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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30 15:27:12
麻将淮海----楔子 迷局 



      在这片无垠的荒野上,月亮升起了。


      满月还是弦月,大小和光度,都忘了。


      听说自古以来,月就这么存在了。


      这一点咱们都没怀疑过,怀疑这点不会让你多胡一把牌、多加一成薪,也不会让你把到你家楼上那个清纯的小女生。


      但是确信这点,至少你就不笨了。


      甚至,你还可以活出一股舒坦与解脱。


      ﹡ ﹡ ﹡ ﹡ ﹡ ﹡ ﹡ ﹡

       

      到底该如何形容今天的月色,灰衣人可非闲渣文人,没心情欣赏、没哲思咀嚼,他躺在避风处,心里正懊恼着:「肏他个大奶奶!今天那副牌我干嘛杠呢?不然庄家就不会自摸了!」灰衣人越想越气,睡不着。


       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地理位置是海一般辽阔的黄淮平原,行政坐标则是安徽省北部宿县的双堆集。灰衣人的军阶是士官长,隶属国民党十二兵团八十五军一一O师三二八团,名叫王国功,因为打得一手好麻将、宝里宝气、脑子灵光,弟兄们总尊他一声王国师。



      王国功三十二、三岁上下,相貌一般,中等个头,家里是种地。话说十一年前抗战军兴,他投锄从戎,一来是爱国,二来是收成差,不如出外减轻家累,真是爱国、餬口两相宜。王国功家穷,那年头的乡下人家都差不多这样,但他这人穷而不酸,知天乐天,倒是特色。他常说:「穷归穷,想装穷就别搬风;怕归怕,上了桌就不狗熊;输归输,输多少总结了个总;舍不舍,舍了得了都轻松。」



      其实王国功当兵前并非一直待在乡下。十六岁那年他曾进县城给人「把场」,「把场」在京剧是监督前后台人、物紧凑到位的工作,但此处的「场」指的是赌场。京剧的把场讲究的是「成竹在胸、目有全豹」,王国功也做到了;场子里外的风吹草动、秩序维护、赌客权益,他可是监控的既认真又有口碑的。说到这里「把场」是啥你就懂了,咱们这儿就叫「围事」。国功不但场子管得好、围得住、能凶能客气、敢打架敢认错,正因这小子能把麻将打出新意,使他在众人眼里真成了个允武允文的角色,牌技精湛得连老赌鬼都哇哇怪叫。他这人倒也谦冲好学,不以几句夸奖为自满,向老前辈们讨教了很多打牌上的技法,自而更上一层楼,每天都意气风发,人、牌合一出一股活泼气质。看他在场子里忙进忙出的劲儿,谁看了都感染他的开心,还真没把他当把场小弟看。一位人称瞿公的牌客对他赏赐之余,知道他读过两年乡塾就断了书本,上桌前、换手间还免费教他继续念书认字哩!呵!可他也没多认真就是了,哪来这闲功夫呢?


      月有盈亏,混了四年,场子给军阀砸了。肇因军阀余督头的小姨太在这里输凶了,甚至还有风言说她在此地私通小白脸。事后王国功在乡下和村人忆及此事,笑叹道:「麻将楼钱来人去一场梦,谁摸了她大腿是个谜,她自己也忘了、摸的人也忘了。麻将楼里的事谁当真呢?不都是今宵有腿今宵睡,今宵有牌、有奶今宵搓!那姨太不也是咱们连锁企业出身的,老余头即便不感谢咱们场子,怎的也不能杀起娘家的岳父母吧?就算咱们称不算岳父母,沾个姻亲也是外戚吧?外戚在古代可是呼风唤雨的,谁都得尊重哩!老余头也太不尊重传统了吧!……可话说回来,杀外戚也是个传统。呵!」看官有知,从前的烟、赌、娼都是连结一气的企业体,和现今的社会状况一样,都是种永恒的不变。国功又笑:「可话又说回来,老余头先是肏我们的姑娘占为己有,后又抄我们的场子,这肏了又抄,太不够意思啦!呵呵!……可话又说回来,他老余头本就是那么块不入流的料,咱们捐献姑娘给他本也该平常心,当作乐捐事后不也没那么不平了。……说来这老余头人倒也不像传言那么糟,我会过他,蒜头味挺那么点耐人寻味。……」



      被「强制歇业」之际,国功全力护场,差点被乱枪打死。


      当晚状况来得突然,他正入场替胡二爷带位,忽听到门外枪声大作「不许动!…不许动!……」,当下他赤手空拳却人往外冲,冲到门口之前枪声不停,他下意识知道此番非比寻常。来到门口一个弟兄正往里窜,抓着他哭喊:「来了就打,都不听讲!我们可没动手啊!」国功狂嘶:「为什么不动手!」正说着眼光一去,只见场外横着四、五具血尸,其余弟兄通通双手枕住头以示投降,任兵用枪抵撞。国功来不及心凉,心火一起,把弟兄的手用力别开,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兵跑到他跟前指枪大喝:「不许动!」国功放声怒斥:「你才不许动!」当下夺枪痛踹,一边吆喝四方道:「都打了呗!」场面大乱,国功又抓来一个兵揪打一团,其它的兵怕伤了自家人没法开火,只有冲上来再滚成一团打。弟兄们听他一声号令已然气血奔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原先用枪指住他们的兵分身去揍国功,这下可妙,捡了空子拳脚跟上去全活过来了!双方人马全部打开,一塌糊涂。


      混战间,国功把身边几个兵全数撂倒,先别得意,这反而完蛋了!士兵们已摆平他的弟兄,看他四面毫无依托,趁机就聚枪射来,砰!砰!砰!国功惊得纵身扑闪,滚了两个筋斗,才起身,不偏不倚眼前一个兵正朝他瞄准,国功急起左臂挡过,一颗子弹穿左臂又穿腋下而出,他踉跄转过半个圈,方向正好就是赌场门口,干脆跳进去。一群士兵跟着闯入。进屋后他抄起一副副麻将往门口砸,唉唷我的妈!士兵们飞来横祸、迎面挂彩,中发白全写在脸上。他边砸边跑,但枪伤痛楚难耐,身子失去平衡撞翻麻将桌跌倒,士兵陆续叫嚣入内,一时间他躺在地上随手乱抓东西还想打,霹雳啪啦猛掷烂战,抓到杯子派杯子、摸到椅子腿甩椅子、一梭梭铜钱成飞镖、一幅幅滚动条水墨当双截棍……,士兵们一时拿这疯狗不下,枪托挠打间竟还被他跳起来夺后门冲出,后门的兵竟也没拦下他。


      王国功绝命疾行,来到一条黑巷中勉为站定,喘嘘嘘中才发现自己手上抓了一本书,不知是哪个牌客丢的,也不知是何时被他握来当短棒,书封面以中楷勾写五字——「咸丰迷局谱」。



      暗夜中,场子的方向火光冲天,没了。


      当夜,国功投奔瞿公,瞿公将他安置在库房避风头,并连夜暗请大夫替他治伤。天刚破晓,抄场武斗一事已闹得街上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瞿公进来库房,告诉国功,余督头在市集贴出「既往不咎」的公告,内容提及「吾素乃宽大痛快之人,敕赐赌场渣滓王国功自新之机会,若有意随吾参军即获赦,无意参军亦获赦,然三日内须至本军保安处登记,以示自新;三日届满,虽自首亦以死罪论。凡窝藏王国功者从严处置,业果自负。」国功心想不能给瞿公添麻烦,但去自首无异送死,军阀的话能当真吗?乃决定自顾逃命去也。国功向瞿公三拜而起,表示自己会去自首登记,只因若说自己出亡,要是兵厮查来瞿家,那瞿公岂不成了窝藏要犯、掩护落跑。瞿公心知他说假话,但留他势必受累,而外头风声鹤唳、兵哨沿街盘弄,只怕扮成乞儿,扒了皮连身上虱子都要拷问,何况还来不及生虱子哩。瞿公无语,一时间抽泪流涕,握他手久久不放。


      也是国功心细,当即别过瞿公的手,要来笔砚,讨了张纸,便在瞿公面前写将起来。瞿公不明就里,先擤过鼻子凝住泪,看他写了,方知是封答谢救命之信,信中并说将去自首云云。原来国功怕官兵为难瞿公,故用此信让瞿公撇清,如此瞿公可向官兵答道:「他不是已经去自首了吗?我这儿有书信一封凭证。」


      国功写着,写到「江湖荡荡,恩泽济济」八字时,突而抬头,不好意思的问:「…泽字右边是个四字,它帽子底下是个幸字还是辛字?」瞿公又给惹得心一酸,眼红了,把他教过,道:「是个幸字。」国功听不清楚,道:「什么?…我说您老的一口“痰”派还真烂混了!」原来京戏大家谭鑫培,人称老生「谭派」、「谭腔」祖师爷,文武都来,扬名于同治、光绪年间,乃「同光十三绝」之一,直跨朝到民国六年以七十岁谢世。他出于戏曲家门,父亲演老旦,绰号「叫天」,他则是「小叫天」,名声之大,不但是「无腔不学谭」,且还「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不过说起他的死,跟军阀脱不了干系,据说北洋军阀为替广西军阀陆荣廷接风,请他唱堂会(到府唱戏之意),却是有强迫驻唱之意;他返家后郁郁寡欢,不久因病故去。…也因为他是个指针人物,后来上海有个小他四十一岁的后辈,艺名「盖叫天」。这盖叫天成为武生泰斗,本名张英杰倒没几人知道,反正当面要叫他盖五爷便是了。只可惜,盖五爷一身矫健,晚年却被红卫兵折磨得苦,胡子都拔了。……


      闲话扯远,话回这厢,却说那瞿公曾教王国功念书识字,颇有情份,殊不知生死契阔之际,又经国功这么一问,自更伤怀起来。国功取笑他发音不准,然瞿公这老烟枪虽说喉头朽得呼噜,此遭实是被国功弄得哽咽的结果。听他小子说他痰腔痰派,瞿公却有哭笑不得了,回骂道:「怎是我老嗓泡浊?你自个儿一夜枪声吃透,把你给整耳背了!」国功一笑:「倒是。」却又一挤眉催促道:「可到底是幸还是辛啊?」瞿公道:「幸福的幸!」国功覆颂:「辛苦的辛?」瞿公没好气:「你是哪一省的蛮子,还是我是哪一省的腔头啊?」国功笑道:「逗你来着,“幸”好听得不“辛”苦。…唷!我说的不是听牌啊!呵呵!」瞿公悲而笑开。


      说着国功低头把字来写,不禁又吐舌一笑:「有些字老忘。……」边写边喃喃道:「千幸万幸,辛苦了……个屁啊!嘻嘻。」信写完,国功道:「一会儿墨干了,您收好。」瞿公突然激情哭起:「你也好意啰唆了!心安理得我瞿某人怕了谁我这是?!」一扬手将纸拿起,凑上一碗烛火,竟是烧了。国功惊道:「你!……你干什么来!……」瞿公道:「都不必说了!你得上路正经。」国功只道自己言语轻浮,屁啊屁的,才惹得他老人家误认遭到埋怨而这般受激,一委屈嗓子都紧了:「瞿公!我言语冲撞,有口无心!」瞿公指门喝道:「小子你想多了!给我走了!」国功感动,唱个霹雳大喏,壮声道:「瞿公清德没齿不忘!瞿公自不必挂牵,我……自首后再来答谢!」国功心想至少要让库房外的亲眷家佣偷听到,也算保护瞿公。瞿公摇头哭骂道:「说不听吶你!……可此一去你千万别怨喽!…」国功给感染的啜泣:「我怨得了啥?只怕报恩是难。……」


      瞿公泪中赠他一笔可观的盘缠,略尽人事;国功想了想,收下了,又向他一拜告别。

      不巧的是,门一开一关,国功才步出瞿家,立刻几个兵拥上,原来是早有埋伏。国功被五花大绑前,身上的钱全被掏出,这些兵根本就知道他身怀巨款。门又一开一关,那带队军爷却从瞿家门内踏出,大摇大摆逛来国功跟前,指着国功啐道:「你心机也太多了!自首个屁!哭?没防着我一旁儿觑得你倒亲切!幸好瞿公灵光,把你的信烧了,省得你没完没了,骗督头你是自首不是亡命!你这奸泼皮子!」国功怒焰掀天,气得回身向瞿家破口痛骂:「姓瞿的!你可是面子里子全要了!」骂声竟震落一片屋瓦。



      又想不到的是,国功被带到老余头跟前踹倒在地,老余头骂了声:「妈拉个巴子!」便叫人扶起他。老余头笑说:「既然你是只虎,跟着我!」国功说:「我是武松;你封武松当差,武松不也闹你个三天两头、血溅鸳鸯楼!」说着蔑色道:「古有名训:“好男不当差”!」老余头说:「你以后吃啥?场子不都没了。」国功道:「吃虎肉。」老余头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告诉你了!侍卫队摆你一个位子,三餐带夜宵,三节带加给,休假自个儿配,姑娘队上批,若还不满意,肏你妈个屄!」国功道:「我鸡巴不痒,令堂的尊屄我恕难奉陪,我就四个字——另请高明。」话音一落,四面拳脚也落,打骂声才闹开,一记莽雷飞灌而来,却闻老余头轰嗓大喝:「拽!——」这个字台湾注音发成「ㄓㄨㄞ」,在此乡域有「停止」、「住手」之意,士兵们立刻收定了。


      老余头哼笑一声,申训四方道:「我这儿是天坛——神祇赏光,不动刀枪!这儿可以供三牲,不可宰三牲,妈拉个巴子!都给我干净点!」士兵们乖乖站好。老余头歪着脖子瞅着国功,道:「好,中国很大,由你行走天下,可中国大你却蚂蚁小,绕了半天你还只原地跑。你先下去,明儿个教你打靶,后天教你开车。」国功无动于衷,高声道:「吃虎肉!」老余头一怔,又恼又笑道:「妈拉个巴子!你还惦记着武松啊!你走吧!想通了再回来!」老余头随即叫人替他松绑。


      国功想不到自己还能活,正想是不是该谢他一声,才想到场子不就是给他砸的,于是回身便走。老余头突又叫住他,道:「我说啊!放你走,瞿先生的事你就别往心眼里去了,你答应这件事。」国功道:「那么我若是不答应呢?」老余头笑道:「妈拉个巴子!那是你自家的事!」国功一怔。老余头一笑:「你要杀就杀去,瞿老头一条烂命,我他妈没闲情碍着你、护着他。可这是我地盘,你杀了人我派兵抓你是个法理。好歹你捅不捅他我知道一声,到时候杀完人你走出来,我的人也好在门口拿你归案。大家方便!」国功心想,我若杀了瞿公,又被你抓来纠缠可不见得好脱身了,可气不出难受啊,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杀了。」老余头说:「你杀他是对,不杀他更没错,摆力气在杀鬼子头上才是个计较劲儿。妈拉个巴子!就凭你薄薄一层虎皮、牛角尖子、豆腐脑儿也出来混!好去吧你这个妈拉个巴子!」他被骂得浑身燥痒,却答不上话,旋而退出。



      捡回一命的他,可说是受了刺激,也可说是彻然体悟,年纪轻轻竟油然兴起脱却凡尘、归甲荷田之念,便回乡下养伤去也。


      回到老家,锄头不欠,地倒有限,一家子小田地里热闹半天,搞到最后谁都分不满一碗饭;俗话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就是这个道理。但一家人也算清贫相持,毕竟总还是一家人。国功在家乡待了将近一年,没事拿起这本拾获的手抄牌谱翻看,竟看上瘾,还真是耕读生活哩。这本「咸丰迷局谱」乃清朝咸丰年间的一本麻将参考书,作者自称「孟义场」,无论是不是化名,总之肯定是麻将同道中人,且还是有心人了。然而,啃书怎能当饭吃,王国功边耕、边读、边把伤养好后,想想还得往外发展才生活着边,正好「七七」打响,救国风潮炽烈,汉奸不算,全国大人小子通通嚷着杀鬼子,听说老余头还鸣金擂鼓、请缨出省啦,「妈的!连军阀都抗日、国共也合作了,我还杵在这儿〝单吊〞什么?!」、「我这可是重出江湖,出世入世恰生生来去自如!」脑充血就当兵去了。



      王国功年少时在城里场里打滚,心定不下来,没想讨老婆。回乡后因是负伤之人,龙体恕难腾浪,也没人愿意把姑娘嫁他。当兵那年他约莫二十一岁,在当年算是「晚婚族」;抗战一打就是八年,紧接着连续剧一般的国共开打,王国功还是没空抱老婆、没人打洗脚水,俨然已成「不婚族」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27 1:55:31编辑过]
麻将淮海----楔子 迷局 



      在这片无垠的荒野上,月亮升起了。


      满月还是弦月,大小和光度,都忘了。


      听说自古以来,月就这么存在了。


      这一点咱们都没怀疑过,怀疑这点不会让你多胡一把牌、多加一成薪,也不会让你把到你家楼上那个清纯的小女生。


      但是确信这点,至少你就不笨了。


      甚至,你还可以活出一股舒坦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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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该如何形容今天的月色,灰衣人可非闲渣文人,没心情欣赏、没哲思咀嚼,他躺在避风处,心里正懊恼着:「肏他个大奶奶!今天那副牌我干嘛杠呢?不然庄家就不会自摸了!」灰衣人越想越气,睡不着。


       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地理位置是海一般辽阔的黄淮平原,行政坐标则是安徽省北部宿县的双堆集。灰衣人的军阶是士官长,隶属国民党十二兵团八十五军一一O师三二八团,名叫王国功,因为打得一手好麻将、宝里宝气、脑子灵光,弟兄们总尊他一声王国师。



      王国功三十二、三岁上下,相貌一般,中等个头,家里是种地。话说十一年前抗战军兴,他投锄从戎,一来是爱国,二来是收成差,不如出外减轻家累,真是爱国、餬口两相宜。王国功家穷,那年头的乡下人家都差不多这样,但他这人穷而不酸,知天乐天,倒是特色。他常说:「穷归穷,想装穷就别搬风;怕归怕,上了桌就不狗熊;输归输,输多少总结了个总;舍不舍,舍了得了都轻松。」



      其实王国功当兵前并非一直待在乡下。十六岁那年他曾进县城给人「把场」,「把场」在京剧是监督前后台人、物紧凑到位的工作,但此处的「场」指的是赌场。京剧的把场讲究的是「成竹在胸、目有全豹」,王国功也做到了;场子里外的风吹草动、秩序维护、赌客权益,他可是监控的既认真又有口碑的。说到这里「把场」是啥你就懂了,咱们这儿就叫「围事」。国功不但场子管得好、围得住、能凶能客气、敢打架敢认错,正因这小子能把麻将打出新意,使他在众人眼里真成了个允武允文的角色,牌技精湛得连老赌鬼都哇哇怪叫。他这人倒也谦冲好学,不以几句夸奖为自满,向老前辈们讨教了很多打牌上的技法,自而更上一层楼,每天都意气风发,人、牌合一出一股活泼气质。看他在场子里忙进忙出的劲儿,谁看了都感染他的开心,还真没把他当把场小弟看。一位人称瞿公的牌客对他赏赐之余,知道他读过两年乡塾就断了书本,上桌前、换手间还免费教他继续念书认字哩!呵!可他也没多认真就是了,哪来这闲功夫呢?


      月有盈亏,混了四年,场子给军阀砸了。肇因军阀余督头的小姨太在这里输凶了,甚至还有风言说她在此地私通小白脸。事后王国功在乡下和村人忆及此事,笑叹道:「麻将楼钱来人去一场梦,谁摸了她大腿是个谜,她自己也忘了、摸的人也忘了。麻将楼里的事谁当真呢?不都是今宵有腿今宵睡,今宵有牌、有奶今宵搓!那姨太不也是咱们连锁企业出身的,老余头即便不感谢咱们场子,怎的也不能杀起娘家的岳父母吧?就算咱们称不算岳父母,沾个姻亲也是外戚吧?外戚在古代可是呼风唤雨的,谁都得尊重哩!老余头也太不尊重传统了吧!……可话说回来,杀外戚也是个传统。呵!」看官有知,从前的烟、赌、娼都是连结一气的企业体,和现今的社会状况一样,都是种永恒的不变。国功又笑:「可话又说回来,老余头先是肏我们的姑娘占为己有,后又抄我们的场子,这肏了又抄,太不够意思啦!呵呵!……可话又说回来,他老余头本就是那么块不入流的料,咱们捐献姑娘给他本也该平常心,当作乐捐事后不也没那么不平了。……说来这老余头人倒也不像传言那么糟,我会过他,蒜头味挺那么点耐人寻味。……」



      被「强制歇业」之际,国功全力护场,差点被乱枪打死。


      当晚状况来得突然,他正入场替胡二爷带位,忽听到门外枪声大作「不许动!…不许动!……」,当下他赤手空拳却人往外冲,冲到门口之前枪声不停,他下意识知道此番非比寻常。来到门口一个弟兄正往里窜,抓着他哭喊:「来了就打,都不听讲!我们可没动手啊!」国功狂嘶:「为什么不动手!」正说着眼光一去,只见场外横着四、五具血尸,其余弟兄通通双手枕住头以示投降,任兵用枪抵撞。国功来不及心凉,心火一起,把弟兄的手用力别开,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兵跑到他跟前指枪大喝:「不许动!」国功放声怒斥:「你才不许动!」当下夺枪痛踹,一边吆喝四方道:「都打了呗!」场面大乱,国功又抓来一个兵揪打一团,其它的兵怕伤了自家人没法开火,只有冲上来再滚成一团打。弟兄们听他一声号令已然气血奔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原先用枪指住他们的兵分身去揍国功,这下可妙,捡了空子拳脚跟上去全活过来了!双方人马全部打开,一塌糊涂。


      混战间,国功把身边几个兵全数撂倒,先别得意,这反而完蛋了!士兵们已摆平他的弟兄,看他四面毫无依托,趁机就聚枪射来,砰!砰!砰!国功惊得纵身扑闪,滚了两个筋斗,才起身,不偏不倚眼前一个兵正朝他瞄准,国功急起左臂挡过,一颗子弹穿左臂又穿腋下而出,他踉跄转过半个圈,方向正好就是赌场门口,干脆跳进去。一群士兵跟着闯入。进屋后他抄起一副副麻将往门口砸,唉唷我的妈!士兵们飞来横祸、迎面挂彩,中发白全写在脸上。他边砸边跑,但枪伤痛楚难耐,身子失去平衡撞翻麻将桌跌倒,士兵陆续叫嚣入内,一时间他躺在地上随手乱抓东西还想打,霹雳啪啦猛掷烂战,抓到杯子派杯子、摸到椅子腿甩椅子、一梭梭铜钱成飞镖、一幅幅滚动条水墨当双截棍……,士兵们一时拿这疯狗不下,枪托挠打间竟还被他跳起来夺后门冲出,后门的兵竟也没拦下他。


      王国功绝命疾行,来到一条黑巷中勉为站定,喘嘘嘘中才发现自己手上抓了一本书,不知是哪个牌客丢的,也不知是何时被他握来当短棒,书封面以中楷勾写五字——「咸丰迷局谱」。



      暗夜中,场子的方向火光冲天,没了。


      当夜,国功投奔瞿公,瞿公将他安置在库房避风头,并连夜暗请大夫替他治伤。天刚破晓,抄场武斗一事已闹得街上沸沸扬扬、议论纷纷。瞿公进来库房,告诉国功,余督头在市集贴出「既往不咎」的公告,内容提及「吾素乃宽大痛快之人,敕赐赌场渣滓王国功自新之机会,若有意随吾参军即获赦,无意参军亦获赦,然三日内须至本军保安处登记,以示自新;三日届满,虽自首亦以死罪论。凡窝藏王国功者从严处置,业果自负。」国功心想不能给瞿公添麻烦,但去自首无异送死,军阀的话能当真吗?乃决定自顾逃命去也。国功向瞿公三拜而起,表示自己会去自首登记,只因若说自己出亡,要是兵厮查来瞿家,那瞿公岂不成了窝藏要犯、掩护落跑。瞿公心知他说假话,但留他势必受累,而外头风声鹤唳、兵哨沿街盘弄,只怕扮成乞儿,扒了皮连身上虱子都要拷问,何况还来不及生虱子哩。瞿公无语,一时间抽泪流涕,握他手久久不放。


      也是国功心细,当即别过瞿公的手,要来笔砚,讨了张纸,便在瞿公面前写将起来。瞿公不明就里,先擤过鼻子凝住泪,看他写了,方知是封答谢救命之信,信中并说将去自首云云。原来国功怕官兵为难瞿公,故用此信让瞿公撇清,如此瞿公可向官兵答道:「他不是已经去自首了吗?我这儿有书信一封凭证。」


      国功写着,写到「江湖荡荡,恩泽济济」八字时,突而抬头,不好意思的问:「…泽字右边是个四字,它帽子底下是个幸字还是辛字?」瞿公又给惹得心一酸,眼红了,把他教过,道:「是个幸字。」国功听不清楚,道:「什么?…我说您老的一口“痰”派还真烂混了!」原来京戏大家谭鑫培,人称老生「谭派」、「谭腔」祖师爷,文武都来,扬名于同治、光绪年间,乃「同光十三绝」之一,直跨朝到民国六年以七十岁谢世。他出于戏曲家门,父亲演老旦,绰号「叫天」,他则是「小叫天」,名声之大,不但是「无腔不学谭」,且还「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不过说起他的死,跟军阀脱不了干系,据说北洋军阀为替广西军阀陆荣廷接风,请他唱堂会(到府唱戏之意),却是有强迫驻唱之意;他返家后郁郁寡欢,不久因病故去。…也因为他是个指针人物,后来上海有个小他四十一岁的后辈,艺名「盖叫天」。这盖叫天成为武生泰斗,本名张英杰倒没几人知道,反正当面要叫他盖五爷便是了。只可惜,盖五爷一身矫健,晚年却被红卫兵折磨得苦,胡子都拔了。……


      闲话扯远,话回这厢,却说那瞿公曾教王国功念书识字,颇有情份,殊不知生死契阔之际,又经国功这么一问,自更伤怀起来。国功取笑他发音不准,然瞿公这老烟枪虽说喉头朽得呼噜,此遭实是被国功弄得哽咽的结果。听他小子说他痰腔痰派,瞿公却有哭笑不得了,回骂道:「怎是我老嗓泡浊?你自个儿一夜枪声吃透,把你给整耳背了!」国功一笑:「倒是。」却又一挤眉催促道:「可到底是幸还是辛啊?」瞿公道:「幸福的幸!」国功覆颂:「辛苦的辛?」瞿公没好气:「你是哪一省的蛮子,还是我是哪一省的腔头啊?」国功笑道:「逗你来着,“幸”好听得不“辛”苦。…唷!我说的不是听牌啊!呵呵!」瞿公悲而笑开。


      说着国功低头把字来写,不禁又吐舌一笑:「有些字老忘。……」边写边喃喃道:「千幸万幸,辛苦了……个屁啊!嘻嘻。」信写完,国功道:「一会儿墨干了,您收好。」瞿公突然激情哭起:「你也好意啰唆了!心安理得我瞿某人怕了谁我这是?!」一扬手将纸拿起,凑上一碗烛火,竟是烧了。国功惊道:「你!……你干什么来!……」瞿公道:「都不必说了!你得上路正经。」国功只道自己言语轻浮,屁啊屁的,才惹得他老人家误认遭到埋怨而这般受激,一委屈嗓子都紧了:「瞿公!我言语冲撞,有口无心!」瞿公指门喝道:「小子你想多了!给我走了!」国功感动,唱个霹雳大喏,壮声道:「瞿公清德没齿不忘!瞿公自不必挂牵,我……自首后再来答谢!」国功心想至少要让库房外的亲眷家佣偷听到,也算保护瞿公。瞿公摇头哭骂道:「说不听吶你!……可此一去你千万别怨喽!…」国功给感染的啜泣:「我怨得了啥?只怕报恩是难。……」


      瞿公泪中赠他一笔可观的盘缠,略尽人事;国功想了想,收下了,又向他一拜告别。

      不巧的是,门一开一关,国功才步出瞿家,立刻几个兵拥上,原来是早有埋伏。国功被五花大绑前,身上的钱全被掏出,这些兵根本就知道他身怀巨款。门又一开一关,那带队军爷却从瞿家门内踏出,大摇大摆逛来国功跟前,指着国功啐道:「你心机也太多了!自首个屁!哭?没防着我一旁儿觑得你倒亲切!幸好瞿公灵光,把你的信烧了,省得你没完没了,骗督头你是自首不是亡命!你这奸泼皮子!」国功怒焰掀天,气得回身向瞿家破口痛骂:「姓瞿的!你可是面子里子全要了!」骂声竟震落一片屋瓦。



      又想不到的是,国功被带到老余头跟前踹倒在地,老余头骂了声:「妈拉个巴子!」便叫人扶起他。老余头笑说:「既然你是只虎,跟着我!」国功说:「我是武松;你封武松当差,武松不也闹你个三天两头、血溅鸳鸯楼!」说着蔑色道:「古有名训:“好男不当差”!」老余头说:「你以后吃啥?场子不都没了。」国功道:「吃虎肉。」老余头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告诉你了!侍卫队摆你一个位子,三餐带夜宵,三节带加给,休假自个儿配,姑娘队上批,若还不满意,肏你妈个屄!」国功道:「我鸡巴不痒,令堂的尊屄我恕难奉陪,我就四个字——另请高明。」话音一落,四面拳脚也落,打骂声才闹开,一记莽雷飞灌而来,却闻老余头轰嗓大喝:「拽!——」这个字台湾注音发成「ㄓㄨㄞ」,在此乡域有「停止」、「住手」之意,士兵们立刻收定了。


      老余头哼笑一声,申训四方道:「我这儿是天坛——神祇赏光,不动刀枪!这儿可以供三牲,不可宰三牲,妈拉个巴子!都给我干净点!」士兵们乖乖站好。老余头歪着脖子瞅着国功,道:「好,中国很大,由你行走天下,可中国大你却蚂蚁小,绕了半天你还只原地跑。你先下去,明儿个教你打靶,后天教你开车。」国功无动于衷,高声道:「吃虎肉!」老余头一怔,又恼又笑道:「妈拉个巴子!你还惦记着武松啊!你走吧!想通了再回来!」老余头随即叫人替他松绑。


      国功想不到自己还能活,正想是不是该谢他一声,才想到场子不就是给他砸的,于是回身便走。老余头突又叫住他,道:「我说啊!放你走,瞿先生的事你就别往心眼里去了,你答应这件事。」国功道:「那么我若是不答应呢?」老余头笑道:「妈拉个巴子!那是你自家的事!」国功一怔。老余头一笑:「你要杀就杀去,瞿老头一条烂命,我他妈没闲情碍着你、护着他。可这是我地盘,你杀了人我派兵抓你是个法理。好歹你捅不捅他我知道一声,到时候杀完人你走出来,我的人也好在门口拿你归案。大家方便!」国功心想,我若杀了瞿公,又被你抓来纠缠可不见得好脱身了,可气不出难受啊,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杀了。」老余头说:「你杀他是对,不杀他更没错,摆力气在杀鬼子头上才是个计较劲儿。妈拉个巴子!就凭你薄薄一层虎皮、牛角尖子、豆腐脑儿也出来混!好去吧你这个妈拉个巴子!」他被骂得浑身燥痒,却答不上话,旋而退出。



      捡回一命的他,可说是受了刺激,也可说是彻然体悟,年纪轻轻竟油然兴起脱却凡尘、归甲荷田之念,便回乡下养伤去也。


      回到老家,锄头不欠,地倒有限,一家子小田地里热闹半天,搞到最后谁都分不满一碗饭;俗话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就是这个道理。但一家人也算清贫相持,毕竟总还是一家人。国功在家乡待了将近一年,没事拿起这本拾获的手抄牌谱翻看,竟看上瘾,还真是耕读生活哩。这本「咸丰迷局谱」乃清朝咸丰年间的一本麻将参考书,作者自称「孟义场」,无论是不是化名,总之肯定是麻将同道中人,且还是有心人了。然而,啃书怎能当饭吃,王国功边耕、边读、边把伤养好后,想想还得往外发展才生活着边,正好「七七」打响,救国风潮炽烈,汉奸不算,全国大人小子通通嚷着杀鬼子,听说老余头还鸣金擂鼓、请缨出省啦,「妈的!连军阀都抗日、国共也合作了,我还杵在这儿〝单吊〞什么?!」、「我这可是重出江湖,出世入世恰生生来去自如!」脑充血就当兵去了。



      王国功年少时在城里场里打滚,心定不下来,没想讨老婆。回乡后因是负伤之人,龙体恕难腾浪,也没人愿意把姑娘嫁他。当兵那年他约莫二十一岁,在当年算是「晚婚族」;抗战一打就是八年,紧接着连续剧一般的国共开打,王国功还是没空抱老婆、没人打洗脚水,俨然已成「不婚族」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27 1:55:31编辑过]
话回一九四八。这时的王国功早已得了王国师的浑号,也算是十一年行伍,士官长他养威养望、养心养牌之果哩。
      也就是在一九四八,王国师所属的十二兵团业已被团团围住,对手是简称中野,也就是由中国共产党的刘伯承和邓小平所联合领导的中原野战军。刘伯承的造型和曹操的大将军夏侯惇一样勾魂涮魄,都是独眼龙,邓小平的机敏勇气则恰比春秋名相小钢炮晏婴。


       确定咬住十二兵团后,中野司令部当务之急是标出阻击阵地方位,只待命令一下,士兵们铲子一落,即放手整顿包围圈工事。双方和时间赛跑,十二兵团拖着中野跑,跑不出去成了被咬;他们亟思冲出这片鬼地方,白天机械化部队横冲直撞、发扬火力,入夜后却停下了。怎的?只因淮海平原河川密凿如鹰爪撩过,暗洼子则多到如一个师的胖鼠蹦过野原,一步一脚印,每个印子都成一个水坑,摸黑中只一打眼,车轮就轮空摔个大马趴,坦克与炮车风流无用。

       夜里,难道是默契,解放军也停止攻击。然而寂静的可怕。……寂静中,看不到的对面,依稀传来十字镐深掘战壕的碰撞声响。不!这声音还远着、听不着,不过是战士们自己深掘心土的回音。……倒别笑话他们神经质,看官不知,后来在战争末期,前方表土下,他们真的听见敌人们边挖战壕边哈拉,证明他们的听力并非——空「穴」来风哩!…呵呵!……


       一一O师所在的这一侧,正位于十二兵团最前线,但是师部和所属的三二八团尚在此前线中的后方。有人夜里还不睡,蹲在一堵残垣下,干嘛?只见士官长王国师和几个老兵将就蹲着打起纸麻将。挺认真、挺热闹,闲着也闲着,总比临危惶乱来得好。然又闻干声连连、哀鸿遍野,又怎的?自是弟兄们惨遭国师横扫,输得一如往昔——用我们这儿的闽南话来讲,就是个个「脱裤卵」,意思是连裤子也输得脱给对方,而露出那玩意儿了。说来以前的人穷,哪来的内裤巩固最后一道防线。…当然这字眼在此只是形容大家惨败的狼狈与丧气,若说军人真没裤子那怎还当军人,如此三行四进(这是步兵的战技名词)也太遭罪了,那王国师岂不被办军法才应该。呵!话还没完呢!看官你说接下来发生啥美事,却说纸麻将无声不来劲儿,机会难逢,桌子一摆,王国师竟是——〝砌砖头〞活动手腕,淅沥沥洗过袖尘;如此斗胆恬淡,他竟还油嘴滑舌的告诉师长:「这不叫忙里偷闲,叫做闲里偷忙!」师长叫做廖运周,竟没生气,笑而应曰:「你嘴不闲,可也拦不住我——一摸三!」说着手一扬落,牌应声一亮——胡了!嘿!看官你说这是什么谱,前线中、死线中打牌也就罢了,你说怎部队上下都乱了套,或说怎都这么从容飞扬的板眼韵致,且又这小小的基层连队士官长,怎能跟贵为师长的大官闹成一气?……看官,战场中的临危反应,本就见仁见智,得视当下情况而论定是非,甚至有时胜负只是运气或命定,是非难论,亦无涉是非。至于王国师何能英名不挡,上达天听,后头自有交代。又廖运周这名奇将有啥本领,亦属后话。



      话先说一一O师部瞒着上级打牌,八圈下来,被国师痛宰猛削,至于师长,牌技虽不及国师,倒也有上乘功力,也是赢家。散局后王国师坐吉普车离去,行间闭目假寐,低喃喃的哼着京剧诸葛亮借东风的段子,驾驶兵伴着这旋律,在漆暗的大地上一路写意的驶着。……


      回到连队上,弟兄们早已恭候多时,喧声抢问国师战果如何,国师蹙眉说:「若非有一把牌杠错,给师长有机可乘,就看我一人端锅、通吃三家啰!师长牌技可不含糊,我太大意了。」弟兄们问他到底赢多少,他神秘兮兮,说:「不清楚。……」弟兄们说您老就别卖关子了,他抗议说:「我没法算啊!」说完把背回来的大麻袋口儿一开,金圆卷争相出笼,满地皆是。他朗声说:「你们帮我算算,算完回报后有赏!通通分了干净!」弟兄们欢声中一拥而上,争相摸算。


      排长走来,问道:「王国师你太大方了吧?世上竟然有不爱钱的人?」他笑说:「这些钱背在身上怎打仗?碍事儿!」排长笑说:「不过你就算身轻如燕,也难保飞得出这儿喔!……」他笑说:「我没说咱们闯出包围圈的机会大,只是不管走得了走不了,这个仗是跟咱们耗定了;一来是既想打出去,就不能不拼命,二来就怕八路卯起来也不要咱们投降了,得通通把我们这个冤家打光了才算数,所以咱们死定了也得拼命,好歹陪葬杀一个是一个、胡一把算一把,三来咱们就算〝有幸〞能成为俘虏,所谓『共产共妻』,妻咱们没有姑且不谈,这个产是共定了,你钱带得越多也就被掏得越多,这一舍不得,眼泪也就掏得多了。……再说就算没命了,死相是很重要的,身子上绑着背着一堆钞票死,做鬼的鬼样子未免好笑,这钞票也不知道能不能兑成地府票子。」排长又问:「那您老又何必叫弟兄算钱后向你回报数字呢?」他仍笑:「嘻!成就感嘛!」排长笑叹:「缺!」


      话到此间,场面越发混乱喧嚣,两人不约而同回身望着算钱抢钱的弟兄们,排长心中一叹,只因这笔钱就算带得走,那时期物价涨得比钱塘潮还厉害,不也是形同废纸花片儿随东流。国师捡过一张飞到脚边的钞票,笑说:「这张我留作纪念,兴许还存个有备无患,既可以卷烟草,又可以爽鼻子。」语毕离开,交代左右道:「吩咐下去,钱你抢归抢,就怕你吵咱睡一场!这当头还有啥比好吃好睡还爽快的事儿?」



      呼呼北风中,裹着厚呢子军大衣躺在战壕里,疲惫的国师明明身子想睡,脑子一时却睡不着,这也就是本文他首次出场的镜头——正是:


      「 真想睡罡风撞着两军阵
       好生气国师杠错一张牌 」


      他这人对麻将认真得紧,不是小气师长自摸这把,只是惦记自己犯了错误,所以得好好研究检讨。待他想通自己失算在何处后,一颗心放下,两条腿一伸,剎时睡死过去,鼾声震动这一片无垠荒野,管他妈月亮几点和太阳交班。



      恰听得后世村野之谣:


      「 
      局里局外麻将楼
      国功会战老余头
      天下筵席无不散
      国师笑饮这一筹 」



      ------------------------------
麻将淮海----第一章 开胡 



      在正式说起这场淮海大会战之前,王国师如何从一介布衣小兵窜升到享有国师诡誉的士官长,其发迹经过十分精采,不得不谈。看官不如沏壶乌龙或香片、奶茶或咖啡,慢慢读将下去。



      ﹡ ﹡ ﹡ ﹡ ﹡ ﹡ ﹡ ﹡


      却说自从误拾牌谱、耕读晨昏以来,王国功已成揽卷之人,早已不只是个把场的混混了。可以这么说,虽是一本麻将书,对他而言却是本奇书,至少它有好看这个功效。或许是浸淫书香日久——用书香形容麻将书或许不妥,但对他而言确实如此——,把场的流氓气被转化成一股斗士之气;也就是说邪气之中还搅和了正气,外加他天然的宝气,这邪、正、宝熔炉一气,最有威力无穷是也。






      浅山中,那是三月底、四月初的一个的大雾清早。大白的雾气好干净。这时辰
      的空气最爽鲜。这节气的草露最沁香。忍不住就爱乱写的干隆皇,题北宋名画「早
      春图」有一句:「春山早见气如蒸」,写这个状态,那就对了。只是,年头走到一九三八,地点是中国鲁南的台儿庄,就在这片岚烟含翠中,一切都显得不一样。所谓「台儿庄恶战」,此时此地、他奶奶的王五王六王七王八、王八八六十四蛋上演中。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中国军人为了捍卫家园也好,为了力保小命也罢,K你一个山东大馒头,正与侵略者日本皇军杀得互成肉泥。那还真他妈惨。可不,对日本士兵而言,道理亦然;为了遂行天皇国诏也好,为了小命一条也罢,反正被国家做成了生鱼片,谁都得呛得辣绿,才好逼得你中国士兵难以入口、看了就怕。


      那句「一切都显得不一样」犹言在耳,对王国功而言却似乎「他妈的没啥两样」。这年的国功还只是个一一O师的二等兵,台儿庄战役的这个大雾透早,晨读的时间到了;天亮前才与日军打红了眼,稍有喘歇,现在他小子拿出了那本清代麻将专着「咸丰迷局谱」——孜孜K起。


      除了几个警戒士兵之外,其余的人战壕内都睡死了。目前他们只睡了一刻钟,但通通像是死尸一般的沉睡亘古。国功以一个老兵的屁股为枕,躺着看书。一边喃喃默念,一边欣赏工整挺秀的毛笔抄写。国功K得认真,哇靠!「胖、胖、胖、胖、胖!!!!!」机枪声大作,警戒士兵边扫射边血盆大口嚷道:「肏你妈屄又来了!」一剎那各战壕的人全活跳起来。国功被翻身而起的老兵一脚踢到脑袋,老兵向他喝了声:「肏!」国功附议笑呼:「真肏!」便不忙不徐将牌谱收入背包,扳机一拉,就这么重回战场。



      打退日军这一波攻势后,不知是梦醒或入梦,“外甥打灯笼”
      ——照旧(舅),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继续吟读。读一行,算一行,一枝草,一点露。草露依然沁香。


      看官你说他怎还不累,只因机枪响前书中有段话,招得他突然觉得以前的领会有误,因此不忍释手,捧著书苦思不解。读了读,也终是累乏了。他浑然睡去,书打开着,摊落在胸口上。睡了二十分钟,没来由的悠醒过来,感觉像是睡了二十年,那还真是精神饱壮、气象一新。「老古人是有点名堂。」他重拾起书吟读与思索,似乎那个题目困扰了他二十年。雾仍浓着,一旅一旅的飘过眼前,吹化不开。游思间他瞥向四周,虽说视线不清,但也看出所以——都睡死了。像是一盒洋火洒出,一根根的火柴棒,零零落落,地上、坑儿里。当然,有些火柴棒已经烧过了,不再具有任何生命潜力。他倒也了然这战场上的生生死死,老兵告诉他:「小国功!这一行要干出气候,脑袋先挂在裤腰带上。干不成个气候也不打紧,反正你不早就死了。」国功掉过头来把书念过,「若说我今日参不透这道“重张叠翠”之“直指花心转张法轮”,人却死了,那他妈我遗憾不遗憾?……缺!我说也没啥遗憾,只因我死都死了,哪还知道遗憾不遗憾。是没死的人才为我遗憾。活着的人才有难受哩!呵呵。」话虽如此,「可我现在没死啊!……那该怎么办?…除了破它这个遗憾,我还能怎么办。」摇头一笑,赶忙再看书。


      忽而,炮弹凌空而来,好不刺耳,「呵呵你个妹子!还怕我不知道你听牌了咧!」他阖上书,只闻轰天彻地,炮弹掀得尘飞石射,把雾都给蛇吞象了。没等烟硝散去,日军开始在炮兵掩护下冲锋了。……


      四面八方好不热闹,国功一边瞄准射击,耳边军官和班长不断指挥吆喝,士兵们(包括他自己)应答着。不仅是南腔北调的问题,总之这个当口,他实际上听不清大伙儿怒气的字句,那全是凭训练和感觉乱呼喊回去;足以理解对方的意旨就是了。国功迎面射死三名日军,在云雾中他这子弹可不飘邈。但日军尖声怪叫、前仆后继,白茫茫中透出了的,已有一个连不要命抢上来,「呦?不就是冲牌嘛!」一笑间,却是惊破耳膜,忽闻班长一声号令:「大刀队!——」国功瞬间气血全开、火眼金睛,随四衆野嗓清颂:



      「斩断倭寇!!唯我大刀!!」


      好家伙,看官您等这大刀队也等够久了。却说这八字的头一句是把背刀反过,第二句一了大刀就得亮出,可国功倏的背刀卸下,呵!却摸不着,这才想起给半夜间那个回合使断了,国功舌头打结:「斩断……」就唱和不下去,一凛间一个反射动作:「肏!〝海底捞〞!」正巧合韵赶上「唯我大刀」,不但鱼目混珠没坏了团队精神,只见他手顺势往腰际探去,拔出刺刀,枪管子卡鎨清铁一脆,跳出战嚎,来人就刺,边打边嘶,发疯似的斜劈横扫、回砍侧扎、刀子拔出是枪托甩去、白刀进红刀出、红刀出再红刀进。……



      「锵、锵、锵、锵、锵!」、「肏、肏、肏、肏、肏!」那不就是:


      「 
      烽火嫣红濡麻将
      嚣张炮弹也伴游
      相传西北大刀队
      国师打混好烂熟 」




      ﹡ ﹡ ﹡ ﹡ ﹡ ﹡ ﹡ ﹡



      日头渐暖。草鞋很薄,地踩来是热的,可这是给炮弹加温过的。好那么多柱青烟、浓烟还冒着。至于其它,经过一场肉搏战后,暂时不顾盼这片血海尸山,人顿时轻松不少。


      哈!且慢,只见王国功觉得自己未免太轻松了,「呀!」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背包反过,果见背包破出一道口子,里头的杂七杂八全散光,也包括那本牌谱。「要老命了!」他急得来回在战场上奔跑寻找。终于,草丛中一具日军尸体,僵硬的手臂夹住一把长枪,长枪的刺刀上坐着一本书,正是牌谱。一个小兄弟啧啧惊呼:「嘿!可不是了!鬼子朝你背后刺来,要不正好着了牌谱,只差小半吋就要你老命了!」王国功小心翼翼的从刺刀上取下牌谱,向尸体笑道:「小鬼子抢我书干啥?你也知道这书好看啊!难怪你们打仗是有脑子。」说完腿一软,坐倒在地,才晓得不知何时大腿中了一记冷枪。


      当医护兵紧急帮他开刀取弹时,因医药箱被炮弹打烂了,竟没麻醉剂可上,手术中的王国功却仍翻阅牌谱,口中喃喃自语,竟如此没完没了:「…『牌、搭、型、局,层次分明,麻将四进也,所以穿堂入室,先有层次分明,方能层出不穷,立飞檐斗拱,出北冥昆仑,无我无穷是也。前三者为实,后者为虚;前三者有理路,后者有理路无章法,哭笑不得,是哭亦笑,亦非哭非笑,即然哭笑不得乃不得哭笑。哭笑一念间,不若哭笑两头包,悲欣海涵,盖世无敌,海涵悲欣,盖敌无世。举世于天涯,举天涯于世,然后天涯世界皆不举,亦举天涯世界然也。如飞精临女,是为失,然失方得亢潮之乐,失力亦快活也。贤芳欣喜,世界欣喜,是一局也;独沾沾自喜,得世界海涵或海涵世界,有容有藐,亦是一局也。牌、搭、型、局,牌张、牌搭、牌型、牌局然也。收颔待施,牌如鹤相水;疾羽惊波,搭如鹤吻虾;破水喙出,型如鹤展翅;天喙叼翔,局如水相鹤。麻将四进,四进士侍于南北东西,立足于中,局次演发,臻色太白,有中发白,方有六合欢。进落、层次、檐拱、海山、理路、章法、哭笑、海涵、无敌、天涯、世界、失得、雌雄、容藐、羽鹤、科举、三元、四方、六合,形诸灿然,奔放如此,若见嫌絮叨,是误蹈也,是悟道也』。……
      啊!弹头这么大啊!呵呵!……」如此这般,这样那样,弟兄们看傻了,不得不折服:「人说关云长刮骨疗毒一心只下棋,只道是传说,今儿还真开了眼界哩!」


      台儿庄大捷使王国功连跳两级升为班长。时任团长的廖运周举行有功战士受阶仪式时,亲手为子弟兵致阶,自也帮国功配戴下士领章。王国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团长,还挺乐的。


      说起这位廖团长,人称「顽固金刚」,打仗时很能挺,意志坚决得凶;乍看其貌不扬,干干瘦瘦,骷髅大眼配上则活像鸦片鬼,其实却是精瘦灵巧、反应捷给,眼神稍稍一亮就看破对手,一瞟带过也已成竹在胸;虽说人中略鼓而不短,嘴唇算厚却紧闭,一脸怪相,却恰恰是破军、七杀爆发型的三两三人物。


      廖运周为人细心周到,就拿有功战士受阶一事来说,他要求下级单位提报有功战士的呈文时,呈文须附上对这群战士的几句白话式颂词,以让他在会场上向全团宣表。这种看重基层兵卒的打气动作,流露出自然体贴,也难怪全团士气高亢、立功争先。王国功的颂词是连长写的,廖运周这么吟赞道:「第二连下士王国功,能沉着,听到子弹炮弹都不怕;打仗疯,肉搏杀鬼十三名;勇气过人,没上麻药开刀却没叫一声疼,足以为表率。」


      值得补充的是,王国功连上所以有班长缺,只因四分之三的班长打挂了。老兵也剩不多,全连清点后官、士、兵共十六员。


      第二连获颁「赵子龙连」。


      人世间很多巧合,这场战役老余头的部队也参加了。国功听廖运周训话时,廖提到本师曾与友军协同作战,那位友军师长正是老余头(抗战后这老混仙受中央册封,搅和到师长一职)。廖讲演道:「这场战役牺牲很大,是用鲜血换来的胜利。友军余师长壮烈成仁;他率全师走过五个省,期间两度打劫中央粮仓,被委员长记大过,赶来台儿庄后,他插入台儿庄西北的獐山阵地,掩护我师运动,不幸反身陷重围,孤军浴血三昼夜,连侍卫队和伙夫班都拉上火线。在战争的最后一刻,余师长和仅剩的侍卫队坚守到底;余师长负伤不退,身中六弹;第六弹是来自他手枪中的最后一颗子弹,打在太阳穴上。余师长殉国后,侍卫队持续战斗,阵地被攻破前,小队人马突围而出,其余走不了的伤员便以手榴弹互炸、以刺刀互扎,无人生还。我们要感谢这支……」国功几乎难以置信。


      后来经过打听,老余头在獐山有临时牌位,国功特地告假前去磕头,放声大哭,一直哭累到睡着打呼,不知被卫兵还是谁从后一拍「哭得倒是虎虎生风,家睡去吧!」猛的醒过,才起身大步离去。


      此后,国功一生就没哭过了。
人有情,战火无情,一烧就是八个年头。军歌声中,草鞋编不完,双腿走成铁,深山越深,湖海越海,细雨糜烂,阴风栗雹,艳日当头,大雪成阵,无梅止渴,无革裹尸。……不然不然,路还远着,空谷军号,山头旗语,小河行浴,瀑布灌顶,却只梦蚊蚋挠响,走兽吹鸣,还着了你附体鬼魅,降头瘴疠。好说好说,都顺走你棘花招呼,长草伺候,也仍作你个夜行晓宿,百尺竿头,则浑然疮疤刺绣,春风桃花,一去你打草驱蛇,来把你夜晓通踏,就成了功过胜败,八圈四阙,成就了披星戴月,霜白一片。……就着么王国功随一一O师打到武昌、南昌,打到鄂北、豫西,国民政府的首都也一陪再陪,从南京迁家武汉,从武汉转进重庆。王国功不过赔了青春,八年的战祸却赔了千万人的性命。沦陷区居民看他日本人脸色、看自己母姐妻小被胁迫沦为慰安妇;前线永远火线,东西南北四季风煽火联机、成网;大后方则受日本飞机狂轰烂炸,光是重庆防空洞就闷死几千人,有人还说是一万人,还说是两万人,统计数字不掺水也掺苦。这么说起来,王国功他们能有机会和鬼子你死我活,总比沦陷区和大后方淋漓痛快了。

       
      走过古老山水的八年,他的生命像幅滚动条水墨,越开越广,越卷越长而不尽。也曾经,他在行军醒寐间因一朵土石间的奇菊或小花而震撼,或欣喜;也曾经,雨水在他脸上清新着,晓星小鸟,早霞晚霞,叫他越走越带劲儿。当然,还少不了那一百零一本的「咸丰迷局谱」。美学家朱光潜有名的小册子「谈美」是在抗战时写成,既然如此,王国功翻翻牌谱,或打打纸麻将度日,自也是美的玩味了。或许,他这个平凡的小人物无法以太多的抒情和缜密的推敲来说出「美」的概念,但他的存在,不就是那么的充沛与尽兴。



      山不转路转,路、山轮转、齐转个五鬼搬运、乾坤挪移,疲此不乐、乐死不疲,舒酥间一个懒腰转过来,也是吉星入位,他小子命该发迹,一九四五年的一场遭遇,他升上了士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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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一九四五年一一O师来到河南省山区的关隘重镇——西峡口,与日军放对厮杀、放屁乱咬。这一役双方为争夺西峡口几进几出,僵持不下,从三月打到五月,敌我都习惯每日夜狂打,却忘记西峡口究竟在谁手里。眼看豫西山地被战火烧出一串大洞、烧平几座山脊而使军事地图重新画过几张,日军忍气、忍尿还擂战鼓,忍者们膀胱快忍爆掉,国军将领们则急得快尿失禁了。大家心里有数,这个口子一旦给日军突破,日军将趁势直指四川盆地,那么重庆这个陪都再迁也只有往青康藏高原去,根本也就不用玩了。这是个存亡之秋,必须再抖擞一次,把战果做个交割。


       
      就在这一日,「顽固金刚」廖运周——此时已从团长升为一一O师师长——通令全师加菜,猪肉、白酒抬上来,只待全师享用之后,午休半小时,随即出发,预计行军八小时后投入大战。廖运周的上司特地从军部过来给他打气,这名军长姓吴名绍周,台儿庄时代他是一一O师副师长,后升师长而至八十五军军长;长得硕壮,性子实在,带兵、做官粗里粗气中有醇厚韵致。他赋予起家部队一一O师攸关甚大的突击任务,这个师自是八十五军的王牌师。


      午饭后,吴廖二人闲步来至林间。
      「家里都好吗?」吴绍周问。
      「耶,都好。」廖答。
      「你公子还犯喘吗?」
      「好多了,您介绍的大夫好,中药还是灵验。」廖道:「他这个是遗传病,只作祟到小犯,没成大患,就算治疗成功了。他现在除非做错了事怕挨骂、闹紧张,才发哮喘。也算是磨练他沉稳对付世道了。」

      「那不能这么说,只是个孩子。」吴道:「中药得长期服用,只要你夫人按时盯着他吃,准有效。」
      吴问过廖每个家人,廖简短答过,答儿子的病倒是最多话。
      「有我在,这个仗你只管冲锋。」吴拍拍他肩,叫他无须有后顾之忧。
      「谢谢军长,」廖笑道:「有我在,这个仗你只管庆功。」
      吴呵呵大笑,按他肩道:
      「好!」他是个戏迷,这一声却不显宏亮,而是用心肯定。


      蝉鸣大响,却有午后宁静。


      「听说啊,」吴绍周想起什么,愉快的说:「北京西直门有个人养了只九官鸟还是鹦鹉来着,这只鸟会肏人,满口粗话,主人专骂鬼子的粗话牠也学了。鬼子来了之后,主人把鸟放了。你说怎的,怕牠成天肏鬼子,惹祸。从此后,听说那鸟儿自由在在、飞来飞去的有见鬼子、没见鬼子都肏鬼子一顿骂。鬼子羞愤,打牠不着,没辄。呵呵呵……。这鸟儿唉!也绝,飞出家门没再回来过,听说上另一头的东直门去了,那肏鬼子的鸟事儿实都是街坊传的,主人倒没亲眼瞧见、亲耳听闻过。大家都说那鸟儿是不给主人添麻烦,怕一回去就罪证确凿,给日本宪兵抓主人出气。东直门的人也妙,家家在窗台子上放些鸟饲料、青菜、包榖什么的,牠这鸟儿就轮流吃喝几条胡同,没事儿肏鬼子灰鬼子面皮,逗大伙儿乐。主人好奇,倒是去了两趟东直门,运气不好没见着牠,不过听街坊上说真有此鸟,也真有那肏鬼子的鸟事儿,大伙儿说你来之前牠才飞过我家,你看这枚鸟大便不就是牠拉的吗?八成是飞去哪儿的花园子耍去啰。呵呵!……绝。这事儿我在情报单位的朋友派人查去了,打算查仔细了登报,最好是能拍到那鸟儿的鸟照片。」


      「鸟通人性。」廖运周道:「这主人放了鸟,是给牠自由,而自由的牠回向给主人自由,也给了东直门的自由。虽说可惜主人没亲自见闻,但更该心满意足;看不到,但是知道,这是鸟儿和他有灵契相通。这是侠鸟!义鸟!」

      「确实!」吴绍周比出大拇指赞道。「这应该叫做“什么鸟玩什么人”。呵!」


      事情来喽!……两人这般聊着,闲话科诨,漫谈军情,信步走入林间深处而不觉。五月上旬的仲夏时节,绿荫深浅,草木灿香,除了几束阳光洒洒穿入,四下无人,…却一眼撞见正读牌谱的王国功。……


      「怎么不去睡午觉?」
      吴绍周一句话惊得王国功赶紧阖书敬礼:
      「军长好!师长好!…」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单独和这么大的官照面,说没半点紧张是假的。虽说廖运周曾表扬他,但当时在场的是一大票人,再说也是七年前的事,廖现在可是端坐太师椅、招摇一颗星了。至于老师长吴绍周,也只曾一度遥望他训话的宽胖影子,两颗星一挂,更是千年照会一次哩!


      廖运周记忆过人,认得出王国功,赶在吴绍周前先纠正他,免得国功应答得不灵光,一一O师也跟着丢脸。他倒也没摆官威数落他,只是催令道:
      「王班长,午休只有三十分钟,赶紧回去睡觉好出任务。」
      「是!」国功正要走,吴绍周已经问了:
      「看书啊!看什么书?」
      「报告军长,是一本研究麻将术数的书——『咸丰迷局谱』。」

      廖运周颇为好奇,因为自己没事也开「四健会」。然而吴绍周却是一把火烧上来,痛斥道: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牌?你是哪个单位的?」
      「报…报告军长,一一O师三…」话没完吴绍周截断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一一O师的,这一带全是你们师的,其它两个师在另一头哩!你要不要说你是八十五军的?废话嘛!」
      廖运周一旁圆场:
      「这个士官是我以前团里『赵子龙连』的,打仗很拼,台儿庄打肉搏手刃十三个鬼子。」
      吴绍周一听,气消一半,敬意填上,便只向国功啰唆几句以为打发:
      「咳!有你的,可仗还没打完呢!你别太掉以轻心,麻将不是个玩意儿,走人啦!」
      「报告军长!——」这一声可宏亮,你说怎的,只因国功爱牌如痴如恭,对麻将充满膜拜之情,军长的那句「麻将不是个玩意儿」引得他颇为感冒,虽万万不得发火,但忍不住有话要说:「没人有空陪我打牌,读这书只是我自己的嗜好。我不会写书,可我知道它是本好书,就如同我没法像孔子一样写得出论语,可至少我知道论语值得看!」


      吴绍周一愣,仰天大笑:
      「论语可不是孔子写的啊!哈!……」
      廖运周摇头苦笑。
      国功脸一红,说:
      「那…那孔子他老人家也应该读,因为听说这是一本好书。」
      吴又笑:
      「论语这本书出生时,孔子早就死了。孔子和弟子们的谈话录是在孔子死后,由他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整理出来,才有后世所谓的论语。」
      国功窘然一笑:
      「我懂了,原来是他的徒子徒孙搞的。」说完想了想,稍停片刻,又说:「不过无论如何,冥冥中咱们中国注定会有这本书就是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这本书里有孔子讲的话,咱们就得懂它,如果不懂它,它是不是叫论语、啥时才叫做论语,就算搞清楚也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哼!」吴绍周嫌他贫嘴。廖运周正要海扁国功不受教,才说个「你…」字却被吴绍周摆手示意停话。吴向国功道:
      「好你一个『冥冥中』,你倒是给我说个书评,冥冥中这中日两国,注定是孰胜孰败?老师长我绝不拿军法办你,你但说无妨!」吴特别还加强语气。

      廖心中好笑,心想无论中国或胜或败,你这问题谁敢答中国败,不过是被天兵惹烦又无计可施,只好转移话题找台阶下,然后大家一起呼个口号了结对话。

      「报告军长!」国功接过军长的题目,说道:「鬼子气数已尽,嘴不够大还想吃中国、胃不够大还想撑老美,中国不必和盟军抬轿子就可以正大光明给他颜色瞧!」

      「抬轿子」是联手作弊之意,吴廖二人听他用麻将术语,不禁被他逗笑。吴兴致一来,接着问:
      「那么你看看西峡口的胜算如何?西峡口如果被鬼子夺去,重庆头上横了把刀子,中国顶不住,端靠老美那厢也远水难援。很可能鬼子打不过老美是一回事,中国却给亡了,到时候老美登不登陆中国可难讲得很;就算登陆,鬼子靠吃中国老本和老美耗,老美想彻底收拾鬼子也得拖拖拉拉。最后中国好容易活过来,以老美的居心,不控制中国他势必不痛快;苏俄再来干涉,中国又被瓜分,也还是站不起来。……我们的责任很大的,国家要站起来终究得靠自己,西峡口顶不顶得住是个关键,鬼子的困兽之斗凶得很,垂死的老虎最伤人,就怕中国成了老虎死前的祭品。」


      国功不知是不识好歹,还是少了根筋,竟向军长以一段数来宝唱道:
      「所以啰!军长您来听我表一表,说起军长您适前补了句『但说无妨,绝不拿军法将我拷』,是因为怕我不敢说中国打赢鬼子的机率可真小;军长为什么怕我不敢说这机率茫茫渺,不过是因为自己先对抗战信心没多少,所以也才猜我有这想法真巧也真不巧;军长的大脑又不是我大脑
      ,为什么倒先猜我大脑这般绞来你最了,因为这么想来的确两个现大洋是还有找,所以您觉得您算得还真是算多算少恰好心里有数瞎子吃水饺;为什么您既然知道我是这么算来还不停的想要问我吵,因为您自个儿不敢说出口来就怕把舌咬,所以希望干脆由我帮您说出口来放出笼中鸟,结果您心里才痛痛快快像洗澡,面子也大保国来把国保,都说是里外兼顾,——军长真是样样好、样样屌!」


      看官有知,「大保国」乃一折京剧,讲的是文臣武官救国除贼的故事。

      却说一旁的廖运周丈二金刚摸不着半个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喷口大骂:「你好大的狗胆!敢暴言犯上!!」

      吴绍周早就气得脸一阵阵红白,醒狮浑吼:「抗战必胜!!不做亡国奴!!——我有信心!…没…没信心的是你!——」

      「嘻嘻!」国功一副死样子,用指头掏掏耳,确定耳膜还在后,陪笑道:「军长息怒,师长好说,只是开个玩笑刁军长一拐子。其实军长之所以要我但说无妨,纯粹是恢弘气量,给我自由发挥之意。怎知军长非但光火被误解,还因为进入我的『因为』而更加恼怒;恼怒是因为甩不开,甩不开是因为想从我的话破解,既想从我的话破解,也就因为钻进我的『因为』而更甩不开!所以也才着了我的『所以』,结果才一时有了投降日本的『结果』啰!……」


      「…你的意思是……」吴绍周缓过情绪后,觉得他话有玄机。
      廖运周沉吟间点了点头,向国功说:
      「你这个叫做逻辑推鬼论,这个道理我们知道。」
      吴附和说:
      「没错,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莫非西峡口跟这个……」
      「正是!」国功说:「军长师长明鉴——为什么咱们要和鬼子抢西峡口?……已经几进几出了,分明是谁也永远守不住,为什么要跟着他的板眼走,徒钻这个热闹呢?…虽说打鼓佬的点子不能不听(看官,打鼓佬是京剧文武场的司鼓,相当于乐团指挥。打鼓佬敲落的节奏也就是「点子」),呵!可咱家就算不是个是角儿,多翻一个筋斗、多转五个旋子,他锣鼓点儿还得跟下去哩!……」说完看看他二人的反应。


      「继续!」吴示意说下去。
      廖告诉国功:「但说无妨。」
      此话一出,三人一愣,相视大笑。
      随后国功明白一表:
      「牌谱有云:『先听牌者先亡矣。』就让鬼子先占西峡口吧!我们退出来,在周边大力整顿、强力包围,钳得他头皮发麻、血压增高,听牌的人着急,只图最后一摸来结束战斗,就不得不保持牌型,这一走不出西峡口,又舍不得撤,正好给我们机会大方吃牌、暗地进张!他来一个是吃一个、咱摸两个就兜一双!——」

      吴绍周大彻大悟:
      「这招高!好一招『宾主易位』!」
      国师一笑:
      「这就对了!」续补充道:「鬼子目前是和时间赛跑,唯有速拿下重庆才有机会翻身,只能赢不能输!我们则不一定要赢,只要顶住,拖个臭庄就让他够呛,所以他是不能赢就算输,我们则是没有输就算赢,咱们根本不胡就算了,搞个恶碰就坏了他的局。」


      廖运周也乐:
      「『千金难买下家碰』!」
      国师应道:
      「这就叫『出其不意,自干下家,逆其道而行。』牌谱又云:『家有上下之分,局无先后之理;家乃起而次第,局乃循而周转;局生而家灭,倏倏次第易主,故下家腾为上家,上家落为下家;易主次第频频,故各家均为三家之上,亦为三家之下。』谈到变用之术,牌谱诗曰:『局生家灭有天时,面面俱到谁吃亏;若要天时人不知,除非恶碰己莫为。』正是此意。」


      吴看他自语喃喃,不禁好笑此人痴牌过度,倒是廖对他的牌经笑归笑,响应了一句:
      「是有点意思。……」

      此人有拾荒奇叟之神能,廖运周向对农工黎民心怀厚爱(军人绝大多数出身社会底层),这一刻更对这群阶级感到敬意。其实廖运周悟性可高呢,之前才听到「先听牌者先亡矣」,就已通达国师之意,惊得两眼炯光,一时无语。廖不禁又打量国师一眼,心道:「这个丘八太不简单。…」看官你问丘八是啥,这是个旧时代的称呼,丘和八合起来不就是个「兵」字吗?



      有道是〝把脉的一把好手段,好方子开出定心丸〞,吴绍周听从国功计谋,军队拉出来,以恶碰般的攻击式防守,果真把日军圈得七荤八素,日军越急出西峡口,越是死伤不计其数,火力完全被压制后,还得疑神疑鬼西峡口随时被夺走。西峡口成为一个袋子,日军越投入兵力,袋子一满越被绞住袋口痛打。吴廖联手表现精采,蒋介石亲书墨宝:



      「 过关斩将且搬八十五军旗号
      横刀立马就选一一O师兵符 」


      却说西峡口这厢推进不力,使日军不得不在湘西另辟战场,结果还是碰了钉子,大败雪峰山。回溯抗战八年以来,我军打过几个漂亮的大仗,但总的来说,大和民族确实够呛,其军攻势凌厉、调度灵活,中国半壁江山已被席卷;我军在训练装备远逊对手的劣势下,完全凭舍我其谁、前仆后继的勇气与意志力浴血迎战,有人比喻这是「重量级拳师与轻量级拳师的比赛」,恰当不过。直到一九四四年冬,我军在贵州化危机为转机,配合一九四五年豫西西峡口和鄂北老河口全力阻杀,湘西再一打响,从而开始一连串的乘胜追击,这厢广西光复,那厢华北共产党大肆追打日军,远赴国外作战的的缅北远征军也和滇西远征军于一月会师后丰收累累;海风带来好消息,太平洋美军逐岛跃进,日本全亚洲崩盘。就在这时,美国分别在八月六日和九日向日本丢下原子弹,八月十五日,天皇宣布投降,二战结束。



      西峡口一役,王国功轰动八十五军,没等吴绍周说,廖运周便将国功升为士官长,以答谢他的林中牌谏。廖在师庆功宴上特地邀来国功,廖举杯赞道:「王国功真乃镇军之宝,我师之光。」吴是列席长官,站起领头大力拍掌,此后「国师」一号不胫而走。吴对这位绰号王国师的士官长很礼遇,特别交代参谋,军部若办军事讲习,必得叫国师来受训听课,颇有栽培之意。吴的观念是你军事的基本修养要有,否则你的林中牌谏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只不过国师听课常睡着,偶尔开小差的事也有,有时还借故推托不来报到。久了之后,军长很忙,也不可能盯这种小事。西峡口的第二年,吴巡察基层连队时遇上国师,给了他胸膛几拳,笑骂道:「看到你才想起来,参谋部说你很混啊,你还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国师唯唯诺诺:「是、是、是。……」


      然而,廖运周对国师的〝拉夫〞,那才值得一提哩。廖本来就爱打牌,赏识国师之余,三不五时便叫此人来师部雀战,牌桌笑闹打屁,两人混得熟烂,一直到国共内战仍悠游于倥偬中。廖只可惜自己在台儿庄不知此人除上刺刀外还有别的本事,一次遇上国师当年的连长时提到国师,该军官道:「喝!报告师长,你不知道他可神呢!他开刀的时候还一边看麻将书哩!」廖惊笑问道:「呵!…还有这等事?……」说着想着却又检讨起:「…你怎不早说?不是还叫你们在呈文上写颂词吗?」军官嚅嚅道:「…报告师长,…本来是想写在颂词上,但是怕念出来…不登大雅。……」廖啼笑皆非的唉唷一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差点错过个人物了!……」



      自从交上王国师这个损友之后,廖运周对麻将的兴趣更上一层楼;提到麻将,两眼发亮。确实而扎实的现象是,疯魔的麻将人都一肚子牌经,廖自也不免俗,光是一副牌的打法可和国师谈到熄灯号;从一副牌又扯到另一副牌,眼看又近起床号。国师并把珍藏的牌谱与师长分享,廖乐得嘿嘿笑,读得津津滋味,每每和国师谈牌经、论雀道,彼此批注争辩、互不相让,看得师部的参谋们忍俊不禁。


      透过对方,他们得到一个窗口,开阔了视野,开发了脑力。除了麻将,他们偶尔走盘象棋,廖运周并教导国师桥牌的打法、围棋的下法,国师一学就进入状况,杀得廖运周有点挂不上脸,训话道:「你小子刚学东西,走什么不三不四的偏锋啊!」国师赢了倒是卖面子:「报告师长,反正我以为这把都是输嘛!嘻嘻!“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其实我只是个输不起的小赖子,全凭狗屎运。」廖教他新玩意儿、雅玩意儿,国师则教他旧玩意儿、土玩意儿,一次廖正要拨橘子吃,国师忙道:「等等!来一把!」廖道:「你急什么你!人没到齐就上桌?」国师道:「你橘子皮先别扒,咱们就赌它里头有几瓣!」廖笑:「嘿!你这个也来劲儿。」这一赌,廖赢了,每一瓣都挺大,赢就赢在一个不三不四的小瓣上。国师大骂:「我肏他妈橘子的妈!还多生一瓣小讨债鬼哩!」廖道:「耶!正是你肏橘子的妈,才生了这一瓣。」


      逍遥这般,王国师生平第一次沾到洋酒、吃到燕窝,就是拜廖运周之赐。国师本是村田子弟,虽有点才性,尚称不上全然是个老粗,但生活见闻上却活活是个老土,尽管混过县城,县城可也比不得省会、直辖市,且不管在啥城市他终究有其阶级局限,而今能交游达官、海味山珍,诚属三生有幸。廖只差把国师调来师部,不愿意这么做,是怕落人爱玩的口实;爱玩也得有个自制,「试想把你放在身边,我不每天命令你陪我打牌聊麻将才怪!呵呵!」廖这么向国师说。其实国师倒也谨守份际,从没要求调去师部,在连队上也从未仗势欺人,上上下下都好人缘哩。


      后人谈起此事,有一杂诗可为写照:


      「 晨风夕月话麻将
      同桌缘起西峡口
      遥想当年双龙抱
      吃不完就走着兜 」


      看官你问啥是「双龙抱」,此即十三张麻将中的一种满贯牌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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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淮海----第二章 暗杠 



      一一O师早期是冯玉祥西北军的班底。西北军有何来头,富有浪漫华采的大刀队产自西北军,广为人知的抗日英烈张自忠也是西北军,此外民族英雄张学良大无畏的兵谏蒋介石时,其拍挡杨虎城,也正是西北军。


      早在张、杨联手给蒋介石排头吃之前,冯玉祥就和蒋打过内战,不过那只是双方为争权夺利而挑起的战争,不值歌颂。随着这场内战的失败,冯玉祥逐渐失势,也所以他的大刀部队之一——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一九三三年孤军在塞外抗日,明知蒋介石不给奥援,甚至扯后腿,却始终逃不过被蒋收编的命运。一一O师即是来自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当时被称作第二师;第二师先是被编成国民党独立第四十六旅,之后以第二师为骨干,又集合了国民党和东北军部分兵员,才有一一O师的诞生。至于该师的军官,自然也被国民党汰换不少,经年累月下来,西北军的色彩慢慢褪却。……



      看官且先收拾起这股莫名的伤逝,这儿要说的是,尽管在一连串收编、整编、搅和下,套句师长廖运周在回忆文章中的话:「很多进步力量还是保存下来了。」这里指的不仅是反蒋,更有甚者,根本那就是亲共。也就是因为这几层因因果果、瓜瓜连连,到了抗战胜利、国共翻桌之后,看来亲共也省了;一九四六年春,在廖运周的接头下,中共地下工作人员进驻一一O师,目的十分明确——搞垮国民党。也巧,这支部队随同上级单位八十五军,一九四八年十月接获紧急命令,奉调新组成的十二兵团,粉墨登场,一步踏进徐蚌会战的舞台。徐蚌会战也就是中共所称的淮海战役,乃国共两军动员最庞巨的超级大决战。



      说到这儿明眼人就懂了,那廖运周没把国师调来师部,可不见得基于啥做官处世的原则,而是师部已成闲人止步的禁地。廖当然也曾试着吸收国师进共产党,不过据他观察国师孽毒极深,开口闭口「共产党是个屁!共产党搞禁赌妈的不成器!」这么一来就很难交心了。廖当然没露馅儿,国师哪知师长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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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太长分几次贴完,不过也要看大家的反应了。。。。。。。。。。。。。
且说获知被拨入十二兵团开往前线的剎那,廖只怕没忍笑到抽筋。当时他正和国师在牌桌上,另两家是国师的副团长和一个司令部参谋。国师边打牌边发表:「…那妞儿两腿一夹,小穴绞得我七昏八素,她喊声:『着!』我就泄底了。」副团长、参谋异口同声:「你也太快了呗!」国师道:「不是我本事不够,是她穴儿陶冶醇厚、游刃有余,不信你们试试去。下次我还点她,我和她练定了我是!」


      廖运周道:「她不是省油的灯,你也不是省“油”的屌。」众人喷笑,国师干笑不已。这位三二八团副团长是个反共份子,廖邀他雀战是为明白部队虚实。谈笑间这把牌给国师胡了个「一条龙、平胡、二五八将、清一色」,洗牌再打过,廖的副官杨振海就在这个当口来了。

       
      杨自是中共的人,他从战情室来报,逐字逐句把调动令报出。这一报,廖正摸到麻将牌的手先是打住,缓缓将牌带回一插,才悬疑了音调:「呀!……真要鸡飞狗跳了。……」说着抽牌舍出。副团长埋怨道:「千挑万选的,怎么搬救兵搬到这儿?」同桌参谋却是八路一伙,知道师长心计多,定不想让国师和副团长看出他惊喜,便赶忙附和道:「这个仗不好打啊!是往火坑跳。」不意廖运周却精神道:「是处于不利,但是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打过了才分晓。」参谋同志一愣,头如捣蒜般猛点,心想还是师长高竿,你这是既让副团长、国师出去告诉大家你和全师人同此心,都不情愿去,但是又壮志凌霄,鼓动大伙儿去送死。这「三打祝家庄」是京剧名段,取自「水浒」故事,土匪头子宋江(宋公明)率兵攻打祝家庄,虽没多大把握,但锲而不舍终于三打攻下。


      这时杨振海又向廖道:「军长本来打电话给您,刚接通又撂下电话,跑去和白将军开会去了。听他说话的口气,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廖道:「唉!军长操心的命。」副团长忙向国师道:「调动的事你先别漏出去,等师部发消息。」国师道:「耶,这个当然。」国师素知分寸,这消息霹雳,不宜先做喧嚷。然而廖却道:「来不及喽!这种事肯定绘声绘影有人知道喽!没十传百也一传十喽!」参谋同志暗笑瞟瞟杨振海,都会意师长是鼓励国师二人往外传开。

       
      吃下副团长一张条子,舍张,又理理手牌,廖运周向下家国师问道:「基层士气怎样?」国师摸、打间道:「打条子我还真吃不到。…打从抗战胜利,弟兄们没和八路正式过家伙,这几年大伙儿士气没在抗战的时候高,而且目前咱国民党处处挨打,已经赔了不少老本,整片国土动荡,实话说了,没人看好。」廖望向副团长:「三二八团都这样吗?」副团长手指头正算番数,有听没到,廖敲敲他桌面道:「跟你说话呢!」副团长惊道:「喔!……二五八?…谁…谁胡…」众人笑出。副团长糗着,深怕挨骂。廖没好气道:「你他妈二百五!甭算了!你是“门清、缺一门、独听”等边儿七万,得做个“老少配”才顺路凑到五番,你早该打“全带幺”才象话。」国师灿笑,心知廖真是个牌桌精油子。副团长奉承笑道:「师长,高!……师长刚问……」廖理牌不语,副团长尴尬。杨振海一旁笑道:「师长问您三二八士气是不是都差?」副团长忙道:「报告师长,…不…不差了。……团长前阵子每个营整顿过,都按表操课了。……」廖摸牌、打牌道:「总理说『知难行易』,何况我们是有传统、有战力的部队,老美的装备也拨得算齐,“打蛇打七寸”,弄对方法看准了下去,八路是吃不住打的,对吧?」副团长忙点头:「对!方法抓对就灵!」国师说话:「这倒没错,但是弟兄们精神不济却又看不起八路,这种懒气加骄气,不是个牌心牌理。」廖道:「你不是说局面上大家都不看好,那还怎来的骄气?」国师笑道:「报告师长,就是这么矛盾。」廖问:「怎么说?」国师道:「大家都认为可能会输,但是又不相信自己会输,等走到了底,裤子脱了、地契押了,回家摸不着门才两行泪下来。赌鬼不就是这德行吗?」廖道:「唷!说的是我。」国师忙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说一般土兵,您是带兵的,不烂赌,手气背、输了两把还精明着。」廖笑道:「打牌要坐得住,八圈没完不能下,“小头放水、大头浇水”还闹个北风北。」看官,廖是指牌运不顺时须拉尿、洗脸之意。众人听了点头。这时廖打出二万,向副团长道:「七万你自个儿摸到了,二万拿去胡“老少配”。」副团长一愣,不知该不该冒犯长官。杨振海道:「您老胡了呗!师长打该打的牌,不跟你计较。」副团长嘻笑:「恭敬不如从命。」牌摊下,果然手中有七八九万和一三万的“老少配”。廖突然高声大喝:「你还真好意思!」副团长打哆嗦:「不胡了!看错了!」忙把牌收立起。国师道:「“牌桌无长幼”,报告副团长,那么您这是炸胡——包!」众人哄笑,逼着要副团长通赔三家。副团长苦道:「我他妈上贼船了!」众人笑得前扑后仰,自是逗他一场而已。
       
      接着众人打第四圈的最后一把,廖想到一事,问杨道:「还有谁往十二兵团调?」杨乐道:「一共四个军临危授命编成十二兵团,除了咱,三个军都是陈诚的。」廖眼睛放光:「…梭了?……」杨道:「可不是,陈辞修的班底,不就是老头子的贴身老本。」陈诚字辞修,乃国民党老牌大将,因东北失利与他有关,被国大代表哄骂「杀陈诚以谢国人」,即远走台湾养病避风头。廖又问:「莫非十八军也来了?……」杨道:「您料到了,还真来了。」廖道:「嘿!狠角色都到齐咧!…」杨笑道:「就是,当年把共匪撵出江西,分明狼狈亡命,说是光荣长征,正是他老的杰作。」廖道:「嘿嘿!不是冤家不聚首。…耶,十二兵团谁掌兵符?总不成陈辞修自个儿从台湾过海带兵。……」杨道:「兵团司令官——黄维。」廖笑道:「够硬。」看官,十八军战力顶级,恐怕比八十五军还强,且装备上比八十五军更具花样,自更有招牌门面,那军长杨伯涛人称「浪子扬伯涛」,军阶和廖运周都挂少将,但职务是军长,刚升官一、两个月;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杨伯涛浪里还翻火。这支部队名气之大,号称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另外四支有「整编七十四师」,虽番号是个师,规模却是个军,不过一年前在山东挂掉;此外有「新一军」、「新六军」,抗战时乃威震缅甸的国际部队,但几天前刚在东北被歼;另一支是「第五军」,目前列队徐州,有被八路包围的危险,所以说起来十八军眼下最闲,还真唱上「五大」压轴哩!至于黄维是谁,此人自是陈诚手下的方面人物,他和杨伯涛二人迟早登场,暂先略下,只因国师赞叹一声,自摸发财,众人一看:「“大三元”啊!!」此外还外带各种番数锦上添花。廖暴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大牌能胡这么快,王八蛋!」国师陪笑道:「不敢多快,不过是跟我灵龟吐清泉的速度一样快。」众人笑而付钱。廖这时道:「讲好八圈,我看四圈完了散了,我还得等老板电话。」副团长道:「这个重要,散了是。再说,…“大三元”都摸出来了,玩下去我躺地上打陀螺喽!」众人一笑解散。


       参谋同志送国师和副团长走远后,廖运周再也忍耐不住,吃饺子咬到铜钱似的乐笑道:「哈哈!……憋死我啦!这消息太来劲儿了!一一O不就等这一天吗?!哈哈哈……」杨振海道:「国防部英明!领袖英明!哈哈!……」廖假意小声,逗道:「快同上级报告,咱们抄家伙来喽!」

       

      上级是谁?——中野政委邓小平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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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来,廖运周被邓小平磨得焦躁不已。他屡次请示邓是否尽快让他把一一O师拉走,投向解放军怀抱,邓小平的批示总是「积极准备,耐心等待」之类。地下工作同志满腹牢骚,深恐部队不早拉走,到时候被国民党破获枪毙也罢,战场上子弹不长眼,挨自己人一枪更冤死。廖在回忆文章中表示,同志们的想法是「大干不如小干,晚干不如早干」,如果「大干,就需要长时间的准备,我们回去的时间就晚了。小干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把部队带走」。廖说邓小平一再安抚:「组织上没有忘记你们,只是目前还不到时机,不能起义。起义要在军事上、政治上起最大的作用,不光是万把人、千把枪的问题。」

       
      此外邓小平还要求「对军纪不要要求得太严」,指的是让一一O师扰民胡搞、隐善扬恶。邓表示「我们天天宣传国民党坏,你们却要把军纪搞好,那不是为国民党争了光,打了我们自己的嘴巴吗?这是个原则问题,绝不能含糊」。廖于是撒手军纪,「闹出了很多花样」,例如进驻大别山「正赶上雨季,交通阻断,兵站补给供不上,官兵们缺吃少穿,主副食和胶鞋雨具都很少,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抢买抢购,给群众带去了一定痛苦」。然而廖自认天良未泯:「我们表面上放松对军纪的要求,暗地里还是掌握了一定的分寸,不允许官兵过分的伤害老百姓。」看官若质问什么叫「过分」,难不成提此问题反成了「过分」?……呵呵,在此只能转呈廖的解释:「动手打人,抢男霸女的现象始终没有发生。」、「吃了老百姓的粮,用了老百姓的东西,一律记下一笔账,待将来让人民政府归还。」看官或说,还得清才怪,乱世谁能想到以后。……老委屈军人斯文也不合常理,廖又说:「对地主豪绅,我们却让官兵们放开了手脚,得到机会,无论是金银细软,还是柴米油盐,概拿不留。」呵!结果「这些家伙」写了上告信,「吴绍周骂我:『纵兵殃民。』」

       
      这下惹祸了。上告信跳过吴绍周,直达更高层,国民党派出政工组织“人民服务队”前来一一O师整饬军纪、兴风作浪,「仅仅因为打麻将就绑了一个连长,还枪毙过一个班长」。这帮酷吏有蒋介石的上方宝剑,爱整谁、杀谁根本不跟廖运周打招呼,还顺便查看一一O师有无共产党。廖赶紧告诉这伙人师部住房不够,派人找了豪门大宅,把他们支去享福。廖向他们道:「谁不知道诸位秉性素朴,砥砺清贫,绝不住好房子,可咱们这小庙真住不下了。正好有个破落户逃难去,房子空着被宵小破坏也不好,搞不好被破坏,我们还成替死鬼,不如也只好委屈各位住个好房子了。」这帮人被哄得龙心大悦,抓起共匪便也只是走马看花、宣传几句,耍个官僚威风和公文流程带过。不过话说回来,也真是折腾了好久,才把这群瘟神送走。
地下工作的另一项要务,就是拉拢人心,甚至策反一一O师官兵。同志们小则「和官兵们谈心叙家常,为他们照相,代买手表、钢笔等等」,大则由廖为首的重要干部,看准具有“可塑性”的军官,徐徐洗脑、细胞渗透。至于顽劣份子,则东调西派,卸其兵权,或眼不见为净,提报升官而调出一一O师。王国师只是个小士官长,当然不必为他费啥周章,且他还有利用价值,没事叫他来打牌不但涣散军纪,上行下效,师部一乱底下也懒怠轻浮了。


      一一O师最让廖运周头痛的就是三二八团。这个团的重要干部几乎都和吴绍周要好,很难策反。他们宣扬国民党教育很卖力,弄得整团仇恨八路如山高海深。国师是这个团的一份子,虽说不大信这套宣传,对国民党压根就没叫爹叫娘的热呼劲儿,但他对八路更不信任,理由简单明确,自是与麻将有关嘛!「我就不信八路来了家家有麻将打,毛泽东恨透赌字,他恨读书人我不管,可干嘛同咱们小百姓的小赌过不去?!」廖运周闻言道:「反对赌,这个其实没啥好反对,这就像古人反对孩子们读西厢,一样没道理。可说真的,国民党的贪官污吏打起大牌来毫不手软,糜烂至极,他们自摸一把老百姓可以吃三年。……」国师道:「这些人妈的不要脸透了!……可话说回来麻将何辜?麻将神老天有眼,也不想被这票人的脏手膜拜哩!账不能记在国粹头上,国粹它就还是个国粹,国粹、国粹不能废啊不能——废!」廖道:「国粹已经蒙尘,已非昔日国粹,只有忍痛一废。你想毛泽东那厮脑子里是不是这个理?」国师道:「耶!你说的对,他肯定是这么想,不然没有禁麻将的道理嘛!」廖道:「他这好象也自成一理喔?…是吧?……」国师道:「他什么屁道理,因噎废食嘛!本末倒置嘛!麻将闻了他的屁话才蒙尘的哩!是他自个儿眼睛给熏了自个儿的屁!你真要把国家救活,那还非得研究麻将哩!麻将是做人处世的科班,你出科后那还得精练它;它是处处学问,举凡进退、取舍、小奸、大智、耐苦、决绝、自觉、觉人、觉世、悟道,那简直是活学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廖听了,心想不必再言,只好发笑附和。国师对这个问题很认真:「国民党再坏,不至于打麻将的主意,除了“人民服务队”那几个下流胚子。而共产党老提啥国家人民,却不准人民致力国粹,他妈的林则徐烧光鸦片就能救国吗、你老毛这根屌毛儿熔光麻将就能改国运吗?罢了,他林则徐至少烧的还是英国人的货头!你一根屌毛儿却想动起中国人自个儿的传家宝了,妈个屄——回家涮你妈个屄呗!」


      廖运周深知此人德行,懒得再动念吸收他。再者这种人两头都骂,虽说中立派理论上值得蛊惑,但中立派难保不是骑墙派,兴许他明儿又倒回另一头哩!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拉拢他后反而要花时间防他,不如能省则省了。只是王国师这人也算奇才,无法加以诱导正途,廖不免叹息,好说打牌也打出感情。然而!廖运周是没时间和闲情叹息的;人若要滥情也滥给共产主义的时代巨轮,那人情故旧的小轨迹,你得头也不回的向前滚去、拋去,内心中的一股强大力量,早就领悟如何取舍世事。如同十秒内要将一副复杂的牌打出一张,你得学会一秒内就断然出手。就这一秒,却是千钧之势,京剧讲「台上一分钟,台下几年功」,这是行话,也是干共产党这行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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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吴绍周这个宝贝,他大老爷当过一一O师师长,但可非一一O的西北军老将;他是蒋介石收编该师后才调来的。当初蒋把这个师拨给汤恩伯将军,吴绍周属汤的派系,由是被安插为副师长,扶正后又升到八十五军军长。后来国共内战期间,八十五军先被编入白崇禧大将军麾下,两人混得也不错。谁知道八十五军又给拨入十二兵团投入淮海战场,这下白崇禧可不乐啰。


      八十五军可是替白崇禧把守华中地盘来着,老白认为老蒋不断挖他墙角也太搞怪,只因先前他手中已有三个军,包括最强的十八军都给十二兵团啦!看官,这三个军向属陈诚派系,也就是老蒋嫡系中的嫡系,即便老白不让他们走,他们恐怕也抗命前往哩!


      说起白崇禧,此人乃一代人物,不但早年和蒋介石打过内战,如今也还是与老蒋一副谁怕谁的姿态,至于他的五公子白先勇也成大人物,成了不拿枪杆拿笔杆的大作家,那是后来在台湾的事了。既谈到「白马将军」白崇禧,又不得不提他的换帖大哥「李铁牛」李宗仁;李、白二人领导桂系,从和老蒋并肩北伐以来,分分合合,甚至两度兵戎相见。他哥儿俩不但有势力,抗战时期的台儿庄,李宗仁是该战区最高指挥官,武汉会战的白崇禧,也曾风靡三军,可见他俩还享有威望。


      眼下,解放军兵雄马壮迫近徐州,白崇禧深感老蒋把重兵放在陇海线和津埔线是找死,这一放把部队放远、放散了。然而既是老蒋要这么办,那你们死光算了,我这儿华中顶着,等你打败后我就画地为王,和副总统李宗仁逼你垮台。


      呵!人的脾气与势力自成正比,白崇禧也不例外。他虽给出陈诚的三个军,但太给你好受我就白混江湖了。南京原拟将十二兵团司令官一职交给胡琏,因胡琏根本就是这三个军的直属长官,然而白对胡老看不顺眼,所以要求南京阵前换将。南京同意了,派出陈诚的另一部将黄维出任,胡琏则当副司令官。这下胡琏能乐吗?可黄维资历比胡琏老,并带过十八军,胡琏不好发作,只好摸摸牙痛的脸蛋,也学他主子陈诚,请假跑去养病。都说“牙痛一痛要人命”,不过胡琏以牙痛为由不回部队,终究不是办法,那杜聿明将军挺着一颗败肾不还坐镇徐州吗?好死不死,胡家老太爷病危,这下他更有理由回家,后来父亲病殁,他自便守丧,继续告假,还真是——好死不死。


      白崇禧还没完,因为南京又向他点名八十五军。白胆子够大,竟自行叫八十五军延后往十二兵团报到,与南京当局角力起来,意图留人。说来也是八十五军衰运,原本白的二十八军军长和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有私交,一心加入十二兵团,于是黄维请南京下条子向老白要人,然而白不愿让南京得寸进尺了,扣住不放,南京于是改要八十五军,并封吴绍周和胡琏同为十二兵团副司令官,心想面子给你,你可不好意思拒绝了,不料白硬是不屌。嘿!吴绍周的副座官衔可是大将军何应钦建议的,何是吴在南京的靠山,他这人倒也细腻,知道当局指定要八十五军是要定了,故有此议,算是两头都做得漂亮;好说副座之职虽无实权,但能参予司令部参谋会议,聒聒混混,有总比没有好,省得任司令部宰割哩。可不但老白不乐意,吴绍周也不领情,你说怎的,吴这宝贝可不笨啊,他预感此行不利,干脆开溜,有样学样,称病去武昌静养,躲得远远的,哪里凉快他哪里过风去。


      那吴绍周的性子本就不是蛮干之人,这可不是说他打仗不卖气力,而是国家怎一个乱字了得,眼看国民党西北兵败、东北山倒、华北板荡、徐州飘摇,经济拉不上来、人民活不下去,他自有消沉憔悴,只是身为军人不好成天叹气罢了。你说这年冬有多歹,抗战胜利至今已三年有余,胜利伊始人民原以为封锁解除,物资流通,不料囤积的货物涌入市场,政府反应不及,物价两个月内高来低去,就这么几大队私营银行和钱庄倒闭,所谓「前门放炮,后门上吊」。而沦陷区伪军(汪精卫汪伪政府的部队),中央没能大度收编,一下回流民间,又是社会问题。更呕的是前往沦陷区接收的官员,不少人趁火打劫、营私舞弊、爱整谁就整谁、谁不巴结我就是汉奸,这批官员美称「五子登科」,仗着「金子、银子、房子、车子、料子」横行跩屁。更可怕的是错误的政策,人说这比贪污还可怕;国府的法币与伪币兑换极不合理,人民怕亏大,在四个月兑换期限内争买抢购,后方法币又流入收复区,搞得物价飙扬、全国发疯、工潮、学潮、抢粮风潮、各省民变层出不穷,连刚光复两年不到的台湾也闹上了。……


      其实,抗战胜利前人民的日子就不好过,光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炸黄河堤引大水淹阻日军,就连带使四十四县市蒙难,诞生了所谓「黄泛区」。抗战胜利后是新一场浩劫的开始,政府遇事老推、推、推……,推给八年抗战太伤元气、推给共产党不停捣蛋。打不过共产党,继续推;推说苏联在东北把日本关东军的武器转交八路,殊不见自己在关内接收的日本兵器更多,且还有老美飞机、大炮、军舰支持哩!……战争打着打着,国民党打败仗而转给八路的武器越来越多,老美惊得军援也撤了。一九四九年八月,政府把混乱推向最高潮——发行金圆卷!……政府力主用金圆卷收回法币,并严令人民不得私有黄金,同样须换成金圆卷,这下整得物价一日数翻,确实发生一碗牛肉面标价一百五十万之惨谬情事,且这碗面吃一半又涨到一百七十万哩!同一时期,蒋经国上海「打老虎」,严惩贪官污吏和不肖商人,轰动一时,却是昙花一现。


      林林种种、瓜瓜葛葛,吴绍周头皮发麻,只存活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也就是说,好死不如赖活,能不上场就不上场。他在武昌装病,实则是心病,日夜听戏、票戏、评戏,最后戏班子因局势太乱而散了,他老还不肯回八十五军。一直到南京电令越催越凶,白崇禧无奈的给他一句:「我不能当家。」他方收拾那收拾不完的心情——披挂出征。他告诉廖运周:「人到弯腰处,不得不低头。」廖庆幸好在你回来了,不然我对小平同志可黄牛喽!只因他那晚打完牌送走副团长和国师后,吴又来一通电话,全军竟然就原地待命近乎一个月。为此,廖这只瘦皮猴越来越瘦,两眼、双颊凹陷干榨,简直就成一具活骷髅。


      吴绍周心事重重的又向廖道:「汇川(廖运周号汇川),南京勉励咱们的话一箩筐,你说这……,他越是勉励,我越听是不祥之兆。……」廖运周还提祝家庄,说道:「报告军长,虽说打这仗咱们没个大把握,可你想八路看见咱不也手脚盗汗,毛泽东十成也训勉他们一箩筐。这狭路相逢,两边都打鸭子上架,输赢还得搅个临场反应,三打、四打、五打,十二兵团四个军打没了三个,那他妈还叫他赔咱个祝家庄。」吴绍周嘘口气,道:「有你,我最放心。」说着却又想起,忧虑道:「四个军打没了三个?…你有没有把咱们也算进去?……」廖容光剎时暗下,道:「生死置之度外了不是,…既然跟了国民党,送佛送到西,历史记咱们一笔就好。唉!……」吴粗着脖子道:「历史记咱们哪一笔啊?!……死了的都是活该,除非……」吴赶紧收话,廖却道:「除非学张汉卿。」喝!张汉卿就是曾经阵前兵变、摘星踢斗的少帅张学良是也。吴一听满头爆汗,斥道:「你小子胡说八道!」廖慌道:「没!没!绝没那意思!军长误会了!我意思说咱们就是不学张…先生。」吴训道:「咱们你个屁!隔墙有耳,你玩笑别乱开。」廖小声道:「真没别的意思,…全听军长的。」廖这话像是试探吴绍周是否叛变,吴勃然大怒:「你哪门子跟哪门子!越说越掀盖子是了?!我哪来什么盖子让你掀底?!」廖这下吓坏:「军长明鉴!……报告军长,我真他妈越描越黑!…我……」廖猛打自己耳光子:「我说错话,词不达意,军长误会了!我冒犯军长!」吴手一挥,算是原谅他,叹气道:「算我最近头绪乱,太敏感,你别跟我介意。只是你的话有心人一听,你遭殃,我连带受累。我们吃国民党饭,为国民党死是应该,可你一一O是西北军老牌子,你们西北军有人前天在台儿庄反了你不知道吗?你要注意,管教你,说你几句是为你好,你对国民党忠心我知道,但小心有人整你冤枉,国民党政工都他妈犯疑心病。」廖忙道:「军长教训得好,我老毛病就是直率,失之轻浮。你管教我,我可乐,别人管教我就不是真心实意,不是想看我笑话就是想坑人。」吴笑道:「咱们俩老哥儿们了,什么话说不上,可轮到别人说你两句,你脑袋就不保啰!」廖道:「有你在,轮不到别人敢说我、配说我一言半句。」吴皱眉笑道:「你他妈还这个死劲儿!」廖陪笑摇手表示不乱说了。


      吴训示上瘾似的,续道:「为党国牺牲这没个犹豫的,当军人,能怕死吗?我他妈吴绍周怕死过吗?打从台儿庄打鬼子,我抬棺上阵,早就生死置之度外啦!早死过几条命啦!」廖心道:「你这次赶不上台儿庄啰!」开口说:「那当然,没您不敢打的仗。」吴道:「不就是一条命嘛!」说着,嘴唇嚅动一阵,却没话,待开言,音色微弱了:「…这仗不比台儿庄,……台儿庄拼的是一口气,…我看这次不是一口气的阵仗,……真真是不妙,…不妙。……」廖叹道:「不妙归不妙,不上桌也不行啦。」吴嗓音又亮起:「我是巴不得有机会唱“锁五龙”!可这么死,值不值?……」“锁五龙”乃花脸名段,隋末群雄并起,大将单雄信英勇杀戮,终被李世民俘虏,临刑前毫无惧色,豪爽大笑,并大骂李世民和变节之昔日结义弟兄,慷慨殒命。吴续道:「中国人讲光宗耀祖、讲要给子孙立榜样,所以为国捐驱我愿意,可是……唉!我这是牢骚,我为国民党是效忠定了,…这是定了的事儿,牢骚。……要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为子孙……」吴喃喃自语,头微幅却颇迅速的摆动。这时他又道:「…可子孙知道我吗?……那不干我事,我问心无愧,……可又…」廖道:「报告军长!八十五军一定闯关立功,部队怎么带进来,我就怎么带出去!」吴似被惊醒,看着他,眼神充满期许,深深点了个头。
话虽如此,能回华中还是吴心中的上上签,白崇禧何尝不巴望他回来。八十五军一走,白的偏将张轸亦是不舍,他可是一一O师在台儿庄时代的老师长。八十五军往十二兵团的行军途中,曾接获张轸叫他们回师华中的电报,但吴绍周查证后,张轸又说还得等正式命令,先别动。此时战争他妈的圣火点燃了!淮海战役展开了!解放军在徐州东面发起狂攻,黄维奉命全速冲向徐州救火!然而黄维却见八十五军没跟上,竟原地纳凉,司令官他怒电八十五军动作:「再有顽劣不从,丝许推诿延宕,军法议处。」吴绍周慌了,大骂「催命鬼」,眼下等不到白崇禧的正式命令,只有埋头前赴火线,这一动身,棒槌一落,终于成交八十五军的命运。


      更冒火的是,据吴绍周回忆,行军沿途河渠纵横,部队给整得兵困马乏,每天行走不超过六十华里。想找些吃的喝的,却又因走在兵团最后头,老百姓早被先头部队搜光吃怕而落跑,于是各村「十室九空,如入无人之境」。


      更好笑的是,南京此时拍来电报,说这次任务之后,就给吴升官做另一个兵团的司令官,军长遗缺则由廖继任。吴哭笑不得:「别哄孩子啦!」他深觉这封电报无聊至极,因此懒得告诉廖运周,省得他也哭笑不得、士气顿挫。



      一页一页讲下来,军爷们、丘八们的汗水也一串串滴下来,呵!可看官也知,不是猛龙不过江,八十五军究竟是支历练过的劲旅,连同一一O师所在的三个师中,部队虽说肏声连天,但军人不吃苦怎配叫军人;牢骚归牢骚,真到卷袖子打起来的当下,这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受勋部队,下了锅还是爆香的。犀利的男人得有个本事,再累再虚,一看到美女,兽性也照发不误,扑过去就是一场快活。
麻将淮海----第三章 搏臭 




      谁在吹喇叭?


      看官别想歪,军号一吹,锣鼓点儿一响,十二兵团淮海起霸啰!


      起霸是啥,京剧中众将官一一出马、齐聚一堂,分别来个绕场一周,露露身段,亮亮家伙,扬扬眉毛,展展甲冑,是为起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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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八十五军策马加鞭,跌跌撞撞,往这一大片——春秋晋楚争霸——秦末陈胜揭竿而起——刘邦、项羽相杀——吕布、曹操、刘备、袁术四方大混战——谢玄背水一战破符坚——的古战场开入。……吴绍周、廖运周一干人等终于赶上黄维大部,黄维大嚷:「相见恨晚啊!」吴呵呵干笑:「这不就来了。」廖道:「报告司令官,咱们盼能戴罪立功,恭请司令官号令。」黄维道:「立功是要,可以后不必戴罪了。」吴、廖等人齐做涎笑,再度欠身施礼,黄维笑而引介司令部参谋、各军军长及重要师长相识,「久仰」声此起彼落,廖向杨伯涛握手道:「“湘西斩妖刀,浪子杨伯涛”,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杨笑道:「“台儿庄齐天大圣,西峡口轻舒猿臂”,“顽固金刚廖运周,恶碰鬼子鬼见愁”。」廖道:「唉!不过是小小的弼马温。」杨道:「我才是个湘西赶尸的哩!贵师大大有名,专出能人,麻将战法孰人不晓。」廖道:「小打小闹而已,贵军号称天师酒,谁喝了谁尸倒,那才是顶不住的烈酒。」黄维闻言大乐:「来、来、来、来!」转向副官道:「取酒来!老头子送的那瓶!」吴客气道:「不忙、不忙,军国大事先议,上桌再喝。」黄维道:「上桌?」吴道:「喔!我是说吃饭。」黄维道:「我以为你说打牌哩!」众人大笑。黄维直对廖运周笑,素知此人爱打牌。廖忙道:「报告司令官,人民服务队来了之后,一一O没敢打牌啦!」黄维呼道:「去他的人民服务队呗!这儿我说了算!」廖憨笑作揖求饶状,众人又笑。副官取过一瓶陈年威士忌,众人尽兴,不在话下。




      也请看官饮酒,恭请看官点兵,十二兵团由第十军、十四军、十八军、八十五军编成,四军支支雄健,堪称国民党的压箱宝贝,共产党叫十二兵团是「硬核桃」,意思就是啃不动。司令官是黄维,此人神采英武,霸而不横,脸上轮廓分明,鼻如铁石拔坚,眼有星斗之烁。至于副司令官也不简单,此人就是刚调来的吴绍周,兼任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的气质厚重沉毅,做人圆融老成,功勋显赫,能征惯战。黄维兵团的任务是驰援徐州杜聿明的三大兵团,而徐州东面还有个因台儿庄友军倒戈而被加速包围的黄百韬兵团(向杜和黄百韬踢馆的解放军部队是华东野战军,简称华野,由陈毅、粟裕两骁将押阵);杜聿明一方面要救黄百韬,自己却也被逐步包围,如果黄维能从西南面打上去会师(负责招呼黄维的是刘伯承、邓小平的中野部队),将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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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头一丢,打上了!


      黄淮平原箭头一画,十二兵团大军开闯,一路激战,只见解放军顽强招架,但抵不住黄维汹汹来势,忍痛后撤。此际南京传来消息,黄百韬兵团在碾庄圩遭全歼,黄百韬饮弹自戕。黄维闻讯愕然,但心中不失笃定:「胜败兵家常事,战事未了,我若一路打到徐州,猪羊变色,仍是大功一件。」便精神振起,战鼓更催,解放军接下来更打不动了,只好净空战场,任大门敞开而逃命去也。黄维扬鞭长驱直入,一切都在进度之中,自然显得神气清爽,自信满满。正是:


      「
      统领三军拜国手
      过江蛟龙风水袖
      瞅你牌张烂海底
      叫你记仇只寄愁 」


      这晚,朔风渐猛,但拦不住黄维的好心情。也是廖运周体贴,有意让他索性松懈,乃向黄维进言:「咱们师里有个士官长麻将段数一流,司令官何妨小做写意,再从司令部找个参谋,大家小摸八圈,调剂一下。」黄维眼一亮,笑道:「唷?这人我听过的,听说西峡口是他动的脑子。不过八圈太久,四圈不碍事儿,快跟副座——你们军长报备一声,说打就打!」廖运周突又为难说:「可咱们军长挺板的,给他知道总不大好。不如桌子一摆先开打,等他知道则为时已晚,拦阻不下。」黄维笑道:「汇川啊!不是我拿官压他,叫你来打个麻将他插得上口吗?只是若事后才让他知道,反是我不光明磊落、拿官压他了!换言之他若事前得知,那就谈不上什么压不压,只是个尊重了。你放心,叫你去向他报备,其实就是叫他来凑个局,这他根本没生气的余地,大家伙还搅在一块儿乐哩!」廖眉花眼笑道:「唉唷!我怎想不到这着?」黄维微微一笑:「汇川啊!为官之道,你要学的还很多。快去叫那个士官长和副座来吧!」
话说四人雀战尽兴,廖坐黄上家不时喂牌或放给他胡。散局后副官收牌,他四
      人验收成果,算一算黄大赢,王小赢,吴小输,廖大败。虽国师只是小赢,但牌技精妙,惹得黄维散局后还十分亢奋,连连夸赞:「还是你脑子行,难怪刚听你们师长直叫你『王国师』。我只是运气好,加上师长今天断牌不准、进退失据,算是我捡了便宜。」说完向廖说:「你今天打牌太燥了,还是你老板打得稳。」便眼光转向吴,颇有嘉许与安慰之意。吴这人对麻将是可有可无,不会做啥牌经检讨,只微笑说:「打牌就是娱乐嘛!输输赢赢,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大家开心就好。」黄说:「话虽如此,士官长打牌就能经世致用哩!」国师忙迭声说:「司令官过奖、司令官过奖。……」黄维一笑,顺手把牌弹拨给副官好收,清脆一响,随口问国师道:「对了,就当是聊天的话,你看这次任务和杜老总会师后要怎么打?」国师顿时神色肃穆,清清喉咙,却是欲言又止。


      黄维察觉有异,脸一沉,道:「你说说看,有话就说。」国师表情极不自然,一时还是没支声。廖运周见状,心一紧,忙向黄维笑道:「哈!司令官真把他考倒了!这题目太大了,司令官还是别吓唬他了。」吴绍周轻轻一笑,说:「该怎么打反正是老头子决定,杜老总说了也不算数。」他的意思是蒋介石向来刚愎自用,杜聿明的话都不听,你我还能作主怎么打吗?…黄维禁他这么一点,不禁也〝豁达〞一笑:「呵!吃透了,你这是。」便转身向副官说:「来,脱个靴子。」意思是准备睡大头觉了。副官忙放下没收完的麻将,先去伺候脱靴。廖运周当即向黄维说:「我先告退了,司令官好歇。」说完立刻又对国师道:「士官长你坐我车子回去。」吴绍周说:「我也走了。」黄维笑说:「都好好休息吧,明儿还有活要干哩!」吴廖两人正要走出,国师却站在原地,以喃喃自语状,竟是冷冷的说:「只怕根本会不了师。」


      此话一出,三将军齐愣。副官也傻了,他本已半蹲着脱完一只靴,竟也忘了继续动作,正捧着主子的一条腿。廖运周的反应很强烈,大喝:「你胡言乱语个什么!动摇军心吗?!」黄维被廖这一惊,倏的猛将副官捧中的腿一弹一收,没好气的向廖说道:「让他说!」黄维双足着地,浑然不觉自己一脚空着、一脚着靴。副官杵得尴尬,动也不是,退也不然。吴向副官弩弩嘴,副官会意,才闪到一旁立正。


       这廖运周这时才惊觉踩到自己埋下的地雷。想起上午国师押车队来师部运榴弹炮,顺便跑来看他,狐疑着:「报告师长,我说这两天撞不着一个八路,怪邪星的。」国师才开言如此,他就将这厮三两句打发掉:「甭瞎操心,回去操炮操准得了!」便自顾忙去,根本不给国师说话的机会,也没当他狗嘴真有啥大象牙要吐,只以为他是顺道来此、随口哈拉,反正两三年来他天天觉得邪星。现在,他意识到这兔崽子可要“发难”了;他早该知道他天生“厚话”(闽南语多嘴之意)而且逮了机会就放屁,还真该省了这场麻将算了。也真是大意,可他怎知黄维会问东问西;你一个堂皇在上的兵团司令官,若不开话匣子,他一个小士官长敢随便放屁吗?王国师纵然没事喜欢来个胡闹,可毕竟也是分寸之人,看得起他,领他出来见识,他没理由搞怪嘛!…错了!王国师小有鬼宝名气,要对他认真或不认真都属合理,黄维福至心灵,和他扯个两句,不意外啊!我这是怎么……


      说时迟、那时快,铿锵快板,如注破闸,一肚子长篇大论,王国师可是说了:

      「我军自开拔以来!——精锐齐展、方面浩大,美式重装甲威震徐海蚌淮,就以『推倒胡』打比方(麻将中最简易的玩法即是『推倒胡』,台湾的『十六张』正是此类打法),好似手中有三四五六七万之好搭,很容易就进二五八万上手。然设若战局不利,重装甲于徐蚌间的河川洼地,剎时负累蜗步,有拳难伸。我兵团各部自抗战以来战功彪炳,难免失之骄狂,还真是跩个二五八万哩!此骄狂骨子里是瞧不起八路,若真打不过也他妈绝不投降,皮相上则是依恃重装甲而骄狂,绝不轻言舍弃辎重部队和坦克炮甲。八路很容易就扣住我们官兵的心理状态,如果我是八路,必不正面与我交锋,而采佯攻拖延与星火扰击,如此我军一意求战而不可得,心生困惑、士气挫磨之际,却暗中施以逐步包围。包围之法是在包围圈掘深壕大堑以为阵地,一来藏身攻击,二来就算挡不住我军炮火,一退,我军坦克也飞不过壕堑。我军在出路不是人为壕堑就是天然河渠的情况下,重装甲用不着必又舍不得丢,这三四五六七万一舍不得拆,手脚一乱,速度一缓,这麻将和战场都是不能喊「pass」的鬼玩意儿(这洋文是廖教他桥牌时学着念的),我军自被逼疯;如果真能「pass」,躲在坦克里饿死也罢,最要命的是连尿都得在坦克里撒,还真是泡尿了。这次任务一开始,嘿!八路殷勤招呼,死不要命,果真是打不过我们,可见他们没想到拖扰之计。可这几天状况不太寻常,八路未免撤得太快了,简直是开大门让我们走,难不成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开始弄计了?或是主力已经被我们打烂了,只好先求自保,仓皇辞庙?按理说来,黄百韬将军已殉,八路那厢自可分兵助战,何惧之有?」话到此间只见廖运周正要开言,王国师仍不收口:


      「当然!」这两字掐住廖的话头,廖插不上,只见国师继续道:「也可能攻克黄百韬将军的八路就近往徐州助战,决意抢在我们到达徐州前先消灭杜将军,再回头咬我们。」

      廖运周心一凛,因想说的话都被说了,只好加强附议:
      「共产党正是此意,我们只能全力赶路,方能解徐州之危!」
      「八路向来『围点打援』,怎会放过我们?」国师反问。
      廖运周又上火了:
      「一昧沿袭旧规岂是用兵之道?八路再笨也不致舍近求远、不先从手边果子摘起?」。
      「八路打下东北后,胃口自然大到上瘾了,既然能连庄连到八,岂有消极打法之理?定是全力抢攻再求连庄,就算连庄不成也捞够本了;这是人心之欲、牌理之衅啊!八路必不忍错过每一颗果子,既然瓜熟蒂落,树腰的果子早晚可摘,定是先打树梢的主意。」

      廖冷笑:
      「越怕庄家连庄就越没法打牌;难不成回蚌埠不玩了,眼睁睁看徐州灭亡?」
      吴绍周已经前思后想一阵,这时说:
      「也可能匪军是故意等我们会师后,再一起解决我们,也省得捉襟见肘。」
      国师说:
      「这也不无可能,但如果会师成功,八路纵有把握将我一网打尽,代价可就付得高了。」
      黄维是个懂得尊重部属,具有民主素养的领导者,通常都是由部属提出各种意见后,权衡考量,再做定夺,或进一步推敲询问。司令官本就该这么当,才能避免刚愎,深得爱戴。听到此间,黄维向国师问道:

      「依你之意,…敌人把重点放在『打援』了?…」
      「司令官只说对一半。」国师说:「只不过全部都是重点,通通打响!以前的土八路是〝穷人进当铺,裤子换破布〞,现在他们越打越上手,早就〝富〞了,战略必有调整,以前『打援』是阻挡援军而已,现在根本是连援军也想吞了;他们根本就是对杜将军『围点打援』,也对您『围点打援』,通吃!…」

      黄维没支声,沉浸在思虑中。廖运周向国师嫌恶道:
      「我倒是纳闷,你也太长共产党之气了吧?你台儿庄的架势哪去了?我们绝不能坐视徐州不管!上级交付的任务就得完成,没有理由!你这是失败主义!」
      黄维思忖至此,开口了。他以又劝慰又训导的语气,向国师笑说:
      「王国师啊!你忽略了一点,这个穷人当家后的致命点是啥?就是缺乏安全感。穷人怕赚来的老本丢了,看到机会只敢消极应对。或许老共本有提早决战之念,但你说他敢在十二兵团这张王牌打出之后还这么想,…我说他没这个种!」

      「司令官恐怕也忘了,穷人才好赌,穷人是不下桌的,赌注只会越押越大。」
      「呵呵!戎机体大,这么比下去有点不伦不类了。再说咱们国民党不搞贫富对立,我们就不必再研究穷人富人的打牌方法了!」
      廖运周闻言大笑。吴绍周也颇感司令幽默,不觉莞尔。廖松了口气。
      国师急切不已,痛感三位将军竟无一人听他,急得提高音量,三句并作两句道:
      「报告司令、副司令、师长!八路没有理由开大门让我们前进,分明是关公之拖刀计也!此乃兵法之基本招数,将军何能不察?几日来我大军深入,若无意外,横竖已进入八路之袋形阵地,我们空有漂亮搭子,却被暗杠了!眼看共匪即将关门打狗之际,司令计画的却是会师之后该怎么打,只怕我军非但会师不得,还遭全军尽没!——」

      黄维知道这个兵是出于善意,但不禁给弄燥:
      「你就别再提麻将啦!…」
      国师更急了,放声道:
      「想当年鬼子瞧不起我们,我们打出志气,今天我们瞧不起共产党,明天我们一样倒霉!司令统领四个军十来个师,仗还没正式开打就赔掉了!这十二万将士性命左右在您手中啊!…喔!或许麻将打得好不一定能救国,可麻将打得差却一定误国啊!恕我直言,司令的麻将打得糟透了!比我没进过省城的奶奶还打得差!你刚刚只是运气好才大赢!——」
世界上没有比被人说麻将打得烂还丢脸的事了;黄维又糗又气,但顾及尊严和风度不好与小兵一般见识。突然廖运周拔出配枪,向国师厉声狂喝:
      「军国大事,岂容你这小厮唐突放肆、凌辱主官!我看你如此荡惑军心,难不成是共产党派来的!」说着上前往国师衣领扭去,一把就将他扭跪于地,枪口对准头部。国师只当师长平日待他和气优渥,虽说今日损了司令,未免也太穷凶恶极,还真被这种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军阀脾气给吓坏了。他爆汗惊呼:「师长饶命!我忠党一生,岂是共产党?」廖冷笑道:「你忠的正是共产党!」吴绍周忙排解道:「汇川!他只是就事论事,你息息怒。」说完才自惊失言,因为既然是就事论事,那不表示自己也认为司令牌打得驴吗?故也颇为尴尬。廖向吴说道:「报告副座!我何尝不是就事论事?这小子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了!外头只当我没管教好、养宦官!」廖扳机一扣,正要开枪,黄维冷喝一声:「枪放下。」廖想趁气头上杀了国师再说,但国师哇哇鬼叫扭动甚剧,廖一时枪给晃歪啦!…黄维音调很平,冷峻威酷,道:「我—说—枪—放—下——。」廖心有点虚,这才收起枪。「起来!」黄维向国师说。国师起身,忙向三将军说:「谢师长不杀、谢谢司令官、谢谢副司令官。」廖心想,他没谢司令反先谢我,自是把面子做给我,一身冷汗还有这等细心,此人果不可小觑,必为后患。黄维对廖以某种〝和煦〞的微笑代替责备,毕竟廖也是高阶军官,道:「汇川你反应是过度了点,为这小事没了一条人命,传出去我姓黄的丢脸。」廖忙答:「是。」黄维即向三人泱泱笑道:「大家都是为国家好,难免有立场之争,不过…说我麻将打得差,这我可不服气啰!」五人都笑(含副官)。……


      笑音未落,突然一人火急跳进门来,看官你道是谁,原来是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此人曾是中日湘西会战的健将,生得鹰鼻鲨嘴,顶着大光头,天生大嗓门,不啻是条火爆浪子。进门后,杨伯涛看桌上凌乱张张麻将,脸色一僵,但当着司令不好说啥,只好说(嗓音嘹亮,搞不清他是不是骂人):「…正好都在这里!……」说完才想起向司令敬礼,一边惊魂未甫的说:「报告司令官!事情变化太大,所以我亲自前来!据我十八军便衣情报组的回报,匪军上了往宿县的公路!同时间另一组便衣也来消息,赵集西北面匪军号令强行军,我派侦察连赶去搜索证实无误,大规模匪军向南运动包抄!此外一一O师在蒙城后勤线上放的伤兵有两个冒死跑来,我十一师救了他们,听他们说蒙城一小时前已被匪军占领,后方补给全断!我们快被包饺子了!——……」黄维闻罢,瞳孔炸开、汗腺齐爆,像是京剧的大花脸一般,气得呲牙裂嘴、锐声嘶吼、摇头滚脑、浑身乱颤,趁着单脚还穿著靴子,竟一脚将牌桌踢成两半,麻将如炮弹般四射狂泻。正是:


      「
      八路狮子大开口
      黄维铜锤大声吼
      糗大惊入袋型阵
      一桌两半丧温柔 」


      看官留意,本书内文的每首诗用韵皆同,且每首诗都有一句涉及麻将;这首诗的「桌」指麻将桌,勉强也算及格。「铜锤」在京剧中是花脸的一种,所谓「铜锤花」,专事唱工,鬼吼鬼叫,绝对要亮出高八度。花脸尚有「架子花」、「武花脸」等,顾名思义,暂不赘言。



      且说火气发完,黄维目光猛向国师一去,点了点头,却是一笑:「好,有你的!」回过身来,对着副官又一道粗声笑令:「麻将劳你收过,靴子先给我套上!」靴子穿齐了,黄维站起向众人说道:「生死存亡的关头到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大家异口同声:「愿听司令高见。」黄维忽而仰面大笑,好一副洒脱豪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二兵团自抗战以来非硬仗不打,今天才算和共产党交手了!」说着又逸笑三声,吩咐副官泡茶及通知各大员开会,神色从容、举止自若,与适才飙火时立判两人,令王国师好生折服。这时国师忽闻:「开会时你留下来。」正是黄维的意思。


      众将齐聚,兵棋图一展,黄维向国师笑道:「士官长你暖暖场子,先来一段。」

      王国师兴致又来了,且听他如此说道:
      「『推倒胡』好打,可打错还是要命。今天八路已听一四七筒,我军急起直追,好不容易拼到一进听的牌型,手中是三四五六七万和一二筒两个搭子,废牌是五筒,进张后即舍五筒听牌。这万子搭是十二兵团重装甲部队,抢攻进张不难叫听,但以一二筒独听却难胡。可难胡还是要听,这是机会,何苦不听,犹如和杜将军会师后虽无十全把握退敌,但好歹是个机会。就在这个关头,却摸到四筒!……我军捏着这张枪牌紧张,顺手把这张四筒和废牌五筒一凑,呵!四五筒成一搭,四筒留住了,五筒也不废了,还比一二筒漂亮,便打出二筒。殊不知这是个甜头,咱们若等万子进张时再舍一筒,就放炮啦!……也就是说,这一二四五筒都不能拆,想保命又听牌只能拆掉万子搭。…然而错就错在万子搭太漂亮了,我们竟然从来就没动它的念头;其实万子搭拆掉三四或六七,只留个五六七或三四五,不也就是一具完工的搭子吗?…目前我军犯的错误是打掉二筒,进退维谷,唯今之计,亡羊补牢,只好搏臭打万子,避免对决,逼成和局;此为情势所迫,不得不然。…可也别泄气,搏臭中若好运再摸来可兹利用的筒子,一旦蚌埠友军出迎会我,仍可回马枪听牌,杀他一个冷不防!——」


      迷雾已拨,一边听,黄维一边不住轻轻拍膝、微微点头,待国师语毕,黄维猛拍大腿一记,发出听戏的喝采声:「好!——」便沧浪一笑,转向众将官宣道:「星夜往蚌埠撤退,咱们与杜老总来生再见。」廖运周大惊失色,匆忙站起:「容我直言!兹事体大,司令官若不请示南京,老头子怪罪下来,撤回蚌埠也难逃法办!」话一完杨伯涛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当头给黄维铛的一锣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边说着目光扫向廖运周:「现在不走,难不成想当战犯?!——」语毕仍猛瞪廖运周,廖以眼还眼,瞪回去,丝毫不惧,好歹和你都挂少将哩!


      黄维受两造激情〝挟持〞,剎时左右为难,乃转问吴绍周:「副座意见如何?」吴绍周支支吾吾:「…敌人现在有纵深,…我是赞成走,往蚌埠也还有缺口,但是辎重部队夜行军有问题,这里暗洼子太多,…就算没陷进去,工兵造桥也费时,技术上有困难。…」廖把吴话头接过来,激昂道:「既然撤不了,那就原路打上去!咱们八十五军是铁打的军,我一一O师愿做开路先锋,岂容麻将妖道蹂躏军心、错导战局!」说完怒视王国师。国师怕得低下头。杨伯涛哼的一声冷笑:「“傻子睡冷炕,全凭火气旺”。」接着向身旁军官道:「好个阴日天的,打起孩子来了。」看官,杨怎对廖特别讨厌,呵!只因台儿庄倒戈部队正属西北军。杨理智上虽知不该连坐怀疑廖的忠诚度,然一旦意见相左,情绪上芥蒂就冒尖儿了。至于看官问他们见面时怎那么亲热劲儿,唉!中国人嘛!……


      如此这般,军官们的意见分为要打与要走两派,支持廖的人虽少,但不怕对方〝人多势众〞,双方持续争论。吴绍周道:「都冷静啊!你们说的都对,但是只能捡一条路走。」黄维心想废话,但自顾不停捏着太阳穴盘算两造,不语任何。……


      黄维沉默良久,脸上写着挣扎,只怕脸上不但多爆出几条皱纹,且皱纹还给爆裂,整张脸全碎了。终于,黄维作出宣判:「好吧!折衷方案,先报告南京,老头子一旦同意,顺便也让他同杜老总说去。原则上是撤定了,撤的时候辎重部队能拉的就拉,不好拉的就地销毁。凌晨五点开始动作。」廖运周苦急道:「司令官千万三思!装甲坦克可是十二兵团的老本,随手乱丢会丢掉士气,要逃命也没力气了!与其当丧家犬,不如走大路打硬仗,士气用对地方,弟兄们拼死也杀出一条血路!」黄维笑道:「常言道:『过关斩将八十五军搬旗号,横刀立马一一
      O师领兵符』,你斗志高昂,不愧是元虎将。你放心,坦克不会全丢,我料定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虽说是逃,也是且战且走、一路打回蚌埠,到时候用得着坦克,也用得着你,你既请缨杀敌,一一O师归我直接指挥,做回蚌埠的威力扫荡、先头部队。」廖一时语塞,正锁眉思忖如何响应,却见黄维对他说完便向吴绍周说:「就这么办吧!」吴说:「没问题,一一O拨给司令官好使。」廖心中徒呼负负,但事已至此不便再言,会议暂且落幕。众人离座时,黄维忽想起一事,颇有不祥之兆,说道:「对了!不要再叫『王国师』了。……叫『国师』就好。…」只因「王国师」与「亡国师」谐音。
从决定凌晨五点开始动身,直到中午十二点,十二兵团没移动半步,原因是南京国防部还没批示。黄维急得焦头烂额之际,杨伯涛冲进司令部指挥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已经少走四十里了!」黄维耐住性子说:「等我的命令再动作。」杨伯涛一口气闷在胸口没处发,跑出指挥所抽烟,正好遇到黄维的副参谋长韦镇福(此人也衰尾,参谋长巧因盲肠炎去蚌埠开刀,不巧就由他代理参谋长一职,这年冬谁生病谁祖上积德)。杨一见韦就指着他鼻头痛呼:「你家老板走是不走?!非常时期还谈啥折衷方案,早就该半夜动身了!」韦镇福好呕,却好修养,挤个微笑,悄声道:「老头子没下条子,你杨老板敢走吗?」杨伯涛气得直跺脚。下午四点,黄维苦等南京消息未获,牙一咬,下令动作。杨伯涛心想以晚走十一个小时来算,至少也少走六十华里了。



      十二兵团动身了。



       这便是:
       
      「 
      鼙鼓隆冬催深秋
      赤军压境指徐州
      去了一黄又一黄
      清算筹码全没收 」


      看官,隆冬是战鼓声,也是「隆冬」,只因这场战役从深秋打到隆冬,还打跨了年。至于秋天一到,树叶不「黄」,也难。




      ﹡ ﹡ ﹡ ﹡ ﹡ ﹡ ﹡ ﹡


      乱草间,一只大牛蛙从战车履带边跳过。「呵!好大的牛蛙,这腿儿跟鸡腿一般大哩!」王国师说完立刻脱队去抓,扑了个空,摔在草洼子里,浑身野汤。弟兄们忍不住笑起:「你是饿疯了!」王国师回说:「我可没疯,我若疯就说这牛蛙腿比女人大腿还美哩!」众人又笑,只有排长忧闷心想:「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牛蛙,然而这只大牛蛙生平也没见过战车吧?…就这么被碾死也真是牠倒霉。……不过我自己这条命……」排长摇头失笑,忽而有人拍他肩,回头一看,国师道:「我怀疑那只牛蛙是共产党。」排长这下笑出声了。



       自是草诗一首:
       
      「 
      麻将短打饶舌闹
      国师碰坏廖泼猴
      叵耐顽石镇涛浪
      国师还有好计谋 」


      原来,京剧的「打」,分「短打」与「长靠」。短打是轻装造型,方便狠打。长靠是披甲上阵,也打,另重工架、身段,简单说就是要会摆「pause」,才衬托一身行头的威风。「叵耐」即「不可耐」,并包含可恨、可恶之意。「顽石」指的是一位姓蒋的大人物,「其介如石」。涛浪则沾个「涛」字人物,也是心情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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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淮海----第四章 郎中 




      要命的十一小时,叫黄维付出极大的代价。真不知道他该恨蒋光头,还是恨自己。当初,刘伯承向中野宣布先打十二兵团时,会议上各纵队将领噤若寒蝉,没人敢附议一声,人手一枝烟干喷气。据史家记载,刘伯承大骂:「大家摸摸裤裆,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还有没有卵子?!」邓小平〝火上加油〞:「我们拼老本也要把黄维吃掉!要消灭敌人,没有牺牲是作梦,即使这一仗把中野拼光了,也值得!没有中野友军照样下长江!」两番话激得各将领不勃起也难,就这么两军干上了。……黄维撤走之后,解放军大吃一惊,倾巢而出,展开荒野大追击。由于黄维错失时间,加上解放军夹杀甚凶,黄维一路搏战,损失颇重,但据廖运周的回忆:「黄维这个人很自信。在他的第一次转移的部署被解放军打乱后,他并没有泄气。」没错,黄维必再谋对策。


       
      说到这儿可要补充,共产党部队自称「解放军」,而国民党部队自称「国军」。然而有史书将前者称为「共军」,将后者称为「国府军」或「中央军」,此乃一种客观持平、谁都不褒贬的写法,因「解放」二字太强调替天行道(太咬定对方十恶不赦,而凸显自己的高尚伟大),「国军」二字则太唯我独尊(难道只有国民党部队才属中国军队、我国军队吗)。可话又说回来,中国人向有「名从主人」的习惯,意即你怎么自称,我就怎么叫你,这自是一份尊重了。由此本书便以「解放军」和「国军」称呼两造,也算是「平衡报导」,尽管有点「恐怖平衡」的味儿,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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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地点是在双堆集附近的一个村子。黄维深感沟渠阻滞难行,决定在此休整一夜。下这个决定是痛苦的,因为下午三点多,韦镇福转述空军侦查到的一则令人脊椎刺凉的消息——解放军的包围圈形成了。……就在解放军整顿工事,锹铲带领尘土狂飞之际,黄维必须在「固守待援」与「破茧而出」之间抉择,前者保守,以拖待变,暂可保全部队实力;后者进取,但风险大、损失大。当下黄维做出定案——「固守待援」就是「等死投胎」,如此和黄百韬迟早相见,而想要「破茧而出」就得快,因为包围圈刚打理出,细部工事必尚未完整。好,那么不多不少,休整一夜就是养精蓄锐了!哈哈哈!……下午五时许,黄维兴奋的把廖运周召来兵团指挥所。



      连日仓皇,黄维的脸上爬满胡渣,但法令纹依然勾勒出力道。那廖运周入内后,黄维拂过双颊,状似京剧演员拂过长须,一笑间,向廖说道:「所谓天罗地网,不过是句形容词,我不信撕不开个口子。」廖立刻意识到黄维话葫芦中藏有膏药,朗声就道:「司令官尽管吩咐我,基层都说这几天不顺利是调气,大家都还能打,下一回合就看咱们还手了。」黄维振奋道:「你士气不减我就放心了。目前敌人正在构筑工事,我们明儿拂晓就杀他一个立足未稳。这次我决定集中四个师,四管齐插,不怕戳不出个名堂。这四个师还是少不了你,有你的!」廖心一凛:「这招可怕!虽说你机会不大,但给你赌着还真跑掉了。……」然瞬间忽又心中拍案:「可以!那就依你,该是我露两手的时候了。」当下笑出声,把原先的惊惧以笑声化开、脱出,因顺说道:「哈!……这招肯定管用,四个美械重装师叠起来不就像只大甲虫。」黄维微笑道:「不瞒你说,刚才你回军部调度油料时,我先把国师找来,我开出这个方子,他也说好,呵呵呵!…咱们三英雄所见略同,他说只要选个平坦之地,四条大汉勾肩搭背,一起用滚的,不怕滚不出去。」廖心想我若老唱反调,岂非自讨没趣,便笑道:「他这小子脑袋瓜子没话讲。…」黄维越说越得意:「我说这其实颇像是金兵的拐子马,但共匪可不是岳飞啊!呵呵!……」

       
       

      辞别黄维,时间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廖火速驰吉普回师部,车没停稳就跳下,立刻召来全体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紧张又亢奋的道:「是火候了!……明天六点黄维要祭出最狠辣的一招——四师并进!我们当他的剑刃,刺出来就收不回去——阵前起义!投向党和人民的怀抱!……时间只剩十二个小时不到,你们快出去向最高指导员报告,我这次是和其它三个师黏在一起,部队不先拖出来很危险,弄得好黄维翻不了身,弄不好会先给这三个师消灭。动作要快!——」同志接令速去。廖运周强做镇定,决定再去找吴绍周搞破坏。




      且说廖打听出吴离开司令部,正于军部直属辎重团分派任务,见机不可失,连忙驱车赶去〝堵〞他。见面后,廖把吴请到一边,先是略作商讨战情,几句后,乃向吴不解的说:「虽说不属一个门派来着,可司令官倒是条磊落的汉子,这一点那没话讲。不过,也奇怪,清清楚楚我想当的是会师的开路先锋,可没说想当逃命的前卫部队啊!司令官上回叫一一
      O做威力扫荡也就罢了,上回这么派,这回还是这么遣,八十五军怎一刻不得闲,老被拆散去冒死开路?…咱俩都是明白人,他十、十四、十八军都是陈诚的命根子,黄维又是陈诚的人,所以叫一一O这支西北军打头阵。……有这个私心是人情之常,倒也怨不得他们,只是三番两次,未免过头了。……」廖顿了顿,瞟吴颇受〝招魂〞,续道:「娘不亲、舅不爱,自从黄百韬死后,大家不检讨调动黄百韬撤往徐州的动作太慢,只怪西北军在台儿庄窝里反,才使黄百韬被截断后路,一一O就这么被连累受歧视。他们表面上和和气气、连哄带鼓励,不过是看一一O还有用,选对时候不就把一一O送上火线同共匪同归于尽,不就是一斧两砍吗?……我说司令官这个人心性也不坏,实话说我还真欣赏他的风度、风格,可他干嘛老点名一一O?……咱们冤了他。…还真冤了他。……他是跟咱们开价,但是等着咱还价啊!蒋介石他们疑心病惯了,都来这一套方法。他们是做买卖,预料对方会拒绝,所以先把价码拉高,等着你杀,不料咱们太憨,只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就照单全收了。唷!你说咱照单全收,他何乐而不为,他干嘛突然又打个折,他一打折岂不摆明做生意不实在,那咱们还真误会他一番好意哩!……」就这么一席话,吴绍周好长时间没作声。吴心想:「就算能退到蚌埠,一一O这个王牌师打光了,八十五军也就成不了一个军了。……」踌躇半天,吴活似一头抓不着半条鱼,杵在河中央不知所以的笨熊;回过神来,终于才启熊口,向廖说道:「你捎两个团给司令就好,三二八团留给我做预备队。这我来跟他说,他不好意思勉强的。」吴是认为一来如果廖带的两个团挂掉,自己以后还可靠一个完整的团为骨干,重建一一O师,二来王国师属于三二八团,既然黄维赏识国师,不就正好把他留下讨俏,反正自己也没讨厌过国师。吴绍周继续说着,语气像是自言自语:「银行挂上一笔,提两笔给他。全给他,他反而笑话我们不上道。杀了价,他才好做人情给我们,这才算交上朋友。」说着微笑瞅廖一眼,是嘉勉的意思。


      听到吴的裁示,廖欣感正中下怀,因为若带着王国师这个祸胎子起义,风吹草动被他看出可就糟了,且三二八团本就反共坚实,没把握拉走不如别冒险。廖向吴回答:「那好,我带两个团就够了,国师这名福将留给你。」吴一笑,心想廖运周真懂他的心意,因顺温温开导的说:「汇川我讲你两句,你别脸拉不下。…我的意思是啊,其实这个人是块材料,好好琢磨,将来送去陆军大学,对党国是个帮助。」廖道:「这我知道啊,他不就是我拉拔起来的吗?那天之后我不但没找他丝毫麻烦,…您知道了也别见怪,昨儿个我为了表示风度,还找他来打牌哩!打的时候我和他也是说说笑笑,根本没把那天的事放心上。他知道我性子就是冲动,我也知道他是抒发己见,诚如司令官所言『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好嘛』!打牌前我倒是没告诉他要打牌,因为怕他心里有疙瘩,玩得不兴头。我先和他吃酒,提到那天吓坏他的事,话讲开了,不就没事儿了嘛!然后我才跟他说,师长今天找你打牌,你打不打;不打,绝不勉强,都是男子汉,不必怕疙瘩就谁陪谁;就算不打也没疙瘩,不打也只是不打,大家见面还是大方的好,遇事也还是大方的吵,但是一定不恐吓你啦!他痛快的很,敬我酒,说:『就一件事,只要师长别再说麻将是妖道就没半个疙瘩了。』我说我为这句话道歉,他酒先干,说:『打了!——』二话不说八圈就闹上了!……」看官如果记得,本书一开始曾提到国师和师长等人打牌,赢了一大袋金圆卷,此即是廖运周现在所说的这场麻将。却说廖继续向吴说道:「…说正格的,我也知道他的兵法不无道理,但讨论一件事本就需要多种意见并陈,以供主官衡量定夺,所以我才提出反面意见。再说,若不给他一点警示,像杨伯涛这种大嘴巴一加油添醋、说三道四,谁都会说我没教好,任他登上庙堂耍西北军的大刀。讲的话有道理是一回事,人轻浮就要不得了。」吴道:「倒也是。」廖道:「人性这玩意儿说不准,他有才是一回事,但只要是人,就不由得一梯子一梯子往上巴结,司令官若太宠信他,失去自我决断力,不但是个笑话,也坏了国家大事。」吴心想你这是拐过弯来劝我,也真是够技巧与心意了,便笑道:「没事儿!我会注意。」
廖回到师部不久,吴就来电,说黄维答应了。廖要赶紧做的事还很多,先是搞应付明早四师并进的筹画工作,还得搞起义事宜,两头忙得上〝下〞震动,部队备战声磨刀霍霍、地下工作加班冲刺……。



      然而,廖开始如坐针毡、心急如焚了。为了等地下工作人员从解放军阵营回来,廖盼得两眼发直,眼看快十一点,奉命前去的张士瑞同志却邈无音讯。廖握拳泼骂:「肏啊!怎回事?!咱中野学蒋介石拖死三军吗?!」即决派杨振海同志再去。廖向杨炸嚷道:「张士瑞可能被哨兵扣住了!我们和指挥部的最高指导员是单线作业,底下的人不可能知道,挨了倒霉就吃了黄连。你走另一条线进去,遇到哨兵,断手断脚明志——你爬也得爬进指挥部!」杨振海飞身速去。




      杨走之后,廖心想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与其光等那头响应,不如我这头先减却负担,心生一计,便又驱车司令部。
       
      且说廖求见黄维,却见王国师正在里边,和黄维、吴绍周及参谋们七嘴八舌。廖亲热而洒脱的顺手拍拍好子弟国师的肩,一边入座。黄维向廖道:「你来的好,我们正谈到杜老总那边的状况。」廖问道:「怎么回事?」黄维道:「我们除了猜敌军的动向,还得猜友军的动向哩!杜老总对我们放弃去徐州,究竟心里会不会记上我们一笔,我看疙瘩多少是有。……」廖知道他的意思,黄维是怕杜聿明也背着十二兵团搞出什么,双方失去信任,便也失去协同作战的意义。廖道:「大家如何评估?」黄维手一摆,笑道:「你别管我们的意见,先说你自己的看法。」廖知道黄对他尊重又器重,心里得意,却未显露,答道:「杜老总是识大体的将军,事情过了就算了。我看我们先专心打理好自个儿才是当务之急,想太多反而自己耽误,事情就一样一样来吧。」黄笑道:「你的看法同国师一样。」廖闻言向国师粲然一笑。国师还以耸肩含蓄一笑。黄自嘲道:「司令官这个位子也不得不担心那么多事儿啊!呵呵……」


      廖并未跟着笑,反而一副忧患的神情:「司令官日理万机,深谋远虑,识见广达。……不过早上四师并进的工作迫在眉睫,我觉得……」黄维道:「你没信心吗?你脸色很差啊!」廖忙道:「只是累了点儿,不过不打紧!……我觉得四个师一起走是险棋,但出奇不意,是险招也是高招,这么赌它一把准没错,可粗中不够细、狠中不够沉,那多少就是挺而走险了。我的意见是,四个师齐头并进不如用三个师好。把第十八军的主力师挪后头点儿做预备队,可随时策应第一线作战;预备队是掌心之丘,三个师是指头,掌控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这是一个兵家常规。此外指头有长有短,一并插入时才可让敌军顾此失彼,所以其它三个师虽说是齐头并进,但其中有个师还是得突出点儿,突刺出前卫队这也是个常规了。所以不如让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得手,其它师可迅速跟进,扩大战果;若推进不力,我师牺牲也罢,至少兵团本体还在。」黄维听得认真,道:「这么说你就是打头阵中的头阵了。」廖慷慨道:「正是!」黄维折服道:「不简单,你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又能挑重担,带种!」廖得此夸赞并未宽心,只因怕吴纳闷你才跟我谈到保全一一O实力的重要,怎现在又主动送死,于是紧接着向众人说:「你们别笑话我好出锋头,既然能划入四师,大家看得起我,那我还有啥畏缩的了。——要嘛我就当后卫中的后卫,不然嘛我就当尖兵中的尖兵,重点是如果对大局有利,总得有个人上刀山。」其实廖是多此一举,吴根本没怀疑他前后矛盾。吴自行综合廖的想法,心领神会廖能拨出一个团给他,又能把两个团充任四师前卫,乃是既留余地又一马当先,此为两厢兼顾而平衡得间,乃圆熟的智能与魄力啊!……倒是廖补充的这段话,部分参谋心里对他着实讨厌:「你也知道你好出锋头啊!还真不要脸哩!」


      黄维对廖的献策极为欣赏,笑着转向国师和众部将道:「你们看如何?」黄维的笑容像是说,这个意见很好,你们不会有异议吧。众人都称赞廖的主意,尤其吴绍周还很有面子,喜不自胜,其它就算对廖不欣赏的参谋也没意见,反正只是不影响整体的局部调动,他能开路是他本事,他想送死他家事。黄维又向国师笑赞道:「你们一一O没话讲吧?」只因国师对新方案只是微微点头,并未答腔,黄维希望自己能获得高人的具体肯定。国师心想,四师并进的突破威力方大于廖的调度,但真会削弱多少也不见得,师长想安个保险行局倒也有理论兼实际的根据,再说,自己主子想立功升官,总也不致于轮到自家人泼冷水吧;打仗总有人立头功,师长能立功就是十二兵团、整个国家的好事啊!……所以虽说兵法意见有出入,但基于政治考量,国师乃向黄维答道:「原先的布局是〝实〞,新的布局是〝实〞中带〝精〞,正所谓〝精实〞。」黄维大乐道:「会说话!哈哈哈!……」廖闻言毫无自满,却瞟瞟吴绍周,吴会意,嘴角泌出一笑,心想廖之前和他说的话没错,这小子挺会巴结。


      黄维这一乐不止,不禁向廖道:「好同学、好同志,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要,空军支持一定到。」看官不知,黄维是黄埔一期,廖是五期,按理廖是学弟,但黄维赏赐他便称呼同学了,何况廖还长他一岁,根本是平辈哩。这里看官可能提出疑问,廖运周为何黄埔出身却被归为西北军,看官有所不知,只因共产党曾加入黄埔阵容一致北伐,廖便和共产党搭上关系,后共产党遭蒋介石腥风血雨的清党,廖干脆两边不沾锅,辗转依附冯玉祥的西北军,谁知道西北军又遭蒋收编,他才回锅中央(多少年下来他虽早就脱离共产党,谁知道后来又〝痒〞了)。也就是因为不〝专情〞,所以廖这年虽已四十五岁,没一路在国民党升官的结果,自然军衔比黄维矮两级了。当然,他是黄埔五期,升官较晚也属合理。



      却说黄维一伙人重新规划四师彼此的配置之后,黄维以电话通知杨伯涛等,众人都无异议,杨伯涛并直说:「那好得很,高明得很。……」自己的师离子弹远点哪有不好的道理。黄维对廖十分关切,还向副参谋长韦镇福叮咛道:「空军都是骄子,你可要叫得动啊!」韦镇福再三保证会做好协调。事情都分派完成后,黄维感到放心,轻松道:「各位,共产党〝两岸猿声啼不住〞,十二兵团〝轻舟已过万重山〞。」众人大喜附和。这时,黄维想起什么,突而眼神一亮,语带玄机,一派正经的向廖说道:「汇川,考你一道题目。」廖答:「是。」黄维却忍不住一笑,说道:「手中有三三四五六七七八八条、三四四五五万,第一,要打出一张,打哪几张才有一进听?第二,要打哪张最合适?……你用推倒胡来解释就好,省得在座有人听不懂。」众人都笑出声。


      廖狐疑自己来之前莫非他们正谈到什么,这题目铁定是国师出给他们的,…反正就当作是同乐一下啦,不假思索,……竟然真的半秒都不思索,便朗朗答道:

      「第一, 打哪一张都听,不论打哪一张条子和万子都是一进听。」
      大家齐声惊叹。国师莞尔。
      廖沉吟三秒,……的确是没超过三秒,续答第二题道:
      「对我而言,不单单谈推倒胡的话,我也想出答案了,只不过只谈推倒胡可省
      去大家宝贵时间。打三条,是十一路号码的张子可听,可进二五八条、六九条、七条、三六万、四五万、二万来也听;理论上共三十三个张子的机会。打七条,是八路号码的八路听,可等二五八条、三六九条、三六万;共二十五个张子的机会。打八条,是六路听,等三六九带七条、三六万;共十八个张子。这三种打法一定是各位想出的打法,前两种手法都好,尤其是第一种最活,把万子也打活了,第三种打法则逊色,观念不及格的笨蛋才这么打。……」


      说到这里大家有的吓一跳,有的忍住笑的表情。廖立刻意识自己说错话,八成
      是黄维适才选择这个答案。瞥见黄维脸上堆着窘笑,廖立刻说:

      「不过要看牌局态势,有的时候这么打才是边闪边打、边走边唱,所谓险中求
      胜啊!打牌没对错,只是有没有道理,这种打法还是言之成理,自成一格是也。……」
      黄维爽健笑出,喝道:
      「肏!你就是说得对!」说完向四众大笑,故作厚脸皮化去尴尬,也算是又爽
      又健的耍宝兼海量了。大家不禁给惹笑,对黄维反而欣赏。

      廖续把题目答完道:
      「打四条则也有六路听,等进六九条带碰三八条及三六万;也是十八个张子。
      打五条则更差,四路听,等六九条、三六万;共十四个张子。打六条也是四路听,等七八条、三六万;但是每下愈况,才十一个张子。最妙的就是一般人想不到打万子也听,而且听得还不少,打四万是七路听,等三六九条、七八条、二五万;共十九个张子。打五万是六路听,等三六九条、七八条、吃四万也听;共十五个张子。打三万是四路听,等六九条、碰四五万听;共十一个张子。以上计有九种打法,族繁勉为备载,各位好生承让了。」


      黄维十分兴奋,听完禁不住热烈拍掌,众人点头称是,连讨厌廖运周的人也服
      了他。吴绍周咯咯笑得最久,真是以廖与国师二属下为荣。黄维赞廖道:「好一套快狠准的脑筋啊!不简单吶!呵呵!……」说完望向国师,笑道:「这牌能解得快,解得准,解得条理分明,我看除了你也只有廖汇川了;知你者莫过廖汇川。」


      国师笑道:
      「没错没错!可师长算牌比我还快哩!哈!」

      黄维听了向廖看去,再度以眼神嘉许他。

      廖挚情爽笑,向黄维用手比比国师又比比自己,道:
      「反之亦然。」意思是说,知我者亦即国师也。

      国师听了,如侠客般笑而作揖,廖同礼还揖,还真是「揖让而升」了。


      却说笑到此间,黄维略收住笑,双睛又亮,问廖道:「你认为杜老总坐困徐州围城,对策如何?」廖毫不考虑,当下答道:「刚论过牌术,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黄维率吴绍周再度抚掌大笑,众参谋对廖的脑子惊骇、叹服不已。看官不知,
      廖来司令部之前,黄维询问众人有关杜聿明的策略,国师便出此牌题供大家思考,杜可能采行的对策即在此题中。「这不算、不算!你得说分明喽!」黄维不放过廖。

      「道理就是出其不意,先得出自己不意。」廖解说道:「如果我们去不了徐州,那杜老总也不宜守徐州了。可是得装作守徐州的样子,这样才有先一步偷跑的机会。也就是说,杜老总必借『以攻代守』之壳,化『佯攻假守』之金蝉飞遁。牌谱有云:『表为攻,里为守,和在表里之间。』这个『攻』字自是『进』的意思,而『守』在麻将中有『退』的成分,所以我若说:『表为进,里为退』,那么诸位就懂了。明白讲,杜老总主动向八路前沿阵地发起攻击的同时,大部队趁机退出徐州,不和你打看你怎么消灭我。在配合上,务须做好保密工作,要走的消息不能流出去,要打的消息则技巧性的流出去。再来,出徐州要往哪个方向跑呢?这得先看咱们这厢的动静,若我们四师并进竟然打不出包围圈,——呵呵!这个机率很小啦,所以纯粹是仅供参考——如此一来,南京国防部高层肯定就要他往咱们这儿打来;貌似狼狈出亡,实则主动寻我会师,如此我们既得解围,杜兵团益加滋壮。此即为『表为守,里为攻,和在表里之间。』意即『表为退,里为进』,也就是说要虚晃他两招,先佯攻假守真撤退,再转退为进真会师,金蝉脱壳,回马一枪,化被动为主动,诚所谓『表、里互用,搏和之法门真谛也。』」


      「我佛慈悲,你讲的有理,但和那副牌无关嘛!」黄维道。

      「我把话说完。…」廖道:「杜老总出徐州是确定的,但若发生本部走不开这
      个前提,那么究竟得就近直接往南,边逃边捎着救我,还是以避开战火,泥菩萨过江自保为妙,自顾往西兜一圈再往南、绕远路以达安全的淮河地带,这就是这副牌的打法了。前者是正统打法,也就是保全三三四四五这挂万子,这挂万子即是本十二兵团的缩影啊!这一挂是这么清楚分明的坐等三六,打牌讲究的是化繁化简,要往清楚的方面去强攻,绝不可舍去你最看得懂的挂子。既要保全十二兵团,就得牺牲杜老总三大兵团的兵力,打出条子大挂里的一张。这很划算,因为他们被共产党耗太久,战力已弱,形成冗员杂沓;比起他们,咱们才刚上场,体力比他们足啊!所以说若是打出一张三条,不但万子仍在,条子挂反而理出头绪,要攻几条都一清二楚了,此外更妙的是万子威力也无穷大了,可不止等三六,来二四五万也听,所以对十二兵团和杜老总是双赢唷。至于后者,是奇招,也是笨招,怎么个打法呢?——就是拆万子,拆得好是奇招,拆错了就是笨招。也就是说,舍十二兵团也属可行之策,但是打四万才是精采,因为有七路牌共十九个张子可进,虽比不上打三条的十一路三十三张和打七条的八路二十五张,但总比打八条和四条多一个张子可进,且还比打五条和六条多更多张子哩!可见打万子多么神妙,一般人都忽略了;不但敌人忽略,我们自己也没看到这着。由此观之,杜老总若疾出徐州,并舍弃本兵团,共产党将来不及反应;待绕个圈子远离战场,于淮河沿岸整军,再图拯救本部。若不打四万,而改打五万和三万,只能进六路十五张和四路十一张,那就是笨招了,摆明是夹着尾巴大逃亡,虽说一样是往淮河去,但心理上只愿于淮河苟活,与我会师的机率就低到不能低了。如此一路挨打,毫无求胜意志还上桌,所以是笨招,让人笑话、看不起。以上打三条和打四万两套打法,正是孙子所言之『有奇有正』。」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国师开怀笑道:「解释得比我通透啊!」吴绍周向国师笑道:「以前叫你来军部受训你不来嘛!你的脑子行,但没法跟大家讲解,不也白搭。你刚跟我们解释的,我们是越听越胡涂,但可不是我们胡涂哩!」国师不好意思,搔搔头皮,呵呵的憨傻直笑。众人也笑。


      廖运周心想,张士瑞和杨振海究竟回师部没有。……

      黄维向廖续问道:
      「那么哪一套打法比较好?杜老总又会采取哪一套?」
      「两套都灵光,得视实际状况应用。目前……」廖一时打住,心想说太多岂不
      是帮国民党打仗。

      「没什么好犯讳的,都是自己人。」黄维催他说下去。

      廖一笑,道:「杜老总怎么想都没用,国防部肯定叫他救咱们。不过说了这么
      多都是假设,不过是瞎编历史,因为咱四师并进肯定无坚不摧,他根本不必来救,只顾自救便是。」

      「报告师长,」国师说话了。「为什么当初我们会去徐州呢?——因为杜将军
      不是胡涂人,他走不出来才要我们去,所以当我们过不去,他还会想往我们来吗?……我们也就是因为他来不了,所以才会四师并进往回跑啊!……就算我们跑不了,他也不会来啊!因为他早就没想来、也来不了啊!」
「照你这么说,幸好我们跑得掉啊!呵呵!……」廖见招拆招。「我们的争执
      点是如果跑不掉,杜老总会不会来。我说会,你却说不会。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想来也不能来,我却告诉你,由不得他。国防部下了通牒,他不来还得来。」

      「我们不也是违反国防部的圣旨往回跑吗?」国师道。

      黄维有点不安,提醒国师道:
      「不是违反,是等不到回复,…所以才先动作。……」

      「是。」国师忙表示歉意后,继续向廖陈述:「刚那副牌师长吃得很透,打三
      条最周延,打四万最飘忽,打三五万最傻。然而您说要视实际状况应用,我看依实际状况的话,三家都听牌了,只剩杜将军这家还一进听,不但打三条死,打任何一张条子都死,所以得打万子,然而打四万还是死,所以只好打最笨的三万或五万才不笨啊!」


      「你的意思是四师并进一旦无法达到预期目标,那么……那么咱们死定了!」
      廖心想看你怎么说。

      「打牌要通盘考量,我们走不出去,杜将军不会来救。不论我们接受与否,这
      是他的通盘考量。他盘算自己得先跑远,之后再想办法救我们,但他也知道等他跑远,再想救我们则更机会渺茫,所以他心知肚明救我们不过是说说而已。不过,我们别气馁,既然上了桌,就得作梦才坐得住;或许一个时来运转,等他到达淮河,我们若还撑得住,他自己也调理精神了,配合另路友军来援,加上共产党自己打错牌,那么我们的确有得救的可能啊!」


      「我跟你打包票,咱们要是走不了,国防部十二道金牌肯定下来,他铁来会师。」

      「这个吗?……」

      「你好象不希望他来救咱们似的哩?」廖笑道。

      「报告师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维叹息一声。他的微笑充满深沉的涵义,道:
      「如果咱们真没法离开这个鬼地方,杜老总不来是对的。要来也是蚌埠李延年
      兵团来救咱们。…不过他们也被拴住了。」

      廖运周顺着他的话,语重心长道:
      「如果我们的牺牲能唤醒国民党,他不来我会谅解,而且我还鼓励他不要来。
      今天会到这个地步,不都是国防部害的?」他不好意思直接骂老头子。「我就怕杜老总不来,国防部硬推他跳火坑啊!……」

      「咳!国防部的人老在办公室刻图章。」黄维的意思是,国防部猛抓指挥权,却不了解现地状况。

      「报告司令官!」廖突而抖擞道:「四师动作在即!当务之急是这一仗啊!我
      们应该把对未来假设的气力,通通用在今朝啊!否则岂非本末倒置、杞人忧天!佛家讲『活在当下』,不是吗?」他暗中顿足咬牙道:「妈的!——杨振海究竟回来没?!……」


      「哈哈哈哈哈!……」黄维茅塞顿开。「过一关、算一关!走五关、斩六将!
      哈哈哈!……」黄维听到佛门箴言很乐,此人号「悟我」,十足佛味,后改为「培我」,是谦虚自己就算悟不到,至少有培一场之意;没法顿悟好歹也搞渐悟。黄维朗笑间,不由得吟诵起友人赠他的烂联对:「『天胚培我我培我,地物悟人人悟人』。哈哈……」



      黄维宣告散会。时间早过午夜,廖运周看表,时针、分针指向一时八分。




      正是:

      「 
      油猴三戏黄培我 
      信手解剖小雀鸠 
      试问周郎忒急坏
      只待东风不报忧 」


      看官,廖运周在半个工作天内三探黄维,目今只是二探,第三探下回分解,且喝杯茶或吃口酒,看他如何戏耍「主子」,又如何也遭作弄,天下大乱。
麻将淮海----第五章 摊牌 




      话说阶段性任务完成,也陪一票蒋帮聊过那些无关人民生计的鬼麻将后,廖急
      返一一O师部中的〝地下〞师部。


      一进门廖就问:「人回来没?!」众同志面有难色:「…还没,……应该快了。……」廖厉声大骂:「我看你们快进棺材了!——」廖情绪显得有些失控,喘气声极大,越抽烟喘声越大而不觉。烟雾缭绕室内。参谋们不敢出一声。所谓静定,场面却静而不定,众人心肺如刀割却不能、不敢叫出,妈的叫也没用吶。……


       廖的眼神越来越冰冷而恐怖,凡是视线所及,就算是桌上的一个碗,经他这么一去,彷佛也要跌落桌面。


      时间走到半夜两点四十六分,廖运周浑身战栗,豆汗直窜,眼看离六点就要到
      了,碰一声!来者是谁!却是杨振海偕张士瑞奔进师部、拍门跳入。

      杨跑得浑身湿汗,边抹汗边喘笑道:「一场误会,真给师长料中了!张士瑞被二纵(中野第二纵队的简称)扣住,二纵的前沿战指员也不上报。」张士瑞忙向廖苦兮兮道:「有理说不清啊!」杨继续向廖道:「我从六纵阵地摸进去以后,他们半信半疑的把我带到六纵司令部,值班参谋武英见了我就大喊:『老伙计,原来是你啊!』这可是我延安的老弟兄啊,根本不必费唇舌解释啰!」说着畅怀笑开。廖急道:「好、好、好!事情到底怎样?」杨喜道:「我一说黄维早上要搞大动作,他们全跳起来大骂他妈的,说还好我来了!」廖斥道:「说重点!」杨脸肉一抽,赶紧说了。


      廖运周得到的回复是,部队往解放军指定路线转移时,解放军沿途会放高粱秆做为路标,部队各员须一律在左臂扎白布条或毛巾以防解放军误杀,与接头解放军照面时,打三发枪榴弹为信号。一待部队成功转移,一一O全体对黄维关机(关掉通信设备)并上缴机子(通信话机俗称机子),解放军趁黄维摸不着头绪时从中插入,以火力挡住尾随一一O的黄维部队,时间必须掐得刚刚好。……关于指定路线,杨振海特地带回一张行军地图,是六纵司令员王近山亲手所绘。只因地图被整齐折叠,且穷土包子的共产党所用的纸张单薄(几乎让王近山的标笔力透纸背),加上因为杨振海将之放入衣服暗袋急奔,地图拿出来时竟湿黏答答的。廖运周心抽一下,但没骂人,二话不说便双手急急又缓缓的接过地图,小心翼翼的打开,动作像是拆封对奖、凝神验牌。全体同志忍不住争相围上一览究竟,然深恐稍有挤动与喧声将使廖不慎触破纸张,且又地图画得合不合理要廖才能批断,…场面在静定中沸腾着。……廖的手指头时而东点西落,时而顺着标线游动思考,边琢磨边呵护似的轻声喃喃:「……小河汇川啊?………」指头忽而停住,滑开纸面,「——回家。」话一出,同志们欣喜若狂的抱在一起,…当然!声音未敢放肆。…场面在静定中雀跃着。……


      热烈中,张士瑞感叹一笑:「还真是好事多磨啊!」杨振海道:「是啊!他们开会开半天,我急得焦头烂额也不让参加开会。」一个同志不悦道:「怎么?分别心吗?」另一个不平道:「咱们可是卧底在猪圈里出生入死啊!」廖运周道:「这是难免的,他们有他们的考量。我们是做大事的人,心眼别用在这里。」杨道:「后来我问武英,他说开会时他被烟熏得头昏也罢,还真是捏了一把冷汗。」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笑,问:「武英怎么说?」杨道:「我们四个师明天走的路线先得经过四纵,再来才是六纵的地盘,所以奉刘、邓首长全权指派,四纵司令员陈赓也带他手下的旅长们赶来了(此人是黄埔出身的公认才子,虽同是纵队司令员,地位比王近山高)。陈赓一来就开会,一开会大家就你来我往半天。陈赓一直矛盾,因为包围圈好不容易部署得层层周到,万一打开袋口让一一O进来,黄维四个师太挨近,只怕口子一开就收不拢了。会议给拧了好久,四纵的十旅旅长湖北佬周希汉从位子上弹起来,向他老板陈赓说:『一一O刀口上过来,我们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一定要给廖运周一个交代,至于口子怎么开、怎么封,这是咱们的事儿!』陈赓说:『难不成是我不义气、不胆子了,总要有个周全才答复啊!』周希汉好大胆子,说:『司令员是湖南人,湖南人最勇敢,这会儿就看您拍板了!』陈赓倒也不愠不火:『所谓胆识,你有胆还得有识。你有什么准备?』周希汉回他:『司令员就等我一句话是吗?我话是说了!——口子打开,我们第十旅首当其冲,绝对伸缩自如、原封不动的裹回去!我们绞死他美械师,宁可放坦克落单过来,也不让步兵蜂拥钻进,杀他一个坦克过人留,这就是有胆有识!』陈赓说:『这是效率问题,但端看勇气能不能贯彻。你有几成把握?』周希汉说:『八成。』陈赓笑说:『另外两成怎么算?』周希汉说:『用我人头顶上!』陈赓一笑:『军中无戏言!』周希汉呼道:『提头来见!』陈赓拍案而起:『好!就给廖运周画行军图!』这时候另一个湖北佬王近山也站起来:『我亲手来过!』陈赓笑说:『好啊!你们两个抵一个林彪了。』」看官,林彪乃打败国民党的新任东北王,也是湖北人。廖运周听到此间,笑道:「还真难为他们了。」杨振海指着自己,笑道:「我也够折腾啰!」张士瑞闻言道:「我才是哩!」一人笑骂张:「你还敢提,差点毁在你手上了。」张火道:「我去你的!」廖为制止众人喧闹,轻轻敲敲桌子(没忘记别惊动外界),狠冷冷的道:「都给我闭嘴!……还得执行细部工作,快到点了,都给我罩子放亮点!」众人噤声。廖面色铁敛,气血上红,醉沉沉的自语着:「…是跟黄维见真章的时候了。……」

       
      打点工作交代下去后,廖又亲自巡过一遍,终于暂松口气。
根据廖运周回忆文章的记载,从他被授命四师联进算起,一直到布署起义、随后出发,其间约十二小时之内,他和黄维共见过三次面,之前谈到两次,当然就还有第三次哩!廖写道:「离规定六点钟出发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这两小时对我们来说比两年还难熬。为了预防万一,我决定把这段时间也充分利用上,又一次跑到黄维那里,再给他送去了一颗定心丸。」其实,廖是给自己定心丸;此事攸关重大,他神经质天有不测,因此决定再亲走一趟,行前确认。



      话说廖来到司令部,见到黄维精神奕奕,丝毫没有熬夜的倦容。黄维生于一九O四年,这年是四十四岁,充满成熟豪迈的中年男子气质;他坐在木箱上,扥着胡渣腮帮子,向廖询问道:「你的人回报了吗?」看官可别以为黄维是问杨振海回报没有,他问的是出征前派出的情报侦查连。廖兴奋道:「我正要向你报告,我们发现对方的阵地结合部有空隙可钻。」黄维笑呼:「perfect!」随后廖道:「事情都很顺利,司令官可以休息一下。」黄维道:「你们都没休息,怎么我反而休息呢?……倒是汇川你,…我看你太拼了,一心求好,精神反而紧绷,我看你应该小睡半个小时也好。」廖大笑道:「我没事儿!军人三天三夜没睡都不打紧,这是基本功。」黄维笑道:「我抗战的时候有过八十八小时没阖眼的纪录。」廖叹服的摇头微笑,心道:「我听你吹牛哩!」这时黄维起身,竟从屁股下的木箱中变出一瓶酒。……


      黄维道:「老同学,这瓶法国白兰地藏之久矣,一直没舍得喝,你拿去。」廖略作推辞,黄维道:「你就拿去!」廖道:「那不如开了它,大家干一杯。」说着看着韦镇福等参谋,有邀请之意。黄维大笑道:「那好!大家干一杯!」黄维的副官立刻拿来杯子,在场者都一齐举杯预祝廖运周拔得头筹,一团欢洽。廖和大家共饮一杯后,表示要特敬黄维一杯,黄维道:「应该我敬你才是,我先干为敬,这杯酒让你杀敌助兴,枪花写意!」快意饮过。廖喝完忙道:「我回敬司令官。」两人再干一杯。黄维兴致高昂,转身又向韦镇福道:「你们是五期同班同学,也来一杯。」韦镇福笑道:「这个当然,汇川为五期争光啊!」韦先敬他,廖亦回敬。五杯下肚,这才告辞。廖在回忆中写道:「我回敬了他们一杯酒后,向他们敬了个正规的军礼,就告辞了。黄维一直把我送到门口,紧紧的握了握我的手,才回去。」




      美好而险峻的十二小时,起义计画左勾右缝,一一O师全军枕戈待旦。错不了,不了错,全军官兵睡醒后,将面对一场人生的意外、历史的必然。


      时间是凌晨五点半左右,程咬金来了。

      廖运周接起吴绍周的来电:「汇川,司令官刚才穷紧张,他跟我说看得出你绷得太紧才拿酒给你放松,一不小心让你喝多了,一直嘀咕你会不会误事。想一想,他说那不行,早上的事情太重要了,怕你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国师得调去师部,好在你身边运筹帷幄、随机变通。」廖运周顿时心中冰凛一记,当下抗议道:「不就才五小杯吗?就这么能醉我不叫廖运周了!」吴劝道:「唉呀!你熬了夜,酒精一下去容易昏乏嘛!……我是知道你跟国师和好归和好了,可难免一下子不适合放在一块儿嘛!所以我也知道你可能会有些反应。…唉!我说总是相忍为国嘛!你俩都是他的爱将,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兜在一块儿,威力自然相乘啰!……我这边已经派车载他过去了。…还有,他说要派一个通信兵给他,通信代号叫〝成都〞,要国师随时回报战情,省得你忙翻了抓瞎,腾不出时间和他联络。他也是为你好唷,不然处处指挥你、样样又要你回报,怕你烦了。」


      廖运周吞吐一下,除了答应也没办法。廖向吴笑道:「那太好了!国师脑子行,有他我更放心。我是做大事的人,心眼怎可能钻些东啊西的,若说派十八军的人来我身边,我倒才抗议哩!司令官自己可以打电话通知我这事嘛,我不是早就拨给他直接指挥了吗?真见外啊!」吴笑劝道:「你想多了,他是爱惜你,怕你面子不好搁。」廖道:「我这人可虚心得很,若他信不过我,那我倒该好好检讨,越计较就越看扁自己。」吴苦口婆心:「没什么事儿啊!你不知道,他这人是临阵前三秒穷紧张,你就将就着他吧,这样他才好放心的『活在当下』。」廖给惹笑,说道:「报告军长,你刚说我想太多,他没打电话给我才是他想多哩!太小看咱八十五军的气量了,怎陈诚的人做事情都这么角角边边的啊!呵呵!」吴打趣道:「这个叫人情练达。」廖笑道:「还真是练家子了。我看我早上打个真功夫给司令官开开眼,让他知道八十五军不像他们只会唱、念、做,不会打。」


      所谓「唱念做打」是京剧的四项基本功,吴听了呵呵笑:「没问题的,八十五军里就数你身手最利索!」廖笑道:「不也是您调教得好。」吴笑了笑,却突然忧心道:「汇川,这次任务是难见的硬仗,枪林火雨的,千万保重啊!…」廖心想你倒是好人,不过恕我失礼了。廖慷慨而深情的回答:「『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军座不必挂记。…军座自己也小心啊!……」这首诗的下两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回响在吴心中,吴很受感动,又叮嘱两句才结束对话。


      电话一撂,廖心鼓擂开:「莫非黄维窥知我有叛变念头,特把王国师放在我身边以为监控?……」廖定定神:「…先以不变应万变,…太早做掉他,黄维会起疑心,等我下关机命令的前一刻,再料理不迟。此外……」廖运周有啥计策对付国师,且看后话。




      ﹡ ﹡ ﹡ ﹡ ﹡ ﹡ ﹡ ﹡
寒风卷车、车卷寒风,清晨六点,一一
      O师开始动作。廖运周为表「杀敌雄心」,将指挥所设在行军前导位置,全师士气大振。廖沉着领军,来到黄维指定路线和解放军指定路线的交叉口时,果然看到高粱秆,不禁安心又激动的喝令:「转过去!全速冲锋!」全师阿兵哥跟着廖运周疾行,包括国师在内,并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因为这一片田乡野泽都长得一样,他们也从没来过,如何分辨。当然,国师不比一般丘八,自是看得懂手上那张复杂的军用地图,但谁没事一直对照长官走错了没。廖运周第二道命令下达:「紧急命令!据可靠线报,匪军已穿我军制服,准备冒充蚌埠友军与我会师。为避免敌我冲突时混杂错杀,一律左臂扎白布条以为识别,没白布就给我绑毛巾,有块布就好。」国师闻讯心笑:「根本没听说蚌埠友军有冲得过封锁线的机会,老共想用这招骗我们,也太傻了,根本没必要。」转瞬又想:「…这年头线报每天一大捆,到底过滤了没?……算了!多绑条布虽不济事,可也不碍事。」便没把这事搁心上。不一会儿,国师在行驶的吉普中接获黄维急电,黄维吩咐几句后挂电,国师便赶紧向廖的座车以无线电呼叫:「〝长江〞、〝长江〞,〝武昌〞说你走太快了!」廖向国师道:「〝成都〞,我们正准备做突破啊!随时会展开序列,应该后面跟我们,哪有我们等他们的道理?」国师转达代号〝武昌〞的黄维,黄维心想也对。国师也无异议,但赶紧道:「〝武昌〞你叫后面跟快点!」说到此间,一阵阵呼啸,好几辆吉普车几乎是以极速超越前冲,都是团长、副团长、营长、副营长的座车,直奔师长方向。国师心道:「什么吓人的大事,怎么副主官也跟着去呢?而且也不通知我一声?」本着关心,乃向驾驶兵说:「脱队!跟过去。」就在国师和团、营长飞车行进间,部队基层全员突然原地停止动作。不巧,国师的车突然也拋锚不动了。驾驶兵跳下车摸修一阵,最后在通信兵和国师两人奋力推车下,车才又活过来。



      当国师来到野地上的师指挥所,车停住,却见不到师长和团、营长等人的影子。再往四周环顾,却看到约一百公尺外廖正站着向团、营长们说话,国师正要驱车过去,只见指挥所的参谋伸手挡驾,一群士兵围上,引枪指来。参谋神色异常不善,道:「师长开会,不能过去。」国师认识此人,打从抗战就常在师部和他打牌,要好得很,便笑道:「是我啊,我是司令派来的。」参谋勃然大怒道:「王国师!你是司令派的又怎样?!别忘了你是吃一一O的奶长大的,别狗仗人势我告诉你!——」国师冤枉大呼:「说话这么难听干嘛?我王国功的做人处事啥地方让你们讲这种小话?不去就不去,用枪指着我干嘛?这是把我当一一O的吗?」说完小兵的枪还是端着不下,参谋两手插腰,一副凶神恶煞状,真是神经兮兮。国师火了,指着参谋和小兵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撒野的狗屎!」参谋脸一绿,道:「你再横吧!作梦也甭想过去!」国师无奈,只觉这群人是怎么了。越想,越有问题;越看参谋的脸色,越有蹊跷。


      话说这厢,廖向团、营长悍气道:「我把话挑明了!」说完解下配枪扔在地上。廖道:「给你们一分钟考虑,不跟我的就离开,我不拦阻,但是部队给我留下。如果不答应,想向陷你们到今天这步田地的蒋介石立功,地上这把枪捡起来,毙了我,同归于尽!…人民为我们牺牲,我也为人民牺牲,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对表!一分钟开始!……」地上的枪没人捡,因为杀了他也走不出去。少数人想回黄维身边,大部分的人都愿意跟廖。


      国师远远望去,不知道廖向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其中几个军官解下配枪,通通上了一部军卡,其它的人和廖各自坐上自己开来的吉普,往回开。国师意识到什么,心中一毛,忙向参谋陪笑道:「哈!你教训的是,我是个什么东西啊?我先走啰!」参谋啐道:「你知道就好!」国师驱车就闪。前轮出、后轮进,廖运周问参谋:「刚走的不是王国师吗?」参谋喜孜孜道:「正是,刚才若非我挡住他,他就过去了。」廖气急败坏:「肏你妈的!走这么急一定有事!给我追!——」参谋盗汗速去。另一个参谋向廖急道:「来不及了!他可能已经用无线电通知黄维!」廖呵呵一笑:「他的驾驶兵和通信兵是我安插的,机子也有问题,算一算,这部机子的电池已经到底了。你现在找个借口,通令全师,不准派机子给王国师,违者枪毙!」副官杨振海道:「通令全师拿缉他不更干脆!」廖答:「目前大业未举,为一个小兵劳师动众恐有风声走漏、军心哗动。既然已经剪掉他对外联络的翅膀,抓他只是次要的事了;他想赶回黄维身边,得先练奇门遁甲再说。」说完即向众人宣道:「部队出发!」



      话说双轨并行,廖一面派兵追国师,一面依解放军路线疾进。国师的无线电果然出问题,边骂:「今天怎啥都坏?!」边叫驾驶兵停车向一个中尉借机子。该军官答:「国师,不是我不借,是上面说要保密防谍,不能借,违者杀头。」国师火急问:「啥怪理由、啥时有这规矩?!」中尉答:「刚刚的命令,你没收到吗?」国师破口大骂:「收得到还跟你借机子?!」中尉愣得搔头。国师威胁道:「我要急电司令官,出事你负责!」中尉为难道:「借你,我早被师长毙了,还等不到司令下手哩!」国师大吼:「军人不知变通,误了国家大事,师长也会毙你!我比你跟师长熟哩!」中尉又搔头,吞了吞口水,道:「你要用快用,用完就走。…」国师正要叫中尉的通信兵接〝武昌〞,国师的通信兵一把抢过对方的机子:「我来!」顺势身子挡住机子,随手乱拨频道,顺口乱呼叫几句,回身向国师道:「接不通啊!」中尉的通信兵说:「怪了?我看看。」国师的通信兵忙抱住机子:「不用!我来就好!」说着跑开两三步。国师见他反应过度,窥出门道,扑上去大呼:「猪八戒机子拿来!」通信兵干脆抱起机子狂奔而去。国师才追两步,枪声大作,追兵已到,子弹活跳脚边!国师大惊间连滚带爬上吉普,将驾驶兵一拐子连勾带拉,甩到车外,驱车再奔!……



      这厢,廖运周又见到一根高梁秆后,继续亢奋前进许久,却不见下一根高梁秆。廖心起疑窦,埋头再进,依然无高梁杆。廖喘起大气:「怎么回事?……」寂静的荒野之晨,虫鸣鸟叫全被车轮声遮盖。


      沙场狐将廖运周,轮子越转心越毛:「…会不会被出卖了?……」身边的杨振海也不置可否,紧张起来:「路肯定没错啊!高梁秆早该有才是!……」廖声音颤抖:「四面空荡,一点依托也没,如果被埋伏就死定了!我们孤军深入,想回头也难。……」杨振海道:「…不…不不……会吧?…要…要对党…有…有信心。……」廖犯起哮喘来,呼吸声之大,刺耳如野兽从腹腔发出的无助嘶鸣。戎马一生、革命救国,难道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他妈的九头鸟!……」廖喘骂着。看官,廖是骂王近山和周希汉,俗谚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意思是湖北人最奸险难缠、靠不住。车队再行,高梁秆仍不见。这时黄维急电:「〝长江〞你人在哪?!…」廖倒抽一口凉气,尽量想镇定,但多多少少牙齿打在一起:「……〝武昌〞,…我按计……计画…到指定地点了!……」黄维又问:「〝成都〞怎接不通?」晨风寒爽,但廖两手紧握的话筒只怕给温度熔了。廖答:「……喔!…我也接不通啊!……我帮你呼叫看看,先这样吧!……」他的军帽已湿,汗从帽檐如雨直下,睫毛挂着汗珠子,视线给搞糊了。他揉揉眼,定睛一看,却是一根高梁秆。他叹叫出一声,不知是快乐还是自嘲。行进间黄维又来急电,话筒中枪炮隆隆,黄维语气张惶失措:「〝长江〞!你状况如何?!十八军跟你走的那个师遭到密集火力的伏击!……」廖冷冷的说:「收到了。」他发现黄维如今连部队番号都急得脱口而出。黄维又高呼:「王国师人呢?!」廖冷冷的答:「被毒蛇咬了。」黄维惊道:「要不要紧啊?!」廖说:「是一条很大的毒蛇。」说完把话筒扔在一边,所以黄维后来说什么,他不知道了。


      车速中,风沁在皮肤里,不消多久,前方一片人影晃动,廖叫车停住,四周好静,彷佛命运之神要大家牢记这一刻。廖嘘出一口气,逐字清楚的下令:「三发枪榴弹!」

      正是:



      「 三声划破青空远
      一朝倒戈红旗飘 」


      后世又有杂诗云廖运周:

      「 将计就计比卧龙
      暗杠国师机子抽
      但见妙运能周转
      淮海枭雄廖运周 」


        且说榴弹出膛,烟硝散去,几个共产党笑吟吟的空手走来。廖跳下车,看见迎面而来的王近山,两人的双手同时向对方伸出,激动的紧握直甩,久久不停,不能自己、不能自己。王近山说:「我来迟了,这两年多来,您受累了!……」廖边握住对方的手甩,却边转向参谋喝令道:「全师就此关机,所有机子通通上缴!」说完回过脸来,泪水夺眶而出,道:「我终于来了。……」
麻将淮海----第六章 离谱 



      王国师被枪抵住,押进门来,一眼就看到廖运周端坐如仪,胸口一股气往上冲,但事到如今,认了,便铁着脸不说一句话。廖向左右使个眼色,小兵会意,枪收下。廖站起,微笑道:「王国师您受惊了。请坐。」国师用鼻子笑一声,一下就憋不住了,开骂道:「当初我看你放牌给司令吃、胡,只当你是奴性的讨好上司,原来你廖匪是心怀不轨、一肚子坏水!……」廖置之一笑,道:「我可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司令官黄维,甚至对不起您所深深敬爱的麻将,但是没对不起自己。你请坐。」国师愤道:「麻将乃是天道,你不好好打牌、拿麻将开玩笑,必有恶报!」廖两手一摊,笑道:「就让战败者继续贫嘴吧!」语罢自顾坐下。


      国师挺立道:「你我各为其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自无二话,但是你难道不知道共产党是风风火火搞禁赌的;没牌打的日子,两手发痒发贱,我看你熬多久?……」廖道:「吾爱麻将,尤爱真理,真理即在共产主义。为党牺牲自己小小的嗜好,换得无产阶级的光荣胜利,比打牌的空幻与牌道的谈玄要来的真切许多啊!国师!…」国师猛摇头:「麻将即为真理,麻将是中国民间最活泼醒脑的玩意儿。共产党口口声声爱人民却大禁麻将,有违天道;国粹一毁,共产党无异卖国贼是也!」廖给惹得义愤填膺:「有违天道的是蒋介石!蒋介石和他的鹰犬鱼肉乡民,不问民间疾苦,自顾翘着二郎腿活泼的打牌!蒋介石勾结美帝、勾结战败的日本军阀打击共产党!这些你都视而不见吗?!——……」国师深深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国民党的腐败无耻是公认的。共产党好不好我也说不上,……但是咱们是打麻将的人,从麻将的角度来看,以共产党精神错乱的狗吠劲儿,一旦当家,麻将的活力将给铡掉个把斤。你也是打牌的人,我不得不提醒你这点。」廖沉痛道:「你真是没救了。……」廖心中伤惜,压压情绪,叹道:「…你就先坐下,…咱哥儿们好好聊。……」国师听了,忽而向小兵们劈头咆哮:「肏你妈的十三烂!——椅子给我搬来这儿!士官长腿酸了!」小兵们全数踉跄,愣看着廖。廖头用力一使,骂兵道:「还不快?!士官长讲话当放屁?!」小兵赶紧乖乖搬椅子到国师跟前。国师一屁股坐下。




      话说两人就麻将与共产主义抬起杠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越说越高亢。谈过两小时后,廖痛呼:「你打牌打到人疯癫了!你的疯癫用得好可以相佐军机国事,用不好的话,根本是个疯子!没人可以理解疯子的,因为你的思维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杂耍!」国师回道:「这个世界全都是疯子,蒋介石的治国是疯子、军事是疯子!毛泽东也是疯子!除了逃难长征和打仗的疯癫有两下子以外,这家伙打上了瘾,只怕太平盛世也耍个疯癫跟麻将闹场!你看他现在不就讨厌麻将了吗?你看北方沦陷区打牌被抓的人,还得开会学习、改造,简直小题大作,察哈尔为了消灭麻将还举办赌棍戒赌班,无聊!…就别说现在了!早年毛泽东在湖南起家时,不也曾说麻将是阶级敌人玩的,要打倒地主,也要扫光麻将。呵!你是明理人,你说欺负到麻将头上合理吗?…我看你也不必回答了,你一定咬痛牙关说合理,而且你还会说国民党对麻将不也反应过度,因为一年多以前蒋介石的政工一看到麻将就把师里一个连长绑了、一个班长毙了,根本事前也不请示你,为这事你他妈还气得去和他们拍桌子。可是你心知肚明,这根本只是他们找幌子耍嚣张,并不是国民党真的视麻将为毒物啊!……所以说到最后,你廖运周也是疯子!明明爱麻将还信共产党,这岂不是疯子吗?」廖反讥道:「我都听你说,可没插嘴。说了一大串又冰又涩的松花江糖葫芦,点名这个、那个疯子,你自己又是什么呢?」国师笑答:「你不都说我是疯子了吗?——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自己是疯子还不知道自己是疯子。」廖一笑:「至少你承认自己是疯子了。我可没认为自己是疯子。如果说爱国,我倒是承认我是疯子,也以身为疯子为荣。」国师道:「没人说你不爱国啊!可还真怕你爱国哩!医院的疯子都没你胡涂。」廖正色一呼:「天理昭昭!义无反顾!粉身报国!万死不辞!」国师笑道:「你能义有反顾我还服了你哩!」


      廖不愿继续抬杠,道:「王国师,如果你留在共产党,与人民偕手共创兴国大业,以你的才干,对中国是个莫大的助益,你可别小看自己。」国师道:「共产党有你就行了,我是没小看自己,也没大看自己。国民党可恼,但共产党跟我八字不合,也算是业障了。」廖道:「如果你愿意为党做出贡献,我可以帮你跟上级反映,至少派你做个团长级的人物。共产党举才第一,不会重视虚胖的资历,你没有受过军事大学的教育,一样可以统领方面;共产党许多司令员没读过书却很能打仗啊!战场就是大学啊!」国师淡道:「我对当官没兴趣。」廖道:「错了!重点不是当官,而是一展你的军事天才;调度兵马、全员到位、序列一展、我武唯扬,这是多么精神的工作啊!你不能一辈子打牌,才能和气力要使对地方!」国师倏然站起,面色遽变:「我对你耐性已失!你也该对我耐性已失了!别作梦了!我不投降!杀了我吧!!」廖依然坐着,劝道:「不想活是一回事,舍不舍得麻将是一回事。……」国师火道:「不都跟你说了!共产党的日子底下,没什么麻将好打了!」廖一时间气得偏过头,回过脸后,失望愤道:「你冥顽不灵!竟把麻将置于党和人民的利益之上!……」国师震声道:「麻将本就在党和人民之上,也在党和人民之中!麻将在万物之上,亦在万物之中。……麻将其实最讲究的是心存正念,打牌时要规规矩矩,不说假话骗牌,正因为你不说假话,你听牌时别人才怕,才不会认为你是故布疑阵而不怕你。别人说假话你也别受影响,因为手牌与海里张子的数字自可为你解答。打牌时你想弄玄造虚以迷惑对手当然也可,但端靠出张就更可达到目的,何必故意用说假话或挑眉弄眼来骗人。……林林种种,回归一个正字,兵法中强调有『有奇有正』,殊不知有正方有奇、有体自有用,否则你的奇只能骗到道行低的人,所以做人与运计都是以正为本啊!……」廖荒谬直笑:「你离题了!你疯了!……」国师瞪眼道:「我就问你!你们共产党要打仗就好好打,你廖运周来阴的算不算小人货色?」廖怒而反问:「来阴的?你先问蒋介石抗战的时候为什么对新四军下毒手吧?」看官,国共合作抗日期间,一九四一年共产党新四军奉老蒋之命向北转移,来到皖南泾县,却遭国民党大军埋伏暗算,新四军九千人中只有两千人突围,史称「皖南事变」。


       却说国师听言,向廖答道:「蒋介石吃大便你也吃大便吗?你们十二生肖都属蛆的是不?」廖炸怒:「你活得不耐烦了!」国师一笑:「唷!你看你现在不就想连我也杀了。」廖没好气:「我不杀你!……只是蒋介石奸险狡诈、杀人无算,岂能容你替他巧言辩驳?!」国师笑道:「我跟你说不通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反正我是栽了。你浑身脏不拉叽,两个眼睛都装眼屎,你无品无味,牌谱云:『唯见牌心秋月白』,你还早咧!」廖哈哈大笑:「嘿!又离题了!……」国师大喝:「正因离题,是悟道也!……小心你今天犹然只是一张牌,不过是从国民党的牌变成共产党的牌而已!」廖矗然站起,呼道:「正就是一张牌!所谓『牌牌交替如雨,雨成水、水流型、型乃造势以定局,所以观照是也』!共产党能凭正气以小搏大,正是千千万万的人民踩着鲜血、前仆后继所定局的!蒋帮就是因为小看一张牌的功用,才有今天的危局!——」国师道:「先有牌方有局当然没错,但牌型不先定准,牌也只是盲进之牌;一张牌是一个点,两张牌成一线,三张牌方独当一面;独当一面还不能胡,想胡就得面面俱到,想面面俱到、合和呼应,还得先抓出、理出牌型。说简单一点,你想要做啥牌型,心中得先有个底。君但使不忘『收颔待施,牌如鹤相水;疾羽惊波,搭如鹤吻虾;破水喙出,型如鹤展翅;天喙叼翔,局如水相鹤』——指的是『牌、搭、型、局』,此为麻将四大护法,至少抓到『型』这一步,才能建立滩头堡,至于『局』则是麻将之最高意境,凡人无所能及,暂可略而不究。就以牌型来看,这共产主义的牌型根本是偏门,你们就算牌牌连缀成型,也终难成局。……『牌』当然也会造成局变,这也就是麻将奥妙之一;你打错或打对一张牌,搭子从而逆转或顺转,牌型就可能从〝凑一色、一般高〞转为〝五门齐、大姊妹〞,所以你说共产党是牌牌交替如雨我同意,但若说每张牌都是正路之牌,当然未必;别忘记一张险牌就可能造成一连串险牌,以致成危局呢!……牌型再变,好歹有个依据和理路,不是说变就变,就可以把〝凑一色、一般高〞幻化成〝清一色、对子胡〞啊!……」廖笑道:「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可以用麻将观照真世界,也可以跳脱麻将去感受真世界;麻将是虚,人方为实。而你把世界全放入你的麻将来做观想,自然谬误我执了!」国师道:「世界即世界,你又何必冠上一个真字,就算是真世界吧,麻将即为真世界,麻将中自有虚实应变,全看你会不会将之采收,横杠于小千大千之中。你说自己为实,不但是先入为主、自我预约,且只怕你太实了,自己也装不下,爆血而亡!……」廖啼笑皆非,道:「我不跟你没完没了了。……」廖摇摇头,不由得表情又转为殷切:「…你这么聪敏海浩,绝对不能脱离人民的大家庭;你吃的米面是人民种的稻麦,不能不知图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该尽自己一份责任!」国师厌烦道:「你不要再用人民二字勒索了!我教我连上一堆小兄弟打牌,就是对人民做出贡献了!……他们对我可信服和感恩呢!呵呵!……」说着国师突然收住笑,虎虎狂喝道:「麻将之道在于敢舍、能要,舍与得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又是多少岁月的慧力累积才能瞬间搞定与孤行!……所以我今天不答应你,并非逞一时之快或不快,全是我就存心不想。……若我已因牌悟道,岂又在乎皮囊之苟喘,我可是含笑九九八十一泉条筒万了!……你动手吧!——」


      时间冻结住似的,廖没有动作。廖缓缓坐下,心中无限感慨。他挤出一笑,想以玩笑话来化开场面,因道:「…杀你不急,坐下再说。……」国师正色道:「你自个儿坐着拉尿吧!」廖闻言勃然怒起。……廖先背过身子,不愿与他的污辱计较,理理心绪,脸又回过来时,显得平和许多,说道:「…王国师,你随我沙场征战、出生入死,若从台儿庄算起,也十年有余了。西峡口之后,你我同桌吃酒、同桌打牌,交谊并不简单。当时把枪指在你头上,实乃不得不为,我不敢要你原谅,但请你好生体谅。中国已战祸百年,眼看这最后一场战争打完,新中国就要诞生,这场圣战你不能缺席。中国共产党竭诚张开双臂欢迎你,一起为……」国师截断狂喝:「我肏!——你有完没完、比女人还啰唆!我不怪你拿枪指我,但是你流鼻涕还知道擦干净就送我回去!至于投降——免谈!!!」廖运周淡笑道:「别的小军官但凡有不愿起义者,我都送回国民党部队以示党的宽大,但你王国师乃天纵神英,对党威胁太大,我岂有纵虎归山之理!虽说黄维势孤力穷,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你帮他打破危局,我重私谊而轻大义,非大将军之手段也!」国师突而宝里宝气又贼头贼脑的嘿嘿嘿大笑起来,吆喝道:「汉寿亭侯挂印封金,曹操大度相送,你今儿不拦我,改明儿我将你义释华容道!」廖朗声回道:「张辽骂曹轻生,反为曹操重用;曹操识人,张辽感其意,若执着对立反失大度也!」国师放声狂呼:「同为曹操所抓,陈宫彻头彻尾:『今日有死而已』!!——」廖气得颤抖,再也无意尝试,大呼:「好!——来人啊!!——」左右应声:「在!!——」廖狂令:「麻将伺候!!!——」大家都傻了。廖向国师高声道:「你我麻将结缘,就让麻将了断!!今日你四圈之内若能连十,我亲送你到敌界,说话算话!!!——」国师高声回道:「死而无憾!!!——」说完两人嗔目相视,……却忍不住同声大笑起。…




      看官或许知道,麻将的艺术殿堂不在台湾的十六张打法,唯有传统的十三张方能称为国艺。王国师和廖运周打的正是这种即将在台湾灭种的十三张麻将。且说廖运周摆开麻将阵,并以五番起胡叫阵(集满五番方有胡牌权),国师欣然赴战。廖精心选召两大参谋,此二人都是麻将高手,虽段数不及廖,但已称得上是麻将练家子。国师只有四次做庄机会,四人讲好如果登第十庄还不能算赢,得第十庄也过得了,才放人。国师搬风后端坐北风北,第一次连到七,第二次连到九,第三次连到三,第四次如今已连到十,只要搏臭成功即可回营,失败则大方赴死。……
四家入定,场面空前肃杀。廖和两参谋默契十足,坐国师上家的参谋专责死盯,宁可放弃胡牌,坐国师下家的参谋则全力恶碰拦截并喂牌给下家廖运周,同样也甘愿不胡。廖坐国师对家,担负抢攻的任务,不然没人威胁国师也不行,因为臭庄也算给国师过关。廖心想你一定是采保守策略,不是死拖成臭,就是以好胡为上,想好胡就没法花时间做大牌。果不其然,国师的牌型像是尾小咸鱼似的,以「门清、卡五、独听、将、断幺九、一般高」顺流游荡,三两下就完成听牌阵势,手中是「五五五索、六七八索、五五饼、四五六万、四六万」,听卡五万。廖窥出端倪,笑骂:「来这套!」国师相应不理,面无表情。为了和国师比快,廖牌型理出也听,听的是「卡五、独听、将、断幺九、缺一门」,门前吃了一具「四五六索」,手牌是「二二二索、六七八索、四六饼、八八饼」,听卡五饼。虽说五饼已被国师抓去两张,廖仍有机会摸到,且另两家不论有意或无意的打出五饼,自己仍可胡下破庄。虽说这涉及放水,但廖和参谋又没打暗号,国师都不抗议,看官也不必抱不平了。


      双方做最后拼杀,你摸我捻、提气念力,没人自摸破局。鏖战至此关头,只见国师竟摸来廖苦等的五饼,他一笑,退出八索,改以五索对做将,还是保持听牌,此招正是牌谱中的「坎中离」第三式「猗角勾花」。…廖只剩一张五饼可摸,他抖着指头越海而去,狂喝一声:「着!」竟摸来一张五万!廖惊想打出不就给国师胡下,忍痛撤退,甩出八饼,不听了!…国师趁机雷霆杀来,一摸,好家伙——胡了…才怪!然这张牌让他心头一撞,便收进去,改舍七索。…廖看他连下八索、七索,料想此老狐狸并非博臭,否则太过消极;可能是摸七打七、故弄虚玄,仍保持听牌阵式。冷笑间廖又轮摸,牌捻过,却是绝张五饼,早一手摸到就自摸了!——想打麻将就得忍受命运的揶揄,廖勉强洒脱一笑,再下八饼,单吊五万,『含珠抢珠』和国师拼了!…然廖定睛一看,却发现番数不够不能胡,牌型只有「单吊、将、断幺九」,这可拉紧报了!……国师再捻,一捻就弹出,乃红中废牌是也。……廖没时间高兴,但心想假装听牌吓人也好,便以破竹之势迅猛出手,殊不料神来一摸,竟得六万,当即打出「坎中离」第一式「黄雀开脸」,开二索崁子,吐出一只二索,剎时番数届满,牌型焕然一新成「将、平胡、断幺九、大姊妹」,这一套「大姊妹」足足有三番,牌组含门前所吃的一具则是「二二索、四五六索、六七八索、四五六饼、五六万」,虽说来七万因不是「大姊妹」仍没法胡,但光听四万就够呛了,这式恰如太极拳的推手一般犀利。……此际国师一摸,插回手牌,却丢出一张五万!廖大惊失色的发出一声:「咦?!……」心想你不是等五万吗?难道我不该扣留五万,否则我就自摸五饼了?……廖狐疑中摸牌,如果自摸就可破庄,一捻竟——不中!……轮换国师摸,他老兄早也被惹得紧张兮兮,心如打鼓也罢,简直自己通体就是个鼓;有道是佛祖捻花一笑,他这快成了捻牌一哭。牌捻过,他叹了口气,勉强把情绪控制住,平静道:「四万自摸。」牌一倒下,只见牌型如鲸鱼一般大:「三数、断幺九、将、一摸三、三暗崁」,牌组则是「五五索、四五六索、五五五饼、四四万、六六六万」国师皱着眉头,莞尔一笑道:「本来更大哩!本来索子摸四退七后,牌型成『三数、全带五、卡五、独听、将、一般高、断幺九、门清』,但是我不巧又摸到六万,就演绎一记『四奶夺双穴』,五万一舍,牌型咻的就瘦身了。不过我又摸到四万,就自摸了,真好。」说完又看看廖等三人,却是眉头一松,大大大大的笑道:「哈哈哈!!!——…太爽啦!!……哈哈!!……」


      廖运周猛盯着国师的牌,以研究的精神,怒气冲冲的责问道:「你这样打对吗?!……你摸到六万还是打六万才对嘛?!…牌谱有云:『卡张赢双双』,基本上听卡张比听对子好胡嘛!而且在客观条件上,这把牌连二等兵也算得出来!你自己手里抓了三张五索,我这儿门前又吃了一只,你实际上只剩两张四万可胡,而胡卡五万扣掉你手里的一张,却有三张可胡,就算你这老屁股猜出我手里抓住你一个五万,那麽和胡四万一样也都是等两个张子,既然如此,当然就得往牌型大的方面去攻啊!…你听卡张和对子都有『三数』的满贯没错,但是听卡五分明还抄出一路『全带五』的满贯,你的屁眼都看得出这着,他奶奶个熊还给我这样打!…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啊?!…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给我讲出一个道理来!不然休想踏出这里一步!!——」国师道:「你说的完全有道理,但是你认为我要五万,所以我故意送出来你看,而且我也学你听四万,摸到了可以让你更记得我。」说完忍不住又呵呵笑起。廖运周光火不已。国师快乐道:「谢谢你的开示,你叫我『跳脱麻将去感受真世界』,我具体实践,不再为数字所惑。这个庄还没完,你还来不?」廖向参谋道:「备车。」



      ﹡ ﹡ ﹡ ﹡ ﹡ ﹡ ﹡ ﹡



      敌界别过国师,廖运周目送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廖向随行杨振海道:「此人留不住,是中国的悲哀。」杨道:「师长莫再想此事,战火未歇,党的每一支人民军队都必须坚定的走下去。」廖道:「这个当然。」便驱车回营。


      回程中,罡风呼呼,廖若有所思,面色凝重,一语不发。杨见状,劝道:「师长就算爱惜人才,对王国师也是仁至义尽,不必再……」廖截语道:「你不懂。…」杨道:「师长放心,收拾黄维是迟早的事,王国师纵有通天法术,也回天乏术。」廖沈浸在思绪中,神情恍惚,喃喃叨絮道:「你说这老小子前一手摸六万打五万有道理吗?…没道理嘛!……如果他摸来的不是六万,而是四万,那又该怎么打呢?…本来是『四四五六六万』,摸四打六听四七万带五索,摸四打五听六万和五索对子,摸四舍掉则还是听卡五万,三种路子又是三种牌型,尤其第一路牌型胡四万和五索竟然是『灵龟水陆两栖家』——都有『四归一』,若胡下还小帐加一外带『两暗崁』,且胡五索还可将『五五索、四五六索』挪移成『五五五索、四六索』的『卡五』,正所谓『灵龟阴爪功』是也!虽说这一路终究比不上第三路的『全带』来得惊人,但是他想胡『全带』就得打四万被我胡下,所以他只能就第一路和第二路来选择。……第二路胡五索虽也有『四归一』带『卡五』的『灵龟阴爪功』,且自摸还凑个『三暗崁』,但终究和第一路番数相差无几,且不及第一路的『水陆两栖家』来得灵活好胡吧?……这五索其实我门前吃了一张,他想胡绝五索是白搭,所以更得攻第一路才顺理成章,但如果第一路胡七万非但『四归一』没了,除非是自摸否则也番数不够不能胡,不过区区是『将、断幺、两暗崁、门清』,然而他能有自摸的机会还是好啊?可冤的是他胡七万不也没『三数』了!兹事体大,他若想故意丢五万呕我,他就难胡,但一胡绝对是用大牌吓死我,可他攻四七万虽好胡些,却又翦伤不了我的士气,那麽他究竟是…………………」



      一旁的杨振海越听越翻白眼,心道:「打牌的人真是疯子。……」



      正是:

      「 
      顽固金刚斗国师
      斗角勾心一笔勾
      雀海无涯回头岸
      无心妙算赚神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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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淮海----第七章 牌魂 




      整个兵团上下,充满绝望的气氛。指挥所内的黄维这下知道:「完了!……」被一一O师蛟龙回海后,黄维的部署全乱了套,十二兵团已全然确定打不出包围圈。辛苦调来的飞机没能帮一一O破敌,任务反而成了搜查一一O的下落。飞行员确认该师倒戈无误,平安驻扎在敌军阵地之后,黄维气得叫他们连番轰炸该师,但炸来炸去成效不彰,〝敌人〞都分散躲开了,搞得黄维更是怒焰难消,脸发黄发绿。一直到王国师回营的消息传来,黄维才露出遗失几世纪的笑容。指挥所一下有了生气,吴绍周等军官也喜出望外。


      「我以为你被拖走了!」黄维不激动是假的。
      「是被拖走了。」国师接着把来龙去脉说出。国师请罪道:「没能立刻回报兵变,是我的失职,有负司令官重托。」
      「…回来就好。」黄维叹道:「你有心回来,我欣慰矣。……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也不必回三二八团了。」说完回身漫不经心的看兵棋图。

      国师没答腔,因为三二八团归吴绍周管,而吴就在一旁。国师倒也没瞅着吴请示,心想你自己来响应司令就好,不然好象是我暗爽晋升。

      吴绍周等了三秒,看黄维也没问他的意思,心想你难不成怕我这个团到时候也跑了,越想越呕,只好就向国师说了:「那等一下回三二八打包。」

      「报告,是。」国师接令。

      黄维的眼光从兵棋图掉回来,向众军官精神道:
      「这图越看眼越花,看图思考很重要,但是我们还要学会闭上眼,心里面重新画一张图——心里有谱儿!」

      众人点头。吴绍周心想,可能你真的在看图才忘记知会我。吴一时心里好过不少,也认为自己多心了,不该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这时国师突而想起一事,边从口袋掏摸,边向黄维说:
      「报告司令官,我临走前,廖师…廖匪给我一封信,叫我转交给您。他说信是刘伯承亲手写的。」

      「赶快拿来!」黄维大喝。

      国师忙递上,黄维接过,看也不看一眼就用力撕毁。痛骂道:
      「去你妈的屄!——」

      黄维心知肚明这是一封劝降信。他撕信后向众军官呼道:
      「绝对打到底!」

      国师心中感佩,继续交代事情:
      「廖运周还说……」

      「我肏!——」黄维两眼喷火:「没什么好说的!——」

      吴绍周忙向国师使使眼色,意思是你不必再传达这些有的没的。


      只因「廖运周」三字逆耳的五内欲裂,黄维没什么好按捺的。至于吴绍周,对这三字则五味杂陈(甜味还是不必了);做为廖运周的直属上司,两人并肩闯战多年,却不知老战友是共产党。吴绍周是大家口中的老好人,如今大家背后都说:「廖运周真是欺负老好人。」也不知道是抱不平还是嘲弄。更难听的是一句顺口溜:「十二兵团两个周,两个周坏一锅粥,十二兵团两个周,前前后后想开溜。」这段顺口溜是从十八军传出来的,其来有自。…


      一一O开溜后,吴绍周脸上无光,便常亲自去八十五军其它的基层连队固本,也就是搞宣传工作,强化部队作战意识、加油打气、垂问聆听等等。然而,与其说他去搞宣传,不如说只是想离开司令部那个鬼地方罢了。吴绍周是调来的副司令,才和司令部的参谋们及其它军长相处不到两个月,且他们都是陈诚的派系部队,门户之见也很难一下拉近距离。发生廖运周事件后,明的他们虽不敢白眼他这个长官,处得却万般别扭,私底下他们怎么挖苦他,就更不言而喻了。事件后,吴甚至也不常在司令部吃饭,趁视察时去自己部队搭伙便是。他也知道如此司令部反而又有小话,但他不管了,眼不见为净。他这个人其实是敏感了点,其实大家的挖苦也不见得是啥恶意,谁不知道是廖运周混球呢?…他的宽厚大度当然理解,可还是难受啊!……吴绍周最常去的是三二八团,一来他可是老师长(别忘了廖运周之前是谁干师长),二来此团离司令部最近(就近看管)。他对三二八其中每个营、连都去看过,挺能说几句笑话(包括冷笑话),可真是回到家就自在的想脱袜子。吴有次开饭前笑笑说:「你们可别说已经被列管就不带劲了!我信得过你们,倒也不是来监视什么。只是大家难得处在一起,又在这种关头,总是同舟共济了。被司令部当成为重点份子,你们当然不服气,可有我这个军长兼副司令在,十二兵团就不可能不管饭。该给你们的福利,那照常有,你们碗里没少块肉;若说真少了,也是我军长今儿多吃了一块。」语毕大家哄笑。吴一看大家乐,他更乐了,继续笑道:「我说了就算喔!——三天内加菜!」全场欢呼。吴笑说:「可不就是把三二九、三三O的菜拨过来嘛!」全场更笑。看官,吴说的三二九、三三O就是廖运周拉走的两个团。


      吴绍周对兵亲切、闲话家常,有时还叫弟兄们表演小节目;说段相声、唱支小曲儿、来篇黄色笑话等等,弟兄们还真对他印象好。以前,他没那么常来,都是听老兵说或凭直感认为他人不错、拘谨中有点意思,现在泡在一起才觉到他的传神。一次大家瞎起哄,拍掌大嚷:「唱戏、唱戏、唱戏!……」只因听说军长偶尔喜欢唱两句。吴略作推托,笑道:「…赏钱都备好,就来一段花脸——『五台山』了!」嗓子还行、味儿也足哩!


      殊不知,以上这些事情多少传到友军耳里,说出来竟变成那句顺口溜了。十八军说:「没事儿唱『五台山』,…这可要推敲了?……」




      话说整体战局又有变化。
      ★咫尺天涯的徐州统帅杜聿明,得知黄维出不来的消息,心想你不是要来救我吗,怎么成了你先逃然后又先被围;既然如此,干脆我将势就计,正好就把你视作牵制对手的一张牌算了!杜聿明当即决定在黄维的「掩护」下放弃徐州,一旦部队拉出来,再以淮河为依托去救黄维。杜的三个兵团动作闪电而保密,解放军发现时徐州已是空城,杜迅雷而去,解放军气得急起穷追。……


      ★黄维坐困双堆集,搞不清杜聿明是逃命为先,还是救人为先(这是国防部说的),倒是有人乐得这么说:「这不就结了吗,我们不能去会师,那就由他们来会师。」国师却扫兴的说:「情况一点都不乐观,杜将军摆明是先逃再说,正如同当初的咱们一样;当初咱们是不得已,杜将军何尝也不是咬着牙啊?」突然,从天而降,一架军机强行降落双堆集克难机场,南京的「菩萨低眉扬起八大锤」猛将军胡琏来也(真巧,杜撤出徐州的当天,胡琏也来了,真是双喜临门)。呀!看官记得胡琏是谁!此人就是当初以为自己稳操十二兵团兵符,却被白崇禧撵为副司令,气得牙痛跑去养病的那位。说起他的牙痛,乃因北伐时期被子弹贯穿双颊,差点被削去半张脸,从此牙痛跟上他,尤其一上火特疼。胡琏不但曾统一指挥十二兵团中的十八军、十军、十四军,且还直接当过第七任的十八军军长。而黄维是第三任十八军军长,自然比不得第七任的胡琏和第八任的杨伯涛关系密切;杨打从抗战就在胡琏麾下。蒋介石深知弟兄们对胡琏有依赖和信仰,特派胡琏出山和黄维双掌合璧、共同指挥。十二兵团士气狂振。……


      ★十二兵团不除,刘伯承、邓小平睡不着。解放军决定开始缩小包围圈,一直缩小到十二兵团的符号从地图上消失为止。战斗日夜持续着,据杨伯涛回忆,胡琏的到来为全军「注射了一剂强心针」,然却「局势越来越糟,解放军的攻势更加猛烈,国民党军阵地每晚都要丢掉几处。」、「十二兵团的处境,已陷于瘫痪状态」。胡琏傻眼,飞回南京汇报老蒋,行前黄维告诉他:「伯玉(胡琏字伯玉),千兵易得,一将难求。」劝他不必再飞来,因来飞来也没用,不如明哲保身。胡琏感动的上飞机。……


      ★杜聿明西出徐州,急急如律令,解放军后追前堵左抄右拱,也是急急如律令,不意蒋介石派机空投亲笔信给杜聿明,更是一个天大的急急如律令:「坐视黄兵团消灭,我们将要亡国灭种,……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以解黄兵团之围」。杜聿明哭笑不得,心想老头子疯了。然而杜不敢违抗圣旨,他神经质的担心若三个兵团依自己的路线走却只剩残部逃脱,如此既然部队都得死一大票人,至少我有听你的,你没话讲。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杜聿明心一横,拼了!便主动南朝解放军扑去。解放军心想奇了,咱们往你方向追,你却敢往咱方向打;要打就打,就怕你不打哩!……


      ★打了四天后,李延年那边动静混沌,杜聿明则正式知道自己被包围在陈官庄。此外,杜手中的三个兵团报销一个,兵团司令逃出。插播一则八卦,这位司令官名叫孙元良,后来落脚台湾,其子成大明星,艺名秦汉。而杜也不含糊,他的半子——女婿正是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


      ★就在杜聿明来到陈官庄的同一天,十二月八日,解放军准备对双堆集进行「杀球」前置作业,目标是兵团司令部的盾牌据点大王庄,如果打得下来,就像「举球」成功,只等最后一杀。杨伯涛负责把守大王庄,等待与敌人进行倒数计时的最残酷的厮杀。……


      ★意外的消息是,胡琏在十二月九日飞回来了。在他回来的前一晚,蒋介石放电影「文天祥」给他看,并说:「这个片子很好。」意思似乎是说,你给我学文天祥——死呗!……总之,蒋介石可没命令胡琏飞回双堆集,所以胡琏上飞机究竟是出于自愿,还是因“拗”不过老蒋那句影评才拍拍屁股走人,这很难有个确切答案,但胡琏毕竟大喝一声:「临难勿茍免!」就这么回来赶上大王庄啰!……




      却先说胡琏来到双堆集后,难免对黄维心存睥睨,因为十八军等三个军是胡琏一手拉拔建立的,若非黄维的统帅差池,怎会落成一尾瓶中船。黄维当然知道胡琏如此作想,但自己难辞其咎,也没法说什么。胡琏更受不了的是,黄维遇事必找一个士官长商量,这个士官长还是一一O师的哩!


      胡琏生得慈眉善目,八字眉配上瞇瞇眼,还挺可爱,但打起仗来就翻脸,调兵遣将吼声连连,震动八荒四野,故有「菩萨低眉扬起八大锤」之称。这「八大锤」是出武戏,描写陆文龙车轮大战岳飞的四名善使双锤之部将,后几番转折,陆、岳携手合作,共创盖世武功。胡琏当过十八军军长,对子弟兵有信心,子弟兵也信得过他,人自然意气风发,自负得很,如果不是一一O师打过台儿庄,他根本不把这支杂牌部队(非属蒋介石嫡系均称杂牌部队)放在眼里,而王国师虽属一一O,不过是个士官长,懂个屁;虽说士官长的老经验在部队中的地位高,毕竟不出老粗德行嘛。可杨伯涛却告诉胡琏:「那个士官长有点本事。」胡琏听了就气:「他来当兵团司令算了!」杨道:「黄司令官的那招『蹂躏战术』,其实就是出自他小子之手。」胡琏道:「喔?……」


      看官问何谓「蹂躏战术」,就是举凡双堆集内外的聚落房舍,一旦被解放军攻占后,十二兵团就来个反包抄巷战,一鼓夺回后立即大肆破坏,甚至连屋顶茅草也搬光,使日后解放军进来无粮无器可用。简单讲,就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难过。这招的副作用就是得罪百姓,但是我不搜你的米,共产党来了也刮你,你得认命。然而虽说如此,不少老百姓的米粮被解放军搬走时,不舍中倒不那么发指,只因共产党搞军民一家亲的宣传,搬米的态度也温良有礼。国师看到这点,便提醒黄维,十二兵团搬米时也得客客气气,通令战士每个动作前必先说:「打扰打扰。」这民心民气是重要的哩!


      此一「蹂躏战术」,黄维告诉胡琏时,胡琏也说这招管用,只不过黄维没说是王国师的点子。却说胡琏听杨伯涛如此说,先是一声:「喔?……」,便立刻又是:「哼!…有屁用,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杨伯涛鲨嘴张大,本想接腔:「“爱看白戏,台下放屁!”我们不也只能拖一天算一天?」然而胡琏是亲如父兄的老长官,何苦顶他这句,便把话硬吞回去,自我消化了去了。
战事空前高潮,黄维等人紧商战情。……这天是十二月九日下午,兵团司令部没空理会杜聿明前一天被困的消息,因为解放军的火力终于延伸到大王庄一带,眼看就要发起总攻了。一旦失去此据点,接下来就轮到司令部所在的尖谷堆高地。这个会议攸关整个十二兵团的存亡,但第十军军长和十四军军长却缺席;十军军长覃道善自顾不暇,正亲自督战于火网交炽的马围子阵地;十四军军部正挨炮弹,军长熊绶春也走不出弹雨。……


      会议中杨伯涛上下气不接,首先发难:「大熊吃炮弹、老覃打得火,但敌军也在十八军的大王庄外围快速堆积!从所搜集到的番号来看,敌人是大军压境,还没交手,就把增援部队做多波段衔接,摆明是牺牲再大也要吃下大王庄!我军完全陷入被动,必须要有断然的处置!」胡琏激昂道:「这是十八军大干一场的机会,要顶住!你也盼着增援你就顶不住!」杨伯涛看着胡琏,却道:「副座,…是不是先撤出来,倾全力固守尖谷堆高地比较好?…根据高地炮兵观测官的报告,战局越到最后,敌我阵地越重叠交错,他们根本没法发射炮弹;十二兵团没法用到炮兵,共匪不可能怕,不如撤出大王庄引君入瓮,让炮兵把大王庄捣蒜炸烂,再回去抢。」这个建议说良心话不错,胡琏犹豫起。黄维道:「大王庄一失,尖谷堆就整个暴露在敌火范围,这个吗?……」黄维也很为难。黄维转问吴绍周:「你看怎样?」吴绍周自从部将倒戈后,士气低谷,于是有气无力的道:「有大王庄才有尖谷堆,没尖谷堆就没双堆集。…但是大王庄损失太大……也不划算。…两难,这是个两难。…」黄维忍不住叹气:「废话。」胡琏看了好笑,因为自己名义上是做黄维的副手,和吴绍周都挂副司令的官衔,但实际上自己比吴份量得多,和黄维也是分庭亢礼、平起平坐,黄维敢说我胡琏的话是废话才怪;不但如此,你黄维还得听我说才算数呢,因此以结论的语气道:「我看有大王庄才有尖谷堆是没错,但是与其在大王庄死光了,不如一起死在尖谷堆,临死前杀他一个代表作。」杨伯涛道:「对!置之死地而后生。」黄维向国师道:「你也说说看。」胡琏听了哼笑一声。…


      国师道:「集中尖谷堆背水一战很好,但是故意弄得自己背水一战,士兵们反而紧张,体会不出道理。」胡琏光火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兵需要懂个啥?」国师道:「话是这么说,但是目前情势大乱、谣言四起,投降的传染病已经扩散,各级指挥体系松动,消息来、消息去,若是太创举出奇的调动,士兵们听了反而以为是假的,或误以为我们想投降,心里没了底,没法冲,一有人起哄,冲也冲去…」国师忍住「投降」两个字没说。胡琏正想驳回,却找不到话,捧着下巴,牙疼了。


      不卑不亢,国师续道:「以目前的处境,号令越简单,战士们动得越确实。我们如果号令『打』,就不必再转进,如果号令『撤』,就撤得干净。既然我们已经向弟兄们表明打到底的决心,那就打打打打打!寸土必争、逐屋竞夺,打死了才算数!」国师理理气,继续说:「大王庄失一个小据点,就得立刻抢回来,这一整片阵地有指针性作用,如果离开,很难再回去,共产党怕炮弹是一回事,不怕冲过来又是一回事。大王庄既失,炮兵的炮响将只是聊以自慰,要打这个炮,嘻!不如打手枪才滋味;大王庄既失,八路反利用炮响壮声势冲锋哩!」国师看众人神情严峻,没人因「打手枪」三字发笑,便神色一敛,继续陈述:「大王庄不守是自弃自绝,我们没有转进转出的本钱了。大王庄一旦巩固,将来还可伺机突围。我们要告诉弟兄此役的重要,想活着出去,大王庄给我踩稳了。既然想活,就得不怕死。就算会死,死了也把血涂在老共脸上才甘心!……牌谱云:『〝全求〞之舍,浩气贯长虹,非死即活,豪壮也;若两造皆亡,犹然浩气贯长虹,一意求死而大快,悲壮也、豪壮哉。』意思是说,〝全求〞这种险牌,考虑过后就得勇敢打出,非死即活,要干脆。然而如果你单吊的是别人要的牌,却又摸到一张枪牌,怎么打都死,也得干脆用力的甩出去。虽是死,这其实有个好处,便是『豪壮大哉,胜者虽胜,胆寒矣。易局再战,昔胜者惊寒未去,昔败者趁势掩杀,为今之胜者也』,就是说我们死得硬气,对手虽赢,却受了惊吓,使进入下一局时仍惊魂未甫,我们正好在这局收拾他。『豪壮,为己也,下局之胜,无心插柳也,故豪壮正气乃天道冥冥』,这是说豪壮是为了自己爽,是自我享受,想不到进入下一局却意外打败对手,可见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有种的事、有骨气的事,冥冥中天理就会站在你这边。……所以大王庄一定要拼死蛮干、大开杀戒,就算没保住,气焰不死,把共产党整得毛毛的,打尖谷堆就怎么打都不对头。所以保大王庄的意义在哪,无关胜负,一个字,要你—怕!——」


      话到此间,嘎然而止。胡琏看向黄维,颔首无语。黄维看看胡琏,也点点头。

      胡琏回过脸,竟是大开嗓一句打向杨伯涛:「给我大出手!——」这「出手」是京剧术语,又叫「打出手」或「过家伙」。「打出手」的意思乃是指武生、武旦面对倾巢而出的各路兵器而演出的十八般武艺疯狂大秀,你来一刀我奉还一刀、你来一枪我踢回一枪,而打两面之敌叫做「小出手」,四面滚八方都打岂不就是「大出手」,且看杨伯涛早就热血扬涛,朝胡琏两个字过回去,轰雷应道:「开打!——」



      十二月九日,人约黄昏后,大王庄正式开打,杨伯涛号称「英雄团」的一一八师三十三团抵死迎击,解放军全面不要命的野蛮压上,三十三团死守遭歼。黄、胡厉声痛斥杨伯涛,杨不服气,向国师炸呼道:「我还要打!你拿出办法来!」国师道:「炮兵不是想轰吗?叫他们轰!」杨呼道:「你不是说炮兵没用!」国师道:「你冷静一点,如果不先杀到对方怕,炮兵来也没用;杀过之后挡不住,当然派炮兵。你放心,共匪刚杀完却正冒虚汗,大炮一轰彻底将他面子里子全拉掉。去叫炮兵替英雄团复仇!要轰烂!像抽淫妇的鸡巴一样!」杨伯涛豪狂仰笑道:「好一个抽淫妇鸡巴!」次日零时三十分,炮弹冲天,大王庄这个小地方生平第一次有比烟火还超过的奇观。据杨伯涛的战后回忆录,他集中各种火炮「一齐倾所有弹药轰击」,此外又搜罗更多的步兵、战车悉数投入,「从第十一师方面抽调一个团,连同第一一八师能用的兵力,扫数用上,……整个大王庄淹没在硝烟尘土之中,两军在迷蒙重雾中冲来扑去,逐房逐屋、一墙一沟的反复争夺,死伤枕藉。……」两军一直打到又见人约黄昏后,几近几出,十八军从废墟中胜出。司令部一阵欢呼声,只怕震落月亮来。解放军负责此役的是支持中野的华野,想不到最惨烈的战斗会落在支持部队头上。别忘了十八军这块金漆老匾,那毕竟是国军堂堂正正的五大主力。


      还真卯上了。华野输了之后,硬不肯让十二兵团和中野看不起,踏血蹈尸,再度绝命冲锋了。……你说双方打得有多腥,蓝军大队接力,红军铺天盖地;蓝军三令五申,红军入木三分;蓝军八仙过海显神通,红军月下偷桃闹天宫;蓝军熬他个稀饭拌“肉——松”,红军炒你个干丝雪里“蕻”(红);蓝军大翻身,请出白蛇青花,红军再变脸,降下紫金铙钹。……紫金铙钹是啥怪物,川剧白蛇传里白素真水淹金山寺,杀退几大队天兵天将,终遇克星,谁?——正是紫金铙钹啊!……晚上八点,解放军再克大王庄。


      大局已定,国军有气却无力了。胡琏向国师哑着嗓子道:「不会吧?……十八军吶!…都是子弟兵吶!……」国师无语。杨伯涛和战士们也尽力了,只是不甘心。杨伯涛向国师道:「双方交手比胆识,我们输人不输阵,但是他们的心理建设太可怕了!这些共产党简直是拋头颅、洒热血,石板上甩乌龟——硬碰硬!我们卖命,他们玩命!……这是疯狂与疯狂的过招,我们做到了,我们的战士杀成疯人,但对方是疯兽,为了共产党的所谓理想,他们从理智而无理智!用无理智来贯彻理智!…你说这仗怎么打?……」国师道:「的确,但是尖谷堆还没倒,我们要打出自己的风格来。」



      威力四句:


      「 
      中野华野大撒野
      国师恶搞大全求
      浪子菩萨来帮衬
      求死求活求不朽 」


      却说就在解放军确定打下大王庄的同一晚,可怕的消息陆续传来。吴绍周的二十三师师长黄子华「投诚」了。吴绍周脸更灰了。次日,噩耗再来,十四军军长熊绶春被炮弹炸死,且十四军阵地全被炮弹犁烂,继八十五军宣告倒庄。据十四军参谋长梁岱的回忆,抗战末期以强渡怒江夺下战功的熊绶春,死前「面色惨白,……拿出妻子的相片,边看边流泪。……不言不语,竟独自一个人向掩蔽部门外冲出去,我和他的卫士拉他不及。他刚一出门,……炸死了。」十二兵团只剩下十八军和第十军及吴绍周的一个小三二八团。战火蔓烧到尖谷堆高地,解放军开始「杀球」,黄维和胡琏督战凶狠,把困兽之斗演到疯狂地步。杨伯涛在种种情绪感染下,遇上一个逃出火网的连长,「我令将这个连长枪毙」。此外有两个团长败阵后也自杀谢罪。第十军军长覃道善也回忆:「营长苏某,……逃回军部。我曾报请军团部将其枪决,以警戒全军。……团长刘次杰…率团部人员及残余部队据一房屋顽抗,最后仅剩数十人,始突围逃回。我报告黄维、胡琏,也将其判处死刑。」如此里外通杀,不时杀得没道理,「风格」荡然,国师看了直摇头。十二兵团濒临崩溃边缘,像是急速的分子扩散运动一般,随着解放军的张力,十二兵团将从地球上完全消失。



      本回没完,但再拈诗一首:

       
      「 
      蓝军既失大王庄
      红军再度拔头筹
      里外通杀神经病
      连庄不休大躏蹂 」


      叹一口气,欲知国师一干人等转机如何,本回就有答案分晓。看官不妨啜口茶酒,出外散步一圈,吸根烟或大麻也好,冷静或酥麻一下,再听娓娓道来。
掩体下的兵团司令部,不再有人敢任意外出;明明在〝室内〞,却又戴着钢盔。黄维刚上去探个头,弹雨差点浇在脸上。黄维走下来:「就这样了吗?玩完了吗?……」


      吴绍周倚墙盘腿而坐,目光未迎黄维,昏懒的直视前方,两手合拳〝忘情〞的轮动大拇指。

      「死守!」胡琏吼道。他咬紧牙根,可牙痛得无法咬,也就叫出几声也好:「著名的战役都是撑到最后一刻才起变化!当年淝水之战的地点在哪?——就在我们脚下!」


      「秃子上的虱子。…」杨伯涛蹙眉低语,这般脱口而出。这句歇后语的答案不就是——明摆着的。

      胡琏这下火大,一巴掌就朝他打去,…手却还是煞车住。…毕竟是子弟兵。胡琏转移这股激忿,问黄维:「…国师呢?」

      黄维左顾右盼,不见国师,神色慌乱起来。杨对刚才类似顶撞的失言颇感内疚,忙向黄、胡道:「我派人叫去。」便立即跟一个近卫说:「去找!」

      卫士把钢盔帽檐压低,背枪反过,爬上而出。

      不一会儿,只因钢盔带没扣,王国师晃啊晃的下来,扑烟而进。

      「到哪去了你?!」黄维呼道。
      「去看五O机枪阵地。」国师道。
      「情况怎样?」胡琏问。
      「阵地还算稳着,但是至多再顶六个小时,或说至少可顶六小时。呵呵!」国师继续不忙不徐的道:「换了五个机枪手,有的打死,有的手打麻了,我过去时刚好替上。其中一个手麻换手以后去清机枪管,因为一个共匪突然跳上来握住机枪管,被打死以后,双手一层皮黏在枪管上,清枪管的人清到一半,一个共匪又跳上来一刀劈死他,旁边的人急了,直接抄起一挺轻机枪把共匪头砸烂了!哈哈哈!……」国师笑不停,成了捧腹大笑、尖声怪笑,表情竟有“得意”,像是农村小孩向父母报告赶集的新鲜见闻。


      「…妈的你疯了!……」黄维痛心所倚托的人情绪如此失控,使他十分失望。但他也从国师身上看到自己,不禁告诉自己得镇定才是。

      「我没疯!」国师正色呼道。他续而平和的说:「我的行为必须疯,但是我的脑子很清醒。」
      黄维等人心头一震。

      忽而,国师猛的向黄维跪下,一拜、二拜、三拜后,道:
      「若非司令官当初从廖匪枪口下救我一命,就没有今天的我!活到今天也算够本加零头了,我岂惜小命一条,必当效死以报再造之恩!」
      黄维很感动,但三拜像是送终,不禁悲愤道:
      「你就没办法了吗?!……」

      国师歪着脑袋,贼眼一亮,道:
      「有了!」

      胡琏等人都围上来。吴绍周也直起身子。黄维激动道:
      「什么办法?!」

      国师且做闲情,道:
      「什么办法也没了,我只是说说而已。」

      「什么?!——」黄维嘶吼,一怔间,随手脱盔往国师头上扫去。铿!国师应声偏过,钢盔在地上弹了几下,又旋转几圈才停住。钢盔像是一只翻不了身的乌龟。

      金星绕来绕去,国师摸揉脑门,委屈气道:
      「报告司令官!……」

      众人心想国师真错乱了。

      只见国师却是二楞子般的傻笑三声。笑完,却又谆谆而悠悠的道:
      「唯今之计,只有死、降、逃三途。死最简单也最难;至于逃,机会渺茫,只能搏个运气突围看看,或许犬牙交错间还真能钻个牙缝脱身,若说真的插翅难飞,等五步内都是八路再成仁了断不迟;至于降,虽说丢脸,但一念之间,想想打共匪又不是打鬼子,投降倒也不是啥国耻,可话说回来军人投降那当初干嘛走这行。这三条路究竟得司令官作主。」


      「说完了吗?」黄维问。
      「说完了。」国师道。
      「还真是废话!」黄维斥道。
      「报告司令官,」国师一笑:「这是废话,也是实在话。」说完目光送向黄维,不语任何。

      黄维经他这么一瞅,心底却一阵旌旗招展,似有所悟,身子一松,疏狂笑起:

      「哈哈哈!废话就是实在话,实在话就是废话,还真是很废话的实在话、很实在话的废话!哈哈哈!——……」



      黄维做出主意,决定当夜突围,直奔蚌埠。胡琏也深表同意。两人分配完逃亡路线,〝大功〞告成,王国师便到一边休息。这时杨伯涛的一个卫士提着一顶钢盔走到国师跟前,手扬起钢盔,问:「…你的吗?」国师笑道:「喔!谢谢,还忘了哩!」便一把接过钢盔戴上。这人没走,问:「国师,…你是不是换过头盔?……」国师笑道:「是啊!我的盔儿太臭了,回到司令部,门口正好一顶死人的钢盔,就〝换〞然一新了。」这人忍泪道:「你这顶头盔的伪装叶子插得和我兄弟一样。……我兄弟刚出去找你。……」



       
      且说后世有生还老人们,述及种种惨状,叹而诗曰:
       

      「 
      尖古堆顶堆骨丘
      大王庄家闹全求
      赤火吹遍山河海
      尸横野烂问来由 」

      这「大王庄家」可把「庄家」二字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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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文章太长
这个。。。 。。。
长不是缺点吧。。。
全看完了,基本是按照历史改的,哈哈,把麻将说的好神啊。
最后没写完啊,最后他还是被打死了。
寫完了吧? 我回頭再貼貼.....
好看,
<P>文字很考究,但看着累得慌....何也???</P>[em01][em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