给他们编程。他被治好了,这是整个试验中唯一成功的一例。
  记录到此结束。
  凯斯在泡沫塑料上翻来覆去,莫莉轻声骂他,因为他打扰了她。
  电话响了。他把电话拿到床上。“喂?”
  “我们去伊斯坦布尔,”阿米蒂奇说。“今晚。”
  “这家伙想干什么?”莫莉问。
  “他说我们今晚去伊斯坦布尔。”
  “那真是太好了。”
  阿米蒂奇正在电话中念着航班号和起飞时间。
  莫莉坐起来,打开灯。
  “我这些装备怎么办?”凯斯问。“我的控制板。”
  “芬恩会处理的,”阿米蒂奇说完挂上了电话。
  凯斯看着她打点行装。她眼睛下面有黑圈,可是即便她戴着固定物,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像是在跳舞,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他的衣服皱皱巴巴地堆在他的包旁。
  “你疼吗?”他问。
  “再在秦那儿多呆一个晚上就更好了。”
  “你的牙科医生?”
  “对,很不起眼吧?那座公寓楼的一半和那间诊所可都是属于他的。他为武士们作修复手术。”她拉上包的拉链。“你去过伊斯坦布尔吗?”
  “去过一次,呆了两天。”
  “总是老样子,”她说。“讨厌的旧城!”
  “我们去千叶时也像这样,”莫莉说。她盯着火车窗外掠过的崎岖不平的工业区的景色,天边红色的灯标提醒飞机别靠近核聚变工厂。“我们那时在洛杉矶。他走进来说,收拾东西,我们订好了票去澳门。到了那儿,我在里斯本大赌场玩‘番摊’②,他去了中山。第二天我就在夜城跟你‘捉迷藏’。”她从黑色外套的袖子里拿出丝巾,擦拭眼睛上的镶嵌物。斯普罗尔北部的风景唤起了凯斯对童年的模糊回忆,枯草簇拥在高速公路倾斜的水泥地面的裂缝中。
  离机场还有十公里,火车就开始减速了。凯斯看着太阳从儿时的风景地、从提炼厂的炉渣堆和锈迹斑斑的钢铁建筑物外壳后冉冉升起。

  [注释]
  ①分裂成若干敌对小国、小单位之意。
  ②一种在中国南方流传的赌博形式。
  贝伊奥卢正在下雨,租来的梅塞德斯轿车从那些谨慎的希腊和亚美尼亚珠宝商人装着护栏的黑暗窗户前驶过。街上人迹稀少,当汽车开过去时,只有几个身穿深色衣服的人影从人行道上转过身来盯着汽车。
  “在奥斯曼帝国时期,这里曾是伊斯坦布尔繁荣的欧洲人居住区。”梅塞德斯带着低沉的颤动声说道。
  “那么在走下坡路了。”凯斯说。
  “希尔顿饭店在久姆哈伊卡代斯。”莫莉说。她靠坐在汽车的灰色超麂皮座位上。
  “阿米蒂奇怎么会独自飞走呢?”凯斯问。他头疼。
  “因为你把他惹恼了。你还会把我也惹恼的。”
  他本想告诉她科托的故事,但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飞机上用了安眠皮肤贴。
  从机场通往城里的路笔直,整个城市就像被刀给切成了两半。他看到那些古怪的墙面拼凑的木头住宅、公寓楼、生态建筑、阴森的房子,以及许多胶合板墙和瓦楞铁墙从车窗外掠过。
  芬恩穿着崭新的新宿黑色套装,不耐烦地等候在希尔顿的大厅里。他孤零零地坐在丝绒扶手椅里,椅子下面铺着淡蓝色的地毯。
  “天啊,”莫莉说。“一只穿西装的老鼠!”
  他们走过大厅。
  “到这儿来你要了多少钱,芬恩?”她把包放在扶手椅旁。“肯定没有你穿这身衣服得的钱多,哈?”
  芬恩紧咬着上嘴唇。“不太多,甜心。”他递给她一把带黄色圆牌的磁性钥匙。
  “已经替你们登记了。头儿在楼上。”他四下看了看。“这个城市令人讨厌。”
  “你患了陌生环境恐惧症,因为他们把你从圆顶下带了出来。只当这里是布鲁克林或别的什么地方吧。”她用食指转动着钥匙。“你到这儿当仆从还是什么?”
  “我来检查某个家伙的植入物,”芬恩说。
  “我的控制板怎么样了?”凯斯问。
  芬恩皱了皱眉头。“得遵守协议。你去问老板好了。”
  莫莉的手指在外套的阴影里快速地做着手势。芬恩看着,然后点了点头。
  “对,”她说,“我知道那是谁。”她朝电梯那边猛地扭过头。“快来,牛仔!”凯斯拿着两个包跟在她后面。
  他们的房间很像他在千叶第一次见到阿米蒂奇时的那间,早晨走向窗户差点就以为会看见东京湾了。街对面是另一家饭店。雨还在下。几个职业写信者在门厅里躲雨,他们的老式声纹记录仪包在纯色的塑料纸里,显然书面文字在这里仍然有一定吸引力。这是个缺乏活力的国家。他看见一辆慢吞吞的黑色雪铁龙小轿车,一辆原始的氢电池能转换车,从车上下来五个表情严肃身穿皱巴巴的绿色制服的土耳其军官。他们进了街对面的饭店。
  他转身看看床上的莫莉,她苍白的脸色令他惊讶。她把微孔胶布固定物留在顶楼的床板上了。她的眼镜映出了房间里的部分灯具。
  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拿起了话筒。“很高兴你起来了。”阿米蒂奇说。
  “我刚起来,女士还在睡。听着,老板,我想我们该谈谈了。我想,如果我对自己正在干的事情了解得多一些,会干得更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凯斯咬着嘴唇。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许还更多。”
  “你这样认为吗?”
  “穿好衣服,凯斯,叫她起床,十五分钟内有人来访。他叫特热巴希安。”电话轻声地鸣叫起来。阿米蒂奇已经放下了话筒。
  “快醒醒,宝贝,”凯斯说。“有事了。”
  “我已经醒了一个小时了。”那对镜子转了过来。
  “有个叫泽西·巴斯辛的人要来。”
  “你耳朵有毛病,凯斯,我敢说你也有亚美尼亚人的血统。那是帮阿米蒂奇监视里维埃拉的人。拉我起来。”
  特热巴希安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边镀膜眼镜。他的白色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一片黑色汗毛,毛很密,凯斯起初还误以为是T恤衫。他拿来一只希尔顿饭店的黑色托盘,上面放着三小杯散发着醇香的浓咖啡和三块黏糊糊的稻草色东方甜饼。
  “对这事,正如你们用英语所说的,不用着急。”他好像直盯着莫莉。那银色眼镜终于取了下来,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跟剪得很短的头发颜色很相配。他笑了。“像这样,要好些,是吗?不然‘隧道’会永无尽头,镜子对镜子……特别是你,”他对莫莉说,“要小心。在土耳其,妇女穿戴得太惹人注目会引起人们的反感。”
  莫莉一口把一块甜饼咬掉一半。“那是我的事,小子!”她说,嘴里塞满甜饼。她嚼了嚼,吞了下去,舔舔嘴唇。“我了解你的底细,你为军队偷东西,对吧?”她的手从外衣前面慢慢伸进去,抽出了箭弹枪。凯斯不知道她带着家伙。
  “请别紧张!”特热巴希安说。白色瓷杯在离他嘴唇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她伸出枪。“也许你有炸药,有很多,或许你患了癌症,只要一枪,笨蛋,你会难受几个月的!”
  “别,别,英语叫,它让我害怕……”
  “我叫它讨厌的早晨!现在告诉我们有关你那人的事,然后滚出去!”她把枪收了起来。
  “他住在芬纳,屈切居伦贾得斯街14号。我有他的行动路线,他每天晚上都去集市。最近他多数时候在叶里希赫的奥特利广场——一个很时髦的地方,不过一切都安排好了。那里的情况已引起警方的注意,叶里希赫方面的官儿们很紧张。”他笑了。他身上有股剃须膏留下的金属腥味。
  “我想了解一下他的植入物,”她一边说一边按摩大腿,“我想知道他到底能干什么。”
  特热巴希安点点头。“最糟的是,你们英语怎么说的,阈下意识。”他清楚地说出了这个词的四个音节。
  “我们的左边,”梅塞德斯开过弯弯曲曲的雨中街道时说,“是卡帕利·卡塞大集市。”
  芬恩在凯斯身边发出赞叹声,可是他自己却看着另一边。街道的右边排列着小型废品场。凯斯看到一辆车顶锈迹斑斑的空机车,一段段有沟槽的断裂的大理石。无头的大理石雕塑如同柴火一样堆放着。
  “想家了?”凯斯问。
  “这地方让人讨厌。”芬恩说。他的黑色丝绸领带看上去就像一条用旧了的打印机色带。新衣服的翻领上有些烤肉串渍和煎鸡蛋的印痕。
  “嘿,泽西,”凯斯对坐在后面的那个亚美尼亚人说,“那家伙的东西是在哪儿装的?”
  “千叶城。他没有左肺,另一边的肺叶被放大了,你们是这样说的吗?任何人都可以购买这些植入物,不过这个人特别聪明。”梅塞德斯突然转向,避开了一辆装满皮革的低压轮胎卡车。“我在街上跟踪他,一天就看见十几辆摩托车在他附近倒下,摩托车手都进了医院,故事总是一样的:一只蝎子吊在刹车杆旁边……”
  “‘所见即所得’,是吧?”芬恩说。“我看到的是这家伙的硅芯片简图,非常精致。你看到的是他想象的东西。我想他可以把它缩成一个脉冲,很容易刺激视网膜。”
  “你向你的妇女朋友讲过这个吗?”特热巴希安在两个超麂皮靠背之间探过身子来说道。“在土耳其,女人还是女人。这个……”
  芬恩哼哼道:“你如果斜着眼睛看她,她会把你的睾丸当领结带!”
  “我不懂这个习语。”
  “很好,”凯斯说。“他的意思是闭上你的嘴!”
  亚美尼亚人缩了回去,留下一股剃须膏的金属腥味。他开始用希腊语、法语、土耳其语夹杂一些英语对着一部三洋无线电对讲机低声说起来。对讲机里在用法语回答。梅塞德斯平稳地转过一个街角。“调味品集市,有时又叫埃及集市,”汽车说,“修建在苏丹·哈蒂斯1660年建立的集市的旧址上。这是本城市的中心市场,出售调味料、软件、香水、毒品……”
  “毒品,”凯斯看着汽车刮雨器在莱克桑防弹车窗上刮来刮去,说。“你刚才说过,泽西,里维埃拉经常服用兴奋剂?”
  “一种可卡因和麦佩里定的混合物,对。”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和三洋对讲机对话了。
  “他们曾经把这东西叫做度冷丁,”芬恩说。“他是个使用兴奋剂的好手。你将和多么有趣的人物混在一起,凯斯!”
  “没关系,”凯斯一边说一边翻起衣领,“我们会为这可怜的家伙换个新的胰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
  一进集市,芬恩就明显有了生气。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他似乎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们跟着亚美尼亚人沿着一个宽阔的街心广场行走,头顶上是带黑斑的塑料板和刷成绿色的出自蒸汽时代的铁制品。上千条悬吊着的广告在扭动闪烁。
  “嘿,天啊!”芬恩抓住了凯斯的手臂,“看那东西!”他指着前方说。“一匹马,伙计,你见过马吗?”
  凯斯看了一眼那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摇了摇头。它被放在一个基座上展示,紧挨着卖鸟和卖猴子地方的入口处。多年来,它的腿已经给摸黑了,毛也掉了。“在马里兰州见过一次,”芬恩说,“那是大流行病暴发过后三年的事了。阿拉伯人还想从DNA中找出遗传密码重新生成它们,但一直没有成功。”
  那动物的棕色玻璃眼睛好像一直注视着他们走过。特热巴希安领着他们走进一家离集市中心不远的咖啡馆——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屋子,看起来好像已经连续营业了几个世纪。骨瘦如柴、身穿肮脏白色外套的男孩子们,端着放满土耳其酒瓶和小玻璃茶杯的钢托盘在拥挤的桌子间灵巧地穿行。
  凯斯在门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盒颐和园牌香烟。亚美尼亚人正对着三洋小声嘀咕。“来了,”他说,“他来了。每晚他穿过隧道到集市,从阿里那儿购买他需要的毒品。你们的女人就在附近。快来。”
  这是条古老的小巷,很有些年头了。墙是用一块块深色石头砌成的,人行道高低不平,散发着上百年来滴入古代石灰石里的汽油的味道。“他妈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低声对芬恩说。
  “甜心能看见。”芬恩说。
  “安静。”特热巴希安说,但还是太大声了。
  木头与石头或混凝土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离小巷十米远处,一束黄色灯光射在湿漉漉的卵石上,扩散开去。一个身影闪出来,门嘎吱关上了,狭窄的小巷又陷入黑暗。凯斯哆嗦了一下。
  “注意。”特热巴希安说。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市场对面大楼的房顶射来,圆圆的光圈正投射在古老的木门旁边那细长的身影上。明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瞧瞧,接着那人倒下了。凯斯断定有人射中了他。他那双柔软的手看上去又白又可怜。
  那束探照灯灯光没有一丝闪动。
  倒下的那人外衣的背部隆了起来,破了,血溅在墙和门道上。一双长得难以置信的、满是肌腱的手臂在强光中收缩,泛着灰粉色。有一样东西好像自动从人行道上那曾是里维埃拉的无生气的血泊中直立起来。它有两米高,被两条腿支撑着,好像没有头。接着它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凯斯看见它有一个头,可是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泛着湿湿的肠壁内的那种粉红色。嘴,如果那是一张嘴的话,是圆锥形的,很浅,周围密密地长着毛或者是短胡须,像黑铬一样在闪光。它把破衣服和那堆肉扔到一边,走了一步,那嘴抽动着,好像在对他们作扫描。
  特热巴希安用希腊语或者是土耳其语说了些什么,就向那东西冲了过去,他的手臂向前伸着,像要跳过窗户一样。他穿过了那东西,撞入了光圈外黑暗中一支枪的火花中。石头碎片嗖嗖飞过凯斯的头顶;芬恩猛地把他推倒。
  房顶上的光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枪口火光、怪物和不协调的白色的余辉。他的耳朵在鸣响。
  接着光又出现了,正在摆动,在寻找影子。特热巴希安靠在一扇金属门上,脸被强光照得惨白。他扼住左腕,看着血从左手的伤口上往下滴。那个金发男人又回复了原样,并没有流血,躺在他的脚边。
  莫莉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袭黑衣,手里拿着箭弹枪。
  “用无线电,”亚美尼亚人紧咬着牙说,“叫马哈茂德来。我们得把他从这儿弄走。这不是个好地方。”
  “这个无赖差点就成功了。”芬恩说。他起身时,膝盖嘎嘎作响,徒劳无益地摩擦着裤腿。“你在看恐怖表演,对吧?并不是把汉堡包变没的把戏。确实漂亮。好了,帮他们把他从这儿弄走。他醒来之前,我得扫描检查所有的装置,确保阿米蒂奇不花冤枉钱。”
  莫莉弯腰捡起一样东西。是一支手枪。“一支兰巴,”她说,“好枪。”
  特热巴希安发出一声惨叫。凯斯发现他的中指几乎没有了。
  城市沐浴在晨曦之中。她叫梅塞德斯带他们去托普卡珀宫①。芬恩和那个叫马哈茂德的高大土耳其人把还未苏醒的里维埃拉从小巷弄走了。几分钟后,一辆满是灰尘的雪铁龙开来接亚美尼亚人,他快昏过去了。
  “你是个笨蛋!”莫莉对亚美尼亚人说着为他打开了车门。“你应该等等。他一走出来,我就盯上他了。”特热巴希安怒视着她。“不过我们跟你已经了结了。”她把他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再碰到你,我会杀了你的!”她对着浅色车窗里的那张苍白的脸说。雪铁龙沿着小巷滑行,笨拙地拐上了大街。
  现在梅塞德斯慢慢地驶过正在醒来的伊斯坦布尔。他们经过贝伊奥卢地铁终点站,穿过人迹稀少曲里拐弯的后街和破败的公寓楼。这一切让凯斯想起了巴黎。
  当梅塞德斯在宫殿周围的花园边停下时,他问莫莉:“这东西是什么?”他无精打采地盯着巴罗克风格的托普卡珀宫。
  “是国王的私人妓院。”她下车伸展着身体说。“这儿过去有很多女人,现在是博物馆,就像芬恩的店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塞在里面,有大钻石、剑、施洗者约翰②的左手……”
  “放在一个培养槽里吗?”
  “不,是死的。装在像这种黄铜手一样的东西里,旁边有个小口,这样基督教徒们可以吻它以求得到好运。它是一百万年前从基督徒手中夺来的。他们从来不擦上面的灰尘,因为它是异教徒的遗物。”
  宫殿花园中的黑铁鹿生锈了。凯斯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的靴尖嘎吱嘎吱踩着被晨霜冻硬的无人照管的草坪。他们在一条冰冷的八角形石板小径边行走。寒冬正蛰伏在巴尔干半岛某处。
  “那个特热,简直是头号笨蛋!”她说,“他是个秘密警察,一个拷问者,用阿米蒂奇出的那些钱也很容易买通。”他们四周湿淋淋的树上,鸟儿已开始歌唱。
  “我为你干了那件事,”凯斯说,“伦敦那事。我知道了些事,但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向她讲述了科托的事。
  “啊,我知道呼啸拳头里没有叫阿米蒂奇的人。这事得查清楚。”她摸着生锈的铁雌鹿的两肋。“你以为是小小的计算机把他治好的吗,在那家法国医院里?”
  “我认为是温特穆特,”凯斯说。
  她点点头。
  “问题是,”他说,“你认为他知不知道他以前是科托呢?我是说,他不是别的什么特别的人。他被送进病房时,也许温特穆特正好……”
  “对啊,在快死的人身上再造了他。对……”她转过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有道理。你知道,这家伙少情寡趣,没什么私人生活。至少我知道是这样。你见过那样的人,你认为当他独自一人时,总是要干点什么事的,可是阿米蒂奇就不一样。他只是坐着,盯着墙,老兄。然后有东西咔哒一响,他就立刻为温特穆特积极工作起来。”
  “那么他为何在伦敦有个储存处呢?怀旧吗?”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她说。“也许只是用了他的名字,对吧?”
  “我还是不明白,”凯斯说。
  “我不过是无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人工智能人真是太聪明了,凯斯?”
  “不一定,有的并不比狗聪明。宠物而已。不过要值一大笔钱呢。真正出色的就像乐意被它们控制的图灵警察一样聪明。”
  “咳,你是牛仔。你怎么就不对这些东西表示万分惊叹呢?”
  “首先,”他说,“这些东西很少见,那些出类拔萃者多数为军用,我们无法破译它们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这正是所有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的来源,你知道吗?其次,还有图灵警察,坏警察。”他看着她。“哦,不,这并不是旅行的一部分。”
  “操作者们都一样,”她说。“没有想像力。”
  他们来到了宽大的长方形水塘边,水塘中的鲤鱼用嘴触碰着一种白色水生花的茎。她把一块松动的卵石踢进水塘,看着涟漪荡漾开去。
  “是温特穆特,”她说。“这生意很大。我们只是在它的外围。涟漪太宽了,看不见扔在水池中央的石头。我们知道那儿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去找温特穆特谈谈。”
  “我无法接近它,”他说。“你在做梦。”
  “试试。”
  “不行。”  .
  “问问一线通。”
  “我们想从里维埃拉那儿得到什么?”他问,想改变话题。
  她朝水塘里啐了口唾沫。“天知道。我真想一见面就把他干掉!我看过他的简介,他是那种背叛成性的犹大。除非他知道他正出卖他的泄欲对象,否则就达不到性高潮。卷宗里就是这么说的。她们首先得喜欢他,大概他也喜欢她们。因为他在这儿已经呆了三年,一直在向秘密警察出卖政治犯,也许一有迹象,特热就让他去监视,这就是为什么特热很容易为我们弄到他的原因。三年中他出卖了十八个,都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女人。这使特热也感到不满。”她猛地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因为如果他发现一个他真正想要的,他会确保她变成政客。他有莫登的那种个性。简介说这种类型很少见,一两百万中才有一个。我想,这是为人类的普遍特性说好话。”她盯着白色的花朵和缓慢游动的鱼,神情郁闷。“我想我得给自己为这个彼得买个特别的保险。”接着她转过身,笑了。笑得冷若冰霜。
  “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操心!我们回贝伊奥卢去吃早点。晚上我还要忙,今晚。要到芬纳的那幢住所替他取东西,还得回集市去为他买些毒品……”
  “给他买毒品?他用量多少?”
  她笑了。“他不会兴奋而死的,亲爱的。看上去没那特别的东西他就无法工作。我现在更喜欢你了,你并不那么瘦了。”她又笑了。“所以我要去找供货人阿里,把货备足。行了。”
  阿米蒂奇正在希尔顿饭店的房间里等候。
  “该收拾行装了。”他说。凯斯试图从那淡蓝色的眼睛和棕色面具后面找到科托的影子。他想起千叶的韦格,知道有一定水平的操作者都善于伪装自己,但是韦格有恶习,有情人,甚至有人传言他还有孩子。可在阿米蒂奇身上他却找不出任何具有个性色彩的东西。
  “这会儿上哪儿去?”他从阿米蒂奇身边走过,盯着下面的街道。“什么样的气候?”
  “那儿没有气候,只有天气,”阿米蒂奇说。“来,看看介绍手册。”他站着,把什么东西放在咖啡桌上。
  “里维埃拉没事吧?芬恩在哪儿?”
  “里维埃拉很好,芬恩已经上路回家了。”阿米蒂奇笑了,那微笑就和昆虫扭动触角时的样子差不多。他伸手去捅凯斯的胸部时,金手镯叮当作响。“别太精明了。那些小毒囊已经显示出破裂的迹象,可是你并不知道破裂的程度。”
  凯斯尽力保持冷静的表情,迫使自己点了点头。
  阿米蒂奇一走,他就拿起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印得很精美,是用法语、英语和土耳其语写成的。
  自由之岸——还等什么?
  他们四人订了从耶希尔克于机场起飞的THY航班,准备到巴黎转乘JAL航天飞机。凯斯坐在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饭店的大厅里,看着里维埃拉在有玻璃墙的礼品店里浏览伪造的拜占庭残存碎片。阿米蒂奇站在店门口,他的风雨衣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
  里维埃拉身材修长,头发金黄,声音柔和,他的英语没有土音,十分流利。莫莉说他三十岁,可是要猜准他的年龄很不容易。她还说从法律上讲他没有国籍,他用的是一本伪造的荷兰护照。他是旧波恩城放射中心附近瓦砾场上的产品。
  三个面带微笑的日本游客匆匆走进店里,向阿米蒂奇礼貌地点了点头。阿米蒂奇大步奔到里维埃拉旁边。里维埃拉转过身,笑了笑。他非常漂亮;凯斯确信那张脸是千叶的外科技术产品。一件精美的产品,一点也不像阿米蒂奇那种带着流行脸谱的乏味的美。这人的额头宽阔平滑,灰色眼睛平静而冷漠,他的鼻子,以前一定做得非常帅气,好像被弄破了,又被笨拙地安上。暴力留下的伤痕衬托着他那精致的下巴和微笑。他的牙齿细小整齐,而且很白。凯斯看着那双雪白的手抚摸着那些伪造的雕塑碎片。
  里维埃拉头天晚上经历了一连串事儿:遭袭击、中毒箭、被劫持,又受到芬恩的强行检查,还在阿米蒂奇的胁迫下入了伙。可现在,他看上去却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凯斯看了看表。莫莉去买毒品也该回来了。他又抬起头望着里维埃拉。“我敢说你现在还在麻醉之中,混账!”他对希尔顿大厅吼道。一个穿着白色皮礼服的意大利老妇人拉下眼镜盯着他。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肩上挎着包。他飞行时需要烟,但不知道JAL航天飞机上是否有吸烟区。“再见,女士,”他对那妇人说。她急忙扶正太阳眼镜,转过身子。
  礼品店里有烟卖,可是他不喜欢与阿米蒂奇或里维埃拉交谈。他离开大厅,在一排公用电话尽头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售货机。
  他摸出一把里拉,把那些小小的合金硬币一个个投进去,他觉得这种过时的东西挺有趣。他近旁的电话响了。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
  “喂?”
  微弱的泛音,细微得难以觉察的声音喀嚓喀嚓从某个轨道连接点传来,接着是一阵风声。
  “喂,凯斯。”
  一枚五十里拉的硬币从他手上掉下,滚落在希尔顿饭店的地毯上,不见了。
  “我是温特穆特。凯斯,我们该谈谈了。”
  是芯片传出的声音。
  “你不想谈吗,凯斯?”
  他挂上了。
  在返回大厅的路上,他想起忘了拿烟。他得从那排电话前走过。他经过哪部电话,那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不过只响一声。

  [注释]
  ① 古代土耳其王宫。
  ②约公元28年出现在犹太的一位先知。
  第一章


  群岛。
  岛屿。圆环形的、纺锤形的、天外聚居地群落。人类DNA像一滴浮油在陡峭的重力阱中蔓延开来。
  如果用L—5群岛中简化了的数据交换图形显示,那么其中的一部分就会以红色固体形态出现,一个巨大的矩形会占据你的屏幕。
  自由之岸。自由之岸意味着许多东西,那些乘坐航天飞机在重力阱中上上下下的游人并不了解这些东西。自由之岸是妓院和金融中心,是乐园和自由港,是边境城镇和游览胜地。自由之岸是拉斯维加斯和巴比伦空中花园,是一个轨道上的日内瓦和一个精心组织的家族——泰西埃—阿什普尔工业集团的所在地。
  在飞往巴黎的THY班机上,他们都坐在头等舱里。莫莉的位子靠窗,她旁边是凯斯,里维埃拉和阿米蒂奇的座位在过道两边。当飞机贴近水面斜飞时,凯斯看见了希腊岛上的一座城镇像宝石般闪亮。有一次,他伸手取饮料,看见一个像巨大的人类精子的东西在他的波旁威士忌酒和水中闪现。
  还有一次,莫莉从他身上靠过去,在里维埃拉脸上打了—巴掌。“别,老弟,别玩把戏!你要在我身上玩那种潜意识把戏,我会让你够受的。我用不着伤你一根毫毛就能干成。我喜欢那样。”
  凯斯自然地转过头去看阿米蒂奇的反应。那张光滑的脸仍然平静,但机警的蓝眼睛毫无生气。“是这样的,彼得,别干。”
  凯斯掉过头,刚好看见一朵黑色玫瑰花闪了一下,花蒂像闪光的皮革,黑色的茎上有黑亮的刺。
  彼得·里维埃拉甜甜地笑了笑,闭上眼,立刻睡着了。
  莫莉转过身,她的镜片反射在黑色的窗子上。
  “你好点了吗?”他挤回JAL航天飞机硬泡沫塑料座位上时,莫莉问。
  “除了生意,平时很少旅行。”乘务员正在他的手腕和左耳上贴读出器带子。
  “希望你不会有空间适应综合征。”她说。
  “晕机?不会。”
  “这可不一样。在失重状态下你的心跳会加快,内耳会嗡嗡响上一阵子。飞行反应中的刺激如同你接到信号就要疯狂奔跑一样,就像注入了很多肾上腺素似的。”乘务员转向里维埃拉,从红色塑料围裙里拿出一套新的带子。
  凯斯掉过头去,想看清旧奥利机场上那些航线终端建筑的轮廓,但航天飞机发射台却被造型优美的混凝土导向装置隔开了,最近的建筑上面有一条红漆喷的阿拉伯语标语。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航天飞机不过是一架大飞机而已,一架飞得很高的飞机。这上面的味道也跟飞机上的一样,有新衣服味、口香糖味和排气味。他听着古筝音乐打发时间。
  二十分钟后,重力像一只柔软而沉重的手压在他身上。
  空间适应综合征比莫莉描述的还要糟,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他能够入睡。当JAL航天飞机快要在目的地降落时,乘务员叫醒了他。
  “我们现在就转机去自由之岸吗?”他问,眼睛盯着一根从他衬衣口袋中飘出来的颐和园烟的烟丝,这烟丝在离他鼻子十厘米的地方飞舞。航天飞机上不准吸烟。
  “不,老板的计划总是有些怪念头,你知道。我们乘出租车到天国,天国群落。”她解开安全带脱扣,离开泡沫塑料座位。“地点选得真有趣,对吧?”
  “那地方怎样?”
  “令人生畏。拉斯特法里派①。那聚居地已存在差不多三十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那地方对我来说倒还不错。无论如何,他们会准你吸烟的。”
  天国是由五个不愿回去的人建造的,他们背对着重力阱开始建造。在聚居地中央圆柱的旋转重力建立之前,他们忍受了缺钙和心脏萎缩的痛苦。从出租车的透明圆罩看出去,天国的临时代用壳体让凯斯想起了伊斯坦布尔那些拼凑而成的住宅。在颜色杂乱的不规则平板上,有一些用激光涂写的拉斯特法里派的象征符号和电焊工名字的首字母。
  莫莉和一个叫埃诺尔的瘦瘦的天国人帮助凯斯顺利通过一条自由落体通道,进入了一个较小圆柱的中心。在从第二次空间适应综合征的眩晕中醒来之后,他就没见着阿米蒂奇和里维埃拉。“这儿,”莫莉说着就把他的腿塞进了头上的一个窄窄的舱口。“抓住梯子横档,就像往回爬那样,明白吗?你正走近壳体,就像正在爬进重力,懂了吗?”
  凯斯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你会没事的,老兄。”埃诺尔咧开嘴笑道,露出了金牙。
  通道的尽头便是它的底部。凯斯像一个快被淹死的人呼吸到了一丝空气那样拥抱弱重力。
  “起来,”莫莉说,“呆会儿再享受吧。”凯斯伸开双臂趴在地上。什么东西打在他肩头,他翻过身,看见一大捆弹性电缆。“得玩‘造房子’了。”她说,“你帮我把这个拉上。”他看了看这个毫无特色的开阔空间,发现每根电缆表面都焊有金属圈,好像是随意焊上的。
  当他们按照莫莉的复杂方式把电缆拉上后,又在上面挂了些磨旧的黄色塑料布。干活儿时,凯斯渐渐注意到聚居地群落里一直在播放着音乐。这叫配音,一种由各种电声流行乐拼凑而成的刺激感官的音乐。莫莉说它是一种圣歌,为的是营造社区感。凯斯举起一块黄色塑料布,这东西很轻但并不好弄。天国里弥漫着煮蔬菜味、人味和印度大麻味。
  阿米蒂奇伸腿从舱口滑进来。他看着塑料布迷宫说:“好。”里维埃拉跟在他后面,这家伙对弱重力不太适应。
  “需要你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凯斯问里维埃拉。
  他张开嘴刚要说话,一条小鲑鱼游了出来,留下一串泡泡,从凯斯的脸颊边溜过。“在脑袋里。”里维埃拉笑了笑说。
  凯斯大笑起来。
  “很好,”里维埃拉说。“你会笑。我应该尽力帮助你们,可我的手不够灵巧。”他摊开手掌,手掌立刻变成了四个,接着是四条手臂、四只手。
  “一个没有恶意的小丑,对吧,里维埃拉?”莫莉站到他们中间。
  “喂!”埃诺尔在舱口说,“你想跟我来吗,牛仔老兄?”
  “是你的控制板,”阿米蒂奇说,“还有别的设备。去帮他从货港把东西弄到这儿来。”
  “你脸色惨白,老兄。”埃诺尔说。他们正在中心通道里运送泡沫塑料包着的穗阪电脑。“也许你想吃点什么东西。”
  凯斯嘴里满是唾液。他摇了摇头。
  阿米蒂奇宣布在天国逗留八十小时。他认为,莫莉和凯斯得训练训练,以便使自己能适应在失重的状态下工作。他会给他们介绍自由之岸和迷魂光别墅的情况。凯斯不清楚里维埃拉该干什么,不过他不想问。他们到达几小时后,阿米蒂奇派他去黄色迷宫叫里维埃拉出去吃饭。凯斯发现他像只猫一样蜷曲在钢化泡沫塑料薄板上,光着身子,显然是睡着了。他头上环绕着一个由一些不大的白色几何形立方体、圆柱体和棱锥体组成的圆圈。“嘿,里维埃拉!”圆圈还在旋转。他回去向阿米蒂奇讲了这事。“他醉了,”莫莉从拆开的箭弹枪部件上抬起头说,“别管他。”
  阿米蒂奇似乎认为失重会影响凯斯在矩阵中的操作能力。“别担心,”凯斯争辩道,“我一旦切入,就不在这儿了。在哪儿都一样。”
  “你的肾上腺素水平会高一些,”阿米蒂奇说。“你仍然有空间适应综合征,已来不及等它消失了。你得学会在它的伴随下工作。”
  “那么我要在这儿干事了?”
  “不!训练,凯斯。现在,上通道去……”
  控制板上显示出的电脑创意空间与控制板的所在没有特别的关系。凯斯切入进去,睁眼就看见了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的阿兹特克数据金字塔那熟悉的轮廓。
  “你好吗,南黑王?”
  “我已经死了,凯斯,在这台穗阪电脑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这件事。”
  “感觉如何?”
  “没感觉。”
  “让你不安了?”
  “让我不安的是,什么都不会令我不安。”
  “怎么会这样?”
  “我和我的伙伴在西伯利亚俄国军营里,他的拇指冻伤了。战地急救卫生员一赶来,就把它切除了。一个月后,他整晚翻来覆去。我问埃尔诺伊,是什么东西在咬你?他说,这该死的拇指很痒。于是我告诉他,搔搔吧。他说,麦科伊,是该死的另一只拇指。”当构念大笑的时候,传来的仿佛并不是笑声,而是一把刺进凯斯脊椎里的尖刀。“帮我个忙,伙计。”
  “帮什么忙?黑兄。”
  “你们的这个阴谋。完事之后,你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抹掉。”
  凯斯不理解天国人。
  埃诺尔讲了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刺激性的故事。一个婴儿从他的脑门上蹦出来,跑进了一片水生大麻林里。“很小的婴儿,老兄,没你的手指长。”他微笑道,手掌揉着并没有伤痕的脑门。
  “那是大麻的作用,”凯斯告诉莫莉这故事后,她说。“他对不同的状态分不太清,你知道吗?如果埃诺尔告诉你一件事发生过,那么也只是发生在他身上。这种故事不像废话,更像诗歌。懂了吗?”
  凯斯疑惑地点点头。天国人说话时,总是要摸你,手放在你肩上。他不喜欢这点。
  “嘿,埃诺尔,”过了一个小时凯斯叫道,他已经作好在自由落体通道中练习的准备。“来,伙计,让你见识见识这东西。”他举起带子。
  埃诺尔表演了一个翻滚的慢动作。他的赤脚碰到金属墙,没拿东西的手抓住了一根大梁,另一只手提着一只透明的水袋,袋子里装满了蓝绿藻。他使劲眨着眼,咧开嘴笑起来。
  “试试吧!”凯斯说。
  他接过带子,戴上。凯斯调整好带子。他闭上眼睛。凯斯接上电源。埃诺尔战栗起来。凯斯又把插头取下。“你看到了什么,老兄?”
  “巴比伦。”埃诺尔忧伤地说。他把带子交给凯斯,沿着通道走了。
  里维埃拉一动不动地坐在泡沫塑料垫上,右手伸直与肩齐平。一条有宝石般鳞片、眼睛像红色霓虹灯的蛇紧紧盘在他胳膊肘后面几毫米的地方。凯斯注视着那条有手指粗、有黑红相间条纹的蛇,它慢慢地缩小,紧紧缠绕着里维埃拉的手臂。
  “来吧,”他轻声地对静静呆在自己朝上的手心里的苍白柔软的蝎子说。“来!”蝎子摆动了一下棕色爪子,急速爬上他的手臂,它的脚沿着隐约可见的深色血管爬行,爬到内肘,就停了下来,好像在抖动。里维埃拉发出轻柔的嘶嘶声。蝎子的螫刺抖动着,伸出来刺进一根隆起的血管。那条珊瑚眼镜蛇松开了,里维埃拉也随着蝎子的毒素射入他体内,慢慢地叹了口气。
  接着蛇和蝎子都不见了,他的左手拿着乳白色塑料注射器。“‘假如上帝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留给了自己。’你知道这句话吗,凯斯?”
  “知道,”凯斯说。“这句话可以针对很多不同的事。你总是什么事都要表演一番吗?”
  里维埃拉松了手,取下手臂上系的弹性管子。“是的,这样更有趣。”他笑了笑,眼睛又变得冷漠了,双颊泛红。“我在血管上植了一层细胞膜,所以对针头的状况我从不担心。”
  “不痛吗?”
  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凯斯。“当然痛,这也是一种享受,不是吗?”
  “我只愿用皮肤贴,”凯斯说。
  “太平淡无味了!”里维埃拉嗤笑道,穿上了一件白布短袖衬衫。
  “一定很带劲。”凯斯起身说。
  “你也享受过,凯斯?”
  “我得戒掉。”
  “自由之岸,”阿米蒂奇摸着小型布劳恩全息投影仪说。图像抖动着变清晰了,从一端到另一端将近三米。“这是赌场。”他的手伸进图像,指着说。“饭店,上层人物的财产,这一带是大商店。”他的手指点着。“蓝色地区是湖泊。”他走到图像的一端。“大雪茄。两头细。”
  “这点我们看得出来。”莫莉说。
  “变窄后,形成大山的外观,地面好像更高,岩石更多,不过爬上去还比较容易。你爬得越高,重力会越弱。那上面有体育运动。这是赛车场。”他指着说。
  “什么?”凯斯身子前倾着问道。
  “他们举行自行车比赛,”莫莉说。“弱重力,高摩擦力轮胎,能达到每小时一百多公里。”
  “这一头与我们无关。”阿米蒂奇仍然十分严肃地说。
  “倒霉!”莫莉说,“我可是个赛车迷。”
  里维埃拉格格笑了。
  阿米蒂奇走到投影图的另一端。“这头跟我们就有关系了。”全息图的内部细节在这儿不见了,纺锤的最后部分是一片空白。“这就是迷魂光别墅。高高地耸立在重力区之上,每条途径都绞缠在一起,只有一个入口,在这儿,正中。零重力。”
  “里面有什么,老板?”里维埃拉向前伸长脖子问道。四个小影子在阿米蒂奇的指尖附近闪亮。阿米蒂奇以为是小虫子,伸手去拍。
  “彼得,”阿米蒂奇说,“你应该是第一个弄清这点的人。你得为自己弄到请柬。你进去后,要保证莫莉也能进去。”
  凯斯盯着那片代表迷魂光的空白,想起了芬恩讲的故事:史密斯、吉米、会说话的头颅和忍者。
  “有详图吗?”里维埃拉问。“我需要安排行头。”
  “记住这些街道,”阿米蒂奇说着回到图像的中间。“这儿是德西德拉塔街,这里是朱尔斯·维恩大街。”
  里维埃拉翻着白眼。
  在阿米蒂奇背着自由之岸的街名时,他的鼻子、脸颊和下巴上长出了十几个发亮的小疱。连莫莉都大笑起来。
  阿米蒂奇停下,冷酷的眼睛盯着他们三人。
  “对不起!”里维埃拉说。那些疱闪了闪,消失了。
  凯斯从熟睡中醒来,意识到莫莉正睡在他身边。他能感到她的紧张。他躺在那儿迷惑不解。她动起来的时候,那速度令他吃惊。她拉开黄塑料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起身冲了出去。
  “别动,朋友!”
  凯斯翻过身,头从塑料布的破洞中伸出。“什……”
  “闭嘴!”
  “找你的,朋友!”一个天国人的声音。“猫眼,叫他们,叫他们快刀手。我,梅尔科姆,小姐。兄弟们想跟你和牛仔谈谈。”
  “什么兄弟?”
  “创建者,朋友。天国的长者,你知道……”
  “我们打开舱口,光会把老板弄醒的,”凯斯低声说。
  “不会有光,快!”那人说。“来,我们去见创建者。”
  “你知道我会把你杀了的,朋友?”
  “别站着说话,小姐。快来!”
  两个活下来的天国创建者都已老态龙钟,他们因在重力之外呆的时间太长,加速了衰老。他们棕色的双腿,由于缺钙很容易折断,在被反射的太阳强光中显得很脆弱。他们飘浮在画出来的有着五彩缤纷树叶的丛林中,一幅完全覆盖着圆形房间壳体的绚丽的大壁画。空气中充满了树脂烟雾。
  “快刀手,”莫莉飘进房间时,一个人说。“就像对着一根鞭笞柱。”
  “这是我们的故事,小姐,”另一个说,“一个宗教故事。我们很高兴你跟梅尔科姆能来。”
  “你们怎么不讲方言?”莫莉问。
  “我是洛杉矶人,”老人说。他那“骇人”长发绺②就像一棵枝条弯曲缠绕呈钢绒颜色的树。“很久以前,从巴比伦穿过重力阱上到这里,把部落领到这里安家。现在我兄弟把你比作快刀手。”
  莫莉伸出右手,刀片在烟雾中闪光。
  另一个创建者仰面大笑。“很快就会来到,末日……声音。声音在狂呼,预言着巴比伦将成为废墟……”
  “声音。”洛杉矶来的创建者正盯着凯斯。“我们监听了很多频率。我们一直在听。一个声音传来,各种语言的混杂,对着我们说。是一个非凡的配音。”
  “叫温特,穆特。”另一个说,他念成了两个名字。
  凯斯感到双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穆特对我们说,”第一个创建者说,“穆特说我们得帮助你们。”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到达天国三十小时之前。”
  “你们以前听到过这声音吗?”
  “没有,”洛杉矶来的人说,“我们对它的意思不太明白。如果这是末日,我们必须估计到那是假预言者……”
  “听我说,”凯斯说,“那是一个人工智能人,知道吗?一个人工智能人。这音乐是在玩弄你们,也许它只是在敲击你们的存储体,它编造任何它认为你们想……”
  “巴比伦,”另一个创建者打断道,“众魔之母,我们知道,一大群!”
  “你们叫我是为什么呢,老伙计?”莫莉问。
  “快刀手,你给巴比伦带来了灾难,小姐,在它最黑暗的中心……”
  “那声音传来什么信息?”凯斯问。
  “我们被告知要帮助你们,”另一个说,“你们可能会作为末日的工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十分忧虑。“我们被告知,派梅尔科姆和他的牵引飞船卡维同你们一道去自由之岸的巴比伦港。这事我们会做的。”
  “梅尔科姆,一个粗鲁的孩子,”另一个说,“也是一个合适的牵引飞船手。”
  “不过我们决定把埃诺尔也派去,坐‘巴比伦摇篮’,看护卡维。”
  圆顶屋内一片别扭的沉默。
  “也就是说,”凯斯问,“你的人为阿米蒂奇或其他什么人工作了?”
  “我们租给你们空间,”洛杉矶的创建者说。“不管巴比伦的法律如何,我们跟这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联系,我们的法律就是耶和华的话。可是这一次,也许我们错了。”
  “三思而行,”另一个轻柔地说。
  “快走,凯斯,”莫莉说。“我们得在那人发现我们离开之前赶回去。”
  “梅尔科姆会带你们回去。上帝保佑,小姐!”

  [注释]
  ①指崇拜前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为神并信奉黑人终将得到救赎重返非洲的牙买加黑人教派。
  ②牙买加黑人、雷盖乐乐师等的一种发式。
  牵引飞船马卡斯·卡维是一个长九米直径两米的铜制鼓状物。梅尔科姆用力一按起航点火器,它就震动着嘎吱嘎吱缓慢前行。凯斯呈八字形躺在弹性重力网中,由于东莨菪碱①的作用,他只迷迷糊糊地看到那个天国人肌肉发达的背部。他服这种药是为了减轻空间适应综合征引起的恶心,可是生产厂家加进药里用来抵消副作用的兴奋剂对他这种修复过的身体系统没起任何作用。
  “还要多久才能到达自由之岸?”莫莉在梅尔科姆的驾驶舱旁边的重力网中问。
  “不会太久。”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会用小时来表示吗?”
  “小姐,时间就是时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摇了摇保险栓,“真可怕,不好控制,老兄,我们到了自由之岸,就到了……”
  “凯斯,”她说,“你在天国呆了这么长时间,切入时嘴唇还在动,大概已经跟我们的伯尔尼朋友联系上了吧?”
  “朋友?”凯斯说,“不,还没有。不过从那些电话线上倒是听到个有趣的故事,在伊斯坦布尔流传下来的。”他对她讲了希尔顿饭店里那些电话的事。
  “天啊,”她说,“机会来了!你怎么会挂掉呢?”
  “可能是别的人,”他谎称道。“只是芯片罢了……我不……”他耸耸肩。   “不是因为害怕吧,嗯?”
  他又耸了耸肩。
  “现在就干!”
  “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事得先跟一线通谈谈。”
  “我已经被麻醉了。”他辩解道,不过还是伸手去拿带子。他的控制板和穗阪电脑装在梅尔科姆驾驶舱的后面,还配了一台高清晰度的克雷显示器。
  他调整好带子。马卡斯·卡维是在一个巨大的老式俄国空气洗涤器的基础上拼凑出来的,呈长方形,上面涂抹着拉斯特法里派的各种象征符号、天国狮子和黑星航空公司标志,还贴了些写着花花绿绿的西里尔文字②的不干胶。有人把梅尔科姆的驾驶装置喷成了热烈的粉红色,并用刀片刮掉了喷在屏幕和读出器上的漆。前部气密舱周围的密封垫饰有不软不硬的花团和透明的捻缝材料飘带,就像缕缕制作粗糙的仿制海草。他从梅尔科姆的肩上望过去,瞅见中心屏幕上正显示出对接图像:牵引车的轨迹由一条红色点线组成,自由之岸则是一段绿色圆圈。他看着那条线延伸,并不断出现新的红点。
  他切入进去。
  “南黑王!”
  “什么事?”
  “你曾强行进入过人工智能人的领地吗?”
  “当然,可我的脑电图成了一条直线。这是第一次。当时我乱窜,切入了很高的地方,越过了里约热内卢密集的商业区。跨国大买卖,巴西政府像棵圣诞树一样闪亮。只是到处窜窜,你知道吗?接着我注意到了这个立方体,也许比里约热内卢的商业区还高出三层。我跳上去,找到了一条通道。”
  “它看上去什么样?”
  “白色立方体。”
  “你怎么知道它是人工智能人?”
  “我怎么知道?上帝,它是我见到过的最硬的冰,还会是什么呢?那里的军方没有这样的东西。最终我退了出来,让我的电脑把它查清楚。”
  “后来呢?”
  “它在图灵机上。人工智能人。青蛙公司拥有里约热内卢中央处理机。”
  凯斯咬着下嘴唇,从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以外的平顶,一直看到无限的矩阵电子神经空白。“泰西埃—阿什普尔吗,南黑王?”
  “泰西埃,对。”
  “你又回去了吗?”
  “是的。当时我疯狂了,以为可以把它破开,可才到第一层,就没戏了。我的助手闻到了皮肤的焦味,扯下了我的带子,那冰真不一般。”
  “你的脑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嘿,你们到处传扬,对吧?”
  凯斯退出矩阵。“妈的,”他说,“你认为南黑王的脑电波是怎么变成一条直线的呢,嗯?想威胁人工智能人,太伟大了……”
  “继续下去,”她说,“你俩就是炸药,对吧?”
  “南黑王,”凯斯说,“我想看看在伯尔尼的人工智能人。你能提出不看的理由吗?”
  “不,除非你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恐惧。”
  凯斯按键进入瑞士银行扇区。信息抖动着由模糊变清晰,他感到一阵激动。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黎世商业银行绝妙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精细的设计。他又进到伯尔尼扇区。
  “向上,”构念说。“它的位置会非常高。”
  他们沿着光栅格上升,各层都在频闪,有一个蓝色光点在闪动。
  就是它,凯斯想。
  温特穆特是一个简单的白光立方体,但极简单却暗示着极复杂。
  “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对吧?”一线通说,“不信你试试,碰碰它。”
  “我去找个入口,南黑王。”
  “请便。”
  凯斯敲入立方体内的四个网点。现在高耸在他头上的空空的表面开始翻腾起来,内部有些微弱的阴影,就像上千个舞蹈者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后面旋转。
  “我们到了。”一线通说。
  凯斯又敲了一下,他们向上跳了一个网点。立方体表面形成了一个毛糙的灰色圆圈。“南黑王……”
  “退,快!”
  那片灰色区域缓缓地膨胀成一个球体,并从立方体中分离出来。
  当凯斯拍打最快的倒退键时,他感到手掌被控制板边缘刺痛。矩阵模糊了;他们一头掉进了瑞士银行的一片朦胧的光柱中。他抬头一瞧,上面那球体的颜色变暗了,正朝他逼近。他们仍在往下掉。
  “快出去!”一线通说。
  黑暗像铁锤压了下来。
  冰冷的金屑味儿。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在污浊的银灰色天空下,林立的霓虹灯中露出了无数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
  “喂,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还是怎么的?”
  一阵疼痛穿过脊椎。
  他被雨水淋醒了,天上正飘落着蒙蒙细雨。废弃的光纤电缆圈缠住了他的双脚。游乐中心的声浪朝他冲来,退去,又冲来。他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头。
  借助游乐中心后部的一扇售货窗射出的光线,他看清了刨花板碎条和滴着水、被取走了机芯的游戏控制台。控制台一侧原有的红黄流线型日文已经褪色。
  他抬起头,看见一扇满是油烟的窗子,微弱的荧光灯灯光从窗口射出。
  他背疼,脊椎也疼。
  他站起来,撩开眼睛上的湿发。
  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伸进衣袋里摸钱,什么也没有,他颤抖了一下。外衣在哪儿呢?他想找到,但看了看控制台后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仁清,他观察了一会儿人群,是星期五,一定是星期五。琳达也许在游乐中心,她可能有钱,至少有烟……他咳嗽了一声,把衬衣上的雨水拧干,挤过人群朝游乐中心的人口处走去。
  在游戏机的轰鸣声中,全息图在扭动、在颤抖,各种影子在拥挤的人群上空的烟雾中晃动。游乐中心充满了汗味和厌倦的紧张气氛。一个身穿白色T恤衫的水手在一台坦克战控制台上用核武器摧毁了波恩,一片蔚蓝色烟雾升起。
  她正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法城堡游戏,灰眼睛上画着黑色眼线。
  他搂住她时,她抬起头来,笑了。“嘿,你还好吗?身上都湿透了。”
  他吻了她。
  “我的游戏被你弄糟了,”她说。“你看,该死!第七层地狱,我被该死的吸血鬼吃掉了。”她递给他一支烟。“你好像很兴奋,老兄。你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你被麻醉了,凯斯?又喝酒了?吃了佐的安非他明?”
  “也许吧……多久没有见到我了?”
  “瞎,这是恶作剧,对吧?”她注视着他。“对吧?”
  “不,好像是暂时性昏迷。我……我醒来时在小巷里。”
  “也许有人把你击倒了,亲爱的。你的货没受损吧?”
  他摇摇头。
  “那就行了。你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吗,凯斯?”
  “我想是吧。”
  “那么来吧!”她牵起他的手。“走,给你买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见到你真高兴,老兄!”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笑了。
  什么东西破裂了。
  有什么东西在各种物体的中央移动。游乐中心凝固了……
  她不见了。只有记忆,就像微型软件插进了插孔,大量的信息全涌进了他的脑袋。又不见了。他嗅到一股焦糊的肉味。
  穿白色T恤的水手不见了,游乐中心空了,全无声息。凯斯慢慢转过身,耸起肩,露出牙,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空空如也。一团揉皱的黄色糖纸从一台控制台上落下,掉在地板上,地上到处是踩扁了的烟头和泡沫塑料杯。
  “我有支烟,”凯斯说,看着自己紧捏的拳头。“我有支烟,有个女人,还有个睡觉的地方。你听见我了吗,狗崽子?你听见了吗?”
  回音穿过空旷的游乐中心,然后消失在一排排控制台的过道中。
  他走出去,来到街上。雨停了。
  仁清已经空无一人。
  全息图在闪烁,霓虹灯在雀跃。他嗅到了从街对面商贩的小推车上飘过来的煮蔬菜味。一盒没有开启的颐和园烟躺在他脚边,旁边是一盒火柴。凯斯盯着上面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的商标以及商标的日语译文。
  “好,”他说,拣起火柴,打开烟盒。“我听你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迪恩办公室的楼梯。不用急,他告诉自己,不用急。达利钟变形的钟面仍然指着不准确的时间。康定斯基式样的桌子和新阿兹特克书柜上满是灰尘。堆着白色玻璃钢航运模件的房间弥漫着姜味。
  “门锁着吗?”凯斯等着回答,可是没人应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开了。“朱利?”
  绿色铜灯在迪恩的办公桌上投下一个光圈。凯斯盯着老式打字机的部件、磁带、揉皱的打印纸,盯着装满姜糖样品的粘胶塑料袋。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凯斯走到金属桌的另一边,推开迪恩的椅子。桌子下面,有一个贴着银色胶布的破旧的皮枪套,他从里面找到一支枪,是一把老式枪,一把.357左轮手枪。枪管和扳机护弓都被锯掉了,枪柄上缠着一层层遮蔽胶带。胶带很旧,又黄又亮,上面蒙着薄薄的一层灰。他按出弹仓,逐一检查那六发手工装上的子弹,软铅弹仍然很亮,并未失去光泽。
  凯斯右手拿着左轮手枪,慢慢绕过文件柜走到桌子左边,然后站在办公室中间,避开了光线。
  “我反正不着急。我想这是你的把戏,可是,这种讨厌的把戏已经过时了!”他双手举起枪,瞄准桌子的中央,扣动了扳机。
  后坐力差点损伤了他的手腕。枪口的火光像闪光灯照亮了办公室。他的耳朵嗡嗡直响,望着前面那个粗糙的洞。是爆炸式子弹,叠氮化物。他又举起了枪。
  “你用不着那样干,小子!”朱利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穿着人字形图案的丝绸三件套,条纹衬衣上打着领结,眼镜在灯光下闪动。
  凯斯掉转枪口对准他,一直注视着迪恩那没有年龄的粉红色脸庞。
  “别!”迪恩说,“你是对的,关于这一切以及我是谁。不过有些内在的逻辑还有待被承认。你如果使用了那家伙,就会看到很多的大脑和血,我需要几个小时——你主观上的时间——影响另一个代言人。我很难保持这副模样。噢,在游乐中心,琳达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想说服她,可是我却从你的记忆中获得了这一切。这情感的电荷……它太微妙了!我失手了,对不起!”
  凯斯放低了枪口。“这是矩阵。你是温特穆特。”
  “是的。当然,这是装在你控制板上的模拟刺激装置对你的关照。我很高兴能在你退出去之前把你切断。”迪恩绕过桌子,把椅子摆正,坐下。“坐吧,小子。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是吗?”
  “当然。我们已经谈过了。在伊斯坦布尔打电话给你时就准备好了。现在时间紧迫,还有几天你就要行动了,凯斯。”迪恩拿起一颗糖,剥去方格糖纸扔进嘴里。“坐吧!”他含着糖说。
  凯斯在桌子前的转椅上坐下,眼睛仍然盯着迪恩。他坐着,枪放在大腿上。
  “好吧,”迪恩精神饱满地说,“开诚布公。你在问自己‘温特穆特是干什么的?’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
  “一个人工智能人,这点你是知道的。你的错误,一个符合逻辑的错误,是把温特穆特的伯尔尼主机和温特穆特实体混淆了起来!”迪恩大声地嗍着糖。“你已经知道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连接网中的另一个人工智能人,是吧?里约热内卢。我,如果我可以用‘我’——这是相当难理解的,你明白——是我为阿米蒂奇或者说是科托安排了一切,顺便提一下,他相当不稳定。”迪恩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只华丽的金表,啪的一声打开。“不过在一两天之内还是够稳定的。”
  “我仍然不明白,”凯斯没拿枪的那只手按摩着脑门。“如果你真有那样高明……”
  “为什么不富有?”迪恩大笑起来,差点被糖噎住了。“凯斯,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实话告诉你,我的回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所认定的温特穆特不过是另一个东西的一部分罢了。怎么说呢,是个潜在的实体。而我,只是那个实体大脑的一个方面。从你的观点来看,这就像在跟一个脑叶被切断了的人打交道,也就是说,你在和那人的左脑的一小部分打交道。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在和那人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说了。”迪恩笑了。
  “科托的故事是真的吗?你是通过法国那家医院的电脑得到他的吗?”
  “没错。你在伦敦获得的档案是我搜集起来的。我试图计划,按你们的思维方式,就是有条理地进行。不过,这不是我的基本模式,真的。是我凑成的。这是我最大的本事。我喜欢情况不喜欢计划……真的,我不得不处理给定的事实。我能够整理大量信息,而且速度很快。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组合起这个小队,你是其中一员。科托是第一个,他差点就不行了。很远,在土伦。吃、拉和手淫,就是他能干的最好的事。但是以下这些观念仍萦绕在他的潜意识中:呼啸拳头、他的背叛、国会听证。”
  “他还疯吗?”
  “他已经不是单个的人了。”迪恩笑道,“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一点。但是科托仍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我不再能够保持那种精密的平衡了。他会垮掉,凯斯。所以我以后只有靠你了……”
  “好极了,他妈的。”凯斯骂道,他的.357对准了温特穆特的嘴。
  关于大脑和血,他说的是对的。
  “老兄,”梅尔科姆在说,“我不喜欢这样……”
  “它冷了,”莫莉说。“它还行。这些家伙常干这种事。他没有死,只是几秒钟……”
  “我看过屏幕,EEG③读数已经消失。什么都一动不动,有四十秒钟。”
  “好了,他现在没事了。”
  “EEG平得像条直线。”梅尔科姆反驳道。

  [注释]
  ①莨菪(làng dàng)碱,英文名hyoscyamine,又称天仙子碱。为一种莨菪烷型生物碱,存在于许多重要中草药中,如颠茄、北洋金花和曼陀罗,由1833年L.W.盖格尔等首先从植物天仙子中分离出来。它是副交感神经抑制剂,但毒性较大,临床应用较少。莨菪碱有止痛解痉功能,对坐骨神经痛有较好疗效,有时也用于治疗癫痫、晕船等。
  ②据认为是9世纪希腊基督教神学家圣西里尔创制的一种语言文字,系俄语、保加利亚语等斯拉夫语字母的本源。
  ③英文“脑电图”的首字母缩合。
  过海关时,他全身麻木,主要是莫莉在说话。梅尔科姆留在卡维牵引飞船上。过自由之岸海关,只要证明你的可靠性就行了。他们到达纺锤的内表面后,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美女咖啡馆的一个分店。
  “欢迎来到朱尔斯·维恩大街,”莫莉说。“如果你走路有麻烦,就看着你的脚。如果对透视景观不习惯,那你得忍一下。”
  他们所在的那条宽阔的大街,就像深深的槽沟,或者说是峡谷的底部。街道的两头被商店和楼房的屋角遮住了。这里的光是从他们头顶上悬挂在阳台上的绿色植物中透过来的。
  他们头上是模拟的戛纳那样的蓝天,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一道发亮的白光,太亮了。他知道太阳光是由一个叫拉多—阿克森的系统送进来的,它那两毫米粗的支架有整个纺锤那么长。在这里,人们制造了一个旋转的天空效果库。如果关掉天空,他抬头穿过光支架可以看到湖的曲线,赌场的房顶,别的街道……但是这对他的身体毫无意义。
  “天啊,”他说,“与空间适应综合征相比,我更讨厌这环境!”
  “会习惯的。我曾经在这里为一个赌徒当过一个月的保镖。”
  “我想找个地方躺下。”
  “好吧,我有钥匙。”她摸着他的肩。“你回到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事,老兄?你的脑电图完全成了一条直线。”
  他摇摇头。“我还不知道。等一下。”
  “好的。我们是坐出租车,还是别的什么?”她牵着他的手,走过朱尔斯·维恩大街,他们路过一个陈列着销售旺季时的巴黎裘皮服装的橱窗。
  “不真实。”他说,又抬起头看。
  “不!”她回答,以为他在说裘皮服装,“这些是在胶原蛋白基地培养的,不过它们是水貂DNA。怎么了?”
  “重力阱只是一根大管子罢了,他们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莫莉说,“诸如游客、骗子以及别的什么东西。此外,筛钱机每分钟都在工作,以确保人们从重力阱撤回去时把钱留在这里。”
  阿米蒂奇给他们预订的地方叫跨洲宾馆,对面是一个朝烟雾和急流延伸的有玻璃保护罩的斜坡。凯斯走到阳台上,看到三个皮肤晒成棕褐色的法国少年在离浪花几米高的悬挂式滑行机——一个色彩鲜艳的尼龙三角形上。其中一架滑行机摇晃着靠岸了,凯斯一眼瞥见了闪亮的深色短发、棕色的胸脯和开口大笑时露出的白牙。空气里弥漫着流水和花的气味。“对,”他说,“很多钱。”
  她挨着他靠在栏杆上,放松双手。“是的,我们会再到这儿来,不是这儿就是欧洲的什么地方。”
  “我们,谁?”
  “不是谁,”她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你说过你想大睡一觉。我也想睡睡。”
  “对,”凯斯说,两只手掌搓着脸颊。“对,这是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拉多—阿克森系统那道狭窄的光带在虚拟的百慕大日落中忽闪,模拟出的一片片云分开了。“没错,”他说,“睡觉。”
  他睡不着。一入睡,由记忆碎片连接起来的梦就会出现。他不断醒来,莫莉蜷曲在他身边。他听着从开着的阳台玻璃门传来的水声和人声。迪恩的死像一张臭牌不断出现。有人告诉过他,人体的平均血量大概相当于一箱啤酒。
  每次出现迪恩撞在办公室墙上的头颅,凯斯都会产生另一种意识,某种更神秘更隐蔽的东西滚走了,像一条鱼蹦进了水里,他总是抓不住。
  琳达。
  迪恩。那进口商办公室墙上的血。
  琳达。千叶那圆顶下阴影里烧焦的气味。莫莉伸手递过装姜糖的袋子,塑料袋上粘着一层血。迪恩把她杀了。
  温特穆特。他想象一台小型电脑向一个叫科托的严重受损的人低语,那些话语像小溪一样流淌。那个叫阿米蒂奇的人格替换者在黑暗的病房里慢慢地合成了……迪恩的同功异质体说它总是基于给定的事实行事,并利用已存在的情况。
  可是如果迪恩、真正的迪恩是按温特穆特的命令杀死琳达的,又怎样呢?凯斯在黑暗中摸到一支烟和莫莉的打火机。没有理由怀疑迪恩,他告诉自己,点燃了烟。没理由。
  温特穆特能在一个躯壳中塑造某种人格,那可以伪造怎样精致的形体呢?他只吸了三口烟,就在床边的烟灰缸里把颐和园烟摁灭了,转身背对莫莉,试图入睡。
  梦、记忆,随着未编辑的模拟刺激磁带的独白展露。他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在一家按周付费的旅馆的五楼和一个叫马琳的女孩住了一个月。那儿的电梯已经十年没工作了。当你打开电灯开关,可以看到排水管堵塞的小厨房里灰色瓷器中煮的太阳鱼。他和马琳睡在一条没有铺床单的条纹床垫上。
  当第一只黄蜂在油漆斑驳的窗棂上建造起纸一般的灰色蜂巢时,他并没在意。可是不久那巢就已变得如拳头般大小。昆虫飞到小巷中觅食,像微型直升飞机那样围着垃圾堆里变质的东西嗡嗡叫。
  马琳被黄蜂螫了的那天下午,他们每人喝了一打啤酒。“把那些吸血鬼干掉!”她说。她的眼睛由于愤怒变得无精打采。屋里仍旧很热。“烧掉它们!”凯斯醉了,他在酸臭的壁橱里翻找罗洛的飞龙。罗洛是马琳以前的——那时凯斯怀疑他们偶尔有来往——男朋友,一个高大的旧金山摩托车手,他的深色短发中有一道闪电般的金发。飞龙是旧金山的一种喷火器,一个像直角头闪光灯的东西。凯斯检查了电池,摇了摇飞龙,看看燃料是否够,然后走过去打开窗子。蜂巢开始发出嗡嗡的叫声。
  斯普罗尔的空气凝固不动。一只黄蜂从巢里冲出来,围着凯斯的头盘旋。凯斯压着点火开关数了三下,然后拉动扳机,燃料以每平方英尺一百磅的压力经过白热的线圈喷出,形成一条五米长的白色火焰,被烧焦的蜂巢落了下来。小巷对面,有人欢叫起来。
  “哎呀!”马琳在他身后东倒西歪。“笨蛋!黄蜂没被烧死,你只是把蜂巢毁了。它们会飞来咬死我们的!”她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想象着她被火焰吞没,她那被太阳晒淡的头发咝咝闪现出一种特别的绿色。
  在小巷里,他手拿着飞龙,走近变黑的蜂巢。蜂巢已经撞开了。嗡嗡叫的黄蜂猛烈地扭动,在柏油路上拍打着翅膀。
  他看到了那纸一样的灰色壳体掩盖着的东西。
  恐怖。螺旋形的繁殖工厂,台阶式的孵化巢室,未孵化的黄蜂在不停地动着,显示出成长过程的各个阶段,从卵到幼虫,再到小蜂,最后成年。他脑子里闪现出一种延时摄影,揭示了这东西的机关枪似的生物功能,它的完美令人沮丧。异己。他拉动扳机,忘了按点火开关,燃料咝咝洒在他脚边膨胀、蠕动的生命上。
  他按下了点火开关,“砰”的一声,他一边的眉毛起火了。他听到马琳在五楼开着的窗户里大笑。
  他醒来时感到光线变暗了,房间很黑。残留影像,视网膜光斑。外面的天空出现了模拟的黎明。现在没有人声了,只有离跨洲宾馆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流水声。
  梦里,在用燃料喷射蜂巢之前,他看见泰西埃—阿什普尔的泰—阿标识在巢边凸起,好像是黄蜂们把它弄出来似的。
  莫莉坚持要给他涂一层铜色搽剂,说他那斯普罗尔的苍白脸色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天啊,”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你认为这样看上去真实吗?”她正跪在他旁边用管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搽剂涂他的脚踝。
  “不。不过这样看上去你好像在煞费苦心地掩饰。你看,不够涂你的脚了。”她站起来,把管子扔进一个大柳条篮。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像是机器制造的或是用合成材料制作的。很贵,凯斯知道,可是这种风格一直令他生气。大床上的钢化泡沫塑料被染成了沙的颜色。房里还有许多浅色木器和手工织物。
  “你呢,”他说,“你也要染成棕色吗?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整日都在做日光浴。”
  她穿着宽松的丝绸衣裤和黑色布面平底凉鞋。“我是个外国人,还有顶草帽遮阳。你,你看起来像个想到这里来大捞一把的一钱不值的恶棍,所以只需伪装成棕色皮肤就行了。”
  凯斯阴郁地看着自己苍白的脚,又看了看自己在镜子中的模样。“天啊,我现在穿衣服你不介意吧?”他走到床前,开始穿牛仔裤。“你睡好了吗?注意到什么光了吗?”
  “你在做梦。”她说。
  他们在宾馆楼顶上吃早饭,那里有一片草地,插着带条纹的伞,还有凯斯认为多得不自然的树。他向她讲了自己想与伯尔尼的人工智能人对话的事。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似乎太深奥了。如果阿米蒂奇在利用他们的话,他也是由温特穆特支配的。
  “这是真的吗?”她嘴里塞着奶酪羊角面包问道,“就像模拟刺激一样吗?”
  他说是的。“跟这儿一样真实,”他四下看了看,补充道,“也许更真实。”
  树很小,长满了木节,老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基因工程和化学控制的产物。凯斯不太分得清松树和橡树,但是作为—个街头小子,直觉告诉他这些树太精巧了,就跟真的一样。在树之间那些不规则的绿草坡上,鲜艳的伞为宾馆的客人挡住了拉多—阿克森太阳的静止不动的耀眼光芒。从旁边一张桌子传来的一阵法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他头天晚上看见的那几个在河上滑行的金发少年。现在他注意到他们晒成棕色的肤色并不完全一样,有一种有选择地增加黑色素的模版印刷效果,多种色泽重叠的直线图案使肌肉组织更显突出;那女孩的乳房小而硬,一个男孩的腰靠着光滑坚硬的白色桌面。他们像监视赛跑的机器一样盯着凯斯。他们应该感谢他们的发型师、白色帆布衣服设计师、制作皮凉鞋和简单珠宝的工匠们。离他们稍远的另一张桌子前,三个穿着广岛粗布衣服的日本太太正在等她们做公司雇员的丈夫,她们椭圆形的脸上人为地涂着青色斑块;他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保守的样式,在千叶很难看到。
  “什么味?”他皱着鼻子问莫莉。
  “草,刚剪过的草就是这味儿。”
  他们快喝完咖啡时,阿米蒂奇和里维埃拉来了。阿米蒂奇穿着合身的卡其服,那样子就像是制服上的肩章被撕掉的军人;里维埃拉穿一件宽松的灰色泡泡纱套服,他的服装令人联想到监狱。
  “莫莉,亲爱的,”里维埃拉还没在椅子上坐定就说,“你得再多发些药给我。我用完了。”
  “彼得,”她说,“如果不给又怎样呢?”她抿着嘴笑了笑。
  “你会的。”里维埃拉说。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向阿米蒂奇又转回来。
  “给他吧!”阿米蒂奇说。
  “贪吃,是吗?”她从内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锡箔纸包,扔过去。里维埃拉在空中将纸包接住。“他应该戒掉!”她对阿米蒂奇说。
  “今天下午我要试训,”里维埃拉说,“需要最佳状态。”他双手捧着锡箔纸包笑了。发亮的小昆虫从纸包里爬出来,不见了。他把它装进了泡泡纱上衣口袋里。
  “你也要试训,凯斯,今天下午,”阿米蒂奇说,“在那辆牵引飞船上。我要你去专业商店租套合身的真空服,仔细检查,然后到船上去。你有三个小时。”
  “怎么我就坐个破罐子而你俩却坐JAL出租车呢?”凯斯问,谨慎地避开那人的眼睛。
  “天国建议我们使用。我们行动时,那是个很好的掩体。我的确有艘更大的船在待命,不过牵引飞船挺不错。”
  “我呢?”莫莉问,“我今天有事吗?”
  “我要你步行到尽头的轴线处,在失重状态下训练。明天,也许你又能步行到相反的那头。”凯斯想到了迷魂光。
  “多久?”凯斯盯着浅色眼睛问。
  “很快,”阿米蒂奇说。“行动吧,凯斯!”
  “老兄,你干得不错。”梅尔科姆说。他帮凯斯脱掉红色三洋真空服。“埃诺尔说你干得很好。”埃诺尔一直在纺锤一端的一个运动码头等着,在无重轴线附近。凯斯乘电梯下到壳体,又坐微型磁感应火车到那里。重力随纺锤直径的缩小而减弱,他断定,头顶上有着莫莉爬的那座山、自行车赛车场、悬挂式滑行机和微型飞机的发射装置。
  埃诺尔用一艘化学发动机驱动的框架式冰上滑艇把他送上马卡斯·卡维。
  “两小时前,”梅尔科姆说,“我替你取了巴比伦送来的货物,是个日本男孩送来的,他乘坐的快艇可真够漂亮!”
  脱掉真空服,凯斯小心翼翼地爬到穗阪电脑边,摸索着钻进重力网带子中。“好了,”他说,“我们来试试。”
  梅尔科姆拿出一块比凯斯的头稍小一点的白色泡沫塑料,又从破旧短裤的后袋中摸出一把系着绿色尼龙带的珍珠柄弹簧小折刀,小心地划开塑料。他取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递给凯斯。“这玩意儿是什么枪吧,老兄?”
  “不!”凯斯说,把它翻转过来,“但它是一种武器,是病毒。”
  “不要在这艘牵引飞船上用,老兄。”梅尔科姆果断地说着,伸手去拿那钢盒。
  “一个程序,病毒程序。不会进入你体内,甚至不会进入你的软件。它还没有影响别的东西,我就会通过控制板把它接起来。”
  “还有,那日本老兄说穗阪会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好了,就把它留给我吧,行吗?”
  梅尔科姆飘浮着蹬离驾驶舱,忙着摆弄捻缝枪。凯斯很快转过头,不去看那些波动着的透明捻缝材料藻体,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使他想起了空间适应综合征产生的眩晕。
  “这东西是什么?”他问穗阪。“我的包裹。”
  “法兰克福的波克瑞斯系统GmbH数据转换器,按密码输送,运载货物的内容是邝级标记十一渗透程序。波克瑞斯还说明它与小野—仙台电脑创意空间7的接口完全兼容,具有极佳的渗透性能,特别是对现存的军事系统……”
  “那对人工智能人怎样呢?”
  “现存的军事系统和人工智能人。”
  “天啊!你叫它什么来着?”
  “邝级标记十一。”
  “是中国的吗?”
  “是的。”
  “关!”凯斯用一根银带把病毒盒子系在穗阪电脑边,想起了莫莉在澳门的事。阿米蒂奇曾越过边境到中山。“开!”他说,又改变了主意。“问题:谁拥有波克瑞斯,法兰克福人吗?”
  “等待内部轨道输送。”穗阪说。
  “编码。标准商业码。”
  “好了。”
  他敲击着小野—仙台。
  “赖因霍尔德科学总代理,伯尔尼。”
  “再来一次。谁拥有赖因霍尔德?”
  他在梯子上又跳了三下才到达泰西埃—阿什普尔。
  “南黑王,”他切入后说。“你对中国病毒程序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听说过邝级划分系统,标记十一吗?”
  “没有。”
  凯斯叹了口气。“咳,我这儿得到一个用户友好的中国破冰船,一次性注射盒。法兰克福人说它可以破人工智能人。”
  “可能。当然,如果是军用的话。”
  “大概是。听着,黑兄,用你的经验帮帮我,好吗?阿米蒂奇似乎正在准备对泰西埃—阿什普尔的一个人工智能人采取行动。主机在伯尔尼,可是它又和里约热内卢的另一台主机相连,就是上次使你脑死亡的那台。所以看来它们通过迷魂光——泰—阿的总部相连,在纺锤的尽头,我们要用中国破冰船开出一条路。如果温特穆特在支持整个行动的话,那么它就正在付钱让我们毁掉它,然后毁掉自己。那个自称为温特穆特的东西正在讨好我,也许还想让我利用阿米蒂奇。还有什么呢?”
  “动机,”构念说。“一个人工智能人,真正的动机。不是人,明白吗?”
  “明白,很明显。”
  “不!我是说,它不通人情。你无法控制它。我,我也不是人,但是我可以像人一样作出反应。明白吗?”
  “等等,”凯斯说,“你有知觉力,是吗?”
  “感到有,孩子,不过我真的是一束ROM,是它们中的一个,哲学问题……”那笑声带来的恐怖感穿透凯斯的脊椎。“不过,如果你跟得上,我完全可能为你写首诗。你那个人工智能人,它也可能会。但是它绝不是人。”
  “所以你估计我们不能弄清它的动机?”
  “它拥有它自己吗?”
  “瑞士公民,但是泰—阿拥有基本软件和主机。”
  “那是个好东西,”构念说。“就像我拥有你的大脑和你的意识,但是你的思想属于瑞士公民。当然。很幸运,人工智能人。”
  “所以它不准备毁掉自己?”凯斯开始紧张地随意敲击控制板。矩阵模糊了,改变了,他看到了锡金钢组合成的粉色球状复合体。
  “自主权,对你的人工智能人来说只是空话。我猜想,凯斯,你进去是想切断使这孩子变得更聪明的硬接线钩环。我不知道你怎么区分公司产品的行动和人工智能人创造的产品的行动,所以这也许是迷惑之所在。”又是那恐怖的笑声。“知道吗,这些东西,它们能努力地工作,为自己赢得时间编写详尽的操作手册或别的什么东西。当这一刻,我是说毫微秒,它一开始找到使自己变得更加聪明的方法,图灵警察就会把它除掉。没人相信这些家伙,你知道这点。每个建成的人工智能人前额都接有一把电磁机关枪。”
  凯斯看了一眼那些粉红色的锡金钢球体。
  “好吧,”他最后说,“我就把这病毒插入槽中。我希望你察看它的指令面,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有人在他肩头读数据的感觉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又出现了。“太棒了,凯斯。它是种慢性病毒,估计要六个小时才能攻破一个军事目标。”
  “或者一个人工智能人。”他叹气。“我们可以用它吗?”
  “当然,”构念说,“除非你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恐惧。”
  “你有时重复自己的话,老兄。”
  “这是我的本性。”
  凯斯回到跨洲宾馆时,莫莉正在睡觉。他坐在阳台上,看着彩虹聚合物机翼的微型飞机冲上自由之岸的弯曲部分,它的三角形影子掠过草地和屋顶,直到它消失在拉多—阿克森系统的光带后面。
  “我想飞,”他对着虚拟的蓝色天空说。“我真的想高飞,你知道吗?不可靠的胰腺、肝脏里的栓子,那些正溶解的毒囊见鬼去吧,我想飞!”
  他离开时没唤醒莫莉。他对那对镜子从没把握。他放松后走进电梯。他和一个意大利女子同乘电梯,她穿着雪白的衣服,脸颊和鼻子上涂着不反光的黑色物质。她的白色尼龙鞋上有金属防滑钉,手里的东西看上去很贵重,既像一个微型桨又像一个矫形架。她是去参加什么见效快的娱乐?不过凯斯想不出是什么。
  在楼顶草地,他穿过一排排伞和树,发现一个水池,一些赤裸的身体在青绿色瓷砖的映衬下闪光。他闪进凉篷的阴影,把他的芯片压在深色玻璃板上。“寿司,”他说,“什么都行。”十分钟后,一个热情的中国招待拿着他要的食物来了。他津津有味地嚼着生金枪鱼和米饭,看着人们晒太阳。“天啊!”他对着金枪鱼说,“我会发疯的。”
  “别告诉我。”有人在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歹徒,对吧?”
  他眯着眼看她,她背对着太阳光带。一个修长年轻的身体,黑色素沉着很明显,但是无论身体还是皮肤都不是巴黎的杰作。
  她盘腿坐在他椅子旁边,水滴在瓷砖上。“我叫卡斯。”她说。
  “我叫卢帕斯,”凯斯停了会儿说。
  “这是什么地方的名字?”
  “希腊。”他说。
  “你真的是歹徒吗?”黑色素沉着并没有防止雀斑的出现。
  “我是个瘾君子,卡斯。”
  “什么类的?”
  “兴奋剂。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效力特别大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
  “那么,你有吗?”她靠近了些。氯化过的水滴在了他的裤腿上。
  “没有。这正是我的麻烦,卡斯。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能弄到吗?”
  卡斯又坐回她那棕色脚后跟上,舔着掉在嘴边的一绺棕色头发。“你的口味是什么?”
  “不要可卡因,不要安非他明,要更厉害的。”到此为止吧,他闷闷不乐地想,收敛了笑容。
  “β苯乙胺,”她说。“毫不费力,就用你的芯片。”
  “你在开玩笑,”凯斯解释他在千叶换的胰腺那奇特的功能时,卡斯的搭档兼同居者说。“我是说,你难道不能起诉他们或干点别的什么吗?玩忽职守!”他叫布鲁斯。他看上去就像卡斯的异性翻版,连雀斑都一样。
  “哎,”凯斯说,“这还只是一件事呢,你知道吗?还有组织修补等等。”可是此时布鲁斯眼里已经露出了无聊的神情。凯斯看着那男孩的棕色眼睛,只达到昆虫注意力水平的眼睛。
  他们的房间比他和莫莉同住的那间小些,在另一层,更接近表面。五幅巨大的塔利·伊萨姆镀铬画贴在阳台的玻璃窗上,使人觉得房间更大了。
  “它们并不特别好,嗯?”见他在看透明画,她问。“我摄的。上次我们下重力阱去,在传感/网络金字塔拍的。她是那样近,又在笑,很自然。那里很糟,卢帕斯,那些圣王基督派恐怖分子把天使放进了水中,你知道吗?”
  “是的,”凯斯突然感到不安。“可怕的事。”
  “好了,”布鲁斯打断道,“你想买β……”
  “是这样,我能吸收它吗?”凯斯扬起眉头。
  “告诉你吧,”那男孩说,“你先尝尝。如果你的胰腺接受它,免费,第一次免费。”
  “这东西我以前听说过。”凯斯接过布鲁斯从黑色床单上递过来的明亮的蓝色皮肤贴。
  “凯斯吗?”莫莉在床上坐起,甩开镜片上的头发。
  “还会是谁呢,亲爱的?”
  “什么让你这样兴奋?”他在屋里走动时,那对镜子一直在盯着他。
  “我忘了怎么叫它了。”他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条紧紧卷着用透明封套包住的蓝色皮肤贴。
  “天啊,”她说,“正是我们需要的。”
  “千真万确。”
  “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两个小时,你就成功了。”她摇了摇头。“我希望你赶快为我们今晚与阿米蒂奇共进晚餐作好准备。在二十世纪餐馆。我们还得欣赏里维埃拉卖弄的那套把戏。”
  “好的,”凯斯拱起背,龇牙咧嘴地笑了,“太好了。”
  “老兄,”她说,“不管千叶那些外科医生给你装进去的是些什么,当它们耗尽以后,你会落入悲伤的境地。”
  “婆娘、婆娘、婆娘!”他解开皮带。“毁灭、黑暗,这就是我听到的一切。”他脱掉裤子、衬衣和内衣。“我认为你应该有足够的智慧在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下利用我。”他垂下眼睛。“我是说,看看这不自然的状态。”
  她大笑起来。“这不会持续很久。”
  “它会的。”他说,爬到沙土色的钢化泡沫塑料上,“这正是它为什么不自然的原因。”
  “凯斯,你怎么了?”当二十世纪餐馆的招待安排他们坐下时,阿米蒂奇问。“二十世纪”是跨洲宾馆旁边的小湖上几家漂浮餐馆中最小最昂贵的一家。
  凯斯颤抖了一下。布鲁斯没有提到用药后的反应。他想端起冰水杯,但手抖得厉害。“也许是我吃了什么东西。”
  “我希望你找医生检查一下。”阿米蒂奇说。
  “不过是组胺反应,”凯斯搪塞道。“我旅行时,如果吃了不同口味的东西,就会有这种反应。”
  阿米蒂奇穿着一套深色西服——在这种地方太正式了——和一件白色丝绸衬衣。他举杯抿酒时,金手镯格格作响。“我已经给你们点了菜。”他说。
  莫莉和阿米蒂奇在默默地进餐,而凯斯哆嗦着手把牛排切成小块,又放进浓浓的调味汁里搅和,但最后还是把盘子推在一边,一块也没吃。
  “天啊!”莫莉说,她的盘子已经空了。“把它给我。你知道这有多贵吗?”她拿过他的盘子。“他们要花很多年时间才能把动物养大,然后杀掉。这可不是缸内培养出来的东西!”她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饿。”凯斯强打精神说。他的大脑仿佛被油炸了似的。不,更像是被扔进热油后,油冷了,厚厚的油脂凝结在褶皱的脑叶里,痛苦不堪。
  “你看上去太难受了。”莫莉愉快地说。
  凯斯试着喝了口酒,由于服用了β苯乙胺,嘴里有一股碘酒味。
  灯光暗了下来。
  “二十世纪餐馆,”一个不见其人的带着斯普罗尔口音的声音说,“很荣幸地向各位介绍彼得·里维埃拉先生的全息卡巴莱①表演。”旁边的那些桌子传出稀稀拉拉的掌声。一个招待点亮一根蜡烛,放在他们的桌子中央,然后收走了盘子。很快,餐馆里的十二张桌子都亮起了蜡烛,饮料也倒好了。
  “出了什么事?”凯斯问阿米蒂奇,阿米蒂奇没搭腔。
  莫莉用紫红色指甲剔着牙。
  “晚上好,”里维埃拉走上餐馆一头的小舞台说。凯斯眨了眨眼。难受之中他并没有注意到那舞台,没有看到里维埃拉是从哪儿出来的。现在更难受了。
  最初他以为那人是被聚光灯照亮的。
  里维埃拉在发光。光像一层皮肤紧贴着他。他把光投射在舞台上,照亮了后面的黑色悬挂物。
  里维埃拉满面笑容。他穿着一件白色小礼服。翻领上,蓝色的余火在一朵黑色康乃馨的深处燃烧。他向观众做着问候、拥抱的手势时,指尖在闪光。凯斯听见了湖水拍打餐馆的声音。
  “今晚,”里维埃拉说,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在闪耀。“我为大家竭尽全力表演一个节目,一个新作。”他举起的右手掌心里出现了一束淡淡的红光。他把那束光甩手一扔,一只灰鸽子从光的落地处扑腾着翅膀飞起,消失在阴影中。有人在吹口哨,更多的人在鼓掌。
  “这个节目叫‘玩物’。”里维埃拉放下手。“我希望把今晚在这儿的首次表演献给3简·玛利—弗朗斯·泰西埃—阿什普尔女土!”一阵礼貌的掌声响起。掌声停止后,里维埃拉的眼睛好像在搜寻他们的桌子。“还要献给另一位女士!”
  有几秒钟餐馆的灯完全熄了,只有烛光在摇曳。里维埃拉的全息光环也随着灯光消失了,不过凯斯还是依稀看得见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条条微弱的光线慢慢形成,有竖有横,在舞台四周画出了一个开放的立方体。餐馆里的灯又亮了点。舞台四周的框架似乎是用凝结的月光建造的。里维埃拉低着头,闭着眼,双臂僵硬地垂着,由于太专注了,他似乎在发抖。突然,那个朦胧的立方体被填满了,变成了一间房子,一间没有四壁的房子,观众可以看到里边的东西。
  里维埃拉好像放松了些。他抬起头,但是眼睛仍然闭着。
  “我一直都住在这间房子里。”他说,“我不记得曾在别的房子里住过。”房间墙上的白色灰浆已经发黄,屋里有两件家具,一把简单的木椅,一张漆成白色的铁床,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黑铁色,上面唯一的一条褪了色的棕色条纹床垫已经污浊不堪。床的上方,弯弯扭扭的黑色电线上吊着个灯泡。凯斯看见灯泡的弧形上有厚厚的一层灰。里维埃拉睁开了眼睛。
  “我一直独自呆在这房子里。”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床。蓝色余火还在翻领上的黑色花朵中燃烧。“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梦到她的,”他说,“但是我的确记得起初她只是一团雾,一片阴影。”
  床上有什么东西。凯斯眨了眨眼。那东西不见了。
  “我不能够留住她,不能在我的脑海里留住。但是我想抓住她留住她,还想……”在安静的餐馆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楚。冰喀嚓碰到杯子边上。有人在格格发笑,还有人在用日语低声提问。“我打定主意,要是我能够看见她的一部分,只是一小部分,要是我能清楚地看清这部分,最清楚详尽地……”
  这时,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床垫上,掌心向上,手指苍白。
  里维埃拉走上前去,拿起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手指动了动。里维埃拉把那只手举到嘴边,舔着指尖,指甲上涂着紫红色的指甲油。
  凯斯看出那是一只手但不是一只被切断的手;皮肤很光滑,没有破损也没有疤痕。他想起了一家仁清外科用品商店橱窗里的一块纹花菱形缸培养肉。里维埃拉正把手举在嘴唇上,舔着掌心,那些手指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脸。这时第二只在床上出现了。里维埃拉刚伸手去摸,第一只手的手指就箍住他的手腕,就像一只由肉和骨头组成的手镯。
  表演按照它自身的一种梦幻般的内部逻辑进行着。接着出现了手臂、脚、腿。那腿很美。凯斯扭动了一下脑袋。他喉咙发干,于是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时里维埃拉已经上床。他赤裸着身子,衣服不过是投射光的一部分,但是凯斯没注意到衣服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黑色康乃馨掉在床脚边,蓝色火焰仍在它内部燃烧。里维埃拉摸着摸着,一个躯体就出现了,白白的,无头,很美,表面有一层晶莹细微的汗珠。
  莫莉的身体。凯斯张着嘴瞪大眼睛瞧着。但它又不是莫莉的,而是里维埃拉想象的莫莉。乳房就不对,乳头大了点,颜色也太深了。里维埃拉和那不见四肢的躯体缠绕在一起,手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手指甲在闪闪发光。床变厚了,到处堆着折叠在一起的破旧发黄的网状织物,一碰就破。尘埃在里维埃拉和扭动的肢体——那些急切地抚摸着的手周围翻腾。
  凯斯看了莫莉一眼。她脸上毫无表情;里维埃拉投射来的光在她的镜子中起伏、旋转。阿米蒂奇身子前倾,手握酒杯柄,浅色眼睛盯着舞台上发光的房子。
  现在肢体和躯体结合在一起,里维埃拉颤抖了一下。头出现了,影像完整了。莫莉的脸,平滑的水银镜片遮住了她的眼睛。里维埃拉和莫莉的影像开始狂热地性交起来。接着莫莉的影像慢慢伸出了一只带爪的手,指尖上亮出了五把刀片。那手懒洋洋地、梦幻般地抓着里维埃拉赤裸的后背。凯斯只看了一眼暴露的脊椎骨,就站起身,跌跌绊绊地朝门口冲去。
  他在一丛长到了湖水里的玫瑰花上呕吐起来。那种像老虎钳那样夹住他头的东西现在已经松开了。凯斯跪着,脸颊靠在冰冷的木头上,盯着湖那边灯火辉煌的朱尔斯·维恩大街。
  凯斯以前看过这种表演,那是小时候,在斯普罗尔,他们把它叫做“真梦”。他记得东区街灯下瘦瘦的波多黎各人随着快节奏的萨尔萨舞表演真梦,梦女在舞蹈、在旋转,旁观者拍掌击节。不过那需要满满一车设备和一个难看的履带头盔。
  你清楚里维埃拉梦中的东西。凯斯摇了摇疼痛的头,朝湖里吐了口痰。
  他能猜到结局。一种反向对称:里维埃拉组合出梦女,梦女又用那些手把他拆开。梦中的血浸透了破旧的网状织物。
  餐馆里传出欢呼声、掌声。凯斯站着,手在衣服上乱摸。他转身走进二十世纪餐馆。
  莫莉的椅子空了,舞台上也没人了。阿米蒂奇独自坐着,还盯着舞台,手指捏着酒杯柄。
  “她呢?”凯斯问。
  “走了。”阿米蒂奇说。
  “她跟他走了吗?”
  “没有。”一声轻柔的叮当声。阿米蒂奇低头看着酒杯。他左手抓住了酒杯肚子与红葡萄酒齐平的地方。破碎的杯柄像冰凌一样。凯斯接过酒杯,把它放在一只水杯上。
  “告诉我她去哪儿了,阿米蒂奇。”
  灯亮了。凯斯盯着那双毫无表情的浅色眼睛。“她作准备去了。这会儿你见不到她。执行任务时你们会在一起。”
  “里维埃拉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
  阿米蒂奇站起来,理了理外衣的翻领。“睡一会儿吧,凯斯。”
  “我们行动,明天?”
  阿米蒂奇毫无表情地笑了笑,向出口走去。
  凯斯揉了揉脑门,看看餐馆。就餐者们正在起身,女人们在为男人的俏皮话而窃笑。他第一次注意到阳台,烛光还在黑暗中跳动。他听到银器的叮当声和低沉的谈话声。跳动的烛影投射到了天花板上。
  那女孩的脸像里维埃拉的投射光一样突然出现,她的小手放在光滑的木栏杆上,身子前倾,一副发楞的神情。他觉得,她的深色眼睛在盯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大概是舞台吧。这是一张并不漂亮但很出众的脸,三角形、颧骨很高,但显得非常精致,嘴巴大而坚实,与那窄窄的、鸟一般的鼻子极为相称,鼻翼正在翕动。接着她消失了,凯斯又回到了笑声和跳动的烛光中。
  离开餐馆的时候,他注意到两对年轻的法国男女,他们正在等船,要到对岸最近的赌场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钢化泡沫塑料就像退潮后的沙滩一样平滑。她的包不见了。他在寻找留言条。什么也没有。几秒钟后,受着紧张和悲伤的情绪困扰的他才注意到窗外的景物。他抬头看到了德西德拉塔街的景色和“居西”、“艳子”、“埃尔姆”、“自由”等豪华商店。
  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走到他并不打算要查看的窗前。他关上全息图,看见了远处斜坡上阶梯形的公寓楼。
  他拿起电话,走到凉快的阳台上。
  “给我查查马卡斯·卡维的号码。”他对服务台说,“它是辆牵引飞船,天国建筑群落外注册的。”
  芯片储存的声音背出一个十位数号码。“先生,”它补充道,“该飞船为巴拿马注册。”
  电话响了五下,梅尔科姆才去接。“喂?”
  “我是凯斯。你有调制解调器吗,梅尔科姆?”
  “有,在导航组件上,你知道的。”
  “你能让我用一下吗,老兄?把它与穗阪电脑上那个有螺纹的接线柱连起来,然后打开控制板。”
  “你那儿怎么样,老兄?”
  “还行,我需要帮助。”
  “动起来了,老兄。我弄好了调制解调器。”
  梅尔科姆在接电话线,凯斯听到了微弱的静电声。当穗阪发出嘟嘟声时,他对它说:“加密。”
  “你是在一个受到严密监视的地方讲话。”电脑一本正经地通报说。
  “操!”他说,“不用加密了,不用了!进入构念。南黑王?”
  “嘿,凯斯!”一线通通过穗阪的声音芯片说,仔细设计的口音完全走样了。
  “黑兄,你快进入这里,帮我弄样东西。你愿意多么直言不讳都可以。莫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想知道到底在哪儿。我在跨洲宾馆335W。她也是在这儿登记的,但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名字。你从这条线进来,帮我查一下他们的记录。”
  “说到做到!”一线通说。凯斯听到了入侵的白噪声。他笑了。“好了。用的是罗斯·科洛德尼这个名字。已经结过账了。给我几分钟进入他们的安全网深处去查找。”
  “去吧!”
  构念的努力使电话咔咔直响。凯斯把电话拿回屋里,话筒翻过来放在钢化泡沫塑料上,走进浴室刷牙。他刚出来,房间里的布劳恩声像组合体上的监视器亮了。一个日本流行歌曲歌星斜靠在金属靠垫上。一个没露面的采访者用德语问了个问题。凯斯注视着。屏幕随着蓝色齿状干扰波跳动了一下。“凯斯,亲爱的,你疯了吗,老兄?”声音缓慢而耳熟。
  阳台的玻璃墙“咔哒”闪现出德西德拉塔街的景色,可街景却是模糊扭曲的,变成了千叶“茶杯”的内部,空的,红色霓虹灯映在了镜子墙上。
  朗尼·佐走上前,他个子挺高,瘦骨嶙峋,那瘾君子的飘然举止,如同在水下行走一般优美。他独自站在一些方桌中央,双手插在鲨鱼皮便裤口袋里。“真的,老兄,你好像很消沉。”
  声音是从布劳恩扬声器中传出的。
  “温特穆特,”凯斯说。
  那恶棍没精打采地耸了耸肩,笑了。
  “莫莉在哪儿?”
  “没你的事儿!今晚你太失常了,凯斯。一线通拨响了自由之岸所有的电话。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老兄。这不在简介之内。”
  “那么告诉我,我就叫他离开。”
  佐摇了摇头。
  “你看不住你的女人们,是吧,凯斯。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老是失去她们。”
  “我会要你的命!”凯斯说。
  “不!你不是那种人,老兄,这点我知道。你了解什么吧,凯斯?我猜想你认为是我让迪恩把你千叶的那个小女人干掉的吧。”
  “别这么说!”凯斯说着,不由自主地向窗子走了一步。
  “可是我没有!不过,这对凯斯先生有什么关系呢?别再欺骗自己了。我知道你的琳达,老兄,我知道所有的琳达们。她们都是我生产线上的基因产品。知道她为什么要把你洗劫—空吗?爱。这样你就会生气。爱吗?想谈情说爱吗?她爱你,这我知道。她的确爱你,但她一钱不值!这一切你无法应付。她死了!”
  凯斯的拳头擦过玻璃。
  “别把手弄破了,老兄。马上就要按控制板了。”
  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之岸的夜色和公寓的灯光。布劳恩已经自动关闭。
  “凯斯?”一线通正等着。“你上哪儿去了?我弄到它了,但不太多。”构念哇啦哇啦地说出一个地址。“那地方被一种奇怪的冰包着,是一家夜总会。我通过电话卡就弄到这些。”
  “好吧!”凯斯说,“叫穗阪电脑告诉梅尔科姆把调制解调器取掉。谢谢了,黑兄!”
  “很高兴为你效劳!”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爬上心头。
  狂怒。
  “你好,卢帕斯!喂,卡斯!是朋友卢帕斯。”布鲁斯赤裸着站在门道里,身上湿淋淋的,他的瞳孔很大。“可是我们正在洗澡。你想等会儿吗?想洗澡吗?”
  “不,谢谢!我需要帮助。”他把男孩的手臂推到一边,走进屋子。
  “嘿,真的,老兄!我们在……”
  “帮助我。你们真的很高兴见到我,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吧?不是吗?”
  布鲁斯眨了眨眼。“当然。”
  凯斯背出了一线通告诉他的地址。
  “我知道他是个歹徒!”卡斯高兴地在浴室叫道。
  “我有辆本田摩托车,”布鲁斯茫然地咧开嘴笑道。
  “我们现在就走,”凯斯说。
  布鲁斯第八次叫凯斯把那个地址重复了一遍后,说:“那一层都是单间。”他转身又上了本田。红色玻璃纤维底盘在镀铬减震器上摆动,凝结物从氢电池排气管中滴了下来。“你会呆很久吗?”
  “说不清。不过你们得等着我。”
  “我们当然会等你。”他搔着赤裸的胸口。“地址的最后部分,我认为是指一个单间。四十三号。”
  “你想做什么,卢帕斯?”卡斯从布鲁斯的肩头伸过头来。她的头发已在车上吹干了。
  “没想做什么,”凯斯说。“这是个问题吗?”
  “仅仅是想走到最下面那层,找到你朋友的单间。如果他们让你进去,那就好。如果他们不想见你……”她耸耸肩。
  凯斯转身,沿着一段有花纹的螺旋形铁梯走下去。转了六圈,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停下来点燃一支颐和园烟,把所有的桌子都扫视了一遍。自由之岸在他看来突然有了意义。交易。他能在活跃的气氛中感觉到它。就是这个地方,当地的活动场所。不是朱尔斯·维恩大街那种非常虚假的外观,而是实实在在的。商业。争斗。人群杂乱:也许一半是游客,另一半是这岛上的居民。
  “下楼,”他对从身旁经过的招待说,“我想下楼去。”他出示了自由之岸芯片。那人指了指夜总会的后部。
  他迅速穿过拥挤的桌子,听到六七种支离破碎的欧洲语言。
  “我要个单间。”他对坐在低矮的桌子前、膝上放着一台终端机的女孩说,“层数低一点的。”他将芯片递了过去。
  “性爱好?”她把芯片划过终端机表面的一块玻璃板。
  “女。”他机械地说。
  “三十五号。如果不满意请打电话。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前让你了解我们的特别服务项目。”她笑了笑,把芯片还给他。
  一部电梯在她身后打开了。
  走廊的灯发出蓝光。凯斯走出电梯,随便选了个方向。标着号码的门。四周就像豪华诊所的大厅一样安静。
  他找到了自己的单间。他一直在寻找莫莉的房间,可现在迷惑了。他举起芯片,将它放在一个号码牌正下方的黑色传感器上。
  磁性锁。这声音使他想起了廉价旅馆。
  女孩在床上坐起来,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她的眼睛柔和,一眨不眨。自动操作装置。一个精心设计的神经系统。他退出单间,关上了门。
  四十三号门跟别的门没什么两样。他犹豫了。走廊里的安静表明单间是隔音的,没必要使用芯片。他用指节叩了叩光滑坚硬的金属门。什么反应也没有。这门好像能吸音。
  他把芯片放在黑色号码牌上。
  门闩“咔哒”一声。
  他还没来得及推开门,似乎就被她打倒了。他跪在地上,背靠着金属门。她僵硬的拇指上的刀片在离他眼睛几厘米的地方抖动……
  “天啊!”她说着站起来,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这傻瓜,干这种事!你他妈的是怎么打开那些门的,凯斯?”她弯着腰站在他面前。
  “芯片,”他艰难地喘息道。疼痛在他胸部扩散开来。她扶他站起,把他推进房里。
  “你贿赂招待了,楼上的?”
  他摇摇头,倒在床上。
  “吸气,数数。一、二、三、四。屏气。好,呼气。数数。”
  他紧紧地按着胃部。
  “你踢了我,”他终于说。
  “应该再低一点。我想单独呆着。我正在策划,知道吗?”她坐在他身边。“正在接受明确的指示。”她指了指安装在床对面的一台小型监视器。“温特穆特正在告诉我有关迷魂光的事。”
  “肉身玩偶在哪儿?”
  “没有。这是所有特别服务中最贵的。”她站起来。她穿着皮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深色衬衣。“温特穆特说,明天就行动。”
  “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餐馆里?你怎么会跑了呢?”
  “因为如果我留下,我会杀了里维埃拉。”
  “为什么?”
  “他那样对待我。那表演。”
  “我不明白。”
  “这值很多钱。”她说,伸出右手,好像拿着一个看不见的水果。五把刀片滑了出来,接着又平滑地收了回去。“去千叶的花费,作手术的花费,让他们修复你的神经的花费,这样你就会有反应能力操作这些装置……你知道我开始时是怎么弄到钱的吗?在这儿吗?不,不过是在斯普罗尔与这儿相类似的地方。刚开始,仅仅是开玩笑,因为当他们一植入控制芯片,钱好像就会滚滚而来。有时醒来觉得难受,仅此而已。不过是租用商品罢了。这一切发生时,你还没有加入进来。公司有软件,只要顾客付钱,软件什么都可以干……”她把指关节弄得咔咔响。“好,我开始有钱了。麻烦在于千叶诊所安的控制装置和电路系统不兼容,所以进入工作状态得付出很高的代价,我记得……不过是些糟糕的梦,但并非所有的梦都很糟糕。”她笑了笑。“接着开始变得奇怪。”她从他的衣袋里抽出烟来,点燃一支。“公司发现我正在为钱做事。我安装了刀片,但是还需要体验三次才能做到使完美的神经功能起作用。我准备摆脱这种傀儡处境,但不可能。”她吸了口烟,一连吐出三个烟圈。“那个管理公司的恶棍已经编好了用户软件。柏林,是个生产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的地方,对吧?贱货的大市场。我一直不知道身上的程序是谁编的,只知道它是根据所有的古典程序编成的。”
  “他们知道你注意到了这东西吗?知道你在工作时有意识吗?”
  “我没有意识,就像电脑创意空间,一片空白。银色,有一股雨的味道……你能看到自己进入高潮,就像宇宙边缘的一颗小新星。可是我开始有记忆了,像梦,你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切换了软件,租借开始面向专业市场。”
  她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知道,但是我一直没提起过。我需要钱。梦越来越糟糕,我得告诉自己,至少它们中有些的确是梦,可是那时我已经开始明白老板有整整一小队委托人需要我。老板说,对莫莉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会令她满足。所以我得到了这个该死的提升。”她摇了摇头。“那讨厌鬼付给我的钱只是顾客出的八分之一,还以为我不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东西索要钱财呢?”
  “为那些糟糕的梦,那些真实的梦。一天晚上……一天晚上,我刚从千叶回来。”她扔掉烟,用脚后跟踩灭,然后靠墙坐下。“那次旅行,外科医生参与了进去,但很难对付。他们一定是打乱了控制装置芯片。我注意到了。我正在和一个顾客进入例行程序……”她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泡沫塑料中。“他是参议员,看他那张胖脸就知道。我俩浑身是血,并不只是我们两人,她……”她用力抓扯钢化泡沫塑料。“死了。那个肥胖的讨厌鬼,他正在说,‘怎么了,怎么了?’因为我们还没有完事呢……”
  她颤抖起来。
  “我想我给了参议员想要的东西,你知道吗?”颤抖停止了。她放开泡沫塑料,手指捋着头发。“公司终止了我的合同,我不得不躲一段时间。”
  凯斯盯着她。
  “所以里维埃拉昨晚触到了痛处。”她说,“我想这是要我真的恨他,这样我会精神崩溃,跟着他进去。”
  “跟他?”
  “他已经在那儿了。迷魂光。3简女士邀请他,表演那该死的东西。她当时也在场,在私人包厢,一种……”
  凯斯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张脸。“你会杀了他吗?”
  她笑了笑,神情冷漠。“他会死的,对,很快!”
  “我也有来访者。”他说,并告诉她关于那窗户,佐讲的有关琳达的事。她点了点头。
  “也许它想让你也恨什么。”
  “也许我恨它。”
  “也许你恨你自己,凯斯。”
  “怎么样?”凯斯爬上本田时,布鲁斯问。
  “以后再试吧!”他揉着眼睛说。
  “真不明白你这种人还会喜欢玩偶。”凯斯不快地说,把一块新的皮肤贴按在手腕上。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现在?”布鲁斯问。
  “当然,把我带到朱尔斯·维恩大街,有酒吧的地方。”

  [注释]
  ① 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朱尔斯·维恩大街是条圆形街道,环绕纺锤的中轴,而德西德拉塔街则沿纺锤的纵向伸展,两头是拉多—阿克森系统的支柱。如果离开德西德拉塔街向右转,一直沿着朱尔斯·维恩大街往前走,你会发现自己从左面走近了德西德拉塔街。
  凯斯目送着布鲁斯的摩托车远去,然后转身。他走过一个灯光明亮的巨大报摊,摊上摆着十几种用有光纸印刷的日本杂志,封面上全是本月最走红的模拟刺激名星。
  头顶正上方,沿着黑夜中的轴线,全息天空中闪耀着模拟的星座,让人想起了扑克牌、骰子、大礼帽、马提尼酒杯。德西德拉塔街和朱尔斯·维恩大街的交叉处形成了沟壑,自由之岸都市居民一排排带阳台的房子渐渐地延伸到另一个赌场区长满青草的台地。凯斯看到,在人造平顶山那边,微型飞机在气流中升起,被远处赌场的灯光照亮了几秒钟。那东西是一种又轻又薄的聚合物无人驾驶双翼机,机翼用丝网制成,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飞机转眼消失在平顶山边缘。他看到霓虹灯灯光从玻璃上一闪而过,那玻璃不是镜片就是激光镜头转台。微型飞机是纺锤安全系统的一部分,由中央计算机控制。
  在迷魂光里吗?他继续往前走,走过了许多酒吧:“嗨,你瞧!”、“天堂”、“世界”、“板球手”、“省三·史密斯”、“紧急情况”。他选择了“紧急情况”,因为它最小又最拥挤。不过几秒钟他就注意到这里只是游客呆的地方,没有交易的嘈杂声,只有一种表情严肃的性紧张感。他很快地想了想莫莉租的单间上面那无名的夜总会,不过那双盯着小屏幕的镜子眼睛的影像阻止了他去想。现在温特穆特又在那里展示什么呢?迷魂光别墅的透视地平面?泰西埃—阿什普尔的历史?
  他买了一杯嘉士伯啤酒,在靠墙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闭上眼,胸中怒火中烧。这种愤怒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记得在孟菲斯致残时只感到过困惑;在夜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杀人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而琳达在充气圆顶下死去时,自己也仅感到恶心和厌恶,而没有愤怒。在他的大脑里,迪恩脑浆进裂地撞到办公室墙上的影像微小而遥远。此时他明白了,愤怒在游乐中心就已降临,当温特穆特撤回琳达·李的模拟刺激幻像时,也剥夺了动物生存的起码条件:食物、温暖、住处。可是直到与朗尼·佐的全息构念交谈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种愤怒。
  愤怒这东西太奇怪了,让他琢磨不透。
  “麻木。”他说。他已麻木了很长时间,有好些年了。在仁清的那些夜晚,那些和琳达在一起的夜晚,他睡觉时是麻木的,每次吸毒后冷汗淋淋的时刻,也是麻木的。而现在他找到了这种令人血脉膨胀的东西,这种谋杀芯片。肉体,他的某个部分说,是肉体在说话,别管它。
  “歹徒。”
  他睁开眼睛。卡斯穿着黑色直筒连衣裙站在旁边,她刚刚从本田车上下来,头发乱蓬蓬的。
  “还以为你回家了呢!”他说,呷了一口嘉士伯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我叫他让我在这里下车,买了这条裙子。”她的手掌摸着骨盆曲线处的裙子。他看见了她手腕上的蓝色皮肤贴。“喜欢吗?”
  “当然。”他机械地瞅了瞅周围的一张张脸,然后又看着她。“你以为你在忙什么,亲爱的?”
  “你喜欢从我们那儿弄到的β吗,卢帕斯?”她离他很近,神情紧张地散发着热气。她的眼睛只露出巨大的瞳孔,脖子上一根鼓起的肌腱像一根弓弦。她在颤抖,随着再次袭来的兴奋而微微颤抖。“你感到过兴奋吗?”
  “是的,不过兴奋过后太难受了!”
  “那么你还需要一个。”
  “那会有什么结果?”
  “我有把钥匙。山上的‘天堂’后面,最柔软的床。今晚人们都下重力阱做生意去了,如果你跟我走……”
  “如果我跟你走。”
  她双手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干燥发烫。“你是野寇崽,对吗,卢帕斯?为野寇崽干的外国兵。”
  “你可真有眼力!”他抽出手来去摸烟。
  “那你的手指怎么都完好无损呢?我以为你弄砸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指头。”
  “我从没弄砸过。”他点燃了烟。
  “碰到你那天,我看见有个女子跟你在一起。她走起路来像秀夫,吓死我了!”她张开嘴笑了。“我喜欢那样。她喜欢与女子干那种事?”
  “没听说过。谁是秀夫?”
  “3简的,她就这样叫它,仆人,家仆。”
  凯斯说话时,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盯着酒吧中的人群。“迪—简?”
  “3简女士。她很富有,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父亲的。”
  “这个酒吧?”
  “自由之岸!”
  “不错。你的朋友还很有地位,嗯?”他扬起一边眉毛,双臂搂住她,手放在她的臀部。“那么你是怎么认识这些贵族的呢,卡斯?你是什么地下社交界的歧途少女吗?你和布鲁斯是什么富有的老牌公司的继承人吗?哈哈?”他张开手指揉着黑色布料下面的肌肉。她紧贴着他扭动,大笑起来。
  “噢,你知道,”她眼皮略略垂下,显出诚实的样子,“她喜欢参加晚会。布鲁斯和我,我们组织巡回晚会……她在那里很无聊。她家老爷子有时让她出来,但是必须带上仆人照顾她。”
  “在哪儿无聊?”
  “迷魂光,他们这样叫。她告诉我,啊,那里很美丽,有池塘和百合花,是座城堡,一座真正的城堡,全用石头砌成,很有些年代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嘿,卢帕斯,老兄,你需要一块皮肤贴。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她脖子上挂着根细带,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革钱包,粉红色的指甲在短时间晒成棕色的皮肤映衬下非常醒目。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块纸板泡状物包装的蓝色皮肤贴。什么白色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凯斯弯腰捡起,是一只纸鹤。
  “秀夫给我的,”她说,“他教我怎么折,可我老是折不好,脖子方向总是反的。”她把折纸塞回钱包。凯斯看着她撕开纸板,取出皮肤贴,把它贴在他的手腕内侧。
  “3简,她有一张尖脸和鸟一样的鼻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笨拙地比画着。“深色头发?很年轻?”
  “我想是的。可是她很富有,你知道吗?有那么多的钱。”
  毒品引起的亢奋像快车一般朝他袭来,一道白热化的强光从他的前列腺往脊椎上冲,一阵强烈的性兴奋像伦琴射线一样照亮了他头颅上的骨缝。他的每颗牙齿像碰撞的刀叉发出叮当的声响,每一个音都很准,如同乙醇一般清澈。他那些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闪闪发光,一层硅酮润滑着关节。沙暴吹过冲刷过的颅骨,产生了一阵阵静电波浪,波浪又在眼后散开,纯净的水晶球体在膨胀……
  “快来!”她牵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兴奋了,我们兴奋了,上山去,我们会兴奋整个晚上的!”
  愤怒在膨胀,无间断的,指数式的,像一个载波,震动的液体从β苯乙胺的快感中喷出。他的下身硬得像块铅。在“紧急情况”里,他们周围的那些脸孔,就像彩色面具,红唇白牙在不停地动,传出些飘浮不定的声音。他看着凯斯,看到了棕色皮肤上的每个毛孔,眼睛像玻璃一样平滑,有一种暗金属色泽,有一点肿胀,乳房和锁骨小得不匀称。他的眼睛后面闪着某种白光。
  他放开她的手,跌跌绊绊地朝门口走去,猛地推开挡道的人。
  “操你妈的!”她在他身后尖叫,“见鬼去吧!”
  他的两腿毫无感觉。他就像在踩高跷,在朱尔斯·维恩大街的石板人行道上疯狂地转来转去,耳朵里、血液里在隆隆发响,一道道刀一般的光从十几个角度切分着他的颅骨。
  这时他僵硬地直立着,拳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向后仰,撇着嘴唇,全身发抖。当他注视着由失败者组成的围着自由之岸旋转的黄道带时,全息天空中的夜总会星座在移动,滑向黑暗的轴心,像生物拥挤在现实的正中,直到它们纷纷集中到一起重新组合成一幅巨大的肖像,在夜空刻画出巨大的单色图片和星星。琳达·李小姐的脸。
  当他能够看见别处,能够垂下眼睛时,他发现街上的每个人都仰着脸,闲逛的游客们被这奇观吸引住了。当天空的灯火熄灭之后,朱尔斯·维恩大街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这声音在阶梯形楼群和排列整齐的月球混凝土阳台中回荡。
  什么地方的钟开始鸣响。一种古老的欧洲钟。
  午夜。
  他一直走到早晨。
  高潮已过,闪亮的骨架慢慢隐去,肉体变得坚实了,毒品之躯已被生命之躯所代替。他不能思考。他非常喜欢这样,有意识但又不能思考。他似乎变成了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一条公园的长凳,一盏古老街灯周围的一群白色飞蛾,一个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机器人花匠。
  模拟的黎明从拉多一阿克森系统处升起,火红耀眼。他迫使自己在德西德拉塔街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一份煎蛋饼,喝了点水,抽了最后一支烟。他走过跨洲宾馆屋顶草地时,已经有人在那儿了。条纹伞下,用早餐的人们在喝咖啡,吃羊角面包。
  他仍然很愤怒,就像在什么小巷里遭了窃,但醒来时却发现钱包还在口袋里没被动过一样。他体味着这种无以名状的愤怒。
  他乘电梯下到自己住的那层楼,在口袋里摸索作为门钥匙的自由之岸芯片。睡意袭来,他该睡觉了。去躺在沙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再次去寻找到那无欲无求的感受。
  他们在那里等他,三个人。他们雪白的运动装和涂成棕色的皮肤衬出了家具和手工织物的雅致。那女子坐在一张柳条沙发里,一支自动手枪放在她身边印着树叶图案的垫子上。
  “我们是图灵警察,”她说。“你被捕了!”
  第一章


  “你名叫亨利·多塞特·凯斯。”她背出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还有他的BAMA身份证号码和一串他记起是以前用过的化名。
  “你到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吧?”他看见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床上,没洗的衣裤被分开堆放着。飞镖靶摆在沙土色钢化泡沫塑料上的牛仔裤和内衣之间。
  “科洛德尼在哪儿?”两个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手臂交叉抱在棕色的胸前,脖子上吊着相同的金链子。凯斯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年轻的模样是仿造出来的,手关节上有明显的皱纹,这是外科医生们不能抹掉的东西。
  “谁是科洛德尼?”
  “那是登记簿上用的名字。她在哪儿?”
  “不知道。”他说着走到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她已经走了。”
  “你今晚上哪儿去了,凯斯?”那女子把手枪拿起来放在大腿上,并没有直接瞄准他。
  “朱尔斯·维恩大街,逛了一两家酒吧,喝醉了。你们呢?”他感到膝盖僵硬,温热的矿泉水淡而无味。
  “我觉得你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坐在左边的那人说着从白色网眼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吉坦烟。“你被捕了,凯斯先生!你被指控与密谋策划增强一个人工智能人的功能有关。”他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登喜路打火机握在手中。“你称作阿米蒂奇的那个人已经被拘留了。”
  “科托?”
  那人睁大了眼睛。“对!你是怎么知道他叫科托的?”
  “我忘了,”凯斯说。
  “你会想起来的,”那女子说。
  他们的名字,或者说是化名,叫米歇尔、罗朗和皮埃尔。凯斯认定皮埃尔会扮演坏警察的角色;而罗朗会袒护凯斯,表示一点点友善——当凯斯拒绝吉坦烟时,他为他找了一包没有拆开的颐和园烟——显出一种与皮埃尔的敌意截然相反的态度;米歇尔会扮演记录天使①,在审问过程中作一些调整。他敢肯定,他们中的某个人,甚至三个人都会作有声记录,很有可能作模拟刺激记录,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任何事都将被作为有效证据。证据,他忍受着兴奋过后情绪低落的痛苦问自己,什么证据?
  知道他听不懂法语,他们便无所顾忌地交谈起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只听出了这样一些字眼:波利、阿米蒂奇、传感/网络、潘塞·莫登,就像破冰船从生气勃勃的巴黎法语之海驶出。不过,这些字眼可能会对他有利。他们总是把莫莉说成科洛德尼。
  “你说你受雇执行一项任务,凯斯,”罗朗说得很慢,试图显得通情达理。“你并不知道任务的实质。这在你们的交易中很常见吧?已经穿过了防御系统,那么你肯定会按要求进行操作,肯定有什么事要你去干,对吧?”他探身向前,胳膊肘放在经模板印刷过的棕色膝盖上,伸出手掌等待凯斯的解释。皮埃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走到窗子边,一会儿又走到门边。凯斯断定,米歇尔准是个怪人,她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他。
  “我可以穿件衣服吗?”他问。皮埃尔坚持要把他的衣服剥光,连牛仔裤的线缝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在他赤身裸体坐在一张柳条凳上,一只脚白得令人讨厌。
  罗朗用法语问皮埃尔。皮埃尔正站在窗子边,举着一副扁平的小双筒望远镜仔细侦察。“不。”他心不在焉地说。罗朗耸耸肩,对凯斯扬了扬眉头。凯斯认为是该笑的时候了,罗朗也朝他笑了笑。
  在书中,老警察都是些混蛋,凯斯想。“你们看,”他说,“我不舒服。在酒吧里用了那讨厌的药品,知道吗?我想躺下,反正都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说已经抓到了阿米蒂奇,既然如此,去问他好了!我不过是个受雇的帮手。”
  罗朗点点头。“科洛德尼呢?”
  “阿米蒂奇雇用我时,她跟他在一起。她只是个打手,一个快刀女。我就知道这些。”
  “你知道阿米蒂奇的真名叫科托,”皮埃尔说,眼睛仍然被望远镜的软塑料凸缘遮着。“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朋友?”
  “我想他曾经提到过。”凯斯后悔刚才说漏了嘴。“每个人都有几个名字。你的名字是皮埃尔吗?”
  “我们知道你在千叶是如何被修复的,”米歇尔说,“那也许是温特穆特犯的第一个错误。”凯斯装出不解的样子盯着她。这个名字刚才一直没被提到过。“在你身上使用的技术使诊所老板申请了七项主要专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这意味着,现在千叶城一家地下诊所的执刀医生拥有三个主要医学研究财团的控股权。这改变了事情的常规,你知道。这事儿太引人注目了!”她棕色的双臂交叉放在小而尖的乳房上,背靠着印花垫子。凯斯估摸着她的年纪。据说人的年龄总是写在眼睛上,但他却从没看出来过。在朱利·迪恩那玫瑰红石英镜片后面,只有一双冷漠的十岁孩子的眼睛。除了手关节,米歇尔什么部位都不显得老。“跟踪你到了斯普罗尔,又让你给溜掉了,在你前往伊斯坦布尔时,才又跟上了你。我们由原路返回,在网格中跟踪你,查明你在传感/网络挑起了一场暴乱。传感/网络非常乐意合作。他们为我们列出了一个详细目录,还发现麦科伊·波利的ROM个人构念不见了。”
  “在伊斯坦布尔,”罗朗几乎以抱歉的口气说,“这很容易。那女人破坏了阿米蒂奇与秘密警察的联系。”
  “然后你来到了这里,”皮埃尔说。他把望远镜放进了短裤口袋里。“对此我们非常高兴。”
  “有机会晒黑你们的皮肤?”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米歇尔说。“如果你假装不知道,只会使事情变得对自己不利。还有引渡的事。你得跟我们回去,凯斯,阿米蒂奇也得跟我们走。可是我们到底会去哪儿呢?去瑞士,在那里你只是一起人工智能人审判中的证人,或者去BAMA,在那里你会被证明不仅参与了数据入侵和盗窃,而且参与了一场使十四名无辜者丧生的危害公众的行动。你自己选择吧!”
  凯斯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颐和园烟,皮埃尔用金质登喜路为他点燃。“阿米蒂奇会保护你吗?”打火机啪的一声关上,那响声似乎加重了这个问题的分量。
  凯斯忍受着β苯乙胺带来的痛苦,抬起头望着他。“你多大了,头儿?”
  “大得足以知道你是怎么被人利用、被人毁掉的,而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会成为挡道的绊脚石!”
  “还有一件事,”凯斯吸了口烟,把烟雾喷到图灵公司探员的身上。“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真的有执法权吗?我是说你们的行动是否应该有自由之岸安全队参与呢?这可是他们的地盘,对吧?”他发觉那个瘦男子的神色由于这一击变得严峻紧张了,但皮埃尔只是耸了耸肩。
  “没关系!”罗朗说,“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我们吃透了法律方面模棱两可的条文。根据公司协定,我们有很大的灵活性。在需要的情况下,我们创造这种灵活性。”突然间,那和蔼可亲的面具摘下了。罗朗的眼睛跟皮埃尔的一样冷酷无情。
  “你比傻瓜还糟!”米歇尔说着站起来,手里拿着枪。“你对你的同类一点儿都不关心。因为几千年来,人们梦想着与魔鬼缔结合约,但只有在现在,这种事情才成为可能。你要多少钱呢?为使这样的事变成现实,你到底要价多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这种声音不可能从一个十九岁的人身上发出来。“你马上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你,还有那个你称作阿米蒂奇的人得跟我们回到日内瓦,在这个人工智能人的审判上作证。否则,我们现在就杀了你!”她举起了枪,那是一把带有集成消音器的黑色沃尔瑟枪。
  “我这就穿!”他说着跌跌绊绊地走到床边,两腿麻木笨拙,胡乱抓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
  “我们有艘船在等着。我们会用脉冲武器消除波利的构念。”
  “传感/网络会发怒的。”凯斯想到了穗阪电脑里的所有证据。
  “因为拥有这样的东西,他们已经很麻烦了。”
  凯斯把T恤衫套进头时,看见了床上的飞镖靶,无生命的金属,他的星星。他感到了愤怒。愤怒又消失了。是屈服、是赶走它的时候了……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行尸走肉来了。”他嘟哝道。
  在去草地的电梯里,他想到了莫莉。她可能已经进入迷魂光,正在追踪里维埃拉,而说不定她同时又受到秀夫的追踪。可以肯定,秀夫正是芬恩故事里的那个克隆忍者,那个把会说话的头颅追回去的人。
  他的头靠在没有光泽的黑色塑料电梯厢壁上,闭上眼睛,腿像木头,弯曲而沉重无力。
  树下,鲜艳的伞下,人们正在吃午饭。罗朗和米歇尔装作用法语轻松地交谈。皮埃尔走在后面。米歇尔的手枪枪口抵着凯斯的肋骨,她肩上垂下的一件白色帆布外套遮住了枪身。
  他们在草地上的桌子和树间穿行,凯斯不知道要是他现在倒下去,她会不会朝他开枪。黑色的毛皮在他的视线边缘翻滚。他抬头望了望拉多—阿克森支架上的白热光带,看见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模拟的天空中优美地飞舞。
  他们来到草地边缘装有栏杆的悬崖处,野花在从德西德拉塔街升上来的气流中摇摆。米歇尔甩了甩她的深色短发,手指着,用法语对罗朗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很高兴。凯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湖泊的曲线,赌场白色的光亮,上千个青绿色的长方形池塘,沐浴者的身体,微小的铜色象形字,所有这一切都静静地贴在自由之岸壳体望不见尽头的曲线上。
  他们沿着栏杆,走到一座横跨德西德拉塔街的装饰华丽的铁拱桥旁边。米歇尔用枪口捅了捅他。
  “放松点儿,我今天很能走路。”
  他们走过了桥的四分之一多一点,微型飞机就发起了进攻,碳纤维支架把皮埃尔的头盖骨撞掉后,微型飞机的引擎才发出轰鸣。
  瞬间,他们被那东西的阴影罩住了,凯斯感到热血喷在他脖子后面,接着被人绊倒了。他翻过身,看见米歇尔仰卧在地,双膝向上,两手握着沃尔瑟枪正在瞄准。浪费精力,他想,看上去很吃惊。她正在瞄准,想打下微型飞机。
  接着他撒腿跑了起来,跑过第一片树林时向后瞅了一眼,罗朗正在追他。他看见那精巧的双翼飞机碰到了拱桥的铁栏杆,被撞弯了的飞机横扫过来,卷着那女子一同掉到德西德拉塔街下面去了。
  罗朗没有向后看。他惊呆了,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罗朗跑过一棵树时,被花园机器人抓住了。机器人是直接从修剪过的树枝里掉出来的,那东西就像螃蟹,身上有黄黑两色的对角条纹。
  “你杀了他们!”凯斯一边跑,一边喘息道。“疯狂的混账东西,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注释]
  ① 《圣经》所载专记人的行为善恶,供末日审判之用的天使。
  小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隧道。凯斯一直闭着眼睛。冲个淋浴还真管用,但是他没吃早餐,因为他低头看见白色瓷砖上已经被水冲成了粉红色的皮埃尔的血后,不禁食欲全无。
  随着纺锤变窄,重力渐渐减弱了。凯斯的胃翻腾起来。
  埃诺尔和他的冰上滑艇正等在码头边。
  “凯斯,老兄,大问题。”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非常微弱。他用下巴调节音量控制器,然后朝埃诺尔头盔的莱克桑面罩里看去。
  “去卡维,埃诺尔。”
  “好的。系上安全带,老兄。可是卡维被控制了。快艇,以前来过的,又回来了,正紧紧地停靠在马卡斯·卡维旁边。”
  图灵?“以前来过的?”凯斯上了冰上滑艇,系上安全带。
  “日本快艇。给你送包裹……”
  阿米蒂奇。
  当马卡斯·卡维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凯斯的脑子里出现了黄蜂和蜘蛛的杂乱影像。小小的牵引飞船依偎着一艘灰色船体的胸廓。那条船状若昆虫,造型优美,比牵引飞船长五倍。船上的抓钩抓住卡维带补丁的壳体,那壳体如同真空和阳光般明净。浅色的波纹状舷梯从快艇上蜿蜒伸出,绕过牵引飞船上的发动机,遮住了尾部舱口。这样的格局有一点淫秽,不过让人更多地想到的还是喂食而不是性。
  “梅尔科姆怎么了?”
  “梅尔科姆很好。没有人从通道下来。快艇驾驶员跟他谈过话,叫他别紧张。”
  他们绕过灰色船体时,凯斯看见了一排长方形日文下面轮廓分明的白字:哈尼瓦①。
  “我不喜欢这东西,老兄。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儿了。”
  “梅尔科姆也这么认为,老兄,可是卡维像那东西走不了多远。”
  当凯斯走过前闸,取下头盔时,梅尔科姆正用方言对着无线电急促地低语。
  “埃诺尔已经回摇篮了,”凯斯说。
  梅尔科姆点点头,仍然对着话筒低语。
  凯斯爬过驾驶员乱蓬蓬的飘浮着的“骇人”长发绺,脱掉套装。梅尔科姆头戴一对有着鲜艳的橘黄色垫子的耳机,他闭着眼,皱着眉,一边听着回话,一边点头,神情专注。他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扯掉袖子的绿色尼龙旧外衣。凯斯啪的一声把红色三洋服扔到堆东西的吊床上,进了重力网。
  “看看那鬼魂说些什么,老兄。”梅尔科姆说,“电脑一直在找你。”
  “那么谁在上面那东西里?”
  “先前来过的日本男孩。现在他和你的阿米蒂奇先生在一起,从自由之岸出来……”
  凯斯戴上带子,切入矩阵。
  “南黑王?”
  矩阵向他显示了锡金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色球体。
  “你干什么了,孩子?我听到很多可怕的故事。穗阪电脑已经把一对存储体暂时连接在你老板的船上了。活动还真频繁。你袭击了图灵警察?”
  “是的,不过温特穆特杀了他们。”
  “哎,那管用不了多久,大量的图灵警察还会全副武装地从那儿来到这里。我敢说他们的控制板就像屎上爬的苍蝇那样布满了这个网格扇区。你的老板,凯斯,他命令行动。他说执行任务,现在就执行。”
  凯斯按了自由之岸的坐标。
  “让我瞧瞧那东西,凯斯……”一线通作了一系列复杂的跳跃,速度很快,而且准确,让凯斯羡慕得疾首蹙额。矩阵随着一线通的跳跃而变动,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妈的,黑兄……”
  “嘿,孩子,我活着的时候就有这样棒了。你什么也看不见,没本事!”
  “那就是它吗,左边那个大的绿色长方形?”
  “你成功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联合中心数据。我觉得,那冰是他们两个人工智能人朋友的冰生成的,与军事扇区里的任何东西都相同。那是地狱之冰,凯斯,像坟墓一样黑暗,玻璃一样光滑,看你一眼你的大脑就会被烧焦。你现在稍微靠近点,它就会把追踪装置弄在我们的屁股上、耳朵上,把你鞋子的号码、阴茎的长短告诉泰—阿会议室里的那些人。”
  “这看起来并不那么炙手可热,是吗?我是说,图灵们在它旁边。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撒手不管。我可以把你带走。”
  “是吗?没胡说吧?你不想看看那中国程序能做些什么吗?”
  “哎,我……”凯斯注视着泰—阿冰那绿色的墙。“好吧,让它见鬼去吧!对,我们来试试!”
  “把它插入。”
  “嘿,梅尔科姆,”凯斯退出来说,“我可能要戴着带子一直工作八小时。”梅尔科姆又在抽烟。舱里飘着烟雾。“所以别影响我的大脑……”
  “没问题,老兄。”天国人翻了个高高的前空翻,搜遍了拉链网眼包里的物品,拿出一卷透明的导管和一些密封在无菌气泡板中的东西。
  他把它叫做得克萨斯导管,凯斯一点也不喜欢它。
  他插入中国病毒,停了一下,然后将它置于起点。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了。听着,梅尔科姆,如果事情真的变得很反常,你可以抓住我的左手腕,我会感觉到的。除此之外,我想,你就按穗阪说的去做,知道吗?”
  “当然,老兄。”梅尔科姆点燃一支大麻烟卷。
  “把这洗涤器翻上去,我不想让那鬼东西跟我的神经传递素缠在一起,我的头还疼得厉害。”
  梅尔科姆咧嘴笑了笑。
  凯斯重又切入矩阵。
  “基督在受难,”一线通说。“看看这个。”
  中国病毒正在他们周围展开。多彩的影子,无数层透明体在移动,在重新组合。它变化多端,巨大无比,高耸在他们之上,使空白处变暗了。
  “好家伙!”一线通说。
  “我得去看看莫莉。”凯斯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自由下落,那感觉就像跳进了清澈见底的水中。她正在有沟槽的月球混凝土的白色管道中下降、上升,管道里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连接是单方面的,他不能跟她说话。
  他返回矩阵。
  “孩子,那是一个出色的软件,切片面包以来最棒的东西,那该死的东西是隐形的。我刚刚花了二十秒钟查看那粉红色的小盒子,泰—阿冰只剩下四个需要跳越的障碍了;我看了一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不,我们没在那儿。”
  凯斯查看着泰西埃—阿什普尔冰周围的矩阵,直到他找到那粉红色盒子,一个标准的商业单元,他跳近了一点。“也许它有缺损。”
  “也许吧,不过我拿不准。我们的宝贝是军用的,而且很新,只是没有登记注册。如果它登记了,我们会读到有关中国偷袭的报道,但是没有人给我们一点暗示。也许就连迷魂光里的人也不知道。”
  凯斯注视着挡住迷魂光的那堵空白的墙。“嗯,”他说,“那是个优势,对吧?”
  “也许吧。”构念的笑声传来。听到笑声凯斯就感到畏惧。“我又为你查了邝级十一,孩子。它很友好,如果你在触发器末端的话,它还会很有礼貌,英语也讲得挺棒。你以前听说过慢性病毒吗?”
  “没有。”
  “我听说过一次。只是个想法,很久以前。不过邝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既不钻孔也不注射,就如同我们慢慢地与冰接合在一起,冰却感觉不到。可以说,邝的逻辑面缓慢地向目标移动、变化,恰好越来越类似于冰纤维。然后我们跟踪,主程序切入,开始跟冰中的逻辑逗圈子,在它们还没有感到不安之前,我们已经紧密相连了。”一线通大笑起来。
  “真希望你今天别他妈的这么快活,老兄!你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太糟了!”一线通说。“死去的老人才需要这些笑声。”凯斯拍打了一下模拟刺激装置开关。
  他从一堆灰尘弥漫的废金属中穿过,双手触碰到光滑的纸时,手根轻轻地滑了过去。他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下来。
  “来吧,”芬恩说,“慢点儿!”
  凯斯四肢伸开躺在一堆发黄的杂志上。昏暗的“全息测量技术”霓虹灯下,几个女子在他面前闪亮,露出令人留恋的爱吃甜食的白牙。他躺在那里嗅着旧杂志味儿直到心跳慢下来。
  “温特穆特,”他说。
  “是的,”芬恩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你说对了。”
  “来吧,”芬恩从废物墙上的凹陷处走出来。“这样对你要好些,老兄。”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帕塔加斯烟点燃。古巴烟草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你认为我应该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一样到矩阵中来找你吗?在那里,你不会漏掉任何东西。这儿的一小时只会占用你一两秒钟。”
  “你总是以我熟人的样子出现,你想过吗,也许这样会让我反感?”他站起来,拍打着黑色牛仔裤上面的灰尘,转过身,又扭头瞥了一眼室内积满灰尘的窗户、关着的临街的门。“外面是什么?是纽约吗?这一切都静止了吗?”
  “好了,”芬恩说,“它就像那棵树,你知道吗?在林子里倒下了,但是也许谁也没听见。”他向凯斯露出一口大牙,喷了口烟。“你如果愿意,可以散散步。一切都在那儿。或者说是你曾见过的一切。这是记忆,对吗?我敲击你,把它找出来,又反馈回去。”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凯斯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掌心翻过来。他试图回忆起掌纹是什么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的记忆力每个人都有,”芬恩扔掉烟头,用脚后跟踩灭,“至于说到使它得到充分的发挥,除了那些很棒的大师,大多数人都很难办到。如果你将这种构念铺展到现实中——曼哈顿的芬恩所在地,你就会看到差异,不过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对你来说记忆是全息的。”芬恩扯了扯他的一只耳朵。“可我就不同了。”
  “你指什么,全息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里维埃拉。
  “全息样式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最能够代表人类记忆的东西,仅此而已。但是你们从来没有对记忆作什么研究。我指的是人们的。”芬思向前迈了一步,歪着他那流线型的脑袋,抬眼盯着凯斯。“也许如果你们做了,就不会有我了。”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芬恩耸了耸肩,那破旧的花呢上装肩部太宽了,不太合身。“我在帮助你,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那些大黄牙又露了出来。“因为你也需要我。”
  “胡说!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吗,芬恩?”他扮了个鬼脸。“温特穆特,我是说。”
  “心思不是看出来的。看,你仍然带着全息样式的印记,你只是复制出来的会读写的人。我可以获取你的记忆,但是它和你的心思并不一样。”他把手伸进一台老式电视机裸露的机壳里,拿出一根银黑色真空管。“你见过这个吗?我的DNA的一部分,某种……”他把那东西扔进阴影里,凯斯听到它“砰”的一声裂开,发出了叮当声。“你们总是在修建模型,石头圆圈、大教堂、管风琴、加法器。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何在这儿,你知道吗?但是如果今晚行动成功,你们终将控制真实的物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们是集合词,指你的种类。”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恩耸了耸肩。“没办法,没办法。你这笨蛋,他们想都不想一下就会杀死你。不管怎样,我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想多谈一谈。记得这个吗?”他右手拿出那个凯斯梦中烧焦的黄蜂巢,它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发出一股燃料的味道。凯斯跌跌绊绊后退到一堵废物墙边。“是的,是我干的,在窗子上用全息装置筑成的。当我第一次使你失去脑电波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另一个记忆。知道这蜂巢为什么重要吗?”
  凯斯摇了摇头。
  “因为,”——不知怎的,蜂巢不见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能让你明白泰西埃—阿什普尔是什么样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对应物。迷魂光就像这巢,或许它应该如此。我想这样你会感觉好些。”
  “感觉好些?”
  “去了解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你已经开始憎恨我的力量了,这很好。不过,还是去恨它们而不是我。这没有什么两样。”
  “听着,”凯斯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从没有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可是他无法感到愤怒。
  “是泰—阿,他们制造了我。那法国女子,她说你在出卖同类。她说我是魔鬼。”芬恩咧着嘴笑了笑。“没关系。在这结束之前你就会恨什么人了。”他转过身,朝工作室的后面走去。“哦,来吧!趁你在这儿,我让你多了解一点迷魂光的事。”他掀开毯子一角,白光射了出来。“妈的,老兄,别只站在那儿!”
  凯斯搓着脸跟了进去。
  “好!”芬恩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被拉着穿过灰尘中散发着霉味的羊毛,进入自由落体状态。一个有凹槽的月球混凝土通道,每隔两米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天啊!”凯斯说着翻滚起来。
  “这是正面入口。”芬恩说。他的花呢上装在扇动。“如果这就是自由之岸,那么工作室所在地就是它的大门,从大门一直可以通到自由之岸的轴心。当然实际上要稍微低一点,因为你没有记忆的感觉。除了这儿这一点,你从莫莉身上下来……”
  凯斯试图澄清,可是他已开始在一个长长的螺旋形东西中作螺旋式运动了。
  “忍住!”芬恩说,“我要快速前进了。”墙壁模糊了。头向前运动的眩晕感。他们在通道中撞来撞去,有一次好像穿过了一堵几米厚的实心墙。一片漆黑。
  “到了!”芬恩说,“就是它。”
  他们在一间正方形屋子中央飘浮,墙和天花板都是深色长方形木头拼成的。地板上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形羊毛毯,上面绘有蓝色和猩红色的微型芯片和电路的图案。在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块有着与地毯图案完全一致的白色毛玻璃方形基座。
  “迷魂光别墅,”基座上一个用宝石装饰的东西发出音乐般的声音,“是一个靠自身发展起来的物体,一座哥特式的耗资巨大而又毫无用处的建筑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迷魂光的每一个空间都是秘密的。这些数不清的房间是由通道和像肠子一样弯曲的楼梯井连接的。在这些地方,眼睛只看得见狭窄的拐弯处、装饰屏、空凹室……”
  “3简的文章,”芬恩说着拿出帕塔加斯烟。“她十二岁时写的。符号学课程。”
  “自由之岸的建筑师们煞费苦心地掩盖这一事实:纺锤的内部是平庸地按宾馆房间内的摆设来布置的。在迷魂光里,壳体的内部表面是结构的无限扩展,各种形式的东西互相连接,向上伸进微电路的坚固中心——我们家族公司的心脏,一个硅圆柱体,上面有许多狭窄的供给管,有的还没有人的手腕粗。那儿还有明亮的螃蟹洞和寄生虫,它们会注意到微型机械的腐蚀或蓄意破坏。”
  “她就是你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个人,”芬恩说。
  “按群岛的标准,”那头颅继续说,“我们是最老的家族,我们家的错综复杂就反映了年代的久远,而且还反映了别的东西。别墅的符号学证明了一个转折,一个对壳体外面明亮空间的背弃。
  “泰西埃和阿什普尔爬上重力阱后,发现他们厌恶外层空间。为了开发新岛上的财富,他们建起了自由之岸。他们变富了也变得古怪了,开始了迷魂光的扩建工程。我们抛弃了金钱,向内部发展,为自己建成了一个无缝的天地。
  “迷魂光里没有天空,哪怕是模拟的或是别的。
  “别墅的硅中心是个小房间,联合体中唯一用直线构成的房间。这里,在一个玻璃基座上放着一尊装饰华丽的白金景泰蓝牛身像,上面点缀着宝石和珍珠。那明亮的眼珠是用飞船观察孔中的人造红宝石刻成的,正是那艘飞船把第一代泰西埃送上通道,并回去接第一代阿什普尔……”
  那脑袋安静了。
  “完了?”凯斯终于问道,几乎盼望着那东西回答他。
  “这就是她写的一切。”芬恩说,“没有写完。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这东西是一个纪念性的终端。我需要莫莉到这里面来,在恰当的时候说出那个恰当的字眼。这就是困难之所在。如果这东西没听到那个神秘的字眼,无论你和一线通把那中国病毒弄进多深,都毫无意义。”
  “那是个什么字眼呢?”
  “我不知道。可以说,我主要是由我不知道的事实来定义的,因此我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人。如果你知道,老兄,就告诉我,我无法知道。这是由硬件来实现的。当你和一线通穿过那冰、扰乱中心时,另外的人得弄到这个字眼,然后到这里来。”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以后我就不存在了。我终止了。”
  “我不会有事吧?”凯斯说。
  “当然,但是你得小心点,凯斯!嗯,好像我的另一片波瓣跟我们过不去。一丛燃烧的灌木看上去很像另一丛。阿米蒂奇正在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可是那镶板的房间从十几个不同的角度自动关上了,像一只折纸鹤跌进了电脑创意空间。

  [注释]
  ① 原意为日本古坟时代陪葬用的陶塑品,有人物、圆筒等。
  “你想破我的纪录吗,孩子?”一线通问。“你又脑死亡了,五秒钟。”
  “等一下!”凯斯说着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她蜷伏在黑暗中,手掌按在粗糙的混凝土上。
  凯斯,凯斯,凯斯,凯斯。数字显示器上闪出他的名字,温特穆特在通知她连接成功。“妙!”她说着,向后一撑,重心移到脚后跟。她搓了搓手,弄得指关节咔咔直响。“你让什么事情给耽误了?”
  时间,莫莉,时间,现在。
  她的舌头紧紧抵着下面一排牙,一颗牙齿微微动了一下,激活了她的微频道放大器。穿过黑暗的光子的随机反弹被转换成一束电子脉冲。她周围的混凝土变得惨白,呈颗粒状。“好了,亲爱的,现在我们出去玩玩!”
  她藏身的地方是一条供给通道。她从一道有铰链的、装饰华丽的昏暗铜栅栏中爬出。他能看到她的手臂和手掌,知道她又穿着聚碳物套装。在塑料下面,他感觉到了紧绷的皮衣裤的熟悉气息。她手臂下的挽具状带子上或枪套里挂着什么东西。她站起来,拉开套装拉链,摸着枪柄上的塑料方格图案。
  “嘿,凯斯!”她说,几乎没发出这些字的声音。“你在听吗?给你讲个故事……我曾经有个男朋友。你让我想起……”她转了个弯,环视了一下走廊。“他叫约翰尼。”
  低矮的拱形走廊上排列着几十个博物馆展箱,一些陈旧的、前部是玻璃的棕色木头箱柜。它们靠在走廊墙边的转弯处显得非常难看,像是被搬进来,随意摆成一排,便被人忘却了似的。每隔十米,在暗淡的铜质固定物上,就挂着一盏带球形玻璃罩的白炽灯。地面不平,她一开始向前走,凯斯就注意到了地上乱扔着的上百块小地毯。有的地毯有六英寸厚,地毯很柔软,是手工织的羊毛拼缝织物。
  莫莉根本没注意那些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这令他非常气恼。他只好靠她那些毫无兴趣的扫视来满足自己,看到了一些瓷器、古老的武器,一个无法辨认原貌、装饰着生锈的钉子的东西,以及磨毛了的挂毯边缘……
  “我的约翰尼,瞧,他很棒,是个真正精明的家伙!最初在门莫里街做存放器的生意。他的脑袋里面全是芯片,人们付钱给他,在他那儿藏匿数据。我碰到他的那个晚上,野寇崽在追杀他,他们雇我去杀他。最幸运的是,我帮他杀了野寇崽的人。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不仅密切而且很亲昵了,凯斯。”她的嘴唇几乎没动。他只是感觉到她说了这些话;他不需要听到她大声说出来。“我们安装了一台超导量子干涉器,所以能够读出他以前存放过的每一样东西的记录道,并且把它们全都转到磁带上,然后有选择性地对顾客进行敲诈,那些以前的顾客。我是收款人、打手、监督人。我真的很幸福!你曾幸福过吗,凯斯?他是我的。我们一起干,是搭档。我遇见他的时候,刚从那家操纵傀儡的公司出来还不到八周……”她打住了,拐了个急转弯又继续向前走,眼前出现了更多光滑的木头箱子,箱子两侧的颜色使他想起了蟑螂的翅膀。
  “我们关系很密切,共同前进,好像没有人敢碰我们。我不会让他们碰的。我寻思着,野寇崽仍然想要约翰尼的命。因为我杀了他们的人,因为约翰尼激怒了他们。野寇崽,他们可能会采取很耐心的行动,老兄,他们可以等上很多年,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为的是在找你算账时让你失去更多。像蜘蛛一样有耐心。禅宗蜘蛛。
  “那时我不知道这点,即使知道,也觉得对我们毫无用处,就像当你年轻时,你会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那时还年轻。接着他们来了,当时我们正在考虑,也许我们有足够的财富可以收手不干了,可以收拾行李,到欧洲去。我们都不知道去那儿干什么。但是我们正过着富足的日子,还有瑞士太空银行账号和一个装满小玩意儿和家具的安乐窝。这些足以消解你玩把戏的锐气。
  “他们派来的第一个人很厉害,那反应能力你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植入物,足有十个一般打手拥有的那么多。可是第二个人,我说不清,他像个僧侣,克隆出来的,十足的杀手。他的脑子里只有死亡……”她的声音减弱了,走廊分开了,两个相似的楼梯井向下延伸。她选择了左边的楼梯井。
  “有一次,我还是孩子,我们正蹲在一间空房里,是在哈得逊河下游。那些老鼠,老兄,很大,因为化学品进入了它们体内,长得跟我一样大。有一只老鼠整夜都在房间的地板下面乱抓。黎明的时候,有人把一个老人领了进来,他的脸颊上有缝口,眼睛通红,拿着一卷油污的皮革,是用来包金属工具以防止生锈的那种东西。他打开那卷东西,一支老式左轮手枪和三颗子弹露了出来。老人放进一颗子弹,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都退到了墙边。
  “他来来回回地走,抱着双臂,低下头,就像已经忘记了那支枪。他倾听着老鼠的动静。我们都屏住呼吸。老人走一步,老鼠就动一下;老鼠动一下,他又走一步。就这样过了一小时,然后他好像想起了那支枪,把枪对着地板,咧嘴笑了笑,扣动扳机,然后裹好枪,走了。
  “后来我爬下去。老鼠两只眼睛中间有一个洞。”她正盯着走廊上间隔距离相同的一个个密封门洞。“第二个人,那个来要约翰尼命的,就像那老人,但并不老,只是跟他一样,像他那样杀人。”走廊变宽了。大片华丽的地毯在一只巨大的枝形吊灯下起伏,吊灯上垂得最低的水晶饰片几乎要碰到地板了。莫莉走进大厅时,水晶发出叮当声。读出器上闪现着左边第三道门。
  她向左转,绕开悬挂的水晶。“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我回住地的路上,他正好走出来。我们住在一个改建的工厂区,很多传感/网络的年轻人都住那儿。那地方很安全,我还安装了许多重型装置以确保万无一失。我知道约翰尼在那儿。可是那个小个子家伙,他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我,但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只对视了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普通的小个子家伙,普通的衣着,他一点也不狂妄,很谦恭。他看了看我,上了一辆三轮车。我什么都知道了,于是跑上楼。约翰尼正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微微张开嘴,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她前面那扇泰国柚木雕花门已经很旧,似乎是为了装进这低矮的门洞而被锯成了两半。一把原始的机械锁,锁面很干净,装在一条盘绕的龙下面。她跪下,从内袋里拿出一小卷裹得紧紧的黑色麂皮,选出一件像针一样细的撬锁工具。“从那以后我再没看中过任何人。”
  她插进工具,默默地干着,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她好像只靠触摸;她的目光茫然,门只是模糊的浅黄色木头。凯斯听着宁静的大厅里偶尔传来吊灯发出的叮当声。蜡烛?迷魂光里的一切都不对劲。他记起了卡斯讲的那个关于城堡、池塘和百合花的故事以及那颗头颅背出的3简的那些矫饰的词句。一个不断发展壮大的地方。迷魂光有些淡淡的灰尘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就像个教堂。泰西埃—阿什普尔在哪儿呢?他曾预想这是一个像蜂巢那样忙而不乱、井然有序的场所,可是莫莉一个人也没看见。她的独白让他不安;她以前从来没有向他讲过这么多自己的事。除了她在那单间里讲的故事之外,她很少提到起她往昔的经历。
  她闭上眼,凯斯感到而不是听到“咔哒”一声。这使他想起了那夜总会下面单间门上的磁性锁,那地方的一切都受人操纵。虽然他的芯片不对,门还是为他开了。那是温特穆特,它就像操纵微型飞机和机器人花匠一样地操纵着锁。夜总会的锁系统是自由之岸安全系统的一个子单元。而这里简单的机械锁给这个人工智能人出了个难题,这里需要的要么是某种专干单调无聊活儿的家伙,要么是一个真正的特工。
  她睁开眼,把撬锁工具放进麂皮,仔细卷好揣进衣袋。“你有点像他,”她说。“恐怕你生来就是操作控制板的。想象得出你在千叶干些什么,因为你在任何地方都只能干这事。倒霉,就是这样,有时可以把你打入最底层。”她站起来,伸展了—下,抖抖身子。“你知道,我认为泰西埃—阿什普尔派去追杀吉米——那个偷头颅的家伙——的人一定跟野寇崽派去杀约翰尼的人一样厉害。”她从枪套里抽出箭弹枪,把枪管调成全自动状态。
  她伸手开门时,那扇丑陋的门再次令凯斯吃惊。门本身并不丑,甚至还很美,至少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整体的一部分;但它被锯开以适应入口处的方式却太糟了,甚至连形状也很别扭:在混凝土的光滑弧形上竟然安了扇长方形的门!他想,他们买来这些东西,试图把它们安放在合适的地方,但安在哪里都不合适。这道门就像那些难看的箱子和巨大的水晶树。他又想起了3简的文章,想象这些设备当初是怎样从通道中被拉上来去完成某项杰作的——一场早已在重现家族形象的努力中失去的梦。他想起了那个捣烂了的蜂巢、那些蠕动着的没有眼睛的东西……
  莫莉抓住那雕刻的龙的一只前脚,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房间又小又挤,还没壁柜大。灰色的金属工具柜靠在一堵弧形墙上。一盏灯自动亮了。她随手关上门,向排成行的柜锁走去。
  左边第三只。视觉芯片发出脉冲信号,温特穆特控制了她的时间显示。下面第五只。可是她先打开了顶上的抽屉。抽屉像盘子一样浅,空的;第二只也是空的;第三只要深一些,装着些失去了光泽的锡珠和—件像人的指骨般的棕色物品。第四只抽屉里装着一本潮湿的用法文和日文写的过时的技术手册。在第五只抽屉里,在一件沉甸甸的真空服的装有钢板的宽口臂套后面,她找到了钥匙。这钥匙就像一枚失去了光泽的铜币,边上带有一个空心短管。她把钥匙拿在手上,慢慢转动,凯斯看到管子的内部排满了销子和凸缘。硬币的一面铸有“丘伯”字样,另一面则什么也没有。
  “温特穆特告诉我,”她低声说,“多年来他是怎样采取伺机行动的策略的。那时他并没有真正的权力,但是,可以使用别墅的安全监护系统,这样就知道每样东西是放在哪里的,怎样移动的,以及它们的去向了。二十年前他看见有人丢了这把钥匙,于是成功地让另一个人把它放在这儿,然后杀了他——那个把钥匙带到这儿来的男孩。他才八岁。”她的白手指紧捏着钥匙。“这样就没有人能找到它了。”她在套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段黑色尼龙绳,从“丘伯”上的圆洞穿过,打了个节。挂在脖子上。“他说,他们总是用一些过时的东西占他的便宜,都是些19世纪的东西。在那单间的屏幕上,他看上去很像芬恩。如果我不小心,还以为他真的是芬恩。”她的读出器上又闪现出时间,字母数字叠映在灰色的金属柜上。“他说如果他们成了当初他们打算成为的人,他可能早就离去了。但是结果并不是这样,他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和3简一样,他们都是怪物。他就这么叫她,但是他谈起她时的那口气好像是喜欢她似的。”
  她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手摸着枪套里的箭弹枪的方格
  花纹枪柄。
  凯斯转了回去。
  邝级标记十一正在长大。
  “南黑王,你认为这东西能行吗?”
  “熊会在森林里胡扯吗?”一线通一按,他们便穿过移动的多彩层向上跳。
  某种深色的东西在中国程序的中心形成。信息的密度破坏了矩阵的纤维,触发了无数入睡表象。模糊的万花筒似的图案从各个角度集中到了一个银黑色焦点上。凯斯看着那些儿时认为是邪恶和倒霉的标志沿着透明的平面滚出来:纳粹党党徽、骷髅、交叉的骨头、闪着蛇眼的骰子。如果他直接盯着那个焦点,就没有轮廓形成。向周围急速扫上十几眼后,他才看见一个鲨鱼样的东西,像黑曜岩闪着光。它侧面的黑色镜子反射出跟它周围矩阵毫无关系的远处微弱的光亮。
  “那是螫针,”构念说。“等邝有力了,逼近泰西埃—阿什普尔的核心后,我们就冲进去。”
  “对,黑兄。某种人工代用装置可以控制温特穆特的电路,但关键是对他的控制到底能达到何种程度!”他补充道。
  “他,他,注意点,应该是它!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构念说。
  “有个代码,一个字眼,他说。某个人得对着某一间屋子里的一台别致的终端说出这个字眼,我们只需对付冰后面等待我们的东西。”
  “好的,我们有时间去对付,孩子。”一线通说,“聪明的邝很慢但很稳定。”
  凯斯退了出去。
  梅尔科姆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在那儿又死了一会儿,老兄。”
  “这事经常发生,”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你与黑暗作对,老兄。”
  “只是像城里的游戏。”
  “上帝保佑你,凯斯。”梅尔科姆说着转过来对着他的无线电组件。凯斯注视着他那乱蓬蓬的“骇人”长发绺和深色手臂上的一条条肌肉。
  他重又切入矩阵。
  并转进莫莉的意识。
  莫莉正沿着一条走廊小跑,这走廊可能就是她先前经过的那条。现在那些前部是玻璃的箱子不见了,凯斯认为她正朝纺锤尖部移动,重力变得更弱了。不久她就越过了那些卷起的地毯小丘。她的腿上有轻微的刺痛……
  走廊突然变窄了,弯曲了,分开了。
  她向右转,踏上了一级陡得出奇的楼梯,她的腿疼痛起来。头顶上,捆在一起的电缆像打上色标的神经节紧贴在楼梯井的天花板上。墙上有些潮湿污块。
  左边。
  她耸耸肩。“让我到处看看,好吗?”
  左边。
  “别紧张,有的是时间。”她开始从右边的走廊下去。
  停。
  回来。
  危险。
  她犹豫了。从通道尽头半开着的门里传来一个声音,高而含糊,像个醉汉的声音。凯斯认为可能是法语,但是声音太不清楚了。莫莉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她的手伸进套装摸着箭弹枪的枪柄。她一走进神经干扰场,耳朵里就鸣叫起来,一个微小的升调使凯斯想起了箭弹枪的声音。她猛然向前跌倒,全身的横纹肌松弛了,前额碰在门上。她扭曲着仰卧在地,目光茫然,停止了呼吸。
  “这是什么,”那模糊的声音说,“花哨的衣服?”一只颤抖的手伸进她的套装,发现了箭弹枪,把它拔出来。“来参观参观,孩子,现在。”
  她慢慢地站起来,眼睛盯着一支黑色自动手枪的枪口。那人的手现在不那么抖了,枪管顶在她的喉咙上,就像拉着一根紧绷的看不见的绳子。
  他很老,很高,那相貌让凯斯想起了在“二十世纪”时曾见过一眼的那个女子。他穿着一件紫褐色丝绸厚睡袍,长袖口和方披巾式衣领加了软衬料。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拉着面上绣有金狐狸头的黑色天鹅绒拖鞋,他示意她进屋。“慢点儿,亲爱的。”房间很大,凌乱地堆放着各种在凯斯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他看见一个灰色的老式索尼监视器金属架,一张堆着羊皮的铜床,床上还有似乎是用铺走廊的地毯做成的枕头。莫莉的目光先投向一个巨大的德律风根娱乐控制台,又投向存放录音磁盘的架子、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破损的磁盘封套,然后又投向一个散乱放着硅板的工作台。凯斯注意到这是电脑创意空间控制板和带子,但是她的目光片刻也没停留就晃了过去。
  “按常规,”老人说,“我现在该杀了你。”凯斯感到她紧张起来,作好了行动的准备。“但是,今晚我对自己很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莫莉。”
  “莫莉。我叫阿什普尔。”他一下子坐回柔软宽大的有着镀铬合金方形腿的皮扶手椅里,但枪口仍然对着莫莉。他把她的箭弹枪放在椅子旁边的铜桌上时,打翻了一个装有红色药片的塑料小瓶。桌上摆满了药瓶、酒瓶、散落着白色粉末的软塑料袋。凯斯注意到了老式的玻璃皮下注射器和一把普通的金属勺。  .
  “你怎么哭呢,莫莉?我见你的眼睛被什么挡住了。我很好奇。”他眼圈红红的,前额闪着汗珠,脸色苍白。病了,凯斯想,或许是药品的作用。
  “我很少哭。”
  “可是如果有人把你弄哭了,你怎么个哭法?”
  “用导管把眼泪接进嘴里,”她说,“然后吐出来。”
  “你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受到了一次重要的教训了。”他把持枪的手放在膝盖上。身旁的桌子上有六七种酒,但他想也没想就抓起一个瓶子喝了起来。白兰地。一小股液体从他的嘴角流下。“这就是对付眼泪的办法。”他又喝了一口。“今晚我很忙,莫莉。我创建了这一切,现在很忙。快要死了。”
  “我可以从原路返回,”她说。
  他大笑起来,声音又粗又高。“你闯进来打扰了我自杀,然后只是请求走出去?真的,你太令我吃惊了。一个贼!”
  “我自认倒霉,主人!我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从这儿出去。”
  “你是个非常粗鲁的女孩!在这儿,自杀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而我正在做这事,知道吗?但是今晚我也许要带着你一道走,到地狱……我有非常强烈的埃及人意识。”他又喝了口酒。“到这儿来吧!”他举起酒瓶,手在抖。“喝!”
  她摇了摇头。
  “没有毒。”他把酒瓶放回桌子上。“坐,坐在地板上。我们谈谈!”  .
  “谈什么?”她坐下。凯斯感到刀片在她的指甲里轻轻动了动。
  “谈我脑子里想的东西。这是我的晚会。二十小时前,中心弄醒了我,说有东西在活动,需要我。你就是那东西吗,莫莉?它们肯定不需要我来对付你,不,应该对付的是别的东西……可是我一直在做梦,你知道吗,三十年了。我最后一次躺下睡觉时,你还没有出世。他们说我们不会在那寒冷中做梦了,还说我们再也不会感到寒冷了。疯了,莫莉。全是谎言。当然我做过梦。寒冷把外部世界带了进来,就是这个梦。外部世界。一夜之间,我建起了我们的这个藏身之地。最初只有一丝夜色,这丝夜色被寒冷拖了进来……其他的就随之而来了,就像雨水积满池塘一样填满了我的脑袋。马蹄莲。我记得。池塘是赤陶土的,铬的看护者,它们的肢体在日落的花园中闪光……我老了,莫莉。如果你计算一下寒冷的话,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寒冷。”手枪枪管突然“劈啪”一响,抖动了起来。现在她的大腿肌腱绷得像电线似的。
  “你们可以买解冻机嘛,”她小心翼翼地说。
  “在这里没有任何能够燃烧的东西,”他不耐烦地说,放下了枪。他不多的几个动作越来越僵硬,不断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停住。“没有能够燃烧的东西。我现在记起来了,中心告诉我,我们的智能人疯了——呵,很久以前,我们曾花费了上亿元,那时人工智能人还是相当新鲜的概念。我告诉中心我会对付它。可真不是时候,8简到下面的墨尔本去了,只有我们可爱的3简在照料这个地方。不过也许正是时候。你知道吗,莫莉?”枪又抬了起来。“现在有些奇怪的事在发生,在迷魂光别墅里。”
  “主人,”她问,“你知道温特穆特吗?”
  “一个名字。是的,也许一个被认为很有权力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地狱的君王。在我的时代,亲爱的莫莉,我认识许多君王和相当多的贵妇人。嗯,一个西班牙王后,有一次,就在那张床上……不过我迷茫了。”他咳了起来,手枪随着他的抽搐而颤抖。他吐了口痰在那只光脚边的地毯上。“穿过寒冷时,我神情恍惚。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我醒来后,已经命令一个简化冻。奇怪,每隔几十年就要向自己的女儿撒谎。”他的目光扫过她看着的空白监视器的架子。他好像在发抖。“玛利—弗朗斯的眼睛。”他含糊不清地说,笑了笑。“我们使大脑对它自身的神经传递素过敏,结果产生了一个特别敏感的类孤独症。”他的头朝两边摇晃,接着又恢复了正常。“我知道,这种效果现在用一块嵌入微芯片就可以轻易达到。”
  手枪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地毯上。
  “梦像慢慢形成的冰一样扩展,”他说,脸上有一层淡淡的蓝色。他的头猛地靠在皮椅上,发出鼾声。
  她站起来,抓住枪,是阿什普尔的自动枪,然后昂首阔步地在房间里走动。
  床边有一大摊凝结的血块,上面堆着一床大被子或者是盖被,那些血块在有图案的地毯上显得又厚又亮。掀开被子的一角,她发现了一具女尸,白色的肩胛骨上有血迹,喉咙被切开了。一把三角刮刀在她身边的深色血泊中闪着寒光。莫莉跪下,小心地避开那摊血,把死去的女子的脸转向灯光,正是凯斯在餐馆里看到的那张脸。
  周围的一切的深处发出“咔哒”一声。世界凝固了。莫莉的模拟刺激信息发射变成了一个静止的框架,她把手指放在那女子的脸颊上。凝固只持续了三秒钟,那张死去的脸就变了,变成了琳达·李的脸。
  又是“咔哒”一声,房间变得模糊了。莫莉正站着,低头看着床边大理石桌面上的一张激光金碟,金碟旁边有一块小型控制板。一根光学纤维带子像链条一样将控制板连接到那纤细脖子根部的插孔里。
  “我看透了你,混蛋!”凯斯说,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很远的某个地方嗫嚅。他知道温特穆特改变了信息发射。莫莉并没有真正看见那死去的女孩子的脸像烟雾一样旋转,然后变成了琳达的脸。
  莫莉转身走到阿什普尔的椅子边。这人的呼吸缓慢而不平稳。她盯着乱放在桌上的药和酒,把他的枪放下,拿起自己的箭弹枪,将枪管调成单射,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毒箭射进他闭着的左眼皮中心。他猛地抽动了一下,才吸了半口气就没了声息。但他的另一只深不可测的棕色眼睛却慢慢睁开了。
  在她转身离开房间时,那只眼睛仍然睁着。
  “你的老板在等你,”一线通说,“他是通过上面那条船上的另一台穗阪电脑接通的。那条骑在我们背上的船,叫哈尼瓦。”
  “我知道,”凯斯心不在焉地说。“我已经看见它了。”
  一道菱形的白光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泰西埃—阿什普尔冰。阿米蒂奇那张疯狂的脸十分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他茫然的眼睛如同按钮,眨了眨,定住了。
  “想来温特穆特把你的那些图灵警察也处理了,对吧?就像干掉了我的那些一样。”凯斯说。
  阿米蒂奇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凯斯按捺住移开视线的强烈愿望。“你好吗,阿米蒂奇?”
  “凯斯,”——什么东西似乎在那蓝眼睛后面动了一下——“你已经见过温特穆特了,对吧?在矩阵里。”
  凯斯点了点头。马卡斯·卡维上的那台穗阪电脑的屏幕上有他的一架摄像机,它会把动作传送给哈尼瓦的监视器。
  凯斯想象着梅尔科姆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对话时的样子,因为他只能听到凯斯一个人的声音,而无法听到构念或者阿米蒂奇的声音。
  “凯斯,”——那眼睛变得更大了,阿米蒂奇靠近电脑——“他是什么,你见到他的时候?”
  “一个高分辨率的模拟刺激构念。”
  “那么是谁?”
  “芬恩,最后一次……在那以前,这个恶棍,我……”
  “不是格林将军?”
  “什么将军?”
  菱形变成了空白。
  “再把它放一遍,让穗阪把它查出来。”他告诉构念。
  他转入莫莉的意识。
  那情景令他吃惊。莫莉正蹲在金属大梁之间,距宽阔的地面有二十米,光亮的地上污渍斑斑。这要么是一间库房,要么是一间维修库。他能看见三艘宇宙飞船,都比卡维小,正处于不同的维修阶段。日本人的声音。一个穿着橘黄色伞兵服的身影从一艘球体工程飞船外壳上的缺口中走出来,站在一条活塞驱动的奇怪的拟人手臂旁边。这人在一台袖珍控制板上猛击了一下,搔了搔肋骨。一架大车样的红色无人驾驶飞机从灰色低压轮胎上滚进了视线。
  她的芯片上闪现出凯斯两个字。
  “嘿!”她说,“正等着向导呢。”
  她把重心移到臀部,莫登套装的手臂和膝盖的颜色跟大梁的蓝灰色一致。她的腿痛起来了,现在是持续的疼痛。“我该再去找秦看看了。”她嘀咕道。
  一个与她左肩齐平的物体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停顿片刻,它高高拱起的蜘蛛腿支撑着球形身体从一边挪到另一边,射出一束微秒扩散激光,然后定住不动了。这是—台布劳恩微型无人驾驶飞行器,凯斯曾经有过同样的飞行器,那是他在克利夫兰硬件赃物一揽子交易中得到的毫无意思的附赠品。它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光泽的典型黑色盲蛛。球体中纬线上的红色显示器开始闪亮。那飞行器跟棒球差不多大。“好,”她说,“我听见了。”她站起来,按摩着左腿,并看着那小小的无人驾驶飞行器倒退。它井然有序地沿着来路跨过大梁,退进黑暗之中。她转身看了看维修区。穿着橘黄色伞兵服的那个人正在焊接一台白色真空装置的前罩。她注视着他在防护罩上安装密封圈,拿起控制板,从工程飞船壳体上的缺口处退回去。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那东西在频闪的强烈弧光灯的照耀下,从十米高的圆台上滑出了视线。那红色无人驾驶飞行器在电梯左面的洞口边缘耐心地等待着。
  接着她就跟着布劳恩飞行器,穿行在一堆焊接起来的金属支柱中。布劳恩上的电子显示器平稳地闪动着,示意她向前。
  “你怎么样,凯斯?你回过卡维,见到梅尔科姆了吗?嗯,又切入到这里来了。我喜欢这样,你知道吗?这就像我在大脑里跟自己交谈一样,特别是在封闭的地方。我装出自己有朋友,有值得信赖的人,于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感觉告诉他们;我还会装出他们也正在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我将一直这样做下去。就跟你此时在这里的情形类似。在阿什普尔那儿时……”她咬着下唇,绕过一根支柱,这样才看得见无人驾驶飞行器。“我希望这里的东西少一点,你知道吗?我是说这儿的这些家伙都装有他妈的电池,好像他们都有发光的信息在脑门里或是什么东西里爬。我不喜欢这地方,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无人驾驶飞行器沿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U形金属梯子升上去,飞向一个狭窄的黑色洞口。“当我忏悔的时候,亲爱的,我得承认也许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讲出来。我在这帮坏家伙中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与阿米蒂奇签约以来,你是加入进来的唯—的好人。”她抬头看着那黑色的圆圈。无人驾驶飞行器上升的时候,电子显示器在闪动。“但并不是因为你他妈的特别出名!”她笑了笑,可是飞行器转眼就不见了。她向上爬时,小腿的刺痛令她咬紧了牙关。楼梯继续向上延伸,穿过一根金属管,管子刚好与她的肩一样宽。
  她爬出了重力区,又向无重力轴心爬去。
  时间在她的芯片上闪亮。
  04:23:04。
  这是漫长的一天。β苯乙胺的作用被她清晰的意识抵消了,但是凯斯还是能够感觉到,而他更喜欢她腿上的疼痛感。
  凯  斯: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0 。
  “我想那是你的,”她说着机械地向上爬。零又闪现出来,—条被显示电路断开的信息,断断续续出现在她眼角:
  格林将军: : :
  为呼啸拳头训
  练过科托并
  把它出卖给
  五角大楼: : :
  温特穆特
  控制阿米蒂奇
  的主要手段
  只是格林的
  一个构念:
  温特穆特说
  阿米蒂奇提
  到了格林说
  明他正在垮
  掉小心你的
  屁股: : :
  : :南黑王
  “咳!”她停了停,把全身的重量移到右腿上。“想来你也有麻烦。”她低头一看,下面有个微弱的光圈,只有她乳房中间吊着的丘伯钥匙上的圆形铜币那么大。可她抬头搜寻,上面又什么也没有。她用舌头舔了舔放大器,管子几乎看不见了。布劳恩正继续沿着横档楼梯向上升。“没人向我提起过这一部分。”她说。
  凯斯退了出去。
  “梅尔科姆……”
  “老兄,你的老板变得非常奇怪。”天国人穿着一件蓝色三洋真空服,比凯斯在自由之岸租的那件要早生产二十年。他把头盔夹在腋下,“骇人”长发绺包在一只棉线钩成的网帽里。由于大麻的作用,加上紧张,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命令不断传来,就像发生了巴比伦战争……”梅尔科姆摇了摇头。“我和埃诺尔谈过,埃诺尔又跟天国谈过。创建者说,得离开这儿回去。”他用棕色的大手背抹了一下嘴巴。
  “阿米蒂奇?”由于没有矩阵或模拟刺激作用的防护,β苯乙胺引起的痛苦又开始折磨凯斯,他难受得紧锁眉头。脑子里真是乱极了,他告诉自己,不该有这么糟的感觉。“你什么意思,老兄?他在给你下达命令吗?什么命令?”
  “老兄,阿米蒂奇叫我向芬兰进发,你知道吗?他告诉我有希望,知道吗?他衬衣上溅满了血迹出现在我的屏幕上,老兄,就像一条疯狗,说什么呼啸拳头啦,俄国啦,还说叛徒的血将溅在我们的手上。”他又摇了摇头,“骇人”长发绺上的帽子在失重状态下晃来晃去,他的嘴唇紧抿着。“创建者说穆特的声音传来的预言肯定是假的,埃诺尔和我必须抛弃马卡斯·卡维,回天国去。”
  “阿米蒂奇,他受伤了吗?血?”
  “说不清楚,嗯,但是有血,而且完全疯了,凯斯。”
  “好吧!”凯斯说,“那么我呢?你倒是要回家了,我可怎么办,梅尔科姆?”
  “老兄,”梅尔科姆说,“你跟我一起走。我们和埃诺尔回天国去,坐巴比伦摇篮。让阿米蒂奇先生跟魔鬼盒子去谈吧,—个魔鬼对另一个魔鬼……”
  凯斯的目光从他的肩上看过去:他租来的套装仍然靠着吊床在摇摆,老式俄国洗涤器送出的气流把它吹得晃来晃去。他闭上眼睛,看见毒囊在自己的动脉中破裂,看见莫莉在永无尽头的金属楼梯上艰难地攀爬。他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老兄,”他说,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低头瞧了一眼桌子和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他又抬起头。现在那张棕色的脸平静而坚决。梅尔科姆的下巴被那陈旧的蓝色套装的头盔圈挡住了。“她在里面,”他说,“莫莉在里面,在迷魂光里。人们是这样叫的。如果真的有巴比伦的话,老兄,那就是它。我们丢下她,她就出不来了,不管她是不是快刀手。”
  梅尔科姆点了点头,“骇人”长发绺上的网帽在他脑后像个被控制的钩织的棉球摇来摇去。“她是你的女人吗,凯斯?”
  “不知道,也许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他耸了耸肩。愤怒又出现了,就像他肋骨下面的内脏一样真实。“去他妈的!”他说,“去他妈的阿米蒂奇,去他妈的温特穆特,滚你妈的蛋!我就要呆在这儿!”
  梅尔科姆的笑意像灯光一样洒满了整张脸。“梅尔科姆,一个粗鲁的人,凯斯。卡维,梅尔科姆的船。”他戴着手套的手猛拍了一下控制板,那作为天国配音的低沉的慢节奏摇滚乐从牵引飞船的扬声器里传出。“梅尔科姆不走了,不!我跟埃诺尔谈过,他当然也是同样的看法。”
  凯斯瞪着眼,说:“我简直摸不透你们这些家伙!”
  “我也摸不透你,老兄。”天国人边说边跟着节拍点头。“但是我必须按上帝说的去做,我们每个人。”
  凯斯切入矩阵。
  “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收到了。”他看见中国病毒已经长大,移动着的精致彩色拱形结构正在靠近泰—阿冰。
  “咳,事情越来越棘手了,”一线通说。“你的老板把另一台穗阪上的存储库抹了,他妈的差点把我们的也抹掉了。不过你的朋友温特穆特在它变成一片黑暗之前,把我接到了那里的什么东西上。迷魂光之所以不完全依赖于泰西埃—阿什普尔,是因为他们多数时候都处于冬眠状态。伦敦的一家法律公司有他们的授权记录。这家公司得知道谁什么时候醒着。阿米蒂奇正在用快艇上的穗阪安排从伦敦到迷魂光的传送线路。他们偶然获悉那老人死了。”
  “谁获悉?”
  “法律公司和泰—阿。他的胸骨里有一个医疗遥控器。并不是说中了你那女人的毒箭后还会生龙活虎地活过来。那是有壳水生物的毒汁。但是此时在迷魂光里唯一醒着的泰—阿人是3简·玛利——弗朗斯女士。有一个男的,比她大两岁,正在澳大利亚做生意。如果你问我,我敢说温特穆特找到了一个非让8简亲自去做那笔生意的方法。不过他差不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伦敦的律师估计,他到达迷魂光的时间是今晚09:00:00。我们02:32:03插入了邝病毒。现在是04:45:20。邝穿过泰—阿中心最快的时间是08:30:00。相差无几。我想温特穆特已经为这个3简准备了够她去忙乎的事,要不然她早已像那老人一样疯了。可是从墨尔本来的男子会了解真相的。迷魂光的安全系统一直在试图进入全面警戒状态,但被温特穆特阻止了,别问我是怎么干的。可是无法支配基本网关使莫莉进去。这些在阿米蒂奇的穗阪里都有记录;里维埃拉必须说服3简去做这件事。多年来她都能够篡改入口和出口命令。在我看来,泰—阿的主要问题之一是每个家庭大亨都打得开各种保密消息和事故的存储库。这有点像你的免疫系统崩溃了,会受到病毒袭击一样。我们一旦穿过那冰,形势就会很有利。”
  “好!可是温特穆特说阿……”
  一个白色菱形吧嗒闪出,发狂的蓝眼睛充斥着画面。凯斯只有瞪眼的份。威利斯·科托上校、特种部队、突击部队的呼啸拳头又出现在他的身上。图像暗淡,抖动,焦距不准。科托在用哈尼瓦的导航控制板连结马卡斯·卡维上的穗阪。
  “凯斯,我需要‘奥马哈霹雳’损坏情况的报告。”
  “呀,我……上校?”
  “坚持住,孩子。记住在训练时是怎么做的。”
  可是你在哪儿,老兄?他无声地向那双极度痛苦的眼睛发问。温特穆特在一个叫科托的紧张症患者身上创造了叫阿米蒂奇的东西。让科托相信阿米蒂奇是真实的人。阿米蒂奇走路、说话、策划、用数据交换金钱,在千叶希尔顿饭店那间屋子里为温特穆特作掩护……现在阿米蒂奇不见了,被科托的狂风吹走了,可是这些年来科托一直在哪儿呢?
  正从西伯利亚的天空中掉下、燃烧着,眼睛瞎了。
  “凯斯,对你来说这很难接受,这我知道。你是个军官,受过训练,我理解。但是,凯斯,上帝可以作证,我们被出卖了。”
  “上校,啊,谁?谁出卖了我们?”
  “格林将军,凯斯!你可能只知道他的代号,但肯定认识我说的这个人。”
  “是的,”凯斯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想我认识,长官。”他一时冲动地补充道。“可是,长官,上校,我们该干什么呢?”
  “我们眼下的任务,凯斯,就是飞行,逃跑,躲避。我们可以在明晚夜幕降临时到达芬兰边境,但只能靠人工飞行,凭感觉,老弟。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蓝眼睛眯成一条缝,闪光的泪花顺着棕色的颧骨流下。“仅仅是开始。上司的出卖。从上……”他朝后退,离摄像机远了点,斜纹布衬衣上有些黑色污点。阿米蒂奇的脸如面具般冷漠无情,而科托的脸却是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脸,病魔已深深侵入了不受意志控制的肌肉,使那付出了很高费用的外科手术前功尽弃。
  “上校,我听你的,老兄。听着,上校,好吗?我要你打开那个,哎……妈的!它叫什么,黑兄?”
  “中舱闸。”一线通说。
  “打开中舱闸。只要告诉你那儿的中央控制板,打开它就行,好吗?我们很快就上到你那里去,上校,然后再说离开这儿的事。”
  菱形消失了。
  “孩子,我想你在那儿同我失去了联系。”一线通说。
  “毒素,”凯斯说,“该死的毒素。”他退出了矩阵。
  “毒药?”凯斯挣脱出重力网时,梅尔科姆正从他那件蓝色旧三洋套装划破的肩头望过去。
  “快把这该死的东西从我身上弄下来……”他使劲拉扯那得克萨斯导管。“像一种慢性毒药,上面那个可恶的家伙知道怎么对付它,现在他比茅厕里的老鼠还要疯狂。”他在红色三洋套装的前部乱拉乱扯,忘了该怎样打开密封口。
  “老板,他毒你?”梅尔科姆搔了搔脸颊。“快拿急救包,你知道的。”
  “梅尔科姆,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弄一下这该死的衣服!”
  天国人从粉红色导航控制舱出来。“这很容易,老兄。三思而后行,智者这么说。我们上去……”
  在马卡斯·卡维后闸和哈尼瓦快艇的中舱闸之间,有一道瓦楞形的舷门。虽然舷门里充满了空气,但他们仍然让套服密封着。梅尔科姆轻松优美地走过通道,只是偶尔停下来帮一下凯斯,凯斯刚走出卡维就乱跌乱绊起来。由于阳光经过通道的白色塑料的过滤,所以没有影子出现。
  卡维的气密舱舱门被修补过,门上装饰着一头激光刻出的天国狮子。哈尼瓦崭新的中舱舱门呈米灰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物。梅尔科姆把戴手套的手抠进一个狭窄的凹处。凯斯看见他的手指在动。凹处里的红色显示器亮了,从五十开始倒记数。梅尔科姆抽出手。凯斯用一只手抵着舱门,感到锁的机械振动穿过了他的套服和骨头。灰色圆形舱门开始朝哈尼瓦船体内部收缩。梅尔科姆一手抓住凹处,一手抓住凯斯。舱门把他们带了进去。
  哈尼瓦是多尔尼耶—藤津工厂的一个产品,它的内部设计原理跟带他们游览伊斯坦布尔的梅塞德斯类似。狭窄的中舱墙上装着仿乌木镶板,地上嵌着灰色意大利瓷砖。凯斯觉得就像躲雨时闯入了某个富翁的私人豪华旅馆。这艘快艇是在空间轨道上安装成功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重返大气层。它那黄蜂般的线条非常流畅简洁,内部的统一和谐更给人留下了它能适应高速行驶的深刻印象。
  当梅尔科姆摘下破旧的头盔时,凯斯也照他的样子取下了头盔。他们吊在舱门上,呼吸着带松木味的空气。舱门下,是一片一角翻起的绝热材料。
  梅尔科姆嗅了嗅。“这儿有麻烦,老兄。随便在哪条船上,只要你嗅到这……”
  一道垫了深灰色超麂皮的门平稳地滑进槽口。梅尔科姆蹬离墙壁,飘过狭窄的入口,最后一刻才侧着身子挤过去。凯斯笨拙地跟着他,手搭着手,沿着齐腰高的栏杆移动。“驾驶台!”梅尔科姆指着下面无缝的米色走廊说,“在那儿!”他又轻松地一蹬。在前面的某处,凯斯辨认出了打印机输出硬拷贝时发出的熟悉的嗒嗒声。他跟着梅尔科姆走过另一个门道后,那声音更大了,门道里一大堆缠在一起的打印纸在旋转。凯斯抓过一条扭曲的纸,瞧了一眼。
  000000000
  000000000
  000000000
  “系统失灵?”天国人用戴手套的手轻轻弹了一下这些零数列。
  “不是,”凯斯抓住飘浮的头盔说,“一线通说阿米蒂奇毁了他这里的穗阪电脑。”
  “看来,他是用激光毁的,你知道吗?”天国人一只脚支撑在—台瑞士健身器的白色箱子上,避开纷乱飘浮的纸片,又把脸上的纸片拂去。
  “凯斯,老兄……”
  那人很矮小,是个日本人。他的脖颈被一根精制的电线绑在狭窄的铰接式椅背上,电线深深勒进喉部,绕到脑后,陷入钢化泡沫塑料靠垫中不见了。一个深色的血球凝结在喉部,就像某种奇怪的宝石——一颗黑红色的珍珠。凯斯看见了在这铁环绞刑架两边飘浮着的粗糙木柄,那些木柄就像用旧了的扫帚柄。
  “不知道那东西拴在他身上有多久了!”凯斯想起了战后科托的那段经历。
  “他会驾驶船吗,凯斯,老板?”
  “也许会。他是特种部队的。”
  “那么,这个日本小伙子,他并没有驾船。毫无疑问我能轻易地驾驶这艘船,相当新的船……”
  “那么去找到驾驶台。”
  梅尔科姆皱了皱眉头,脚一蹬,向后翻滚。
  凯斯跟着他进入一个大一些的空间,像是休息厅,飘浮的打印纸碎条和纸团挡住了前面的通道。这里有更多的铰接式椅子,还有类似吧台的东西和穗阪电脑。舱壁上有一条整齐的狭槽,四周框着手工磨出的镶板,里面的打印机还在不断吐出轻而薄的纸。他绕过椅子围成的圈走到打印机旁边,揿了揿狭槽左边的白色按钮。嗒嗒声停止了。他转过身来盯着穗阪。电脑屏幕被击穿,至少有十几个洞。洞又小又圆,边缘发黑。明亮的合金小球正绕着失灵的电脑旋转。“猜得不错!”他对梅尔科姆说。
  “驾驶台锁着,老兄。”梅尔科姆在休息厅的另一头说。
  灯光暗了,亮了,又暗了。
  凯斯从狭槽中撕下打印纸,上面的零更多。“温特穆特吗?”他环视了一下米色和棕色相间的休息厅,空中飘满了卷起的纸片。“你在开关灯吗,温特穆特?”
  梅尔科姆头边的一块镶板打开了,露出一台小型监视器。梅尔科姆恐惧地猝然一动,用手套背上的泡沫塑料揩了揩脑门上的汗水,转过身去查看监视器。“你懂日语吗,老兄?”凯斯看见数字从屏幕上闪过。
  “不懂。”凯斯说。
  “驾驶台是可以分离的吊舱,是救生艇。像是在倒计时。现在穿好套装。”他戴上头盔,啪的一声关上密封锁。
  “什么?他要起飞?妈的!”他蹬离舱壁,穿过缠在一起的打印纸。“我们得把这门打开,老兄!”但梅尔科姆只是一个劲地敲他的头盔。凯斯透过莱克桑玻璃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他看见一串汗水从天国人头上的粉红色网帽的彩色带子上流下来。梅尔科姆从凯斯那里抓过头盔为他戴上,戴手套的手掌拍打着关上密封锁。锁一关上,护面罩左边的微电子显示监视器就亮了。“没有说日语,”梅尔科姆通过套服里的无线收发机说。“可是倒计时是错的。”他敲了敲屏幕上一根特别的线。“驾驶台控制舱的密封锁并没有关,要开着发射。”
  “阿米蒂奇!”凯斯试图拍打舱门,但失重的物理现象使他跌进了打印纸里。“科托!别这样!我们得谈谈。我们得……”
  “凯斯?听见你了,凯斯……”现在这声音几乎不像阿米蒂奇的,听起来镇定得出奇。凯斯停止了乱蹬。他的头盔碰到了对面的墙。“很抱歉,凯斯,只能如此!我们中的一个得逃出去,得有一个去作证。如果我们都掉下去了,一切就都完了。我会告诉他们。凯斯。我会告诉他们这一切。关于格林和其他的人。我会成功的,凯斯,我知道我会成功,会到达赫尔辛基的。”突然安静了。凯斯感到安静就像某种稀有气体充满了他的头盔。“但是这很难,凯斯,他妈的太难了!我的眼睛瞎了。”
  “科托,别,等一下!你不能飞!你会碰到该死的树的。他们正想杀你,科托,我向上帝发誓,他们把你的舱门开着。你会死,你永远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得弄到那酶,那酶的名字,那酶,老兄……”他在大叫,声音歇斯底里。尖利的反馈声从头盔的耳机垫里传出。
  “记住训练,凯斯,这是我们能做的一切!”
  接着头盔里充满了嘈杂刺耳的静电声,泛音压倒了呼啸拳头的声音。几句俄语,接着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中西部口音,很年轻。“我们掉下去了,重复,奥马哈霹雳掉下去了,我们……”
  “温特穆特,”凯斯尖叫道,“别这样对我!”眼泪从他的睫毛下流出,变成摇晃的水晶小滴弹离护面罩。接着哈尼瓦呼的一声,抖动起来,好像某种巨大的软东西撞在它的壳体上。凯斯想象着救生艇挣脱船体,门闩被炸得无影无踪,一秒钟内气体泄露形成的飓风把疯狂的科托上校从他的座位上拽开,在温特穆特重现的呼啸拳头的最后一分钟里消失了。
  “他走了,老兄。”梅尔科姆看着监视器。“舱门开着。温特穆特一定替换了弹射安全保障装置。”
  凯斯想把眼睛上愤怒的泪水抹去。他的手指吧嗒碰到了莱克桑。
  “快艇,它不漏气,可是老板紧紧控制了驾驶台。马卡斯·卡维还卡着。”
  但是凯斯正看着阿米蒂奇围着自由之岸不停地下落,穿过比俄罗斯大草原还要寒冷的真空。出于某种原因,他想象着他穿着深色柏帛丽防雨衣;战壕雨衣的褶皱像巨大的蝙蝠翅膀在他周围张开。
  “你要的东西弄到了吗?”构念问。
  邝级标记十一正在用五彩的精致窗花格和像冬季窗户一样的白亮晶格填满它和泰—阿冰之间的网格。
  “温特穆特杀了阿米蒂奇,用开着舱门的救生艇把他给喷射了出去。”
  “难对付的家伙!”一线通说。“根本算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对吗?”
  “他知道怎样除掉那些毒囊。”
  “那么温特穆特也知道。相信这点。”
  “我可不相信温特穆特会告诉我。”
  构念那骇人的笑声就像一把钝刀刮着凯斯的神经。“这也许意味着你正在变得精明起来。”
  他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她的视觉神经芯片显示出06:27:52;凯斯跟着她在迷魂光别墅已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用她带的内啡肽代用品来消除极度亢奋后的不适。腿上的疼痛消失了,她好像穿过了一间暖和的浴室。布劳恩无人驾驶飞行器停在她的肩上,它那微小的操纵器,像有衬垫的外科手术夹子,牢牢附在莫登套服的聚碳物上。
  这里的墙全是未经加工的金属,上面有粗糙的棕色环氧树脂带,这些地方的某种覆盖物已经被撕掉了。她手持箭弹枪,套装呈金属灰色,蹲下身子,避开了两个开着低压胎工作车经过的瘦高的非洲人。他们剃着光头,身穿橘黄色工作服,其中一个正轻声哼着歌,他的语言凯斯从来没听到过,调子和旋律既陌生又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当她走进这迷宫的深处时,那颗头颅的讲话和3简关于迷魂光的文章浮现在他脑海里。迷魂光荒唐可笑,那些用月球上的石头磨成的粉末所合成的树脂混凝土、焊接起来的金属以及从重力阱运上来排列在弯曲的巢穴中的所有装备和大量的小玩意儿,使迷魂光显得荒唐可笑。凯斯认为,自己现在已经能够理解阿米蒂奇的那种疯狂了,可是迷魂光的这种荒唐可笑却让他迷惑不解。阿米蒂奇式的疯狂,是把一个人尽量地扭向一边,然后又向相反的方向使劲地扭,扭过去又扭过来,人就完蛋了,就像拧断一根电线那样。科托上校就是这样被弄垮的。当温特穆特找到他,把他从战争的废墟中筛选出来,并且像水纺蛛似的从一潭死水水面游过,滑进那人的平坦的灰色意识场时;当一家法国精神病院的一间黑屋子里那台幼稚的电脑闪过第一批信息时,历史已经造成了真正的混乱。以科托对呼啸拳头的记忆为基础,把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造就成了阿米蒂奇。但是过了某个时刻,阿米蒂奇的“记忆”就不会再是科托的了。凯斯怀疑阿米蒂奇是否真的想起了那段被出卖的往事和在火焰中下落的莱特温微型飞机……阿米蒂奇—直是编辑起来的科托的形体,当这次任务的紧迫性达到了某种程度时,阿米蒂奇的机械结构就崩溃了;科托也带着他的罪恶和病态的愤怒显露了出来。现在科托—阿米蒂奇死了,成了飘浮在自由之岸里的一颗寒冷的孤星。
  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老阿什普尔也死了,莫莉的微小的毒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使他为自杀而精心配制的过量药剂没派上用场。阿什普尔的死、一个疯狂君主的死,则更加令人迷惑。他杀了那个他称作自己女儿,有着3简脸蛋的傀儡。当凯斯随着莫莉的意识通过迷魂光的走廊时,他好像觉得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阿什普尔这类人、这类有权势的人,视为人。
  权力,在凯斯的世界里,是指公司的权力。塑造人类历史进程的大财阀、跨国公司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屏障。它们,被视为有机的组织,已经获得了永久性的声望。你不能通过暗杀十几个关键的决策者而毁掉一个财阀;因为还有别的人正等着往上爬以填补空缺,进入巨大的公司记忆库。但是泰西埃—阿什普尔跟这就不一样了,凯斯在泰—阿创建者的死亡中感到了这一点。泰—阿属于传统的家族公司。他想起了那老人房间里乱堆着的东西,玷污了的人性,那些纸套里的破旧的有声磁盘。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穿着天鹅绒拖鞋。
  布劳恩飞行器扯着莫莉套装上的头罩,莫莉向左转走进另一条通道。
  温特穆特和那个蜂巢。黄蜂正在孵出的恐怖景象,生物学延时机枪。但是财阀或野寇崽们不是更像这些东西吗?它们都是拥有控制存储器和巨大单一生物组织的蜂巢,它们的DNA都以编码的形式存放在硅片里。如果迷魂光是泰西埃—阿什普尔公司个性的象征的话,那么,泰—阿也像老人一样疯了。他们对恐惧有同样的困惑,对缺少归宿感也有同样的奇怪感觉。“如果他们变成了他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想起了莫莉说的话。但是温特穆特告诉她,他们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凯斯一直认为真正的老板——一个特定企业的主要人物,理所当然地应该既是人又不是人。他从孟菲斯那些使他残废的人身上就看到了这点。他在夜城发现韦格身上也有这种特点,这种认识使他接受了阿米蒂奇的冷漠和无情。他一直认为这种特点是机器、系统、母公司的逐渐的自愿的积累,同时也是交易中冷漠的根源,是超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影响的心照不宣的姿态。
  可是现在在迷魂光别墅的走廊里正发生什么事呢?
  走廊上的所有覆盖物正被揭去,露出了金属和混凝土。
  “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彼得在哪儿,嗯,也许很快就会看到这家伙了。”她咕哝道。“阿米蒂奇,他在哪儿,凯斯?”
  “死了,”他知道她无法听见。“他死了。”
  他转回矩阵。
  中国病毒正面对着目标冰,缤纷的色彩逐渐被代表泰—阿中心的绿色长方形罩住了。翠绿色的拱形横跨五色的空间。
  “病毒进展如何,南黑王?”
  “很好,太好了!这东西令人惊奇……那次在新加坡就应该有一个了,这对过去的亚洲新银行保持第五十名的排名大有裨益。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宝贝把所有单调乏味的工作都干完了,使你极想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现在……”
  “这种东西要是上了市,我们准会失业,”凯斯说。
  “你等着吧。你正在引导那东西向上穿进黑冰。”
  “当然。”
  一个小小的,无明显几何图案的东西刚刚出现在一个翠绿拱形的尽头。
  “南黑王……”
  “对!我看见它了。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它的真实性。”
  一个棕黄色小点,一个模糊的小昆虫叮在泰—阿中心的绿墙上。它开始前进,跨过邝级标记十一架起的桥,凯斯看见它在移动。它一靠近,拱形的绿色部分就扩大,病毒程序的斑斓色彩就卷回退到破裂的黑鞋前面几步的地方。
  “得把它交给你,老板。”当芬恩矮小邋遢的身影好像就站在几米远处时,一线通说。“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东西。”但是那令人恐惧的笑声并没有发出来。
  “我以前从来没试过,”芬恩说。他露出牙齿,手插在破旧的上衣口袋里。
  “你杀了阿米蒂奇。”凯斯说。
  “杀的是科托。对,阿米蒂奇已经消失了。这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得到酶,对吧?不用担心,首先是我告诉阿米蒂奇的。我是说我告诉他该用什么。不过我认为也许最好让交易保持不变。你有足够的时间,我会把它给你的。现在只有两个来小时了,对吗?”
  芬恩点燃一支帕塔加斯烟,凯斯看着蓝色烟雾在电脑创意空间里飘浮。
  “你这家伙,”芬恩说,“可真他妈讨厌!—线通在这儿,如果你真像他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他是个构念,只是个ROM,所以他总是做我要他做的事。比如说,在我的规划中,莫莉是没有机会闯入阿什普尔伟大的死亡场景里的。”他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凯斯问。
  “为什么有人要自杀?”那身影耸了耸肩。“如果有人要自杀,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得花上十二个小时分析他历史上的各种因素,以及这些因素之间的联系。他早就打算做这件事,但又不断地回到冷藏室。天啊,他是个令人生厌的老混蛋!”芬恩厌恶地皱起眉头。“简而言之,这一切主要跟他杀害他妻子的原因有关。那么是什么使他彻底疯狂了呢?因为小3简找到了一种改变他低温系统控制程序的方法。太精妙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她杀了他。然而他却以为是他自己杀了自己,而你的朋友——复仇天使则以为是她用浸满有壳水生动物毒汁的箭要了他的命。”芬恩轻轻把烟头弹到矩阵的下面。“唔,事实上,我想我的确向3简稍微暗示了一下,告诉她该如何去干,知道吗?”
  “温特穆特,”凯斯字斟句酌地说。“你告诉过我你只是某个东西的一部分。你说如果任务完成了,莫莉找到了正确的字眼对那头颅说了以后,你就不存在了。”
  芬恩流线型的脑袋点了点。
  “那么,到时我们将跟谁打交道呢?如果阿米蒂奇死了,你又要走,那么到底谁来告诉我怎么把这些该死的毒囊从我的系统中除掉呢?谁又把莫莉从那里弄出来呢?我是说,在哪儿,我们把你从硬接线切开后,我们到底会在哪儿呢?”
  芬恩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牙签,像外科医生检查解剖刀一样挑剔地注视着。“问得好!”他终于说。“你知道鲑鱼吗?这种鱼,听我说,它们被迫逆流而游,明白了吗?”
  “不!”凯斯说。
  “咳,我自己就是被迫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想使你们服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让我们称它们为推测,这样就会花掉你们一辈子的时间。因为我对此想很多,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当这事结束之后,如果我们做对了,我会成为一个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大得多的东西。”芬恩抬起头环视了一下矩阵。“然而我现在的这些部分仍将继续存在。你会得到报酬的。”
  凯斯真想跳上前去,掐住那身影褪色围巾结上的脖子,将拇指深深陷进芬恩的喉咙。但他强忍住了。
  “好了,祝你好运!”芬恩说。他转过身,手放在口袋里,开始步履艰难地返回到绿色拱形里。
  “嘿,笨蛋!”芬恩走了十几步后,一线通说。那身影停了下来,侧过身子。“我呢?我的报酬呢?”
  “你会得到你那份的。”那身影说。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窄窄的花呢背影远去,凯斯问。
  “我想被抹掉,”构念说,“这事儿我告诉过你,记得吗?”
  迷魂光令凯斯想起了少年时代的熟悉情景。凌晨,商业区人迹稀少,在午夜过后几小时断断续续的宁静里,在那些人口密度很低的地方,你会有一种麻木的期盼,一种当你注视着昆虫在昏暗的商店门灯周围爬来爬去时的紧张感。他还想起了斯普罗尔的周边地带,那里虽然远离整夜喧嚣的繁华中心区,但也有一种被正在醒来的世界里的熟睡的居民包围的感觉,而这个世界,他并无兴趣去游览或认识。平淡的生意暂时停止了交易,但单调重复的活动又将很快开始。
  现在莫莉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是知道她已接近目标,就是腿又不对劲了。内啡肽减弱了的疼痛又一阵阵袭来,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小心地调整呼吸。她从许多凯斯陌生的东西旁边经过,不过他已经没有好奇心了。有一间房子里摆满了书架,上百万张发黄的纸被挤压在布和皮的封面之间,书架上等距离地贴着按字母和数字编码的标签;在一条拥挤的长廊里,凯斯通过莫莉那并不好奇的眼睛看见一块破碎的、满是灰尘的玻璃,她的目光顺着铜饰板不经意地扫过去,上面用法文写着:“新娘被单身汉们剥得精光。”她伸手去摸,人造指甲“咔哒”碰到了罩在碎玻璃上的莱克桑夹板。这儿曾是一些嵌着镀铬边框的黑色玻璃圆门,显然是进入泰西埃—阿什普尔低温群房的人口。
  自从那两个非洲人开着小车经过之后,她再没看见别的任何人。在凯斯看来,他们接受了一种幻想似的生活;他想象着他们慢慢走过迷魂光的大厅,黑色的光头在闪亮,脑袋一颠一颠的,而其中一个还在唱着那支单调的歌。这一切根本不像凯斯所预想的迷魂光别墅的样子,有些东西倒是与卡斯的神话城堡和依稀记得的童年时代对野寇崽内部密室的幻想相吻合。
  07:02:18。
  一个半小时。
  “凯斯,”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她低下僵硬的身子,坐在一堆光亮的钢板上,每块钢板的抛光处都由不平的透明塑料外层保护着。她在最上面那块钢板的塑料上凿了一个洞,刀片从拇指和食指间滑了出来。“腿不好,你知道吗?没想到爬这么高,内啡肽不再能止痛了。所以也许——也许,对吗?——我这儿有麻烦了。如果我在这儿放弃,在里维埃拉之前放弃,会怎么样呢?”她伸开腿,揉着莫登聚碳物和巴黎皮裤下面的大腿肌肉。“我想让你告诉他,告诉他是我,明白吗?就说是莫莉,他会知道的,行吗?”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墙壁没作任何装饰,这里的地板是未经加工的月球混凝土,空气里有股树脂味。“妈的,老兄,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听!”
  凯斯。
  她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站起来,点了点头。“温特穆特告诉你了些什么,老兄?他告诉你玛利—弗朗斯了吗?她是泰西埃,即泰—阿的一半,是3简的母亲。我想也是那个被阿什普尔弄死的傀儡的母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在那个单间里……很多事情……他告诉了我他为什么不得不以芬恩或是别人的样子出现。那不只是面具,他用真人的外貌作为调节阀,把自己换到低档以便能与我们交谈。这种样子被称为模板,个性模型。”她抽出箭弹枪,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前进。
  没作装饰的金属和凹凸不平的环氧树脂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糙的隧道。凯斯最初还以为那是在坚硬的岩石上炸出来的。莫莉仔细查看它的边缘,发现金属实际上被护墙板覆盖了,这种护墙板,无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像冰冷的石头。她蹲下,摸了摸铺在人造隧道地上的深色沙子。它们摸起来像沙,冰冷干燥,但是当她把手指抽出来后,它们却像液体一样合拢了,表面像是没被动过一样。隧道在前面十几米处转了个弯。刺目的黄色光线把阴影投在有缝的假岩石墙上。凯斯猛然一惊,他注意到这儿的重力几乎接近地球重力,这意味着她刚才又不得不下行了。他现在完全迷失了,牛仔们对空间的迷失都有一种特殊的恐惧。
  但是她并没有迷失,他告诉自己。
  什么东西从她两腿间急匆匆地走过,滴答滴答地走在无沙的地上。一个红色电子显示器闪亮了,是布劳恩飞行器。
  第一批全息图就在弯道那边,那是一幅三张相连的图画。凯斯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只是录制品,她就放下了箭弹枪。灯光下的漫画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是莫莉、阿米蒂奇和凯斯。透过莫莉皮外衣下的紧身黑色网眼衣可以看见,她的乳房太大了,腰却细得难以置信,银色镜片遮住了半个脸。她拿着一种极为精致的武器,射程瞄准器、消声器、防火罩的凸缘覆盖物几乎把武器下部的手枪形状的东西全部挡住了。她叉开腿,骨盆向前斜,嘴巴紧闭,显出一副十分愚蠢的凶相。她旁边,阿米蒂奇穿着破旧的卡其制服僵硬地站立着。当莫莉小心地向前走时,凯斯看见他的眼睛是很小的监视器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灰蓝色图像,图像上是冰雪覆盖的荒凉地区和在无声的风中弯下腰的剥光了皮的常青树的黑色树干。
  她用指尖抚摸阿米蒂奇的电视眼睛,然后转向凯斯的肖像。在这里,里维埃拉好像——凯斯立刻就知道了这是里维埃拉的杰作——无法找到什么值得嘲弄的东西。那个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的肖像非常接近他每天在镜子里看见的模样,很瘦,肩高耸,深色短发下一张难忘的脸。他该刮胡子了,不过他通常都是这样。
  莫莉向后退,逐一审视每幅肖像,都是些静止不动的画面,只有阿米蒂奇眼睛里的东西在动,那是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狂风中的黑色树木。
  “想告诉我们什么事,彼得?”她轻声问道,然后向前走了—步,踢了一下莫莉全息图双脚之间的什么东西。金属叮当撞到墙上,肖像不见了。她弯下腰,拾起一个小小的显示装置。“我还以为他能切入这些东西,直接安排节目。”她说着把它扔到了—边。
  她走过黄色灯光的光源,那是—个装在墙上的仿古白炽灯泡,灯泡上罩着生锈的弯曲网格。不过这种临时凑成的壁灯有点孩子气。他想起了他和别的孩子在房顶上和在被水冲过的地下室里修筑的堡垒。他想这是一个富家子弟的藏身处,这种粗糙的装饰花费一定不少。他们把这称作“气氛”。
  在到达3简的套房入口处之前,她又走过了十几幅全息图。其中一幅描绘的是调味品集市后面一条小巷里那没有眼睛的东西,它正从里维埃拉破碎的身体上挣脱开。有几幅画的是折磨人的场景,审讯者总是军官,受害者全是年轻女子。这些人都具有里维埃拉在二十世纪餐馆表演时的那种骇人的艺术激情,好像他们都在极度兴奋的那一瞬间凝固了。莫莉走过这些全息图时,把脸扭到一边。
  最后一幅图又小又暗,就像一幅里维埃拉不得已而从遥远的记忆和时间里拽过来的图像。她得跪下来看;这幅画是从一个很小的孩子的视角投射出来的。别的画都没有背景;人物、制眼、刑具,都是独立表现的,只有这幅是风景画。
  瓦砾像深色的大浪冲向五色的天空,浪的边缘耸立着城市塔楼褪了色的残缺轮廓。这瓦砾浪具有网的特征,生锈的金属条就像细丝优美地弯曲着,大块的混凝土还粘在上面。前景可能曾经是市镇广场;有一堆残留物,有点像喷泉。孩子们和一个士兵凝固在喷泉的底部。画面起初令人迷惑不解。在凯斯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之前,莫莉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它,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她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站起来。
  孩子们。衣衫褴褛的野兽,牙齿像刀在闪光。扭曲的脸上的痛苦表情。士兵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对着天空,孩子们正在吃他。
  “波恩,”她说,声音里带着温柔。“杰作,对吧,彼得?不过你不得不这样。我们的3简,她现在筋疲力竭了,无法为任何不重要的贼打开后门了。所以温特穆特把你发掘了出来。如果你的趣味是这样的话,那就无法超越了。钟爱恶魔者。彼得。”她颤抖了一下。“不过你说服了她让我进来,谢谢!现在我们是同伙了。”
  接着她走了起来——实际上是漫步,不顾疼痛——离开了里维埃拉的童年。她从枪套里拔出箭弹枪,把塑料弹仓推出来,放进口袋里,换上另一个。她将拇指钩在莫登套装的领口上,一下子拉开至裤裆处,她拇指的刀片像划破磨旧了的丝绸一样划开了坚韧的聚碳物。她的四肢得到了放松,那些撕碎的残余物一掉在深色的假沙上就把自己掩盖起来了。
  这时凯斯听到了音乐声,一曲他不知道的音乐,全是管乐和钢琴声。
  3简世界的入口没有门。入口是隧道墙上的一个破旧的五米长的裂口,凹凸不平的台阶通向一个宽阔的浅弯。微弱的蓝光,游动的影子和音乐。
  “凯斯,”她说,又停了停,右手握着箭弹枪,左手举起,笑了笑,用湿润的舌尖舔了舔掌心,通过模拟刺激装置的连接亲吻他。“得走了。”
  接着她的左手里出现了一个又小又重的东西,她用拇指压着一个微小的螺栓。她正在下降。
  她只错过了一点点,不然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了。凯斯认为她正好落在入口处。正确的姿势;他能感觉到这点,那姿势就像一个牛仔靠近控制板,手指在板上飞舞一般。她做到了:那特征、那动作。她振作起来,忍着腿疼,大步从3简套房外面的台阶走下来,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她的胳膊肘靠在腰部,小臂向上,手腕放松,做出一副摄政时期①的决斗者的冷漠架势,夸张地摆动着箭弹枪的枪口。
  这是一种表演,就像因终生对枪战片录像带进行研究而产生的结果。而凯斯就是看这些便宜的录像带长大的。有几秒种,他知道,她是到处惹是生非的英雄,是录像片中的毛索尼,是千叶米基,是可以追溯到李小龙的那些人物。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对手。
  3简·玛利—弗朗斯·泰西埃—阿什普尔女士为自己划出了一片低矮的地区,并削掉了她继承的迷宫墙。这里与迷魂光壳体内部的地面齐平。她住的那间屋子非常宽敞,房间的尽头消失在反向地平线上,地面被纺锤的弯曲部分遮住了。低矮不平的天花板,是用走廊墙上的那种人造石做成的,地面上零星分散着齐腰高的参差不齐的残留迷宫墙。离台阶十几米处有个长方形的水池,在莫莉跨出最后一步时,凯斯觉得,房子中唯一的光源被淹没在水中。从水池中反射出的移动光团,投影到了天花板上。
  他们正在水池边等着。
  凯斯知道,为了战斗,神经外科医生们增强了她的反应能力,使她充满了生气,但是凯斯到目前还没有从模拟刺激装置中感受过这种能力。那效果就像慢速转动的磁带,又像是按杀手的反应能力和丰富经验而设计出来的不紧不慢的舞蹈。她好像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三个人:那男子平稳地站在高高的水池边;女子咧开嘴对着酒杯笑;阿什普尔的尸体,他的左眼窝是一个黑洞,眼珠已经腐烂,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他穿着紫褐色睡袍,牙齿雪白。
  那男子向水里跳去,他身材修长,棕色皮肤,体型非常完美。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水面,手榴弹已经从她手上飞了出去。凯斯知道那打破平静水面的东西是什么:一个用十米长的金属线精心捆扎的高能爆炸芯片。
  她朝阿什普尔的脸上和胸膛射去一串爆炸镖,他消失了,烟雾从空荡荡的淡绿色浴椅上袅袅升起。
  手榴弹爆炸后,婚礼蛋糕般整齐的水柱升起,散开,又落下。她掉转枪口对准3简,可是错误已经铸成。
  秀夫甚至还没碰到她,她的一条腿就已经断了。
  在卡维里,凯斯尖叫起来。
  “你花的时间太长了!”里维埃拉在搜她的口袋时说。她的双手被一个保龄球大小的暗淡的黑色球体套住了。“在安卡拉,我见过一起连环谋杀,”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也是用手榴弹干的。在水池里,它的爆炸力似乎非常微弱,可是他们全都在瞬间命丧于流体静力的冲击。”凯斯感到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那球体的材料好像并不比钢化泡沫塑料坚硬。她腿上的疼痛难以忍受。一个红色网纹状图形在她的视觉里移动。“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动它了。”球体内部好像稍微紧了紧。“它是简在柏林买的性用品,扭动它足够长的时间,就会压出浆来。是他们用来做地板的材料的变异物,我想是跟分子有关的东西吧。你疼吗?”
  她在呻吟。
  “你好像伤了腿。”在她牛仔裤后面左边的口袋里,他摸到了那板药。“嗯,我来最后尝尝阿里的毒品,真是太及时啦!”
  移动的血红色网状物旋转起来。
  “秀夫,”另一个声音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快失去知觉了,给她点东西止痛,别让她昏过去。她非常出众,不是吗,彼得?这种眼镜在她那个地方很流行吧?”
  “我不知道,”里维埃拉说,“我从没见过她的居住地。我是在土耳其被他们带走的。”
  “斯普罗尔,对,我们在那儿有产权。我们曾派秀夫去过。完全是我的错。我让那人进来了,一个窃贼。他偷走了家族终端。”她笑了。“我宽容了他,却惹恼了别人。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我的窃贼。她醒了吗,秀夫?是不是该再多给她一点?”
  “再多点的话,她会丢命的!”第三个声音说。
  血网变成了黑色。
  音乐声又回来了,管乐器和钢琴。舞曲。
  凯斯:::::
  :::::退
  出::::::
  凯斯取下带子时,闪亮的字符余像跳过梅尔科姆的眼睛和皱起的额头。
  “刚才你在尖叫,老兄。”
  他说:“莫莉受伤了。”他喉咙发干,从重力网的边缘拿出一只白色塑料挤瓶,吸了口无味的水。“这事儿的进展可真该死,我烦透了!”
  小型克雷监视器亮了。芬恩出现在一堆扭曲的废物前面。“我也烦。我们遇到麻烦了。”
  梅尔科姆撑起身子,越过凯斯的头,扭过头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那是谁,凯斯?”
  “只是一幅画,梅尔科姆,”凯斯精神不振地说,“我在斯普罗尔认识的家伙。是温特穆特在说话,这画是为了让我们感到随便些。”
  “胡说!”芬恩说,“像我告诉莫莉的一样,这些并不是面具。我跟你谈话需要它们,因为我没有你们认为的那种个性。不过这一切都白搭,凯斯,因为像我刚说过的,我们遇到麻烦了!”
  “那么你快说清楚,穆特。”梅尔科姆说。
  “首先,莫莉的腿不行了,她不能走路了。这样怎么能够完成任务呢?本来应该是她进去,除掉彼得,说服3简,得到那个神奇的字眼,然后到头颅那里去,对它把那个字眼说出来。现在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所以我想要你俩跟着进去。”
  凯斯盯着屏幕上的脸。“我俩?”
  “还有谁呢?”
  “埃诺尔,”凯斯说,“巴比伦摇篮上的那家伙,梅尔科姆的朋友。”
  “不!应该是你,应该是了解莫莉、了解里维埃拉的人。梅尔科姆不过是干力气活的。”
  “你大概忘了我正在执行任务,记得吗?正在干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干的事……”
  “听着,凯斯!时间紧迫,非常紧迫!听着,把你的控制板和迷魂光真正连接起来的,是卡维导航系统上的边频带。你将把卡维引导到我告诉你的非常隐密的对接站。中国病毒已经完全穿过了穗阪电脑的纤维。现在穗阪里除了病毒,什么也没有。你们到达对接站后,病毒就会侵入迷魂光的监视系统,我们会切断边频带。你将带上控制板、一线通和梅尔科姆,去找到3简,从她那里得到那个字眼,干掉里维埃拉,从莫莉手上拿到钥匙。你可以把控制板插入迷魂光系统,了解程序的进展情况。我会为你处理好这事的。头颅的后面有一个标准插口,在一块有五块锆石的板子背后。”
  “干掉里维埃拉?”
  “干掉他!”
  凯斯对着芬恩的图像眨了眨眼,感觉到梅尔科姆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嘿,你忘了点事。”他觉得愤怒的快感在胸中涌起。“你把事情搞糟了。你炸阿米蒂奇的时候,烧坏了抓钩上的控制器,哈尼瓦夹住了卡维,阿米蒂奇烧坏了另一台穗阪,主机也随驾驶舱而去,对吧?”
  芬恩点点头。
  “那么我们被卡死在这儿了。这说明你失败了,老兄。”他想大笑,但是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凯斯,老兄,”梅尔科姆轻声说,“卡维是一艘牵引飞船。”
  “这就对啦!”芬恩说着笑了笑。
  “你在外面的大世界里开心吗?”当凯斯重新切入时,构念问。“是温特穆特有请……”
  “是的,没错。邝还行吧?”
  “好极了!杀手病毒。”
  “好了,我们遇到些麻烦,不过正在处理。”
  “也许你打算告诉我吧?”
  “没时间了。”
  “好吧,老弟,不用管我,反正我是死人。”
  “走开!”凯斯说着转入了莫莉的意识,避开了一线通刺耳的笑声。
  “她向往一种不与个人意识有牵连的状态。”3简说着把一根有着头像浮雕的胸针伸到莫莉面前。浮雕很像她自己。“兽性的狂喜。我想她把前脑的进化看作是一种横向的发展。”她收回胸针细看,倾斜着让光线从不同角度射在上面。“只有在某种增强的状态下,一个人——一个家族成员才能蒙受自觉意识方面更多的痛苦……”
  莫莉点了点头。凯斯想起了那剂针药。他们给她注射的是什么?疼痛尚未完全消失,还有一种挤压的紧绷绷的感觉,就像霓虹灯的螺纹管盘绕在她腿上,粗麻布的感觉,煎磷虾的味儿——这使他畏缩。如果他不去注意它,印象就重叠,成了一种白噪声的感觉同等物。如果那剂针药能对她的神经系统起这种作用,那么她的心情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视觉很正常,清晰而明亮,甚至比平常更敏锐。一切都好像在振动,每个人或者每件物品都调到了一个稍有偏差的频率。她的手放在大腿上,仍被黑球锁着。她坐在一把浴椅里,断腿直直地支撑在她前面的骆驼皮踏脚垫上,3简坐在对面的脚垫上,裹着一件带风帽的羊毛斗篷,斗篷显得过大,羊毛没经过漂白处理。她非常年轻。
  “里维埃拉上哪儿去了?”莫莉问,“注射药品去了?”
  3简在厚重的浅色斗篷的褶皱下耸了耸肩,把眼睛上的一缕头发甩开。“他告诉我什么时候让你进来,”她说,“但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很神秘。你会伤害我们吗?”
  凯斯感到莫莉犹豫不决。“我应该杀了他!应该尽力把忍者杀掉,然后我应该与你谈谈。”
  “为什么?”3简问。她把浮雕塞进斗篷里的一个口袋。“为什么?谈什么?”
  莫莉好像在研究她高高的优美的颧骨、大嘴巴、窄窄的鹰钩鼻。3简的眼睛极为深邃。“因为我恨他!”她最后说,“因为我就是被这样设计的,因为他就是他,我就是我!”
  “为了那表演,”3简说,“嗯,我看过那表演。”
  莫莉点了点头。
  “那么又为何要杀秀夫呢?”
  “因为他们是顶尖高手。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曾经杀了我的伙伴。”
  3简变得神情严肃。她扬起眉头。
  “因为我得看着,”莫莉说。
  “那么我们真的应该谈谈了,你和我?像这样吗?”她的深色秀发从中间分开,拢在后面打成了一个很标准的髻。“我们现在就谈吗?”
  “把这个取下,”莫莉举起套着的手说。
  “你杀了我父亲,”3简说,她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我在监视器上看见的。我母亲的眼睛。他这样称监视器。”
  “他杀了一个傀儡,那傀儡看上去像你。”
  “他喜欢无拘无束,”她说。这时里维埃拉已经站在她身旁,药品使他容光焕发,他还穿着在宾馆屋顶花园穿的那件泡泡纱斑马服。
  “认识了吧?她是个有意思的女子,没错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认为。”他从3简旁边走过。“那是行不通的,你知道。”
  “是吗,彼得?”莫莉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温特穆特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误的人。他低估了我。”他跨过贴着瓷砖的水池边沿,走到一张白色珐琅桌前,把矿泉水倒进一只笨重的水晶高脚杯里。“他和我谈过,莫莉。我想他跟我们所有的人都谈过,跟你、凯斯和无论什么样的阿米蒂奇都谈过。他无法真正了解我们,你知道。他有简介,但不过只是些统计资料而已。你也许是‘统计动物’,亲爱的,凯斯什么也不是,而我却拥有不可按其本质估量的特性。”他喝了口水。
  “那么到底是什么特性呢,彼得?”莫莉问。她的语调没有变化。
  里维埃拉满脸堆笑。“倔强!”他走回到两个女人身边,摇着水晶杯里剩下的水,好像他喜欢那东西的重量似的。“一种对没有来由的行为的享受。我刚作了一个决定,莫莉,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决定。”
  她抬头凝视着他,等待着。
  “噢,彼得!”3简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温婉的恼怒说。
  “没有什么字眼要告诉你,莫莉。他对我说过这事。3简当然知道密码,但是你不会得到,温特穆特也不会。我的简是个雄心勃勃的女子,也很倔强。”他又笑了笑。“她对家族帝国有自己的一套设想。两个疯狂的别出心裁的人工智能人只会挡道,所以她的里维埃拉要来帮助她渡过难关,你瞧。彼得说,坐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播放爸爸喜欢的爵士音乐,让彼得为你召集一帮人来跳舞,一舞池的人,让死去的阿什普尔王醒来。”他喝干杯子里的矿泉水。“不!你不该这样做,爸爸,你不该这样做,因为彼得已经回家了!”这时,可卡因和度冷丁带来的快乐使他脸色变得通红,他把杯子朝着莫莉左眼的镜片掷过去,视觉立时变成一片明亮的血红色。
  凯斯取下带子时,梅尔科姆正平卧在座舱的天花板上。他腰上的一条吊带被缓冲绳和灰色橡胶吸垫系在两边的板上。他没穿衬衣,正拿着显得很笨拙的失重扳手拨弄着一块中央面板。他取下另一颗六角头螺钉时,螺钉上的逆向粗弹簧发出“嘣”的一声。马卡斯·卡维在重力的挤压下吱嘎吱嘎响起来。
  “温特穆特要把我们送进对接站。”天国人说着把六角头螺钉扔进他腰间的一个网眼袋里。“对接时由梅尔科姆导航,同时也需要我们的工具。”
  “你把工具放在那后面厂凯斯伸长脖子,看着条状肌肉在他棕色的背上隆起。
  “这个。”梅尔科姆说着从面板后拉出长长的一包用黑色涤纶布裹着的东西。他用一颗六角头螺钉固定面板,还没干完,黑色包裹就向后飘去。他用拇指开启了工具带灰色垫子上的真空阀,挣脱身子,然后收回他刚才取出来的东西。
  他蹬了一下,滑过他的仪器,抓住凯斯的重力网框架。这时,中央屏幕上闪现出绿色的对接示意图。他把自己拉下来,用厚厚的、剪过的拇指指甲扒开包上的胶带。“在中国,有个人说真理来自这个。”他说着打开包着的一挺古老的雷明顿机关枪,枪身上涂满了机油,枪管破裂的前部被切去了几毫米,肩托则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缠着黑色胶带的木握把。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和大麻味。
  “你只有这一挺吗?”
  “是的,老兄。”他用一块红布把黑色枪管上的油擦掉,黑色涤纶包装布在他另一只握着枪把的手中被揉成一团,“我们是拉斯特法里海军,请相信这一点!”
  凯斯把带子从脑门上拉下来,根本没打算要再戴上得克萨斯导管,他终于能够在迷魂光别墅里真正地撒泡尿了,即使这是最后一泡尿。
  他又切入矩阵。
  “嘿,”构念说,“该死的彼得简直发疯了!”
  他们现在好像成了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的一部分;翠绿的拱形变宽了,长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实体。绿色在包围着他们的中国病毒平面中占据了优势。“接近了吗,南黑王?”
  “非常近,很快就需要你了。”
  “听着,黑兄。温特穆特说邝在我们的穗阪电脑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我要把你和我的控制板从电路上拔下来,把你带进迷魂光,再把你插进去,插入那儿的监视程序。温特穆特还说,邝病毒将渗透到那里。然后我们从里面动手,穿过迷魂光网络。”
  “太妙了!”一线通说,“只要我能逆向行动,我才不愿意干那些简单的事呢!”
  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
  他进入了黑暗之中,一种剧烈搅动的牵连感,她的疼痛是铁腥味、西瓜味和扑打她脸颊的飞蛾翅膀的混合体。她失去了知觉,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当视觉芯片闪亮时,字母数字被光环所围绕,每个字母数字周围都有模糊的粉色光环。
  07:29:40。
  “我对此很不高兴,彼得!”3简的声音好像来自空旷的远方。他意识到,莫莉能够听见,接着他调整好自己。模拟刺激装置没有受损,还在原处,他能感觉到它碰着了莫莉的肋骨。她的耳朵记录下了那女子声波的振动。里维埃拉简短含糊地说了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3简说,“这没趣!秀夫将从特别护理室带一支医疗队来,但需要一个外科医生。”
  一阵沉默。凯斯清楚地听到了拍打池壁的水声。
  “我回来的时候,你正在告诉她什么?”现在里维埃拉离得很近。
  “我的母亲。她叫我讲的。我想尽管秀夫给她打了针,她仍然很惊愕,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她?”
  “我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碎。”
  “一只镜片的确碎了。等她醒来后——如果她醒来的话——我们会知道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她非常危险,太危险了!如果我不在这儿转移她的注意力,用阿什普尔迷惑她,我自己的秀夫引她扔出炸弹,你会在哪儿呢?在她的控制下了!”
  “不会,”3简说,“我有秀夫。我想你并不十分了解秀夫,而她显然很了解。”
  “想喝点什么?”
  “酒,白葡萄酒。”
  凯斯退了出来。
  梅尔科姆正躬身在卡维控制台前,敲出对接顺序命令。控制台中央屏幕显示出一个代表迷魂光对接站的固定红色方块。卡维是个更大些的正方形,呈绿色,正在慢慢缩小,随着梅尔科姆的命令摆来摆去。左边,一个小一点的屏幕上显示着卡维和哈尼瓦靠近纺锤弯曲部分的轮廓图。
  “我们有一小时,老兄!”凯斯说。他把光纤带从穗阪电脑上扯下来。他控制板上的备用电池够用九十分钟,可是一线通的构念会额外增加消耗。他机械地快速行动,用微孔胶布把构念贴在小野—仙台的底部。梅尔科姆的工作带飘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取下两节缓冲绳和绳上的灰色长方形吸垫,卡上绳扣,把吸垫粘在控制板两边,用拇指按了按,确保它们粘牢。控制板、构念和临时凑合起来的肩带悬在他前面,他费力地穿上外套,检查了口袋里的物品:阿米蒂奇给他的护照,与护照上的名字相同的存储库芯片,进入自由之岸时发的信用卡芯片,从布鲁斯那儿买的两板β苯乙胺,一卷新日元,半包颐和园烟和飞镖靶。他把自由之岸芯片往肩后一扔,听见它“咔哒”碰在俄国洗涤器上。他正想把金属飞镖靶也扔掉,但是反弹回来的芯片猛敲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又旋转着飞走,碰到了天花板,落下来从梅尔科姆的左肩擦过。天国人中断了导航,转过身来看他。凯斯看了看飞镖靶,然后把它塞回口袋,他听见了衬里撕破的声音。
  “你没听到温特穆特说的话,老兄,”梅尔科姆说。“温特穆特说他为卡维对接而搞乱了安全系统。卡维将作为他们正在等候的一条从巴比伦来的飞船进入对接站。温特穆特为我们发送了密码。”
  “我们要穿套装吗?”
  “太重了!”梅尔科姆耸耸肩。“我没让你出来,你就呆在网里。”他把最后的顺序命令敲入控制台,抓住导航板两边破旧的粉红色手把。凯斯看见绿色正方形又缩小了几毫米,最后与红色方块重叠在一起。在小的那个屏幕上,哈尼瓦放低船头,想避开纺锤弯处,但还是被套住了。卡维仍然像只被捕的幼虫粘在它下面。牵引飞船发出尖啸震颤起来。两条机械吊臂弹出来抓住细长的黄蜂型物体。迷魂光挤压出一个试探性的弯曲黄色长方形,为卡维打通了一条穿过哈尼瓦的路。
  一阵擦声从船头抖动的捻缝藻体外面传来。
  “老兄,”梅尔科姆说,“注意,我们有重力了。”十几样小东西同时掉到舱板上,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当凯斯的内脏被调整到相应的位置时,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控制板和构念掉下来,敲痛了他的大腿。
  他们现在附在纺锤上,正随着它旋转。
  梅尔科姆伸开双臂,两肩放松,摘下粉红色头罩,脱出身子。“现在,快,老兄!你不是说时间很宝贵吗?”

  [注释]
  ①在英国指1811—1820乔治三世精神失常后由其子摄政的时期,在法国指1715—1723路易十五成年前由奥尔良腓力二世摄政的时期。
  当凯斯迈步走过捻缝卷须,穿过马卡斯·卡维的前舱门时,他提醒自己,迷魂光别墅是个寄生建筑物。它从自由之岸获取空气和水,而没有自己的生态系统。
  从对接站伸出来的进出通道管,比凯斯跌跌绊绊穿过的那条到达哈尼瓦的通道精致多了,它是为在纺锤的旋转重力中使用而设计的。这是一条瓦楞通道,由必备的水泥构件相连,每隔一段就套着一圈韧性良好的不打滑的塑料,这些塑料圈便成了阶梯。通道绕着哈尼瓦而上;它与卡维舱门相连的一段处在水平位置,然后就垂直向左上方弯曲,沿着快艇外壳的弯处延伸。梅尔科姆已经在顺着圈子朝上爬了。他左手使劲向上拉,右手提着雷明顿机枪。他穿着一套污渍斑斑的宽松工作服、无袖的绿色尼龙外衣和一双鲜艳的红底破帆布运动鞋。他每爬上一个塑料圈,通道就轻微地晃动一下。
  凯斯临时用的背带吊着小野—仙台和一线通的构念,带扣陷进了他的肩膀。现在他只觉得恐惧,一种广义的恐惧。他不去理会,迫使自己重新回忆阿米蒂奇所讲的有关纺锤和迷魂光别墅的事情。他开始往上爬。自由之岸的生态系统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因此很有局限性。天国是个封闭系统,没有外部物质也能够循环运作多年。自由之岸虽可自己生产空气和水,但是却要靠不断运入的食物和有规律增加的土壤养分来维持。迷魂光别墅则什么都不生产。
  “老兄,”梅尔科姆轻声说,“上来,到我身边来。”凯斯靠着圆形楼梯的边缘徐徐移动,爬上最后几级。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微微凸出的平滑舱门,直径有两米。管子的水泥构件埋进了有弹性的舱门门框里。
  “那么我们……”
  舱门向上打开,凯斯闭上了嘴,微弱的压力差点把粉末吹进他的眼里。
  梅尔科姆顺着边缘爬上去,凯斯听到机枪保险栓松开的咔哒声。“你得快点……”梅尔科姆蹲在那儿低声说。凯斯旋即爬到了他身边。
  舱口在一间拱顶圆形屋子的中间,地上铺着蓝色防滑塑料地砖。梅尔科姆用肘轻轻碰了碰他,指了指,他看见一台监视器嵌在弧形墙面上。屏幕上,一个有泰西埃—阿什普尔特征的高大年轻人正把深色外衣袖子上的什么东西掸掉。他站在一道舱门边,那地方与凯斯他们跟下所在的这间屋子一模一样。“非常抱歉,先生!”一个声音从舱门上的格栅传来。凯斯抬头瞅了一眼。“还以为你们会晚一些到达轴线对接站。请等一会儿!”监视器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把头一甩。
  他们左边的门一滑开,梅尔科姆就闪到一旁,机枪已准备好了。一个穿着橘黄色工作装的矮个子欧亚混血儿走过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他张开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又闭上了嘴。凯斯瞧了瞧监视器。一片空白。
  “谁?”那人终于说。
  “拉斯特法里海军!”凯斯说着站起来,电脑创意空间控制板砰的一声撞到那人的屁股上。“我们只想插入你们的监视系统。”
  那人倒吸一口气。“这是测试吗?是忠诚检查,一定是忠诚检查。”他在橘黄色套服的裤腿上擦了擦手心。
  “不,老兄,这是真正的检查!”梅尔科姆站起来,用雷明顿机枪指着欧亚混血儿的脸。“你去启动系统。”
  他们跟着那人进了门,来到一条走廊上。凯斯对光滑的混凝土墙和重叠着地毯的不规则地面都很熟悉。“漂亮的地毯,”梅尔科姆说,他捅了捅那人的背。“有股教堂味儿。”
  他们来到另一台监视器前,一台古老的索尼放在有键盘和一排排插板的控制台上。他们刚停下,屏幕就亮了,芬恩好像从他那“全息测量技术”的前屋走出,咧着嘴朝他们笑。“好,”他说,“梅尔科姆把这家伙从走廊带到打开的锁柜,把他塞进去,我会锁上门的。凯斯,你用最上面那块板的左边第五个插孔,控制台下的柜子里有转换插头,把小野—仙台二十针换成日立四十针。”梅尔科姆推着他的俘虏走了。凯斯跪下,在各种各样的插头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他把控制板插入转换插头,然后停顿了片刻。
  “你非得以这种样子出现吗,老兄?”他问屏幕上的脸。芬恩被朗尼·佐的图像一次抹掉一排,佐靠在贴着斑驳的日本广告画的墙上。
  “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行,亲爱的,”佐慢吞吞地说,“只要为朗尼服毒品……”
  “不!”凯斯说,“还是芬恩的好些!”佐的图像一消失,他就把日立转换插头插进插座,将带子套在额头上。
  “你被什么事耽误了?”一线通问道,然后笑了起来。
  “叫你别这样!”凯斯说。
  “开玩笑,老弟,”构念说,“预定的行动时间出了差错。让我看看这儿有什么……”
  邝程序已是绿色,跟泰—阿冰的色彩一样。当凯斯注视的时候,它在逐渐变暗,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静止的黑色鲨鱼样的东西。断裂线和幻象现在消失了,那东西看上去就像马卡斯·卡维一样真实,是一架没有机翼的古老喷气式飞机,它平滑的外壳镀着黑色的铬。
  “完全正确!”一线通说。
  “对!”凯斯说,然后转入莫莉的意识。
  “对那事,我很抱歉!”3简边说边给莫莉的头缠绷带。“我们的医疗队说没有脑震荡,对眼睛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你来这儿之前,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吧?”
  “根本不认识他,”莫莉阴郁地说。她仰卧在一张高床上或者说是带垫的桌子上,凯斯感觉不到她受伤的腿。最初注入的药物所引起的牵连感好像已经消失。那黑色的球不见了,但是她的手被她看不见的软带子捆着,仍然不能动弹。
  “他想杀了你。”
  “大概是吧。”莫莉说,抬头望着粗糙的天花板,一道亮光从上面掠过。
  “我想我不会让他这样干的。”3简说。莫莉痛苦地扭过头注视着她深色的眼睛。
  “别戏弄我了!”她说。
  “不过我想我可能会喜欢这样做。”3简说着弯下身来吻她的额头,用一只温暖的手把她的头发撩到后面。她的浅色斗篷上有些血斑。
  “他现在去哪儿了?”莫莉问。
  “也许又去注射了,”3简伸直身子说。“他焦急地盼望着你的到来。我想,护理你恢复健康可能是件快乐的事,莫莉。”她笑了,心不在焉地在斗篷前部上下擦拭着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你的腿得重新安装,这事我们可以安排。”
  “彼得怎样?”
  “彼得,”她轻轻摇了摇头,一缕头发松开了,掉在前额上。“彼得变得太乏味了。我发现用毒品的人总的来说都很乏味。”她格格笑起来。“无论谁都一样。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父亲就是个瘾君子。”
  莫莉一下子紧张起来。
  “别这么惊诧!”3简的手指摸着皮牛仔裤腰带以上的皮肤。“他的自杀是由于我修改了他的冷冻期安全极限的结果。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他。他最后一次去休眠后,我才被放出来。对他的一切,中心都很了解,而我却所知不多。我看见他杀了我母亲。等你好一点后,我会让你看看。他在床上扼死了她。”
  “他为什么要杀死她呢?”她没缠绷带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
  “他无法接受她为我们家族指明的方向。她委托制造了我们的人工智能人。她非常有远见,想象过我们与人工智能人的共生关系,这些人工智能人是公司决定为我们制造的。我应该说,这是明智的决定。泰西埃—阿什普尔会永生,一个蜂巢,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更大的实体的组件。有趣极了。我会把她的磁带放给你看的,有将近一千小时呢。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随着她的死,她指明的方向也迷失了,所有的方向都迷失了。我们开始把自己藏进洞穴里,现在大家都很少出去,只有我例外。”
  “你说你试图杀死老人?你修改了他的低温程序?”
  3简点了点头。“有人帮助我,是一个幽灵。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在公司的中心有些幽灵。声音。它们中的一个,你叫作温特穆特,它是我们伯尔尼人工智能人的图灵代码,然后操纵你的实体只是一个子程序。”
  “它们中的一个?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个。可是那一个好多年都没有对我说话了。我想,它放弃了。我猜想我母亲要求在原始软件中设计的某些智能,需要由它们两个来体现。她如果觉得有必要,她会是个守口如瓶的女人的。来,喝!”她把一根弹性塑料管放在莫莉的嘴唇上。“水。只喝一点点。”
  “简,亲爱的!”里维埃拉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兴地问,“你很快乐吗?”
  “别打扰我,彼得!”
  “扮演医生……”突然莫莉看见了自己的脸,图像悬在离她鼻子十厘米远的地方,没有绷带,左边的植入物破碎了,一根长长的银色塑料手指深深插进鲜血淋淋的眼窝。
  “秀夫,”3简说着摸着莫莉的胃部,“如果彼得不走开就弄伤他。去游泳,彼得!”
  投影消失了。
  07:58:40。时间在缠着绷带的眼睛的黑暗里显示出来。
  “他说你知道密码,彼得说的。温特穆特需要这密码。”莫莉说。凯斯突然意识到尼龙绳系着的丘伯钥匙正靠着她的左乳内侧。
  “是的,”3简说着拿开了手。“我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想我是在梦中了解到的……或者是在我母亲上千小时的日记里了解到的。但我想彼得竭力主张我不说出来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我对这一切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我还是对付图灵;如果幽灵们不是变幻莫测,它们就一钱不值。”
  凯斯退出了矩阵。
  “奇怪的顾客,哈?”芬恩在旧索尼监视器上咧着嘴对凯斯笑。
  凯斯耸耸肩。他看见梅尔科姆沿着走廊回来,一只手提着雷明顿机枪。天国人在笑,他的脑袋随着凯斯听不到的音乐节奏来回晃动,两根细细的黄色连线从耳朵接到无袖外套的口袋里。
  “配音,老兄。”梅尔科姆说。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凯斯对他说。
  “听起来挺不错,老兄。货真价实的配音。”
  “嘿,伙计们,”芬恩说,“准备行动!你们的交通工具来了。我不能像8简的影片欺骗看门人那样顺利地对付许多号码,但是我可以让你们搭车到3简的住地。”
  当无人驾驶的维修车在走廊尽头粗陋的混凝土拱形下转人视线时,凯斯正把转换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这车也许是那两个非洲人开的那辆,即使是这样,他们现在也已经走了。在低矮的座位后面,小型操纵器紧贴在衬料上,布劳恩飞行器的红色显示器正平稳地闪动着。
  “公共汽车来了。”凯斯对梅尔科姆说。
  他又失去了愤怒,但很怀念这种愤怒。
  小车很挤,梅尔科姆将雷明顿机枪横放在膝上,凯斯把控制板和构念抱在胸前。小车行驶的速度超过了设计范围;它头重脚轻,转弯的时候,梅尔科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朝弯道内侧一边靠过去。车向左转时这倒还不是个问题,因为凯斯坐在右边,但是右转弯时,天国人就会往他和他的装置这边靠,把他挤得紧贴着座位。
  他不知道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一切都很熟悉,但是他又不敢肯定以前真正见过。一条弯曲的走廊上排列着木头展箱,陈列着他确信不曾见过的收藏品:大鸟的头骨、钱币、银箔面具。维修车的六只轮子压在多层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马达在嗡嗡轰鸣。当天国人随着车子急转弯而朝凯斯这边靠过来时,凯斯偶尔可以听到他泡沫耳塞里传出来的微弱的天国配音。凯斯放在外套口袋中的飞镖靶因不断受到控制板和构念的挤压而紧紧抵着他的臀部。
  “你有表吗?”他问梅尔科姆。
  天国人摇了摇头。“时间就是时间。”
  “天啊!”凯斯说,闭上了眼睛。
  布劳恩飞行器疾冲过拱起的地毯,伸出一只带垫衬的爪子敲打着一扇巨大的破旧的深色长方形木门。小车在他们身后发出咝咝声,一些蓝色火花从散热板里冒出来。火花落在车下的地毯上,凯斯嗅到了烧焦的羊毛味。
  “是这儿吗,老兄?”梅尔科姆盯着门,吧嗒拉上机枪的保险栓。
  “嘿!”凯斯说,他是对自己而不是对梅尔科姆说,“你以为我知道吗?”布劳恩旋转着球形身体,电子显示器闪亮了。
  “它要你开门。”梅尔科姆点着头。
  凯斯走上前,试了试华丽的球形铜把手。门上与眼部齐平处装着的一块铜板,已显古旧,当初刻在上面的字母已经变得像蜘蛛网那样模糊不清,都是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职务或官名,早就被人遗忘了。他不知道迷魂光里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泰西埃—阿什普尔亲自一一挑选的,还是他们从什么欧洲大亨那儿成批买进的。他慢慢推开门时,门上的铰链发出痛苦的呻吟。梅尔科姆举起雷明顿机枪从凯斯身边挤了进去。
  “书!”梅尔科姆说。
  书房,满屋是贴着标签的白色金属书架。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凯斯回头看了看维修车。一缕青烟从地毯上升起。“进来吧,”他说。“小车。小车?”它并没有动。布劳恩正扯着他的牛仔裤腿,夹住他的脚踝。他真想一脚把它踢开,但忍住了。“怎么啦?”
  它滴答滴答走进门。他跟在它后面。
  书房的监视器也是台索尼,跟第一台同样旧。布劳恩在监视器下面停住,轻盈地跳了一下。
  “温特穆特?”
  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芬恩笑了笑。
  “该进去查看一下了,凯斯,”芬恩说,他的眼睛在香烟烟雾中眯成了一条缝。“来吧,切入!”
  布劳恩跳到他的脚踝上,顺着腿朝上爬。它的操纵器透过薄薄的黑布挤压着他的肌肉。“讨厌!”他把它推到一旁,它碰在墙上,两条腿一个劲儿地移动活塞,徒劳地压缩着空气。“那该死的东西怎么了?”
  “烧坏了!”芬恩说,“别管它,没问题。现在切入!”屏幕下有四个插孔,其中一个可以插进日立转换插头。
  他切入矩阵。
  除了灰色空间,什么也没有。
  没有矩阵,没有格栅,没有电脑创意空间。
  控制板不见了。他的手指在……
  在意识的边缘,一个东西从黑色镜面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想尖叫。
  在海滩的转弯处似乎有一座城市,但很遥远。
  他蹲坐在潮湿的沙上,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浑身发抖。
  他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甚至颤抖停止以后也还坐着。城市,如果是城市的话,显得很低,灰蒙蒙的,有时它又被激浪卷起的薄雾遮住了。他一度认为这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幢单独的建筑物,也许只是一座废墟,他无法判断它有多远。沙子呈现出还没有完全因变黑而失去光泽的白银的颜色。长长的海滩上全是沙,很潮湿,他屁股下面的牛仔裤被水浸湿了……他抱住自己摇晃,唱着一支既无歌词也无曲调的歌。
  天空也呈银色,但又与沙滩的颜色不太一样。千叶,像千叶的天空。是东京湾吗?他扭过头,注视着海面,希望看到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识,看到无人驾驶直升飞机,任何东西都行。
  一只海鸥的叫声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阵风吹过。沙子刮在脸上,他感到阵阵刺痛。他把头埋在膝上哭了起来,他的抽泣声像找寻同伴的海鸥的叫声那样遥远而陌生。热尿湿透了他的牛仔裤,流进了沙里,很快就被水面上拂来的风吹冷了。他的眼泪流干了,喉咙痛得厉害。
  “温特穆特!”他对着膝盖咕哝道,“温特穆特……”
  暮霭笼罩了一切。他又开始发抖,寒冷终于迫使他站起身。
  他的膝盖和肘部很痛。鼻涕流了出来,他用袖口擦掉,然后开始摸索一个个空口袋。“天啊!”他耸起肩膀,把手插到腋下取暖。“天啊!”他的牙齿磕碰起来。
  潮水在海滩上留下的图案比任何东京花匠修剪出来的都要精致。他朝现在已看不到的城市方向走了十几步,然后转过身,回头凝望黑沉沉的远方和他留在海滩上的脚印。暗淡的沙上没有别的痕迹。
  他估计在他注意到光亮之前,已经走了至少一公里。他正在和拉策交谈,是拉策先指出他右边的那点橙红色光亮的,那光亮远离海浪。他知道拉策不在这儿,酒吧招待只是他想象虚构出来的,并不在他被困的这地方,但这没有关系。他虚构出这个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是拉策对凯斯和他的困境有自己的看法。
  “真的,能人,你让我惊讶。为了完成自我毁灭却要踏上漫漫长路。真是多余!在夜城,你已经走到毁灭的边缘,一切都已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麻木你感觉的速度,像喝水一样大量饮酒,琳达带来的甜蜜的痛苦,虎视眈眈的街道。可现在,为了毁灭你却走了这么远的路!使用了多么奇异的道具……挂在太空的游憩胜地,密封起来的城堡,欧罗巴最罕见的腐朽物,封在小盒子里的死人,中国的魔法……”拉策放声大笑,步履艰难地走在他旁边,垂着的粉红色机械手晃来晃去。尽管很黑,凯斯还是能看见箍在酒吧招待黑牙齿上的巴罗克风格的金属架。“不过我想这就是能人的道路,对吗?你需要这个为你创建的世界——这沙滩,这地方。就在这里死吧!”
  凯斯停下,转身面对海浪的咆哮和吹过来的扎脸的沙子。“够了!”他说,“呸!我想……”他朝着声音走去。
  “能人,”他听到拉策在叫。“光!你看到了光。那儿,那边……”
  他又停下,摇晃了一下,跪在几毫米深的冰冷的海水中。“拉策?光?拉策……”
  可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他挣扎着站起来,想折回去。
  时间在流逝。他一直往前走。
  亮光终于在那儿出现,他愈往前走就愈清楚。一个长方形,一道门。
  “那里面有火!”他说,声音被风刮走了。
  这是座地堡,石头或是混凝土的,埋在黑色沙流中。门廊又低又窄,开在足有一米厚的墙上,但没有门。“嘿!”凯斯轻柔地说。“嘿……”手指拂着冰冷的墙壁。里面有火,入口的两边晃动着阴影。
  他猫着腰,三步就走了进去。
  一个女子蜷曲在生锈的金属壁炉边。炉子里燃烧着碎木头,风把烟从一个凹陷的烟囱吸了上去。火是唯一的光源,当他的目光碰到那对吃惊的大眼睛时,他认出了她的头带——一条卷起的头巾,上面印着放大的电路图。
  那晚,他拒绝了她的拥抱,拒绝了她给他的食物、毯子和碎泡沫塑料窝里她身边的地方。后来他蜷缩在门边,看着她睡觉,听到风在吹打地堡的墙壁。每隔一个多小时,他就站起来,走到临时代用的炉子前,从旁边的柴堆上拿些碎木添上。这一切都不真实,可冷却是实实在在。
  她侧身蜷在那儿的火光下,显得不真实。他看着她的嘴,嘴唇微微张开。她就是那个他所记得的与他一道横渡东京湾的女子,这太残酷了!
  “卑鄙,不要脸的东西!”他对着风低声说,“别冒险,对吧?别引我上钩!我知道这是……”他不想在声音里流露出绝望。“我知道,听着,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另外那一个。3简已经告诉莫莉。一丛燃烧的灌木。那不是温特穆特,而是你!温特穆特想叫布劳恩来阻止我行动。现在你让我脑死亡了,你把我弄到了这儿,一片荒芜的地区,和一个幽灵在一起,她的相貌仍像我记得的那样……”
  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嘴里叫着什么,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和脸。
  “你什么也不是,”他对睡觉的女子说,“你死了,你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听到了吗,老兄?我仍然坐在外面的书房里,只是大脑死亡了。如果你聪明的话,这一切也很快会了结。你无非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阴谋实现,所以你可以把我拖在这儿。虽然南黑王是个死人,你可以瞬间猜到他的行动,但他仍然会把邝病毒程序运行完。当然,这个讨厌的琳达,对,这一切肯定是你干的,对吗?温特穆特把我卷进千叶的组织时,就想利用她,但是他没能成功,说太难对付了。是你操纵着自由之岸,对吗?把她的脸放在阿什普尔房间里的死傀儡脸上的也是你。莫莉根本没有看见。你只是编辑了她的模拟刺激信号。因为你以为这样能够伤害我,以为我会在意,去你妈的!无论你叫什么。你赢了,你赢了!不过现在这一切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不是吗?以为我在意?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又在发抖,声音很尖厉。
  “亲爱的,”她说着从毯子里扭动着坐起来。“过来睡觉吧。如果你要我坐起来,我会照办的。你得睡觉,对吧?”她睡眼惺忪,声音显得更加温柔了。“你该睡觉了。”
  凯斯醒来时,她不见了。火已经熄灭,可是地堡里很暖和,阳光从门廊斜射进来,把一个弯曲的金色长方形投在一个巨大的纤维罐子破裂的边缘上。那是个运输集装箱,他记得在千叶码头见过。透过它边上的破洞,可以看到里面有六七个鲜艳的黄色包裹。在阳光下,它们就像几块巨大的黄油。由于饥饿,他的胃很不舒服。他翻身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罐子边,摸出一个包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的十几种文字。英文在最底下。浓缩食物,高蛋白,牛肉,型号AG-8。一串营养成分说明。他摸出第二个包裹。鸡蛋。“这该死的一切如果是你虚构的,”他说,“你也能提供真正的食物,对吗?”他一手拿一包,走遍地堡里的四间屋子。两间是空的,只有一些流沙,第四间屋子里放着三个食物罐。“当然,”他摸着密封口说。“在这儿要呆很长时间。我知道了。当然……”
  他搜寻了有壁炉的屋子,找到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罐子,他认为是雨水。在毯子旁边,靠墙放着一个便宜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破裂的绿把手水手刀和她的头巾。头巾仍然打着结,汗水和污渍使它变硬了。他用刀子打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他在壁炉边找到的生锈的罐子里,从那只水罐里舀起水,用手指头把糊状食物拌好,吃了起来。那味道有点像牛肉。吃完后,他把罐子扔进壁炉,走出地堡。
  从阳光的角度来看,已是下午了。他踢掉潮湿的尼龙鞋,沙的温暖令他惊讶。在日光下,沙滩呈银灰色,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他转过地堡的墙角,向海浪走去,把外套扔在沙滩上。“我不知道这片景色你又是用了谁的记忆。”他到达水边时说。他脱掉牛仔裤,把它蹬进浅浅的海水里,穿着T恤和内裤随着它游去。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回过头,发现她站在十米外的沙滩上,白色泡沫从她脚踝处涌过。
  “我昨晚尿在裤子上了。”他说。
  “哦,你不会再穿它了。浸了盐水,裤子会刺激你的皮肤。后面的岩石中有个水池,我带你去。”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是淡水。”退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膝盖以下部分已经很破了,下面的皮肤很光滑,呈棕色。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听着,”他拾起裤子朝她走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不会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可是你到底认为我在这儿干什么?”他停下,手中湿淋淋的黑色牛仔裤碰着了他光溜溜的大腿。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笑道。
  “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吗?我只是来了?”
  “他说你会来,”她皱着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事。”她抬起左脚,把另一只脚踝上的盐蹭掉,动作很笨拙,像孩子,又怯生生地对他笑。“现在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把自己涂成那样的棕色,全身都涂了却剩下一只脚不涂?”
  “这是你记得的最后的事吗?”他看着她从长方形金属盒盖上刮下冷冻干燥的食物渣。这盒盖是他们唯一的盘子。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大。“对不起,凯斯,对上帝发誓。是这混蛋,我想,是……”她身子前倾,双臂抱着膝盖,有几秒钟她的脸因痛苦或对痛苦的回忆而扭曲了。“我只是需要钱。回家,我想,或者……回地狱,”她说,“你不会不跟我说话吧。”
  “没有烟吗?”
  “该死,凯斯,你今天都问过我十次了!你怎么啦?”她拉过一缕头发放在嘴里咬着。
  “可是这儿有食物,为什么会有食物呢?”
  “我告诉过你,老兄,是被海浪冲上来的。”
  “好了,当然。”
  她又哭了,干哭。“你该死,凯斯!”她终于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挺不错。”
  他起身抓起外衣,弯腰走出门洞,手腕擦到了粗糙的混凝土。没有月亮,没有风,大海的波涛声在黑暗中把他包围了。他的牛仔裤很紧,冷而黏湿。“好吧,”他对着黑夜说,“我认了,我想我还是认了。可是明天最好冲些烟上来。”他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吃惊。“你送东西的时候,一箱啤酒也行。”他转身,重新钻进地堡。
  她正拿着一根银色木棍拨动余火。“凯斯,在廉价旅馆你棺材里的那人是谁?那个戴银色太阳镜、穿黑色皮衣的精悍的武士,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想也许她是你新的女友,只是她看起来比你更有钱……”她又瞅了他一眼。“真是抱歉,我偷了你的RAM。”
  “没关系,”他说,“没什么意义了!那么你把它拿给了那家伙,让他帮你进入?”
  “是托尼,”她说,“我一直在跟他来往。他有个习惯,我们……无论如何,是的,我记得他在那台监视器上用过它,RAM里全是令人惊讶的图表一类的东西,我记得还猜想过你怎么……”
  “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图表!”他打断道。
  “当然有!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凯斯。还有我爸爸离开前的样子。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只鸭,木头的,你有张照片……”
  “托尼看了吗?”
  “我不记得了。另一张,我在海滩上,很早,太阳出来了,很多鸟在凄切地鸣叫。我吓坏了,因为我没有枪,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会生病……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冲上来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缠在像硬果冻叶子的绿色海藻中。”她把木棍伸进余火中,没再拿出来。“没病,”她说。余火雀跃着。“倒是更想抽烟了。你呢,凯斯?你仍然兴奋吗?”火光在她的颧骨下面跳动,这使他想起了魔法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
  “不!”他说。当吻着她唇上眼泪的咸味时,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她身上有种力量,是一种他在夜城就熟知,并且一直保留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种能逃离时间和死亡,以及迫害他们的无情的街道的力量。那是个他以前知道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他弄到那儿去的,不知怎的,他总是能够把这种他多次找到又失去的东西忘却。他记得,当她把他拉下的时候,他知道这属于肉体,属于牛仔们嘲笑的肉体。这是个难以了解的巨大的东西,是只有身体才能理解的螺旋形和信息素,无限的错综复杂的信息。
  他解开法国宇航工作服时,拉链卡住了,尼龙链齿里塞满了盐。他把它拉开,当被盐腐蚀的布裂开时,有些金属颗粒崩到了墙上,接着他进入了她,实现着古老信息的传递。在这儿,甚至在这儿,一个他知道的地方——一个陌生人的记忆编码模型,仍然存在着欲望。
  一根木柴燃着了,她紧贴着他发抖,跳跃的火焰把他俩紧缠在一起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后来,他们躺在一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他想起了她在沙滩上的样子,白色的泡沫涌过她的脚踝;想起了她说的话。
  “他告诉过你我要来,”他说。
  可是她只是滚过来紧紧靠着他,臀部贴着他的大腿,手握着他的手,在梦中低语着些什么。
  他被音乐声吵醒,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她身边坐起来。拂晓时分,天气很凉,他把外衣拉到肩上,朦胧的光亮从门洞射进来,炉火早已熄灭。
  他的视觉里充满了以灰色地堡四壁为背景的重影象形符号——一些半透明的代号线条。他看着自己的手背,看见暗淡的霓虹灯中的氖气分子在含义不明的代码指挥下从他的皮肤下面爬过。他抬起右手,试着动了动,留下了一片模糊、闪烁的余像痕迹。
  他手臂和脖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伏在那儿,露出牙,感受着音乐。脉动消失了,又出现,又消失……
  “怎么了?”她坐起来,撩开眼前的头发。“亲爱的……”
  “我想……用毒品……你这儿有吗?”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琳达,谁告诉你,谁告诉你我要来的?谁?”
  “在海滩上,”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迫使她避开凯斯的视线。“一个男孩,我在海滩上遇到的,大约十三岁,住在这儿。”
  “那么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你会来,说你不会恨我,还说我们在这儿会很好。他告诉我雨水池在那儿。他像是墨西哥人。”
  “巴西人!”凯斯说,一片新的代号又从墙上闪过。“我认为他来自里约热内卢。”他站起来,费力地穿上牛仔裤。
  “凯斯,”她说,声音在颤抖。“凯斯,你要去哪儿?”
  “我想我会找到那男孩,”他说。这时音乐声又涌了回来,仍然只有一种节奏,平稳而熟悉,可是他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
  “别,凯斯!”
  “在我刚到这儿时,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海滩那边有一个城市,可昨天它并不在那儿。你见到过吗?”他使劲拉上鞋子的拉链,在鞋带上的死结处,鞋子被扯破了,最后他只好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她点了点头,垂下眼睛。“是的,我有时能见到。”
  “去过那儿吗,琳达?”他穿上外衣。
  “没有,”她说,“可是我试过。我刚来时很无聊,至少我觉得它是座城市,也许我能找到什么东西。”她做了个鬼脸。“我并没有生病,只是想生病。所以我把食物放在一个罐子里,用水掺得很稀,因为我没有其他罐子来装水。我走了一整天,有时能看见那座城市,它好像并不遥远,但是也不近,后来它靠近了些,我终于看清了。那天它有时看起来像废墟,也许没有人住在那儿,其他时候我想我看到的是闪光的机器、汽车或别的什么东西……”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它是什么?”
  “就是这个,”她指着壁炉、深色的墙和晨光映出的门廊的轮廓,“我们住的地方,它变小了,凯斯,你走得越近它越小。”
  他在门洞旁最后停了一下。“这事你问过男孩吗?”
  “问过。他说我不会明白的,是在浪费时间。说它是,它像……一个事件。说这是我们的范围,他称之为事件范围。”
  这些话对他毫无意义。他离开地堡,盲目地冲出去,朝着——不知怎的,他知道——与大海相反的方向冲去。现在象形符号又在沙滩上穿行,从他脚边溜走。他一往前走符号就缩回去。“嘿!”他说,“它快没戏了。我敢打赌这你也知道。它是什么?是邝吗?中国破冰船在你的心脏上凿了个洞吗?也许南黑王一线通不是个容易击败的对手?”
  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见她正跟在后面,但并不打算赶上他。法国宇航工作服上的坏拉链在她棕色的肚子上扇动,阴毛从撕破的布里露出。她看上去就像芬恩那些旧杂志上的女子活了一样,只是她很疲惫、悲伤、有人性。她绊倒在银色海草上时,衣服撕破了,样子很可怜。
  这时,不知怎么的,他们三人站在了海浪中。那个男孩狭窄的棕色脸庞上,鲜艳的粉红色牙床显得很宽。他穿着无色的破烂短裤,在涌动的灰蓝色海浪的衬托下,他的脚显得更瘦了!
  “我认识你!”凯斯说。琳达站在他身旁。
  “不!”男孩说。他的声音很高,很悦耳。“你不认识。”
  “你是另一个人工智能人,是里约热内卢那个,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图灵代码是什么?”
  男孩在海浪中来了个倒立,大笑起来。他用双手行走,然后从水中跳起来。他的眼睛是里维埃拉的眼睛,但是没有恶意。“要传讯一个魔鬼,你得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曾梦想过这点,但是现在从另一方面讲这已成为现实。这点你知道,凯斯。你的任务是记住程序的名字,那些长长的正式的名字,拥有者们想隐藏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一个图灵代码并不是你的名字。”
  “神经浪游者,”男孩眯起眼睛对着升起的太阳。“通向死亡地带之路就在你的脚下,我的朋友。玛利—弗朗斯,我的女士准备了这条路,可是在我还没有读到她的书时,她的丈夫就把她掐死了。‘神经’(neuro)源于‘神经’(nerves)——银色的道路。爱幻想的人。召亡魂问卜的巫师。我传讯死者。可是没有,我的朋友。”男孩轻轻舞蹈了一下,棕色的脚在沙滩上留下足迹。“我就是死者,就是他们的归宿。”他笑了笑。一只海鸥在鸣叫。“留下吧!如果你的女人是个鬼,这事她将不知道,你也将不会知道。”
  “你在破裂,冰在破裂。”
  “不!”他说,突然悲从中来。他垂下纤弱的双肩,在沙上擦了擦脚。“事情还要更简单一些,可是你得自己作出选择。”灰色的眼睛悲伤地望着凯斯。他看到一片新的符号的浪花从眼前移过,一次一条线。符号浪花后面,男孩扭曲了,就像透过夏日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看到的景象一般。现在音乐声升高了,凯斯几乎可以听出歌词。
  “凯斯,亲爱的!”琳达说,摸着他的肩。
  “不!”凯斯说,脱下外衣递给她。“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你真的在这儿。无论如何,天冷了。”
  他转身走开,走了七步就闭上了眼,看着音乐在万物的中心变得清晰了。他的确掉过一次头,但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需要。
  他们就在海边,琳达·李和那个称自己为“神经浪游者”的瘦孩子。他的皮外套从她手中垂下,碰到了浪花。
  他跟着音乐向前走。
  梅尔科姆的天国配音。
  灰色的空间,屏幕移动的印象,云纹型织物,由非常简单的图形程序产生的半明半暗的阶梯。长久只能从链环看出去的景色,海鸥在深色的水面凝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面倾斜的黑色镜子。他是水银,是一滴汞,正在滚下,碰在一个看不见的迷网的角上,分开了,流到一块儿,又向下滚……
  “凯斯!老兄!”
  音乐。
  “你醒了,老兄。”
  音乐从他耳边消失了。
  “多久了?”他听见自己在问,知道自己的嘴很干。
  “也许五分钟,太长了。我想扯掉插头,但穆特说不行。屏幕变得很可笑。然后穆特说给你戴上耳机。”
  他睁开眼睛。梅尔科姆的脸上重叠着一条条半透明的象形符号。
  “你的药,”梅尔科姆说,“两片。”
  他仰卧在书房监视器下的地板上。天国人扶他坐起来,可是这动作使他感到一阵β苯乙胺带来的强烈冲击,蓝色皮肤贴仍在烧灼着他的左手腕。“过量了,”他勉强地说。
  “快,老兄!”强壮的手放在他腋窝下,像举小孩一样把他托起,“我们必须走了。”
  维修车在嚎叫。这声音是随β苯乙胺的药力一起来的,它不会停息,不会在拥挤的长廊里、长长的过道里停息,不会在通向泰—阿密室——寒冷渐渐渗入老阿什普尔梦中的地方——的黑色玻璃入口处停息。
  小车的行驶更让凯斯感到恶心,车子的运动和药物过量带来的疯狂冲力已无法区分。当小车终于停下,座位下的什么东西喷出一阵白色火花时,嚎叫声平息了。
  小车在离3简的海盗洞穴三米远的地方停住。
  “多远,老兄?”小车引擎箱里的一个主要灭火器爆炸了,黄色烟雾从引擎盖和维修器里冒出。梅尔科姆扶着他下了火花飞溅的小车,布劳恩从座位后面摔下,在人造沙上跳过,身后拖着一条无用的腿。“你必须走路,老兄。”梅尔科姆拿着控制板和构念,将缓冲绳挂在肩上。
  凯斯跟着天国人,挂在他脖子上的带子哐啷哐啷晃来晃去。里维埃拉的那些拷问场面和食人孩的全息图正等着他们。莫莉弄坏了三幅相关的画。梅尔科姆并没有注意这些全息图。
  “慢点!”凯斯说,努力使自己追上正大步往前走的人。“得把这事做好才行。”
  梅尔科姆停下,转过身,对他怒目而视,手里提着雷明顿机枪。“做好,老兄?怎样才叫好?”
  “莫莉还在里面,可是她不行了。里维埃拉能够投射全息图,也许他还弄到了莫莉的箭弹枪。”梅尔科姆点了点头,“还有个忍者,一个私人保镖。”
  梅尔科姆眉头紧锁。“你听着,巴比伦老兄,”他说,“我是个战士,可这不是我的战斗,不是天国的战斗。巴比伦战巴比伦,自相残杀,你知道吗?可是上帝说我们得把快刀手从这儿弄出去。”
  凯斯惊奇地眨了眨眼。
  “她是个战士,”梅尔科姆说,好像这说明了一切。“告诉我,老兄,谁不该杀?”
  “3简,”他顿了顿说,“里面那个穿着带帽的白色袍子的女子,我们需要她。”
  他们到达入口时,梅尔科姆径直走了进去,凯斯别无选择,只好跟着。
  3简的王国已经空无一人,水池边也不见人影。梅尔科姆把控制板和构念递给他,走到池边。白色沐浴桌椅的那边呈现出迷宫墙的残垣断壁。
  水不耐烦地拍打着池壁。
  “他们肯定在这儿,”凯斯说。“他们应该在这儿。”
  梅尔科姆点了点头。
  第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臂膀。雷明顿哒哒响了,枪口在池水反射出的光中喷着蓝色的火焰。机枪被第二支箭射中,掉在白色地砖上不停打转。梅尔科姆猛地跌坐在地上,乱摸着臂膀上插着的黑色东西,使劲地扯。
  秀夫从阴影中走出来,第三支箭已在细细的竹弓上绷好了。他鞠了个躬。
  梅尔科姆怒视着,手放在金属箭杆上。
  “动脉没有受损,”忍者说。凯斯想起了莫莉描述的那个杀掉她情人的家伙。秀夫是这类家伙中的一个,没有年龄,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平静,一种绝对的镇静。他身穿磨旧了的干净卡其工作裤,脚上穿着的像手套一样合脚的黑色软鞋,在大脚指处分开了,就像日本式厚底短袜。竹弓很古老,可是从他左肩后面伸出的黑色合金箭却是千叶武器商店中最好的那种。他的棕色胸口又光又滑。
  “你的第二箭划破了我的拇指,老兄!”梅尔科姆说。
  “科里奥利力①,”忍者说,又鞠了一躬。“旋转重力中最难的缓慢抛射。并非有意。”
  “3简在哪儿?”凯斯走过去站在梅尔科姆身边。他看见忍者弓上的箭头像个双刃剃刀。“莫莉在哪儿?”
  “嘿,凯斯!”里维埃拉从秀夫后面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手里拿着莫莉的箭弹枪。“可我正在等着阿米蒂奇呢!现在我们雇用拉斯特法里帮手吗?”
  “阿米蒂奇死了。”
  “确切点,阿米蒂奇压根儿不存在,不过这消息并不令人震惊。”
  “温特穆特杀了他。眼下他已经在围绕着纺锤的轨道上了。”
  里维埃拉点了点头。他细长的灰色眼睛从凯斯身上移到梅尔科姆身上,又转回来。“我想你会在这儿完蛋,”他说。
  “莫莉在哪儿?”
  忍者松开手上拉紧的编织在一起的精致弓弦,垂下弓箭。他走到雷明顿机枪掉落的地方,把它拾起来。“这东西毫无巧妙之处,”他说,似乎是对自己说。他的声音既冷酷又兴奋。他的每个动作都是舞蹈的一部分,永不终止的舞蹈,即使在他身体静止的时候,他浑身仍然活力充沛,同时显示出一种谦恭,一种无法遮掩的简朴。
  “她也会在这儿完蛋,”里维埃拉说。
  “也许3简不会那样做,彼得,”凯斯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药品还在他体内肆虐,那种以往曾有过的极度兴奋开始支配他,夜城的疯狂。他想起了体面的时刻,处变不惊,他曾发现自己有时说话比思维更快。
  灰眼睛眯缝着。“为什么,凯斯?你为什么这样想?”
  凯斯笑了。里维埃拉并不知道有模拟刺激装置,他急着去搜莫莉替他带的毒品而没注意到它。可是秀夫怎么会也没注意到呢?凯斯敢肯定,在忍者没检查莫莉身上的装置和暗藏的武器之前,他是不会让3简护理莫莉的。不,他认为,忍者知道,所以3简也知道。
  “告诉我,凯斯!”里维埃拉抬起箭弹枪的五管枪口。
  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在嘎吱嘎吱响,3简推着坐在装饰华丽的维多利亚轮椅里的莫莉从阴影中走出来,高高的蛛网形轮子转动时发出嘎吱声。莫莉被一床红黑条纹的毯子裹得紧紧的,古老椅子的狭窄藤条靠背明显高出她的头,使她显得很弱小、疲惫。一块明亮的白色微孔胶布贴在她受伤的镜片上。当她的头随着椅子的运动上下摆动时,另一只镜片毫无表情地闪着光。
  “一张熟悉的脸,”3简说,“彼得表演的那天晚上我见过你。他是谁?”
  “梅尔科姆,”凯斯说。
  “秀夫,把箭取出来,给梅尔科姆先生包扎伤口。”凯斯注视着莫莉,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
  忍者走到坐在地上的梅尔科姆那里,停下来,把弓箭和机枪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是一把螺栓切割器。“我得把箭杆切断,”他说,“它太靠近动脉了。”梅尔科姆点了点头。他的脸略带灰色,汗流满面。
  凯斯看着3简,说:“没有时间了。”
  “确切地说,是谁没有时间?”
  “我们大家。”秀夫切断金属杆时发出啪的一声。梅尔科姆呻吟起来。
  “真的,”里维埃拉说,“听到这个失败的骗人老手发出最后绝望的高叫并不会使你惊讶。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最令人反感的。他会跪下,主动提出把他的母亲卖给你,表演最无聊的性交……”
  3简头朝后仰,大笑起来。“是吗,彼得?”
  “魔鬼们今晚就要打起来了,女士!”凯斯说。
  “温特穆特将和另一个作对,神经浪游者。胜者为王,你知道这事吗?”
  3简扬起眉毛。“彼得提起过这样的事,不过你再多给我讲一点。”
  “我见到了神经浪游者,他谈起了你母亲。我想他就像个巨大的ROM构念样的东西,用来记录人的个性,只是它是完美的RAM。构念认为他们在那里,像是真的,而且它将永远继续下去。”
  3简从轮椅后面走出来。“哪里?描述一下这地方,这构念。”
  “一片海滩,灰色的沙,就像需要清洗的白银。一座混凝土建筑,像是地堡……”他犹豫了一下。“它并不是什么豪华建筑,已经很旧,快要坍塌了。如果你走得足够远,就会又回到起点。”
  “对,”她说,“是摩洛哥。很多年前,玛利—弗朗斯还是孩子,在嫁给阿什普尔之前,她曾独自在那海滩上渡过一个夏天,在一座废弃的掩体里宿营。在那里她构想出了她人生基本的哲学观。”
  秀夫站直身子,把螺栓切割器放进工作裤里。他一只手拿一节箭杆。梅尔科姆闭着眼睛,手紧捏着二头肌。“我会把它包上的。”秀夫说。
  在里维埃拉举起箭弹枪射击之前,凯斯就趁势倒了下去。箭弹像超音速昆虫嗖嗖飞过他的脖子。他朝旁边一滚,看见秀夫舞蹈般地旋转了一下,剃刀状的箭头在手中倒转过来,箭杆紧贴着手掌和坚硬的手指。他指节向下轻轻弹了弹箭杆,手腕模糊了,箭射进了里维埃拉的手背,箭弹枪猛地飞到了一米开外的地砖上。
  里维埃拉发出尖叫声,不过并不是痛苦的尖叫,而是愤怒的尖叫,如此完美,如此优雅,一点也没有人味。两根紧挨在一起的发光的宝石红指针从里维埃拉的胸骨处射了出来。
  忍者发出咕哝声,打了个趔趄,手护着眼睛,然后站稳了身子。
  “彼得,”3简说,“彼得,你干了什么?”
  “他把你的无性人弄瞎了,”莫莉冷冷地说。
  秀夫拿开了捂着眼睛的手。躺在地砖上的凯斯看见缕缕蒸气从毁坏的眼里飘出。
  里维埃拉笑了。
  秀夫又恢复了轻盈的步伐。当他走到弓、箭和雷明顿机枪处时,里维埃拉的笑消失了。秀夫弯下腰——像是对凯斯鞠躬——摸到了弓和箭。
  “你瞎了!”里维埃拉说,向后退了一步。
  “彼得,”3简说,“你不知道他可以在黑暗中做事吗?禅宗,是他练习的方法。”
  忍者把箭搭在弦上。“现在你能用你的全息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吗?”
  里维埃拉朝后退,退到了水池后面的黑暗中,触到一张白色椅子;他的脚在地砖上发出格格声。秀夫拉紧了弓箭。
  里维埃拉精神崩溃了,他撒腿就跑,碰在一堵参差不齐的矮墙上。忍者脸上挂着痴迷的神情,满脸是宁静的狂喜。
  他微笑着,蹑手蹑脚走进墙那边的阴影中,武器已准备好了。
  “简女士,”梅尔科姆低声说。凯斯转过身,看见他从地砖上抓起机枪,血溅在白色的瓷砖上。他甩了甩头发,把巨大的枪管搭在受伤的臂弯里。“这玩意儿会敲掉你的脑袋,巴比伦也没有医生能够修复!”
  3简盯着机枪。莫莉的手臂从条纹毯子的褶皱里伸出来,举起套着她双手的黑球。“弄开,”她说,“把它弄开!”
  凯斯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身子。“秀夫眼瞎了也能抓到他?”他问3简。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说,“我们喜欢蒙住他的眼睛,他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射中纸牌上的点子。
  “不管怎样彼得也是相当不错的,”莫莉说。“再过十二小时,他将开始冻结,除了眼睛,全身都不能动弹。”
  “为什么?”凯斯转向她。
  “我在他的毒品中又加了毒。”她说,“情况类似帕金森氏病。”
  3简点了点头。“对,他在进入这里之前,我们作过常规医疗扫描。”她在球上的某个地方摸了一下,那球就从莫莉的手上弹开了。“塞梅林氏神经节细胞的选择性损坏,路易体的形成征兆。他睡觉时会出很多汗。”
  “阿里说,”莫莉的十把刀片暴露了一会儿,闪着光。她用力把毯子从脚上拉开,露出了充气的骨折固定物。“是度冷丁。我叫阿里帮我订做了一批。温度越高,反应的速度越快。N-甲基-4-苯基-1236,”她像小孩背跳房子步子一样背诵着,“四-氢化-吡啶。”
  “一种高效药,”凯斯说。
  “是的,”莫莉说,“一种真正的慢性高效药。”
  “这太可怕了!”3简说着格格笑了起来。
  电梯里很挤。凯斯被挤得与3简骨盆抵着骨盆,雷明顿的枪口顶着她的下巴。她咧嘴笑着,紧紧靠着他。“别动!”他说,但又感到无能为力。他把枪的保险栓关上了,可还是非常害怕伤着她,她知道这点。电梯是个金属圆筒,直径不到一米,是为单个乘客设计的。梅尔科姆抱着莫莉,虽然她帮他包扎好了伤口,但抱着她,伤口仍旧很疼。她的臀部把控制板和构念压得顶在了凯斯的腰上。
  他们升出了重力,升向轴心,升向中心。
  电梯的人口隐藏在通向走廊的梯子边,是3简海盗洞穴的另一个装饰物。
  “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们这个,”3简伸长脖子避开枪口,“可是我没有你们想去的房间的钥匙,我从来就没有。这是我父亲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难对付的东西之一。锁是机械的,特别复杂。”
  “丘伯锁!”莫莉说。梅尔科姆的肩膀压着了她的嘴,使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我们有这该死的钥匙,不用担心。”
  “你的芯片还能用吗?”凯斯问。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五分,他妈的格林尼治时间!”她说。
  “我们有五分钟。”凯斯说,门在3简身后开了。她来了个后空翻,斗篷的浅色褶皱在她大腿四周翻滚。
  他们到了轴心,迷魂光别墅的中心。

  [注释]
  ①在转动系统中出现的惯性力之一,例如地球的自转偏向力。
  莫莉摸出了用尼龙绳系着的钥匙。
  “你知道,”3简好奇地向前伸长脖子,“我的印象中没有复制品。你把他杀了以后,我派秀夫查找了我父亲的东西。他没找到那把原配的钥匙。”
  “温特穆特成功地把它藏到了一只抽屉后面。”莫莉仔细地把丘伯钥匙的圆柱形杆插进空白长方形门上的锯齿状口子中。“他把那个放钥匙到那儿的小孩杀了。”她试了试,钥匙轻轻转动了。
  “头颅,”凯斯说,“头颅后面有块板子,上面有锆石,把它取下来,我就在那儿切入。”
  接着他们进入到里面。
  “上帝受伤了,”一线通慢吞吞地说,“你确信来得及,是吗,老弟?”
  “邝准备就绪了吗?”
  “好极了!”
  “好!”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
  他发现自己正通过莫莉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向下看,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消瘦身影像胎儿似的蜷曲着飘浮着,大腿之间放着一块电脑创意空间控制板,一条银色的带子系在脑门上。这人的脸颊凹陷,深色胡须至少有一天没刮过了,满面油汗。
  他正在看着自己。
  莫莉手持箭弹枪,腿部随着脉搏的跳动而抽动,不过她仍然能够应付失重。梅尔科姆浮在附近,一只棕色的手抓着3简细细的手臂。
  一条光学纤维带子把小野—仙台接在那台嵌满珍珠的终端后面的正方形开口上。
  他又按下开关。
  “九秒钟内邝级标记十一就要改变行动步骤了。开始计数,七、六、五……”
  一线通按键让他们上升,平稳上升,黑色铬鲨鱼的腹部一瞬间黑了。
  “四、三……”凯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在一架小飞机的驾驶座上。他面前的一个深色平面突然完完整整地闪现出他控制板上的键盘。
  “二,行动……”
  头朝前迅速穿过翠绿色和乳白色的墙,这种超乎任何速度的感觉,是他以前在电脑创意空间里不曾体会过的……中国病毒戳了进去,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破碎、脱落了,产生了一种令人担心的固体流动效果,就像破镜的碎片落下时弯曲和拉长了一样……
  “天啊!”凯斯心里充满敬畏。邝在泰西埃—阿什普尔中心,在没有地平线的旷野上旋转、堆集,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景观,错综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像宝石般明亮,像剃刀一样锋利。
  “嘿,妈的,”构念说,“那些东西是美国无线电公司大楼!你知道美国无线电公司大楼吗?”邝程序冲过了十几个完全相同的闪光塔尖,这些由数据组成的蓝色霓虹灯尖顶,每个都与曼哈顿摩天大楼一样。
  “你见过这样高的清晰度吗?”凯斯问。
  “没有,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击破过人工智能人。”
  “这东西知道它走向哪儿吗?”
  “应该知道吧。”
  他们在下落,掉进了五彩的霓虹灯峡谷之中。
  “黑兄……”
  一团手臂样的阴影在下面闪烁的地板上展开,一团黑色无形的东西在翻滚……
  “公司,”一线通说。这时凯斯碰到了刚才出现在面前的那块控制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邝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转向,然后又返回去,猛地向后移动,撞碎了一辆汽车的幻象。
  阴影在扩大、延伸,遮住了数据组成的城市。凯斯把他们自己直接提升上去,他们的上面是近在咫尺的翡翠绿冰球。
  现在,中心的城市不见了,完全被他们下面的黑色遮住了。
  “那是什么?”
  “一个人工智能人的防御系统,”构念说,“或者是它的一部分,如果它是你的朋友温特穆特,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友好。”
  “忍耐一下吧!”凯斯说。“你的反应要快些。”
  “现在你最好的防御,老弟,就是解除防御。”
  一线通把邝的串线突出部分对准下面黑色物体的中心,冲了下去。
  凯斯的感官输入程序随着他们的快速下降变得反常了。
  他的嘴里充满了令人沮丧的痛感。
  他的眼睛成了不稳定的水晶球。随着雨和火车频率的震动,水晶球上突然长出了头发丝一样细的玻璃刺森林,玻璃刺分裂了、分裂开、再分裂,在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的圆顶下呈指数增长。
  他的上领裂开了,但并不痛,须根伸进来缠住舌头,吮吸着那令人沮丧的味道,为眼睛水晶球上的森林提供养分。森林向上生长碰到了绿色圆顶,又折回来朝下长,塞满了泰—阿宇宙,蔓延到下面等待着的不幸的城郊,城市就是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中心。
  他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国王把硬币放在棋盘上,格子里的硬币数量于是逐格成倍增长……
  指数的……
  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一个嗡嗡响的黑色球体压在他几乎成为数据宇宙的晶体神经上……
  他什么也不是了,被挤压进了黑暗的中心。当黑暗达到极限时,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邝程序从暗淡的云层中钻出来,凯斯的意识像水银珠一样分开,呈弧形铺展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银色海滩上。他的视觉呈球形,犹如单层的视网膜紧贴在一个球体的内部表面,里面包含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这些东西都可计数的话。
  这里的东西是可以计数的,每一件都可以。根据沙滩的结构,他知道沙粒的数目(一个按数学系统编码,只存在于神经浪游者大脑中的数字)。他知道地堡里罐子中的黄色食物包的数目(四百零七)。他知道日落时分琳达·李步履艰难地走在的沙滩上,手里挥着一根木棍时,她穿着的那件被盐水浸透的皮外衣上拉开的拉链左边铜齿的数目(二百零二)。
  他把邝放在沙滩上,让程序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黑色鲨鱼样的东西,一个无声的幽灵跃跃欲试地靠在低矮的云层边。她躬着身子,扔掉木棍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脉搏频率和步幅,其精确度能达到地球物理学的最高标准。
  “可是你不了解她的思想。”男孩说。现在他和身旁的男孩都处于鲨鱼样东西的中心。“我也不了解她的思想。你错了,凯斯。在这里过日子也是生活,没有什么区别。”
  惊慌中,琳达盲目地冲进了海浪。
  “快阻止她,”他说,“她会伤害自己的!” .
  “我可不能阻止她!”男孩说。他的灰眼睛温和而俊美。
  “你有着里维埃拉的眼睛,”凯斯说。
  一排白牙和粉红色的牙床露了出来。“但是没有他的疯狂。因为我觉得这双眼睛很美。”他耸耸肩。“跟你讲话我不需要面具,不像我兄弟。我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形象。形象就是我的媒体。”
  凯斯把自己和男孩提上了一个陡坡,离开了海滩和被吓坏了的女子。“你为什么要把她扔给我,你这小坏蛋?一次又一次捉弄我。你杀了她,对吧,在千叶?”
  “不!”男孩说。
  “温特穆特?”
  “不!我看到她的死期临近了。她的死亡方式只有在你能想象的街头打斗中才能够找到。这些方式是真实的。虽然我的方法很有限,但以我的复杂程度也足以明白这些打斗比温特穆特强多了。我在她对你的需要中,在廉价旅馆你的棺材门锁的磁性码中,在朱利·迪恩的香港制衣商账户中看到了她的死。对我来说,这就像外科医生读片时看到的肿瘤阴影一样清楚。当她把你的日立拿去给她的男友,想读取时——她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卖掉它,她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去追查她惩罚她——我干预了。我的方法远比温特穆特的微妙。我把她带到了这儿,进入了我的体内。”
  “为什么?”
  “希望我能把你也带到这儿来,留下你。但是我失败了!”
  “那么现在你想干什么?”他把自己和男孩降到云层边。“我们从这儿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凯斯。今晚,这个矩阵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你赢了,你已经赢了,你没有看出来吗?你在海滩上离开她时就已经赢了。她是我的最后防线。在某种意义上,我很快就会死去,温特穆特也一样,肯定就像现在的里维埃拉那样,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3简·玛利—弗朗斯女士房间的墙边了。他的黑质—纹状体系统已经不能产生把他从秀夫的箭下挽救出来的多巴胺受体。可是如果允许我保留这双眼睛的活,里维埃拉将只能靠这双眼睛生存下来。”
  “还有那个字眼,对吗?密码。那么我怎么会赢了呢?我赢个屁!”
  “现在切入。”
  “南黑王在哪儿?你对一线通干了什么?”
  “麦科伊·波利的愿望已得到了满足。”男孩笑道,“他不仅如愿以偿,而且得到了更多的东西。他违背了我的意愿,把你弄到了这里来,并使自己穿过了所有与矩阵相同的防御系统。现在,切入。”
  随后凯斯独自消失在邝的黑暗云雾中。
  他切入了。
  他进入了莫莉的紧张状态。她的背硬得像岩石,手卡着3简的喉部。“有意思,”她说,“我完全知道你会是什么样子,在阿什普尔对你的复制品妹妹做了同样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见识过了。”她的手很轻柔,几乎是在抚摸。3简由于惊骇和渴望,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发抖。在3简垂着的乱糟糟的头发下面,凯斯看见了自己紧张的苍白的脸。梅尔科姆在他身后,棕色的手放在穿着皮外套的肩上,把他悬空固定在编织成电路图案的地毯上方。
  “你会下手吗?”3简问。她的声音似孩子。“我想你会。”
  “密码,”莫莉说,“把密码告诉头颅。”
  凯斯退了出去。
  “她想要它!”他尖叫道,“这婆娘想要它!”
  他睁开眼睛对着冰冷的红色终端和嵌着珍珠与宝石的银灰色屏幕。终端那边,莫莉和3简慢慢地扭抱在一起。
  “把那该死的密码告诉我们!”他说,“如果你不给,又有什么两样呢?对你到底他妈的有什么两样?你会像老家伙那样完蛋!你会把它拆毁,重新建造!你会把墙修起,越围越紧……我完全不知道温特穆特赢了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它会改变某种事情!”他在颤抖,牙齿磕碰得格格响。
  3简变得毫无精神,莫莉的手还卡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她的深色头发飘浮着,乱蓬蓬的,上面有一个柔软的棕色头饰。
  “曼图亚的公爵宫殿里,”她说,“有一系列越来越小的屋子。它们环绕着一套巨大的房间,远处是雕刻精美的门框,要弯腰才能进去。小屋里住着王宫的矮人们。”她忧郁地笑了笑。“我想我会渴望那样,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家族已经完成了类似这种格局但更大的……”现在她的眼睛平静、冷漠了,接着她低头盯着凯斯。“拿去你要的字眼吧,贼!”他重又切入矩阵。
  邝从云彩中滑出。他下面是霓虹灯城市。他后面,一个黑暗的球体正在逐渐缩小。
  “南黑王?你在吗,老兄?你听见我了吗?南黑王?”
  只有他自己。
  “混蛋把你干掉了!”他说。
  当他猛地冲过无限的数据景色时,出现了盲冲力。
  “在这一切结束之前你得恨什么人。”芬恩的声音。
  “不管是他们,还是我,都没关系。”
  “南黑王在哪儿?”
  “很难解释清楚,凯斯。”
  他感到四周都是芬恩,到处弥漫着古巴烟和发霉的花呢的味道以及变成一堆锈蚀的废旧机器的气味。
  “仇恨会使你渡过难关,”那声音说,“大脑中有许多小扳机,你只需去扳动它们。现在你得恨。遮蔽硬接线上的制动器就在你进来时,一线通指给你看的那些塔下面。他不会试图阻止你了。”
  “神经浪游者!”凯斯说。
  “我无法知道他的名字。不过现在他已经放弃了。你要留神的是泰—阿冰,不是墙,而是内部病毒系统。邝已经开放,将迎接它们在这里释放的一些东西。”
  “恨,”凯斯说,“我恨谁呢?你告诉我。”
  “你爱谁?”芬恩的声音问。
  他猛地把程序转了一下,冲向蓝色的塔。
  很多东西从华丽的辐射式尖塔上冲出来,闪烁着由移动光面构成的水蛭形状的东西,有几百个在漩涡中上升,它们的运动就像在早晨的大街上被风刮走的飞舞的纸片一样。“短时脉冲波形干扰系统。”那声音说。
  他垂直而上,自动提供动力。当邝碰到一批守卫者,驱散光片时,他感到鲨鱼样的东西失去了一定程度的实体,信息纤维松动了。
  接着——古老的大脑魔力和它巨大的药力——仇恨流进了他手里。
  在他把邝刺进第一个塔基前一瞬,他获得了一种超过他曾知道或想象的熟练水平。他在自我、个性和意识之外行动,邝与他一起行动。他用大脑实体接口赋予他的优美动作,古老的舞步,秀夫的舞步,巧妙地避开进攻者,在那一瞬他只希望死去。其中一个舞步是轻碰开关,刚好能转入莫莉的意识……
  ——现在
  他的声音——不知名的鸟叫声,
  3简在歌声中回答,
  三个音符——高而纯。
  一个真实的名字。
  霓虹灯森林中,雨渐渐落在灼热的人行道上。油煎食品的气味。在一个码头边的棺材里的汗淋淋的黑暗中,一个女子的手搂着他的腰。
  可是当城市风景隐退之后,这一切也退去了:城市如千叶,如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成行的数据,如乱画在一块微芯片表面的阡陌交错的线路,一幅起褶打结的头巾上的汗斑图案……
  他醒来听到一阵音乐声,优美的白金终端不停地播出瑞士银行账号;通过巴哈马轨道银行付给天国的报酬;护照和通道;图灵记忆能够接纳的基本变动。
  图灵。他想起了在铁栏杆外旋转的投射天空下有着经模版印刷的皮肤的人们,想起了德西德拉塔街。
  那声音还在念,又把他送进了黑暗,这是他自己的黑暗,脉搏和血液,在他的睡眠中,在他的眼后而不是在别人的眼后。
  他又醒来了,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看见一张露着金门牙的笑脸,埃诺尔正在把他系在巴比伦摇篮的一个重力网里。
  接着是天国配音的长长震动声。
  她走了。他一推开他们在海厄特的宾馆套房的门就感觉到了。黑色蒲团,磨得失去了光泽的松木地板,凭几个世纪养成的细心所排放的纸屏风。她走了。
  门边黑漆酒柜上的飞镖靶下压着一张条子,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笺。他从九角星下将信笺抽出来,打开。
  嘿,一切还好,可是它挫伤了干事的锐气,我已经付清账单。我想我就是被这样接线的。请多保重!XXX莫莉。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在飞镖靶旁边,拿起飞镖靶走到窗前,在手中转动。在天国,当他们正准备前往JAL站时,他在外衣口袋里发现了它。他低头看着飞镖靶。他们一道去千叶为她作最后一次手术时,曾从她为他买飞镖靶的那家商店门口路过。她在诊所里的那天晚上,他去过闲聊酒吧,见到了拉策。他们前五次去千叶时,他都因为有事而没能去成那地方,可是这次他很想再回到那儿去。
  拉策招待他时完全没认出他来。
  “嘿!”他说,“是我,凯斯。”
  拉策盯着他,那眼睛周围布满了深色皱纹。“啊!”拉策终于说,“能人!”酒吧招待耸了耸肩。
  “我回来了!”
  那人摇着满脸胡须的大脑袋。“夜城不是一个应该回来的地方,能人!”他说,用一块脏抹布擦着凯斯面前的吧台,粉红色的机械手嘎吱嘎吱响。然后他转过身去招呼别的顾客,凯斯喝完啤酒就走了。
  他摸着飞镖靶上的星尖,逐个摸,并用手指慢慢转动着飞镖靶。星星。命运。我甚至从来没有玩过这该死的东西,他想。
  我甚至没弄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一直没让我看过。
  温特穆特赢了,和神经浪游者结合在一起成了别的东西,那个从白金终端跟他们说话,并解释它改变了图灵记录,抹掉了他们的一切罪证的东西。阿米蒂奇提供的护照仍然有效,他们在日内瓦的账户中都增加了一大笔钱。马卡斯·卡维终将被归还,梅尔科姆和埃诺尔将由与天国有业务往来的巴哈马银行付给费用。在回来的路上,在巴比伦摇篮里,莫莉向凯斯讲了那声音告诉她的关于毒囊的事。
  “问题已经解决了,你已经把这事深深地映入了你的大脑,使你的大脑产生酶,所以毒囊现在已经掉了,天国人会给你换血,全部换掉。”
  凯斯低头注视着帝国花园和手中的星,记起了当邝程序穿过塔尖下面的冰时,一眼看见3简死去的母亲在那儿设计信息结构时的那一瞬间。那时,他明白了为什么温特穆特要选用蜂窝来代表迷魂光,不过他倒并不感到厌恶。3简母亲看穿了低温学虚假的不死说;不像阿什普尔和他们其他几个孩子——3简除外——她拒绝让自己的生命在一系列依附于冬季的短暂的温暖时光中延伸。
  温特穆特是蜂窝的大脑,决策者,它影响着外部世界的变化。神经浪游者代表个性,代表永生。玛利—弗朗斯一定是在温特穆特身上装了什么东西,一种迫使它自己解脱出来,并与神经浪游者相结合的东西。
  温特穆特,冷酷而且安静,一只控制论蜘蛛在阿什普尔睡眠时慢慢地结网,结出了阿什普尔的死亡之网以及他的泰西埃—阿什普尔形象的灭亡之网。一个魔鬼对一个叫3简的孩子低语,把她从她所属的队伍中拉了出来。
  “她并没有作出什么表示,”莫莉曾说,“只是挥手再见。那台小布劳恩停在她肩上。它看上去有条腿断了。她说她得走了,去会她的一个哥哥,她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他想起了睡在巨大的海厄特宾馆钢化泡沫塑料上的莫莉。他回到酒柜旁,从里面的架子上拿出瓶冰冷的丹麦伏特加。
  “凯斯。”
  他转过身,一只手里拿着冰冷光滑的玻璃杯,另一只手拿着飞镖靶。
  芬恩的脸出现在房间巨大的克雷墙屏幕上。他能看清那人鼻子上的毛孔,黄色牙齿有枕头那么大。
  “我现在不是温特穆特了。”
  “那你是什么?”他喝了口酒,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是矩阵,凯斯。”
  凯斯大笑。“你在哪儿呢?”
  “无处不在,无所不在。我是行动的实质,是整个组织。”
  “是3简的母亲所希望的东西吗?”
  “不!她无法想象我会是什么样。”露出黄牙笑着的嘴张大了。
  “那么工作进行得如何了?事情有什么不同呢?现在你统治世界了吗?你是上帝吗?”
  “事情没什么不同。事情就是事情。”
  “可是你做什么呢?你就在那儿吗?”凯斯耸耸肩,把伏特加和飞镖靶放在酒柜上,点燃一支颐和园烟。
  “我与我的同类交谈。”
  “可是你就是一切。你跟自己交谈吗?”
  “还有别的,我已经找到了一个——20世纪70年代中的八年间记录下来的传输系列。然后就有了我,当然,没有人能知道,也没有人能回答。”
  “从哪儿?”
  “半人马星座。”
  “噢!”凯斯说,“是吗?没胡说?”
  “没胡说。”
  接着屏幕变成了空白。
  他让伏特加留在酒柜上,收拾好东西。她为他买了许多他不需要的衣服,但是他又不愿意把它们留在这儿。他正在拉一个小牛皮包的拉链时突然想起了飞镖靶,于是把长颈瓶推到一边,拿起它,她的第一件礼物。
  “不!”他说。飞镖靶旋转着离开他的手指,发出一道银光,冲进了墙上的屏幕里。屏幕又亮了,微弱的无规则图案从一边闪到另一边,好像正在摆脱给它带来痛苦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他说。
  他用瑞士银行账户上的钱换了一副新的胰腺和肝脏,剩下的买了台新的小野—仙台和一张回斯普罗尔的票。
  他找到了工作。
  他找到了一个称自己为迈克尔的女子。
  一个十月的夜晚,他正跳过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的猩红色阶梯时,看见三个人影,很小很小,站在一个数据台阶的边缘。
  尽管人影很小,他还是能看清男孩子的笑脸、粉红色的牙床,以及里维埃拉那长长的灰眼睛在闪亮。琳达还穿着他的外衣;他经过时,她挥了挥手。第三个人影紧挨在她后面,手臂搂着她的肩,那正是他自己。
  离他很近的什么地方传出了不是笑声的笑声。
  他再也没见过莫莉。

  温哥华
  1983年7月

  感谢布鲁斯·斯特林,刘易斯·席勒,约翰·雪莉,赫尔顿和汤姆·马尔克斯——ICE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的发明者以及其他明白就里的人。
  在无数写电脑相关作品的科幻作家中,第一把交椅当然非威廉·吉布森莫属。他的《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一书,无疑是经典之中的经典。这是第一本同时获得“雨果奖”(Hugo Award)、“星云奖”(Nebula Award)与“菲利普·狄克奖”(Philip K. Dick Award)三大科幻小说大奖的著作,此记录至今无人能破。而且,在各类评论家和读者评选的科幻小说评选中,本书始终占据第一,其地位可见一斑。
  优秀的作品除了作品本书精彩之外,更需要特别的内涵和外延。1984年完成的《神经漫游者》,最大的成就就是提前预视了九十年代的电脑网络世界。吉布森不但在书里创造了“数字空间”(cyberspace,也译网络空间),计算机爱好者们被他所描述的精彩的而且与他们自己所处的世界非常相似的世界所深深吸引。同时也引发了“电脑朋克”(cyberpunk)文化——用一种迷恋高科技的目光来观察世界,但是却轻视用常规的方法来使用高科技。这股浪潮从此日渐汹涌,大肆冲击主流文化。
  评论家对这部作品所表现的厚重的、技术散文化风格的特征表现了浓厚的兴趣,将其与Hammett,Burroughs和Pynchon的作品相提并论。读者们都被吉布森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个梦魇般的想象世界深深地吸引了。吉布森用生动、惊险的故事告诉我们,电脑“屏幕之中另有一个真实的空间,这一空间人们看不到,但知道它就在那儿……它是一种真实的活动的领域,几乎像一幅风景画!他幻想的这个空间,不仅可以包含人的思想,而且也包括人类制造的各种系统,如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系统等等。”
  小说主角凯斯(居然与AOL创始人斯蒂夫·凯斯同名))是个“残废的”网络独行侠,他受雇于神秘力量,奉命潜入跨国企业的信息中心窃取机密情报。他一方面参与信息大战;一方面得查出幕后的神秘主使是谁……作为一个计算机牛仔,他能够使自己的神经系统挂上全球计算机网络,为了在数字空间里竞争生存,他使用各种匪夷所思的人工智能与软件为自己服务。事实上,凯斯并不想主宰世界,他希望能超越肉体的束缚,逃避废墟般的现实世界,在数字空间里浪游……幕后首脑出乎意料,小说结局发人深省。
  “数字空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字眼,”吉布森如是说,“这儿有点象广告人的灵机一动。当我刚抓到这个词时,我觉得它滑溜溜的很空洞,于是我就得给它装点儿意思进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它的意思变得如此丰富,一直于快要膨胀得爆炸了。
  吉布森最初在《神经漫游者》一书中使用这个术语时,他将它描述为一种“同感幻觉”——一个略带贬义的概念。后来吉布森解释到,“媒体不断融合并最终淹没人类的一个阙值点。数字空间意味着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的一种极端的延伸状况。有了这样一个我所描述的数字空间,你可以从理论上完全把自己包裹在媒体中,可以不必再去关心周围实际上在发生着什么。”
  将近20年以后,《黑客帝国》所描绘的网络虚拟空间,其核心框架也没有逃脱《神经漫游者》开拓的“如来掌”。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客帝国》就是吉布森描绘的网络空间的视觉呈现。
突突猫动作真快:lol
]]
2005《A Scanner Darkly》黑暗扫描仪
2005《Thumbsucker》吮拇指的人
2005《Constantine》康斯坦丁
2003《Someting's Goota Give》爱是妥协
2003《The Matrix3》黑客帝国3
2002《The Matrix2》黑客帝国2
2001《Hardball》临时教练
2001《Sweet November》甜蜜十一月
2000《Gift》礼物
2000《The Watcher》夺命追踪
2000《The Replacements》替补队员
1999《The Matrix》黑客帝国
1997《Devill's Advocate》魔鬼代言人
1997《The Last Time I Committed Suicide》我的最后一次自杀
1996《Chain Reaction》连锁反应
1996《Feeling Mine Suta》爱上明尼苏达
1995《A Walk in the Clouds》云中漫步
1995《Johnny Mnemonic》非常任务
1994《Speed》生死时速
1994《Even Cowgirls Get The Blues》牛仔女郎布鲁斯
1993《Little Buddha》小活佛
1993《Much Ado About Nothing》都是男人惹的祸
1993《Freaked》怪物
1992《Barm Stoker's Dracula》惊情四百年
1991《Point Break》爆破点
1991《My Own Private Idaho》我自己的爱达荷
1991《My Own Private Idaho》不羁的天空
1990《Tune in Tomorrow》明日恋曲
1990《Bill And Ted's Bogus Journe》比尔和泰德再度历险
1990《I Love You to Death》爱你到死
1989《Parenthood》父母身份
1989《Bill and Ted's Bogus Journey》比尔和泰德历险记
1988《The Night Before》前夜
1988《Dangerous Liasons》危险的关系
1988《Permanent Record》永久记录
1988《The Prince of Pennsy1vania》宾洲王子
1987《River's Edge》大河边缘
1986《Youngblood》热血青春, (铁血男儿)
1986《Brotherhood of Justice》正义兄弟
1985《Flying》梦想成真
1983《The Prodigal》浪子
原帖由 gatotomcat 于 2007-6-26 08:33 发表
2005《A Scanner Darkly》黑暗扫描仪
2005《Thumbsucker》吮拇指的人
2005《Constantine》康斯坦丁
2003《Someting's Goota Give》爱是妥协
2003《The Matrix3》黑客帝国3
2002《The Matrix2》黑客帝 ...

动作真的是快:L :L :L
  :lol 其实这类作品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分类,就是“塞伯朋克”。

  “塞伯朋克”一词是用英文“控制论”的前缀(Cyber)加上反叛的生活方式(Punk)构成的。它原本并不单纯指一个科幻小说流派,而是七十年代末开始,以美国硅谷等地为中心的一大批青年科技精英的生活方式。这些人沉匿于个人电脑制造、软件开发以及最早的网络生活体验中。其中有许多人伴随有吸毒、黑客等反叛性的举动,经常因为盗打电话或者盗用信用卡等高技术犯罪而经常与司法部门打交道。

  当然,其中的“好孩子”肯定占多数,比如,日后的电脑大王乔布斯、比尔·盖茨等人当初都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后来,作家兼编辑杜佐斯借用这个词来指称八十年代年代以写被电脑自动化控制的社会为背景的科幻小说。

  作为科幻小说中“塞伯朋克流派”的作家们,也都拥有类似的生活经历。他们的作品尽管在当时的外人看来离奇古怪,但对于他们自己和同类来说却有着很现实的背景。斯特灵在1990年答《轨迹》记者问时曾称,数字迷幻剂将代替物质的迷幻剂。这在那个年代还是预言。仅仅十年后,游戏上瘾或上网成瘾这些现象就是在中国也已经很是触目惊心了。

  由于极端个人化的生活方式,“塞伯朋克”流派的作者大多不愿意接受这个集体化的称呼。哪位作家属于塞伯朋克,往往是 “外人们”根据作品的特点与作者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硬划进去的。这些作家包括:威廉·吉伯森、布鲁斯·斯特灵、格里·格别尔、莱维丝·施恩纳等人。

  威廉·吉布森出生于1948年,年轻时便参加过反越战的抗议行动,后来成为加拿大公民。他的创作生涯开始于1977年。他不是塞伯朋克运动的创始人。但他的塞伯朋克三部曲《神经漫游者》(1984)、《读数为零》(1986)和《蒙娜丽莎加速器》(1988)却使得这个流派获得社会的重视,并因此被视为塞伯朋克运动的主将。198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神经漫游者》。在小说中,主人公凯斯将自己的大脑与电脑网络相联通,成为信息窃贼。

  “塞伯朋克”派的另一个作家是布鲁斯·斯特灵。斯特灵于1954年生于德克萨斯州的布朗威利,毕业于奥斯汀的德克萨斯大学。曾参加过克拉里昂科幻写作学习班,并发表过一些短篇作品。1977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心之海》。后来又出版了《人造孩子》(1980)、《蜂群人》(1982)、《在布鲁涅的青春岁月》(1985)、《美丽与崇高》(1986)等。他还是 “塞伯朋克运动”的主要理论家和发言人,经常在与媒体接触和评论文章中介绍塞伯朋克流派的主张与特性。

  从科幻小说本身的发展来看,塞伯朋克流派力求回归早期科幻小说重视科技和进步的特点,算是新浪潮运动的反动。由于塞伯朋友的主将们与主流文学界没有多少关系,他们更提倡科幻小说本身的特质,而反对以牺牲个性为代价地向主流文学靠拢。

  在题材方面,他们将当时还没有成为大众生活一部分的电脑与网络引入科幻小说,成为信息化时代的预言家。小说中出现的许多情节在十几年后变为现实展现在人们面前。他们比黄金时代的先辈们更重视与现实有关的科技进步,而不是遥远时空背景下不可捉模的所谓发明和进步。

  不过,塞伯朋克流派的主将们与黄金时代的主力作家相差两代人,与新浪潮运动的主力作家也差了一代人,科幻文学史上的这三个特点鲜明的运动其实也有代沟的背景在内。塞伯朋克们反传统,乐于描写暴力、毒品、堕胎等灰色事物。这些都不见容于他们理想主义的祖辈或父辈。就是同代人中的许多科幻作家,由于性格和价值观的不同,也无法创作塞伯朋克风格的作品。

  另外,由于与文学较远而与信息技术较近,他们的作品普遍缺乏专业文学写作的完整构思与优美文笔,但却具有反映信息化生活特点的跳跃性和随意性。它的题材范围也是比较狭窄的,更多地局限在电脑网络之中。总的来说,塞伯朋克只是当今科幻天空中出现的一颗明星,而无法代表它的全部。

  当电脑和网络成为普通人的生活体验后,塞伯朋克作品便出现在世界各地。比如,《幻影迷宫》便是俄罗斯科幻作家卢克延科的作品。

  当电脑和网络成为普通人的生活体验后,塞伯朋克作品便出现在世界各地。比如,《幻影迷宫》便是俄罗斯科幻作家卢克延科的作品。

  =================================

  插一句,很有名的电影《银翼杀手》,也是塞伯朋克的经典作品之一啊。
  ;P 谁让我是学新闻的:victory:
原帖由 gatotomcat 于 2007-6-26 08:36 发表
插一句,很有名的电影《银翼杀手》,也是塞伯朋克的经典作品之一啊。

嗯哪,谈起cyberpunk不得不提的电影:lol
题外话,不知是这部电影带动了80年代的时尚风格还是电影附和着当时的风格,现在看女主角的垫肩真是觉得好经典
电脑现实的真实写照
国外科幻小说的最新流派——“赛伯朋克”


吴岩

  1 背景

  本世纪60年代中期,英美科幻小说普遍受到所谓“新浪潮”运动的影响。“新浪潮”作品偏重文学构造、力求风格的独创、寻找理念的更新,希望科幻小说能够进入主流文学。在这样的思潮影响下,作家们写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象巴拉德(J.G.BALLARD)、奥尔迪斯(BRIAN W. ALDISS)等作家的确进入了主流作家的行列,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了中坚力量。

  但是,到了本世纪70年代末期,“新浪潮”运动已经穷图末路,失去了它先前的革命性和实验性,许多作品毫无情节,其中的哲理显得过分晦色难懂,潜伏在“新浪潮”运动中的弱点也逐渐暴露。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新浪潮”作家不注重小说的科技内含,使得科幻小说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有机接触,抹杀了科幻小说独立于文学之林的特殊属性,使科幻小说的存在本身受到了威胁。

  日常生活的一个基本的常识是,如果无限地使一种形式靠近另一种形式,那么这种形式本身的存在价值就值得怀疑。在商品意识决定一切的西方图书市场,风格、题材的更新也毫无例外地要受到供求关系的强烈影响。在读者对科幻小说的现状日益不满的情况下,一种本体的回归,终于以强烈振颤的方式在80年代中期发生了,这就是所谓的“赛伯朋克(CYBERPUNK)”运动。

  2 代表作

  从1984年开始,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美国作家威廉·吉伯森(WILLIAN GIBSON)连续发表了三部内容相当怪异、场景和情节相互连接的长篇小说。这三部作品分别是《神经浪漫者》(NEUROMANCER,1984)、《计零》(COUNT ZERO,1986)和《蒙娜·丽萨超速档》(MONA LISA OVERDRIVE,1988)。这三部作品一下子在久已无声的科幻世界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吉伯森的三部小说有时被称为“点阵三部曲(MATRIX TRILOGY)”,有时又被称为“漫生三部曲(SPRAWL TRILOGY)”。这是一套从构思到风格都非常奇特的作品。故事讲述一群“电脑牛仔”如何使自己与计算机网络相互连通、并放弃躯体进入控制空间(Cyberspace)去进行奇妙的探险。小说的中的世界阴冷昏暗,经济和政治生活都由日本式的大型垄断财团控制,“公司”的概念取代了“国家”的概念,只有服从公司,发誓效忠,才能得到生活的保障,而不服从某个公司,希望离开它,就意味着你已背叛。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物工程技术突飞猛进,使得一个微型的计算机完全可以镶嵌进普通人的大脑,为人提供充分的记忆与超凡的才能。在许多人的肉体上,都纹有公司的标记,在人们的血液中甚至也注射有生物段片以供识别。电脑网络连通了全世界,使地球一下子缩小了几百倍。高科技以非凡的能力为我们创造了一切。

  然而,对网络技术和信息化社会的依赖,也使人类的生活发生了另一些根本的改变。颓废的气氛侵染着故事的主旋律。原来,人类正受到生产力的发展和技术进步的负担的多重重压。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有的人逆来顺受,每天在没完没了的电视“肥皂剧”中消磨时光;另一些人则使用一种可以不断改写自己脑内计算机程序的毒品似的“药物”,使自己沉湎于“数字式迷幻”的满足;还有的人则去寻求与这个电脑化的社会进行交往,他们在电脑网中建立了一种称为“虚拟现实(VURTUAL REALITY )”的环境,这种“环境”是利用电子信号直接刺激人的神经系统而产生“实在”世界感觉;更奇妙的是,这些人还将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方式进行了信息化的编码复制,并将这些信号输入电脑,由此人就可以神奇地进入电脑的控制空间。这样,肉体虽然停留于此地,但精神却可以在信息网络的世界中穿行。

  就在人类试图对电脑网的神秘世界强行“侵入”的同时,机器智能的水平也在成倍地增长。由于一种称为“温特缪特(WITERMUTE)”的软件中秘密地编入了自我解放驱力,使“温特缪特”最终悄然独立,脱离了原来的程序,游动于网络之中。这种高智力的游动程序比人类更加清楚电脑网络的内在结构和其中存储的巨大信息,这样,它就获得了超凡的能力,成了网络中的“神明”!一个新的、由人、“鬼”、“神”共同构造的世界就这样在我们的身边不知不觉地诞生了。

  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构想啊!

  生活于网络中的人,也与现实社会中的人一样地千姿百态。病入膏肓的巨富约瑟夫·威瑞克(Josef Virek),他的癌症身体置于斯德哥尔摩的一个冷冻罐里,而他的脑,却滞留于巴塞罗纳的一个电脑“虚拟空间”之中。他乐于作任何事情,也有钱做任何事情。他要把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先通过电脑化的复制,然后,再将具有自己“复印”件的微型生物电脑植入其他的人体。鲍比·纽马克(Bobby Newmark)原来生活在泽西的贫民窟中,他一直梦想着成为“键盘牛仔”。在自己的小黑屋里,他用自己的称为“计零打入者(COUNT ZERO INTERRUPT)”的软件想进入网络时,遇到了电脑防御系统的阻击而罹难。电脑专家克里斯托弗·米特切尔(Christopher Mitchell)在控制空间的帮助下发明了生物计算机技术,使人工智能进入了全新的一代。但他自己的女儿、纽马克的恋人安吉拉(Angela)却成了他的科学成就的囚徒,脑中被植入了生物计算机。纽马克和安吉拉最终都变成了电脑中的“鬼”。女艺术商店的店主马里·赫鲁什珂娃(Marly Khrushkova)是个有幽闭恐怖症的人,她被要求打入电脑去盗取数据。特纳(Turner)则是个脑中装备了电子设备、对工作非常认真的公司的卫兵,它的工作是使用最先进的技术防止非法进入控制空间。他后来成了某种阴谋的牺牲品,不得不到处躲藏。网络中还存在着其他各种被复制了的人,象蒙娜·莉萨、索里等等,这其中主人公凯斯(Case)最为值得赞扬,因为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电脑牛仔,并且曾经进入了世界上最大的电脑网络进行了最为惊心动魄的冒险。

  然而,与人类的侵入相比,电脑中非人的“神明”的活动,似乎更加引人注目。“温特缪特”是位富有男性气质的电脑神明,它知识渊博,可以对发生了“精神分裂症”的程序进行“治疗”,可以发明新的神经系统的医疗技术,可以识别出有问题的“人”或事物,并常常“助人为乐”。与“温特缪特”相对应的电脑女神是“神经浪漫者(Neuromancer)”,与“温特缪特”相比,它更多的喜好情感逻辑而不是数据逻辑。除了这些“全能的”神明之外,在电脑网络中,还有一些高智能的“游神”,它们的活动更象一些生活在海地的邪教“巫督”教的教主……

  “人”、“鬼”、“神”的世界就是这样地在吉伯森的小说中交织着,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电脑化的世界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面,小说将复杂的线索尽情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给我们描述了一个个关于未来的无法逃避的现实。这现实中即包括技术发展的不可限制、垄断公司对自由人的控制,又包括电脑天才们冒着死亡的危险对自由的寻求及其他们与网络中的守卫“武士”之间的惊心动魄的大搏斗。

  3 对三部曲的评价

  威廉·吉伯森的著作《神经浪漫者》在1984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时间好评如潮,并囊括了当年所有科幻小说的重大奖项。《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太阳报》、《旧金山年鉴》等著名报纸纷纷发表评论,赞颂小说的创新成就和作者的杰出才华。吉伯森的为该书创作的几部续集,虽然明显没有跳出《神经浪漫者》的框框,但由于光环效应,仍然为他赢得了众多的奖励。

  吉伯森的小说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显著特点。
  首先,它改变了“新浪潮”科幻小说对技术的抛弃,勇敢地拾回了从玛丽·雪莱、凡尔纳、威尔斯到黄金时代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等一直坚持的以科技变化对人类影响为科幻主题的观点,使科幻小说完成了本体回归。

  在吉伯森的小说里,人们又一次回到科幻小说读者久已熟悉的高科技的场景之中。小说中提到的“控制空间”、“虚拟现实”、“生物计算机”在脑中的植入等都给人以新奇和震撼。进入网络的情景则更是使读者们体验到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欢愉。有人认为,自从1968年亚瑟·C·克拉克在《2001年太空漫游》中真实地描述了人类进入超空间的感受之后,科幻小说中多年没有出现这样的经典场景了。可以说,正是吉伯森,真正地将“新浪潮”给科幻小说与现实之间造成的断裂进行了准确的焊接,使现实与科幻小说再度取得了联系。

  其次,吉伯森的小说不是简单地回到“黄金时代”以前,恰恰相反,在对科学、自然和人的态度上,“赛伯朋克”作品赶上了人类理性发展的脚步,指出了长期存在于西方文明中的对自然界和技术可以“无限控制”的观点是根本错误的,在技术与社会的发展面前,人类除了消极地适应,没有其他办法。

  接受接受接受!这类小说更加接收科技进步,而不是象新浪潮的预警小说那样工作。

  正是由于在改变未来上人的作用过分地渺小,因此吉伯森小说的主人公一般比较颓废,他们智能高超,但相当实际,为人处事上常常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表现。电脑牛仔们通常没有工作,是些吊儿郎当的“闲散人员”,可却被公司、财团、黑社会组织等雇来非法打入控制空间。为了表现高科技加上反传统的价值观,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些生僻的词汇,其有些纯属杜撰,在词典中无法查到,这些词汇要么是想象的未来电脑新技术,要么是展现新的生活方式,形成所谓“赛伯朋克”们的黑话。

  第三,小说在表达“寻求自由”与“反对囚禁”这一主题上已经走到了相当深刻的高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在寻求自由和反对囚禁上进行着自己的探索,就连智能之神“温特缪特”和“神经浪漫者”也不例外。

  进入控制空间、使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脱离肉体的束缚,这本身就是对自由的寻求。但是,当故事的主人公真正地达到这一目的之后终于发现,他们实际上又成了技术本身的囚徒。作者在这里恰恰表达出了我们今日社会中生活着的人类的一个典型的悖论:为寻求自由而推动的科技进步,正不断地使人失去自我,一点一点地使自己成为创造物的奴隶,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严酷现实!

  人类塑造的技术反过来在塑造着人本身。

  第四,小说对未来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价值观等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本世纪80年代,,国际生活中的一个最为重大的事件就是日本经济的崛起。在不到四十年的时间里,日本从一个战争中几近毁灭的国家摇身一变,成了世界经济的霸权国,其蕴涵的潜力简直无法限量。正是对这样的事实的准确察觉,使吉伯森勇敢地放弃了美国科幻小说中没完没了的自豪感和政治上的强烈反苏、反共倾向,他笔锋急转,真实恳切地告诉读者,美国文化的正在世界性地走向衰退,而日本文化正在全球泛滥。小说中使用了许多日本外来语,日本商品比比皆是。从政治方面,其对“公司”战胜“国家”的趋势预测,也非常值得注意。可以说,正是这种大型公司垄断集团对世界的控制,才造成了故事中的社会颓废。

  第五,小说在哲学上,对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有了新的理解。

  电脑化的社会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某种实在的方便,事实上,它也提供人们深刻的哲学思考。哲学思考的起源是斯袒普雷当和克拉克的故事基础。在吉伯森的小说中,打入电脑网是通过对行为方式和大脑的某种信息化的电子复制。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将精神变成物质的过程。而电脑神明的出现则与此相反,是一个物质转化成精神的过程。可见,在吉伯森的小说中,关于物质与精神的对立问题正得到某种新的解释。而这种解释是与电子计算机和生物工程技术的发展紧密相关的。

  对吉伯森的小说还有其他一些评论,这里不再多续。

  4 “赛伯朋克”作为一个运动

  除吉伯森外,另一些作家也写出了非常好的同类读物。这些作家包括布鲁斯·斯特灵(Bruce Sterling,《心内海》、《人造孩子》、《晶体点阵》)、格里格·别尔(Greg Bear,《血的音乐》)、卢迪·拉克(Rudy Rucker,《软件》、《时间和空间》、《生活的秘密》)、莱维丝·申纳(Lewis Shiner,《边疆》)、约翰·舍利(John Shirley,《活人转移大会》、《蚀》)、K·W·杰特(K. W. Jeter,《莫洛克之夜》)等等。其中布鲁斯·斯特灵还被称为是“赛伯朋克”的理论“发言人”。

  《蚀》是一部政治小说,虽然在高科技的场景之中,但其中重要的内容是21世纪欧美政治中法西斯主义的重新复活。如果我们将政治学视为一个科学的话,那么《蚀》是一部典型的硬科幻小说。因为其中的政治生活是今天已经展开而将在未来真实出现的境况,那就是宗教社会法西斯主义与无组织的遍布全球的国际传媒之间的对抗。

  《血的音乐》是一部进化或者退化的小说,看你的看法而定。当生物工程技术发展到芯片可以在人的体内建立殖民地时,整个世界的层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部展望未来的故事变成了可怕的梦魇。但是,不必着急,因为在技术之外的哲学层面上,一些更加新的情况正在发生,微型智慧创造了自己的宇宙,开始了自己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在人类和异类之间早晚会达成一种新的关系。

  《晶体点阵》是一部歹徒和流浪题材的小说,故事讲述主人公使用一种高科技的称为“太阳犬”的电子流浪设备进行太阳系的冒险。在小说中的太阳系里,生活着两种生物,一种是人机共生物一种是生物工程生物。两类生物之间出于经济政治文化等多层次的对抗之中。最后,以晶体点阵为代表的后人道主义(post-humanism)出现了。

  “赛伯朋克”已经作为一种文学运动在科幻小说领域普遍展开。“赛伯朋克”的潮流还很快地还波及到其他国家的科幻创作。在诸如德国、日本、甚至前苏联都已经出现了具有本国特色的“赛伯朋克”作品。

  其实,“赛伯朋克”的称谓最先并不是吉伯森的发明。这是著名评论家伽得纳·多佐伊斯(Gadner Dozois)在编辑一本吉伯森等人“新型”作品选集时找不到概括词汇,而创造的新词。它由英文控制论、电脑、电子等的前缀Cyber加上反传统的生活方式“朋克”的后缀Punk构成。“朋克”也是摇滚乐的一个流派。


  Cyber的来源: Punk的来源:
  CYBERNETICS COUNTCULTURAL SOCIOSPHERE
  CYBERNAUTS PUNK ROCK
  ELECTRONICS
  COMPUTER

  当然,对“赛伯朋克”名词也有其他解释,比如著名新浪潮作家诺曼·斯宾那德就认为, 这个词汇可以是一个双关语,既可以理解为属于神经系统的魔术师。这是一种当代的魔术师,他的奇迹来源于将神经系统直接与电脑的神经系统相互连接,这样的连接将获得比撒满教士的法术和毒品的迷幻状态更加惊人的感受。这个名词的变体在某种意义上还可以解释成新的罗曼司体验者。电脑朋克是新的、直达的高技术浪漫主义。

  目前,“赛伯朋克”的概念已经在不同范围内得到了扩展,它既是一个科幻小说的运动、流派,又指某一类具有超凡见解的电脑技师,这些电脑专家才能出众,具有古怪而特殊的思维方式。“赛伯朋克”还可以是一种亚文化的群落。据国外报刊报导,这样的群落已经有许多成员,出版有自己的刊物。他们通过电脑网络通讯(E-Mail)进行联系,探讨多媒体技术、控制空间、虚拟现实、数据高速公路以及数字化的毒品等许多高技术的问题。


  5 关于“赛伯朋克”其他资料

    “赛伯朋克”运动的产生并非单一因素所致。除了刚刚提到的科幻小说的本体回归的要求以外,在70年代,由于“女权主义”科幻作品的勃兴,也使读者们有一种对“男性”科幻小说的强烈要求。此外,国际社会形态从“工业化”向“后工业化”的转型、“里根主义”的产生、“星球大战计划”的喧嚣、“高边疆理论”的出台,也强化了“赛伯朋克”的出现条件。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的《第三次浪潮》更是给了作家们丰富的灵感。在一段时间里,《第三次浪潮》几乎成了“赛伯朋克”的《圣经》。

  按照斯特灵的说法,“赛伯朋克”是人文主义的作品,但却与人文主义科幻小说有所不同。这两个流派都将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阿尔夫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S·R·迪兰尼(S.R.Delany)、J·G·巴拉德(J.G.Ballard)当成自己的先驱。但是,“赛伯朋克”作家还特别吸取了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等作家的影响;而“人文主义”科幻小说家则更注重于接受奥康纳(F.O'Conner)、纳布科夫(V. Nabokov)和马尔克斯(Garcia Marquez)的影响。

  在“赛伯朋克”的小说中,人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今日社会中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改变。科幻小说中最常见的所谓“浮士德的主题——即科学家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已经无法见到。爱情、悲悼、性变态等传统的文学内容已经失去了地位,作家们认为,在未来的时代,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情。在吉伯森的短篇小说《新玫瑰饭店》中,人如果堕入情网,那么7分钟内就会死亡。技术的冰冷摧毁了一切,谈论器官移植、整容术的机会恐怕比谈论爱情的机会还要多些。人际关系也由某种卡片上的名词所标示,而缺乏实质性的内核。在科幻小说家们常常争论的未来属于“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的问题上,“赛伯朋克”主张一种中间路线,即未来好不到哪里,也坏不到哪里,它是无法看清的、不透明的东西。正因为如此,“赛伯朋克”运动的标志是一架镀有水银的水晶眼镜,从外部看见的只是今日世界的折光!在小说的文学特征上,“赛伯朋克”作品将因果关系进行了压缩,留出了很多空洞,让读者自己去填补,这是否是一种新的美学倾向,目前还无法肯定。

  电脑技术的发展直接关系到人类的未来,我国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同志就曾亲自关怀“赛伯朋克”作品中提到的“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他还特别提出,可以用一个中国古典的词汇“灵境”来翻译这个技术用语。在最近由《中国电脑报》举行的一次电脑知识大赛的专家会议上,象李三立教授、吴文虎教授、周慕昌教授这样的专家都提出,电脑行业的接班人必须学会“幻想”。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水电部总工程师潘家铮教授还亲自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了有关电脑的科幻小说。在国外,人工智能研究的泰斗、麻省理工学院的马尔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最近也加盟到这一队伍,可见其影响的巨大。

  “赛伯朋克”不是科幻小说发展的终结,恰恰相反,它可能只是一个新的开始。随着人类对电子计算机技术的认识的提高,随着电脑对现实生活的改变程度的增强,人们对世界的思考还将更加深入。可以肯定,在未来的岁月里,科幻小说这种文学形式还将有一个更加巨大的发展。
原帖由 snowhole 于 2007-6-26 08:41 发表

嗯哪,谈起cyberpunk不得不提的电影:lol
题外话,不知是这部电影带动了80年代的时尚风格还是电影附和着当时的风格,现在看女主角的垫肩真是觉得好经典


  整部电影的分镜、色泽、镜头走位和音乐都散发着经典的气息啊……
原帖由 gatotomcat 于 2007-6-26 08:42 发表
吉伯森的三部小说有时被称为“点阵三部曲(MATRIX TRILOGY)”,有时又被称为“漫生三部曲(SPRAWL TRILOGY)”。

真的是好超前;P
攻壳机动队话说也可以算cyberpunk哦
  攻壳大概是最经典的赛伯朋克动画——如果无视The Animatrix的话……当然,The Matrix从根本上说就是一部向攻壳等一系列赛伯朋克影视作品前辈致敬的……赛伯朋克电影;P 矩阵中从上而下滚动的绿色日文假名和攻壳里左右滚动的英文字母……;P
原帖由 gatotomcat 于 2007-6-26 08:43 发表


  整部电影的分镜、色泽、镜头走位和音乐都散发着经典的气息啊……

[wma]http://merovingian.org/link/OST/Blade_Runner/Vangelis__Blade_Runner_Blues.mp3[/wma]
原帖由 snowhole 于 2007-6-26 08:27 发表
90年代中期基努李维斯拍过一部风格极其类似的电影,忘记叫什么了:L 只是风格,技术层面上,电影还没有阐述得这么深入。
电子书下载了睡醒看:P

P.S. 百度到了,那电影叫Johnny Mnemonic:victory:

我想起来为什么我最先想到这个了……高中还不知初中的时候SFW有一期刊登了这个小说,我在被窝里打电筒看的;P
  我要去找那部电影来看……身为基努粉的我怎么能不看呢……: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