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猎手(作者:洛塔尔·君特·布赫海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9 09:22:55


本书系das Boot的作者布赫海姆在二战期间撰写的纪实型作品。后来的Das Boot的一些情节和描写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本人去年的闲暇时间曾翻译过此书,现在逐步分批发上来与大家分享,请勿转载或用于商业目的。由于当时翻译之后没有校对,其中的错别字恐怕不少,错误之处也应当甚多,希望大家指正。


原书版权页注:
《大洋猎手》1943年为柏林的Suhrkamp出版社印刷,但由于两版都在印刷厂毁于战火而没能交付。

作者前言:
        这本书是我在24岁时,在战争中所作的。更准确地说:Peter Suhrkamp在其出版社处于极度困境中时构思了它。他看了我随U96参加第5次和第6次战斗巡航时拍摄的照片,从我的照片中认识到,可以从中发展出一篇当时尚不存在的新闻报道。当他为这些照片而振奋时,我还不知情,还没有向Suhrkamp出版社最终提供图集。

        在此之前一年,我在慕尼黑接到了第三次征召命令。我是那里的艺术系学生。征召命令,即所谓“旗帜的召唤”,在战争开始时,还只是用普通的邮件下达。我可以将其烧毁,然后每次都匆忙更换我的住处。上头总是想让我去我不喜欢的‘重’装部队去:去工兵部队,去海岸炮兵部队等等。被征召前往的地点,有一次是Straubing,另一次是Husum。随着日期推移,事情越来越清楚,像我这样一个体重很大----如同现在一样----的人,无法再能够坐在电车中而不吸引周围人的恶意的目光。因此我“自愿”参军。作为志愿者我可以自己挑选部队类型。由于我来自萨克森,因此我前往海军。
        由于此前我已经有了一些出版作品,因此很快我便成了战地记者以及战地画家。这个称号非常滑稽,因为我实际上做的事情和绘画根本搭不上边:我在驱逐舰上航行,写新闻报道-我又如何能在舰上绘画!随后是在快艇、扫雷艇及其他“能航行的茶盘”上的经历。很快人们就传说道,当我在舰艇上时,这些计划好的行动会很有意思。
        随后我就前往潜艇部队,即部署在圣纳齐尔的第7潜艇舰队。
        在这里我也搞摄影,尽管这也不是我的任务。我就像一个狂人一样,拍了很多照片,并只是出于收集的需要,做了很多笔记。
        当时在柏林的吕佐夫街,我穿着一身少尉制服,坐在‘沙皇彼得’——我的出版人对面。“如果我们从您的照片里能够写出一本书,我们就能变得对战争很重要。”Suhrkamp继续说下去,“然后我们出版社就能暂时得救了……您现在只需再写些文字!”
        这样的文字我当时却不想写。但我在所有空闲的时间里都在写一篇关于U艇的大报道《被压抑的生活》,后来由此发展出《Das Boot》。我感到,自己被召唤来做见证,因为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一人,像我一样,经历并活过了极端的环境。我想要掌握的材料实在太多了,由此而带来的工作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经历过的事情还太近了,而恐怖的画面太使我困扰,每一次试图下笔的经历都会使我神经极度紧张。我特别感到沮丧的是,我无法使我的作品为人理解。读者可能无法对U艇世界中的苦难难以感同身受。简单地说:每个人都曾在陆地上奔跑,也都曾躺倒在地上,因此可以对步兵紧贴在地上,寻找掩蔽的经历感同身受。即便没人能飞,每个人也都能想象飞行的经历,因为他曾站在塔上鸟瞰世界。
        这种“普遍的前提”对潜艇战来说却不存在。已经出现的很少的相关图书对这一战争的特殊之处------物理、化学和机械制造扮演的重要地位语焉不详。在我看来,就能够使读者理解这一特殊之处,使其能够足够耐心地一定程度上与U艇艇员感同身受这一点上来说,目前的作品还差得很远。
        还有其他的阻碍:在艇上时,我就考虑过“真实性”的问题。我很快便清楚,要想获得所谓的客观真实,必须拥有能想得到的所有的极度精确性。我在《Das Boot》中选择第一人称,是为了更清楚地表明,这和我个人的主观真实有关。我很清楚,我在极度的危险下,对事件的感受,和我后来的记忆中的不同。我在一次深水炸弹攻击后数分钟内,便已经不再能够像我经历此事时那样“客观”地描写,因为在此事之后,我便会立即调整自己的感情和反应,而这些是在“当时”没有的。
        由此我感到我完全无法就我的照片,写一篇关于U艇的文字,更不用说从中写出一本书了。但Peter Suhrkamp已经选好了书名:“大洋猎手”。他以他庄严的权威发出命令,说我现在必须从我的照片和笔记中写出一本书来,以此拯救他的出版社,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而且要立即写!而且如有必要的话,不分地点、不分昼夜都要写。
        我很清楚会写出什么来。在我的《要塞》中,我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
        “我当时不想写书,但Suhrkamp似乎沉醉于此。这事情很快便难产了:要写出一本书,不仅仅要讨各式各样的十余个办事机构和新闻检查员的喜欢,还要尽可能不包括宣传用的空话,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忽然我就喜欢上了Suhrkamp的计划,并开始忘我地写作。从根本上是“沙皇彼得”的严格要求很对我的胃口,即便我不想承认这一点,并尽力反对他的严格要求。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将我见证过的事情展示给别人的方式:图文报道。如此我就能将我直接见证过的我和所有战友的经历写下来。
        在我的照片的帮助下,我也应当能证明真实性。我理解到,我的照片会说话,能够说明我们是如何与两个敌手反复交手的。这两个敌手是:海空中的敌人,以及有敌意的因素:海洋。
        我在文中放弃了对护航船队战役的描写。我很乐意写,但我却无力将战斗场景成功写出。在其应有的位置上,我放上了作战日志中的一段摘要。
        对于“无所事事”这一章,我想尽量将其篇幅写长,以便使每个人都能明白,“无所事事”是U艇艇员的固有生活,而不是每周的新闻影片中的不断欢庆。
        从书中的文字我清楚,这本书通过检查会很难。目前也没有能与去相比较的作品,只有那些规定好了的统一的宣传作品。这类作品都是由出版管理机构设计和规定好的。这些机构如何看待这样一本描写战无不胜的潜艇艇员们整月之久的绝望的书呢?
        Peter Suhrkamp却偶然有机会与政府部门的人有半秘密的联系。似乎这完全都是他的计划-----通过一本被提高到“对战争的重要性”的书来拯救出版社。我也在柏林四处奔走,以求得必要的证件。Suhrkamp此时三度将稿件返回给我加工修改。当时我觉得这简直是虐待,但Suhrkamp的目的是避免在他看来任何错误的表述。在全文中,只有两句激昂的话语使我在战后蒙羞。但在50多年前,这些都是正常的语句。今天我认为,那不过是当时只有24岁的我的激情而已。
        但此后在最终公开发行前还是有很多戏剧性的让人担心的波折。若不是邓尼茨的话,根本没法实现。没有邓尼茨的话,根本拿不到什么证件。而随后Suhrkamp这个强权君主又出现了:他笔直地站在书桌后,食指懒洋洋地弹掉烟灰,很明显清楚他那张宽脸被透过窗灰,从侧面照过来的灯光勾勒得多么清晰,然后像唱戏般地说道:“Buchheim,您必须打搅邓尼茨了,现在很严重了!邓尼茨必须推上一把了,出版的事情卡壳了。”
        说的好像以前就不严重一样,我想,并且感到自己是个被人一拳打昏的拳击手。现在怎么办?Suhrkamp好像不知道,接近邓尼茨这个发誓追随元首的人有多困难。但他显然很清楚。
        “您一直想给他画像。他可以做你的模特,这你能做到,从而你可以搞定了……”
        专心画画,由此巧妙地得到许可,Suhrkamp如此设想。
        然后还有更坏的:“您写一个前言”,沙皇彼得命令道,“将其呈送上去,让他签名。这样最后肯定能办成!”
        随后是恐怖的一周。英国皇家空军日日夜夜发动空袭,夜里还在旅馆练习绘画风格。
        但Suhrkamp的计划得逞了:他得到了所需的东西,最终费力地得到了必须的证件。
        随后我想,我不能再犯错了,于是踏上了返回舰队的漫长旅途。
        当时我很自豪,我这个年轻的少尉,能够鼓动邓尼茨。也为照片中的最后一幅而自豪,因为我知道,那些“海酋”----这是当时人们对水手们的称呼,会正确地理解这一照片。而且我觉得有益的是:我照片上能看到的唯一一个纳粹十字,位置是反的。
        而我能使这一切通过审查部门的审查,对我而言简直和奇迹一样。
        该书最终由莱比锡的Spamerschen厂印刷,并在那里装订。我得到了预出版第一本,充满了骄傲。这是战争期间的合适的一本书,我的文字,我的照片!
        但在正式交货之前,整个版次都在莱比锡遭受的一次空袭中被烧毁。但沙皇彼得没有放松。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印刷地点,阿尔萨斯的Mühlhausen,还有新的证件。
        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只要出版社忙于这本书的出版,就必然能受到保护。
        过了好几个月,潜艇战正处于关键阶段。对于新加入的艇员来说,已经很久都在失利了。然后从柏林传来了坏消息:在反抗组织对印刷厂的袭击中,第二版也被毁掉了。
        现在怎么办?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本书需要第三次排版。相关证件只有挪威有,因此似乎应当也在挪威印刷。
        我又被召往柏林,以便帮忙完成印刷许可工作。当我走进吕佐夫大街的出版社时,遭遇了坏消息:Suhrkamp被抓了,被带到阿尔布雷赫特王子街去了,原因是叛逆和叛国。我确信Suhrkamp和这一指控毫无关系。在我的《要塞》一书中,准确地描绘了Peter Suhrkamp是如何被一位密探引进圈套的,而对Suhrkamp来说,也无法摆脱这个圈套。
        我极度悲伤:根本不需要用什么花招。对纳粹引发的毁灭性战争,没有什么伪装状态能够加以反对。我们一切人都会消亡,包括Peter Suhrkamp在内的所有人。
        此后,我的书便只有几个作者样本和出版社样本。尽管如此,这本书最近在媒体上经常出现,尽管只是作为一种幻影,被一些“评论”和多疑的语文学者肆意夸大。
        但实际上,把我因为这本已经不存的书而描绘为一个热衷战争的坏蛋,是一个诡计。可是我的出版人Peter Suhrkamp说过,更坏的是,如果只是沉默不语,诡计就会得逞。流言蜚语是不敢接近他的。
        由于我不是那种屈服的人,于是如今我决定摊牌: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判断,这本书是否是一本纳粹宣传小册子。由此实际上便可以回答最近经常问我的一个问题,即为何现在《大洋猎手》在半个世纪之后依然要出版。
        不过还要说一下:那些真正经历过,而不是仅仅从传言了解战争的人,在战后多年还闭口不语,许多人至今还保持沉默。
        这些人被战争的恐怖、失败后的屈辱,被胜利者和年轻人,甚至经常是被自己的儿女轻蔑地称为“战争罪犯”。他们无力克服真实的或强加的负罪感。每次真实地描述他们的尝试,大多都陷入了一种对他们并不承担的罪责的辩解。不管他们当年身为儿童时,是深受纳粹的口号的影响,还是受到自由主义的家庭教育的影响,当纳粹用战争覆盖全世界时,他们都没有选择。他们是纳粹恐怖战争机器上的轮子,在其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受到了欺骗。
        多么奇怪,我们的儿孙对于当时我们的存在不幸被何决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对降临在我们身上的那些事情的文学见证中,我们这一方,失败者这一方的东西几乎完全没有。胜利者拥有海明威、迈勒、琼斯、Montserrat。而我们的后代实际上只能从历史学家那里了解过去。历史学家可以描述事件,并对其分类,但却不能形象地阐明。
        我的意思是,对这种困局,这本书可以提供一些平衡,是对沉默的一种平衡,同时也是对我们国内外呈现出的持续不断的对过去的经历撒谎、涂脂抹粉及伪造战争历史的一种平衡。是对那种将整整一代人陷于分裂的不良趋势的平衡。不管这种趋势的表现方式是有罪与无罪的纷扰,还是将所有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杀人犯的标签。
        我们,经历战争的这一代人,是受到伤害并陷入绝望的一代。更准确地说,甚至我们的重建奇迹与战后罪责的分配也很有关系,只是耻辱化成了动力。但最大的损伤依然存在,统治了我们整个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如果不能就此努力,将自战争以来我们受到的压制,从这个世界上驱走,我们就会再次陷入一场由傲慢引发的疯狂中。
        想了解沉默的战时一代的人,必须先了解战争中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崇高的事务可能紧贴着恐怖的事情存在。我的那些老照片也能证明这一点:不管是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上遭遇友军潜艇,还是爆炸的油船,都是过去的真实性的一部分。
        我从少年时就喜爱船舶。我在战争中有时会感到自己像Joseph Conrad的故事《青年》中的年轻的海员。Peter Suhrkamp曾吩咐我读一下Conrad(真名实际上是Jozef Teodor Konrad Nalecz Korzeniowski)的作品。这是秘密的建议,因为生于波兰的英国作家Conrad的作品是被禁止的。当情况越来越差时,那个首次航行就随一艘货船穿过南中国海的年轻船员总是站在我身边。他那艘船上,由于燃煤自燃,烟雾从所有的缝隙中涌出。腐朽的船只随时可能爆炸。但那个同Conrad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却感到自己情绪高涨。这种全人类都接受的感情,我们在战争中经常都能见到。我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要否认呢?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否认?为什么他们不能承认,此后的生活几乎无法再给予他们这样伟大的瞬间呢?
        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鱼雷一旦命中,就会制造出活生生的末日景象。我们在鱼雷发射管里有五枚鱼雷,在艇艏鱼雷舱的地板下面和上甲板内的储藏管内还各有4枚。当时,我头脑里想到的是Matthias Claudius。我在他那里寻求支持: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哦,上帝的天使,阻止它,打断它!
        遗憾的是,这就是战争!
        我希望,我在其中是无罪的。”
        对我而言,U艇是伟大的冒险。自从我在Pillau的冰层中见到单壳艇体的潜艇时,我便为他们着迷,“灰色棺材”的神话在Pillau的冬雾中吸引了我的心扉。
        那些如U艇艇员一般被分配到船上运行的机器旁生活的人们,相比那些在紧急情况下离船逃生的人,与死的物质之间,拥有一种更加紧密的关系。
        我感到与U96这艘潜艇及其艇员有一种深切的联系,“同生共死”在那时刻不是空话。今日我为何又要隐瞒呢?
        这本书上的照片都是在我在U96上拍摄的。我当时是战地记者,不过我的身份是画家,而不是以使用摄像机的图片记者。这些照片只是用我自己的带蔡司Tessar物镜的Contax小相机及部分高感光胶圈拍摄的。为了这本书,这些照片按照真实的原始版本一张一张地复制了出来。
        这本书的文字和图片,相对1943年的印刷版,没有做出任何改动。
        这次重印中,仅仅缺少正文前的邓尼茨照片和他签名的前言。我有好的理由:我在战争开始时将邓尼茨看成海战毛奇,但在战争进程中,我认识到他是一个无情的杀手。
                                                       
                                                        洛塔尔-君特•布赫海姆,1996年10月

献给那些青年时别无选择,不管是否愿意,都必须忍受战争的恐怖的人。

作者注:这本书的内容中,除了击沉商船的7副照片由潜艇的轮机长(上尉军衔)拍摄之外,都源自海军战地记者洛塔尔-君特•布赫海姆


本书系das Boot的作者布赫海姆在二战期间撰写的纪实型作品。后来的Das Boot的一些情节和描写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本人去年的闲暇时间曾翻译过此书,现在逐步分批发上来与大家分享,请勿转载或用于商业目的。由于当时翻译之后没有校对,其中的错别字恐怕不少,错误之处也应当甚多,希望大家指正。


原书版权页注:
《大洋猎手》1943年为柏林的Suhrkamp出版社印刷,但由于两版都在印刷厂毁于战火而没能交付。

作者前言:
        这本书是我在24岁时,在战争中所作的。更准确地说:Peter Suhrkamp在其出版社处于极度困境中时构思了它。他看了我随U96参加第5次和第6次战斗巡航时拍摄的照片,从我的照片中认识到,可以从中发展出一篇当时尚不存在的新闻报道。当他为这些照片而振奋时,我还不知情,还没有向Suhrkamp出版社最终提供图集。

        在此之前一年,我在慕尼黑接到了第三次征召命令。我是那里的艺术系学生。征召命令,即所谓“旗帜的召唤”,在战争开始时,还只是用普通的邮件下达。我可以将其烧毁,然后每次都匆忙更换我的住处。上头总是想让我去我不喜欢的‘重’装部队去:去工兵部队,去海岸炮兵部队等等。被征召前往的地点,有一次是Straubing,另一次是Husum。随着日期推移,事情越来越清楚,像我这样一个体重很大----如同现在一样----的人,无法再能够坐在电车中而不吸引周围人的恶意的目光。因此我“自愿”参军。作为志愿者我可以自己挑选部队类型。由于我来自萨克森,因此我前往海军。
        由于此前我已经有了一些出版作品,因此很快我便成了战地记者以及战地画家。这个称号非常滑稽,因为我实际上做的事情和绘画根本搭不上边:我在驱逐舰上航行,写新闻报道-我又如何能在舰上绘画!随后是在快艇、扫雷艇及其他“能航行的茶盘”上的经历。很快人们就传说道,当我在舰艇上时,这些计划好的行动会很有意思。
        随后我就前往潜艇部队,即部署在圣纳齐尔的第7潜艇舰队。
        在这里我也搞摄影,尽管这也不是我的任务。我就像一个狂人一样,拍了很多照片,并只是出于收集的需要,做了很多笔记。
        当时在柏林的吕佐夫街,我穿着一身少尉制服,坐在‘沙皇彼得’——我的出版人对面。“如果我们从您的照片里能够写出一本书,我们就能变得对战争很重要。”Suhrkamp继续说下去,“然后我们出版社就能暂时得救了……您现在只需再写些文字!”
        这样的文字我当时却不想写。但我在所有空闲的时间里都在写一篇关于U艇的大报道《被压抑的生活》,后来由此发展出《Das Boot》。我感到,自己被召唤来做见证,因为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一人,像我一样,经历并活过了极端的环境。我想要掌握的材料实在太多了,由此而带来的工作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经历过的事情还太近了,而恐怖的画面太使我困扰,每一次试图下笔的经历都会使我神经极度紧张。我特别感到沮丧的是,我无法使我的作品为人理解。读者可能无法对U艇世界中的苦难难以感同身受。简单地说:每个人都曾在陆地上奔跑,也都曾躺倒在地上,因此可以对步兵紧贴在地上,寻找掩蔽的经历感同身受。即便没人能飞,每个人也都能想象飞行的经历,因为他曾站在塔上鸟瞰世界。
        这种“普遍的前提”对潜艇战来说却不存在。已经出现的很少的相关图书对这一战争的特殊之处------物理、化学和机械制造扮演的重要地位语焉不详。在我看来,就能够使读者理解这一特殊之处,使其能够足够耐心地一定程度上与U艇艇员感同身受这一点上来说,目前的作品还差得很远。
        还有其他的阻碍:在艇上时,我就考虑过“真实性”的问题。我很快便清楚,要想获得所谓的客观真实,必须拥有能想得到的所有的极度精确性。我在《Das Boot》中选择第一人称,是为了更清楚地表明,这和我个人的主观真实有关。我很清楚,我在极度的危险下,对事件的感受,和我后来的记忆中的不同。我在一次深水炸弹攻击后数分钟内,便已经不再能够像我经历此事时那样“客观”地描写,因为在此事之后,我便会立即调整自己的感情和反应,而这些是在“当时”没有的。
        由此我感到我完全无法就我的照片,写一篇关于U艇的文字,更不用说从中写出一本书了。但Peter Suhrkamp已经选好了书名:“大洋猎手”。他以他庄严的权威发出命令,说我现在必须从我的照片和笔记中写出一本书来,以此拯救他的出版社,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而且要立即写!而且如有必要的话,不分地点、不分昼夜都要写。
        我很清楚会写出什么来。在我的《要塞》中,我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
        “我当时不想写书,但Suhrkamp似乎沉醉于此。这事情很快便难产了:要写出一本书,不仅仅要讨各式各样的十余个办事机构和新闻检查员的喜欢,还要尽可能不包括宣传用的空话,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忽然我就喜欢上了Suhrkamp的计划,并开始忘我地写作。从根本上是“沙皇彼得”的严格要求很对我的胃口,即便我不想承认这一点,并尽力反对他的严格要求。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将我见证过的事情展示给别人的方式:图文报道。如此我就能将我直接见证过的我和所有战友的经历写下来。
        在我的照片的帮助下,我也应当能证明真实性。我理解到,我的照片会说话,能够说明我们是如何与两个敌手反复交手的。这两个敌手是:海空中的敌人,以及有敌意的因素:海洋。
        我在文中放弃了对护航船队战役的描写。我很乐意写,但我却无力将战斗场景成功写出。在其应有的位置上,我放上了作战日志中的一段摘要。
        对于“无所事事”这一章,我想尽量将其篇幅写长,以便使每个人都能明白,“无所事事”是U艇艇员的固有生活,而不是每周的新闻影片中的不断欢庆。
        从书中的文字我清楚,这本书通过检查会很难。目前也没有能与去相比较的作品,只有那些规定好了的统一的宣传作品。这类作品都是由出版管理机构设计和规定好的。这些机构如何看待这样一本描写战无不胜的潜艇艇员们整月之久的绝望的书呢?
        Peter Suhrkamp却偶然有机会与政府部门的人有半秘密的联系。似乎这完全都是他的计划-----通过一本被提高到“对战争的重要性”的书来拯救出版社。我也在柏林四处奔走,以求得必要的证件。Suhrkamp此时三度将稿件返回给我加工修改。当时我觉得这简直是虐待,但Suhrkamp的目的是避免在他看来任何错误的表述。在全文中,只有两句激昂的话语使我在战后蒙羞。但在50多年前,这些都是正常的语句。今天我认为,那不过是当时只有24岁的我的激情而已。
        但此后在最终公开发行前还是有很多戏剧性的让人担心的波折。若不是邓尼茨的话,根本没法实现。没有邓尼茨的话,根本拿不到什么证件。而随后Suhrkamp这个强权君主又出现了:他笔直地站在书桌后,食指懒洋洋地弹掉烟灰,很明显清楚他那张宽脸被透过窗灰,从侧面照过来的灯光勾勒得多么清晰,然后像唱戏般地说道:“Buchheim,您必须打搅邓尼茨了,现在很严重了!邓尼茨必须推上一把了,出版的事情卡壳了。”
        说的好像以前就不严重一样,我想,并且感到自己是个被人一拳打昏的拳击手。现在怎么办?Suhrkamp好像不知道,接近邓尼茨这个发誓追随元首的人有多困难。但他显然很清楚。
        “您一直想给他画像。他可以做你的模特,这你能做到,从而你可以搞定了……”
        专心画画,由此巧妙地得到许可,Suhrkamp如此设想。
        然后还有更坏的:“您写一个前言”,沙皇彼得命令道,“将其呈送上去,让他签名。这样最后肯定能办成!”
        随后是恐怖的一周。英国皇家空军日日夜夜发动空袭,夜里还在旅馆练习绘画风格。
        但Suhrkamp的计划得逞了:他得到了所需的东西,最终费力地得到了必须的证件。
        随后我想,我不能再犯错了,于是踏上了返回舰队的漫长旅途。
        当时我很自豪,我这个年轻的少尉,能够鼓动邓尼茨。也为照片中的最后一幅而自豪,因为我知道,那些“海酋”----这是当时人们对水手们的称呼,会正确地理解这一照片。而且我觉得有益的是:我照片上能看到的唯一一个纳粹十字,位置是反的。
        而我能使这一切通过审查部门的审查,对我而言简直和奇迹一样。
        该书最终由莱比锡的Spamerschen厂印刷,并在那里装订。我得到了预出版第一本,充满了骄傲。这是战争期间的合适的一本书,我的文字,我的照片!
        但在正式交货之前,整个版次都在莱比锡遭受的一次空袭中被烧毁。但沙皇彼得没有放松。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印刷地点,阿尔萨斯的Mühlhausen,还有新的证件。
        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只要出版社忙于这本书的出版,就必然能受到保护。
        过了好几个月,潜艇战正处于关键阶段。对于新加入的艇员来说,已经很久都在失利了。然后从柏林传来了坏消息:在反抗组织对印刷厂的袭击中,第二版也被毁掉了。
        现在怎么办?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本书需要第三次排版。相关证件只有挪威有,因此似乎应当也在挪威印刷。
        我又被召往柏林,以便帮忙完成印刷许可工作。当我走进吕佐夫大街的出版社时,遭遇了坏消息:Suhrkamp被抓了,被带到阿尔布雷赫特王子街去了,原因是叛逆和叛国。我确信Suhrkamp和这一指控毫无关系。在我的《要塞》一书中,准确地描绘了Peter Suhrkamp是如何被一位密探引进圈套的,而对Suhrkamp来说,也无法摆脱这个圈套。
        我极度悲伤:根本不需要用什么花招。对纳粹引发的毁灭性战争,没有什么伪装状态能够加以反对。我们一切人都会消亡,包括Peter Suhrkamp在内的所有人。
        此后,我的书便只有几个作者样本和出版社样本。尽管如此,这本书最近在媒体上经常出现,尽管只是作为一种幻影,被一些“评论”和多疑的语文学者肆意夸大。
        但实际上,把我因为这本已经不存的书而描绘为一个热衷战争的坏蛋,是一个诡计。可是我的出版人Peter Suhrkamp说过,更坏的是,如果只是沉默不语,诡计就会得逞。流言蜚语是不敢接近他的。
        由于我不是那种屈服的人,于是如今我决定摊牌: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判断,这本书是否是一本纳粹宣传小册子。由此实际上便可以回答最近经常问我的一个问题,即为何现在《大洋猎手》在半个世纪之后依然要出版。
        不过还要说一下:那些真正经历过,而不是仅仅从传言了解战争的人,在战后多年还闭口不语,许多人至今还保持沉默。
        这些人被战争的恐怖、失败后的屈辱,被胜利者和年轻人,甚至经常是被自己的儿女轻蔑地称为“战争罪犯”。他们无力克服真实的或强加的负罪感。每次真实地描述他们的尝试,大多都陷入了一种对他们并不承担的罪责的辩解。不管他们当年身为儿童时,是深受纳粹的口号的影响,还是受到自由主义的家庭教育的影响,当纳粹用战争覆盖全世界时,他们都没有选择。他们是纳粹恐怖战争机器上的轮子,在其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受到了欺骗。
        多么奇怪,我们的儿孙对于当时我们的存在不幸被何决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对降临在我们身上的那些事情的文学见证中,我们这一方,失败者这一方的东西几乎完全没有。胜利者拥有海明威、迈勒、琼斯、Montserrat。而我们的后代实际上只能从历史学家那里了解过去。历史学家可以描述事件,并对其分类,但却不能形象地阐明。
        我的意思是,对这种困局,这本书可以提供一些平衡,是对沉默的一种平衡,同时也是对我们国内外呈现出的持续不断的对过去的经历撒谎、涂脂抹粉及伪造战争历史的一种平衡。是对那种将整整一代人陷于分裂的不良趋势的平衡。不管这种趋势的表现方式是有罪与无罪的纷扰,还是将所有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杀人犯的标签。
        我们,经历战争的这一代人,是受到伤害并陷入绝望的一代。更准确地说,甚至我们的重建奇迹与战后罪责的分配也很有关系,只是耻辱化成了动力。但最大的损伤依然存在,统治了我们整个政治和经济的发展。如果不能就此努力,将自战争以来我们受到的压制,从这个世界上驱走,我们就会再次陷入一场由傲慢引发的疯狂中。
        想了解沉默的战时一代的人,必须先了解战争中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崇高的事务可能紧贴着恐怖的事情存在。我的那些老照片也能证明这一点:不管是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上遭遇友军潜艇,还是爆炸的油船,都是过去的真实性的一部分。
        我从少年时就喜爱船舶。我在战争中有时会感到自己像Joseph Conrad的故事《青年》中的年轻的海员。Peter Suhrkamp曾吩咐我读一下Conrad(真名实际上是Jozef Teodor Konrad Nalecz Korzeniowski)的作品。这是秘密的建议,因为生于波兰的英国作家Conrad的作品是被禁止的。当情况越来越差时,那个首次航行就随一艘货船穿过南中国海的年轻船员总是站在我身边。他那艘船上,由于燃煤自燃,烟雾从所有的缝隙中涌出。腐朽的船只随时可能爆炸。但那个同Conrad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却感到自己情绪高涨。这种全人类都接受的感情,我们在战争中经常都能见到。我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要否认呢?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否认?为什么他们不能承认,此后的生活几乎无法再给予他们这样伟大的瞬间呢?
        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鱼雷一旦命中,就会制造出活生生的末日景象。我们在鱼雷发射管里有五枚鱼雷,在艇艏鱼雷舱的地板下面和上甲板内的储藏管内还各有4枚。当时,我头脑里想到的是Matthias Claudius。我在他那里寻求支持: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哦,上帝的天使,阻止它,打断它!
        遗憾的是,这就是战争!
        我希望,我在其中是无罪的。”
        对我而言,U艇是伟大的冒险。自从我在Pillau的冰层中见到单壳艇体的潜艇时,我便为他们着迷,“灰色棺材”的神话在Pillau的冬雾中吸引了我的心扉。
        那些如U艇艇员一般被分配到船上运行的机器旁生活的人们,相比那些在紧急情况下离船逃生的人,与死的物质之间,拥有一种更加紧密的关系。
        我感到与U96这艘潜艇及其艇员有一种深切的联系,“同生共死”在那时刻不是空话。今日我为何又要隐瞒呢?
        这本书上的照片都是在我在U96上拍摄的。我当时是战地记者,不过我的身份是画家,而不是以使用摄像机的图片记者。这些照片只是用我自己的带蔡司Tessar物镜的Contax小相机及部分高感光胶圈拍摄的。为了这本书,这些照片按照真实的原始版本一张一张地复制了出来。
        这本书的文字和图片,相对1943年的印刷版,没有做出任何改动。
        这次重印中,仅仅缺少正文前的邓尼茨照片和他签名的前言。我有好的理由:我在战争开始时将邓尼茨看成海战毛奇,但在战争进程中,我认识到他是一个无情的杀手。
                                                       
                                                        洛塔尔-君特•布赫海姆,1996年10月

献给那些青年时别无选择,不管是否愿意,都必须忍受战争的恐怖的人。

作者注:这本书的内容中,除了击沉商船的7副照片由潜艇的轮机长(上尉军衔)拍摄之外,都源自海军战地记者洛塔尔-君特•布赫海姆
责任是毋庸置疑的,但正确的责任心首先来自于被自愿利用的心灵。                恩斯特•荣格

大洋猎手

        世界上所有海洋中的船只都在水面上度过其一生。被它们用其圆形的腹部排开的水赋予其浮力。船只的浮力使其能够服务于人,浮力就是它们的生命。当其被摧毁时,就会从水面上消失,被深处的海水撕裂。失去浮力的船无法再获得浮力,就会从现役船只名单中除名:被列入沉没或失踪名单。在海员的生命中,沉入深处的时刻是最恐怖的瞬间,这意味着船只及船员的末日。潜艇却是唯一一种可以潜入深处而不会毁灭的船只。一套复杂而先进的机械系统赋予艇员们对沉浮的统治权。我们能够以若干设定好的把手将那些把我们托在水面的空气从压载水舱中放出,如此一来我们将比我们排开的水更重,潜艇便从水面消失。我们将自己送入深处,信任我们的潜艇的钢铁外壳的强度,而圆形的钢铁外壳将水的压力封闭,不让水进入艇中。我们能清醒地呆在水下,并携带着驱动我们在黑暗的深水中前进的机器的能源。依赖艇上的空气以及我们的纯氧储备,我们可以在水下呆很长时间。我们能够呆在如此深处,以至于我们似乎都脱离了生命的世界。
        为了重获浮力,我们将钢瓶中压缩储存的空气放入压载水舱,便可以使我们比排开的水更轻,从而被推上去,穿透水面,重新成为被水托举的船只,蔑视海上的风浪。
        在每艘船上,不管这艘船是最小的捕鲱鱼的船或大船上携带的小艇,都有航海奇迹的余晖。大胆面对危险的挑战,面对着时刻威胁人类、随时准备着给予人类毁灭性打击的危险元素,这便是航海的奇迹。但船舶和机械设计师却给予航海者一种完美的船只,即便在水上也征服了海洋暴力的古老恐惧。
        潜艇比其他任何船只都适于航海。对于大浪来说,潜艇没有任何上层建筑来让它毁坏,没有任何舷窗来让它击碎。我们可以在我们的艇上无畏地挑战“东西方的统治者”----风暴,不受惩罚地无视海洋的愤怒。海水的震荡可以移动我们的艇艏,限制我们的视野。肆虐的海洋可以摇晃我们,限制我们的武器的使用,但却无法将我们征服。在大浪的最沉重的猛击之后,我们的潜艇重新竖立起来,从侧面荡开浪花,驶向下一个浪头。当我们的机器之力无法抵御愤怒额度海洋时,我们就潜入水中,在寂静的深水中寻找我们的航路。海水自身边保护了我们,抵御水面上愤怒的浪涛。
        飞行员也离开地球的表面,他们征服和高度。我们则在向着地心的维度上取得了胜利。飞行员的国度和我们的完全不同。但飞机和潜艇都是人类突破地面局限的伟大进程的一部分。
        征服天空给了我们新的知识,改变了我们对地球的认识。潜艇对深海的征服没有使我们的知识增加很多,没能提供增大人类知识视野的知识。深海的黑暗使我们无法继续探索,深海依旧保留着自己的秘密。飞行员可以用眼睛观察,即便是夜航飞机也并不完全是瞎子。我们却被封闭在自己的钢铁隔舱内,被剥夺了观察的能力。我们没有窗口来观察外部世界。我们既是瞎子,也是聋子。我们只能完全信赖取代自己感官的仪器。只有通过这些仪器,我们才能得知我们的运动情况,得知艇外的情况。
        人类通过眼睛来生活,眼睛向人类传递最壮丽的映象,并用记忆充实人的精神。最原始的战斗都是和对手或危险面对面的战斗。当我们的潜艇从水面上消失,进入深水中,而潜望镜也被水淹没时,我们就完全成了瞎子。我们无法再使用武器,只能在无力反击的情况下,躲避敌人的深水炸弹攻击。
        我们的潜艇的建造方法超越了数百年之久的造船艺术原则,因为潜艇必须比水面船只抗拒更多的外在力量。所有水面船只的船体形状都是按照水面航行时阻力最小的原则来确定的。只有其腹部浸入水中,海水只是包围了其下半部分,而其甲板和上层建筑像是移动的海岛一样,属于空气的国度。潜艇却是两种特点兼备,既是空气的产物,也是深水的产物。潜艇在水面上航行,像其他任何潜艇一样,需要克服海水的阻力。但潜艇也会潜入水中,也必须能够抗拒海水的压力。潜艇的基本形状因此是一个圆柱形的钢铁壳体,在前后方向上逐渐变细,并被半球形的顶端封闭。钢铁圆柱的拱形结构抗拒着各处的水压。只是我们的潜艇外观结构是一个适应于水面航行的外形。艇艏及整个艇身上覆盖的上甲板是非耐压的,由于这一部分建筑外表上布满排水孔,在水下便不会被压坏。水可以从排水孔流入,这样一来可以使内外压力平衡。
        对水面舰艇来说,最恐怖的事情之一便是触底搁浅了。海员的首要任务是避免船接触海底。对我们的潜艇来说,只有当我们像其他船只一样在水面航行时,触底才是危险。对潜艇而言,在平整的海域中坐底是训练的基础内容之一。
        潜航的潜艇如果不开动引擎,便无法保持在某一固定的深度。最轻微的重量改变,或者是海水盐分含量的最轻微改变,都使得潜艇比其排开的水稍轻或稍重,从而立即产生向上或向下的推力。只有通过舵和引擎的力量才能使潜艇动态地维持在某一深度上。在深部不超过潜艇最大潜深的水域,潜艇可以坐沉海底并关闭其引擎。依靠自身的重量,潜艇可以轻轻地坐底,并且比最稳固的锚泊都要牢固。
        对我们的潜艇而言,坐底甚至曾是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的救命奇迹。我们曾被飞机投下的炸弹击中,艇体前倾下沉,尽管我们排出压载水舱中的水,尽管水舱中充满了空气,但潜艇还是无法维持。因为潜艇进水过多,已经变得太重。深度计的指针不停地在表盘上移动。极度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但在深水的压力将潜艇摧毁之前,似乎不可挽回的命运的进程被艇身的一阵震动停止了。我们撞到了海底。亲爱的上帝在我们实际上已经没有希望时,“在龙骨下投下一堆沙子”。在坐底的情况下,我们能够将流进的水压到艇外,并修复了机械的损伤。
        我们忍受了风暴的恐惧,免除了威胁,不过我们只是以极度的努力征服了自然法则。自然法则的统治只是稍微不太明显。它们给予我们的规则更加复杂,其命令经常只是在物理、动力学和化学意义上才能理解,这些法则从现实世界退回到科学的领域中,其影响经常局限在那些遍布潜艇的机器震动的魔法中。我们对待它们的小心程度并不比帆船船员航行时的警惕更小。后者经常能够通过船帆的轻响和几乎难以察觉的天空颜色的变化预料到逼近的威胁。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以便机械的奇迹不离我们而去,因为一旦这方面出了问题,就将毁坏艇员们的成功。
        曾有一艘在大西洋深处航行,距离基地数日行程的潜艇报告道,由于深弹造成的损伤,无法再潜航。电文里满是焦虑。情况很明显:潜艇已经无法隐藏自己,无法在敌人面前隐身,陷入了无力的状态。潜艇的反抗能力及勇猛精神已经被击碎,即便艇员们依然高度维持着其勇气和胜利的意志。它已经只是一艘极度脆弱的水面舰艇而已,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敌人的侦查和攻击,它软弱无力。在基地采取的对应安全救助能够抵达之前,它只能听天由命。即便是身处沙漠中心地区的人,也没有像丧失下潜能力的潜艇艇员们这样毫无指望。仅仅是艇外的一个盖子----这一复杂而牢固的机械组织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被打破,其损害便剥夺了潜艇最大的防护能力。
        我们不屈从于风的情绪。在机舱中,我们避免了这一神秘而暴力的元素的威胁。我们被纠缠在一起的管道、仪器、阀门和各式各样的辅机包围。但机械并没有使我们成为单调的技术员。艇长和艇员需要最高的人类和海员的道德。我们的生活中,充满着不可预料及未知的神秘冒险。
        潜艇的艇长绝不是平庸之辈。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职业,并想拥有海洋要求人类具有的美德。这一职业将许多人吸引到一起,并在严格的筛选之后又将人分开。只有了解自己,毫不姑息,毫无狂妄之气,才能走向成功。并不是更强大的武器,而是勇气、坚韧、勇猛和无畏才能将胜利的运气握在自己手中。
        没有谁像潜艇艇长一样大权独揽。只有他在水下攻击时能看到敌人,用潜望镜的物镜紧紧盯住敌人的移动,直到鱼雷射出。当艇员们看不到敌人,只能在各自的领域执行艇长的命令时,艇长却控制着死亡的齿轮,将多种机器和武器的功能聚合到唯一的效用上来。他必须不断观察,在一瞬间为潜艇权衡所有可能的危险,立即做出决定,将胜利的意志转变为胜利的行为。从断断续续的观察中,他的想象力必须构建出一幅准确地局势图,并在敌人采取的措施生效将其认识到。他的小心谨慎也不能只考虑安全,在极端的结果之前,他都必须控制他的潜艇。艇员们相信他的运气,这种运气对他来说,像是一种礼物,但他不应依赖这种运气,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只有能力才能决定持续的成功。他也必须能经受住极度的失意,保持自身的优秀,因为命运经常能够将到手的胜利夺走。
        他最大的力量在于艇上的军官和水兵们的信任。他们不了解战术局势,而且完全看不到战斗场景。他们眼睛紧盯在深度计和水位计上,他们操作手柄和阀门,依照艇长的每个命令,迅速地作出反应,将物质转化成力量。他们遵循的是战斗主体的规则,一起度过同样的困境,面临同样的危险,并经受同样的困苦。同样的命运使他们融合为一个封闭的集体。即使是在水上航行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见不到天空、云彩、海洋、新鲜空气,只有管道、开关、阀门、红色和白色的线路、汗渍、油污,以及引擎的可怕噪声。他们日夜都准备着,一旦听到尖利的警报铃声,就奔向各自的阵位。潜艇的成功与每个人都有关系,人人都生死与共。一个人的疏失便可毁坏胜利,并威胁全体艇员的生命。
        我们曾在北大西洋遭遇一支护航船队,其中已经有两艘船被我们击沉。艇员们被提醒要加倍注意,以便潜艇不被随时可能出现的护航驱逐舰赶走。从上面传来呼喊:“驱逐舰,左舷艇艉方向!”艇长一下子就上到了舰桥上。一艘驱逐舰的桅杆已经高高伸出海平面。一位嘹望员没能抗拒持久的疲倦,未能及时发现驱逐舰。艇长必须立即发出警报,因为驱逐舰桅顶的嘹望员肯定也已经看到了我们。在几分钟后,深弹就不断地爆炸,我们必须呆在深处几个小时。当我们重新浮起后,护航船队已经走远了,再也找不到了。其他来猎杀这支护航船队的潜艇,由于只能依靠我们的报告来确定护航船队位置,因此必须中断毫无希望的猎杀。
        U艇艇员很少谈论其生活,但在U艇艇长的作战日志中的简明语句中,可以找到士兵们超越人类极限来履行自己义务的证据。曾有一艘U艇被炸弹击中,受损十分严重,重返水面似乎都已经变得不可能。很大一部分辅机都被摧毁,在黑暗中,潜艇内的水位不断上升。潜艇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尽管如此,艇员们并没有绝望。他们在护航舰和驱逐舰的追踪中,极其努力地工作,极其困难地逃脱了追捕。在艇长的作战日志中,只是在记录损伤和突围的文字结尾,写着“艇员们冷血地应对,并毫不动摇地清除故障。”
        写下这些语句的艇长,对其艇员不仅仅是赞赏。“冷血”这个词以及“不可动摇”这个词不仅仅是一个属性,它们是简短的报告中,艇员们最勇敢地履行职责的见证。而正是这种对职责的履行,将人类放到了万物之王的位置上。
        我想起L上尉的形象。他在其第4次出航后,面对我们的诸多问题,仅仅说道:“我们差点斜着沉了下去,这是一次疯狂的航行,但艇员们最终将潜艇弄平。”他什么也没向我们解释。在其作战日志上,我了解到如下内容:在深弹攻击后,下方的一个水舱漏水,舱内进满了水。潜艇沉了下去,只是依靠舵和引擎的力量才维持住了深度。潜艇当然向后倾斜,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都叮当地滚向艇艉。钩子上的雨衣歪斜着,由于水泵抽水时会发出声音,我们不能抽水。艇艉的水位不断上升,而电动机就位于艇艉。若电动机进水短路的话,一切都完了。艇员们用水桶和各种容器匆忙地将水接力传到指挥室,而与匆忙的工作同时,驱逐舰继续追踪,深弹一枚接一枚地爆炸,整艘艇内的人们都能听见驱逐舰螺旋桨的声音。在作战日志的结尾有简短的摘要:“艇员们做得很棒。人们玩橄榄球一样,竭力执行从艇艉舀水的命令。艇艏鱼雷舱的人们说着无聊的笑话,议论着差劲的深弹投掷。”
        另外一艘潜艇在海岸附近一整天都被追踪,被敌人的驱逐舰逼入水下,直到氧气耗尽。潜艇必须在夜间上浮换气,随后再次潜入不够深的海水中,以便从敌人小心地搜捕中逃脱。“他们向离潜艇很近的地方投掷了80枚深弹,艇艏部分进水,灯光熄灭。实际上一切都停了。在24小时中,我们还得靠再生药板呼吸。在重重的尘雾中,我们像牲畜一样辛苦劳作,奋力堵住进水,而他们则搜寻我们,向我们冲来,在我们头上宣判我们的死刑。”他们没有被恐惧压倒,即便“一切都完了?”的问题被问了上百次。他们将难熬的疲倦和极度的渴望转化为平静,不愿放弃战斗。他们在困境中发出冷笑。他们战胜了萎靡不振,重新找到了道路。
        E上尉的潜艇带着被压扁的指挥塔和被撞倒的潜望镜回到了基地。如果受损部位再稍稍低一些,我们就无法见到他返回基地了。尽管完全难以置信,但似乎艇员们的胜利意志依然能够使潜艇顶得住更多次的进攻,并能够取得成功。潜艇在水中被一艘被击中后不断绕圈的轮船撞到。在艇长的作战日志中写道:“上浮。艇上显得一片混乱。潜望镜被完全击倒,前潜望镜被夹住。由于潜望镜完全失效,被迫返航。”艇长只能作出必然的选择。潜艇开始返航。两天以后,视野中出现了一艘油轮,其艉部装有一门火炮,并曲折航行。作为权宜之计,对空潜望镜被临时修理了一下,艇长决定进攻。两枚鱼雷分别击中艇身中部和机舱,油轮在剧烈的爆炸声中沉没。潜艇中只有一枚鱼雷了,在第二天晚上,潜艇又遇到一艘单独航行的轮船,其上装有两门火炮。由于轮船在曲折航行,潜艇费了很久,花了很大的功夫来争取适合射击的阵位。到了深夜,艇长开始准备进攻,发射了最后一枚鱼雷。鱼雷没有命中目标,在攻击之后,敌人的轮船的船员注意到了潜艇。尽管如此,艇长还是决定以严重受损的潜艇和对方展开炮战,并用榴弹击沉了轮船。
        U艇的实际战斗大多很短暂,但寻找目标的过程却往往花费几周时间。不断进行的是长期不变的艇上日常工作。没谁能在困境下撇下其他人逃走。在数周之久的战斗巡航中,艇员们最伟大的成绩,就在于和这种折磨人的无所事事的对抗。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艘潜艇三次从基地出航,在海上巡航数周,但却从未在潜望镜上挂上代表胜利的三角旗,总是带着所有的鱼雷重新入港。艇长和艇员们没有过错。一次是由于海况太高,无法准确射击,另外一次是遭遇对方护航舰艇驱赶,在深处呆了很久,无法再接触对方的船只。第三次则从未见到对方船只的烟柱。他们已经在自己的潜艇周围听到过数十次深水炸弹的爆炸声,但却从未听过鱼雷击中目标和爆炸的声音。他们曾经听到过敌人的搜索仪器发出的声音,但却从未听到过下沉船只水密隔板的断裂声。但他们没有屈从于不幸和命运。他们顶住了失利的痛苦,继续第4次出航,结果获得了一次大胜利。
        潜艇是具备极大潜力的武器和机械,它真正的价值是进攻。我们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敌人的船只,并在海水的掩护下,发射自己的武器。我们无处不在,又无处都不在。我们在所有的海域中骚扰敌人,强迫他们不断防守。我们用潜望镜追踪敌人的运动,等待成熟的时机。
        我们的武器是鱼雷,水雷和火炮。鱼雷是我们真正的武器。“U艇的最初目的是在水下发起鱼雷攻击。”潜艇的机动性能,潜航特性都是为鱼雷攻击服务的。而潜艇低矮的侧影,也使得潜艇在晨昏或夜间进行水面航行时,几乎无法被人看见。
        人们总是一直坚持将“射击”一词与鱼雷联系在一起:“鱼雷被射出”,“潜艇开火了。”但鱼雷却并不是一枚炮弹。我们不是用爆炸的力量,而是用压缩空气将其从发射管中推出。鱼雷配备有引擎、螺旋桨和舵,自身就是一个极为先进的水下无人舰艇,紧贴着水面下沿着航线航行。鱼雷不是被人力控制,而是被精巧的发条装置控制,在其钢铁壳体内的负载则是炸药。
        潜艇的潜航能力也使其以布雷艇的身份成为一种有效的武器,因为它可以在白天时,在不为人所见的情况下,摸到敌人的海岸边,并准确地观察敌人的海上交通汇集的位置。在港口附近和入口处,潜艇从布雷器中放下水雷。甚至潜艇会闯入敌人的基地来执行这项隐秘的工作。
        此处我想到了M上尉。他在担任商船船员时,就很了解进入敌人港口的操纵难度。他叙述道,“我们整天都呆在海岸边的水下,观察船舶交通。在悄悄地观察时,必须极端小心。我们周围总是有各种船只,如渔船,微不足道的小艇等。它们大多没有装航行灯,会突然出现在危险的近处。每时每刻,它们都有可能注意到我们的潜艇。在暮色中,我们潜入了港口,每处防波堤上都有一门火炮。水流总是很烦人地将我们推向防波堤。岗哨们在抽烟,码头上有汽车驶过。吊车依然在工作,船桅上灯火通明。我们在没被灯光照亮的情况下,将水雷放到指定的位置,然后从港内停泊的船只旁边驶离。过程很烦人,但这是值得的。我们在第二天早上就已经收到了两个被炸到的轮船的求救信号。”他没再说下去,没有再谈到那种直到潜艇再度潜入深水才得以解除的几乎难以忍受的紧张。
        指挥塔前的炮架上的火炮在潜航时会浸入水中,这只是辅助性的武器。当被攻击的货轮装有火炮时,炮战便完全不平等,因为货轮能经受多次命中,而一炮命中就能摧毁潜艇。尽管如此,总是有潜艇不仅仅打完所有鱼雷,还打完了全部的炮弹后才回到基地。
        上尉T曾经还没脱掉满是油污且浸满盐渍的皮制服就和我们坐在一起,眼窝深陷,下场的面容环绕着红色的卷曲胡须。他像以往一样保持沉默。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才不太情愿地讲述了他在美洲沿岸的行动,困难的横渡大洋之旅,潜艇严重结冰的情况,以及糟糕的机械故障。“我们在返航中,没有任何‘鳗鱼’了,在七级海况中以1/3速前进,近距离遭遇了两艘重载的强武装货船。什么都做不了!”好一个T上尉,你紧紧握住沙发椅的扶手,在回忆中,面容似乎更显坚强。我们在这时,眼前都浮现出你站在舰桥上,不断咒骂,烦恼得几欲昏倒的情景。“在这两个‘大桶’驶过之后,在同一天里,我们还遭遇了第三艘船。这艘船使我们进入了白热化的战斗中。我潜在水中,看见了这艘船。我们毕竟只有炮弹了,于是我们在其背后一千米处浮起,当时,即将天亮。视距八千到一万米,海况七级。”我能够理解“七级海况”意味着的汹涌的海面景象。“我们排出了所有水舱中的压载水,一边潜艇能尽可能高地浮上水面,然后以慢速呆在它艉部的水流中。但即便是在慢速航行下,舰桥也总是会浸入水中,因为我们必须迎着海流航行。火炮总是被激起的的水流覆盖,而货轮有时也会消失在高浪之后,我们根本看不见它。我们最终用机枪向其索具上打了一梭子。或许在这种海况下,船上的人根本没有听到枪声。最终在船尾命中几枪后,它终于停了。船员们像猿猴一样跳进救生艇。我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然后绕到另一侧,使潜艇能够顺流航行。现在激流来自艉部,将潜艇高高举起。但尽管如此,炮手们还是得站在齐肩深的水中。不过我们总算还是开火了。在一个半小时里,我们开了180炮。射击的节奏取决于波浪,因为我们只能在货轮和我们同样高时才能射击。很难击中水线,我们的瞄准手被水流打向艇外。但在固定他自己的绳索的帮助下,我们又将他拉了起来。最后我们又开到货轮背后,向其侧墙上射击,打出了更大的洞口,从洞口我们能看到其内部是如何燃烧的。最终在两小时之后,艇艏着起大火,这家伙沉入了海底。”
        船只越来越少地单独在海上航行。敌人以护航船队的形式保护器海上贸易生命线。他们试图以驱逐舰、巡航舰、炮艇和飞机来抵御我们的进攻。但只要我们能够迫使其船只编入护航船队,就已经给敌人造成严重损伤。已经装货的货船必须在港内等待整个护航船队集合到一起。快速货轮必须按照最慢的货船的速度航行。由于总是处在防御位置,护航船队必须不断绕路。为了接纳新加入的船只,护航船队必须在集合点等待。而当护航船队抵达目标时,总是又使得港口船满为患。
        在护航船队中,货轮以多少不等地密集纵队航行。驱逐舰打头阵,驱逐舰也像牧羊犬一样在其牧群侧面来回航行,而殿后的还是驱逐舰。有时,护航舰艇也在各列纵队中航行。护航驱逐舰的任务,不仅仅是抵御发起进攻或突破阵线的潜艇,它们还试图从进攻一开始就将其挫败。它们在白天扩大警戒圈的范围,以便赶走我们,或者迫使我们尽可能长地呆在水下,使我们在夜间无法再和船队接触。它们也有飞机的支援。
        护航船队中的护航舰艇大多在速度和力量上超越我们的潜艇。尽管如此,我们的潜艇也不会放过被保护的猎物,直到它们将敌人的货轮,在驱逐舰舰长的眼皮底下送入海底,将牧群打乱。猎杀的进程往往持续数小时甚至数日。在视距边缘,潜艇能通过船队的烟云和桅杆顶端发现船队。通过无线电报告,其他的潜艇会被召来。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它们反复杀入货轮群中,在每次攻击中,都有船沦为牺牲。艇长们的勇气和技能征服了驱逐舰、巡航舰和飞机的防御。
        我曾听多次艰苦的护航船队大战的英雄E上尉说,“护航船队?当我能和护航船队交战时,我非常高兴。首要的是,那里集中了很多船。当我能抓到一支护航船队时,我就能在那里攻击,不需要费力地搜索每一艘货轮。其次,我能更准确地打中目标,因为护航船队很笨拙,移动很慢,当更多的潜艇在附近时,而且有一艘能突入船队的话,那么我们大干特干的机会就来了。”
        敌人的防御工具是深水炸弹,空投炸弹,水雷,防潜网,伪装反潜船(Q船)和测位仪器。此外还有所有防御水面舰船的武器,因为U艇也是水面舰船。水雷和防潜网是固定的防御武器,敌人以此来围堵我们的摸港航路。敌人用伪装反潜船来诱惑和欺骗潜艇,这些船只被伪装成五防御的货轮,然后突然便向潜艇冲来,并用隐藏的火炮开火。敌人也用空投炸弹和火炮攻击水面航行的潜艇。他们主要的武器是深水炸弹,这是一种很大的,像柏油桶一样的炸弹,能被设定成在各种深度爆炸。潜艇面对深水炸弹时,是没有防护能力的。
        敌人拥有的这些武器,要求我们的艇长和艇员具备坚韧、无畏、大胆的品质和高超的技艺。但他们却无法吓倒我们。我们的勇气对抗着他们的狡猾的防御。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我们艇上老资格的指挥室军士和一位很年轻的首次上艇的军校生之间的对话。猛烈的深弹攻击不断骚扰着潜艇。结局尚不明确,年轻的军校生说:“炸弹!太疯狂了!这简直像圣诞节一样!像是圣诞礼物一样!”他说这话时,两眼放光,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而指挥室军士则在匆忙转动电源开关时干涩地说道:“真见鬼,你们肯定过的是最差劲的圣诞。”
出航:
        我们走向码头,紧贴着被各种垃圾覆盖的油污的港内咸水边。艇长、轮机长和两位嘹望官走在我前面。我们都穿着灰色的皮裤和灰色长袖皮夹克。我们腿上笨重的海军靴使我们既显得步履沉重,又显得自负。每个人都在腋下夹着一个包裹,其中装着我们为数周之久的航程准备的行李:几件衬衣,洗漱工具,一瓶科隆香水,一本书,几张照片,就这么多了。我们将登上我们的潜艇,后者在我们进港后,并不是我们的居所,而在出海时,我们也得放弃所有的奢侈。
        太阳依然位于环抱港口水域的阴暗仓库的背后。一切都是灰黑色的,没有颜色。空气很潮湿,地上下了霜。道路被拒马阻挡,一位哨兵跑过来,将一道拒马像一扇门一样拉回。
        现在我们抵达了防波堤,防波堤旁扫雷艇相互紧靠在一起,其上层建筑、桅杆和烟囱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戴着黑色斗篷的岗哨如幽灵般站在高射炮平台上。外面停着艇身修长且呈流线型的鱼雷艇,后面是商船。船身上都有巨大的铅红色斑点,似乎被烧过一样。在装配码头上有两艘潜艇,在雾中几乎难以辨别出来。它们几乎是紧贴着睡眠。在高干舷的船只包围中,它们像是被压扁了一样,像是大野兽群中的猫。只有指挥塔高高耸立,标识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我们继续走过被弹坑和散乱堆积的砖块堵塞的铁轨、吊桥和道路后,最终抵达了我们的潜艇停放的洞库。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像侏儒一样的工人们在我们走过时抬起头来,看见艇长后便发出问候。一道巨大的墙壁耸立在烟雾中,这是一个没有屋檐和窗户的正面。末端为烟雾覆盖,这里就是潜艇洞库。在我们面前横着的是宽阔的水泥墙,其宽度使其高度又相形见绌哦,尽管其高度超越了周围所有的房屋。墙上见不到一个开口,唯一的建筑架构是向前伸出的水泥顶,其巨大的重量似乎要将厚厚的水泥墙压入地中。整个建筑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通天的高大建筑的底座。
        绕过拐角之后,我们抵达一扇门前。沉重的钢门使其外观像是银行保险库的入口。迎面的昏暗中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敲打声像是机枪射击一样,夹杂着像是炮击一样的打击钢铁的声音。马达轰鸣,压缩空气放气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声。我们正处于独眼巨人的世界:宽阔的水池在右边延伸,每个里面都停着两艘潜艇,左边的许多车间的窗户中则透出亮光。水泥混凝土下是整个船坞。这不是浪漫主义的油画中的那种古老、肮脏的船坞,一切都是按照便利和快速工作的要求来设置的。空气被铆钉锤的敲击声和许多马达的震动声摇动,像是充满电荷的电场一般。工人在上百个工位上工作,以便把经受大西洋的海浪和敌人的防御火力打击后返回洞库的潜艇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恢复作战能力。当我们在水池和车间之间的坡道上走过去,被厚厚的墙壁分开的各个水池的入口一个接一个地从我们旁边移过,而其中的潜艇的轮廓也随着我们的行走缓慢地旋转。
        我们来到干船坞前。墙壁下沉入昏暗的深处,四处闪烁的割炬和焊枪的蓝色火焰不断将黑暗撕裂。苍白的光线落在潜艇上,使其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显示出其水下部分的形状。潜艇在支撑梁的扶助下,像圆腹的深海鱼类一样躺在船闸的木墩上。干船坞内的是一艘奶牛潜艇,它像海象一样笨重。其上甲板被向两侧拆开,似乎要压到船坞侧面的墙上。在其腹部是为多艘潜艇存放燃油、补给以及一切必备物品的地方。当其他潜艇在外耗尽燃料或补给后,就会驶向奶牛潜艇,重新补给后继续其行动而不需要返回基地。我们前进的道路又被另外一辆卡车阻挡,起重机正向其上吊装一门U艇用的火炮,炮上满是红色的铁锈。现在倒数第二个水池的入口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潜艇在那里。
        潜艇在洞库中呆了数周之久,锤子、铆钉、焊枪等工具在其上不断工作。它会像一只被拖上岸的鱼一样被掏去内脏。火炮被吊起,上甲板的外层被拆掉。电池和涂油的机械部件被放在上甲板,处于一堆管线之中。下方的所有的导线和装置都裸露在外,错综复杂的管道的开口到处打开,地板都被拆掉,人们可以在原来安置电池组的地方看见潜艇的下半部分。
        船坞工人完成他们的工作:火炮重新被安放在上甲板,甲板的外层又恢复成精巧的平面,整艘潜艇也重新上漆。而在上甲板上则到处是箱子、篮子、袋子、罐子,成堆的罐头食品,而一批批的新东西还不停地被卡车拉来。剩下的还有:床垫、被褥、防水夹克、雨衣、纤维地毯,皮衣,救生衣、航海仪器、海图和手册,一堆望远镜,而最后是炮弹和鱼雷。
        装载鱼雷不是轻松的工作,操作时必须特别小心,当将其用吊车的吊环放置到倾斜的安装机器上之后,必须保证其不受震动,以防其螺栓和舵发生偏移和扭曲。在滑车的保护下,它们会慢慢地放置到艏舱中,并被安放到导轨上。其中四枚被放到艏鱼雷管中,第5枚放在电机舱的艉鱼雷管中,剩下的都放在艏舱中。
        在鱼雷装好之后,就要储藏新鲜的补给品了。其中有:装着蔬菜、土豆的包和箱子,成堆的面包,大批柠檬和鸡蛋,洋葱,一盆盆的肉,为最初几天准备好的烤禽类。昨天的时候,似乎还让无法不翻越障碍在潜艇中行进。昨天的时候,很大一匹包裹和箱子还放在上甲板,而潜艇里面已经塞满了东西。现在上甲板已经空无一物,上面没有工具,没有包裹,没有箱子,什么都没有,一点肮脏的痕迹都没有。缆绳的末端也都被解开。艏舱和厨房的舱口已经关上。潜艇已经准备完毕,完全准备好出航。
        我们走过稍微倾斜的登船板。潜艇和码头之间的黑水的宽度只有一米,跨越这一间距只需要三部,但其意义却不只是登上一个交通工具:这包含有某种终极的意义。从这一刻起,我的整个世界将会在数周之内,局限在这艘潜艇的舱内。
        嘹望官让艇员立正站好,走到艇长对面:
        “报告:艇员全体入列,机器设备、上下甲板都已经准备好,可以出海!”
        “谢谢!-艇员们好!”
        “艇长好!”众人的声音在洞库中回响。
        “向前看!稍息!围过来!”艇员们在艇长周围站成一圈,而艇长则慢慢地脱下皮手套,目光扫过一个个艇员的面部,然后说道:“上次出航时,我们带着所有的鱼雷和炮弹回来了!这不是我们的错!尽管如此,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大家注意,确保我们这一次我们能弥补上次的疏忽。竖起你们的耳朵!我们这次要见到我们取得的成功!解散!”
        我爬上指挥塔,梯子的油漆还很潮湿,有些地方还有些粘手。温暖的灯光从打开的指挥塔舱口射出。我向下喊话,下面出现了一个面孔,我将我的东西递下去,然后自己钻了下去。
        左舷前方是我的铺位。我无法提前打开自己的包裹,因为铺位上堆着一大堆救生衣,还有一叠报纸,一堆罪案小说和“真实的故事”。我们又爬了上来。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其中有船厂工人,士兵,以及拿着花的姑娘。一支乐队已经站好了位置。艇长高高地站在指挥塔上,身体倾在指挥塔围栏上,以便可以通览艇艏和艇艉。
        “解开所有缆绳!收缆绳!”
        缆绳落入水中,随后被拉上来收起。我们带着一些无助而局促的告别话语驶离,而艇身和岸边的黑水也越来越宽。乐队已经开始演奏,人们在回声荡漾的高亢乐声中道别。最后一束花被抛到上甲板上。我们在电动机的驱动下,离开了洞库。苍白的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眼睛,一片云彩在两个仓库之间闪耀。太阳的高度还很低,它被夹在两座仓库之间,被起重机的支架割裂,依然没有闪耀出光芒,只是灰蓝色背景上的一个圆点。
        艇艏缓慢地驶过停在码头边的船只阵列,开始向港外航行。艇身突然一震,这是柴油机启动了。机器的震动传布到所有的螺栓上,我们的身体也感受到了这一震动。此后的数周中,我们将日日夜夜身处柴油机的轰鸣中。
        我们抵达了外海。海水迎面流来,艇艏不断地沉浮,似乎我们静静地站着,而海水则从我们旁边流过。海岸显得越来越平,几乎只剩下一道灰色的细线,似乎依然是海天之间的一道隔离带。最终陆地的这最后一点迹象也被潜艇排出的气体笼罩。
        我们周围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无法预料的冒险等待着我们。但美妙的是,我们能有这艘船在脚下,能和一群强壮的家伙生活在一起。前方的天空一片灰色,似乎海天在那里混合。很快,天就会黑了。
虽然我知道我插楼了,但是我必须插,因为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
2014-10-24 22:35 上传


2014-10-24 22:52 上传


邓尼茨
日常工作:
        我们的作战区域在中大西洋,用两个数字表示。这两个数字在各处都是同样的蓝色的海图上确定了一个方块。一般的货轮,都是以港口为其目的,它们在港口与港口之间实现自己的存在,它们有固定的航线,不需要改变方向,只需沿着最短的道路行进。而我们却驶向空白的海域,在数周之后返回我们出发的港口。我们动身前往的目标,只是海图上的一个被两个指定数字表示的小方块。在大西洋广阔的海面上,有上千个这样的方块,在任意一个时刻,一次无线电通讯就可将另外一个方块指派为我们的目标。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只是一个预先设定的将我们从基地引入广阔的大西洋,并在最初几天里赋予我们固定航向的地点。我们真正的目标却是敌人的船只。他们已经很久不按旧航线航行了,而是总是试图以新的规避航线来避开我们的攻击。我们必须先发现他们,必须埋伏好,伏击敌人。就像还不知道在哪里能打到猎物的猎人一样。
        按照领航员的计算,为了能够抵达目标方块,我们得以巡航状态航行10天。如果我们将柴油机设成高速航行状态,当然可以快些抵达那里。但选择巡航状态航行,是因为燃料消耗水平是最恰当的,而我们必须要为猎杀敌人节省我们的力量,节省油箱里的燃油。只要不良天气的干扰没有出现,没有迫使我们转向,并且没有收到改变航向的命令,我们就一直沿着固定的航向航行,以测地线驶向目标。指挥塔中的舵手不需要调整舵位,在舵位仪表板的下面,罗盘的指针总是在同一数字附近轻轻摇晃。
        潜艇里的东西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如此人们就可以毫无障碍得从潜艇的一段迅速赶到另一端。在港内驻泊时,艇员们已经摆脱了疲惫。他们已经重新进入船上规则生活的循环。柴油机静静地稳定运行。我们的生活和战斗部队一样,呆在站位后,时刻准备着攻击信号。值班人员和下班人员以同样的节奏不断交换,构成了日常的生活,其过程如下所述:
        午夜之前不久,控制室里的通风装置平静地嗡嗡运行。透过打开的指挥塔舱口,柴油机将一股新鲜空气吸入。仅有的几盏灯都熄灭了,以防光线泄漏到上面,将我们暴露给夜航的飞机。黑暗似乎将指挥室变得无边无垠,已经完全看不见指挥室的墙壁。在阴影深处,绿色的磷光应急灯隐约闪烁。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如果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艇员们无法辨别方向,应急灯将指出通往指挥塔舱口的道路。前方透出的灯光将圆形的水密门从黑暗中显示出来,标志着指挥室的界限。这光线来自无线电室和军官餐厅通道里的灯。在那里,可以辨认出两个蹲在海图箱上削土豆的人的轮廓。值班的指挥室水兵正靠在他的工作台边,在潜航日志上复核调整水舱中的水量,人们几乎难以辨认出他。船舭中的积水在地板下晃荡,发出汨汨的声响。柴油机的声音,在经过士官餐厅后的两道封闭的水密门削弱后,像是被过滤了一样。艇外的海浪声忽高忽低,呼啸着传过潜艇。
        我穿过水密门,值班的无线电军士戴着耳机坐在那里,蜷缩着俯在一本书上。他的双手支撑在放置仪器的桌面上,像是拄着拐杖一样。无线电室对面的艇长铺位前拉上了绿色的帘子。但灯光从狭缝中透出,表明艇长也还没有睡。他可能在读或写些什么延误的邮件,这是他的一个习惯。这些信件是他从在港时期积压下来的,而他写的邮件也得数周之后才能送出去。
        在声纳室里吊起来晾晒的一些东西掉了出来,绊到了我的脚。我将这些东西都重新放好:袜子、海军靴和我的寒带保暖帽,后者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一般把它借给第一嘹望官,在值班室戴在防水帽下面。
        军官餐室也显得更大一些。轮机长睡在在餐桌后面的座椅上。他只是半拉着帘子,如此一来我就能在小读书灯光亮中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容。他的链表像一个钟摆一样在短短的表链上来回晃荡。闭合的眼睑上凸显出的眼球稍微移向鼻根处,似乎他在睡梦中斜眼窥视。
        对面的上层铺位是空的,第二嘹望官正在值班。下铺的帘子背后睡着第一嘹望官,他在几分钟之后就要换下第二嘹望官。通往艏舱的水密门已经喧闹着打开了。轮机长的喉中发出汨汨声,倒向另外一侧,面部朝向橱柜,继续打呼噜。头发蓬乱的一个人走进了军官餐厅,睡意依然很浓,耷拉着眼睛向我打招呼,并将第一嘹望官铺位上的帘子拉回,“还有十分钟到十二点,少尉!”
        一张困倦的面容从阴暗的铺位上伸到灯光下,第一嘹望官渐渐清醒过来后,就开始骂街。最终他从毯子下伸出一条腿,退笨拙地从铺位的格架上滑过,慢腾腾地将身体翻下来。整个过程像是跳高运动的慢镜头一样。我不想继续打搅他,于是便继续向前走去。
        两盏微弱的灯光将艏舱照得不是很明亮。迎面袭来的是浓密的酸性尘雾:汗味、油味、污水和潮湿的衣服的味道。艇体的摇晃在这里最为剧烈。鱼雷发射管前,两个模糊的人影一边蹒跚走动,一边骂道:“真不正常,在午夜被赶到栏杆上去!”由于潜艇又重重摇晃了一下,他们在几句徒劳的牢骚之后又穿上了海军靴。“天气又不平静吧?”其中一人说,“脚又得湿了!”他们穿上厚毛衣,并将毛巾围在脖子上,以防水从皮夹克的领子中进入衣服里。
        新一班的舰桥嘹望员在指挥室集合:两个水兵,一个士官,还有第一嘹望官。在摇曳的灯光下,穿着沉重防水服的这些人像潜水员一样笨重。几乎没人说话,两个从艏舱来的水兵还在打呵欠。第一嘹望官揉着眼睛。指挥室司炉煮好了咖啡,第一嘹望官两手带着厚厚的皮手套,捧着一只被多次撞瘪的杯子慢慢啜饮,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喝了咖啡。他们双膝用力,平衡潜艇的窑洞,以防咖啡溅出。嘹望员们屡屡窥视天花板上装在潜望镜管旁边的钟表。士官发现他的防水帽戴错了,现在他戴的这顶帽子的带子系成了死结。指挥室司炉已经把咖啡壶和杯子又都拿走了。十二点了!四个人准时爬了上去,海况不是太恶劣,他们不需要系安全带。
        尽管如此,从上来下面的眼皮僵硬的嘹望员们都像落汤鸡一样。第二嘹望官将衣领高高竖起,防水帽往下拉到脸上。其他人的脸都被激流打得通红。他们将望远镜挂到钩子上,开始沉默并笨手笨脚地脱掉潮湿的防水夹克,像上班的嘹望员穿衣服时一样。随后他们相互帮助他人脱掉裤子。嘹望员中最年轻的那个人抱起一整堆潮湿的皮裤、皮夹克、厚毛衣,将所有这一切都拿到艇艉的电动机舱里。那里是艇上最干燥的地方,他会把这些东西挂在两台电动机之间和艇艉鱼雷发射管的两侧晾干,这也是电动机机械师最烦的事情。
        下班的嘹望员迅速喝下一大口热咖啡,从脚上脱掉潮湿的胶鞋,擦拭望远镜,并将其收好。士官走向艇艉,第二嘹望官和两个嘹望员走向艇艏。几分钟之后,他们都爬进了自己的铺位。
        又是一阵寂静,直到控制室司炉启动了排水泵,将船舭中由上面流入的水排出艇外。我爬回自己的铺位。耳边传来海水挤压艇身的声音。海水来回擦动,发出悠长的沙沙声,其间有时也会掠过一道尖利的嘶嘶声。
        当机舱人员在两点钟换班时,我又下了床。机舱人员必须穿过士官餐室,而我就在里面睡觉。有那么一会,通往机舱的两扇水密门都打开了。柴油机的噪声呼啸着传遍室内,而且柴油机吸进大量空气,将我的床帘也卷了起来。餐桌没有收起,机舱人员中的一个人通过时,将背部完全弓了起来。我紧闭双眼,勉力不听人们的话语。我本来还能够入睡,但现在灯开了。灯光从紧靠着我的铺位旁的天花板上射出,照到我的脸上,使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室内充斥着柴油机尾气的味道。下班的机舱下士脱掉浸满油渍的夹克和裤子,拿起苹果汁瓶子喝了几口,静静的爬上铺位。水密门又一次被撞开,电动机下士最后一个出现。他啪得一声关上水密门,将大灯打开。我从前一夜的经历中了解到随后会发生什么。像中了诅咒一样,好奇心总是驱使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着这场每夜都重复上演的好戏。
        电机下士站在安放在水密门上的镜子前,做了几个鬼脸。他先用拇指肚在梳子的齿上来回拨了几下,随后将头发向前梳去。在一系列的尝试之后,他终于将头发在正确的位置分好。当他稍稍从镜子前撤回时,我看到他的脸上容光焕发。现在是时候了,他歪着头左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随后就走向他的橱柜,在其中摸索了一会,直到手里拿着一罐润发膏走回镜子前。他小心地将润发膏涂到梳子的齿上,再次用梳子梳头,直到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反照出灯光。他满意地将工具收好,脱掉夹克,不解开鞋带就脱掉鞋子,走到铺位上。他没有关灯,5分钟之后,我爬下来关灯,此时我向电机下士的铺位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精美发型已经全毁了。我们艇上就有这么一位,用梳子和润发膏在满是垃圾和恶臭的地方,高举着文明的旗帜。
        艇上的一日的官方起点是七点钟。艇内的扬声器大声播放着:“我是Lilli,来自Najanka的lilli,喀麦隆的Tanka河边的小城。”
        我每天早上都费力寻思,这个Lilli究竟是从哪里来,以及喀麦隆的这条河的正确名称是什么。但她唱得太不连贯了,而我的地理知识又不够多。人们可以把扬声器的声音稍微关小,但却不能完全关上,因为艇上的命令要通过扬声器发布。因此我们就必须屈服于在其舱室内操纵留声机的无线电下士的专断统治下。
        每天早上我都会想到,其实现在才四点钟。为了节省无线电报告时的计算时间,我们采用德国的夏时制。但我们已经位于本初子午线西边很远处,使得我们的本地夏时制和我们表上的时间又产生了两小时的差距。但我能够稍稍平抑自己对早期的愤恨,因为我提醒自己,实际上一天的开端被定在何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就像在矿井里一样。上下班的的节奏完全和白昼的时间没有关系。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我们都坐在艇里的电灯下,因为我们既无舷窗,又无天窗。
        士官舱的送餐员已经开始为士官的早餐送上碗碟。是时候了,我该从被窝里爬起来了,否则我下床时就得碰到那些想在我下边展开的餐桌边吃饭的先生们了,再晚些的话,就得踩到果酱盘中了。轮机长正穿过舱室,正要去进行每天早晨对机器的例行检查。当我寻找我的鞋子——这次我把它们牢牢固定在了两个管道后面,我们进行万年不变的清晨谈话:
        “嗯?”
        “哦!”
        “睡得好吗?”
        “怎么会不好呢?”
        “情况怎么样?”
        “Comme si - comme ça! ”
        “气压?”
        “升高了!”
        “这咱们管不着!”
        我从胡茬中挑出毛毯掉的绒毛。每天早上,我梳头的梳子都会完全变黑,头发像是一个过滤器一样,将灰尘中的固体成分阻拦下来。
        艇上的人每天早上在卫生间里洗漱。如果我们等待所有人都彻底洗漱完毕再吃早餐的话,就可以直接吃晚饭了。我们只是轻轻擦一下眼睛,然后不洗手洗脸就坐到餐桌边!
        轮机长回来了,他那油污的双手只是在一块破布上草草擦拭了一下。第二嘹望官已经坐在了他的折叠椅上,而艇长似乎还在洗漱。轮机长嘟囔道:“真是个好榜样!真有精神!”
        厨师六点钟就醒了,他做了煎蛋,但一般端上桌时都凉了。此外还有黄油,味道古怪的盒装面包及黑咖啡,即艇员所说的“黑鬼汗”。我的胃是坚决抵制黑鬼汗的。
        “轮机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咖啡越来越没味了!”
        轮机长狼吞虎咽着说:“你该刷牙了,可能味道会好些!”
        艇长出现了,脸上带着牙膏渍,胡子被浸湿。并向大家说:“早上好,猪仔们!”,然后就挤进了他的角落里。他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一会儿,没谁敢说话,直到他开口问今天的口令。
        “Procul negotiis ”, 轮机长说道,并立即进行了翻译,以免有人出丑。“远离事务。”
        艇长点了点头,“远离事务!太精妙了!一周以来就是这样,从出航以后就是这样!”
        我们早上的不愉快之感已经毫不隐瞒了。
        广播里反复传来如怨如泣的声音:“我很幸运,我很高兴,我也想你说,为何……”
        艇上出现了往来走动的早高峰。每个几分钟就会有人从艇艏到艇艉或从艇艉到艇艏去。由于我坐在过道里的折叠椅上,每次我都必须起来。
        艇长又问起日历上的每日箴言。日历挂于他写字台上的墙上。墙上有一幅木刻牧羊犬版画,牧羊犬的眼睛是玻璃嵌上去的,日历就在那下边,它向我我们提供实用的生命哲学。我们像读笑话集一样阅读它。今天的格言是:
        “犹豫的人容易摔倒!。”
        “怀孕的人也是!”轮机长嘲笑道。
        早餐过后,我们还坐了一会,消化早餐的饭食。而扬声器里传来痛苦的嗓音,问道:“你爱我吗?昨天你还否定了这个问题……”。第二嘹望官就此叹出声来,挤了挤眼睛。
        艇长以无可掩饰的意志在早餐后撰写作战日志,并为一小时后要进行的军校学员课做准备。轮机长又消失了,到艇艉去了。第二嘹望官则完成他的文书工作,送餐员过来清理餐桌。
        当我向艇艉走去,再度穿过指挥室时,指挥塔舱口的圆形截面依然被暗夜填满。来自上方的空气冰冷而潮湿。我暂时没有兴趣到上面去。
        领航员俯在海图桌上,在海图上将航迹连接起来。他已经两天没有进行过完整测量了,星星总是隐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因此,他只能通过每小时潜艇经过的路程以及潜艇的航向,在海图上近似地确定潜艇的位置。但风和海浪却会将潜艇推偏,因而实际的位置和推图得到的位置无法精确吻合。我越过领航员的肩膀看了一会,看他是如何用圆规和直尺进行操作的,顺便从盒子里拿几个梅干。这些梅干是放在紧靠着海图桌的盒子里,用来促进消化的,每个人都可以去拿。
        我抬头看到舱室H,即我们的厕所边的灯不亮了,我便迅速从自己的橱柜里拿出毛巾和肥皂,在另外一个人注意到厕所无人使用之前,快步跑到水密门旁的厕所里。轮机长制作了这个灯光信号。只要内部的人将手柄设到“有人”的位置上,灯就会亮。这个可爱的小发明减轻了通常的麻烦,因为现在我们不需要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从潜艇的一段,费力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到另外一段,结果却只能站在关闭的厕所门前。
        舱室“H”里有一个小洗脸槽,带有淡水和咸水两种水龙头。我们必须节约淡水,只能用来刷牙,以及用毛巾像猫洗脸一样擦一下脸。重视仔细清洗的价值的人,只需要拧开咸水水龙头,就可以总是能用准备好的咸水皂洗出最美妙的泡沫。
        但舱室H的意义,主要是来自“特里顿”,即我们艇上的获过专利的抽水马桶。在通常的悬空陶瓷扶手的位置,写着“拉”,指示出一套复杂的杠杆系统。其操作方式在广告上被技术图解和说明解释清楚。从技术图解中可以了解到,这一装置是使用压缩空气驱动的。但艇上迄今还没怎么用过压缩空气,轮机长是像军需官照看火腿一样守护着压缩空气的。我尝试抽气,但马桶中的污秽高度却不见下降,反而上涨。图上说的是:艇外方向的阀门向右转!写得很对-一切都写得很对!但我却总是徒劳无功,直到有人出于好心,泄漏了秘密。原来把手需要被推到特定位置才能夹紧管道,使其充分发挥吸气作用。
        抽气声还没消失,我已经将我的洗漱工具放倒了橱柜里的苹果汁瓶子之间。然后就开始从“一号”的行为中获得乐趣。“一号”即水手长,中士,艇上的人事主管,现在轮到他观察马桶的管道了。
        艇员总是只有一半在站位上工作。现在一号命令其他的人去做清扫工作,带来了各种混乱和噪音。一号这么做,也是要使艇上的每一个人,能够长期铭记清扫工作的重要性。
        厨师掀起无线电室的地板,然后面容严肃地消失在下面的世界。他在下面的舱室中,在不被电池占用的地方,在管线之间储存了很大一部分补给物。开口旁先是出现一个接一个的罐子,然后厨师自己又从中爬了上来。
        我观察了一会指挥室下士的举止。他是一个安静而好沉思的人,是轮机长的左膀右臂。他站在自己的小桌边,将每天的情况记入潜航日志。由于水、然后和补给物的消耗带来的每一重量变化,以及潜艇的重量分布的变化,都必须被他记下,并由此确定调整水舱的补充水量,以便使得潜艇的重量关系始终保持不变,并能够确定任意时刻抽水或进水的水量。过了一会之后,他放下铅笔,开始调整进水阀门。他打开一个调整水舱的进水阀门,让海水流入,以便平衡物质消耗带来的重量变化。随后他开始进行测试潜航的准备工作。他用管道遍布全艇的辅助抽水泵,将艇舭中的水抽干。并向他的站位旁安装的容器中引入海水。在这个容器中,浸着一个校订好的、充满空气的玻璃体。从表盘上,他可以确定海水的密度,而从海水的密度,又能确定必须抽水还是进水。
        我总是很惊讶,海水密度这样微小的变化,却能够对潜艇产生明显的影响。指挥室下士曾向我解释过,海水的密度发生千分之一的变化,也就会使得潜艇受到的浮力发生千分之一的变化。对一艘五百吨重的潜艇来说,就会导致五百公斤的浮力变化。潜艇重量超过浮力五百公斤,会使得潜艇下沉。为了使得潜艇能保持悬浮状态,就必须通过调整水舱来精确地平衡着五百公斤的重量。
        轮机长手拿着工具又出现了。他又在忙于一项发明,每天他都能有新发现。昨天他重新铺设了排气管。“他都能把潜艇锯坏,而且能把我们的屁股拆开”,指挥室下士谈论到。今天早上他又向我们宣布,以后不要再把燃烧过的火柴放在指挥塔里,并在一页纸上乱画了一些公式和数字。现在他展开手掌,向我展示一个圆形的东西:套着硬橡胶边框的线圈,紧紧地缠绕着导线。“一个电阻器”他说道,然后就向上爬进了指挥塔。指挥室下士告诉我,现在只需要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能在指挥塔里有一个电火机来点香烟了,并向上致意赞同的目光,“对,是轮机长的发明。”
        领航员正翻检着他的书。他在查阅海流图,以便查清推算误差。随后他又试图催测随后几天到几周内的天气情况。为此,他需要查询每月天气图。这是通过海上货轮的经验而绘制的,上面有每月的主要风向和主要天气状况。另外还有计算月出月落时间及晨昏时间的表。领航员手边又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是艇上最忙的人之一,因为除了他的航海计算工作之外,他还是第三班嘹望员的首领。
        上面依然很黑。指挥塔舱口的圆形截面左右摇摆,使我能够辨认出几颗星星移动的轨迹。舵手蹲在指挥塔前侧的设备之间,紧贴着墙壁,我从他旁边走过,爬了上去,将头伸到海风中。
        “一人上舰桥?”
        “可以!”第一嘹望官的声音回应道。
        我左手抓住指挥塔舱口的前侧闭锁杆,用右手握住安装在潜望镜上的一个铁杆,使我从舱口内爬出。冰冷而极度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使我战栗。在观看天空之前,我强迫自己先仔细搜寻海平面。海天的分界线环绕着我们,连贯不断。
        “一小时前,风向转到西方了”,第一嘹望官说。
        我们现在是迎着海风航行了。
        嘹望员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中的望远镜不断地从其负责区域的一侧移向另一侧,反反复复。有时,他们将潜望镜放下,用裸眼观察一会儿,浏览一下整体的情况,主要是观察天空,然后又将望远镜放到眼前。
        西方天空依然一片黑暗。但在东方,黑夜已经分为两半。月亮依然苍白无力地挂在天上,像是黑夜孵出来的一只圆圆的鸡蛋一样。在海平面上飘起一缕缕光,逐渐变宽,在光亮的背景上显示出越来越长的一段海天分界线。几片云彩在半高处撕裂了怪异的黑夜,边缘浮现出亮光。
        我们像一艘幽灵船一样在黎明中航行。波浪冲击我们下边压载水舱的弧形结构发出的激荡声,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艇艏波的沙沙声几乎难以听到。水面上全是雾气,寒风无声地穿过雾气袭来。雾渐渐散去,在柔软的波浪中,逐渐浮现出黎明的曙光。海面被光线射中,在光线的接触下,到处震颤,抽搐。
        第一嘹望官把头转向指挥塔舱口:“报告艇长:黎明开始!”随后又说:“报告领航员:测量恒星的机会!”
        现在我也看到了,头顶的天空中,几颗星星依然在天顶附近闪烁,发出苍白的光芒。海平面现在已经清晰地显现出来。领航员可以进行准确的测量。
        他匆忙地爬上上来,先是迅速环顾一周,点了点头,应当是对海平面和星星的可见情况表示认可。随后就让人递上六分仪,开始他的工作。
        “停表准备好了吗?”他问下面。
        “好了!”下面回应道。
        现在,他把右眼贴到目镜上,并扬起头。他以扭曲的表情瞄准一颗恒星,随后在仪器上将其像移到海平面上。
        “参宿七-预备-零!”他向下喊道。然后就读出角度值。他还需要测量一颗恒星。于是这一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参宿四-预备-零!”
        在下面的控制室里记下来的是准确的时刻和此时的地平高度。现在领航员爬了下去,在航海年历的帮助下来计算潜艇的位置。
        过了一会之后,云层突然捕捉到了火焰,东方的天空顿时火烧云燎。紫水晶般的光芒充斥了海平面以上的整个天空,燃烧起赤色的火焰,其间的云块像是下边缘染上紫色的浓烟。天空中似乎变得一片喧闹,而海洋像是经历过一场大屠杀一样变得血红。我们穿过一片红色的海洋,在我们的背后,也有红色的反光。
        太阳的上边缘升到了海平面之上。天空开始变成绿色,并逐渐变成蓝灰色,在海平面附近逐渐变淡。当太阳迅速生气,开始显现出光芒时,云层失去了色彩,而海水也重新变暗。白色的泡沫条纹像是裂缝一样,穿透灰暗的海水表面。
        今天的海洋,看上去像是山前的美景。被侵蚀的圆形丘陵,上下摇动、相互交错的线条。丘陵在潜艇下滚滚而过,不断跌宕起伏。当一阵风吹过时,丘陵的侧面显现出一道道沟渠和裂纹。
        海鸥展开双翼,在潜艇四周飞行,其双翼反照着光芒,而当其飞近太阳时,又变得暗淡。它们伸直了脖子,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们如今已经远离陆地,有那么一会儿,我寻思这些海鸥究竟能从哪里飞来。
        今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第二嘹望官轻轻地哼唱着什么,然后他高扬起手臂,将整个海洋尽收眼底,庄严地朗诵道:
        “当我在清晨,像穿越丘陵一样,上下起伏着越过水面时……”
        然后他迅速地抓住他的望远镜,似乎是因自己不称职的感情冲动而惊慌。他把望远镜放到眼前,立即以极度的勤勉搜寻他负责的区域,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再说话。天空越来越显得高远无穷,变得越来越蓝,而云彩的颜色则越来越淡,并开始变得毛绒绒的,让人越来越捉摸不透。太阳毫无掩饰地显现在蓝色的背景上,像独眼巨人的巨眼。风将最后一缕朦胧从空气中吹走,海平面也变成了一条细线,其上的天空显得稍蓝一些,似乎天空中的蓝色,在这里沉积得更多一些。
        指挥塔舱口处出现了艇长那到处是斑斑铁锈的白帽。他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眯着眼睛环顾一周,然后叉开双腿站在打开的舱口边。他双手插在兜中,随着潜艇的摇摆,交替弯曲着左右双膝,以便在不需要支撑自己的情况下,平静地站在那里。
        第二嘹望官又开始将Mörike的诗句与航海联系起来,并沉醉于其中。他还没有尝试将其配上乐曲哼唱。艇长的面容先是显出愉悦,然后逐渐变成了笑容。
        “真是壮美,这天气真壮美”,第二嘹望官从手持望远镜的双手之间咕哝道,最后带着亲切而愉快的表情转向我,想获得我的赞同:“很卓越,是吧?”但却看到了艇长!第二嘹望官像看到了鬼影一样呆呆地看着艇长,而老头则从第二嘹望官的面红耳赤和结结巴巴的报告中得到了很大的消遣。
        “大伙给我注意点!”
        就在此时,一股瞄得很准的激流越过指挥塔防护栏,正中艇长的面部,一下子打断了艇长的哨声。他骂骂咧咧地从指挥塔上消失。现在轮到小个子的第二嘹望官乐得不行了。
        艇长下令在九点时进行日常的测试下潜,以便准确地校准潜艇,防止在警报发出时不过量蓄水,同时确定所有的阀门和闭锁机构是否有问题。
        测试下潜的行动顺利地进行:嘹望员们爬了进来,升降舵手已经就位。第二嘹望官关上了沉重的舱口,将盖子拉紧。在几秒钟之内,就像是真正的警报时那样,所有的舱室都报告已经准备好下潜。第二嘹望官下令:“进水!”,指挥室司炉便拉开了快速进水的法门。海水从压载水舱下方涌入,而空气则咆哮着、嘶鸣着从压载水舱中流出。潜艇向前倾斜,而深度计的指针则开始从表盘上的数字上滑过。一道大浪打上舰桥,随后指挥塔便进入了水中,而海浪的咆哮声便中断了。一片死寂,柴油机的轰鸣消失了,换气扇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即便是无线电也消失了,因为无线电波无法再传到我们这里。
        “下潜到潜望镜深度!”艇长下令道。在轮机长的指示下,舵位被设定好,而深度计的指针也慢慢地转了回来,直到停留在潜望镜深度上。第二嘹望官已经爬了上去,到指挥塔内的潜望镜前。
        潜艇低速前进,而升降舵则尽可能不用。
        现在轮机长开始调节潜艇:“放入一百升水!艇艏放水30升,双舵回中!”
        潜艇应当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就像一艘飞艇一样,应当在固定的高度上悬浮。
        “Papenberg” 中的水柱保持不变,轮机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可以用螺旋桨低速驱动潜艇航行了,而在前后升降舵的帮助下,潜艇可以保持水平。
        “准备测定水位!”轮机长通过通话器向全艇下达命令。在艇艏和艇艉舱室内,测位管的阀门被打开,当轮机长从其仪器上了解到,潜艇准确地保持水平时,艇员们就会在他的命令“预备……零!”下,将涂有白垩的测深尺推到低,然后再拉出来读出读数。随后就从各个舱室传来报告:
        “一号鱼雷舱x升!”
        “二号鱼雷舱x升!”
        指挥室下士立即将这些报告记录在潜航日志上。他必须用这些数据来修正他推算出来的结果。
        艇长穿过水密门来到指挥室。
        “都搞定了?”他问轮机长。
        “对!”
        “有什么变化?”
        “潜艇轻了150升,艉部超重30升。”轮机长报告道。
        “指挥室下士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告诉指挥室下士,比较让人满意。”
        艇艏舱里的艇员也要利用静静潜航的机会。鱼雷必须要接受“照料”。吊床一下子都被放了下来,铺位也都向上收了起来。艇员们脱掉衬衣,在装填上推着滑车。他们的住所变成了机械车间。套环已经装在了导轨上的滑车上,鱼雷发射管底端的闭锁机构已经打开。在水平方向的滑车的运作下,涂满油脂、黯淡反光的“鳗鱼”一个接一个地被从鱼雷发射管中拉出,悬挂在装填导轨上。每个人都扮演着固定的角色,工作一步步地进行:鱼雷的气缸将会被充满空气,推进器会被反复检测,以使所有的轴承和机构都保持平滑运转。方向舵和升降舵也要被彻底检查,而在润滑点上,还要补涂润滑油。在昏暗的灯光下,艇员们汗流浃背。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而且每天都要进行,使武器能始终保持锐利。
        我走向艇艉的柴油机舱。柴油机静静地躺在那里,像过热的野兽一样,辐射着它的热力。这里也有工作要做。地板有一处被掀开,柴油机舭部的进气口被堵上,从下面费力地爬出来一个满身油污的人。
        “拿一块抹布来!”然后他又像运河工人一样钻到了下面的世界。
        与此同时,柴油机高级机械师读出油箱多少次被补充燃油,随后计算出每日的燃油消耗。
        “又少了八吨”,他带着痛苦的表情向我说。
        艇长站在指挥室里,苦思冥想。他在海图桌上展开一张海图,沉思着又拿起圆规,并放上角尺。
        “敌人肯定在这里!或者这儿,或者那儿!”
        他用圆规的尖端勾勒出无线电报告中敌人的护航船队所在的位置。
        “但我们得先到那里!”
        艇长对护航船队会向哪里航行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会躲到北方吗?那里夜间时间较长。或者他们会向南航行?正如古老的歌谣中所唱的那样:焦虑,热心狩猎,却没有猎物。
        艏舱和柴油机舱的工作结束了。艇长通过通话装置向所有舱室发出命令:“准备上浮!”
        嘹望员们在指挥塔舱口下做好了准备。
        “上浮!”艇长命令道。
        “前升降舵,向上十度,后升降舵,向上五度!”轮机长开始进行上浮操作。
        “吹除!”
        压载水舱的进气阀门在潜航时被关闭,现在又重新打开,压缩空气嘶鸣着从钢瓶中涌入压载水舱。那里的海水将通过打开的排水口被重新压出艇外。
        “潜艇上升!指挥塔出水!潜艇出水!”轮机长报告道。
        指挥塔舱口打开了,超压消失了。
        “用柴油机吹除!”
        为了节约压缩空气,压载水舱的完全吹除由刚好已经开始启动的柴油机的废气来完成。
        嘹望员们爬了上去。潜艇又开始摇晃着前行。波浪的冲击声又变成了尖利的嘶鸣。当完全吹除之后,艇长下令:“结束潜航状态!”
        12点时,送餐员穿过水密门,送上了午餐。我们今天可以不用防摇架来吃饭,因此也就不需要把餐桌上没地方放的汤碗放到大腿之间来。午饭吃的是配土豆和甘蓝的舰队熏肉。
        午餐刚过,就进行了换班,以便让其他人也能吃上热饭。
        午餐之后,很多人过来要求吸烟。而每个人都满怀嫉妒地监督着,以防有人在上面呆太久。由于持续不断的空袭危险,舰桥上除了嘹望员以外,一次只能上去两人。但艇长也允许在指挥塔内的潜望镜周围吸烟。当太多的人想一起上去时,就要拼命拥挤着在狭小的空间内找到位置。指挥塔内的这个地方,被艇员们成为“村里的菩提树旁”,尽管这里一点都不舒适。艇员们却总是能够将就一下!
        一位司炉爬了上来,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像阿拉伯人那样跪坐下去,闭上眼睛享受香烟带来的愉悦。在他能够抽完之前,下面已经有人喊着让他让位了。
        在陆军中,只要没有断绝和后方的联系,通常就会在饭后分发邮件。分发邮件,也是一天中最重要,最让人好奇,最紧张期待的时刻之一。我们却没有任何邮件,没有信件,没有包裹,没有报纸。我们从家乡收不到任何消息,也无法发出任何消息。我们和陆地唯一的联系是无线电。但无线电波传来的只有对我们的命令,而我们则只能发出零星的报告。
        我又爬上了舰桥,天空变得阴暗了。苍穹之下已经盖上了一层灰色的外壳。太阳的光芒消失了,死了。太阳似乎悬挂在凝满水气的玻璃背后,只剩下一个白色的斑点。
        我俯在栏杆的植株上,注视着在我下面呼啸嘶鸣,混杂着气泡,沿着潜艇激流的奶白色的海水,一度迷失了。气泡和泡沫条纹好像是在变化着花样,编织出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艇身激起的环形激流在艇后逐渐变得平滑,形成一道长长的,几米宽的轨道,似乎有一列火车在上面经过,将所有的抗议压倒,标识出我们经过的道路。左右两侧两条充满泡沫的水流扭结在一起,慢慢地消失在海面上。在我们目力所及之处,波涛汹涌的海面就从两侧挤入那平滑的轨道,海洋清除了我们的航路的踪迹。
        轮机长爬了上来,开始闲聊:“这儿能看到什么?”
        “南鲉,很大的南鮋。”
        “在哪儿?”
        “刚溜走!”
        “可惜!”轮机长说道。
        下午时分,大多数不值班人员都躺在铺位上。潜艇上的艇员没有连续不断的夜间睡眠。而潜艇不断的摇摆和滚动必须通过身体的反向运动来平衡,这使人很疲劳。为了能够抗拒像雾气一样包裹着我们的头部的的疲劳,我坐在了军官餐室中的油布沙发——也就是轮机长的铺位上,并拿起一本书,从中翻到下面的内容:
        “主帆和后帆被收起,直到它们被中间的缆绳和卷起的缆绳固定好,挂在横桁下的下腹部。整个后桅帆将被固定好,被船中部的帆杠拉住……”
        艇员们读的书很多。在艇长铺位上面的侧柜中设有一个图书馆。其中的文化历史类著作是保存得最好的,而出航前才搬到艇上的大量犯罪和冒险故事却已经被读烂了,书页几乎难以黏合在一起。有那么一会,我还有一些疲倦,随后我将书放回,走进了指挥室。
        艇长铺位的帘子又拉上了。艇长和轮机长是不用参加换班的,只要没其他事情可做,他们就可以睡觉。艇长则是带着坚定的决心来做这件事。他这是睡觉,似乎是因为随后的几周里,睡眠的代价太高。在出航阶段,他几乎不参与艇上日常活动。最初的几天总是充斥着不断的测试潜航,以便使艇员们进入状态,随后他的存在就不明显了,几乎难以感觉到。他顺其自然。但他不可能逃脱极小的扰动,因为他并没有被墙壁和门和潜艇其他部分分开,能够听到整个潜艇的动静。而艇上的作恶者就会受到他严厉的批评。我明白,在攻击时,他整日整夜不会从舰桥上离开。现在他需要谨慎地节约自己的力量。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格言:“必须准备好!根本不能充分睡觉,这样在事情发生时,就能有最好的精神状态。”
        四点时,机舱和舰桥的人员下班了,我和新一批嘹望员一起爬上了舰桥。天空是灰色的,空气很寒冷,风变强了。海洋变成了巨大的海浪田野。海况还不是很高,但海面已经完全破裂,而海水显出灰白色。
        第二嘹望官不再哼唱了。当他转过来对着我时,面部满是水滴,表情扭曲,显得闷闷不乐。望远镜需要不断地被送到指挥室去擦拭。但对第二嘹望官来说,擦拭过程不够快,在望远镜被送上来之前,他不情愿地要求快一些。他必须在上面勉力注意周围情况,视野半径已经缩减到只有2海里。
        我充当了额外的瞭望哨。还没过半小时,右舷艇艉方向的嘹望员喊道:“飞机,60度方向!”
        第二嘹望官闪电般地转了过来,目光追随着嘹望员伸出的手臂。在几分之一秒之间,我便注意到灰色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然后我就已经位于指挥塔舱口了。当我落下舱口时,我听到第二嘹望官发出了警报。我的海军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随后我刚刚迅速跳往旁边,下一个人就从上面下来了,第二个嘹望员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尖利的警铃声充斥潜艇,轮机长则跳过水密门来到指挥室中。
        “进水!”我听到第二嘹望官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艇长疑惑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
        “飞机,60度方向。”
        快速进水装置的阀门被拉开,红白标记的手轮被旋开。嘹望员已经占据了升降舵阵位。潜艇立即开始前倾,艇舭中的水嘶嘶地流向前方。皮夹克和毛巾从墙上掉下来,像僵硬的手臂一样,斜着立在舱内。一只水桶咔嗒装载前面的墙上。似乎是要克服一股强硬的阻力一样,深度计的指针慢慢地开始运动。而众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深度计指针。我们想帮助它,想使它更快地运行。
        “全体向前!”轮机长下令。艇员们飞速地跌跌撞撞地穿过控制室涌向艇艏,以便使潜艇更快地潜入深处。艇长从眯起的眼睛中观察着指针的把戏,眉头紧皱。他低头站在舵手后边,似乎犹豫紧张而身体蜷缩到了一起。压缩空气嘶鸣,潜艇被飞机逮住了。我们心跳加快,等待着。
        “炸弹马上就来了!”头脑中总是想着同样的内容,“炸弹马上就来了!”
        在其他情况下根本听不见的汗水下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艇长已经蹲在了海图盒上,我只能看见他紧缩的后背。他最先从呆滞中解脱,站起身来,像恼怒的乐队指挥一样挥起左手示意,右手深深地插在裤兜中。“没什么!”
        “真走运!”轮机长说。
        “小心起见,呆在水下!”艇长下令道,然后转向第二嘹望官,“干得不错,第二嘹望官。”
        晚饭之前我们又浮上了睡眠。视距几乎没有变好。灰色的天空下已经升起昏暗的云层。在许多地方,灰色的天空像是在精细背景上的破烂物质。有那么一会儿,似乎光线已经准备好,再度打破云层,充满整个天空。但天随后就黑了。灰色的天空像是一张纸,其上显现出一缕蓝黑色,随后越流越广,最终将西方天空的最后一缕摇曳的亮光也冲刷掉了。
        晚饭时我们必须要设置防摇架,并且要时刻小心,防止汤溅出来。“完全不寻常的天气!肯定是一股北大西洋扰流!”艇长边吃边说。在整个晚饭期间,我们都没有再听见他说什么。他一直保持很磨,我们此次出航毫无进展使他极度烦恼。晚饭后,潜艇内又是一片安静,只有换气扇的嗡嗡声。
        但当通往艏舱的水密门打开时,歌声和混乱的话语声便从前面传入指挥室。艏舱里的人们自得其乐,尽管天气很坏,尽管潜艇依然装着所有的鱼雷,而且已经消耗了相当大的一部分燃料。
        “到前面去!”我自言自语道,“唱个海员号子!消除一下抑郁情绪!”
        “真是很喧闹!”当我穿过上士餐厅走过来时,领航员说道,同时赞许地点了头。
        我打开了水密门,艏舱内还和往常一样朦胧。这一次他们还在灯前放了一张红纸。
        “这儿在干什么?”
        不值班的水兵一个紧贴一个地盘腿端坐在地板上,上面的吊床则向下低垂,慢慢地左右摇摆,只比他们的头部高几厘米。艇员们背靠着铺位,还在吃饭。圈子中间的地上则放着一个半开口的油浸沙丁鱼罐头,一个放着黄油、方形面包及两根长香肠的圆盆。艇员们不需要碗碟。
        “这样至少不会有东西掉下来”,指挥室小司炉向我说道。
        他们可以很好地扮演卡门里的的强盗场景。他们就是这样在昏暗中蹲坐在那里,穿着破了很多洞,衣不蔽体的衣衫,穿着满是油污的帆布夹克,磨破的套衫,或者完全裸露着上半身。一些人已经在脸上长出了吓人的黑胡子,其他一些人则是满头金色的海员式卷发,而本雅明,来自Eimsbüttel 的英俊男孩,把一副恶心的Menjou 小胡子修剪得很好。他们现在的外表看起来不太能被社会接受,而其言语却也不像修道院僧侣们。
        本雅明伸手拿起面包,另一只手则拿起放在中间的桌布,擦掉绿色的霉点,然后把面包压到被汗水浸湿的胸口上。他用一把刀在面包上画出一个圆圈,并镇静地从发霉的面包中挖出尚未发霉的部分。未发霉的部分并不大,残余的部分都被他奋力扔到水密门旁的桶里。
        潜艇突然猛地一抬,墙上的皮夹克和雨衣都掉了下来。我们必须抓住铺位上的绳索来固定自己。桶翻倒了,发霉的面包散落到各处。从舱室深处,传来粗野的咒骂。越过吊床和人群,我向昏暗中看去。
        “有人在裸舞!”
        “是舰桥威利!他那躯体像雪花膏一样,非常柔软。”有人告诉我。
        铺位上传来忧伤的歌声。我们足间的一小滩茶水慢慢地流向另一侧,然后在踌躇了一会之后,又流向另外一侧。在前方,舰桥威利放置在鱼雷发射管之间的洗脸盆则发出叮当的响声,周围各处都有噪声相伴。
        现在本雅明开始展示他的口哨技巧,他先是拍打了一下手掌,然后将嘴唇收拢,一手收拢成空心,反复放到嘴唇前,然后就发出一阵旋律,同时空闲的那只手则快速轻击,使得旋律中略带颤音。福伦森则哼唱起来。艇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加入,唱出如下的歌词 :
        “我们停靠在马达加斯加,艇上有瘟疫,水壶里的水已经腐坏,每天都有一人死去。”
        “安静!有人想睡觉!”从上面的吊床里传来低沉的嗓音,仿佛来自可爱的上帝。
        “你就别想了!”舰桥威利斥责那人。
        “我说了,安静!”
        “再说一个字,你就会变成解剖学上的奇观!”福伦森怒骂道,而本雅明则以双倍的响度继续吹奏。一本厚厚的罪案小说从上面砸倒人群中间的地板上,下面的艇员接到了信号,开始对上面的吊床乱拳相向。舰桥威利则坐下来,伸脚猛踢吊床,使得惩罚措施更加有效。
        “现在同意了吧?”气喘吁吁的他最后满意地问道。
        然后歌声继续:
        “高个子的海因是第一个,他被腐烂的湿气弄醉,瘟疫给他送终,我们给他立了一座海员的坟墓。啊吼-啊吼……”
        吼叫声拖得越来越长,满怀各种情感。
        “还喝茶吗?”本雅明问小个子的柴油机司炉伯尔纳。
        “喝!”
        本雅明将大茶壶倾侧,但很久都没有茶水流出,他倾斜得更厉害了一些,结果突然从茶壶中射出一大股茶水,从茶杯的边缘溅出,浇到了面包、香肠和油浸沙丁鱼罐头之上。
        “你这粪坑里爬的螃蟹!”福伦森骂道,疯狂地跳了起来,其他人也得赶紧避开茶水。
        “混蛋!”
        “你再买条尾巴,就和大猩猩一样了。”
        “这样的人就该揍死!”
        众人就这样怒骂着本雅明,他别无选择,只能做出一副认罪的表情,并用桌布将令人不快的茶水重新擦掉。
        “哦,该死!已经只差10分钟到0点了!”福伦森发觉。
        他们必须为下一班做好准备了。
        舰桥威利骂道:“不可能!都没坐多久,就又要起来了,该死!”
        福伦森抚慰道:“别激动,会损害你的肤色!”当他费力地穿上皮衣时,也发表了一番言论:“你们通常总有各种要求,但其实一切都井然有条,我们的条件没法更好了,就说我吧,在家里时,你们所有人都称我为‘你’,但在这儿,军官们都称我为‘您’。在家里时,称‘你’就是好的了,我还得跑几个小时到工厂去,现在我只要穿过几道水密门就到了我的工位上!”他挺起胸膛,环顾四周,“对吗?我说的是实话吧?”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哲学船!”本雅明悲叹道。
        随后他的上半身就爬到铺位上,从侧墙上的柜子中取什么东西。已经穿戴整齐,做好准备的福伦森,在前进的途中,在本雅明绷紧的裤子上猛敲了几下,然后在本雅明重新从铺位上露头之前,就穿过水密门消失了。而本雅明则已经怒发冲冠了。
        “坐下吧”,人群中某人以同情的语调说。
        “我马上就吃了你,把卑劣的残渣吐到桶里!”本雅明现在已经怒不可遏了。
        “吃的时候撒点氯化钙”,舰桥威利建议道,“否则这儿就会更臭,我已经受够了。”
        水密门开了,“差5分钟到0点。”一个声音传入舱室。
        新一班的嘹望员出发了。指挥塔舱口中的圆形天空几乎不比黑色的舱口更亮。
        “一人上舰桥?”
        “可以!”上面立即传来回答。这是第一嘹望官的声音。我慢慢使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辨认出像石头一样静静地站着的嘹望员们的黑色外形。我靠在指挥塔围栏上。波浪“砰……湫……嗡”地击打着潜艇。其中夹杂着尖利的嘶鸣和呆滞的咆哮声。泡沫在黑暗中扭结在一起,闪烁着苍白的光芒。“湫……湫……”,海水反复在艇壁上击打出呆滞的锣声。艇艏部分发出粉碎机似的低沉声音,防潜网切割器的钢索发出低沉的歌声般的嗡鸣,在暗夜之中,像是一根金线。一颗恒星的倒影随着波浪反复颤动。我将自己的身躯高高撑起,向外伸出,直到我能够俯瞰整个艇艏部分。艇身旁边的水流闪烁出绿光,似乎被潜艇内的灯光照亮,将艇体的形状在黑暗中明显地勾勒出来。
        “该死的海洋荧光 !”第一嘹望官抱怨道。
        尘雾将月牙掩盖,使月牙显得更宽一些。有时天空中一颗恒星闪烁,但很快便熄灭了。而我们则在零落的星星下面航行。
        “该死的黑夜”,第一嘹望官又抱怨道,并对嘹望员们喊道:“给我注意点!”
        当我再次下到控制室里时,艇长依然蹲坐在海图盒上。他从口中拿下哨子,从昏暗中转过来看我,然后说道:“还没睡?”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随后他便呈现出一幅狡猾的表情,默默地用哨子口指了指正忙着操纵进水阀门的两个指挥室司炉。走近之后,我发现他们在削土豆。“当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可以期待的时候,我们得更加注重内部的生活。”艇长解释道。
        “你是说?”
        “土豆饼!”艇长言简意赅地说道,并点了点头。
        我有些惊讶,艇长的心情竟然很愉快。我必须和他一起前往厨房。“因为我们想吃一次……因为我们想吃一次……”,他显得很有进取心地前进,同时不断咕哝道。他在厨房里,命令厨师回铺位休息,自己拿起锅和肥油开始烹饪。一位司炉从指挥室中拿来装满磨碎的土豆糊的大碗。平底锅里的肥油已经化开,艇长像上学的孩子那样兴奋,高举起平底锅,来回摇晃,使锅里的油在锅内各处发出嘶嘶声。
        “现在开始做第一个!”
        当肥油还在锅里飞溅时,他把土豆糊浇进了锅里。艇长像一位俯在蒸馏管上的化学家一样观察土豆糊慢慢地变成固体,并开始变黑。他皱起鼻头,吸进锅里升起的香气。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刻了,因为要把土豆饼翻面。土豆饼从锅中跳起,随后便乖乖地平躺着落入锅中,上面一面是金灰色。艇长热情地在狭窄的厨房内跳起了熊舞,使我必须躲到烟囱管道后面。到这时,第一个土豆饼已经可以品尝了。我们每人都撕了一小块,呲牙咧嘴地把它夹在牙齿中间,过了一会儿,等到它变凉了一些,才将其纳入口中。
        “很棒,是吧?”艇长评论道。
        厨师又得起来了,他得去拿装着苹果酱的大罐子。做好的土豆饼慢慢堆成了一大堆。这时候,机舱值班人员该下班了。水密门打开了,第一个值班人员满身油污地进入了厨房。他困惑地看着艇长,然后想快点穿过舱室。
        “停!”艇长对他喊道。那个人顺从地站住了。随后,他得按照艇长的命令,闭上眼睛,张开嘴,而艇长用土豆饼把他的嘴上塞满。最后,艇长又在缝隙处浇了一勺苹果酱,整个下巴甚至都糊满了。
        “转身走开!下一个!”
        这一过程重复进行。新来上班的人员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堆成一堆的土豆饼一下子就用完了。轮机长最后出现在水密门旁,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全艇。
        “还有吗?”他脱口而出。
        “这儿没地方了!”艇长被炉火烤的满面通红,用一把厨刀在轮机长面前晃了晃。水密门迅速地又从外面关上了。
        我们全力动手劳动。装着土豆糊的大碗很快便见了底。到嘹望员下一次换班时,我们喂饱了潜艇上所有的人。
        钟表的指针已经越过了12.
        艇长懒洋洋地斜倚着,用夹克的袖口从脸上擦掉汗水。他一开始像个机车一样喘着气,我则累得瘫倒。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
        “努力一下,把它吃光!”他递给我最后一张饼,愉快地看着我。我们做到了,消除了忧郁的气氛。我们拖着鼓鼓的肚子爬上铺位。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听到下铺的两个柴油机下士在交谈。“老头竟能想出这样不平凡的主意!”
        “你有什么反对意见?”
        “啊!你真蠢!愿安拉保佑你那歪脑筋!”
这么好的怎么没了来自: Android客户端
无线电
        嵌着陶瓷绝缘球的反潜网切割器的钢索是我们的天线。通过它,我们得以时刻与陆地上的司令官联系。他在其营房中能够确定每艘潜艇的航迹,并且能时刻了解潜艇在海洋中的位置。这种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并不是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在大西洋中航行的感觉,支撑着我们,赋予我们力量。
        艇长铺位的对面是无线电员的小隔舱。无线电员是个面色苍白,寡言少语的人,长着一副鼩鼱般的面容。当我在脑海中勾勒艇上各人的容貌时,总是到最后才能想起他的面容。他很羞怯,而且很内向。
        他正以一种复杂的姿态俯伏在放置他的仪器的桌板之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Ringelnatz 的《103首诗》。耳机则被他翻起,只有一侧的耳机贴在耳朵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以一只耳朵听莫尔斯电码,同时以空闲的那只耳朵听艇内的命令。有时他因为幽默的诗句而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缝起来。但他的脸色突然改变了,就像云彩飘过太阳之前,影子遮蔽了地上的景物一样。他的额头上纠缠着一道道皱纹,手抓起铅笔,在本子上开始写下符号。目光透过眯起的眼睛,凝望着虚空。他像是被暗中强迫着快速书写,左手不断地敲击他的仪器上的按钮。我俯到他的桌上,听到了耳机中传来的纤细的声音,像是昆虫在唧唧乱叫。我们还没人知道——即便是无线电员也不知道,这道在一瞬间被发送到数百甚至数千海里之外的电令,是否与我们有关。是否这意味着某位战友的成功或不幸。无线电员抬起头,目光又变得敏锐起来。他从舱室内递出来一张写着无意义的字母序列的纸片。在解码之后,谜一样的音素才构成了词句,充满了意义,肩负了命运:
        “致BdU:从船队中击沉两艘货轮,净注册吨位5000和6000吨。被深弹攻击7小时,被驱走,正在追赶。UX!”
        解码后的电文会被写入电讯本中。艇长阅读了电文,签好了字,然后将电讯本递给其他人。其他军官们也阅读电文,再依次将电讯本递过去。最后一个人则递回电讯本,无线电员则从无线电室内伸出手臂将其收回。
        这是典型的以尽可能少的词语描述一次攻击故事的一道电文。包括了突破防御,成功,困境,在七小时的恐惧后惊险逃生,以及以能想到的最简洁的形式描述的艇员们始终如一的坚强战斗意志。
        我们认识这艘潜艇上的战友们。在这一时刻,他们离我们很近,仿佛就在我们之间。对我们而言,电文也是一种安慰,一种安抚性的言语:又有一艘潜艇,通过电文中的几个词语,进入了确定性的领域。
        七小时的深弹攻击!我们知道这简单的话语蕴含着什么,知道在深弹攻击的那几小时之内艇上的恐惧。他们又一次挺了过去。经历过的危险总是能让人微微心安。因为潜艇经历的危险的总量似乎是确定的,潜艇像工作一样,一点点地完成这一总量。我们从不谈论战友们所处的困境。我们相互掩藏着自己的想法,似乎我们有私下的协议一样,对危险沉默不语。我们只谈论战友们的成功。战友们的成功滋补着我们的战斗意志,加深着我们对遭遇敌人的渴求。
        无线电报告能够取走人们在广阔区域中作战时偶尔会滋生的那种孤独感。我们知道,在同一时刻,所有像我们一样搜寻敌人的潜艇,都接到了这道电文。我们知道,岸上的司令官那里的无线电员,也在他的小灯的灯光下,如实地接收到了这道电文。我们也知道,在岸上司令官的指挥室里挂着的海图上,现在插上了一个标识潜艇位置的红色小旗。
        当我观察无线电员在他的仪器上忙碌时,他似乎具备了超自然的力量,就像我的物理老师一样。我的物理老师总是能在撒满沙子的金属片上,用小提琴琴弦使金属片产生振荡,产生奇妙的音图。我了解音图现象,同样了解无线电波、真空管、线圈以及这灰色仪器中的铜线电路的情况。即便如此,即便我了解物理规律方面的可知的知识,但能够无视距离,不需要可见的导线就能够几乎同时发送和接收信息,这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奇迹,也像是一种魔法。
        仅仅过了几分钟,我们的无线电员便又拿出了电讯本。这一次收到的是BdU对远在北方的一艘潜艇的命令。这艘潜艇应当以最高速度占据新的攻击阵位。大概在这个区域会有护航船队吧。这艘潜艇如今被看不见的无线电波的绳子牵引着驶向大西洋中的某个确定的位置。在距离司令官的司令部几千海里的情况下,在尚未见到敌人的情况下,它被遥控着开始自己的狩猎。
        我再次从这道电令中体会到,被引导是什么意思。我们视野所及的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中的一小部分,和整个海洋相比,几乎微不足道。我们有可能正月地来回航行,却发现不了任何船只的烟柱,因为它们全都隐藏在各个方向的海平面之下。如果不能明智地计算我们的航线,我们就难以取得任何成功。每艘潜艇的视野都是一幅巨大的马赛图案中的一个小方块。每个小方块都只有微小的价值,但和其他的方块在一起,就能够将司令官的总体上的精心权衡结合成一幅画面,在其上清楚地显示出敌人的运动。希望敌人能够让其护航船队沿着这些仔细推敲过的航线航行,潜艇的嘹望员总会在某处看到船只的烟云,随后将其观察结果迅速报告给司令官。
        下午的时候,电波又向我们发来一条消息,这一次,我们像所有在家里的人一样,用收音机将其接收到。
        “德国潜艇在加拿大海边击沉一艘驱逐舰,在直布罗陀西部击沉一艘巡航舰,在昔兰尼加和摩尔曼斯克海域各击沉一艘护航舰。”
        扬声器中传来英国歌曲。第二嘹望官拍了拍我的肩膀,“几乎想不到!”他另外则做出了一幅怪异的表情,似乎圣诞老人给他送了礼一样。
        “越来越棒了……越来越棒了!就差我们中大西洋了!”老头说,并以富有进取心的调门说道,“等待,等待,再等一小会!”
        轮机长像背诵一样反复复述道:“加拿大,直布罗陀,昔兰尼加,摩尔曼斯克”,似乎他在头脑中搜寻这些地点在地球仪上的位置。他最先镇静下来,显出一副傲慢的表情环顾四周,似乎所有这些战绩都是他的功劳,并说出关键话语:“为什么这里还没有?”
        “闭嘴!大嘴巴!”艇长说。

无所事事
        我们已经航行了数周之久,没有任何能够使我们集中注意力的目标。我们驶向虚空,同样的日子一天天地逝去。太阳从东边的海平面上升起,并在西方慢慢褪色。我们都忘记了日子的顺序,每一天的经历似乎都使我们确信,警惕、勇气、能力、技能都没有什么价值,除非我们撞了大运,能有一艘货轮在我们的鱼雷发射管前驶过。船上的日常工作被单调乏味地完成,没出任何事故。艇员们一天又一天地完成着同样的任务,按同样的节奏日夜换班。胡茬子越长越长,面包上长起了霉斑。我们越来越感到乏味。“真是绝望!”轮机长一次次地说道。
        时间之轮将日日夜夜慢慢碾碎,从我们的指缝间慢慢漏过,将我们的神经锉得越来越紧张。即便当我们躺在铺位上时,我们的精神还始终保持警惕。我们的睡眠并不牢靠,只是一层薄薄的外壳,很容易被外界的噪声穿透。在我们睡觉时,艇内的各种噪声,如柴油机的震动和咆哮声,外部的海水嘶鸣声,从打开的舱口中不断哗啦落下的水流声,并不会中断。还有换气扇的嗡鸣声,或者水泵开动的声音。这些噪音并不会打扰我们,但最小的不规律的噪音却会立即被我们的神经感觉到。我们总是在守候着。危险并不能提前确定,它可能隐藏在任何一片云彩背后,可能埋伏在任何一道波浪背后。尽管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静,但我们必须时刻准备与敌人遭遇。
        我们就像是在看守一道闷烧着的火焰。没人能够入睡,因为任意时刻,从青灰中都可能都可能高高燃起危险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烧焦。
        只有标记我们活动的技术名词随着时间改变了:从“航向作战区域”变成了“沿搜索航线航行”,而“搜索航线”被“前哨巡逻”取代。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在攻击区域按照固定线路来回航行。”
        据推测,从西向东的商船队将经过我们所在的区域。我们则在高高的海浪中从南向北航行。航速设在“低速航行”这一档上。柴油机的声音微弱而不平稳。艇艏的激波无力而无光地卷曲着。我们在海水中呆呆地缓慢前进。之所以选择低速航行,是因为我们要节约燃料,但即便如此,我们的燃料储备也随着时间消逝而越来越少。
        “总是空忙一场,又是空忙一场!”司炉紧咬牙关,愤愤地说道。艇员们担心的是,我们会空耗燃料,却遇不到任何一艘商船。上一次航行就是这样,潜艇一枚鱼雷也没发射,在漫长而疲劳的行动之后返回了基地。潜望镜上没有胜利的三角旗在飘扬。艇员们呆呆地站在上甲板上。
        “肯定又会如此!”悲观者这样说道。
        “那些英国人似乎避开了我们。”
        我们需要花半天穿过我们的的攻击区域,然后就到达了攻击区域的北部边缘,舵手从打开的指挥塔舱口中向上喊道:“是时候改变航向了!”
        “左满舵!新航向:180度!”嘹望官命令道。
        艇艏慢慢地在海平面上画了一个半圆。艇艉的水流像蛇尾一样弯曲起来,而太阳也慢慢地滑到艇身的另一侧!
        “到180度了!”舵手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航向表的指针指向了180度,此前指向的是360度。指针读数没有再变化,我们开始驶回。我们好像是一艘身处信风带之间猛烈剧变的海风中靠风力驱动的帆船。我们以自己的方式被“逆风吹回”。
        “肯定会后悔的”,艏舱的水兵如是说。
        海洋也打起了瞌睡。疲惫的长浪之上只有一些卷曲的浪花。人似乎可以在这像铅板一样的海面上行走。云块静静地飘荡着,像是被链子固定好的气球。空气凝滞不动。
        我旁边的嘹望员辛辣地说:“家里的那些头头们应该来看看,海洋,除了海洋什么都没有。他们是这样想的:出航……四处航行几天……发现轮船……最好是几个一起来……积极攻击……靠近……从鱼雷发射管中射击……头上挨几个深水炸弹,使我们的成功有些界限……潜望镜上挂着胜利三角旗……击沉了大油轮……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在码头上停靠……军乐队和勋章。”
        “哈!”另外一人一边不间断地搜寻他负责的区域,“电影里面也是这样演的!但真应该这样拍电影:对发霉的面包、肮脏的脖颈、腐烂的柠檬、破烂的衣衫、汗湿的毛毯还有我们糟糕的面容来些特写。”
        “可惜”,前一个人又说道,“我胸中的愤怒,以及艇内的恶臭,他们无法从电影中了解到……。”
        几个被水从走的箱子,上百个瓶塞,一艘救生艇的木板,这就是我们几周以来看到的全部东西。没有任何烟云的痕迹,没有桅尖,什么都没有。不管我们沿着搜索航线航向哪里,不管我们如何咒骂和抱怨命运,海平面始终一片空寂。
        舱内很热,我额头上出现了汗水。我把毯子扔到一边,在铺位上辗转反侧。灯光照到我面上,我的窗帘又掀开了。灯光变强了,照在对面的墙上。扬声器中传来低沉的音乐声,但在柴油机低沉的声音中几乎难以持续。对我而言,柴油机的噪声似乎已经和氢气和氧气一样,成为了空气本身的一部分。我现在已经对柴油机噪声无动于衷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悄悄地听着水流缓慢流过的声音。海水触摸着我们,轻击着艇身,搜寻着弱点。但令其失望的是,艇身上没有入口。它继续固执地沿着整艘潜艇搜寻,有时海水缓慢摩擦艇体的声音也会变为狂暴的噪声:海水猛烈地冲击我们,发出呻吟声,甚至是咆哮的击打,像是击打在拉紧的帆布上的声音。
        指挥室中传来悠远的话语声。而我在海洋的噪声中,听到一声撞击声和一些嘀嗒的声音,好像是在耐压艇体和木质隔板之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闭上眼睛,试图确定噪声的来源。有时这噪声完全中断,但随后又出现敲击。最后,我为了听得清楚一些,把头抬高了一些。我终于听清楚,噪声来自我脚边的橱柜里。我在铺位上翻身打开了橱柜。原来是一个苹果汁瓶子在里面四处晃荡。我把它固定好,然后悄悄地爬回铺位。浑身疲乏,但我却必须睁着眼睛,看挂在通往厨房的水密门上的钟表的指针在表盘上不间断地前行。还有一小时,就到换班的时候了。
        我最后进入了一种昏睡状态。睡眠的薄壳还没有将我完全包裹,就被警铃声撕得粉碎。在意识清醒之前,我就已经一下子从铺位上起来,站到了地板上。我想穿着海军靴跑开,结果却只是踉跄而行。该死,自己真笨!舱室内立即一片匆忙。柴油机舱的蓝色尘雾穿过厨房涌入。一位司炉的面容伸了出来,心神不定地问道:“怎么回事?”
        潜艇倾斜了,我穿过水密门,进入了指挥室。轮机长头发蓬乱,蹲在升降舵手后,后者的雨衣和毛衣上,还闪烁着水滴的光芒。艇长一动不动地站在轮机长后边。此前发出警报的领航员还紧握着通往指挥塔舱口的扶梯。他浑身湿透,水流像小溪一样从他身上流下。由于费力地关闭舱口,他的呼吸依然急促。
        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情况。轮机长说话时,克制了任何不安。当他向升降舵手下命令时,用的几乎是一种漠不关心的口气:“平衡艇艉……艏舵十度,尾舵15度,慢慢拉平!”
        “90度方向突然出现阴影!”领航员最后向我解释道。
        听音器已经启动了,声纳兵俯在听音管上,眼神无光,似乎目光投向内心,同时慢慢地用他的一起在水中搜寻噪声。现在他报告道:
        “70度方向,螺旋桨噪声,正在移开!”过了一会之后:“噪声变弱,正在移开!”
        “好吧”,艇长一动不动地说,耸了耸肩。
        一本古老的海军著作中的一幅图片浮现在我面前:黑夜,天上只有几颗星星,细细的月牙翻转过来。黑夜中飘过一艘船高耸的艇艏。下方,紧贴着海浪之上,人们可以在微弱的星光照射之下,看到一艘被尖利而巨大的艇艏拦腰斩断的小帆船,桅杆折断,缆绳断裂,而几个人则在水中恐慌地高举着手臂。
        “转到130度航向!”艇长下令道,然后又穿过水密门离开了。而我们则谈论着敌人的货轮:它们航向哪里?它们会在哪里悄悄航行?
        收到的无线电报告只是加深了我们的恼怒。无线电不会向我们掩饰什么,我们必然会收到所有的信息:“见到敌方护航船队——UX。”“在XW方块看到护航船队,航向160度,航速10节——UY。”“敌方折线航行,主航向50度。航速9节——UW。”“护航船队以多列航行。周围有警戒幕。航速9节,航向20度——UY。”报告中提到的这些护航船队,任何一个我们都无法赶上,它们全都在北大西洋。
        夜里传来了成功的报告:“护航船队,XW方块,航向西方,航速9节,7级西风,阵雨。从船队中击中3艘货轮,其中1艘的沉没未观察到。深弹攻击——UD。”“天气很差。温度很低。从船队中击沉货轮‘D’——UY。”我们认识刚刚报告成功的这艘潜艇的艇长。
        “这个M真走运!”老头说,话语中并不带一丝嫉妒。现在,老头又俯在海图上,找出发送最后一次作战成功报告的潜艇的位置。“看来船队向北绕了一个大圈,航向东方的港口。它们现在应当在这儿!”他用平放的圆规扫过一个区域。对我来说,这一区域除了将其与周围的方块区分开来的数字标记之外,别无任何特征。“它们肯定在这里!”
        他紧缩着头,用力哼了几声,看了被均匀的蓝色覆盖的海图一会儿,从中想象出货轮的图像:先是烟云,然后随着货轮逐渐靠近,先后露出桅尖,烟囱,上层建筑,大概还有客舱,杆状桅,宽大的船尾,一艘接一艘的货轮像是一匹匹巨大的老马,像是一个巨大的,缓慢前进的牧群,被四处捕猎的机智灵活的驱逐舰所保护。他撑起双肘,双脚则向后移动,这样他就能更好地斜靠在海图桌上,双手支撑着头部,默默无言地盯着海图上的方块。最后他从紧闭着的牙关中轻声吁叹,开始说道:“哈!货轮!真该死!货轮究竟在哪里?”
        他似乎突然发狂了,猛然站起来,剧烈地摇了摇头,匆忙地挥了挥手比:“没谁能想到这些事情的含义:若能发现几道烟云,若海平面后伸出桅尖,接触到护航船队,召来其他潜艇。然后悄悄地接近船队,看到货轮的影像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出海平面,然后转向,愚弄驱逐舰,接着发射鱼雷!对!发射鱼雷!若是随后鱼雷命中!不,没谁能想象这一场面。当烈性炸药穿越海水,击中目标,在海民上掀起一道火焰、海水、烟雾和碎片组成的柱子时,当船只破裂下沉时……一艘大船就这样完了……结束了!”
        他将圆规插入海图桌上的油布里。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然后深水炸弹就来了!人们最不了解的就是,头上为何会挨深水炸弹。人们随后会说,‘很好,现在几十颗深水炸弹要来了!’对!当鱼雷击中目标后!没什么比这更疯狂了!整个世界上都没有!哈,对!”
        他双手紧握着海图桌。这时有人想到艇艉去,我们紧紧地挤在海图桌边放那人过去。这时艇长又开始说了:“我除了当潜艇艇长,什么也不想做。对,不管一切糟糕的事情,不管整天会无所事事,不管这该死的……这该死的来回绕上三次的航行!总会再度成功一次,该死!”
        他脸上又浮现出一种盛怒下的苦笑,然后他重重地扔下圆规,转头对指挥室司炉说:“请您给我们来点Kujambel水 ,但多放点糖——一定放多点——快点!”
        司炉心神不定地从进水阀门前站起来,向艇艉的厨房走去。艇长从臀后的裤兜中掏出哨子,用一根金属棒在黑黑的哨子中掏了掏,然后将分开的护牙套放到牙齿间。然后他环顾舱内,从钩子上取下意见皮夹克,将其小心地叠成一个垫子,放倒海图盒上。然后他就坐到上面,北部靠着前升降舵的手轮。他向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也这样做。当我们等待Kujambel水时,他又陷入沉思中。

        又是新的平淡无奇的一天。潜艇变成了一个狭窄的管道,一个鸟笼。而我们高度绷紧的期望在其中逐渐凋谢了。我们尽量掩饰这自己的坏心情,让别人感受不到。我们开些玩笑,玩一些滑稽的把戏,尽量使艇长从消沉状态中走出。由于沉思状态,他在吃早饭时,把饭洒了出来。每咬一口之前,他似乎显得都很惊骇,然后就匆忙嚼上一会,但随后又陷入思考中。我们交谈时,他几乎不插话。当送餐员来收碗碟时,他的煎蛋还没被吃掉一半。他意兴索然地推开碗碟,然后像是找到旧路一样恢复了正常。他亲切地打量着我们,张口想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最后他用几道正式指令给自己解了围:“九点测试下潜,十点军校学员课程。保持航向到中午!”一点新东西都没有。
        轮机长双手交叠,向后靠着,打量着天花板。他的山羊胡直直地下垂,这使我想起Holofernes的头颅 。艇长的双拳则放在桌上的碟子的两侧。他的拳头很大,且很重,很适合重体力活。有时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出,他试图用双拳猛击桌面,将所有的碗碟都震起来,无法抑制地咒骂。但他却重重地深呼吸了一次,就靠了回去,默默地按顺序看着我们。
        “对了,轮机长,您很走运!”他说,“您能修修补补,将相机拆开,将机械设备拆解开上油,制造我不会制作的变压器和电阻器。第二嘹望官先生则有他的秘密,有自己的文件柜。你们都有事可做!你们白发苍苍的老爹却应当射击!对!射击!在没有货船的情况下射击!另外日历上的格言是什么?”
        我迅速跑向一边,拿着日历回来。
        “在过滤酒浆之前,总是要先发酵一段时间。”
        “该死!发酵得已经够多了!可是还没酿造出什么东西!”艇长骂道,然后安慰似地礼貌地说:“都起来吧,先生们!”
        轮机长到艇艉去了。第二嘹望官已经准备好去值班。第一嘹望官则开始做他的文书工作。艇长最后一个站起来,他走到他的小书桌前,打开灯,要求领航员为撰写作战日志准备文字材料。
        过了一会,我在旁边听到他的悲鸣:“哦,先生,还是到晚上再说吧!”
        我们收到了一封电文。每个人都尽量装作漠不关心,但实际上每个人在无线电员接收到每一封电文时,都期待这这封电文能使我们结束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无线电员的铅笔刚写完最后一行,艇长就带着蔑视的目光伸手把纸片从无线电员手中夺走,嘴唇不懂,将其默读出来,然后就穿过水密门离开了。
        我们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看。
        艇长在指挥室里,俯在海图上,左手拿着电文,右手则把圆规放到海图上。我们只能徒劳无功地暂且等待着艇长公布这条消息。而艇长则站了起来。“有可能成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我们最后听到他这么咕哝道。
        第一嘹望官忍受不住这种不确定的状态,向艇长请求阅读纸条。我们像急于捕食的狮子一样挤到了他身边。上面写着:“护航船队,方块XY,折线航行,60度航向,8节航速——UX。”往海图上看一眼之后,我了解到,XY方块就在我们旁边。
        领航员清了清嗓子,只是说:“这样啊。”他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向艇长询问新航线,仿佛这电文只是告诉了我们土豆的促销价一样。艇长的想法也难以察觉。我的看法是,这道电文会引发小小的情绪变化,于是便拍了拍轮机长的肩膀:“棒极了,我们倒还能有机会射击。”
        轮机长只是单调地回答了一句:“为什么不呢?”而领航员则注视着我,明显是怀疑我的精神状态。我感到自己像是身处一群即将渴死的人当中,他们将距离很近的一个水坑当成了海市蜃楼。
        电文暂时没有引发什么东西。我们依然站在指挥室里。轮机长的用舌尖钻着牙齿。领航员则专心于他的指甲。而艇长则在海图上安放好量角器,用圆规在图上量取距离。
        我则抽空观察天花板上挂着的香肠像钟摆一样无力地来回摇晃。香肠装肥肉的那一侧逐渐凝结出水珠,被电灯的光线照亮,像是无价的宝石一样。香肠和火腿被放在灰色的管道和辅机之间的情景让我烦恼。钢铁下面的香肠!我无法理解,轮机长竟然容忍在他的指挥室里,在这一充满冷静和理性的地点存在这样一种人类必备需求的象征。
        艇长依然在用圆规和三角板测量,像是正在解填字游戏一样。领航员越过他的肩膀窥视着。我则伸手从盒子里拿几个梅干,将核在嘴里像小球一样来回移动,尝试尽可能扫清梅肉的残余,仿佛我打算利用扫得很干净的梅核上的东西配制化学物质。指挥室司炉在木墙板上钉了一个空牛奶盒来盛放梅核,现在里面已经盛得半满了,我的梅核是最干净的。我尽量站直身躯,感受到一丝骄傲。
        第二嘹望官拿着一道新的电令穿过了水密门。
        “啊”,艇长说,这一次嗓音中带有明显的期待。这一次他倒是直接给我们读了电文:“致UA:立即以最高航速前去攻击UX报告的护航船队——BdU。”他右手向外伸出,以参议员式的有力腔调下令:“告诉嘹望官:高速航行!航向转到340度——等待进一步命令!”
        指挥塔内的舵手复述了这道命令,像是回声一样。
        艇长的好像玫瑰上面套着的玻璃球一样满面红光。“在这儿——肯定在这儿!”他在海图上给我们指出护航船队的位置,然后指出我们的位置。“明天一大早,四点左右,我们肯定就到那里了!哈利路亚!”
        生活好像又变成了金黄色。只有持怀疑态度的领航员暗示道,我们不应该在节日之前庆祝。
        柴油机的声音变了,轰鸣声变得更加低沉,更加咆哮。柴油机的噪音有力地集中穿过潜艇,我们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水密门开口处出现了一些疑惑的面孔。艇员们十分疑惑地看着艇长,他正像一个心情不好的人那样,在指挥室里蹒跚地绕着圈子。简单的一句话便引发了奇迹:“立即以最高航速前去攻击UX报告的护航船队。”海洋一下子变得不再空荡荡的。所有的疲劳都消失了。我们像干燥的火绒一样燃起大火。空气似乎都加上了电压。
        从通往艏舱的半开的水密门中,传来了低沉的歌声:
        “就在今夜!或者永远不……”
        士官舱里的人也大声歌唱道:
        “今夜不在孤独入睡!就在此夜,发生在此夜……”
        非常奇异:在我们视野之外,有一艘友军潜艇冲向敌人。他发出无线电报告,给出了敌人的位置。而我们立即就开始了狩猎,像一只追寻野兽足迹的侦查犬。尽管我们还没有看到自己的目标,但我们已开始狩猎。而我们狩猎的敌人,还认为自己没被发现。他们没料到,只要按几下无线电装置的按钮,在我们的司令官的指挥室里,就有一面红色的小旗标记出他们的位置。
        艇长拿起艇上通话装置的话筒放到口前,向所有舱室下令:“潜艇正驶向UX报告的护航船队。预计明早4点遭遇船队!”通话器发出一声爆破声,命令就下达完毕了。
        艇长又转向海图:“我们必然在这里与其相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如果它没有沿折线航行的话!”他用圆规指出此前计算出的位置上用铅笔打的叉,“如果……如果……如果……!”然后就是自言自语地不断复述了。
        我们又收到一条新电文:“护航船队,方块XY,航向70度,四列——UX。”
        艇长纠正了航向,“事情能成!”。他嘀咕道。
        生活又变得美妙了,太美妙了,值得拥抱庆祝。
        轮机长穿过舱室走来,他抑制不住自己,给我们进行了一次布道:“然后主的天使以无线电文的形式到来,满足他的教徒……”
        “大嘴巴!”艇长打断他。
        我爬上了舰桥。艇艉的水流像塞尔特柠檬汁 一样打旋。点点白云像礼花弹一样点缀在天空中,潜艇的轮廓拖着缓慢流动的泡沫前行,一切显得如此壮丽。按照第一嘹望官的表情来判断,他应当是在背诵他的“战前祷告词”,即鱼雷武器的指令用语。潜艇里面,艇员们在各处重新维护已经反复检查过的各类管线。他们完全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悄悄自发地在做这些事情。
        艇长不再龟缩在深绿色帘子后面的密室里。大多数时候,他都自己呆在舰桥上,手深深地插入皮裤的口袋里。他那曾经是白色的,离奇地被压扁的帽子被深深地向前拉到脸上。帽子上的徽记的金属构件已经盖满铜绿。在帽子下面,他眯起眼睛搜寻天空和海洋,反复催促嘹望员:“注意点!孩子们。注意点!现在谁也不能出漏子!”
        轮机长的热情几乎没有边界:“肯定能成!我们的战绩表上还缺22000吨呢!”
        不过艇长最后还是要下来到海图上看一下事情的进展。领航员在下面努力地继续将航迹连起来。
        “啊”,艇长说道,然后转向领航员:“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是吧?”
        那儿有敌人!一个新的小铅笔叉标识着敌人的位置。我们所有人的思想都指向了这个点,就像指南针指向南方一样。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燃料从管道中流过。我们今天对此倒并不太头痛。时间到了晚上。我又爬了上去:云块色彩斑斓,色泽鲜艳。但随后日光便突然抛弃了云彩,使后者重回被割裂的状态,现出自己本身可怜的灰色。满月的苍白圆盘已经在天空中显现。现在是18点了。
        我又走下去,将我的装备收好。一小时之后我回到指挥室,观察领航员的工作。
        19点20分时,无线电员又从他的舱室里递出一道电文。第二嘹望官将其解码,注视着电文看了很久,才将其递给他人。
        这不是个好消息,没人评说电文的内容,但我跳动着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艇长将解码后的电文那在手中,脸上逐渐呈现出惊讶的表情,就像拳击手被重重击打面部,即将倒下之前的表情一样。
        电文上说:“被驱走,失去接触,正在追赶——UX。”
        轮机长惊愕地看着我。领航员则转过去,背对着我们。
        我们还依然有希望,一缕曙光,残余的一丝希望。我们继续保持着航向和航速。三小时之后,希望破灭了:“在XY方块搜寻过,什么都没发现——UX。”
        我们避免和其他人说话,避开他人,似乎都得了疥癣一样。
        艇长最先恢复了常态。他转头对卷起袖口,想毫无疑虑地平静走过的厨师说:“您要是不做黄瓜、酸菜或者其他的酸东西的话,那就太棒了。”
好东西,多谢了!
感谢楼主的无私奉献,翻译可是个大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