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考场(罗伟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20:54:07


   张群刚进门,刘汉民就迎上去,手一带,将她搂进怀里。张群让他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刘汉民拥着她往床边挪动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多出了几根骨头,僵硬起来。刘汉民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很新鲜。自从两人好上,她从没这么僵硬过。她把下巴扬起,脸侧开,眼神有些飘忽,说你别急啊。像恳求。这种口气同样新鲜。刘汉民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他把她放开,手上留了一些汗。那是张群脖子上的汗。从她家来这家宾馆,步行用不了二十分钟,天气凉爽,傍晚时分就开始刮风,一直没停,穿短袖还感觉冷飕飕的,她穿着无袖衫,却走出了这么多汗,证明来得很急。
  进了房间,反而不急了!
  把坤包放下后,张群理了理绾起来的头发。
  其实她的头发没被弄乱。
  她这种举动,似乎表明她今夜主动约刘汉民出来,并不打算跟他上床。
  我们有几年了?在沙发上坐下后,她轻声地这样问。
  刘汉民觉得她问得异样,笑着说,一百年了。
  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
  你都记不住,我怎么能记住?
  我记住的,张群说,把今天算上,是三年零九十四天。
  刘汉民的心紧了一下,像有人用扳手上螺丝,扳手咬住螺丝帽的声音,冰冷而坚硬。
  他本以为张群跟他一样不在乎,谁知道她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平时只要单独碰面,时间就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是无边无际的漫长,并在漫长中如鱼得水。世间没有哪一种鱼厌倦江河湖海的汗漫宽阔。——可此刻,她说到“三年零九十四天”的时候,语调沉缓,眼帘低垂,还无限感慨地摇着头,似在佩服自己竟有如此了不起的耐性。
  刘汉民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今天过后,我们恐怕就要分手了。
  分手?……你男人察觉了?
  谁也没察觉。
  那又是怎么回事?
  你坐下好不好?张群抬起头,仰望着刘汉民。
  刘汉民身高1米90,他站着,张群坐着,张群就如同仰望一座山。
  等刘汉民狐疑地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张群才说,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办。
  她不看对方的眼睛。
  刘汉民有些转不过弯,怎么由分手突然跳到求他帮忙?
  不过他暂时不愿深究,只把“帮忙”这个词听得明明白白。
  前些天,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苟超喝茶,聊起各自的情人,苟超苦不堪言,因为他情人跟一根藤蔓似的,缠住他,缠得他伤痕累累——每天都要收到她若干条短信,不回不行,回慢了也不行。她想约会,他有天大的事,也得立即丢下。她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总是叫上他,即便不让他掏钱,也要他陪着,理由无可挑剔:只有他帮忙挑选的,她穿在身上。搽在脸上,才舒坦,才贴皮贴肉又贴心贴肺。自然,让他掏钱的时候,占多数。刘汉民当时笑他,说老苟啊,你哪里是在做情人,你是在做奴隶!由此说到自己的情人张群。张群从未给他找过麻烦,她主动约刘汉民出去,刘汉民只需回一句“我有事,来不了”,她就绝不再哕唆,更不对刘汉民的“事”刨根问底,追查他是不是又有了新欢;至于买衣服买化妆品之类,更无从说起。三年多来,刘汉民送给张群的唯一礼物,是一个海洋动感仪,还不是张群主动要的,只是听她说起过喜欢大海,那回刘汉民去威海出差,就给她带回了这东西,插上电,14英寸的彩屏上,次第显现出海水、珊瑚、游鱼、岛屿、蓝天白云等诸多画面。张群接到这个礼物,自然高兴,但高兴得很有节制,只带几分羞涩地笑了笑,就把东西跟自己的坤包放在了一起。让刘汉民感觉到,更让她高兴的,是他又回到这座名叫巴州的城市里来了。
  这么一默念,刘汉民觉得对不住张群。
  她从社会的暗渠里游过来,跟了你,究竟图什么?人家从没求你办过事,现在说出口,而且说得那么凝重,证明非办不可的。
  他说什么事你说吧,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
  跟你好上的那一天,张群说,我就给自己定了规矩,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能求你,现在不得已求你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再不配做你的情人了。
  力所能及地帮一点儿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我宁愿不帮!
  这话表明刘汉民很把张群当一回事,也表明他已答应帮忙。张群很感激,也很动情,望着他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是……你一个人同意还不行,还要一个人。
  谁?
  你儿子。
  刘汉民的儿子叫刘文洁,在巴州中学高三文科班读书,还有八天就参加高考。
  张群的女儿曹珊珊,也在巴州中学读高三文科班。
  刘文洁在火箭班,曹珊珊在特慢班。特慢班比慢班还差一个等级,老师们私底下戏称蜗牛班。
  巴州中学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先后要经过五次分班,也就是说,除高三下学期,以前的每次期末考试,都要对学生的班次做出调整,考得好的上去,考得差的下来。而曹珊珊放在蜗牛班的那张凳子,是铁打的。对女儿的前途,张群早就不抱希望,而她丈夫曹全却不。曹全给妻子和女儿举了很多例子,甚至举到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小时候连最简单的手工活也做不好,被老师和同学耻笑,结果他却成了划时代的科学家。曹全想以此表明小时候不行,并不等于一辈子不行。张群说,只要她好坏考上个大学,将来能混碗饭吃,我这心就能放到肚子里去了,还爱因斯坦呢!曹全又举例了,说去年的某某某,前年的某某某,同样在特慢班读书,结果一个上了一本,一个上了重点。这倒是事实,张群说不出什么,只是感叹,说那是人家运气好。
  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只凭运气,还得靠个人努力;只有自己才能成为自己的镜子,别人不能。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进入高中以后,“努力”这个词,就像南方的树和北方的花,跟曹珊珊左右搭不上界的。她玩得都快飞起来了。在一群同学之间,把上课说成“应酬”,上学途中碰了面,彼此的问候语是:你也这么早就去应酬吗?别人说的是玩笑话,曹珊珊却将玩笑话落到实处,上课是应酬,逃课倒成了家常便饭,而且从高二就谈恋爱,现在也不知换了几茬男朋友。这么样一个女儿,曹全还在想法给她减压呢!他给女儿减压的方法,是上月中旬的时候,花一千五百元买了只萨摩耶犬。萨摩耶犬洁白如银,就叫雪儿。放下午学到上晚自习课,不到一个钟头,这么短的时间,曹珊珊饭前饭后都要在父亲的陪同下,拉着雪儿去小区花园里溜达几圈。张群的观念是玩物丧志,女儿本来就没有志,再一丧,差不多就等同于废物了。她把怨气发泄在雪儿身上,父女俩越心痛雪儿,张群越恨它。狗是通人性的,比人还懂人的脸色,当父女俩回家来,它活蹦乱跳,在两人身上又扑又咬,父女俩一离开,家里只剩下张群一人时,它立即乖乖地躺到角落里去。
  张群为女儿焦心劳神,但她真正到学校去关心女儿的时候,并不多。
  去找老师了解情况,一般都是曹全在做。
  今天下午,曹全又去找了曹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苏老师那时候正在办公室跟另外几个老师议论今年的高考形势,见曹全推门进来,急忙起身招呼:老曹来啦?请坐。曹全对教珊珊的任何一个老师都相当熟悉,他们对曹全也很尊重。曹全是个热心肠,女儿的老师找他帮忙办事,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就绝不推辞,而且一定帮到位。,曹全在藤椅上坐了,苏老师说,老曹,你跟火箭文科班的学生家长熟不熟?
  火箭文科班的班主任齐老师也在办公室,听到苏老师的话,正颜厉色地说,苏学鹏,你打其他班的主意我管不着,我班上你想也别想!
  苏老师哼了一声,想不想是我的事,做不做是别人的事,与你齐贵没关系。
  齐老师含糊地骂了声娘,说,这书没教头,拼死拼活跟懒懒散散,一个样!
  苏老师双手往藤椅扶手上一撑,半站半坐地质问,齐贵你说话注意点儿啊,谁懒懒散散?你跟我的区别,不就是你带的火箭班,我带的蜗牛班么!
  齐老师嘴角一撇,那你去给校长申请,我们换换位置算了。
  把这话一丢,齐老师拿着书本,走出了办公室。
  苏老师的脸憋得发紫,可人已经走了,他想来个反挖苦也没有机会。更让他气恼的是。就算齐老师还在,他又拿什么话去挖苦他?火箭班的班主任和科任教师,是高三领导小组综合考评多年的管理能力和教学成绩,优中选优地挑拣出来的。
  曹全对他们的这场嘴巴仗,完全不懂。但他听苏老师说出“蜗牛班”这个词,眉头皱了一下。
  当苏老师两条手臂松弛下来,屁股在椅子上坐瓷实了,曹全才安慰性地问,怎么回事哟?
  他龟儿子,苏老师弯着脖子说,自以为带了火箭班就了不得,还不是学生争气,未必是他的本事呀?如果我班上的学生不是孬火药,火箭放得,卫星也放得!闹出来的动静,不比他差!
  孬火药是巴州方言,意思是放不响的火药,是废品。
  曹全的眉头又皱了一下。又是蜗牛又是孬火药,他女儿就这么不堪吗?
  他说,苏老师,我珊珊……考个一般本科问题不大吧?
  苏老师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老曹你说梦话还是怎么的?曹珊珊考本科?实话对你说,她离本科线,不是差两百分就是差三百分。我班上的学生,有一两个上本科线就不错了,曹珊珊一直徘徊在倒数十名以内,你自己合计合计,看她能不能上本科!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曹全才知道女儿的成绩不好。
  他的嘴皮本来是很滋润的,这时候突然就干裂了。他用舌头舔了舔。
  不过也别急,苏老师细声说,我刚才不是问你认不认识火箭班学生的家长吗?
  认识他们有什么用?
  帮助你女儿上线,甚至上本科、上重点,就这个用处!
  曹全的眼睛星子一样亮了,屁股下的藤椅吱的一声,与苏老师靠得更近了些。
  苏老师却并不像曹全以为的那样神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请火箭班学生帮助曹珊珊作弊。如果曹珊珊的考座与某个火箭班学生编在了一起,那当然好,用隐形笔在白纸上写出答案,想办法递给曹珊珊就是。所谓隐形笔,是写在白纸上之后,你根本就看不出来,而在那笔帽上,有一个小小的灯泡,将灯泡摁亮一照,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根据情况看来,曹珊珊跟火箭班学生编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这就只能借助于手机,用短信把答案发给她。
  这怎么行啊!曹全很失望,我们当年高考的时候,掉张空白草稿纸到地上,也要举手,经过监考老师同意才敢去捡,怎么可以带手机进考场?又怎么敢收发短信?。
  苏老师笑了,那你说说,什么叫与时俱进?我告诉你,一丁点儿危险也没有!市里给各个学校都压了升学指标,完不成,校长就下课,校长又把指标压到毕业年级的各班头上,同样的,完不成老师就别想拿奖金,甚至把饭碗给你敲破。比如我这个蜗牛班,分的任务是考两个重点,二十个本科,要是硬考,别说敲破我的饭碗,就是敲破我的脑袋也办不到!学校对此当然明白不过——其实市里也明白——于是积极地在给大家想法子,前天晚上开高三会议,校长说,那些带手机进考场的学生,都调成振动啊,要是你们没给学生交代清楚,弄得满堂鸡鸣狗吠,造成恶劣影响,班主任负全部责任啊。老曹你把这话听醒豁了没有?意思是可以带手机进去。反正这两年又不是学校之间交叉监考,监考员都是校内职工,是自己人,牵涉到每个人的利益,只要不做得特别过分,大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曹全这才明白了,那去年的某某某和前年的某某某,平时成绩很糟糕,却考上了一本和重点大学,并不是运气好。但他说,高考的时候,不是还有省上来的巡视员吗?
  一百个放心!市里和学校早就布置了内线,车还没到校门口,信已经递过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再说,那些巡视员又不是只巡视我们巴州中学,市区里就有那么多学校,还要去县上,他们在一所学校里站得了几分钟?这完全就是一种形式。
  曹全默然会意。
  要是有熟人,苏老师说,你赶快沟通,要是没有,得赶紧想法联系一个。
  我还真不知道火箭班有哪些学生,曹全很无助地说。
  苏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出了五个学生的名字,但告诉曹全,这五个人,你别指望在他们身上打主意,他们是学校的顶级尖子,要上北大清华,要冲击省市状元,靠的就是这五个人,因此学校把他们保护起来,不准许任何人打搅。除这五个学生之外,其余的你都可以联系,该花这个——苏老师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捻了几下——不管三千五千,都得花,父母把钱挣来,不就是给儿女买前途的么。
  这是当然,可刚才齐老师……
  别理他。开会的时候,校长把话讲得很明确。要所有人顾全大局。顾全大局这句话,是能压死人的,老齐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老曹你在政府机关上班(曹全在区政府办公室当秘书),更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老齐他是心里有气,觉得自己带火箭班费了一腔子的心血,到头来跟别的班上比,优势却并不明显,很不公平。说句良心话,我也觉得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苏老师把两手一摊,不说这个了,我给你提个建议:火箭班有个叫刘文洁的男生,成绩不是顶尖,但总保持在年级前二十名,相当稳,上个重点线,可以说是瓮中捉鳖,再说那娃娃为人实诚,靠得住,你去把他父母的工作做通了,保险曹珊珊能满足你的愿望。刘文洁的爸爸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
  刘汉民与张群离开宾馆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多。按老规矩,张群比他先走几分钟,估摸张群已走出宾馆门口,刘汉民再出房间,下楼交房钱。他迎着越刮越大的风,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儿子也刚下晚自习课回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进屋,让刘汉民的妻子任晓红以为丈夫是去学校接儿子的,笑笑的声音从卧室里传过来:哟,今天的表现还像个当爹的。
  刘汉民没有经管过儿子的生活,但儿子念初中时,他花了许多心思去过问儿子的学习。那时候刘文洁很调皮,刘汉民治他调皮的办法是打:被老师留下了,打;成绩考差了,打;不经父母允许花钱买零食了,打。有一回,他用绳索把儿子吊到阳台上去,像吊一只狗。可初中生刘文洁就像块石头,铁棒也敲不醒的。到了高中,他一下子由石头变成了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的路有千万条,留给自己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力往高处生长,去争取阳光。刘文洁这一醒,刘汉民就开始后悔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暴行,想当年,他自己读初中的时候,比儿子调皮得多,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班上同学的年龄差距很大,有个老右派的儿子,走乡串户地当了十多年篾匠,父亲得到解放,才有机会插到刘汉民他们班读书,他喜欢班上一个十七岁女生,刘汉民就去那女生的课桌里偷了她的照片,送给那个男同学,害得班主任清查了许多天,那女生哭了许多天。从初中到高一,他刘汉民都是这么玩过来的,到高二才知道收心。人家文洁,冈0上高中就不声不响,刻苦用功,刻苦得让人心痛。
  听见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任晓红在卧室里喊:汉民。
  口气里有一种神秘的兴奋。
  刘汉民进去后,任晓红说,把门关了,我给你说个事。
  她穿着睡裙,斜倚在床上看时尚杂志。
  刘汉民的胸口上正焖着一口锅。离开张群后,那口锅就朝他扣过来了,越扣越紧,想揭也揭不开。但他装得很轻松,把门关上后,对妻子说,又不是搞特务工作,什么事说就是么,鬼模鬼样的!
  任跷红两腿一弯,跪在床上:你走没一会儿,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你猜是说啥的?
  刘汉民的心蹦了几下。
  尽管妻子的脸色告诉他,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但他的眼神还是柔和不下来。
  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怎么猜得着?
  你猜嘛!任晓红把书抱在胸前,上身摇动着,青涩得如同少女。
  刚从一个妇人味特别浓、说话做事都很沉静的女人那里过来,看着妻子的情态,刘汉民一时回不过神。妻子任晓红是条小溪,清澈见底,当初,她最打动刘汉民的地方,正是她的清澈和浅显,后来,当刘汉民一眼就能看清溪水里有几条游鱼几块卵石的时候,就兴味索然了。他需要找到一条河。张群就是那条河,宽阔,幽深,映照着树木和天空的倒影。刘汉民为这条河着迷……不过,今天夜里,他第一次理解了静水深流的含义,他把握不住在水面之下究竟有没有漩涡,有没有将他无声无息卷向深渊的暗涌。他为此有一种隐约的忧惧。而妻子,从不会给他这样的压迫感。
  其实妻子挺好的……
  他傍妻子坐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说,你就别卖关子了。
  任晓红把屁股放在自己的两只脚掌上,脸贴住丈夫宽厚的胸膛。我知道你猜不着,她说,是有人要我们儿子高考的时候帮他家孩子答题。
  刘汉民的脖子绷直了,胸口也紧起来。
  男的还是女的?
  任晓红说是男的。
  姓啥?
  他说他姓胡。
  刘汉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张群的丈夫就好。今天晚上,他才知道张群的丈夫叫曹全,张群说,曹全从学校回来后,急慌慌地把事情讲了,苦于自己跟市建设局的人不熟,问张群,张群说她也不熟,曹全正准备求区长帮忙,通过区长跟市里有关部门联系上,再转弯抹角地找到刘汉民的电话,跟刘汉民联系后。夫妻俩再拿上钱,提上礼品,登门拜访。张群想,这万万使不得,两家人面对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露馅儿的。她急中生智,说你是说建设局的刘汉民吗?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爱人见过面呢,去年“三八节”市里搞联谊活动,我跟她坐在一块儿吃饭,她说她老公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当时没在意,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曹全把大腿一拍,你留她电话了吗?张群把手机摸出来翻,翻一会儿说。有有有,我马上拨。站起来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我是张群哪,你好啊,我们小姊小妹的,去年“三八节”过后,就再没见过面了。之后嘻嘻哈哈地笑,笑过了说,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关了机,回来对又紧张又兴奋的曹全说,等一会儿她们要去茶楼打牌,我去给她通个气。曹全说,这么大的事,只通个气哪行?张群说先要通个气嘛,未必让人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上家里去?曹全一想也是道理。张群也才摆脱了他,去跟刘汉民见面……
  这时候,刘汉民问妻子,你对那姓胡的怎么说?
  任晓红把脸仰起来,还怎么说?当然是不答应!姓胡的说,他给我们五千块钱,我告诉他,你给五千不行,给五万也不行。别说我们不差钱用,就是差钱,就是穷得讨口,照样不答应!
  刘汉民神思恍惚地说,你那么高兴,我以为你答应了。
  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求我们儿子帮忙,证明我们儿子能干。可我怎么会答应呢,文洁奋斗到现在这个成绩,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说到这里,任晓红眼泪汪汪的,声音哽咽。别人家的孩子,她接着说,一路玩过来,倒是像有些教育家说的那样,拥有了一个健康幸福的童年和少年,可到了高考场上,却希望我们儿子帮忙!他们想用钱买的,不是别的东西,是我们儿子的血汗,我怎么可能答应呢!
  刘汉民像被捅了一刀。
  我做得对吗?任晓红斜着脸问丈夫。
  当然,刘汉民说,当然做得对。他用手掌为妻子把眼泪擦去。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任晓红要去给儿子冲奶粉。刘文洁上了高三,夜里十点半下晚自习课,十一点左右回到家,再学习两个钟头,到凌晨一点才洗脚上床。其间,任晓红要给儿子冲碗奶粉,并看着他喝下去,她自个儿才能睡得踏实。今天夜里刘汉民却不让她去,说你睡,我去。任晓红说你那么累,还是我去吧。刘汉民没理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奶粉、冲奶粉的碗和开水,任晓红早已经准备在案台上,刘汉民站在那里,老半天没有动静。妻子说,他们想用钱买的,是儿子的血汗,张群不是用钱买,是用她跟他的关系交换。别人给钱,妻子没答应,而他却答应了张群!
  以前的任何时候,刘汉民都没觉得自己跟张群的关系是不体面的,而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刻,站在雪亮的灯光底下,他第一次不敢面对自己。
  当他把奶粉冲好给儿子送去,已过了半个钟头。妻子那边悄无声息的,显然是睡了。她说他累,其实她比他更累,他在建设局宣传科当科长,在巴州城这样一个大兴土木的城市,建设局的事情自然少不了,但宣传科的事,急也急得,缓也缓得,而任晓红却不行,她经营了个服装店,店面虽不大,进货,出售,一应打理,却全靠她自己,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儿子放学之前。
  刘文洁跟他爸爸一样,长得很高壮,由于眼睛近视得厉害,头深深地勾着,几缕发丝,被台灯烧得发臭。刘汉民把碗递到他面前,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爸爸,很诧异地叫了一声:爸爸。
  刘汉民说快喝下去,喝下去就睡。
  刘文洁接过碗,一口喝了,用手抹抹嘴,说我再复习一会儿。
  我叫你别复习了,赶快睡!
  刘文洁怪异地望了爸爸一眼。爸爸神色严厉,于是他听话地起身,出门洗脸,洗脚。上高中过后,刘文洁总是很听话的,特别是在爸爸面前。虽然,爸爸痛打他的那些记忆,偶尔还会泛上心头,可一旦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苦涩也变成了花朵。如果没有爸爸的严厉,他不一定有今天。为此,他心存感激。爸爸办事果断。在社会上交游甚广,刘文洁不仅尊敬他,还为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
  儿子洗脸洗脚的时候,刘汉民待在儿子的房间,盯住书桌上那瓶安眠药。
——年纪轻轻,就只能依赖这劳什子才能入睡了!
  几天过去,刘汉民都没把张群女儿的手机号告诉刘文洁。
  这天早上,任晓红因为昨天进的衣服未来得及上架,早饭做好都来不及吃,不到七点钟就去了店铺,刘汉民单独面对儿子,本想利用这机会,把事情说一说,把曹珊珊的手机号给他,但妻子带着哭腔说过的话,让他十分犹豫,儿子起床后那副难以承受的疲惫,更让他不忍开口。
  刘文洁肿着眼皮,眼球周围布满红丝。昨天夜里,又是刘汉民去为他冲了奶粉,把奶粉喝下后,刘汉民随即把房灯给他关掉,催促他睡。可凌晨两点,刘汉民被奇奇乖乖的噩梦憋醒,见客厅一角露出光晕,起来一看,光晕是从儿子房间里漏出来的。那房间的门把坏了,一直没修,干脆将它取下来,留了个圆圆的洞。刘汉民从洞口望进去,见儿子又勾腰驼背地坐在书桌前。他真想朝儿子发火!自从张群提出要求,他就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儿子这么拼了命读书,不是在为自己读,而是在帮别人读!张群和他相好,是他的事,也是张群的事,两情相许,两情相悦,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凭什么要他把儿子搭进去?但最终他没有惊动儿子,又回了卧室,睁着眼睛,想他做的那个噩梦。
  梦的影子丝丝也记不起来了,只是感到紧张、憋闷。
  记不起来就不去想它了。但他必须面对现实。
  当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几乎无人觉得自己有“现实”,一旦感觉到了现实的存在,多半就是遇到麻烦了。刘汉民的现实是张群求了他,而且他答应了张群的请求。
  文洁,只有委屈你了,跟儿子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刘汉民这样想。然而,看到儿子的那份累,想到他书桌上的安眠药,想到自己以前对他近乎残酷的打骂,话就始终也出不了口。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儿子就会听,就会不折不扣地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自从儿子在学习上长醒,就变成了学习的机器,对别人的话就只会听从。曾经,刘汉民对儿子的听话感到心满意足,在同事间谈起,也是一副骄傲的口吻,现在他却暗暗地责怪:你为什么那么听话呀!
  刘文洁喝了碗核桃粥,吃了两个包子,就不再吃了。
  刘汉民说,你再吃些,那么大个子,学习任务又那么重,不吃饱怎么行!
  刘文洁说,爸爸,我吃饱了。
  刘汉民相信儿子的话,但他说,吃饱了也再吃些!
  刘文洁果然又拿起一个包子。
  刘汉民望着天花板,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长气。
  把儿子送出门后,刘汉民又在家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心事重重地去单位。巴州城的上班时间很混乱,有的是朝九晚五,有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刘汉民他们实行的是前一种。他那个科室,人不多,除他四十四岁,其余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小青年对他这个科长很尊敬,他对手下和善,又不贪财,业务上又相当有水平。因为尊敬他,做事情就特别积极主动,平常的事,无须他吩咐就做得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刘汉民都很清闲,靠一张报纸一杯茶打发光阴。今天他就处于清闲的状态,独坐在科长办公室里,没有看报,而是盯住一个不明确的地方出神,对“闲”字,他第一次有了感觉和认识,觉得自己跟张群好上,说不定就是清闲惹的祸。
  饱暖思淫欲,清闲照样思淫欲。
  有的人,把自己找情人说得很高尚。至少也要扯到爱情上面去。刘汉民没有这样,他知道,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他爱张群吗?说不上。张群爱他吗?同样说不上。平时,刘汉民不愿意去考究细节,今天,他却钻进细节的水草里,挣扎老半天也出不来。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某一天,他朋友苟超给他看的一条短信。那时候苟超才刚刚在刘汉民的引荐下跟张群认识,就搞了个恶作剧,对张群说,他也爱她,比刘汉民更爱她。张群以为他是开玩笑的,笑过了事。可没过几天,苟超给张群打电话说:我把刘汉民打了,打断了一根肋骨,刚把他送进医院,现在我很后悔。张群惊问为什么,苟超说,还不是为了你!张群当了真,挂机之后,默想一阵,给苟超发来一条短信,说你打了他,别人肯定会追问你打他的原因,求你千万别把我扯出来。
  刘汉民看了这条短信,心有些凉,但想想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也没必要心凉。
  他认为,他和张群之间,不是别的东西,就是淫欲。
  儿子不应该为他们的淫欲付出代价。
  十多年的读书生活,吃苦受累且不去说,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总得耽误时间吧?耽误了时间,就会影响儿子的考试成绩吧?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越想越觉得应该以果断的方式,回绝张群。
  事不宜迟,他拿起了办公桌上的听筒,想了想又放下,摸出了手机。
  

   张群刚进门,刘汉民就迎上去,手一带,将她搂进怀里。张群让他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刘汉民拥着她往床边挪动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多出了几根骨头,僵硬起来。刘汉民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很新鲜。自从两人好上,她从没这么僵硬过。她把下巴扬起,脸侧开,眼神有些飘忽,说你别急啊。像恳求。这种口气同样新鲜。刘汉民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他把她放开,手上留了一些汗。那是张群脖子上的汗。从她家来这家宾馆,步行用不了二十分钟,天气凉爽,傍晚时分就开始刮风,一直没停,穿短袖还感觉冷飕飕的,她穿着无袖衫,却走出了这么多汗,证明来得很急。
  进了房间,反而不急了!
  把坤包放下后,张群理了理绾起来的头发。
  其实她的头发没被弄乱。
  她这种举动,似乎表明她今夜主动约刘汉民出来,并不打算跟他上床。
  我们有几年了?在沙发上坐下后,她轻声地这样问。
  刘汉民觉得她问得异样,笑着说,一百年了。
  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
  你都记不住,我怎么能记住?
  我记住的,张群说,把今天算上,是三年零九十四天。
  刘汉民的心紧了一下,像有人用扳手上螺丝,扳手咬住螺丝帽的声音,冰冷而坚硬。
  他本以为张群跟他一样不在乎,谁知道她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平时只要单独碰面,时间就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是无边无际的漫长,并在漫长中如鱼得水。世间没有哪一种鱼厌倦江河湖海的汗漫宽阔。——可此刻,她说到“三年零九十四天”的时候,语调沉缓,眼帘低垂,还无限感慨地摇着头,似在佩服自己竟有如此了不起的耐性。
  刘汉民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今天过后,我们恐怕就要分手了。
  分手?……你男人察觉了?
  谁也没察觉。
  那又是怎么回事?
  你坐下好不好?张群抬起头,仰望着刘汉民。
  刘汉民身高1米90,他站着,张群坐着,张群就如同仰望一座山。
  等刘汉民狐疑地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张群才说,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办。
  她不看对方的眼睛。
  刘汉民有些转不过弯,怎么由分手突然跳到求他帮忙?
  不过他暂时不愿深究,只把“帮忙”这个词听得明明白白。
  前些天,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苟超喝茶,聊起各自的情人,苟超苦不堪言,因为他情人跟一根藤蔓似的,缠住他,缠得他伤痕累累——每天都要收到她若干条短信,不回不行,回慢了也不行。她想约会,他有天大的事,也得立即丢下。她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总是叫上他,即便不让他掏钱,也要他陪着,理由无可挑剔:只有他帮忙挑选的,她穿在身上。搽在脸上,才舒坦,才贴皮贴肉又贴心贴肺。自然,让他掏钱的时候,占多数。刘汉民当时笑他,说老苟啊,你哪里是在做情人,你是在做奴隶!由此说到自己的情人张群。张群从未给他找过麻烦,她主动约刘汉民出去,刘汉民只需回一句“我有事,来不了”,她就绝不再哕唆,更不对刘汉民的“事”刨根问底,追查他是不是又有了新欢;至于买衣服买化妆品之类,更无从说起。三年多来,刘汉民送给张群的唯一礼物,是一个海洋动感仪,还不是张群主动要的,只是听她说起过喜欢大海,那回刘汉民去威海出差,就给她带回了这东西,插上电,14英寸的彩屏上,次第显现出海水、珊瑚、游鱼、岛屿、蓝天白云等诸多画面。张群接到这个礼物,自然高兴,但高兴得很有节制,只带几分羞涩地笑了笑,就把东西跟自己的坤包放在了一起。让刘汉民感觉到,更让她高兴的,是他又回到这座名叫巴州的城市里来了。
  这么一默念,刘汉民觉得对不住张群。
  她从社会的暗渠里游过来,跟了你,究竟图什么?人家从没求你办过事,现在说出口,而且说得那么凝重,证明非办不可的。
  他说什么事你说吧,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
  跟你好上的那一天,张群说,我就给自己定了规矩,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能求你,现在不得已求你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再不配做你的情人了。
  力所能及地帮一点儿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我宁愿不帮!
  这话表明刘汉民很把张群当一回事,也表明他已答应帮忙。张群很感激,也很动情,望着他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是……你一个人同意还不行,还要一个人。
  谁?
  你儿子。
  刘汉民的儿子叫刘文洁,在巴州中学高三文科班读书,还有八天就参加高考。
  张群的女儿曹珊珊,也在巴州中学读高三文科班。
  刘文洁在火箭班,曹珊珊在特慢班。特慢班比慢班还差一个等级,老师们私底下戏称蜗牛班。
  巴州中学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先后要经过五次分班,也就是说,除高三下学期,以前的每次期末考试,都要对学生的班次做出调整,考得好的上去,考得差的下来。而曹珊珊放在蜗牛班的那张凳子,是铁打的。对女儿的前途,张群早就不抱希望,而她丈夫曹全却不。曹全给妻子和女儿举了很多例子,甚至举到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小时候连最简单的手工活也做不好,被老师和同学耻笑,结果他却成了划时代的科学家。曹全想以此表明小时候不行,并不等于一辈子不行。张群说,只要她好坏考上个大学,将来能混碗饭吃,我这心就能放到肚子里去了,还爱因斯坦呢!曹全又举例了,说去年的某某某,前年的某某某,同样在特慢班读书,结果一个上了一本,一个上了重点。这倒是事实,张群说不出什么,只是感叹,说那是人家运气好。
  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只凭运气,还得靠个人努力;只有自己才能成为自己的镜子,别人不能。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进入高中以后,“努力”这个词,就像南方的树和北方的花,跟曹珊珊左右搭不上界的。她玩得都快飞起来了。在一群同学之间,把上课说成“应酬”,上学途中碰了面,彼此的问候语是:你也这么早就去应酬吗?别人说的是玩笑话,曹珊珊却将玩笑话落到实处,上课是应酬,逃课倒成了家常便饭,而且从高二就谈恋爱,现在也不知换了几茬男朋友。这么样一个女儿,曹全还在想法给她减压呢!他给女儿减压的方法,是上月中旬的时候,花一千五百元买了只萨摩耶犬。萨摩耶犬洁白如银,就叫雪儿。放下午学到上晚自习课,不到一个钟头,这么短的时间,曹珊珊饭前饭后都要在父亲的陪同下,拉着雪儿去小区花园里溜达几圈。张群的观念是玩物丧志,女儿本来就没有志,再一丧,差不多就等同于废物了。她把怨气发泄在雪儿身上,父女俩越心痛雪儿,张群越恨它。狗是通人性的,比人还懂人的脸色,当父女俩回家来,它活蹦乱跳,在两人身上又扑又咬,父女俩一离开,家里只剩下张群一人时,它立即乖乖地躺到角落里去。
  张群为女儿焦心劳神,但她真正到学校去关心女儿的时候,并不多。
  去找老师了解情况,一般都是曹全在做。
  今天下午,曹全又去找了曹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苏老师那时候正在办公室跟另外几个老师议论今年的高考形势,见曹全推门进来,急忙起身招呼:老曹来啦?请坐。曹全对教珊珊的任何一个老师都相当熟悉,他们对曹全也很尊重。曹全是个热心肠,女儿的老师找他帮忙办事,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就绝不推辞,而且一定帮到位。,曹全在藤椅上坐了,苏老师说,老曹,你跟火箭文科班的学生家长熟不熟?
  火箭文科班的班主任齐老师也在办公室,听到苏老师的话,正颜厉色地说,苏学鹏,你打其他班的主意我管不着,我班上你想也别想!
  苏老师哼了一声,想不想是我的事,做不做是别人的事,与你齐贵没关系。
  齐老师含糊地骂了声娘,说,这书没教头,拼死拼活跟懒懒散散,一个样!
  苏老师双手往藤椅扶手上一撑,半站半坐地质问,齐贵你说话注意点儿啊,谁懒懒散散?你跟我的区别,不就是你带的火箭班,我带的蜗牛班么!
  齐老师嘴角一撇,那你去给校长申请,我们换换位置算了。
  把这话一丢,齐老师拿着书本,走出了办公室。
  苏老师的脸憋得发紫,可人已经走了,他想来个反挖苦也没有机会。更让他气恼的是。就算齐老师还在,他又拿什么话去挖苦他?火箭班的班主任和科任教师,是高三领导小组综合考评多年的管理能力和教学成绩,优中选优地挑拣出来的。
  曹全对他们的这场嘴巴仗,完全不懂。但他听苏老师说出“蜗牛班”这个词,眉头皱了一下。
  当苏老师两条手臂松弛下来,屁股在椅子上坐瓷实了,曹全才安慰性地问,怎么回事哟?
  他龟儿子,苏老师弯着脖子说,自以为带了火箭班就了不得,还不是学生争气,未必是他的本事呀?如果我班上的学生不是孬火药,火箭放得,卫星也放得!闹出来的动静,不比他差!
  孬火药是巴州方言,意思是放不响的火药,是废品。
  曹全的眉头又皱了一下。又是蜗牛又是孬火药,他女儿就这么不堪吗?
  他说,苏老师,我珊珊……考个一般本科问题不大吧?
  苏老师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老曹你说梦话还是怎么的?曹珊珊考本科?实话对你说,她离本科线,不是差两百分就是差三百分。我班上的学生,有一两个上本科线就不错了,曹珊珊一直徘徊在倒数十名以内,你自己合计合计,看她能不能上本科!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曹全才知道女儿的成绩不好。
  他的嘴皮本来是很滋润的,这时候突然就干裂了。他用舌头舔了舔。
  不过也别急,苏老师细声说,我刚才不是问你认不认识火箭班学生的家长吗?
  认识他们有什么用?
  帮助你女儿上线,甚至上本科、上重点,就这个用处!
  曹全的眼睛星子一样亮了,屁股下的藤椅吱的一声,与苏老师靠得更近了些。
  苏老师却并不像曹全以为的那样神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请火箭班学生帮助曹珊珊作弊。如果曹珊珊的考座与某个火箭班学生编在了一起,那当然好,用隐形笔在白纸上写出答案,想办法递给曹珊珊就是。所谓隐形笔,是写在白纸上之后,你根本就看不出来,而在那笔帽上,有一个小小的灯泡,将灯泡摁亮一照,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根据情况看来,曹珊珊跟火箭班学生编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这就只能借助于手机,用短信把答案发给她。
  这怎么行啊!曹全很失望,我们当年高考的时候,掉张空白草稿纸到地上,也要举手,经过监考老师同意才敢去捡,怎么可以带手机进考场?又怎么敢收发短信?。
  苏老师笑了,那你说说,什么叫与时俱进?我告诉你,一丁点儿危险也没有!市里给各个学校都压了升学指标,完不成,校长就下课,校长又把指标压到毕业年级的各班头上,同样的,完不成老师就别想拿奖金,甚至把饭碗给你敲破。比如我这个蜗牛班,分的任务是考两个重点,二十个本科,要是硬考,别说敲破我的饭碗,就是敲破我的脑袋也办不到!学校对此当然明白不过——其实市里也明白——于是积极地在给大家想法子,前天晚上开高三会议,校长说,那些带手机进考场的学生,都调成振动啊,要是你们没给学生交代清楚,弄得满堂鸡鸣狗吠,造成恶劣影响,班主任负全部责任啊。老曹你把这话听醒豁了没有?意思是可以带手机进去。反正这两年又不是学校之间交叉监考,监考员都是校内职工,是自己人,牵涉到每个人的利益,只要不做得特别过分,大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曹全这才明白了,那去年的某某某和前年的某某某,平时成绩很糟糕,却考上了一本和重点大学,并不是运气好。但他说,高考的时候,不是还有省上来的巡视员吗?
  一百个放心!市里和学校早就布置了内线,车还没到校门口,信已经递过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再说,那些巡视员又不是只巡视我们巴州中学,市区里就有那么多学校,还要去县上,他们在一所学校里站得了几分钟?这完全就是一种形式。
  曹全默然会意。
  要是有熟人,苏老师说,你赶快沟通,要是没有,得赶紧想法联系一个。
  我还真不知道火箭班有哪些学生,曹全很无助地说。
  苏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出了五个学生的名字,但告诉曹全,这五个人,你别指望在他们身上打主意,他们是学校的顶级尖子,要上北大清华,要冲击省市状元,靠的就是这五个人,因此学校把他们保护起来,不准许任何人打搅。除这五个学生之外,其余的你都可以联系,该花这个——苏老师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捻了几下——不管三千五千,都得花,父母把钱挣来,不就是给儿女买前途的么。
  这是当然,可刚才齐老师……
  别理他。开会的时候,校长把话讲得很明确。要所有人顾全大局。顾全大局这句话,是能压死人的,老齐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老曹你在政府机关上班(曹全在区政府办公室当秘书),更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老齐他是心里有气,觉得自己带火箭班费了一腔子的心血,到头来跟别的班上比,优势却并不明显,很不公平。说句良心话,我也觉得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苏老师把两手一摊,不说这个了,我给你提个建议:火箭班有个叫刘文洁的男生,成绩不是顶尖,但总保持在年级前二十名,相当稳,上个重点线,可以说是瓮中捉鳖,再说那娃娃为人实诚,靠得住,你去把他父母的工作做通了,保险曹珊珊能满足你的愿望。刘文洁的爸爸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
  刘汉民与张群离开宾馆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半多。按老规矩,张群比他先走几分钟,估摸张群已走出宾馆门口,刘汉民再出房间,下楼交房钱。他迎着越刮越大的风,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儿子也刚下晚自习课回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进屋,让刘汉民的妻子任晓红以为丈夫是去学校接儿子的,笑笑的声音从卧室里传过来:哟,今天的表现还像个当爹的。
  刘汉民没有经管过儿子的生活,但儿子念初中时,他花了许多心思去过问儿子的学习。那时候刘文洁很调皮,刘汉民治他调皮的办法是打:被老师留下了,打;成绩考差了,打;不经父母允许花钱买零食了,打。有一回,他用绳索把儿子吊到阳台上去,像吊一只狗。可初中生刘文洁就像块石头,铁棒也敲不醒的。到了高中,他一下子由石头变成了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的路有千万条,留给自己却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力往高处生长,去争取阳光。刘文洁这一醒,刘汉民就开始后悔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暴行,想当年,他自己读初中的时候,比儿子调皮得多,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班上同学的年龄差距很大,有个老右派的儿子,走乡串户地当了十多年篾匠,父亲得到解放,才有机会插到刘汉民他们班读书,他喜欢班上一个十七岁女生,刘汉民就去那女生的课桌里偷了她的照片,送给那个男同学,害得班主任清查了许多天,那女生哭了许多天。从初中到高一,他刘汉民都是这么玩过来的,到高二才知道收心。人家文洁,冈0上高中就不声不响,刻苦用功,刻苦得让人心痛。
  听见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任晓红在卧室里喊:汉民。
  口气里有一种神秘的兴奋。
  刘汉民进去后,任晓红说,把门关了,我给你说个事。
  她穿着睡裙,斜倚在床上看时尚杂志。
  刘汉民的胸口上正焖着一口锅。离开张群后,那口锅就朝他扣过来了,越扣越紧,想揭也揭不开。但他装得很轻松,把门关上后,对妻子说,又不是搞特务工作,什么事说就是么,鬼模鬼样的!
  任跷红两腿一弯,跪在床上:你走没一会儿,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你猜是说啥的?
  刘汉民的心蹦了几下。
  尽管妻子的脸色告诉他,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但他的眼神还是柔和不下来。
  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怎么猜得着?
  你猜嘛!任晓红把书抱在胸前,上身摇动着,青涩得如同少女。
  刚从一个妇人味特别浓、说话做事都很沉静的女人那里过来,看着妻子的情态,刘汉民一时回不过神。妻子任晓红是条小溪,清澈见底,当初,她最打动刘汉民的地方,正是她的清澈和浅显,后来,当刘汉民一眼就能看清溪水里有几条游鱼几块卵石的时候,就兴味索然了。他需要找到一条河。张群就是那条河,宽阔,幽深,映照着树木和天空的倒影。刘汉民为这条河着迷……不过,今天夜里,他第一次理解了静水深流的含义,他把握不住在水面之下究竟有没有漩涡,有没有将他无声无息卷向深渊的暗涌。他为此有一种隐约的忧惧。而妻子,从不会给他这样的压迫感。
  其实妻子挺好的……
  他傍妻子坐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说,你就别卖关子了。
  任晓红把屁股放在自己的两只脚掌上,脸贴住丈夫宽厚的胸膛。我知道你猜不着,她说,是有人要我们儿子高考的时候帮他家孩子答题。
  刘汉民的脖子绷直了,胸口也紧起来。
  男的还是女的?
  任晓红说是男的。
  姓啥?
  他说他姓胡。
  刘汉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张群的丈夫就好。今天晚上,他才知道张群的丈夫叫曹全,张群说,曹全从学校回来后,急慌慌地把事情讲了,苦于自己跟市建设局的人不熟,问张群,张群说她也不熟,曹全正准备求区长帮忙,通过区长跟市里有关部门联系上,再转弯抹角地找到刘汉民的电话,跟刘汉民联系后。夫妻俩再拿上钱,提上礼品,登门拜访。张群想,这万万使不得,两家人面对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露馅儿的。她急中生智,说你是说建设局的刘汉民吗?我想起来了,我跟他爱人见过面呢,去年“三八节”市里搞联谊活动,我跟她坐在一块儿吃饭,她说她老公在市建设局上班,叫刘汉民,当时没在意,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曹全把大腿一拍,你留她电话了吗?张群把手机摸出来翻,翻一会儿说。有有有,我马上拨。站起来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我是张群哪,你好啊,我们小姊小妹的,去年“三八节”过后,就再没见过面了。之后嘻嘻哈哈地笑,笑过了说,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然后关了机,回来对又紧张又兴奋的曹全说,等一会儿她们要去茶楼打牌,我去给她通个气。曹全说,这么大的事,只通个气哪行?张群说先要通个气嘛,未必让人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上家里去?曹全一想也是道理。张群也才摆脱了他,去跟刘汉民见面……
  这时候,刘汉民问妻子,你对那姓胡的怎么说?
  任晓红把脸仰起来,还怎么说?当然是不答应!姓胡的说,他给我们五千块钱,我告诉他,你给五千不行,给五万也不行。别说我们不差钱用,就是差钱,就是穷得讨口,照样不答应!
  刘汉民神思恍惚地说,你那么高兴,我以为你答应了。
  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求我们儿子帮忙,证明我们儿子能干。可我怎么会答应呢,文洁奋斗到现在这个成绩,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说到这里,任晓红眼泪汪汪的,声音哽咽。别人家的孩子,她接着说,一路玩过来,倒是像有些教育家说的那样,拥有了一个健康幸福的童年和少年,可到了高考场上,却希望我们儿子帮忙!他们想用钱买的,不是别的东西,是我们儿子的血汗,我怎么可能答应呢!
  刘汉民像被捅了一刀。
  我做得对吗?任晓红斜着脸问丈夫。
  当然,刘汉民说,当然做得对。他用手掌为妻子把眼泪擦去。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任晓红要去给儿子冲奶粉。刘文洁上了高三,夜里十点半下晚自习课,十一点左右回到家,再学习两个钟头,到凌晨一点才洗脚上床。其间,任晓红要给儿子冲碗奶粉,并看着他喝下去,她自个儿才能睡得踏实。今天夜里刘汉民却不让她去,说你睡,我去。任晓红说你那么累,还是我去吧。刘汉民没理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奶粉、冲奶粉的碗和开水,任晓红早已经准备在案台上,刘汉民站在那里,老半天没有动静。妻子说,他们想用钱买的,是儿子的血汗,张群不是用钱买,是用她跟他的关系交换。别人给钱,妻子没答应,而他却答应了张群!
  以前的任何时候,刘汉民都没觉得自己跟张群的关系是不体面的,而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刻,站在雪亮的灯光底下,他第一次不敢面对自己。
  当他把奶粉冲好给儿子送去,已过了半个钟头。妻子那边悄无声息的,显然是睡了。她说他累,其实她比他更累,他在建设局宣传科当科长,在巴州城这样一个大兴土木的城市,建设局的事情自然少不了,但宣传科的事,急也急得,缓也缓得,而任晓红却不行,她经营了个服装店,店面虽不大,进货,出售,一应打理,却全靠她自己,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儿子放学之前。
  刘文洁跟他爸爸一样,长得很高壮,由于眼睛近视得厉害,头深深地勾着,几缕发丝,被台灯烧得发臭。刘汉民把碗递到他面前,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爸爸,很诧异地叫了一声:爸爸。
  刘汉民说快喝下去,喝下去就睡。
  刘文洁接过碗,一口喝了,用手抹抹嘴,说我再复习一会儿。
  我叫你别复习了,赶快睡!
  刘文洁怪异地望了爸爸一眼。爸爸神色严厉,于是他听话地起身,出门洗脸,洗脚。上高中过后,刘文洁总是很听话的,特别是在爸爸面前。虽然,爸爸痛打他的那些记忆,偶尔还会泛上心头,可一旦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苦涩也变成了花朵。如果没有爸爸的严厉,他不一定有今天。为此,他心存感激。爸爸办事果断。在社会上交游甚广,刘文洁不仅尊敬他,还为有这样的爸爸感到骄傲。
  儿子洗脸洗脚的时候,刘汉民待在儿子的房间,盯住书桌上那瓶安眠药。
——年纪轻轻,就只能依赖这劳什子才能入睡了!
  几天过去,刘汉民都没把张群女儿的手机号告诉刘文洁。
  这天早上,任晓红因为昨天进的衣服未来得及上架,早饭做好都来不及吃,不到七点钟就去了店铺,刘汉民单独面对儿子,本想利用这机会,把事情说一说,把曹珊珊的手机号给他,但妻子带着哭腔说过的话,让他十分犹豫,儿子起床后那副难以承受的疲惫,更让他不忍开口。
  刘文洁肿着眼皮,眼球周围布满红丝。昨天夜里,又是刘汉民去为他冲了奶粉,把奶粉喝下后,刘汉民随即把房灯给他关掉,催促他睡。可凌晨两点,刘汉民被奇奇乖乖的噩梦憋醒,见客厅一角露出光晕,起来一看,光晕是从儿子房间里漏出来的。那房间的门把坏了,一直没修,干脆将它取下来,留了个圆圆的洞。刘汉民从洞口望进去,见儿子又勾腰驼背地坐在书桌前。他真想朝儿子发火!自从张群提出要求,他就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儿子这么拼了命读书,不是在为自己读,而是在帮别人读!张群和他相好,是他的事,也是张群的事,两情相许,两情相悦,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凭什么要他把儿子搭进去?但最终他没有惊动儿子,又回了卧室,睁着眼睛,想他做的那个噩梦。
  梦的影子丝丝也记不起来了,只是感到紧张、憋闷。
  记不起来就不去想它了。但他必须面对现实。
  当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几乎无人觉得自己有“现实”,一旦感觉到了现实的存在,多半就是遇到麻烦了。刘汉民的现实是张群求了他,而且他答应了张群的请求。
  文洁,只有委屈你了,跟儿子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刘汉民这样想。然而,看到儿子的那份累,想到他书桌上的安眠药,想到自己以前对他近乎残酷的打骂,话就始终也出不了口。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儿子就会听,就会不折不扣地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自从儿子在学习上长醒,就变成了学习的机器,对别人的话就只会听从。曾经,刘汉民对儿子的听话感到心满意足,在同事间谈起,也是一副骄傲的口吻,现在他却暗暗地责怪:你为什么那么听话呀!
  刘文洁喝了碗核桃粥,吃了两个包子,就不再吃了。
  刘汉民说,你再吃些,那么大个子,学习任务又那么重,不吃饱怎么行!
  刘文洁说,爸爸,我吃饱了。
  刘汉民相信儿子的话,但他说,吃饱了也再吃些!
  刘文洁果然又拿起一个包子。
  刘汉民望着天花板,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长气。
  把儿子送出门后,刘汉民又在家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心事重重地去单位。巴州城的上班时间很混乱,有的是朝九晚五,有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刘汉民他们实行的是前一种。他那个科室,人不多,除他四十四岁,其余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小青年对他这个科长很尊敬,他对手下和善,又不贪财,业务上又相当有水平。因为尊敬他,做事情就特别积极主动,平常的事,无须他吩咐就做得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刘汉民都很清闲,靠一张报纸一杯茶打发光阴。今天他就处于清闲的状态,独坐在科长办公室里,没有看报,而是盯住一个不明确的地方出神,对“闲”字,他第一次有了感觉和认识,觉得自己跟张群好上,说不定就是清闲惹的祸。
  饱暖思淫欲,清闲照样思淫欲。
  有的人,把自己找情人说得很高尚。至少也要扯到爱情上面去。刘汉民没有这样,他知道,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他爱张群吗?说不上。张群爱他吗?同样说不上。平时,刘汉民不愿意去考究细节,今天,他却钻进细节的水草里,挣扎老半天也出不来。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某一天,他朋友苟超给他看的一条短信。那时候苟超才刚刚在刘汉民的引荐下跟张群认识,就搞了个恶作剧,对张群说,他也爱她,比刘汉民更爱她。张群以为他是开玩笑的,笑过了事。可没过几天,苟超给张群打电话说:我把刘汉民打了,打断了一根肋骨,刚把他送进医院,现在我很后悔。张群惊问为什么,苟超说,还不是为了你!张群当了真,挂机之后,默想一阵,给苟超发来一条短信,说你打了他,别人肯定会追问你打他的原因,求你千万别把我扯出来。
  刘汉民看了这条短信,心有些凉,但想想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也没必要心凉。
  他认为,他和张群之间,不是别的东西,就是淫欲。
  儿子不应该为他们的淫欲付出代价。
  十多年的读书生活,吃苦受累且不去说,用手机把答案发给曹珊珊,总得耽误时间吧?耽误了时间,就会影响儿子的考试成绩吧?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越想越觉得应该以果断的方式,回绝张群。
  事不宜迟,他拿起了办公桌上的听筒,想了想又放下,摸出了手机。
 张群接到他的电话,是很吃惊的。两人成为情人过后,彼此没有打过电话,都是发短信。他们没有商量过,但都心领神会,发短信时先是普通的问好,比如“周末愉快”、“最近忙吗”之类,等对方回应了,再倾诉衷肠,或者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地点几乎是固定的,城北的嘎云宾馆,房间不同而已。这样做,是防万一,尽管,张群的丈夫和女儿,刘汉民的妻子和儿子,从不故意去翻看他们的手机,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人机分离的时候,要是在这时候来了短信,家人以为有什么急事,帮忙查看,内容却见不得人,那就糟透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把对方的姓名存进手机。名字也是物质,家人把同一种物质见多了,自然会想想这东西跟他或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所以刘汉民打电话来时,张群根本没想到是刘汉民,直到听见刘汉民的声音,她才低声说。你好。接着是更低的声音:我现在不方便。
  刘汉民那边还没回话,张群就把电话掐断了,接着按老规矩,给刘汉民发了短信:亲爱的,等一会儿我打给你。
  这声“亲爱的”,让刘汉民背了一身芒刺。以前,他们之间从不叫“亲爱的”。四十余岁的人有了婚外情,真正讲情的时候是少的,性才是拐杖,是引路人,所谓互诉衷肠,只不过是性之前的一种撩拨,情人见面,如果不发生性,面似乎也就白见了。对此,男女双方都心知肚明。本来,交往三年多,叫声“亲爱的”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三个字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来得更早一些,刘汉民会感动,会激动,并因此把他们的性演绎得更加风生水起,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那三个字就构成了一个平面的三个点,把刘汉民牢牢地钉死在那个平面上。
  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是有意图的……刘汉民想。他觉得,张群不是不要男人的礼物,只是一般性的礼物打动不了她的心,比如那个从威海买回来的海洋动感仪,就没有打动她的心,帮助女儿答题,这是大礼,她的心就动了,就摆出一副她和他之间不仅有性,还有爱情的姿态了。
  刘汉民甚至猜测,张群愿意做他的情人,一开始就有了长远的动机。
  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种猜测是毫无根据的。
  他没回短信。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打那个电话,本意是快刀斩乱麻地回绝张群,谁知道她不接电话,还来一声“亲爱的”!
  既然张群说等一会儿打过来,刘汉民就坐在那里等。
  等到接近中午,张群的电话才来了。
  是那种让刘汉民陌生的、睁不开眼睛似的口气:汉民,开始我办公室一直有人。
  刘汉民问,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张群的声音水淋淋的。
  这声音让刘汉民心软。三年多来,既没听她叫过“亲爱的”,也没昕她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即便在床上,她也没放下架子表现得这么娇嗲过。
  虽然背叛丈夫在外偷情,但刘汉民承认,张群是很要尊严的。
  都是为了女儿。她是在为女儿的前程出卖自己的尊严。
  刘汉民主要是因为这个心软。
  心软就要坏事,对此刘汉民十分清醒。
  他提了口气,以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其实也没别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说的那个事,办不了。
  办不了?这时候的张群,说话根本不需要用脑子想,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帮助她呼喊:这怎么行啊!我已经告诉我老公了,说你跟你儿子都答应了!
  这是真的。那个刮风的夜晚,两人在宾馆分手之后,刘汉民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张群却是搭出租车回去的。以前,渴望来宾馆跟刘汉民见面的时候,她觉得家和宾馆之间,仿佛隔山隔水,而此刻,她觉得宾馆和家之间,比隔山隔水还要遥远,似有走不完的路,坐在出租车上,眼睛盯住前方,见绿灯亮着,就给司机暗暗鼓劲:快开,不然红灯亮了!她太激动了,恨不得脚一抬就进了家门,把好消息说给丈夫听。然而往往事与愿违,走到中途,车堵住了,不是被红灯堵的,是前面出了车祸,一辆失去控制的富康突然打横,被一辆大货车撞了个底朝天。张群心急火燎地在车上待了半分钟,干脆下来,跑步回家。她穿着高跟鞋——作为身高1米64的女人,平时她穿高跟鞋的时候不多,但只要和刘汉民约会,就必然穿上。在有“小山城”之称的巴州跑步,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心就崴了脚,何况自参加工作后,张群就没这么跑过了。当她气喘吁吁地开门进屋,见丈夫已把女儿接了回来。丈夫骑的是电动车,在愈来愈拥堵的城市里,电动车比汽车跑得快。
  丈夫在看电视,女儿在屋角跟雪儿逗乐子。
  张群坐到丈夫身边去,口齿不清地把事情小声说了。说完之后,才发现坤包还挎在肩上。
  曹全自然也很激动,可心存疑虑。他是个做事讲规矩的人,超越了规矩,即便事情做成了功,也觉得不保险。请人帮女儿答高考题,不是一件小事,怎么能像张群说的那样,去陪刘文洁的妈妈打几把牌,人家就答应了?
  张群因为满有把握,对丈夫的质疑不以为然:你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个想法。
  不是我的想法,曹全说,是社会的想法……你跟刘文洁他妈妈是怎么说的?
  还怎么说?我把她拉到角落里去,三言两语把事情一摆谈,她就同意了。
  她该不是麻将瘾登了堂,随便应付你吧?
  哪里呀,人家还主动要了珊珊的手机号。
  提到自己的名字,曹珊珊抬头望了母亲一眼。那时候她正跟雪儿亲热,雪儿仰面朝天,后腿绷直,前腿蜷起来,让小主人抠它的肚皮。
  曹全问珊珊,你知道火箭班有个叫刘文洁的不?
  知道。
  回答过后,珊珊才感到诧异,爸爸怎么问起他来?
  你认识他吗?曹全又问。
  认识。珊珊很不耐烦,语气短促。她从爸爸的神情,没读出特别的意思……爸爸问起这个人,只不过因为他成绩好吧?她撇了一下嘴,接着说:一个大笨熊!前年学校搞运动会,见他长那么高,他们班主任硬让他参加篮球比赛,结果他上场抱着篮球就跑,差点儿把人的肚皮笑破。
  雪儿见小主人不抠它,汪汪叫,珊珊两只手在它肚皮上揉,俯下身,嘴对嘴地对雪儿说,哟,我们雪儿也笑破肚皮了吧?
  曹全在笑,张群没有笑。她笑不出来。她的心里泛起一种耻辱的情绪,像是为女儿,为丈夫,也像为她自己。她说,珊珊,你要么去复习功课,要么去睡觉。
  珊珊依然逗着雪儿玩,嘴上没忘记回答母亲:我凭什么要受你的支配?
  张群僵在那里。她很想说,凭我生了你,凭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但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了,说了也白说。她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就不再跟她交心,并习惯了和她分庭抗礼。
  曹全见妻子脸色不好,把笑收住,过去吆喝雪儿起来。
  珊珊抬头望着父亲,突然冒出一句:爸,儿子长得像大笨熊,当爹的百分百是个老笨熊了。
  张群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弯了一下。她知道,刘汉民不是笨熊,读大学的时候,他是校篮球队的队长。但不知为什么,女儿的话让她受了伤害。伤在骨子里。
  别乱说,曹全以温柔的口气训斥女儿。
  珊珊站起身,风摆柳似的从母亲身边走过,哼唱着《斯卡保罗集市》,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歌唱得很好听,嗓音就跟她人一样美。
  曹全知道,这时候妻子的心情肯定不好。每次跟女儿争执过后,她的心情都很不好,因为争执的结果都是女儿得胜。女儿胜得是那样轻松,只要她摆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势,当母亲的就败下阵来。往常遇到这种事,曹全一般都不去理会妻子,否则,她心里那团郁气就会旺盛地燃烧,把对女儿的怨转嫁到他的身上,几天几夜不跟他说话。不理她反而好一些,郁气会自找出口,慢慢散去。可是今天,曹全觉得不理她是不恰当的,刘文洁的那根线。要靠她去搭上。再说女儿也过分了些。他给雪儿喂了一点食,叫它去它的地盘上躺着,过来对妻子说,女儿大了,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群说,你也知道她不像话?
  这时候,她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脚也痛起来。朝家奔跑的途中,她的右脚被崴了一下,只是没崴断骨头而已。崴脚的那声脆响和痛感,现在才传进她的耳朵,也才传进她的心里。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曹全搂住妻子说,好在她马上就高中毕业,等她上了大学,我们就清静了。
  曹全的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这一点张群很清楚。女儿是他的眼睛,一旦离开他,他就成了盲人。有一次曹全说,可惜巴州没有大学,要是有,我们珊珊就在巴州读书,免得跑来跑去。
  但张群还是被丈夫的柔情打动了。要说。曹全真是一个好男人,对女性特别的呵护和尊重,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认为。他从不当着女性的面说黄段子,从不逼女性灌酒,跟女性握手的时候,动作很轻,又不失热情。他是一个绅士,长相体面的绅士。张群明白。她自己的长相只能算过得去,肤色也偏暗,女儿之所以长那么漂亮,皮肤给人一种晶亮感,都是得了父亲的遗传。
  张群的身体松弛下来,对丈夫说,养了珊珊这样的女儿,就一辈子也别想清静。
  并不是抱怨,而是感叹。
  各人有各人的命,曹全说,养了珊珊。既是她的命,也是我们的命。珊珊也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不堪。说到这里,曹全才讲了他去学校找班主任时,听到的“蜗牛班”、“孬火药”。
  张群心里很痛。为女儿痛。在家里,女儿对她冷口冷面,傲气十足,没想到在学校却被老师那样看待。她的痛惜传染给了曹全,让他变得更加激昂,他说我以前希望巴州能办所大学,就让珊珊在巴州念大学算了,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就算巴州办十所大学,我也看都不看一眼!既然学校开了口子,我就必须让珊珊抓住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考个好学校。我还是那句话,所谓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是错的!人跟树一样,长醒有个早晚,我们珊珊去好大学熏陶几年,说不定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到那时候,我再把她带到巴州中学去,看那些叫她蜗牛和孬火药的老师,怎样改口!
  真是这样就好了,张群深深地叹息一声。
  这只有靠你了,曹全愧疚地说。像妻子挑着千斤的重担,他却帮不上忙。
  张群没言声。那种耻辱的情绪,再次泛上心头。
  曹全生怕妻子不使劲,急忙申诉厉害:你想想,珊珊凭自己的能力,今年考不上大学,复读一年,明年照样考不上,这是明摆着的。她只能依靠巴州中学烂到心子里去的考风。可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巴州中学的考风烂了好几年了,要是今年一过,被人举报到了省里,明年自然会严肃考纪。到时候,我们珊珊真的就只能当蜗牛和孬火药了。
  张群挥了一下手,我知道,你别说了,你这样说,好像珊珊只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一样。
  曹全憨憨地笑了,然后问,你真的那么有把握?真的不需要我们去刘文洁家里走动走动?
  张群说,不,不需要。
  两口子躺到床上去,又说了一阵话,曹全就睡了。张群却睡不着,开始想哭没哭出来:此刻,泪水泼泼洒洒地直往枕头上流。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流泪,只觉得咸的苦的辣的酸的,什么滋味都有。但在她心里,始终有一盏灯挂着,这盏灯就是刘汉民答应了她,女儿终于有靠了。
  为此,她觉得日子亮亮堂堂的,几天来,她在家里一改往日的脾气,对丈夫温柔,对女儿和气,有几次珊珊故意拿话阴阳怪气地刺她,她不仅没发火,还走到女儿身边,帮她理头发。珊珊不让她理,身子一趔躲开了,但在她手上,留下的却是对女儿的怜爱。她近乎快乐地想,珊珊,你现在不跟妈妈好,到时候就知道感激我的。她还想到不久的将来,女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往她怀里扑的情景,幸福的笑容便在黑暗里绽开……
  谁知道几天过去,刘汉民竟来一句“办不了”!
  她说,汉民,你别吓我了,你把我的汗都吓出来了。
  刘汉民沉默。他的沉默就如同一块流冰,闷头闷脑地朝张群撞过去,让她心凉、恐惧。她多么希望刘汉民所谓的“办不了”,只不过跟她开玩笑,就像情人之间习惯耍的小情趣一样,但那块沉默的流冰,把她的希望击碎了。刘汉民也在经受撞击。他能够想象,这时候的张群,一只手定是捂在胸口上的,是往那胸口上插一把刀还是吹一口气,是让她痛还是让她喜,全由他说了算。
  他有些不忍。
  答应她吧,他对自己说。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我不是吓你,是真的没办法。我问过我儿子,他说老师没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我想也是,高考呀,中国选拔人才最重要的手段呀,怎么可能允许作弊呢?
  可珊珊的老师说过的!张群急了,老曹去学校,是珊珊的班主任亲口对他讲的!
  刘汉民又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可能因为班次不同,要求不一样吧,反正我儿子的老师没讲过。
  不对不对,张群语无伦次,老曹说,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提到这事的时候,你儿子的班主任也在场。苏老师说,只有火箭班前五名学生才不允许帮别人作弊,说他们要冲击省市状元。
  刘汉民的喉咙卡住了,像有一粒煮烂的玉米粘在那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张群的话证明,用手机发答案过去,肯定是要耽误考试的,否则,前五名学生为什么就不允许帮别人作弊?
  刘汉民的心硬了。他们不帮,我儿子照样没义务帮,哪怕我儿子是学校的一千名一万名,他堂堂正正地考自己的,不帮助别人,也不要别人的帮助!
  张群是很敏感的人,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对味,急忙挽回:汉民,我知道文洁特别的优秀,但话说白了,他再优秀,如果不是你儿子,我也不会找到他头上去呀。
  刘汉民笑了一声,笑得很古怪。
  张群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你儿子是前二十名我找他,是前两百名我照样找他,我看重的不是他能帮我珊珊考得怎样,而是
  看重我们之间的情谊,刘汉民帮她补充完整。
  原来你知道的呀!
  但确实帮不了,刘汉民说。他的心彻底硬了,硬得像石头了。他觉得张群是在撒谎,或者说是在利用他。因此,接下来的话他就说得特别的冷静了:如果能帮,我怎么会推辞呢?别人的事可以推,你的事绝对不会。你再另外想想办法看,不一定在火箭班找人嘛,还可以去重点班找呀,火箭班真的没讲可以带手机进考场,重点班有可能讲了。
  说到这里,刘汉民佯装朝外答应了一声,像有人在喊他似的,随后匆匆忙忙地道了再见。
  挂了电话,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张群跟他恰恰相反,她木在那里,像根长着鼻子眼睛的电杆。刘汉民朝外喊的那一声,傻子也能听出是假的。他在骗我……他一开始就在骗我……
  整个下午,盘旋在张群脑子里的都是这样一句话。那句话像总也赶不走的知了。
  下了班,张群没急于回家。她去咖啡馆了。
  巴州城的茶馆很多,咖啡馆却只有十来家。张群并不常进咖啡馆,有限的几次,都是跟刘汉民在一起。那几次都是在“漂流木”。巴州城分南北两大城区,其间横着一条巴河,被一座高桥贯通,漂流木咖啡馆在北城桥头,与张群上班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的。她背着坤包,出了办公大楼,沿倾斜的马路走过中心花园,再穿过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牛市街,走得小腿微微发胀,才到了桥头。这时候,桥下的滨河路还比较清静,漂流木门前,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过这里历来如此。发出尊贵光泽的栗色木门,总是闭着的,迎宾小姐站在里边,见有人走过去,才把门推开来。张群进去后,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面阳光灿烂,里面却漆黑一团——不照电灯,只点蜡烛,追求的是个情趣——从门窗里漏进一缕光线,都被厚重的垂帘挡住了。张群被带到傍墙的独立小间,服务生让她点单。咖啡的名字都取得稀奇古怪,张群没看单子,说,蓝色的多瑙河。
  服务生把咖啡送来后,张群便摸出手机给刘汉民打电话。
  拨十遍关机,拨二十遍还是关机!
  她飞快地动着手指,不停地按键,越按越重,像不把手机按烂就不罢休似的。
  手机没按烂,手指却酸了。可就算她把手指折断也无济于事。
  刘汉民的手机始终是哑的,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又拾起来。愤怒地也将它关掉。
  “蓝色的多瑙河”被捆绑在小小的杯子里,无法奔腾,只冒出袅袅白烟。这种咖啡,是她跟刘汉民第一次来“漂流木”时喝过的。本来,她今天约刘汉民来这里,是想让他回忆旧事……
  那次并不是她跟刘汉民单独相处。开始有四个人,单独相处是后来的事。她在上海的远房表弟跟他一个同事来巴州联系生意,在她家吃了晚饭,出去消遣,本意是带上曹全和珊珊,但珊珊要上晚自习课,曹全要给领导赶写发言稿,只有张群陪他们了。巴州城有什么消遣的呢,南北两城都拥挤不堪,滨河路人少的时候看上去倒算得上漂亮,但到了夜里,只要没下瓢泼大雨,从来就没有过人少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啤酒桌上,坐着密密麻麻的男女,夏秋两季,多数男人都光着膀子,说话声,划拳行令声,盖过了河吼。漂浮着脏物的河水,被红一条绿一条的光柱切割开。稍微清静些的去处,就是茶楼,包个包间闲聊,或者招人打麻将。而表弟读小学之前就随父母去了上海,求学,工作,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没学过麻将,他同事也不会打。至于闲聊,两家人几十年没走动过,平时也极少联系,有什么可聊的?这真让张群很为难。
表弟也看出她不惯于应酬,掏出手机,说我跟我们队长联系一下。
  他同事也茫然了,队长?
  念大学时的篮球队队长,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前不久我才从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他的电话。
  张群问,那人也在巴州城?
  表弟没回话,将电话拨了过去。这一拨,就把刘汉民找来了。
  表弟跟曹全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倒不像个打篮球的。刘汉民却像。他一出现,张群就觉得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高壮的人。生活在同一座不大的城市里,平时怎么就没有碰上?张群觉得奇怪。
  刘汉民对老校友说,我知道你们还留着殖民地的臭习惯,走,喝咖啡去。
  四人坐上出租,去了漂流木。
  服务生拿单子过来的时候,没有人去看单子,都随口点了自己喜欢的,而张群从未进过咖啡馆,不知道有些什么品类,脸红筋胀地木着。好在烛光乱影,别人看不到她的尴尬。刘汉民问她,她说,我随便。刘汉民说,那我就帮你点啦,来杯蓝色的多瑙河吧。
  那天夜里,四个人聊到将近子夜,其实只是三个人聊,张群听。在张群看来,世界被分割成了若干小块,相互间不能沟通,也不能理解,比如她认为巴州城最适合居住,巴州的方言最好听,其他各地,无一例外都比巴州城逊色:她有时感叹:那些生活在别处的人,说着那样的话,吃着那样的饮食,呼吸着那样的空气,是怎么活下去的呀!她很同情他们。今夜一席谈,让她大开眼界。刘汉民跟她一样,是地道的巴州人,可他跟她表弟和表弟的同事,说得特别投缘。他跟她表弟都在上海某大学念书,还是球友,说得投缘并不奇,隆,而跟表弟的同事——那个多少有些矜持的苏州人,却是初次见面,可他们的话题和生活方式,都能得到彼此的呼应。这让张群认识到,就是在巴州城内部,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天壤之别的。快到零点,表弟和他同事要回宾馆去,明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上海。刘汉民付了账,几人出了漂流木,招了辆出租车,刘汉民坚持要把二人送到宾馆门口,张群自然也跟着送。刘汉民个子大,坐的副驾,到宾馆门口,刘汉民和张群下来跟他们握手,回到车上时,刘汉民却坐到了后排。那时候张群还在跟表弟道别,上车时发现刘汉民换了位置,犹豫了一下,看是不是自己另外招辆车。
  刘汉民说,上来吧,就巴掌这么大个城市,转一下就是了。他往旁边挪了挪。
  张群上去了,缩手缩脚地傍刘汉民坐下。
  刘汉民问,你住哪里?
  张群说了个地方。
  刘汉民对司机说,去马蹄南街24号。
  车子启动的时候,刘汉民把一条胳膊搭到了张群的肩膀上。
  往后的日子里,张群不止一次地检讨自己那天夜里的行为。刘汉民的胳膊一过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她就把头偏到了他的胸膛上。伸胳膊和偏头这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她的眼神是迷离的,缭乱的,脸发烫。刘汉民吻她,在她额头上做了极其短暂的试探,就吻到嘴唇上了。直到司机停了车,说声到了,两人才分开。见面的时候,他们是陌生人,现在熟悉了对方的气味。张群下了车,给依然坐在车上的刘汉民挥了挥手,迈步小跑奔向几米外的铁门。
  刘汉民的气味追着她跑,一直追到她心里去。
  没过两天,他们就在嘎云宾馆约会了。
  张群对刘汉民说,我还是喜欢抽烟的男人。
  她是在为自己那天夜里为什么跟刘汉民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今天夜里为什么又听从召唤来宾馆跟他约会,作必要的解释。但这解释是不成立的。曹全同样抽烟,且烟瘾比刘汉民的大。实实在在的,她是被刘汉民吸引了,这两天,她都处于迷幻的状态,刘汉民的气味像一只藏在她身体里的鸟,动不动就扑腾一下,像是渴望着飞回自己的窝。细想起来,刘汉民高大的身坯,修长的手指,还有中气十足的胸音,都成为吸引她的原因,但不是•最深刻的原因。最深刻的原因张群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那是刘汉民的生活方式。那种生活方式,比她熟悉的那一套更开阔,也更洋气。
  这种生活方式曹全从来没有引领过她,更没有给予过她。
  正因此,在跟刘汉民交往的三年多时间里,她才不找对方索东要西。
  她害怕那样做会让自己丢掉尊严,会让刘汉民看不起她。
  以前,她觉得刘汉民是理解她的,所以几年来只送过她一个海洋动感仪,那东西不算大礼,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今天,她的看法有了变化。她觉得刘汉民根本就不想送她礼物。
  为什么要送呢,你自己那么贱!独坐在咖啡馆里,面对纹丝不动的烛光,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平时不送你,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也反悔,照样不送你!
  交付身体的时候,女人跟男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把自己摆在强势的地位,女人却不能不算计,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两人鱼水交欢,可以不算计,但到了某一个时刻,比如今天,不算计一下是不可能的。张群认为自己失去的太多。
  在这类事情上,所谓“太多”,只是一个虚数,一种感觉,认真数,却数不出个一二三来。
  所以才让人郁闷。
  更让她郁闷的是,跟刘汉民的关系,说是刘汉民主动的可以,说是她主动的,同样可以。对此,她认识得很清楚。那么,她又能够拿出什么理由去指责刘汉民骗了她呢?……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回家。
  那杯蓝色的多瑙河,一口也没喝。
  家里冷冷清清的。并没到珊珊上晚自习课的时间,父女俩肯定又遛狗去了。餐桌上罩着纱网,张群揭开来,见留给她的饭菜,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她把手机从坤包里摸出,打开,手机哑了片刻,随即传出一连串嘟嘟嘟的惊叫声。
  是丈夫曹全发给她的五条短信,前四条都焦急万分,说到处打听,都不知她的去向,第五条短信很长,说他怕出意外,正准备报警,女儿说不必,妈妈绝对安全,他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凭直觉。他相信女儿的直觉,更愿意相信她平安无事,于是没有报警。张群把最后一条短信看了两遍,觉得丈夫离自己很近,女儿离自己很远。说凭直觉,其实也就是对她不在乎。这让张群很伤感。要说她不关心女儿,那是不公平的,女儿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不可能不关心。曹全对女儿很好,她承认,但这并不是说她对女儿就不好,事实上,女儿上高中之前,她用在女儿身上的心思,要比曹全多,曹全那时候还是区粮食局一个小职员,一门心思想混进政府部门去,左右应酬,上下打点,特别的忙,女儿领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不久,他如愿以偿,去区政府办公室做了秘书,虽依然是个小职员,但他的志向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生活从容了,能抽出大片大片的时间来爱女儿了。之前,女儿跟当妈的说不上多么亲近,至少还看得出是母女,自从曹全把照顾女儿的事接管过去,珊珊对母亲的那点情谊,就稀薄得像青藏高原上的氧气了。人言。儿子向着母亲,女儿向着父亲,就算这话是对的,也不至于对母亲的生死都不在乎!
  张群饭也懒得吃,进了卧室。
  那个海洋动感仪,放在床头柜上。
  这东西刚拿回来的时候,张群说是她一个要好的同事去山东出差买的,买了一大一小两个,把小的这个送给了她。珊珊当时很高兴,插上电,坐在面前观看了老半天。张群说,喜欢就放到你房里去。但随后想到它的来路,觉得放进女儿房间太不恰当,于是以害怕影响她学习为借口,收回了自己的话,放在了客厅的电视柜上。开始一段时间,珊珊和她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每天都要看上几回,当那些千奇百怪的海鱼从屏幕上游过,父女俩乐呵呵的,越凑越近,像这样就能把它们捧出来似的。张群说,是送给我的,倒被你们霸占了。这话一半玩笑,一半当真,她想,要是刘汉民知道了这情形,大概会伤心的。过了一阵,父女俩的兴趣淡下去,女儿甚至很厌恶,说全是假的,难看死了。女儿不喜欢,曹全基本上也就没看过,张群便将它拿进卧室,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家的时候,才带着异样的心情瞄上几眼。
  现在,她把它收起来,装进刘汉民买回来时的那个盒子里。
  门响了一声,雪儿吭哧吭哧地进来了。张群走出房间,见只有丈夫一人,问,珊珊呢?
  回来啦?回来为啥也不打个电话?
  我刚到家。
  你把手机关掉干吗?
  不是关掉,是没电了。珊珊呢?
  碰到她同学,跟同学一块儿上学去了。你简直要把人急死了。
  急啥呀,张群说,没那么容易出事的,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又说,幸亏你有一个好女儿,要不是她的直觉,你不知要闹出仟么笑话来。
  曹全放掉牵狗绳。雪儿见张群气色不对。长伸着鲜红的舌头,很知趣地去屋角躺下。但曹全却没看出妻子的气色不对,只要妻子平安无事,他就放了心。他说你又去找刘文洁的妈妈了么?
  听到这句话,张群直想叫喊。大声地叫,叫破门窗才好!
  但她克制住了,声音含混地问丈夫:你刚才说,珊珊碰到了她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
  我就知道!张群终于叫了出来,根本不是碰上,是人家专门来接她的!那同学是不是叫贾载兴?
  曹全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低声说,是。
  贾载兴跟珊珊一样,是巴州中学“蜗牛班”学生,珊珊和他是最近两个月才好上的,张群在外面碰见过几回,都是珊珊坐在贾载兴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手死死地搂住贾载兴的腰,脸贴住他瘦瘦的后背。贾载兴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衣架上,脸颊狭窄,却蓄着蓬蓬松松的长发。
  既然她跟贾载兴那么好,张群继续叫喊,高考的时候,让贾载兴帮她不就得啦?
  曹全吓得不敢言声,然后苦笑了一下。贾载兴的成绩,跟珊珊半斤八两。
  这时候的张群,恨女儿,也恨丈夫。她觉得,要不是有个不争气的女儿,刘汉民就没有机会带给她屈辱;而丈夫,对她和女儿都太好了,好得都没有原则了。
  哼,张群点着丈夫的鼻梁说,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
  她是成心要挑起丈夫的怒火,扇她两耳光。那样她会好受些。可曹全把苦笑收住,知道妻子还没吃饭,便转身去饭厅,把已经冰凉了的饭菜端进厨房去热。
  刘汉民以为拒绝了张群,心情就会平静的,结果一点儿也不能平静。
  尽管,他找情人并非动真感情,而是作生活的调剂,可他发现,抱着彻底的游戏态度,自己还做不到那份上去。何况张群跟许多女人是不一样的。张群身上,有种捉摸不透的东西。她的话那样少,眼里老是若有所思,不管做什么事,都把激情深深地埋起来,偶尔释放一下,也是很迅速就转入含蓄的沉静。她不是轻佻的女人。即便在他们结识的初夜,张群毫不犹豫地把脸贴到他的胸膛上,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热吻,刘汉民也无法觉得她是轻佻的。这样的女人跟了你,对你没感情(他很不情愿地想起张群发给苟超的那条短信),也必定是有好感的吧。然而他,却辜负了别人几年的好感。
  拒绝张群的当天晚上,刘汉民约苟超出去喝酒。他们两人在一起,从不去热闹的场合,都是找那些日渐稀少的小酒馆,桌凳粗笨的小酒馆里,才有那种令人怀想的气氛,最宜老友相聚。两人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斤枸杞泡酒,倒上之后,刘汉民先自饮下一杯。
  苟超盯了他一眼,说汉民,怎么的啦?踩地雷啦?
  这是情夫们的黑话,意思是跟情人的事被老婆知道了。
  刘汉民说,地雷倒没踩,却踩了一笼刺。
  那有什么关系!苟超说,农夫踩黄泥,船夫踩河沙,情夫踩荆棘,都是天经地义的。流了几滴血就把心流痛了?你不是常常标榜你的那位不跟你索要东西吗?
  别的东西我能给,这东西我给不了,刘汉民叹息。
  啥东西那么金贵?该不是找你要一栋别墅吧?
  以前巴州城没有别墅区,现今正在着力打造。北城以东,有座名叫卧马梁的弧形山丘,山丘顶上是数百亩庄稼地,去年把庄稼地毁掉,开发别墅群。两个月前的某一天,苟超的情人想上去看看,被苟超拒绝了。他知道“看看”的意思。苟超是巴州城有名的小提琴教师,并没在哪所学校任课,而是自己开班,拼死拼活地挣了些钱,很大一部分都花到情人身上去了,他不像刘汉民,不找他要就不买,哪怕带学生去外地比赛,他也不忘记给情人带件礼物回来,皮包也好玉器也好,反正得带一件。当然,价是要虚报的,本来花了一百,说成一千。但要他买别墅,他办不到。办得到也不办。
  刘汉民说,不关乎钱的事。
  苟超大为吃惊,这个社会,还有不关乎钱的事?
  刘汉民不想绕弯子,把张群的要求一五一十地说给朋友听。
  苟超沉吟起来。这的确是件麻烦事。他也是教师,虽没在编制之内,毕竟也在教书育人。而且他教书是相当卖力的,无论是初学者,还是具备了一定水准的学生,送到他手里去,家长们就放心,就会惊奇地发现,勿需多长时间,孩子就能取得长足进步,不仅是琴技,还有做人:孩子懂得发奋了,懂得在琴声里去体味成长的忧伤和快乐了,懂得感知父母的难处了。苟超常常说,我们这辈人——他比刘汉民年长几岁,已五十挂零,只是肤色黧黑,蓄着大胡子,精力又极其充沛,不大能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人生被一波一波地斩断,现在都快成老人了,还不知羞耻地偷偷摸摸搞情人,真是一种病!但愿我们的子孙不再得这种病,但愿他们都有一个健康的人生,有一个好的奔头。
  他说,文洁书读得辛苦,我知道……万一被抓住,误了前程怎么办?
  其实苟超心里想的不止这些,作为一个正派的教师,他是不主张学生作弊的,无论以哪种方式。
  我也怕这事,刘汉民说,但可恨的是,巴州中学前几年都大面积作弊,却没有一个学生被抓住,张群就以这个来说服我;我也问了文洁,他说老师真的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
  久走夜路必撞鬼,苟超说,往年没事,难保今岁平安,要是恰好抓到文洁了呢?当真被抓住了,指使的老师自然要受到处罚,但文洁也必须承担后果。去年安徽发生过一件事,有个美术老师为学生考虑,也为自己考虑,让几个专业好的学生去帮同学替考(大学自主招生,此前这几个学生都已参加了别的大学的选拔),结果被抓了现形,老师脱不了干系,学生也被取消了成绩,而那几个替考员,自己的成绩都相当好,都上了本科录取线,现在,大学读不成了,还上了全国高考诚信电子档案,以后再参加高考,就算上了线,大学也不会录取。这后果的严重性,你自己想想吧。
  是呀是呀,刘汉民干掉一杯酒,嘘着辛辣的酒气,连声说。
  你自己出了轨,不能把儿子也拉出轨,你出了轨,说白了不过就是器官上的那点儿事,可要是……
  是呀是呀,刘汉民说,可是她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问你一句话,你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
  这却把刘汉民问住了。他实在回答不出。说有感情吧,他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她,说没有感情,那也是对自己的欺骗。上床长达三年多,怎么可能不培养出一点儿感情来?在许多事情上,物质本身就是精神,这正如窖酒。时间本身也就代表质量。刘汉民在男女关系上,多多少少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嫖,苟超请过他几次,每次都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不行。他是真的不行。他厌恶把性变成买卖。他承认,送张群表弟回宾馆的那天,他把胳膊伸到张群的肩膀上,是有一些冲动,但任何一种冲动背后,都潜藏着某种背景。他是被张群的幽深和沉静“吃”住了。张群与他浅溪一样的妻子任晓红,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只是这样回答苟超:以前吧,我对她是有感情的……他没把话说完。
  苟超猜想了他的后半句话,说,既然这样,那就拒绝算了。大不了,从今往后一刀两断,未必她还去告你不成?虽然上面有政策,公务员搞婚外情一律开除公职,可你是公务员,她也是公务员,你怕什么?
  刘汉民倒不是担心这个。他相信,即便张群是无业人员,也不会去告他。张群不是那种人。
  喝酒喝酒,苟超举起杯,我俩碰一下,自从坐下来,我们还没碰过呢。
  刘汉民跟朋友碰了杯,没有把他已经拒绝了张群的事,告诉苟超。
  那天晚上回去,已快到十二点。前两天下过雨,现在又刮着五级穿谷风,竞有些冷,任晓红在厨房为儿子准备奶粉,听见门响,立即出来,取下挂衣架上的一件外套,披在丈夫身上。刘汉民很不耐烦,说都已经回家了,还披什么披?肩膀一抖,衣服掉落于地。任晓红把衣服捡起来,笑着说,大老爷回来了,不得了哇!闻到他满口的酒气,又去给他端茶。茶是醒酒汤。刘汉民不喝,叫她个人忙去。任晓红从不把事情往深处想,更不往岔道上想,刘汉民跟张群约会,只给她一个电话,说局里有事,或者要接待外面来的朋友,她都相信;有时候,刘汉民想在宾馆跟张群过一夜,就以埋怨的口气说,我在万山湖陪客人,可能陪得比较晚,真讨厌!万山湖位于南城以西,与城区有十公里路程,途中都是山,没有人烟的,太晚回来,安全难以保障。那条道上,抢劫强奸事件时有发生。任晓红不放心,告诫他:万山湖周围那么多宾馆,你找个地方住下不行啊?夜深了千万别回来!刘汉民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答应了……今天晚上,任晓红照样不往深处想,她懂得,人活一世,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愉快,比如她经营服装店,进了夏装,夏天却不热,进了冬装,冬天又不冷,还有街道翻修遮蔽店面,清早开门遭遇退货,混混儿盘摊影响生意,都会叫人不愉快,然而,这也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慢慢会消化掉的。丈夫心情不爽,她没有多问,把奶粉给儿子送去了。
  刘汉民有一些醉意,并不浓,他的酒量很大,在单位上任个一官半职,没有酒量似乎不行,他那科长,是干出来的,也是喝出来的;现在他更需要干,更需要喝,因为有个副局长即将退休,很可能由他去填空,这消息,局长已隐隐约约透露给他了。他没想到在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赶上儿子高考,儿子高考也没啥,他成绩摆在那里,无须操心,麻烦的是,偏偏遇上张群的女儿也高考,又偏偏她女儿成绩不好,学校又开了作弊的口子,让张群有理由找他儿子帮忙。
  这些事件综合在一起,让刘汉民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混乱无序。
  以前,他习惯于把生活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孤立起来,想找女朋友,就只想找女朋友的事,想往科长的位子上奔,就只想那个位子,想填副局长的空缺,就只关心自己的身量跟那个空缺之间的比例是否合适,而现在他发现,生活是连成一片的,从幼年到老年,每个阶段之间都能寻出因果,从来就没有孤立过。
  他没去看儿子一眼,就上床睡了。
  他有一种古怪的心思,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妻子和儿子都不体谅他。
  自己分明有了苦楚,他们却不帮他!
  他的苦楚就在于,他虽然找了情人,却并不放荡,情人有了难处,他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样,袖手旁观,又能心平气和。
  连续两天来,刘汉民睡觉都是时睡时醒。不过睡着的时候,也差不多是醒着的,他睡得很浅。浅得就像养在盆里的鱼,大半个脊背都露在外面。当他清醒时,觉得拒绝张群并没有错。为儿子着想,他只能这么做。儿子再不体谅他,毕竟是儿子。他做张群的情人,张群做他的情人,是你情我愿的事,他既没强迫她,也不欠她,何必自寻烦恼!然而,一旦进入浅睡状态,情形就变了,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张群的好处和无助。回想最近这一千多个日子,刘汉民发现,自己最快乐的事情,都与张群有关,或者说,自己之所以快乐,都是因为有了张群的存在,不管他身处何方,不管他正在干什么,都知道在暗处站着一个人,用目光深情地把他吸进去,他觉得自己前面充满光芒,身后同样充满光芒。每次去嘎云宾馆等候张群,他都怀着战栗般的激动:有一种期许,只有张群才能给他。
  本以为,这样的关系可以一直维持到老——其实也能,只要他这次答应张群;可事实上是他拒绝了她,而且思前想后,还只能拒绝……
  这天凌晨四点多,刘汉民爬起来,去客厅的阳台上抽烟。他把客厅至阳台的那道玻璃门关上了。阳台上亮晃晃的,是城市的灯光,也是天上的月光。灯光硬,月光软;灯光张扬,月光凄清;灯光虚假,月光真实……它们同时铺洒到刘汉民的前胸后背,使他无法将二者分离出来,就像他辨识不出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接连抽了四支烟,才从披在肩上的外套里摸出手机。他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是专跟张群联系的,当然也有少量私密朋友知道这个号码。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手机打开,刚打开就将其调到“会议状态”。阳台与两个卧室之间,不仅隔着客厅,还拐了角,何况还关着玻璃门,手机响,妻儿根本不可能听见,但刘汉民有时候觉得,只要是这部手机发出的响声,隔着一幢楼妻儿也可能听见的。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关机的这将近二十个小时里,张群不知发了多少条短信来,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他做好准备,接收这些短信。
  然而,开机长达五分钟,竟一条短信也没有。
  他把手机握住,看了正面又看背面,好像张群的那些短信,躲在手机背面不愿意出来似的。
  十分钟过去,手机依然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是凌晨,瞌睡最香的时候,它也不愿被打搅。
  刘汉民想了千百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张群竟一条短信也不给他。
  ——这女人!
  他轻松了,也愿意设身处地去想想张群的处境了。张群越不要求他,他越愿意去为她多想想。
  她该怎么办呢?面对迫在眉睫的高考,面对女儿黯淡的前程,她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张群的确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但只要不推盘认输,不走也得走。很明显,要是父母撒手不管,珊珊的成绩,交高价也没有哪一所大学愿意接收。让她去复读,她肯定不干,再说她的那一副姿态,复读十年八年也是混光阴,她只能待在家里,不知要闹出多少怄人的事来!
  与其这样,不如在这节骨眼儿上多费些心思,把她送走。
  张群很少到学校去,这天中午她却背着曹全去了,找到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问火箭班或者重点班有些什么学生,她好跟他们联系。苏老师说,上次老曹来,我不是给他推荐了刘文洁吗?张群摇头说,刘文洁的父母我们都不认识,联系几次,也没联系上。苏老师很不理解,怎么会联系不上呢,电话打不通,不能亲自跑一趟?火都烙到了脚背,你们这些当父母的还不慌不忙!
  到此,张群只有实言相告,联系是联系上了,可人家不愿意。
  是这样啊,苏老师说,随后给张群提供了五个人,两个是火箭班的,三个是重点班的。
  张群没跟火箭班那两个学生联系,她害怕学生娃口不紧,把事情说出去,让刘文洁听到了,刘文洁自然会告诉他爸,果真如此,那就太丢脸了。她丢不起这个脸!她直接去找了重点班的三个人。
  两个学生的家长,一口回绝。他们话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说那些年想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把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现在又在高考场上搞共产主义,迟早要把教育整垮!
  张群只想往地缝里钻。
  第三位家长有了通融的余地,眼睛一斜,问张群,你给多少钱?
  张群低三下四的,说大哥,你开个价。
  我不想开价,我问你。
  张群说,我买你卖,买卖双方,总是由卖主开价的。
  那人把粗短的双臂一抱,头一昂,两万。
  张群怔住了。曹全从苏老师那里听来的价码,是三五千,面前这个男人却索价两万,实在太离谱了。她说大哥,我是诚心跟你商量的。
  如果我不诚心,腔都懒得跟你搭。
  是不是……太高了?
  男人冷笑一声,太高?你知不知道这两万里面包含些啥?从小学开始,我女儿就没有周末,也没有寒暑假,进了英语班,又进奥数班,进了奥数班,又进作文班,成天忙得晕头转向,还是一个孩子,每天吃饭时都返过一只手去捶腰!你说你也是个女儿,你心痛不心痛?你扪心自问,你女儿有没有这么苦过?十多年的心血,值不值这个价?我女儿进这个班那个班的,白进啊?人家不收钱啊?一堂课,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你合计一下,十多年来,我送出去了多少钱?找你要两万,你就嫌贵吗!二十万也不贵!再说,她累,我们当父母的也跟着累,我们没去过茶楼没打过麻将,更没工夫游山玩水,孩子学到什么时候,我们就陪到什么时候,孩子学得脸青面黑,我们就陪得脸青面黑,说句不好听的话,药都不知吃过多少!这笔账你又该怎么算?
  张群的心凉了。她的心凉,并不是觉得价降不下来,而是觉得,跟人家相比,自己太不称职了。
  说不清楚的忧伤,雾一样笼罩住她。
  她说大哥,就依你的,两万,我晚上就把钱给你送去。
  可男人却反悔了,我不干了,他眼眶发红地说,我不能为了钱,就把我女儿卖了!……
傍晚回家,张群又看见曹全和珊珊在外面遛狗。父女俩共同拉着牵狗绳,狗在前面。他们在后面,看上去不是他们在遛狗,而是狗在遛他们。
  人和狗都背向着张群,因此没发现她,张群也懒得打招呼,回去了。
  跟别人的孩子比,我的孩子实在不配考上大学,她想。
  珊珊上晚自习不久,曹全接到领导的电话,让他到单位去一下。其实不是去单位,而是去茶楼里帮领导陪客人。在领导看来,这几个客人都不重要,因而说他抽不出时间,让他秘书来陪。这种事是经常有的,只要客人不走,曹全就不能走,而那些客人往往个个都是夜猫子,喝了茶,打了牌,还要去吃夜宵,如果全是男的,酒足饭饱之后,就拍拍腹部,想泡小姐了。这么一阵折腾,不到后半夜,曹全是回不来的。他对张群说,只有麻烦你去接珊珊了。巴州中学距他们住的马蹄南街,并不远,且沿途都是明亮的街道,但近三年来,每天晚上曹全都去学校门口接女儿。
  张群巴不得丈夫走。她就想一个人待着。
  她也知道曹全可能陪人去夜总会。做刘汉民的情人之前,她非常担心曹全去泡小姐,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甚至希望他去,甚至希望他不仅泡小姐,还找情人。曹全是否泡了小姐,她没有完全的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曹全绝对没找情人。某些女人,也跟某些男人的观念是一样的,觉得泡小姐算不上背叛,找情人才算。张群就是这样的女人。大概是前年的某一天,她对曹全说,你要是跟我过厌烦了,自己去找个情人吧。曹全惊诧得眼珠都鼓出来了,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要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天打五雷轰。曹全把女儿也作为赌注押进去了。他爱女儿,是爱到骨髓里去的,敢发这样的毒誓,是因为他身心干净。恰恰是这干净,让张群恨他!她说行了行了,人家不就是给你开个玩笑么!她只能独自背负道德的污点,并在这口泥塘里越陷越深。
  值吗?她以前不这样问自己,现在不得不问。今天听了那个男人的话,让她觉得,刘汉民之所以答应了又反悔,肯定是跟妻子商量过,商量的结果,是要拿儿子的成绩卖钱。刘汉民不好把钱的事说出口,于是干脆拒绝了事。或者,也跟那个男人一样,刘汉民是不忍心拿儿子的辛苦卖钱……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愿意帮她。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电视也没开,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竟然忘记去接女儿了。直到看见女儿开门进屋,她才急忙站起身。
  珊珊见父亲不在,问,老爸呢?
  张群说你爸爸去单位了,我正准备接你去呢。
  珊珊哼一声说,谢谢你。
  雪儿听到珊珊的声音,早蹦跳起来,飞快地摇着尾巴,到门口迎接小主人。珊珊蹲下身,摸了它,又亲了它,才换鞋。
  这屋子里,仿佛住着两家人,一家是珊珊和雪儿(如果曹全在,还加上他),一家是张群。
  张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珊珊去自己屋里放了书包,又把跟进去的雪儿哄了好一阵,才去卫生间洗澡。
  进卫生间不久,她的手机就来短信了。她把手机放在自己床上的。张群涌起强烈的冲动:想看看那条短信。家里有两个卫生间,装淋浴的那个,在张群和曹全的卧室旁边,张群脱掉拖鞋,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哗哗的水声里,混杂着女儿梦一样的歌声。是那首《斯卡保罗集市》。用英文唱的。女儿会唱许多英文歌(最喜欢的是这首),吐字准确,圆润动听,可就是不会考英语卷子。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昕到手机响。张群退回来,走进女儿的房间,像拿一枚地雷那样拿起那部小巧的、嫩红色的手机。看吗?最好别看,我可从来不翻看女儿和丈夫的短信。丈夫的不看也便罢了,女儿的为什么不看?她还是学生,收到些什么短信,结交些什么人物,当母亲的能撒手不管吗?平时就是把她管少了!这么一阵犹豫,张群摁下了“读取”键:
  亲爱的,你说你真不愿意长大,我也是。但我们没法控制。如果能控制就好了,如果人能像韭菜那样就好了,刚刚冒一截,就被掐去,然后又重新长……吻你,祝你睡个好觉。
  手机上没显现发短信人的名字,但张群猜得出是谁。她把手机一扔,坐在珊珊床上,等她出来。
  珊珊穿着内衣出来,见母亲坐在那里,又看见她的手机肚皮朝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清晰而坚硬地咕哝道:无耻!
  啪地一声,珊珊桃花红的脸上现出了五条滴血一样的指印。
  张群以为,珊珊会大喊大叫的,可是她没有。她任何一点激烈的反应也没有,开始穿衣服。
  张群抓住她,不让她穿,指着手机说,你自己看。
  有什么好看的?
  看!
  大不了,就是几句甜言蜜语么,我自己知道看——等你出去以后。
  珊珊把脸扬起来,与母亲对视。她比母亲还高两厘米。
  你说,是不是那个贾载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张群觉得呼吸困难,哑着嗓子说,猴头鳖相的一个男生,你也看得上?你就把自己看得这么贱?
  你以为我是谁?我本来就贱。
  张群又给了她一耳光。
  我再贱,珊珊忍着痛,平静地说,也是谈恋爱,不像某些人,有丈夫,还去跟别的男人开宾馆。
  张群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就发现了。第一次看见你跟那个男人进嘎云宾馆去,还以为是谈什么工作,但我不是傻子,我从此多了个心眼,想探个究竟。我逃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不仅知道你经常跟那个男人去开宾馆,还知道他就是刘文洁的爸爸。
  张群抓住女儿的那只手,像被砍断的树枝,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垂下去。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珊珊说,高考过后,我就走得远远的。你说我贱,但我相信我能正当地找一口饭吃……我知道你对爸爸反正就那个样儿了,但我希望我走后,你对雪儿好一些。说到这里,珊珊带着哭腔:你总以为,雪儿是爸爸为我买的,其实不是,是我为他买的,两年前我就想为他买条狗了,当然是说我想要,但爸爸怕耽误我学习,不同意,上个月,我在他面前又哭又闹,说需要一条狗减压,他才被迫同意买的。我知道我反正是要离开的,没有人陪他,就让狗陪陪他吧。
  刘汉民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主动跟张群联系一下,帮不上她,至少也可以说几句安慰话。办公室没人的时候,他拨通了张群的手机。
  那边一句话也没有,刘汉民听见的,只是压抑不住的抽泣。
  刘汉民以为,肯定是自己关掉手机伤了她的心,急忙解释,说手机不是他故意关掉的,是那天他们通话过后,失手掉到地上摔坏了,现在才修好。
  张群还是不说话,还是抽泣。
  一个沉静的女人哭得这么痛,让刘汉民心疼。他说,现在我不跟你说了,你今晚上有空没有?如果有空,我们去漂流木坐一会儿好吗?
  本来,他想约张群去嘎云宾馆的,但这时候约她去那种地方,太不合适,她肯定也不愿意;刘汉民自己也不愿意,他觉得,嘎云宾馆是捆在他身上的一枚炸弹。
  这时候张群才说话了,她说好,什么时间?她的声音像撕裂的布片。
  刘汉民说八点左右吧,我先去那里等你。
  张群八点钟准时到来,手里提着一个纸盒,像不是从家里直接来的。她披散着浓密的头发,穿着爵士蓝衣裙,脚上依然是高跟鞋。两人见面,刘汉民感觉有些生涩,张群却朝他笑了笑。跟往常笑得一模一样,笑得毫无芥蒂。她把裙子后摆往屁股底下一捋,坐下了,坐在刘汉民的对面。烛光里,刘汉民看见了她眼里藏不住的忧伤,这忧伤让她显得更幽深,更美;以前,刘汉民注意到了她的幽深,却忽略了她的美,今天夜里,他发现张群其实是长得很好看的,并不像她自己常说的那样长相“大众化”。
  刘汉民正在找话说,却见张群弓着腰,双手把脸捂住了。刘汉民再次对自己关机的事做出解释。
  张群没把手放开,边摇头边说,你别说了,我不是为这个……珊珊,珊珊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刘汉民悚然一惊。
  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告诉她爸爸。
  这后半句话让刘汉民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如果我不同意帮忙,她就要告诉她爸了?
  张群说,我不知道。
  刘汉民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你这是在威胁我。
  张群也是悚然一惊,我从没想过威胁你,我也威胁不了你。
  既然这样,你告诉我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你儿子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会怎么想?张群把手拿开,抬头问。
  “关系”这个词,在社会生活中是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一个惯用词,随口就能说出来的,但这时候在刘汉民听来,却格外刺耳。他没回答张群的话。
  张群说我问你呢,要是你儿子知道了你跟我的关系,你怎么想?
  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刘汉民说。
  如果这种关系对你儿子造成了巨大伤害呢?
  我不喜欢假设,这没有意义。
  但对我有意义,对我的珊珊有意义!
  尽管咖啡馆里的包间是用木门隔起来的,但木门只有一米多高,并不通顶,且门板都是用削薄的层板制成,张群那么大的声音,别的包间肯定听到了。
  刘汉民紧张地伸了头看。他坐在矮矮的沙发上,但一伸头,目光也能越过门顶。
  不过他只看到了跳荡的烛光。
  你再这么大声,我就走了,他说。
  话虽如此,说话的语气却是被抽掉骨头的。
  张群说,你有本事,你走。
  他真的想走。今天约张群出来,他后悔死了!可他从张群的神情看出,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走。这个静水深流的女人……他起身过去,和张群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抚摸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颊。
  想想我的珊珊,张群轻声哭着说,真可怜,都是我害了她。
  张群把女儿上高中之后——确切地说是女儿发现她的婚外情之后——的变化,讲给刘汉民听。
  刘汉民越听越不是滋味儿,放在张群脸上的手松弛下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责任?
  我啥时候说过这话?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刘汉民又点燃一支烟,头仰在沙发靠背上,说,我原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张群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能说说你认为的不一样是什么吗?
  刘汉民用一口浓黄的烟雾回答她。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这样吗?
这话说得很难听,甚至很刻毒。
刘汉民相当恼怒,你别这样耍横好不好?
  从小到大,把“耍横”二字用在张群身上,这还是第一次。她很悲凉。可她今晚出来,不是吵架的,也不是独自悲凉的,她把深深的失望和悲凉埋起来,细声说:汉民,这回我真的是求你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怕珊珊把我们之间的事抖搂给她爸爸,而是,我必须对她负责。那天她指责我,字字句句说得我心惊肉跳,害怕是其次的,主要是觉得,我欠她太多。一离开你,我常常觉得自己孤独,其实,最孤独的不是我,是她。还有两天就高考了,她就像快下滩的船,关键时候不拉她一把,就要被乱石险滩击碎了。她说自己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正正当当挣口饭吃,可我这当妈的,怎么也放心不下,现在的高中生算个啥?如果她是农民工,再苦再累也能扛,我也相信她的话,可她偏偏不是农民工,她从来没像模像样地干过活,我相信你家文洁也一样,何况珊珊还是女孩子。不干脏活苦活,一个高中生能干什么活?又凭什么去挣一口饭?凭漂亮的脸蛋吗?汉民,我……
  张群说得越多,越严重,刘汉民的心越冷,他打断她:你不要说求我的话。这与求不求是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对你讲过了,高考考场上,不可能允许带手机进去,你这是逼着牯牛下儿,你再怎么逼,牯牛也下不出儿。
  本来,刘汉民只想说这么几句就打住,可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只有用不停地说才能把那团乱麻理清。他说的是苟超对他讲过的意思:万一文洁被抓住,前途就毁了。
  抓不住的,张群说,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巴州中学比别的学校做得严密,省上来的巡视员里面,也有他们的内线。
  他们就像两个连体的人,一个要向东,一个要向西,互不妥协。
  刘汉民想尽快结束这场拉扯,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是没有办法。
  张群咬了咬嘴皮,如果,我给你钱呢?
  刘汉民把头从靠背上抬起来,钱?庸俗!又把头放回去,放得很重。
  我本来就庸俗,算你自己没认清。
  刘汉民直想说:现在我认清了。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带着明显的鄙夷问张群:你男人呢?他干什么去了?你女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男人未必就当甩手掌柜,让一个女人在外面奔波?
  这句话,还有刘汉民说话的口气,像刀尖剜在张群的心口上。她已经对不起自己的男人了。那天,她独自从漂流木回去,朝曹全发了火,曹全去给她热了饭,她吃饭时,曹全坐到她身边来,细声细语地说:是不是刘文洁他妈反悔了?没关系,她反悔了我们再另外想法,实在想不到法子,也就是珊珊的命,你何苦怄那么多气,把身体搞坏了。那时候,张群真想丢了筷子,扑进自己男人的怀里。但这样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她对自己男人的怀抱,已经陌生了。只是她绝不忍心让曹全失望,郑重其事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答应了的事,怎么可能反悔呢?……
  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对她那么体贴,而刘汉民却拿话在羞辱他。
  她说,请你不要以这种口气提到他,你……不配。
  刘汉民动了动身子,无奈地、拖腔拖调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他把什么都抹得一干二净了。
  张群绝望了,胸脯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说,刘汉民,你不要逼我!
  刘汉民把两条长腿一跷,差点儿踢翻了玻璃盖面的咖啡桌,坐正身子后,他说,我逼你?张群你摸着良心说,这三年多来,我有哪一次逼过你?
  张群陡地站起身:你刘汉民不是想当副局长吗,这件事搁不平,副局长你当不了,科长也不一定坐得稳,不信我们走着瞧!
  她快步朝咖啡馆外走去。没走几步,又倒回来,把她提来的那个盒子往刘汉民怀里一塞。
  刘汉民这才看清,这是他从威海带回的那个海洋动感仪,原封原样。
  次日上午十点整,张群收到刘汉民的短信:我费尽力气,终于把儿子的工作做通,他同意帮助曹珊珊。
  张群立即把珊珊的手机号又发一遍过去,后面跟一句:深深地,感谢你!
  她等着刘汉民再回短信来,但刘汉民没再回话。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忘记了手头的工作。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将她推出去,推得很远很远。被推出去那个她,与她本人分裂,她站在远处观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只觉得自己隐没于潮水般的人流,成为一个小小的、卑微到极致的黑点。她想抓住那个黑点,就从坤包里摸出一面圆镜,握在掌心,照自己的脸。她认不出自己了。那个黑点最终没有抓住,她把自己弄丢了。
  刘汉民也认不出自己。昨晚,张群离开后,刘汉民又坐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内,他又抽了五支烟。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那个海洋动感仪,一直到走到桥中心,才贴紧栏杆,双手高举,再奋力一扬。夜色中,那个装着游鱼、珊瑚、岛屿和蓝天白云的匣子,被河水的波涛无声无息地吞没。此后他又回到桥头,沿宽窄不一像被谁啃咬过的石梯下到滨河路上去。这正是最拥挤最喧闹的时候,他扑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河水。河水把他的目光和心,都带走了。刚刚扔掉的那件东西是否被带走,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河岸至滨河路的堤埂,有十余米宽的河滩,河滩上长满荒草,一些恋爱中的男女,在荒草上或坐或躺。刘汉民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时候他跟任晓红,也是这样过来的。他从逼仄的铁扶梯下到河滩,从那些青年男女身边走过,近距离地站在水边。水边有一些人在垂钓,几乎都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儿,身边往往还卧着一条小狗。钓鱼是形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才是内容。在他们面前,刘汉民觉得自己正在腐烂。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腐烂气息,生怕这气息影响了别人,于是远远地避开,独坐在远离人群的尖削的石头上。
  一个少年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大把塑料袋。走到刘汉民身边,少年弯下腰,把他扔下的一大堆烟头拾起,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少年刘汉民见过多次,他常常到河边来,义务清理河滩。少年走到灯光的暗影里,刘汉民摸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儿子就从学校回来了。
  ’
  他站起身,拖着疲乏而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
  他先去了妻子的店子。有两对中年夫妇,还有三个年轻人,在里面挑选衣服,任晓红快言快语地给他们推荐,回答顾客提出的各种问题,但刘汉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焦急,因为丈夫有事出去了,儿子已经放学,很快就会到家,她想关了店门回去,之所以耐着性子没关,并不是想赚那点儿钱,而是不想得罪顾客。刘汉民走进去,任晓红眼睛一亮,你回来啦?我正担心家里没人呢。其实家里有没有人没关系,儿子身上有钥匙,但儿子回来,家里没一个大人在,任晓红就不放心。刘汉民细声问,今天生意如何?任晓红高兴地说,你没看见啦。刘汉民说,你安心忙你的,我先回去。
  说罢他走出了店子。他正需要有时间跟儿子单独相处。
  父子俩在楼道口就碰上了。
  文洁!刘汉民喊了一声,喊得很异样。
  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张群觉得她欠女儿的,但刘汉民觉得,他欠儿子的,比张群欠女儿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刘文洁说,爸爸。
  我刚从你妈的店子里回来,今天生意好,你妈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她。
  妈妈回来了吗?
  还没有,还有很多顾客。
  爸爸你再去帮妈妈一会儿吧,我又不是不知道回家。
  没关系,刘汉民说,我给你妈妈说了,钱是挣不完的,我让她过一会儿就把店门关了。
  父子俩进屋后,刘文沽去了自己的房间。刘汉民倒了杯凉开水,给他送进去。刘文洁说,爸,我不需要,我这里还有大半杯。他从书包里把水杯摸出来。每天上学,他都会在家里灌一杯水,喝完了,再加。学校在每间教室门口,都放了水桶,随时供应开水。
  倒掉算了,刘汉民说,学校那水,卫生不卫生也难说。
  他把儿子的水杯端出去倒掉。这时候他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儿子上中学后,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他从来没关心过学校的饭和水是否卫生。
  刘文洁以为爸爸不会再进去了,起身准备关门,但刘汉民不仅又走了进去,还在儿子的床上坐下来。后天就考试了,他说,心里有数吗?刘文洁说,我尽量考好。又说,我想读复旦大学。为什么想读复旦?未必你不想读北大?想是想,刘文洁羞涩地说,就怕上不了。其实北大和复旦的录取线也差不了多少,中国的名校,差距都不大。刘文洁说,我知道,但就怕差那么一点点上不去。他很愧疚地看了父亲一眼。刘汉民说,就算上不了北大,北京还有那么多著名大学,为什么不选北京选上海?刘文洁红了脸,说爸爸以前在上海读书,我想去爸爸读书的城市。刘汉民很感动,只是他必须抓紧时间,在妻子回来之前,把事情给儿子抖搂清楚,因此那份感动一滑就过去了。
  他说文洁呀,我有个事给你说。
  刘文洁以为爸爸要给他交代高考时的注意事项,站得毕恭毕敬地听。
  老师真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
  真讲过,但我绝不会带。我觉得那没意思。我相信我凭自己的能力能够考上一所好大学。
  这个我也相信……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一个叔叔找到我,希望你能帮助他儿子。你也没必要问他儿子的名字,只把他的手机号码记住就是了。
  刘汉民在自己手机上把曹珊珊的电话翻出来,在儿子的书桌上扯了张草稿纸,记下之后,撕下来递给刘文洁。
  他没想到刘文洁会不接!刘文洁说,爸爸,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件事我不能听。
  刘汉民很震惊。他简直没想到儿子还有不听他话的时候。
  他说,为什么?
  齐老师说了,虽然他把学校的意思传达给了我们,但希望我们自尊自爱。
  刘汉民笑了一下,你们齐老师那人,我知道的,爱说几句上纲上线的话。
  齐老师他……
  怎么啦?
  齐老师还把我单独叫出去,告诉我,说有人在打我主意,让我给你和妈讲,别人说再多的好话,给再多的钱,都不能答应。他说那对我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对所有教我的老师,都不公平……
  当然,肯定是不公平的,刘汉民结结巴巴地说,不仅对你,对他们,对整个教育都不公平。
  这时候,他又差点儿打退堂鼓了。
  可张群猛然间站到了他面前,说:这件事你不搁平,副局长当不了,科长也不一定坐得稳!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对儿子说,麻烦的地方在于,要你帮忙的那个人,是爸爸的上级。他神情庄重,尽量保持住父亲的尊严,接着把话说下去:当然,上级又怎么啦,我既不求他,也不怕他,帮不帮这个忙,不是由他决定,而是由我决定,也由你决定。
  刘文洁说,既然这样,爸爸,还是别答应算了。
  刘汉民在心里嘀咕:死脑筋,真是死脑筋!他第一次发现,他的整个生活,其实都是由法官和被告这两种关系构成的,很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角色必定是法官,后来参加了工作,懂得了自己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被告的姿势,垂头向前,向法官的位置奋斗;但至少,他在妻儿面前是法官,这有效地维护了他心理的平衡。而此刻,平衡打破了。在儿子面前,他同样是被告!
  他说文洁,问题是,爸爸已经答应了。
  这时候,刘文洁注意到了爸爸的眼睛。那闪烁的目光里,含着乞求。
  爸爸并非不怕他的上级。
  刘文洁的心被刺痛了,接过了爸爸手里的字条。
  你别把这事告诉你妈妈啊,刘汉民说。
  刘文洁的心被刺得更深,没回话,背向爸爸,坐到了书桌前。
  刘汉民完全读懂了儿子的心思。他受伤害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儿子。
  你只把机读卡上那些选择题的答案发过去就是,别的题一概不管!出门之前,刘汉民忿忿地说。
  高考前夜,张群把有人帮忙答题的事告诉了女儿。珊珊问,谁这么好心?张群说,你别管,你注意收短信就是。这时候,珊珊心里一惊,明白过来:妈妈找的那个人,一定是刘文洁。几天前,爸爸还问她是否认识刘文洁。爸爸肯定也是听了妈妈的推荐。她真想为爸爸哭一场!
  考语文的时候,刘文洁用了一小时五十三分把题目做完。他想检查一下,但心里搁着一件事,刚进考场,那件事就搁着的,做选择题、阅读题,包括写作文,都不能轻松,更无法做到全神贯注。他知道,在这学校的某间考场里,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人,正在等着他的答案。这个人的爸爸,是他爸爸的上级。爸爸怕他的上级。这让他对爸爸产生了怜悯。为了爸爸,他必须给那个人答案。
  那时候他还没有作弊,可他总觉得,监考的老师都在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虽然说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但他不敢看周围的人,不知道是否真有人把手机拿出来用。他觉得整个考场里,甚至整个学校里,只有他一人带了手机,生怕监考老师突然来搜他的身,因而他的心一直是绷着的。把题目做完后,他更加紧张了:怕也好,不怕也好,他都必须付诸行动。他抬头看了一眼。每间考场有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站在前面的那个,反背着手,目光炯炯;后面的那个怎么样,不得而知,因而深不可测。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雨,天气并不热,又是上午,刘文洁起初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存在,现在,他的汗水出来了,额头上痒酥酥的。再也磨蹭不起了……手机是揣在裤兜里的,他将屁股一侧,手伸了进去。手机很小,一把握住,别人绝对看不出来。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这个肯定没错,但此时此刻,他放不下心,壮着胆子,随便按下一个键。没有任何声音。但他还是不敢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他觉得自己那时候是一个身怀利器的刺客,众兵把守之下,那把利器伤不了别人,只能伤害他自己。
  这时候,站在后面的那个老师走了过来,跟前面的老师轻声说着什么,彼此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趁这当口,刘文洁把手机掏出来了,握机子的那只手,放在书桌上,用一张草稿纸盖住。
  他偷偷摸摸地开始行动了。一行动起来,就感到特别羞辱。为自己,也为爸爸。读十多年书,他并不是没在考试场上作过弊,帮别人,请别人帮,都干过,但次数极少,且都是念高中之前的事。自己的猥琐和丑恶,他能像吞一只苍蝇那样吞下去,可他为爸爸抱不平。他要报复那个吓唬爸爸的人,让那个人的儿子承担后果。——正确答案本来是A的,他发成B,本来是C的,发成F;有的原本输了个正确答案,心里一堵,又回过头,改成错误的。
  监考老师是否看到了他发短信,他不知道。当他按下“发送”键,长长地松一口气,抬头看监考老师的时候,发现他们都是神情严肃地盯着考场。只要没被抓住,他们想怎么严肃就怎么严肃。他心里有一种快意,仿佛惩罚了那个让爸爸变得那么可怜的人。
  然而,刚刚走出考场,刘文洁就后悔了。他不应该那样做。说不定,人家本来是做对了的,可那个人相信你的话,肯定依照你的判断将答案改过来,结果就把人家害了。他真不应该那样做。
  为了弥补,下一堂考数学的时候,他不仅老老实实地把选择题答案发给了那个他不知道的人,还把最难的一道应用题的解题过程,非常详细地罗列出来。这浪费了他很多时间。
  考试之前,老师一再强调,每考完一堂,就当把那堂科目扔进了巴河,别去想它,更别去议论它,一心一意地准备下一堂考试。话是这么说,其实根本就做不到。出了考场,总有那么几个人忍不住要把答案对一对。考完数学,刘文洁在考场外又长又宽的走廊上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说其中的一道题目。他放慢了脚步听。之所以如此,是他很自信。那道题有一定难度,却不是最难,所有科目中,刘文洁最强的就是数学,解答那样的题目算不上一回事。
  谁知道,没听几句,他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
  解题的过程中,他算错了一步!
  如果不是发短信花去了那么多时间,他稍稍检查一下,那个错误会轻而易举地得到纠正。
  可事实上,他没有纠正的机会了。他丢掉了13分!
  老师们说,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哪怕只丢掉1分,就有上万人跑到你的前面去。
  而他丢掉的是13分,数学又是他的强项!……
  巴州中学今年实行新政策,为让考生不受家长干扰,同时保证下午考试不迟到,中午一律不回家去,饭后都赶到宿舍里午休。反正这两天其他各年级都放了假,学校的住校生占了将近一半,床铺有的是。那天考完数学回家,刘文洁见妈妈早就关了店门,在厨房里为他准备好吃的,他招呼也没打,就进卧室去了。他不知道妈妈的店门一整天都没开,一直在家里守候着他。
  那时候刘汉民正蹲在厕所里。这是个星期六,他没上班,同样在家寸步不离地等儿子回来。他没让肚子排畅快,就从厕所里出来了,直接去了厨房。
  他跟妻子有约定,儿子试没全部考完,绝不过问他考得怎样。
  任晓红见了丈夫,连忙说,文洁回来了。
  刘汉民说我知道。
  我觉得不大对劲儿。
  刘汉民咳嗽了声,怎么不对劲儿?
  任晓红想说的是:看样子,他考得不理想。但她怕说这话不吉利,就没言声。
  吃饭的时候,刘汉民和任晓红去喊几次,才把刘文洁喊出来。
  刘文洁一句话不说,只管低头刨饭,妈妈为他夹菜,他把菜扔回盘子里。
  任晓红像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拿眼睛瞟丈夫。可这时候的刘汉民,连看儿子一眼也不敢。
  他已经猜出个大概。今天考的这两科,只要发挥正常,绝不会把儿子考成这副模样。数学自不必说,语文他也不怕,语数综外四科,他只有综合科稍弱。是给曹珊珊发短信时被逮住了吗?……
  刘汉民想着这事,每吞下一粒饭,都像吞下一枚铁钉。
  任晓红收碗的时候,刘汉民走到屋外,给班主任齐老师打电话。他说齐老师,今天刘文洁考得怎样啊?齐老师说,我没问他,你也不要问,他没问题的啊,你放心啊,让他今天晚上早些睡觉啊。齐老师显然在吃饭,说话的同时没忘了咀嚼。刘汉民说,好的好的,齐老师再见。
  这表明,文洁并没被逮住,否则齐老师肯定是知道的。刘汉民的心放下了一些。可儿子的表情明显告诉他:今天考得不好!没考好肯定不是因为题难,而是……他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问。
  接下来的两科,刘文洁的头脑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最多发挥了六成水平。数学考下来,他就在心里念叨:我上不了复旦了。而最后两科一考,他觉得自己不仅上不了复旦,连一本也悬。
  星期天下午,刘汉民早早地去到学校门口,笑眯眯地把儿子接住。
  但刘文洁没理他,骑着单车,从他身边绕过,飞驰而去。
  刘汉民什么都明白了。他早就明白了。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到街上,越想越恼,通过114查到省招办的电话,本想用手机打过去,觉得不妥,便进到公用电话亭,拨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拨通,大声武气地说:我要给你们反映一个情况,巴州市的巴州中学,高考年年作弊,今年照样作弊,你们管不管?那边说当然要管啦,你反映的情况非常好。你有录像吗?你把录像资料给我们送来,或者寄过来,我们会严肃处理。录像?刘汉民说,我是巴州中学的考生家长,能去录像吗?那不是明摆着不让我儿子考大学吗?那边很为难了,这怎么好?你没有录像,也就是没有证据,我们也没办法。刘汉民怔了一刹那,嘴皮贴紧话筒说:去你妈的!砰地一声,他把电话挂了上去。
  今天中午,雨停了,大街上零星的水花。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刘汉民朝着一个水花子猛踢,因为那个水花子照出了他的脸。他要把这张脸踢碎,只有把脸踢碎了,踢得没有脸了,他才有胆量去找害了他儿子白的张群和她女儿曹珊珊要说法。他必须去找她们要个说法!
  然而,他、张群,还有别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高考那两天,曹珊珊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而且根本就没带到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