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故事——军功章与爱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9 20:47:12
军功章与爱情
       1
  那支边防战士最喜爱的歌,今天,又被赵志勇唱了十多遍。
  老山主峰不时传来“隆隆”炮声。 天晴的话,能见上冲的硝土和浓烟。
  雾霭氤氲,雨丝迷朦。赵志勇头发结了许多晶亮的小珠。二号军帽戴在左膝上。有些潮了。
  赵志勇是工化连工兵班班长。
  此时,水滴正从他粗犷的脸庞滑下来。他不揩,也不摇头抖落它,而是顺手折断一根甜竹细枝,—手握住枝杆,一手一遍又一遍地捋着小叶。那是青嫩玉洁的叶片。
  “别再唱了,赵志勇。”连长汪文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
  “为什么?”
  “都多少遍啦?”
  “管得着吗?”
  “作为上级,得对你负责的。
  “负别的责去吧……别负我唱歌的责。”
  “文工队独唱肖英也不象你一天老唱。看你嘴唇都起泡啦。”
  “不是要我教歌?自己得先唱好。” ‘
  “你唱得蛮好,根本不需要练,哪天你不唱几十遍甚至……嗨!”
  “……”
  连长悖悖而去。他的身后,略带几分凄楚的优美旋律,在茂密的竹林里飘拂、萦绕、徘徊……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军功章与爱情
       1
  那支边防战士最喜爱的歌,今天,又被赵志勇唱了十多遍。
  老山主峰不时传来“隆隆”炮声。 天晴的话,能见上冲的硝土和浓烟。
  雾霭氤氲,雨丝迷朦。赵志勇头发结了许多晶亮的小珠。二号军帽戴在左膝上。有些潮了。
  赵志勇是工化连工兵班班长。
  此时,水滴正从他粗犷的脸庞滑下来。他不揩,也不摇头抖落它,而是顺手折断一根甜竹细枝,—手握住枝杆,一手一遍又一遍地捋着小叶。那是青嫩玉洁的叶片。
  “别再唱了,赵志勇。”连长汪文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
  “为什么?”
  “都多少遍啦?”
  “管得着吗?”
  “作为上级,得对你负责的。
  “负别的责去吧……别负我唱歌的责。”
  “文工队独唱肖英也不象你一天老唱。看你嘴唇都起泡啦。”
  “不是要我教歌?自己得先唱好。” ‘
  “你唱得蛮好,根本不需要练,哪天你不唱几十遍甚至……嗨!”
  “……”
  连长悖悖而去。他的身后,略带几分凄楚的优美旋律,在茂密的竹林里飘拂、萦绕、徘徊……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2
  山东沂源县,属沂蒙山区的内腹地带。赵志勇的家就在那里。那早有老区独特的沂蒙曲调。这些曲调伴陪着他度过了郝那并不算天真的童年……有谁会想到,那些动人的曲调,在二十世纪 八十年代飞到了南疆。赵志勇并不知道《十五的月亮》是吸取了沂蒙曲调创作出来的。虽然他从小饱受具有传统意义的家乡小调的熏陶。在内地,他从电视里看到青年歌手大奖赛唱《十五的月亮》,那时这歌尚未普遍流行。只是朦胧觉得有亲切感。开进战区和老山战斗的深入,他周围的干部战士没一个不会哼这支歌。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这支歌在他的心里象生了根一样,那些既口语又旋律化的乐句,他唱得十分准确,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波音、顿音等符号,但哪是强拍哪该弱唱及应该怎样取得满意的效果,他都把握得很准确。别人把录音机都听烂了也听不来的韵味,他却天生能领略,所以才让他教这首歌。同样的歌词曲谱,从他弱嘴里出来,会更加流畅、委婉,似乎还带几分缠绵。起伏的旋律线从肺腑流水般汨汨而出。“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八个字,能把人间最最思恋的情愫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细腻的乐音里蕴含的真挚的情谊,无论传到谁的耳朵里,都会被深深地感动。
  “军功章啊军功章,你在哪里?”每当赵志勇唱累小憩的时候,他就会一遍遍地念叨。念着念着,他又会另外调换新词再按旋律歌唱一—
  “军功章啊
  你的军功章我的军功章.
  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思念在祖国的边防线
  你思念在家乡的乡办工厂……”
  赵志勇想军功章简直到了如痴如迷的程度。开往战区的途中,他曾做过美梦,但后来,越到后来,他就越现实了。美梦中侥幸地,类乎走路拣得军功章的想法是多么谎诞!他原来唱“你思念在婴儿的摇篮边”,“边”字还没唱出,他就忍的不住。只有这时,他才展现出了几丝难见的笑意。每当他愁闷得难于支持的时候,他就故意编造得离奇古怪,这样或多或少可以抵消或摆脱爬向心灵的魔爪。这办法还灵,但有效期并不长。说句大实话,想军功章的人多得很,正不知有数十百千万人。这些人,动机虽各不相同,但一般地总能分门别类。唯有这赵志勇的动机与众不同,不同在哪里,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而这两个人,又都谙熟沂蒙老区独特的曲调。虽然他们一个在祖国的南疆,另一个在北国的乡办工厂。“她也在浅唱低吟《十五的月亮》吗?”他自问自答:‘她懂个屁!她才不唱呢。她狭隘得很,只要军功章,只要我六尺汉子完整地回去……既要军功章,又要不死不受伤。忠孝不能两全,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逼人逼的真狠。祸水。军功章和人完整回去,才能‘夫妻双双把家还’星星跟月亮走——沾光。就象上小学时老师讲的蒋介石从峨眉山下摘桃子……让我去担风险,军功章到手,但别伤了,残了。她怕连累着。死了。她‘君生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要军功章有何用?何况,伤了死了,也未必就能得到军功章呢!”
      3
  卡车在颠簸的路面上急驰。弥天大雾罩住一切。寒风阵阵,细雨霏霏。这是老山地区的惯常气候。
  赵志勇双臂交抱,厚实的胸脯起伏飞,抖颤。毛雨从车尾飘进,象梅花针戳在脸上。
  他的神思,早已飞到千里之外。
  县城到了。向阳桥边。没等车停稳,他就跳—下。他把有点冻木的双手在嘴边呵气。一个追赶时髦的女郎斜挎绛紫皮包从他身旁翩翩扭过,一步颠三。状极招摇。随风摆柳似的。
  他的脑海中叠印出遥远的她,又想到了兜里的那封信。虽说信末那“爱你的”已被划掉。但通篇书法极为工整,卷面无形韵语言将告诉她,无论怎么写,无论写了多么绝情的话,用意都会是企图讨看信人的欢欣。从内心讲,他是爱她的,而且是深深地爱着。即使说“分道扬镳”也仅是无可奈何而已。“不行,这样的信,男子汉宣言的英雄气出不来。”赵志勇后悔了,“这信应写得极不认真才成,这信不能寄,跟娘们彻底断绝关系。”他眼睛猛然大睁,把头一昂,请看沉默者的力量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对,要沉默,不要灭亡。男子汉项天立地浩气长存,与山河同在,与日月争辉……”
  挎绛紫色皮包的时髦女郎已扭到贸易公司门前,纤纤细腰在石梯上左一下右一下有规律地摆动。  “别看她、别看那妖精。”嘴里这么说着,但他的视线的中心却仍追随着那有规律的摆动。目送着女郎左转弯,直到被灰白色铁门挡住。
  “小小蚂蚱肚皮黄
  背时姑娘你艾狂
  哪天哪时出嫁你
  砍个尿筒给你扛”
  这是南蹈少数民族的山歌。其用意跟阿Q“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相近。“扛”字说出,他并没笑。一般少数民族唱完或念完总是要欢颜一笑的。他把信掏出,揉作一团,往牛羊河尽力扔去零“去吧,小小蚂蚱,永别了。后会无期。”
  亚热带地区的天变得快,刚才还云遮雾罩,几阵呼呼大风刮过,天空变戏法似地出现几片湛兰色,旋即,东方日出霞光万道。城郊碧绿山峰伟然高耸,微风过处,松涛阵阵。
  赵志勇望着哗哗流去的河水,虽然心中说不上充满希望,但却没有几多帐悯。二十五岁的赵志勇,第一次与人相爱。甜蜜爱情的馨馥尚未领略,苦果倒尝了不少。其实这算不了什么苦果,自己认为而已。现在,在心灵深处的云雾已在散去。几个月来,—直堵塞在心里的近乎怨气的什么东西,霎时化做一种解放的力量。
  “班长,怎么你……”老刘从驾驶室里出来,“你没去邮电局?!汪连长叫尽快赶回去,等着用车。”
  “掉转车头。立即返航。”
  “返航?……你不去寄信?”
  “对,永别了。”
  “……什么叫?‘永别了’?”
  “我和娘们永别了,我获得了自由。、自由万岁。分道扬镳,再不受折磨了。”
  “哈!跟我老人家一样:但你别高兴太早。”
  ……
  “高兴就唱支歌。快!”
  “洗耳恭听吧,驾驶员同志’’赵志勇的喉头晌了一声,算是清嗓子。
  “蓬嚓蓬嚓蓬嚓嚓蓬嚓‘十五的月亮,照在……”
  “够了!”老刘一脸怒容。他很老练,极善于假装正经。所谓善于假装,就是不露痕迹,别人不知他在伪造感情。
  ……
  “不错,但我没指定唱《十五的月亮》。?好网,”他冷笑一声, “唱这支歌,说明你还没真正自由,还没超脱出,你还要……”老刘沙哑的嗓音独个儿唱了起来:“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不,我思;念也不思念她了,思念也思念别的,思念故乡,思念沂蒙山、思念老区的老游击队员和父老乡亲弟兄姊妹。”
  “那你别让我老人家撞见你独自唱《十五的月亮》,若唱的话,就被我老人家不幸言中了,就说明你并没得到解脱,而且还在情网中挣扎,最少也是彷徨或抗争。敢保证吗?”
  “敢!”
  “军中无戏言!”
  “军中无戏言!”
4
  夜幕覆盖着边境的群山。潮湿的猫耳洞里,一支红烛发出微弱的光。象是魂不守舍。赵志勇愁眉不展思绪纷繁。怪得很,正如老刘说的那样。“莫非他谈过恋爱?他从不承认,为什么能料事如神?”越是要不想“她”就越是办不到。就连默念“决不再想,再想是孬种的时候,脑子里的大部分位置也被她占据。象一棵大树,根系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田。她婶婷玉立,体态轻柔秀美,婀娜多姿……然而,正因为有这些优点,才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吮吸着他心灵的甘露。……那一幕,是他最不愿想起,但却克制不住,不得不想起的场面。告别的那天晚上,微风轻轻掀动着稀疏的树叶,黯淡的电灯光下,所有的一扭都死气沉沉。她已走出那个属于她的世界。白净细腻的脸,在高翘的鼻梁下,竟是那样的古旧呆板,平时的灵秀之气无影无踪。伸们各自呆视着各自的空间。他们谁也犯不着正视谁一眼,谁也不想率先打破这特别的沉寂……
  他毫无意识地抓起一本小册子,《山岳丛林敌火下开劈通道技术初步》。翻了几页,一个字也没记住。一个字他也没漏过,但脑神经里却没留下任何影迹。有些地方还回过头反复了几遍,最终也只知道有一道道红杠杠。记忆领域已被一位白衣少女独占。她常着乳色上装。放过电影《红衣少女》,好些长舌头都叫她“白衣少女”。赵志勇把书往床头一扔,从洞壁上取下心爱的吉他。这是一把上海产的百灵牌吉他,面板也是乳白色的。天缘巧合。只有怀抱西班牙六弦琴的时候,他才能“歌声伴着那好节奏翩翩起舞忘忧愁。”一串清脆悠扬的美妙琴声划破静谧的夜空。然而,这令人陶醉的乐音未能使他进入欢乐境界。原来第一、二弦在一星期前就断了,左手食指空按指板,第三、四弦52两音反而得到强调。这两音正是《十五的月亮》歌唱第一小节的前两音。这两个强化了的音充塞到猫耳洞的每一寸空间。“滚开,什么‘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你不思念我也不思念,你思念我也不思念。”赵志勇把吉他也往床头扔去。吉他是骄贵乐器,耐不住砸天惯地。他意识到了这点,才变扔为轻放。他站起,愤然一拳朝洞壁疗去。说起轻巧做来难啊!他搜索枯肠,偏要唱一支革命歌虬压住阵脚。脑子乱极了。一支也想不起。他眉头紧蹇闭臼打坐冥思苦想。弹药箱上的闹,钟“哒哒”地响着,一支山歌凸然冒出:
  “‘月亮出来月亮明
    照得对门苦竹林
    好吃不过好竹笋
    好玩不过今……’”

  “胡扯!”,赵志勇自己骂了—句。最后‘‘晚深”二字没脱口。这是前段住老百姓家,中秋节晚上听熟了的,其中虽是咏物起兴,虽然苦竹笋是有苦味的,但却暗含有一种意思,这种意思倒不是什么反动言论,但它是一种媒介,会自然导致“你也思念我也思念”,首句就有两个“月亮”,比《十五的月亮》还多一个。好在这附近到处都是苦竹林,竹子形象大大超过中秋节那十五的“月亮”的印象,他才没立即想起那首歌来。在潜意识里他明白,再不迅即扭转思维,马上就要重新陷入思恋的泥淖……他从枕下翻出日记本,连翻几页也没找到超凡脱俗的词句。翻着翻着:一首儿时念熟的童谣反而从记忆深处流淌出来:
  “胖胖鸟
  胖胖鸟
  窝上一兜草
  我手提捧捧打你跑,”
  这首童谣比起他记在本子上的任何东西都来得深刻和实用。其实,一首—首的民间山歌和童谣的突现,本质上却是一种预感到的怅然失落感在啮噬着赵志勇的心房。“真怪,十多年久违了,突然能再会,感觉格外亲切。有点象忽然见到已经死了的至爱的亲朋……我要把‘胖胖鸟’换成陈秀英……她不是很胖吗?”——
  “陈秀英
   陈秀英
   窝上一兜草
   我手提棒棒……”
  还没念完,他却“扑嗤”一声乐了:“什么形象,看你还敢得意! ‘头顶一兜草’的美女,。比用揩脚帕做头巾还难看。”赵志勇并不奢侈的欲望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可是,与满足俱来的又是怨念。什么没有军功章就告吹,有军功章身体残了废了也吹, 真是逼人太甚啊!’这也告吹那也告吹,她,性独不说牺牲了也告吹……军功章是拣冰雹打落的酸枣儿?哼!你的价值就像名字那么平凡,哪象我赵志勇,‘赵’是百家姓的第一姓,后边有志又有勇,志勇双全……你象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吗?差我们差远了。只有我们才能鏖战边关舍身忘死保卫祖国,换了你们,行吗?没我们,任你什么白衣少女红衣少女,任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也要被越军捉去……真是不自量力……想到这,赵志勇露出一丝不太勉强的笑意。他打开洞门,瑟瑟凉风扑面,漾散了他额上的细纹。
5
  初冬的雨丝淅淅沥沥,乳白浓雾挤进洞中。一堆散乱的扑克牌摊在弹药箱上。玩够的战士已午休去了,独有赵志勇呆坐在床沿,他看着扑克牌出神。一点睡意也没有。第一次摸牌就倒霉。应该是忙中偷闲以忘忧的,但谁知一连摸到5点、6点、老A,接着又是中心7,而且都是红桃,这些牌排在手里,正好是6 617,A就是1,与《十五的月亮》主旋律弱起小节和后面一节的开头部份音符相同。
  “摸到红桃2我也不用,……莫非这是天意,非得与陈秀英天缘巧合吗?!……斜颠着仿羊皮女式包,显得装摸作样……”
  “班长!”一个叼烟的战士大叫:“摸牌”
  “……我摸。”
  “班长开小差。”
  “不,班长想老婆。”
  “一心二用。” “快摸,不玩趁早让位。”
  “别霸着毛坑!”
  赵志勇把牌递给刚进来的一个战士,他自个儿坐在床上出他的神。“她专心致志地苦学着北京智力开发中心函授课程,妙龄女郎有这本精神可不易,小爱好小习惯谁都有,不能太干涉……瑕不掩瑜,再说,那仿羊皮包里说不定是学习资料,对了,刚好能装一本《新英汉词典》,就算是摆样子的空包吧,也算不了什么,等从不知哪个洋国刮来的这股腥风一过,时间的斧头就把那包劈到屋角挂珠丝网……,再说那军功章,闪闪发光的,谁不爱,更别说酷爱虚荣白勺她了。只爱一枚军功章,也不为过,要我完整地回去,这就太可理解了。谁愿自己的丈夫是个瘸子飞是个少胳膊断腿的?……对,就是要思念她。老刘啊老刘,我“巧借闻雷来掩饰”,也难瞒你“神机妙算信如神”,但我要唱,偏要唱,偏要到外面高声大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赵志勇的脸上泛起难得的红光。不需要抑制了。这段时间他一直竭尽全力克制着。
  “没午睡?老赵!”
  “你好,汪连长。到外面兜兜风?”
  “有任务” “什么时间?”
  “立即准备。下午六点正。上级命令你们班配属步兵第十八连。任务是,给尖刀排排雷开劈通路。快准备吧。”
  连长转身急匆匆地走了。赵志勇进洞把战士们全叫起来。他把火箭开劈器擦得铮亮,把导爆绳的包装拆开仔细检查,看是否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好极了,一切完好无缺。……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熟练;每个姿势都蕴含着一股精神的力量。作为男子汉,这时才是真正超脱了。这时超脱了的才算真正的男子汉。“妈的,男子汉杀敌立功,但不是为娘们挣军功章。赤子报国的时刻到了。滚开!别再缠我赵志勇。再敢来缠,看我把你拧成三截,塞进火箭开劈器,用你来撞响越南的地雷,也让你血肉横飞,让你领教血流成泓的滋味,让你碎尸万断做异国之鬼……”赵自勇走路的步伐与先前相比已发生了骤变,军人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勇气雄风,在他的心里,同时也在他的周围激烈地鼓荡着……
6
  南疆的夜,并不是有些人说的是彩色的。黑古隆冬,一派肃杀。战争给大自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屈。强大的炮火,使暴戾桀骜的枭鸟声音更加凌厉,还带几分凄楚。八十年代的战争不分白天黑夜,各种红外线和夜视光学仪已被普遍应用,战争不一定非得发生在黎明。
  赵志勇率领全班秘密地向X段十二号界碑搜索前进。行动着的每一个人,都紧缩着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每个人的心都不免有些颤栗……这时如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
  怪得很,今晚没有那惯常的排炮震撼山谷的声音,就连零星的响声也没有。初到边境时听到炮声很怕,现在听不到,反而让人躁动不安。
  莫非敌人发觉了我军行动意图?不会吧?不会的,我军有出其不意击其不备的传统,但为什么会—反常态?这难道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常有的静寂?
漆黑惨淡的天空飘起了小雨。雨点打在光滑的竹叶片上轻微的“吵吵”声,象是在证实貌视死寂的大自然一愚尚存,随之而来的还会是强大的生命力,千万别小觑了它。
  挺进的路线是通往老山右翼的1426高地。该高地本不算高,海拔不足一千五百米,虽比主峰矮一头,但却陡得相当厉害。说是“挺进”,其实是在林莽刺棵里爬行。进入雷区后,只能依靠探雷针搜索着移动身躯。先探出线路再排除地雷,然后用砍刀砍倒荆棘藤网,响声不能大。最后做出标志,让后续部队通过。
  几个钟头过去,到了陡坡地段。这时突然雨声大作,给探雷造成很大困难。但也有些好处,工兵们在闪电光中迅速看清周围地形,也不必顾虑大刀阔斧的声响了……山坡地皮硬梆梆,上面薄薄的苔藓被淋湿,踩上去最易跌跤。有两名战士碰响地雷,赵志勇忙去救护,一个伤员摆手拒绝,又碰了一根绊线,赵志勇左腿肚被削去一块皮。他伸了伸脚,“还好,没伤骨头。”两个伤员一个左脚踝部断了,另一个右手肘只连着一块皮,左手指被削去三个,只剩大拇指和小指……赵志勇把伤员弄到安全位置,然后爬入雷区继续排雷。一连排除几颗后,他发觉地雷越来越密。雨已经住了,他们已经穿过灌木丛。朦胧中,赵志勇仔细察看地势。前面灰楚楚的一片,似乎是平缓地带了,哦,是在下方,看清了,说明工兵班现在是在一个小山堡上。赵志勇思索着,他脑海里再现出军用地图的彩色等高线。这是必经之路,,距1426高地已经不远了,越军可能在这里设置了雷场。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就是生命。若不能按指定时间完成开劈任务,总攻时间一到,不知将有多少同志……赵志勇爬到连身边轻轻说:“这里雷太多,可能是个雷场,—颗颗排太慢,是不是用火箭开劈器引爆?”“上级指示,为避免过早暴露行动意图,尽量不用或缓用为妥。”“那我用身体滚,如有雷我牺牲就算了,没雷的话,大伙迅速跟上。”“不!,连长汪文先严肃地说:“绝对不行。我不能让我的下属有这种行动。一颗颗排,尽量快些,胆大还要心细……” “不,我滚。”“服从命令。由我指挥。”“这次任务很重要……” “别管重要不重要,我得负责……正因为重要,才不能去滚。懂吗!”“我必须滚!”
 “你敢?!不听指挥,军法处治……”
  时间在一秒秒地过去……慢长的夜显得多么短暂啊!赵志勇的手好象触到什么光滑的细线,仔细一摸,从质感上判断,是尼龙丝。因埋设时间长,线松未爆。 “差些光荣了。”赵志勇喃喃轻叹。他小心取出后,在一蔸草脚,又探出了一颗压发雷。他把滑到体侧的冲锋枪往背后推了推,然乓拨开松土……这是混合雷场,各种地雷密密麻麻布满小山坡。伪装极严密,从自然形态看,谁知道这地皮是连环梅花形雷场?危险极了,随时都有触响的可能。手也有些冻木了。一个战士爬到赵志勇身边。 “你过来干啥?” “帮你呀!” “我不要助手。帮别的去!”那战士掉转头刚爬了几米远,就有一阵物体在荒草中矬下的响声,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7
  赵志勇并没死。这些天他一直躺在07号房间的病床上。他是第二天被从卫生队转运到师医院的。卫生队只作了临时急救,在师医院做手术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好几个钟头。他第一次从迷糊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被面上印着白底红字的一串阿拉伯数字。这串数字正好是那首反复咏唱的歌的开头简谱。他微微眨动着双眼,略带几分帐惘地自语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十五的月亮’我们又见面了,但与你有关的那些,也捎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你怎么啦?赵班长。”护士小青推门进来。
  “没什么。”
  “独个儿说着什么。”小青微红的脸颊上描出几丝柔情。含义是让人知道她已发现什么秘密。   “我听见的,是梦见女朋友了?”
  “哪能呢?我根本没睡着;怎么会‘梦见’?我是看着那……”赵志勇用于指指了—下那被面上的红字。
  “……”小青不懂
  “我想起了边防战士最喜爱的歌。”
  “《十五的月亮》”
  “嗯 ”
  “由这支歌,你是不是又想到女……”小青带有几分得意。可能是情窦已开,要不怎会三句话不离这个主题。不过,她毕竟才“初开”,话没说完,就把“朋友”笑没了。
  “不敢否认。……但我想得更多的是……”
  “是什么?”小青脸上的自信不知那去了。“说呀!”
  “反正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她大失所望,但仍穷追不舍。话音里有些茫然的成分。
  “人不怎么样。”“是吗?长相?”
  “不!”“工作不好?有工作吗?”
  “也不。”模糊回答。
  “那为什么?”嗓音轻极柔极,能飘很远很远。
  “说是要一枚军功章才……才……”赵志勇-的脸憋得通红,还轻轻咳了两声。
  “甭说了,我听懂啦。爱功心切,可以理解,你给姑娘挣……”
  “更可理解的是,”赵志勇大声说:“军功章不是拣子弹壳!”
  “说得太对了。我也早就梦寐以求啦。我们可能都得不了。”小青这么想。但她和说:“你会得一枚的。我预祝你成功。”
  “就算我运气好,大白天说梦话,就算我一锄挖个金娃娃。但我已经负伤了……”
  “那有什么关系?”小青故意做出有点不满的表情,“你的伤并不重,你昏迷是因为你的头部被轻微震伤。只要好好躺几天就完全恢复,小腿上的弹片已经取出,……这碍着你哪根神经的功能啦?再说裤脚一放下,谁知道你伤过?还不是个完人!人家缺胳膊少腿的都获得纯真的爱情……”
  “那些人往往都是立功受奖的。不立功的能吗?!”第二句的意思他是坚信不疑的。他说成疑问语气,但并不想听到回答。
  “能!”
  “我不能。绝对不能。”
  “人可别太死心眼啊……。她训戒他一句。“安心养伤……要不要我写信给她解释解释,就说军功章不是谁想得就得的……你们常通信?”
  “几个月没通了。来战区就没通过。”
  “怎么不写?”
  “写了,没寄。”
  “能让我学习学习?”
  “撕了。”声音平淡得很,就跟没那回事似的, “告别时讲定的,她不知我的确切地址,我不拿军功章也别写给她。”。
  “你写给她。要主功动。她等得心急如燎!”
  赵志勇木然地看着小青,毕竟同是年轻女子,心有灵犀。
  “没那么下贱。”
  “这怎么能叫‘下贱’?恰恰相反,哪个姑娘不想得到别人的钟情?姑娘的心都是水做的,柔得很。……想追求谁,却偏要搜肠刮肚想尽一切花样让别人先追求她。这种事太多太普遍了。”说完,小青—毪出一瞥得意的目光。潜台词是:“够朋友了吧,这就是我们姑娘家的秘密。”
  这楚楚动人的一瞥并没产生强烈反响。赵志勇无动于衷:“不,决不!我们男子汉就得有一股犟牛脾气,不!应该是英雄气概。”
  “更不沾边了。小青,你太年轻。才十七多点,你不明白。”
  “是吗?……是我不明白?”
  小青看了一眼腕上精巧的金黄手表,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在出门时丢下一句无可奈何的话一一“真是不可救药的一对。”
8
  下午,小青象小鸟似地跳进跳出,嘴里不晰地反复哼着动人的歌:
  “太阳下去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 ;
  美丽的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她以最现代化的速度、以全身的青春活力把该她管的其他病房的护理工作做好,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0 7号房间虚掩着的门。她满面春光,脸上简直就是一朵绽开的玫瑰。
  “赵志勇!祝你双喜临门。”
  ……
  小青故作娇嗔地:“哟!.喊名字都不答应了。”仍然没有动静,她把声音提高一个八度,“赵英雄——”
  “咋乎什么?”赵志勇有些不满,“刚想睡着,大呼小叫做什么!”
  “你可真够意思啊!。”小青有些愠怒了,“多么伟大的人啊,竟然把我给蒙了。”
  “什么?谁蒙你啦?’’
  “……”小青不答,不知是真赌气还是假赌 气。
  “你说我蒙你?”
  “除了你还有谁!”她噘着小嘴。
  “你在我的心里,仿佛是圣洁的天使,不可冒犯……我好大胆,竟敢蒙你?”
  “现在当上英雄了,媳妇也稳娶了,可以不理我们无名小卒了。”
  赵志勇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滚雷英雄,难道是假。”一付受委屈的可怜相盖掉了怒色。
  “你滚雷,谁滚雷啦?”
  “哼!假装糊涂。装得倒挺象。谁会把你抢去当女婿。”
  “我真的越听越糊涂。”
  “外面传开了。”
  《火线》,报头版显著位置只差没你的标准相啦。”
  赵志勇睥睨着窗外。一团团烟云般的迷雾遽然飘来。
  “领导讲,说你那晚上开辟通路,时间紧,一颗颗排太慢,你用身体滚雷引爆,给你记二等功……”
  “你再说一遍。”赵志勇的脸上立时布满血红色,额上青筋激动得突突地跳。
  小青看着伤员严峻的脸,不敢放肆,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这次工兵班干得很出色,记集体三等功。个人方面,评出二至三等功二至三名。赵志勇只身灌雷,是当然的记功人选。另外两人合作排雷八十二颗,在近年作战部队排雷史上成绩卓著,也是要记功的。但二人表现难分上下,让他们一人记二等功、另一人记三等功,难于服众。指标又是最好一人记二等功两人记三等功。有人提议,班长只身滚雷是笨办法,错误地估计排雷进度,且又是在领导反对的情况下滚的,只引爆了—颗地雷,用身体作代价对付一颗地雷方法愚蠢,如大家都不听指挥,岂不成了乌合之众?这种意见有不少人附合,但更多的意见则是,他的错误有共特殊性,是可原谅的。大家都是事后诸葛,在当时,谁能估计得严丝合缝毫距不差?共产党不是算命先生。滚雷办法笨,但正因这“笨”字,才充分显示了崇高的精神境界。况且就当时情况而言,在分秒必争不能贻误战机的特殊环境里,完全否认那种笨办法也是不大妥当的。当然这种做法不一定值得倡导,但精神是应大力嘉奖的。即使不论办法成功与否,光凭那种置自己宝贵生命于不顾毅然作出惊人的壮举,就应给他记功,.而且应记二等功。这种意见发表后,持原先意见的大部分都改变了看法,个别梗梗于怀的也默不作声了。沉默似乎就是默许。团政治处主任张中最后表态说,他将把民主的意见转给上级,领导集中后如何裁决再行公布,那时还要开大会正式授勋。
  “你快扶我去。”他挪动一了下肢体,试图站起来 。
  “别动……去哪?”
  “连部。”
  小青象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有些怕赵志勇,一种莫名的感觉爬上心头,她似乎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她胆怯地说——
  “你可得多想想,人家姑娘可是要一枚……”
  “住嘴!别老是口口声声左一个姑娘右—个姑娘的,再敢提一声‘姑娘’,看我不扯烂你的嘴……”
  赵志勇出着粗气。小青有些抖颤。
  “你还不能走动。我不能扶你。”“
  “你扶不扶?”
  “不扶!”怒火、哭腔、赌气混在一起。
  “好,你不扶、你不扶,你不……”说着,赵志勇咬着格格响的牙试探着斜身下床。小青故意不看他。“咣啷”一声,赵志勇摔倒在地板上,疼得他大摘汗珠直往下掉。
 9
  晚饭后,团政治处主任张中又来到工化连。在一间几十平方米的临时搭起的钢架房里举行该连到战区后的授勋大会。这是难得的一次大会。一阵热烈掌声之后,张中开始宣读文件:“……X月X日,在夺取老山侧翼l 4 2 6高地的战斗中,工化连工兵班长赵志勇同志,率领全班配属某连尖刀排行动,在时间紧迫任务繁重的异常情况下,为保证胜利完成开劈任务,赵志勇同志置宝贵生命于度外,毅然只身滚雷,表现了崇高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在我军英雄壮举的史册上又增添了光辉的篇章。为表彰他,经上级批准,给赵志勇同志荣记二等功一次……”
  “不,不该记二等功,什么功也不该记。”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听,唯恐漏了一个字。那可是用生命换来的。铁皮门猛地响了一声,众人看去,一个伤员出现在门口。旁边小青在搀着他。
  “是班长。”有人从暗淡的光线中认出来了。
  “对,是赵班长。”
  “老赵,你怎么来了?”
  “来得正好,赶上了。”
  小青死死地看着赵志勇的眼睛。刚进门时那句话证实了她心中那可怕的念头。“你怎么了?”
  “放开我!”赵志勇甩开小青,迈着坚定的步伐仍不免跄踉地向屋子中心走去。
  主任张中惊异地审视着赵志勇,象是从未见过似的。他从头到脚反复地细看,他惊异、疑惑,不知该怎么说:“……来得好,我打算开完会再到医院看你……”
  “不必了……我什么功也没立下。”
  “班长谦虚。”
  “我们大伙清楚。”
  “不!谁都不清楚。”
  —切静穆了。只听得见呼吸声。
  “张主任,连长,还有……”赵志勇环视完全体人员,然后坚毅地说:“我并不是滚雷。我是不小心踩滑了跌下去的……”惊奇、喝彩、咒骂、赞叹、惋惜声塞满钢架房。
  “肃静!”张中拿文件的手猛然—挥,“让赵志勇同志讲完。”
  “那天晚上,我确是向连长请求过……连长不同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急躁,我手忙脚乱,我身体发直、僵硬……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等我恢复知觉,已经早在医院里了。醒来,我还发了一阵呆,为什么我在医院里啊!当时我差点大喊大叫……我回忆我是怎么受伤怎么进的医院,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只能朦胧记得连长不同意我滚雷后,我继续排雷,后来好象有个战士到我的身边,我把他叫走了,再后来的事一概不清楚……”
  “既然你忘了,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滚雷?”
  “对!”
  “也可能他滚了,但他没记住……”
  ……
  “不,决不会的。当时我虽然有点想不通,但我始终告诫我自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坚信,我并没有滚雷、是不小心跌下坡去的。”
  天黑定了。月亮从东方的山峦中慢慢升起。整个老山战区被一片银色静静地覆盖着。
  团政治处主任张中的心剧烈地搏动着……,他紧紧抱住黑色公文包。象是珍藏着酶东西怕被抢去。这时,远处隐约传奉悠扬低婉的声音。静静的山野中歌词依稀可辨——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