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无可奈何惟有死——袁二公子寒云生平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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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半夜狂风海上来,元冬霹雳汉城摧。朝衣鬼泣嵇山血,犀甲天铿范蠡才。炉底死灰心共冷,天涯芳草首难回。兰成识字知何用,空伏江南一段哀。
  
  这首诗,写的是末代的朝鲜李朝,时当宗主积弱,群敌环伺,三千里江山恰似风絮雨萍,大有南朝庾子山《哀江南赋》的悲怆。诗的作者,乃是李朝的一位大诗人金泽荣,别号沧江。他以进士出身而为史官,耿直敢言,见识不群;又擅作汉诗,论其成就,当不让中华人士。1905年,朝鲜亡于日本后,他便萍寄于中国南通,依附故交张謇,名士如严复、梁启超、屠寄等俱与往还,惟他每谈及朝鲜,辄辍笔痛哭。1927年,中国战事又起,他以复国无望,悲愤地服毒自杀,时人皆视之为“朝鲜之屈原”。后来,徐世昌编《晚晴簃诗汇》,即收录他这首《感事》,列于属国之目。
  张謇与金泽荣订交,是在驻朝清军吴长庆的军中。1882年,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其正在天津的大臣金允植、鱼允中求援于直隶总督张树声,张乃派庆军统领吴长庆前往朝鲜平乱。在吴长庆军中,有两个后来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便是张謇,还有一个是张謇的学生,也是吴长庆的爱将,那便是袁世凯。
  30多年后,袁世凯因其帝制自为,在历史上落下千古骂名;30多年前的袁世凯,却是中华上国一名年轻有为的将才。他在吴长庆帐下,即以果敢坚毅深得军心。1884年,吴奉旨回国后,年方25岁的袁世凯即独当一面,成为实际上的朝鲜“监国”。当时的朝鲜,已被俄、日视为盘中之肉,而中国早已积弱不振。袁世凯却以出众的能力,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他不仅两次翦除日本人的军事阴谋,而且帮助朝鲜高宗整理内政,编练军队。他为朝鲜编练的“镇抚军”,人数虽不足万,但一概遵循英、德式操法,论战斗力和现代化程度,便是中国也是没有的。高宗因此要拜他为全国陆军大统领,但他在请示李鸿章时遭到训斥,于是作罢。不过,他此番编练新军,亦享誉于清廷朝野,朝廷后来派他在天津小站练兵,他竟练出了一支纠纠不群的虎狼之师——北洋军,成为他最大的政治资本。此为后话不提。
  袁世凯对朝鲜问题颇有独到之见,曾建议朝廷改朝鲜为州县,以绝列强窥伺之念。此议虽被李鸿章摒绝,却已在朝鲜引起了极大震动。高宗对袁世凯既敬且畏,只好仿效中国古代的“和亲”政策,在宗室中挑选美人,宜其室家。
  此时,袁世凯的正室于氏留在袁的河南故籍,随袁出使韩国的内眷,以出身风尘的沈氏为尊。高宗共赐予袁世凯四位美人,然而后来随袁世凯回中国只有三人,即白氏、金氏、季氏,按中式家族排序,白氏序二,金氏序三,季氏序四。按袁克文《洹上私乘》的说法,三女皆贵,但金氏 “世有显贵”,而白、季二氏仅为“望族”而已。另有一说,白、季二氏不过是金氏的婢女,然既入袁家,则遵循中国家庭的规矩,以长幼排序,这也成为金氏终身郁郁的一大原因。
  1884年,金氏嫁给袁世凯时,只有16岁,豆蔻梢头,丽质天成,尤其她的一帘乌瀑,与其雪白晶莹的肌肤相得益彰,如南陈妃子张丽华那般光可照人。她出身朝鲜有名的外戚世家“安东金氏”,自幼接受严格的礼教熏陶,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本以为要做袁世凯的正室,不料美梦成空不说,竟然还要屈居同胞之下。她陷于巨大的尴尬之中,一个名门望族的淑女,却给人做小,并且受到严厉的家法监控,她因此变得歇斯底里,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袁世凯,也常须忍受她的古怪脾气。
  1890年8月30日,即旧历光绪十六年庚寅七月十六日,对金氏来说,是一个幸福与痛苦交织的日子——经过充满期待的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儿子;但是在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这一日午时,袁世凯在汉城的公署中消暑假寐,朦胧中忽见朝鲜高宗来访,且以金锁链牵一头斑斓巨豹作为礼物。袁世凯慨然受之,将豹系于堂下,饲以果饵,不料那豹子竟奋迅而起,挣脱锁链,直奔入堂后内室。袁世凯大惊而呼,遽然坐起,才知是南柯一梦。这时侍女前来报喜,说金氏诞下麟儿。袁世凯喜出望外,奔入内室,探视小儿才毕,金氏诉说道,方才梦见一只巨兽自外奔入,向自己纵跃搏突,忽然腹痛而醒,不一时便生产了。
  这是袁世凯的第二个儿子。袁的长子克定出生于1880年,为正室于氏所出,自幼体弱多病,随母住在河南故籍,未随父出使朝鲜。十年之后,才添新男,袁世凯自然激动不已。何况,这个孩子是应梦而生,自是非同寻常!中国历代的正史野稗中,感梦而娠或应梦而生者不胜枚举,且多是彪炳史册的伟人。袁家二公子这番策豹而来,怕不是将门虎子么!
  其实,豹子是文武双全的动物,它不仅威猛矫健,且文理斑斓。屈原在《山鬼》里吟道:“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便是取其美观。不过在当时的中国,“文”是正统的荣身之梯,较之袁世凯本人的赳赳“武”夫更具前途观瞻。因此,按照“保、世、克、家”的谱牒次序,袁世凯给这个儿子取名为“克文”,字豹岑。“岑”者峻峭之山也,古语有豹隐南山的说法,故云。无独有偶,两年后,四川乐山一户郭姓人家,也得了一个梦豹而生的儿子。这个孩子乳名文豹,字尚武,后来改名叫郭沫若。
  不幸的是,克文的出世只给金氏带来短暂的快乐,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被宣布为大姨太太沈氏所生。
  中国的家族具有相当的自治权力,一门一户的小家庭主义是不能成立的。例如,袁世凯本人即过继与叔父袁保庆为嗣子;后来与袁克文并称“四公子”的张伯驹,虽然是生身父母的第一个儿子,但一出生就不得不认伯父张镇芳为嗣父。而袁世凯之所以损金氏而利沈氏,除却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性外,也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沈氏,可以说是袁世凯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当年袁世凯屡试不第,愧见乡人,一度流落到上海“闯世界”,却还是一无所成,情绪颓唐委顿,只好在花花世界中寻找慰籍。不想,娼寮中却有一位“巨眼识穷途”的红拂女沈小姐,献出了自己百宝箱,鼓励他投军报国。临别时,沈小姐设宴饯别,表示会自赎其身,等待袁世凯归来。而袁世凯亦不负约,后来果然把沈小姐接到家里,并让长子袁克定呼她为“亲妈”。沈氏虽出身风尘,却精明干练,持正公允,受到全家人的尊敬。袁世凯驻节朝鲜,未携正室于夫人同往,内眷都以沈氏为尊。袁世凯对沈氏抱有感恩之心,当金氏等三人进门时,他便向沈氏表示,要将今后第一个出生的男孩作为她的嗣子。这对金氏诚然不公平,但出于中国家族的习惯来说,沈氏却可以毫无愧色。
  两位母亲都非常疼爱克文,但表现方式却完全不同。沈氏对克文十分溺爱,恣其所好;金氏基于自己诗教传家的身份,对克文则充满更多期许。这两种教育方式发生激烈冲突。两人本来就有夺子之恨,如今又因为对克文共同的爱,变得势同水火。沈氏一度摆出女主的身份,对金氏施以家法,金氏的左腿被打伤,至死都未能完全痊愈。金氏的性格也日益乖僻,常与其他妾眷吵架,有时便大打出手,令人侧目。倒是袁世凯觉得愧对金氏,对她格外疼惜。后来金氏又生了一个儿子,即克良,精神面貌才有所好转。不过她最疼爱的,始终都是克文。
  金氏本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一旦认清现实,渐能够以古礼自守。后来回到中国后,一次袁世凯生母刘氏生病,金氏和沈氏都自割臂肉做老夫人的药引,双双成为孝顺儿媳的典范。1916年袁世凯逝世当日,金氏即学习古之烈女,吞金而殉。家人及时发现将她救下,但已损伤食道,落下了一个咯血的病根,几个月后便去世了。当时袁克文正侍奉沈氏南下探亲,听说生母病重,急忙赶回天津,不料母亲已于先一日仙去,不禁大哭不止。不久袁克定更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发来电报,严令金氏不许以凤冠霞帔入殓,更不得葬入袁林之内。金氏的一生,实堪怜悯!
  转眼到了克文的晬盘之期,在合家上下期待的目光下,这个梦豹而生的孩子伸手抓起了一块田黄石的图章。这令袁世凯遐想万千,一两田黄万两金,这个孩子日后定是个掌玺佩印、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吧!
  (一)
  
  半夜狂风海上来,元冬霹雳汉城摧。朝衣鬼泣嵇山血,犀甲天铿范蠡才。炉底死灰心共冷,天涯芳草首难回。兰成识字知何用,空伏江南一段哀。
  
  这首诗,写的是末代的朝鲜李朝,时当宗主积弱,群敌环伺,三千里江山恰似风絮雨萍,大有南朝庾子山《哀江南赋》的悲怆。诗的作者,乃是李朝的一位大诗人金泽荣,别号沧江。他以进士出身而为史官,耿直敢言,见识不群;又擅作汉诗,论其成就,当不让中华人士。1905年,朝鲜亡于日本后,他便萍寄于中国南通,依附故交张謇,名士如严复、梁启超、屠寄等俱与往还,惟他每谈及朝鲜,辄辍笔痛哭。1927年,中国战事又起,他以复国无望,悲愤地服毒自杀,时人皆视之为“朝鲜之屈原”。后来,徐世昌编《晚晴簃诗汇》,即收录他这首《感事》,列于属国之目。
  张謇与金泽荣订交,是在驻朝清军吴长庆的军中。1882年,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其正在天津的大臣金允植、鱼允中求援于直隶总督张树声,张乃派庆军统领吴长庆前往朝鲜平乱。在吴长庆军中,有两个后来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便是张謇,还有一个是张謇的学生,也是吴长庆的爱将,那便是袁世凯。
  30多年后,袁世凯因其帝制自为,在历史上落下千古骂名;30多年前的袁世凯,却是中华上国一名年轻有为的将才。他在吴长庆帐下,即以果敢坚毅深得军心。1884年,吴奉旨回国后,年方25岁的袁世凯即独当一面,成为实际上的朝鲜“监国”。当时的朝鲜,已被俄、日视为盘中之肉,而中国早已积弱不振。袁世凯却以出众的能力,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他不仅两次翦除日本人的军事阴谋,而且帮助朝鲜高宗整理内政,编练军队。他为朝鲜编练的“镇抚军”,人数虽不足万,但一概遵循英、德式操法,论战斗力和现代化程度,便是中国也是没有的。高宗因此要拜他为全国陆军大统领,但他在请示李鸿章时遭到训斥,于是作罢。不过,他此番编练新军,亦享誉于清廷朝野,朝廷后来派他在天津小站练兵,他竟练出了一支纠纠不群的虎狼之师——北洋军,成为他最大的政治资本。此为后话不提。
  袁世凯对朝鲜问题颇有独到之见,曾建议朝廷改朝鲜为州县,以绝列强窥伺之念。此议虽被李鸿章摒绝,却已在朝鲜引起了极大震动。高宗对袁世凯既敬且畏,只好仿效中国古代的“和亲”政策,在宗室中挑选美人,宜其室家。
  此时,袁世凯的正室于氏留在袁的河南故籍,随袁出使韩国的内眷,以出身风尘的沈氏为尊。高宗共赐予袁世凯四位美人,然而后来随袁世凯回中国只有三人,即白氏、金氏、季氏,按中式家族排序,白氏序二,金氏序三,季氏序四。按袁克文《洹上私乘》的说法,三女皆贵,但金氏 “世有显贵”,而白、季二氏仅为“望族”而已。另有一说,白、季二氏不过是金氏的婢女,然既入袁家,则遵循中国家庭的规矩,以长幼排序,这也成为金氏终身郁郁的一大原因。
  1884年,金氏嫁给袁世凯时,只有16岁,豆蔻梢头,丽质天成,尤其她的一帘乌瀑,与其雪白晶莹的肌肤相得益彰,如南陈妃子张丽华那般光可照人。她出身朝鲜有名的外戚世家“安东金氏”,自幼接受严格的礼教熏陶,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本以为要做袁世凯的正室,不料美梦成空不说,竟然还要屈居同胞之下。她陷于巨大的尴尬之中,一个名门望族的淑女,却给人做小,并且受到严厉的家法监控,她因此变得歇斯底里,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袁世凯,也常须忍受她的古怪脾气。
  1890年8月30日,即旧历光绪十六年庚寅七月十六日,对金氏来说,是一个幸福与痛苦交织的日子——经过充满期待的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儿子;但是在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这一日午时,袁世凯在汉城的公署中消暑假寐,朦胧中忽见朝鲜高宗来访,且以金锁链牵一头斑斓巨豹作为礼物。袁世凯慨然受之,将豹系于堂下,饲以果饵,不料那豹子竟奋迅而起,挣脱锁链,直奔入堂后内室。袁世凯大惊而呼,遽然坐起,才知是南柯一梦。这时侍女前来报喜,说金氏诞下麟儿。袁世凯喜出望外,奔入内室,探视小儿才毕,金氏诉说道,方才梦见一只巨兽自外奔入,向自己纵跃搏突,忽然腹痛而醒,不一时便生产了。
  这是袁世凯的第二个儿子。袁的长子克定出生于1880年,为正室于氏所出,自幼体弱多病,随母住在河南故籍,未随父出使朝鲜。十年之后,才添新男,袁世凯自然激动不已。何况,这个孩子是应梦而生,自是非同寻常!中国历代的正史野稗中,感梦而娠或应梦而生者不胜枚举,且多是彪炳史册的伟人。袁家二公子这番策豹而来,怕不是将门虎子么!
  其实,豹子是文武双全的动物,它不仅威猛矫健,且文理斑斓。屈原在《山鬼》里吟道:“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便是取其美观。不过在当时的中国,“文”是正统的荣身之梯,较之袁世凯本人的赳赳“武”夫更具前途观瞻。因此,按照“保、世、克、家”的谱牒次序,袁世凯给这个儿子取名为“克文”,字豹岑。“岑”者峻峭之山也,古语有豹隐南山的说法,故云。无独有偶,两年后,四川乐山一户郭姓人家,也得了一个梦豹而生的儿子。这个孩子乳名文豹,字尚武,后来改名叫郭沫若。
  不幸的是,克文的出世只给金氏带来短暂的快乐,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被宣布为大姨太太沈氏所生。
  中国的家族具有相当的自治权力,一门一户的小家庭主义是不能成立的。例如,袁世凯本人即过继与叔父袁保庆为嗣子;后来与袁克文并称“四公子”的张伯驹,虽然是生身父母的第一个儿子,但一出生就不得不认伯父张镇芳为嗣父。而袁世凯之所以损金氏而利沈氏,除却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性外,也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沈氏,可以说是袁世凯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当年袁世凯屡试不第,愧见乡人,一度流落到上海“闯世界”,却还是一无所成,情绪颓唐委顿,只好在花花世界中寻找慰籍。不想,娼寮中却有一位“巨眼识穷途”的红拂女沈小姐,献出了自己百宝箱,鼓励他投军报国。临别时,沈小姐设宴饯别,表示会自赎其身,等待袁世凯归来。而袁世凯亦不负约,后来果然把沈小姐接到家里,并让长子袁克定呼她为“亲妈”。沈氏虽出身风尘,却精明干练,持正公允,受到全家人的尊敬。袁世凯驻节朝鲜,未携正室于夫人同往,内眷都以沈氏为尊。袁世凯对沈氏抱有感恩之心,当金氏等三人进门时,他便向沈氏表示,要将今后第一个出生的男孩作为她的嗣子。这对金氏诚然不公平,但出于中国家族的习惯来说,沈氏却可以毫无愧色。
  两位母亲都非常疼爱克文,但表现方式却完全不同。沈氏对克文十分溺爱,恣其所好;金氏基于自己诗教传家的身份,对克文则充满更多期许。这两种教育方式发生激烈冲突。两人本来就有夺子之恨,如今又因为对克文共同的爱,变得势同水火。沈氏一度摆出女主的身份,对金氏施以家法,金氏的左腿被打伤,至死都未能完全痊愈。金氏的性格也日益乖僻,常与其他妾眷吵架,有时便大打出手,令人侧目。倒是袁世凯觉得愧对金氏,对她格外疼惜。后来金氏又生了一个儿子,即克良,精神面貌才有所好转。不过她最疼爱的,始终都是克文。
  金氏本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一旦认清现实,渐能够以古礼自守。后来回到中国后,一次袁世凯生母刘氏生病,金氏和沈氏都自割臂肉做老夫人的药引,双双成为孝顺儿媳的典范。1916年袁世凯逝世当日,金氏即学习古之烈女,吞金而殉。家人及时发现将她救下,但已损伤食道,落下了一个咯血的病根,几个月后便去世了。当时袁克文正侍奉沈氏南下探亲,听说生母病重,急忙赶回天津,不料母亲已于先一日仙去,不禁大哭不止。不久袁克定更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发来电报,严令金氏不许以凤冠霞帔入殓,更不得葬入袁林之内。金氏的一生,实堪怜悯!
  转眼到了克文的晬盘之期,在合家上下期待的目光下,这个梦豹而生的孩子伸手抓起了一块田黄石的图章。这令袁世凯遐想万千,一两田黄万两金,这个孩子日后定是个掌玺佩印、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吧!
(二)
  
  1894年,中日在朝鲜开战,袁世凯先将家眷遣归,自己则在最后关头金蝉脱壳,平安回到中国。此时的袁克文只有四岁,刚回国时住在烟台,每日以捡贝壳为乐事。次年,袁世凯奉旨往天津小站训练新军,克文又随大人们迁往小站。1900年,袁世凯升任山东巡抚,克文等几个兄弟姐妹正在出麻疹,不能见风,只好滞留在小站。此时义和团已被袁世凯赶出山东,日益向京津地区啸聚。沈氏又一次表现出她女中丈夫的本色,果断带着小站的家人们买船走运河南下,于端阳节前平安抵达济南。可以想象得到,以义和团与袁世凯的深仇大恨,若沈氏等滞留在小站,会有多么可怕的结局。
  然而沈氏却有着普通女人的通病,即溺爱孩子。克文是她的嗣子,也是她的希望,便有了更多溺爱的理由。她对克文千依百顺,恣其所愿,从不加以节制。因此,克文仅11岁时,便随21岁的长兄克定去大明湖的画舫上悠游风月,“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去了。几年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满面春风,成了一个标准的浊世佳公子。
  好在袁世凯对克文充满期待,他延请当世有名的才学之士如严修、方地山、董宾古等人做孩子们的老师。克文的聪明显露无遗,他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写文章,十五岁便可写一手好诗词了。而其中的方地山老师,更成为克文的忘年交。方氏是扬州有名的才子,出身书香门第,因科举未中,转而醇酒妇人,成了一个放旷不羁的名士。但他还算勤奋,经常在中英文报刊上投稿,并因个性张扬、见识不凡而声誉鹊起,后来任教于北洋武备学堂,进入袁世凯的眼帘。袁欣赏他的才华,延揽他为门下的食客,并为他捐了一个四品候补京官。恰在此时他新纳了一个小妾,容貌甚美却未缠足,人皆笑称之为“半截观音”。他便写了一副对联挂在堂内,联云:“捐四品官,无地皮可刮;赁三间屋,以天足自娱。”又在门楣上署了“大方家”三字,从此便以“大方”为号。他曾题一联赠给袁世凯:
  
  出有车,食有鱼,当代孟尝能客我;裘未敝,金未尽,今年季子不还家。
  
  方地山虽不问政治,却并不糊涂。袁世凯逝世后,他的挽联是:
  
  论琼楼风雨之诗,南国亦知公有子;承便殿共和明问,北来未以我为臣。
  
  “琼楼风雨之诗”,指的是袁克文那句著名的“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上层”(容后再叙)。由此可见,方地山虽视袁世凯为当代孟尝君,有衔环结草之心,却并不赞同洪宪帝制。不过,方地山和袁克文却十分投缘,他的名士风度,对克文的影响极大。他二人虽相差近20岁,却情同手足,多年后,方更把将女儿初观嫁给了克文的儿子家嘏,两人成为亲家。大喜之日,他们的朋友林步屋致以贺联:
  
  丈人冰清,女婿玉润;中郎名重,阿大才高。
  
  从此,克文给方地山写信时,抬头总是写“地山夫子亲家”。两人高山流水,焦不离孟。克文早方地山五年而死,身后萧条,多赖方多方张罗,才得入土为安。
  克文少时曾赴刑场观看行刑,那日恰是处决一对奸夫淫妇。妇人因弑夫被施以凌迟,刑法极其惨酷,克文掩目不遑,泪如雨下,精神大为痛苦。不料等他长到18岁时,却以荫生授法部员外郎,从事的正是法医工作。好在这本来便是挂名差事,他本不敢验尸,一两次敷衍了事后,干脆便去也不去了。
  在李鸿章以遗言力荐的情况下,袁世凯于1901年继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总领北洋六镇军事。1907年,满族少壮派铁良以加强皇权为名,成立陆军部,将六镇收归中央,调袁世凯为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这六镇是袁世凯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上下视袁如父,呼之为“袁家军”亦不为过,故此令一下,将士皆感愤慨。此时的袁克文年少轻狂,书生意气,不免有些纸上谈兵。他学着古之名将的口吻劝说父亲:“窃闻太后用铁良言,欲夺父亲六镇之军。军犹树也,帅则巢于树者也。今彼施斧斤于下,树木既折,而巢宁有不覆者哉?今兵符未解,众将不平,何如乘此士气,亲率六镇,清君侧,斩铁良,以顺民命。进可成王,退将危祸,千秋大业,请父亲早定大计。”袁世凯固哑然失笑,又恐克文失言闯祸,只好将他训斥一通,圈在内室中面壁思过,数月后才放他出来。
  1908年,光绪和慈禧相继逝世,光绪的胞弟醇亲王载沣成为摄政王。由于光绪的缘故,载沣对袁世凯恨之入骨,直欲杀之而后快。后经张之洞等人说明利害,才同意袁世凯以“足疾”开缺回籍“回籍疗疴”。袁世凯匆匆踏上南下列车的普通车厢时,来送行的只有严修、杨度、端方的儿子继先,以及名伶姜妙香等寥寥数人。严修和杨度结伴先来,袁世凯十分感动,执手叮嘱道:“二位如此待我,我很感动,但流言可畏,二位还是早点回去吧。”严修说:“聚久别速,岂忍无言!”杨度则说:“别当有说,祸不足惧。”姜妙香是京师有名的生角,常在袁府唱堂会,如今见袁家势败,世态炎凉,有如戏文,不禁侠心大起,特地赶来送行。
  袁世凯的原籍是河南项城,地处豫东,毗邻安徽。他年少时在项城组织“丽泽山房”和“勿欺山房”文社,并忝居社长,他日后的政治盟友徐世昌、张镇芳都是当时的故人。然而他此次名为“回籍疗疴”,却并未回项城故宅,而是赴豫东北卫辉府的汲县侨居。此事有个缘由,当初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与同在山东为官的长兄袁世敦因事生隙,后来袁世凯的生母刘氏病逝,世敦即拿出嫡长子的身份,坚称刘氏是继室,不得埋入正穴。袁世凯与他争执再三,仍然一无所获,终于另置佳茔安葬了母亲。经此事后,袁世凯便将自己分得的偌大祖产分赠亲友,从此不复入项城一步。此外,卫辉地处京汉铁路要津,袁世凯既有以退为进的政治动机,自然不宜返回地处偏僻的项城。
  袁世凯素喜豫东北的秀丽河山,早些年即托人在汲县买得宅邸,有一个中院、两个跨院,每院又有五进小院,合计约百余间,占地四亩。规模较小,惟景观甚佳,可作消暑渡假之用。如今,袁家合府迁来,人口众多,此处是万万住不下的。因此甫一落定,袁世凯便决定在彰德府洹河北岸的洹上村修建新居。
  彰德即今天的安阳,是商朝都城所在,西望太行,百派争流,风景佳绝,自古便是诗人骚客风雅云集的所在。《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鄘风”、“邶风”、“卫风”共39篇,一度并称“卫诗”,描写的正是安阳至卫辉一带的山水风情,此即所谓“郑卫风流”的本义。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两宋以降的大哲如“二程”、周敦颐、邵雍、耶律楚材、孙奇逢等都曾徜徉附近,或隐居避世,或讲学传道,就连惯会附庸风雅的乾隆皇帝也曾御辇经过。洹上村原有一处别墅,占地200余亩,为一何姓富豪所有,袁世凯携风水先生而来,结果一眼相中,认为这是一个龙潜大泽的胜地,慨然决定买下。
  一个普通富豪的别墅自然配不上袁世凯,而且袁世凯正欲学秦将王翦,给世人以一个“求田问舍”的假象,面团团做富家翁,以打消政敌的疑心。他决定大兴土木,在原有别墅的基础上,造一座复金谷之旧貌、并山河而不朽的园林。然而园林是建筑中的上品,如苏州园林,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气度非凡,妙哉此心!若要修造园林,必有大匠出马方可!
  这个伟大的任务交给了克文!这个年未及冠的十八岁少年,虽然悠游风月,却有着兄弟们皆不能企及的高雅气质。论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所有这些与园林有天然亲缘关系的禀赋,克文是不遑他让的。袁世凯在写给克文的信中说:
  
  “……余将让汝监督园林。盖余在北郭洹上村,新购得何氏旧屋一所,余地约有三十亩,甚合建筑园林之用。惟此种工程,非比住宅,可任工匠照图营造,全在胸有丘壑者,随时指点,何地宜凿池,何地宜架山,通流则架桥,近水则建阁,劈径通幽,种荷揖爽,亭台位置,花木安排,在在皆须细心擘画,兼之楼阁亭台,又须品题匾额对联,以资点缀,则落成后,庶有金谷之大观也。……”
  
  当然,克文不可能是真正的“大匠”,真正的总工程师是著名的建筑师朱启钤。朱启钤是瞿鸿禨的内侄,瞿鸿禨与袁世凯政争失败后去职,朱启钤也随瞿辞职,然旋即被徐世昌笼络。此次,袁世凯不计旧恶,请他为“将作大匠”,与克文一起,主持园林的设计和建筑。朱启钤借鉴了苏州拙政园和南京瞻园、熙园的特点,又结合了北派颐和园的优点,苦心运作,精妙构思,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在“太行障于西,彰河带于北”的洹上村,造出了一座人境混一、合璧南北、气象万千的杰出园林,联想袁世凯“庶有金谷之大观”的期望,此园既依山傍水,远在尘世之外,山川毓秀,造化垂恩,且可自主发电,自来水设施完备,自当远远超越了《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了。
  园林已成,花木已种,接下来便是文化的修饰了。整个洹上村只有袁氏一家,共九个院落,房屋逾千,大小月门、居室、亭台都须题写匾额楹联。袁世凯为园林题名为“养寿园”,匾额为绍兴书法名家沈祖宪所题,袁自书园门楹联为“圣明仰答期儿辈;风月婆娑让老夫”;又自题园中正堂为“养寿堂”,楹联集龚自珍句:“君恩彀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旁边有“谦益堂”,“谦益”二字为慈禧在1902年写赠袁世凯,故此堂供袁氏“出入瞻仰,用自循省”之用。除却这几处外,尚有“五柳草堂”、“乐静楼”、“红叶馆”、“纳凉亭”、“澄澹阁”、“澄淡榭”、“葵心阁”、“啸竹精舍”、“杏花村”、“临洹台”、“天秀峰”、“碧峰洞”、“椎峰洞”、“散珠崖”、“汇流池”、“鉴影池”、“卧波桥”等,以及“垂钓”、“盖影”、“滴翠”、“枕泉”、“待春”、“接叶”、“瑶波”、“泻练”、“洗心”等亭,其命名、撰联、题写,大多出自克文的手笔。恰巧试题匾额之日,袁世凯亦被一群幕宾簇拥着,如沈祖宪、闵尔昌、费树蔚、凌福彭、王锡彤等,此情此景,真象极了《红楼梦》的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这一日前来捧场的,还有张镇芳、陈夔龙等袁氏亲友,张镇芳的公子张伯驹也随父前来。胜园雅集,众人心情舒畅,皆有诗作,袁世凯亦不例外。后来,袁世凯手订一册《圭塘倡和诗》,将这些诗都收录在内,并刊行于世。袁世凯又披蓑衣、持纶线,扁舟垂钓,并让人拍摄成照片,背面抄录其游园诗作,广赠亲友,且传诸报刊,以安天下之心。
  袁克文对这次“兰亭雅集”印象深刻,他在《养寿园志序》中写道:
  
  “岁在戊申,先公引疾罢归,以项城旧宅,已悉畀诸亲族,且家人殊众,未敷所居,乃初卜宅汲县,旋迁百泉。逾岁,洹上筑成,居室厥定。洹上村,负安阳北郭,临洹水之上。村之左,辟地百亩,艺花树木,筑石引泉,起覆茅之亭,建望山之阁。漳河带于北,太行障于西,先公优游其中,以清孝钦后曾赠书养寿,爰命曰养寿园。其一椽一卉,咸克文从侍而观厥成焉。兹先公遐逝,园圃云荒,益滋痛慨,溯而志之,用纪林泉之旧耳。”
  
  然而,或许是没有“大观园”的名花之赏,这个名为“养寿”的淡泊之处对他没有太多的吸引力。父亲一代枭雄,固然可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与一些文士拈韵作诗;他却甫入红尘,正是平原放马,易纵难收……因此,克文仍然频频出没于京津或者沪上的烟花深处,洹上村只是他的驿馆而已。
 (三)
  
  袁克文于十七岁时成婚,娶的并非公侯巨室之女。
  袁世凯初任直隶总督后,一度想与天津名士严修结为亲家。严修是名满全国的教育家和学者,曾在维新运动前夕上书光绪,请学习西方,开经济特科考试,得到允准,此举被梁启超称作新政最初之起点。严修与康有为、梁启超均有旧谊,袁世凯当时积极参加维新派的强学会,得以结识严修,成为莫逆之交。严修后来被守旧派排挤,赋闲在天津家里,他便兴办学校,引入西式课程,成为天津及直隶现代教育的奠基人之一。袁世凯虽非出身科举,却雅好结交清流,听说严修的三女儿严智娴与克文年龄相若,若能联姻自是最好不过。不料作为清流,严修果然清高得可以,他还是看不上袁世凯这样的赳赳武夫,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不久是慈禧太后的寿诞,袁世凯携克文赴北京觐驾。慈禧在颐和园接见了袁氏父子,看到克文丰神俊朗,十分喜欢,当即就要将自己娘家的侄女指婚给他。当时的袁世凯不仅是朝中最具实力的大臣,因为善于钻营,他也是慈禧面前的第一宠臣。于理于情,慈禧都希望与袁氏联姻。然而袁世凯却不作此想,他认为如此一来无异于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袁家有了这位准公主,此后一举一动岂不都在太后的掌握之中了么!因此,袁世凯当即跪奏,慌称克文从小便已订婚,将此事搪塞过去。慈禧太后信以为真,并之嗟呀不已。
  袁世凯回到天津,生怕此事败露,落个欺君之罪,连忙暗地打听,为克文物色亲事。由于事情紧急,也顾不得挑三拣四,便选中了天津一个候补道刘尚文的女儿。这个刘尚文是安徽贵池人,是经营长芦盐的富商,早年即在天津置办房产,并捐得官阶。袁世凯上任直隶总督后,刘氏常来孝敬,袁世凯对他印象颇佳。刘尚文的女儿刘姌,字梅真,倒是一位不多见的温柔贤淑之姝。她可以写一书漂亮的小楷,且工于诗词,熟悉音律,弹得一手好筝,填有一卷《倦绣词》行世。媒妁言后,刘家特地把小姐的诗词书法送至袁府,克文看后大为赞叹,竟颇有知音之感,于是取了一把少时从朝鲜带来的折扇,题诗作画后作为还礼。他画的,便是一枝梅花!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夫妇新婚之际,常嘤嘤颉颃,交换诗才,恩爱之情溢出纸上。无论小园初雪,还是相倚凭杆,梅真皆赋诗为志。
  
   “荡桨忆芳津,擎尊涤俗尘。苍寒迷所处,高卧有幽人。” (刘梅真《初雪思江南用寒云外子均》)
  
  “小楼迥合碧栏杆,曙色苍蒙织万家。昔日都劳心缱绻,哪堪回首看京华。”(刘梅真《与外子晓望》)
  
  婚后,梅真为克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即家嘏、家彰和家宜。她年长克文一岁,如姐姐对弟弟一般体贴备至,对两位婆婆也极为孝顺。两人如此琴瑟和谐,令克文的表弟张镇芳艳羡不已,也不管吉利与否,径将他们比作赵明诚与李清照。有一位江南苹女士,更为他们镌了一方《俪云阁》的印章,祝愿他们恩爱白头。
  但是,克文却决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风流恐怕是他平生的第一特征。他的精神气质与宋朝词人柳永极其相似,他去世后,也如柳永一般,有一帮青楼女子前来哭灵。他11岁开始跟长兄克定外出狎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终其一生,在风月场所消磨的时光似不在家居之下。当然,他所结交者也并非全是风尘中人!历数其结交的绝代风华,有案可徵者就有花元春、无尘、温雪、栖琼、眉云、小桃红、薛丽清、苏台春、高齐云、小莺莺、花小兰、唐志君、于佩文、小桂红、圣婉等,其中不少曾作为侍妾进过袁家的门。不过,克文如此迷恋软红十丈,也有逃避现实的目的。在洪宪帝制的前后,他的精神面貌是大不相同的。
  不过,克文也有一个红粉知己,与那些庸脂俗粉,自不可作同日语。由于奉父命督造园林,他辞去了法部的职务。勘验尸体固然不是好事,但他在法部也不是全无作为。至少,他不吝举手之劳,救了这位奇女子的性命,。
  此女便是日后名满天下的吕碧城。她之所以当得起一个“奇”字,首先在其出众的文艺才华:她五岁开始作诗,七岁可画山水,稍长更熟读史书,见者皆目之为谢道蕴,后来她果然成为一代词宗,可说是当代的李清照。论其诗词的才力,所谓的“民国四公子”是万万比不上的。其次在其人生际遇:她12岁那年,父亲病死,财产为族人所夺,指腹为婚的夫家退婚,母女只好浪迹天涯,正如她自己所说“众叛亲离,骨肉齮龀,伦常惨变”。迫于生计,她一个孤身少女,只好只身北上,投奔在天津做官的舅父。虽然舅父义不容辞地接纳了她,但是她的心理已殊不同于当时的普通女子。她追求个性自由,想参加女学,因此与舅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舅父将她锁在闺房之中,她却在夜间越垣而去,只身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在列车上,她邂逅了命中的贵人,此人是满人中少有的开明人物英华,时任《大公报》总经理。英华被吕碧城的胆识与气质打动,立刻聘她为《大公报》编辑,碧城亦不负厚望,在报端抒发刍论,纵论当道,尤其在呼吁“女学”方面不遗余力,连篇累牍,高论滔滔,从而引起轰动效应。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及其麾下的开明官吏如唐绍仪、严修、傅增湘等都表示了对她的支持,袁世凯还曾专门设宴,化解她和舅父的心结。
  在袁世凯等人的支持下,吕碧城开始创办女学。一时间她名声鹊起,惊动了南方的一位女英雄,那便是以“女侠”自况的秋瑾。恰巧秋瑾亦号“碧城”,也一样激烈地呼吁女权,时人见了吕碧城的文章,多以为秋瑾所为。秋瑾十分倾慕吕碧城的才华,终于在东渡日本前,来天津一晤,此后两人多有鱼雁往还,数年后,秋瑾回国,在上海创办了《中国女报》,报端即有吕碧城的大作。只是,在官府的高压下,这份报纸只发行了两期就停刊了。
  不久秋瑾与徐锡麟密谋起事,徐先在安徽刺杀巡抚恩铭,功败垂成而死,秋瑾亦在绍兴被捕,在秋风秋雨中抛却头颅。官府抄捡秋瑾住处时,发现了吕碧城的书信,即派人赴北京抓人。谁曾想到,这知会公文恰巧落在了法部员外郎袁克文的手上!
  袁克文虽是膏粱子弟,对新思想却持欢迎姿态。比如,他久仰孙文的大名,一度建议父亲与之合作;又比如,他在武昌起义发生后,清帝尚未退位时,便迫不及待地剪去了辫子。办新学的吕碧城本就令他敬佩,何况他也浸濡诗文才艺,对吕更有亲切感。另外,世人皆知袁世凯对吕碧城的器重,若吕碧城被捕,未必不会成为政敌攻击袁氏的借口。因此,克文立即禀告了父亲。当时的袁世凯,真可说是开明官吏的典范!他即开诚布公,声称若有书信来往便是同党,则自己岂不也成了乱党!吕碧城因而脱困。
  吕碧城因此与袁克文结缘。她虽然大克文七岁,然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个不老的传奇。克文早有妻室,又纵情声色,与吕碧城相比,可说是云泥立判!但克文既有一种逼人的高贵,又有天然的诗情,绝非池中凡品。因此,他二人很有一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偶然发之于诗词,当然也足以动人!多年之后,吕碧城写过一首《齐天乐•寒庐茗画图为袁寒云题》:
  
  “紫泉初启隋宫锁,人来五云深处。镜殿迷香,瀛台挹泪,何限当时情绪!兴亡无据。早玉玺埋尘,铜仙啼露。皕六韶华,夕阳无语送春去。 鞓红谁续花谱?有平原胜侣,同写心素。银管缕春,牙籖校秘,蹀躞三千珠履。低廻吊古,听怨人霓裳,水音能诉。花雨吹寒,题襟催秀句。”
  
  《寒庐茗画图》为两湖师范学院国画教员汪鸥客所绘。当时克文与易顺鼎、闵尔昌、何震彝、步章五、梁鸿志、黄浚、罗瘿公六位名士在南海流水音结诗社,流连诗酒,并称“寒庐七子”。汪鸥客偶曾北上,邂逅寒云等人,一见如故,遂为写得此画。汪是早年师从明初戴进,中年改学清代“四王”,是名噪当时的山水大家。这幅《寒庐茗画图》中,“七子”皆着古代衣冠,俯仰各异,形态各殊,大得名士况味;题诗为梁鸿志所为,亦工丽无伦。此画一成,真是洛阳纸贵,不仅“七子”皆爱不释卷,京城人士慕名来看的络绎不绝。连一代大儒王闿运也为赋诗云:
  
  “流水音如天上琴,兰亭独有管弦心。祗应内史多尘事,不及五云深处深。”
  
  克文更将此画照相制版,刊于报端,吕碧城正是在报上看到此画。她的这首词高雅华丽,却又流畅自然,似锦屏朝霞、微风湖面;词中又深藏情愫,但拆作字句后又倏然不见,似春山草色,近看都无。论其笔力,实非凡品,纵南宋慢词大家,也是不遑多让的。
  袁克文十分欣赏吕碧城的才华,此次吕险遭囹圄,他也十分同情。他便向已经贵为大总统的袁世凯建议,将吕碧城请到家中作女官。袁世凯即委托主计局局长吴廷燮拟定了一个女官方案,教由袁克文进行修改后予以颁布实施。按规定,女官仅设于公府之内,共设九等,有尚仪、尚玺、咨议等职,吕碧城担任的是咨议一职,即总统的顾问官,可以自由出入新华宫,也可以直接向大总统敷陈政见。
  世传袁克文与吕碧城有恋情,似不足信。吕碧城一代才女,却声明抱独身主义,亲友皆为她着急。如严复就曾与她谈论时下流行的自由婚姻,吕答道:“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其相亲相爱、切定婚嫁之时,虽旁人冷眼明明见其不对,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参与,于是苟合,谓之自由结婚。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诿过,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可见她还并不看好自由恋爱和婚姻。又有一次叶遐庵约吕碧城和杨千里、杨云史、陆枫园等到家里作客,众人又谈及吕的婚姻问题。吕答道:“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汪精卫)年岁较轻……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可见吕碧城自视甚高,连梁启超、汪精卫这般盖世奇才都不在眼中,何况袁克文。不过,确曾有友人如费树蔚等,向她推荐袁克文,她也曾明确地回答过:“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此言不假,袁克文正是一个偎红依翠的当代柳三变,吕碧城断然不可能将终身许配给他,克文也不可能对吕碧城一往情深,彼此不过是一场知己罢了。
呵呵~
看完~一笑而过~
(突然很想念大秦猛士: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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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自始自终都不是一个政治上清醒的人物!从其对朝鲜宗室女金氏的安排,以及回绝慈禧太后的赐婚,不是愚蠢就是小聪明。所以就会出现帝制已被推翻,他又想当皇帝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