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鬼缠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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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远山不知何时已被夜色无声无息地吞没,万物的轮廓也随着黑暗的降临而变得朦胧。大地归于沉寂,只留下一些细微的,不知名声音,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沉沉的黑暗中,许青提着灯笼,顶着北风,吃力地走在回城的路上。缕缕的寒风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刮人细刃,刺入衣襟的缝隙,让他将那蹒跚的躯体缩成了一团。
“这鬼天气,真冷啊……”许青低声嘟哝着。一个鬼字刚出口,他便将提着灯笼的手紧了紧。自己刚才去的那个地方真是邪气,就算是鬼域,也不过如此吧,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要不是自己家和李老爷子多年的交情,鬼才来给他送这劳什子货。呸,怎么又提起这鬼字来了?不提不提,可是那些铃铛……那些脸……想起那可怕的景象,许青便仍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风声在他耳边瑟瑟地响着。天似乎变得更冷了,他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低着头,深一步浅一步地继续走着。

这路可真长啊,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按理,也该到啦……
他抬头看了看,天黑得一片混沌,看不到丝毫的光亮,一只乌鸦远远地怪叫了几声,声音凄厉,不知怎地,他觉得心里一阵发虚,脚下越发地紧了。


“叮——”缥缈的一声铃音。
许青一个激灵,抬头向铃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
“谁?谁在那里?”许青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黑影仍旧缓缓地向他移动着。
每移动一次,便有隐约的铃声自风中传来。
铃声很轻,在风中显得格外微弱,仿佛伤心的妇人痛失幼子后的呜咽,又象孤寂的冤死者在墓中的绝望呢喃。

“谁?究……究竟是哪个?”许青提着灯笼的手颤抖着。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如诉、如泣、如叹息、如呻吟,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出它有什么意义,因为那根本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
一串串诡异的铃铛,一张张恐怖的鬼脸,李老爷子讲过的那个可怕传闻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许青浑身的汗毛瞬间都立了起来!天爷!怎么竟然让自己遇到了!不过,好像遇着这东西后是有个法子可以逃命的,李老爷子当时是怎么告诫自己来着?怎么就想不起来了……许青,想想,再想想……

“叮——叮——”,黑影逐渐地逼近了,铃声也愈发的清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扭曲着要从黑暗中鼓动、破出。
许青僵立在那里,拼命地想着那个救命的方法。
突然,他耳边响起了李老爷子那张苍老的声音:“记着,阿青,要是遇到那物事,如果还什么都没看到,一定要马上闭上眼睛!”
对了,要闭上眼睛!啥都不能看!他立即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就在他紧闭双眼的一瞬间,一声铃响,一片灰白色的物事正缓缓地、无声地侵入了灯笼的光晕。
双眼缝隙的余光中,正看到那一根红色的丝线。
那丝线红得如此鲜艳,仿佛渗着鲜血。
悬挂着的小小铃铛。

许青的心如同浸入了雪水一般,心中不停地默念: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
“叮——叮——”
随着铃声,他感觉有什么正站在他的身前。
许青的呼吸停止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如同一块木雕,任那未知的恐怖轻柔地向自己靠近。
随着那一声声的铃音,他的大脑仿佛空了一般,无知无觉,七魂六魄荡然无存。这一刻,时间竟然是如此的漫长。
就这样恍惚着僵立在那里不知多久,他突然清醒过来。
铃声消失了。

那东西呢?还在么?他低着头,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突然间,他提着灯笼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发现,灯下自己那原本缩做一团的影子竟然不知何时变大了,而且正在灯光下不断蠕动着。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影子也跟随着逐渐伸长。

许青大叫了一声,仍开灯笼,拼命向前跑去。
没跑多远,他脚下一滑,便狠狠地跌倒在雪地上,沾了一身的雪水。顾不得许多,他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拼命再跑。他就这样不停地跑着,又不住地跌倒,然后拼命爬起来再跑。

风声在他耳边凄厉地响着,天地不住地颠倒,黑暗中的万物也似乎具有了生命,纷纷扭曲着倒下,向他压来。

他的身子越来越重,终于,当他又一次爬起后,他再也跑不动了,只能佝偻着身子,拼命地喘息着。
汗水不知何时将他的内襟浸湿了,北风吹过,一阵阵彻骨的冰冷。
好了……没事了吧?他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回头。

忽然,他感觉耳侧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下意识地将目光一点点地斜视。
那里,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正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脑后向前缓缓探出。

借着雪地那微弱的光芒,他可以看到,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提着一根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铜铃上刻着一张奇特的面孔,月光下,那张面孔似笑非笑,格外诡异。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十六个诡异的字体扭曲着,闪耀着诡异的光芒,缓缓流淌着在他面前忽聚忽散。
“鬼……鬼……鬼缠铃……”他绝望地喃喃道。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只手轻轻地摇动了一下。
“叮——”铜铃翻转,一瞬间,那张脸仿佛活了过来,睁开双眼,向着他诡异地一笑。
夜风悲嚎,无边的黑暗迅猛地吞没了他绝望的惨叫。



第一章 归途

天低云重,大地无垠。
正是隆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吹拂着天地间那片浑白,如一幅席盖了天地的白色轻纱大幔在风中茫茫然鼓动。
恍惚间,就好像一个破灭了的迷离梦境。
关外的官道上,一马一驴自那漫天的白雪中迤逦而来,为这苍茫大地带来了几分生机。

转眼间两骑愈行愈近,左面的青驴甚是活泼,行走间蹄扬颈展,摇头晃脑,惹得它身上的红衣女童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右面那匹白马上端坐的白衣青年看着她那欢快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右臂衣袖,左手举起腰间挂着的酒壶浅浅地饮了一口,便又插在衣带上,浑然不理滴落在衣上的斑驳酒渍。他胯下的白马却也是瘦骨嶙峋,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落魄萧然。

“喜福哎,咱们可到了未?”女童一边逗弄着胯下的青驴,一边向白衣青年问道。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小脸被北风吹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白衣青年的眉头微皱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是师父,不是甚么喜福,你一口一个喜福地叫着,不知道的,还道为师是你的下人呢。”
“吓人?”女孩将圆圆地眼睛眨了眨,小嘴一撅,不信道,“喜福哎,欢儿这地可爱未,只会待人欢喜,何会吓人嘞?”
白衣青年耐心地道:“明欢,为师说的下人,是指仆役家奴,这下么乃是上下之下,而非惊吓之吓。”
明欢惊讶道:“喜福哎,欢儿最系爱你嘞,欢儿和喜福系相敬如宾,不敢下喜福人的。”
白衣青年又是头痛,又是好笑:“胡闹,相敬如宾是夫妻间才可用的词句,你怎可用在为师身上?”旋即正色道,“欢儿,中原不比高丽,礼制繁杂,规矩众多,一字之差便可铸成大祸,千万记着要少说多听,江湖险恶,旁人可不能像为师这般宠着你。”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欢又问道:“喜福,你总系说糨糊糨糊,到底甚么系糨糊未?”
“这江,是江河之江,这湖,是湖泊之湖,可不是什么糨糊。”白衣青年笑道。
明欢拍手笑道:“欢儿晓得嘞,那就系江湖未?”说着,向道边一指。
白衣青年抬首望去,却见道边静静的一个小湖,浩然的一湖晴雪,清丽难言,宛如江南风景。

他默默地看着,依稀间仿佛看到一个顽皮的男孩儿在初冬的雪中跳闹,一不小心,在雪中滑倒,却是一个白衣少女,轻轻将他扶起,用一块洁白的手帕,为他拭净脸上的雪水。少年愣愣地站在那里,全心全意地感受着那初雪般的温柔。
师姐,却不知,这四年来,你可安好……

恍惚间,白衣青年的目光落在那空空的右袖上,心头仿佛被鞭子重重抽了一下,温馨的柔情便如同那飞落掌心的雪花,转瞬间消逝无踪。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白衣青年的心中一片惘然:“云寄桑啊云寄桑,卓师姐皎洁如月,便是你手足俱全,也远配她不上。如今你已经是残破之身,又何必再存着那一丝幻想?”

这白衣青年正是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门下唯一的弟子云寄桑,当年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后,他便应薛昊之邀,远赴高丽,助明军抵御丰臣秀吉的扶桑大军,历经四载壬辰之战,大明高丽的联军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大破扶桑军,将十万倭寇尽数赶入大海,云寄桑却在露梁一战中浴血苦战,失去了右臂。虽说是为国赴难,慨然无憾,可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个断臂之人,却也难免黯然神伤。好在他在乱军中救得了这个高丽孤女崔明欢,看她在滔天战火之中对着血泊中的亲人抚尸痛哭,怜惜之下便毅然收其为徒,闲暇之余,更授以中华文字。明欢生性娇憨活泼,加上对汉文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常常闹出不少笑话,倒也为他化解了不少心中郁垒。

大战既过,云寄桑无心于朝廷封赏,便带了明欢踏上了南返中原的漫漫旅途。

“喜福哎,你倒系答话啊,那系不系江湖未?”坐在驴背上的明欢不甘心地扯着他的衣袖问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小嘴儿中活泼地团团腾起,显得甚是可爱。
云寄桑醒过神来,微微一笑:“所谓江湖,只是红尘众生劳碌之地的泛称。庄子曾经在大宗师里说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说,泉水干涸了,鱼儿不得不挣扎在陆地上,它们彼此用口中的湿气来吹对方,用嘴角的水沫来滋润对方,以使彼此能生存下去,这样的情景虽然令人感动,却不如它们心中虽然没有彼此的存在,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江河湖泊的大水之中……”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的种种,自己此刻的心情,不正是希望能和这位剑术卓绝,翩然不群的师姐相忘于江湖吗?
可是……自己真的能忘得了她吗?
“喜福哎,那些鱼儿好可怜未,不过要系它们真的互相都忘了,不系也很孤单未?”明欢眨着圆圆的双眼,憨憨地道。
是啊……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和卓师姐真的能够相忘于江湖,自己的心是否会被孤独充塞?云寄桑默默地想。
卓师姐呢?万丈红尘中,她是否会感到一丝的孤寂?当日自己离开师姐时,她送了自己腰间的葫芦,那小小的葫芦中,装的却是清水。

情深当如水。

这一句蕴意深长的话,伴随着他度过了四年漫漫的军旅生涯。每当夜不能寐。他便会摩挲着这个小巧的黄色葫芦,回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似有还无的淡淡情怀。可现在,便是这如水的情怀也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喜福哎,你说话嘞。”一边,明欢拉着他的衣袖不依道。
云寄桑摸了摸明欢的小脑袋,看了看远方晦暗的天际:“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天就要黑啦……”
明欢嘟着小嘴不说话,一阵急风卷着雪花吹过,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寄桑笑了笑,袖子一展,将她由驴背上卷到自己身前。
明欢的小脸顿时绽开了深雪初晴般的笑颜,她小小的身子努力地蜷伏在云寄桑的怀里,还将脸蛋用力在云寄桑胸前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竟然就这么打起盹来。
真是一个孩子啊……云寄桑爱怜地为她披上鞍后的毛毯,策马牵驴,怀着沉沉的心事,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缓缓而行,口中一边轻轻吟哦着:“凄风肃肃,落木萧萧。天地荒涂,世路惨怆。行人踽踽,孤雁难飞。万籁俱寂,人生如雪……”
云寄桑吟咏着悲怅的情怀下脱口而出的几句古风,心中一片寥落。独袖飘飘,让他的身形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分外的单薄。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他突然轻噫一声,勒住了马缰。
怀里,明欢用小手揉了揉蓬松的睡眼,打着哈欠问道:“喜福,到了未?”
云寄桑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道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这棵老树的枝叶早已在寒冬中凋零殆尽,树干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一只漆黑的乌鸦正耸着肩,萧瑟地立在料峭的枝头。

树下,一个身着黑色扶桑武士服的女子,正静静望着他。
女子那漆黑的秀发拖曳至地,苍白的面孔一片死气,七窍不断溢出丝丝的血迹,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云寄桑心中猛地一跳,闭紧了双眼,待心神稍宁,再抬眼望去时,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原来是那棵树的枝桠处不知被谁扎了一个草人,放在那里。
云寄桑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是一惊。
在那里的一根横枝上,却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个小小的铜铃。
古黄色的铜铃上,刻着一张鬼脸。
与那些常见的狰狞鬼脸不同,这张鬼脸容颜竟然颇为清秀,只是没有双眉,两眼微闭,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寒风吹过,铜铃发出“叮”地一声。
声音幽冷,绵长,有如午夜深巷中一缕缥缈的歌声。
胯下的马儿突地昂首长嘶,不安地踏着蹄子。

云寄桑心中一凛,轻抚马首,安慰着受惊的骏马。
那乌鸦却“呱”地大叫了一声,将翅膀一振,扑棱着飞走。
望着被风吹得摇摆的铜铃,不祥的预感从云寄桑心头升起。

“喜福?”怀里的明欢不明所以地仰起脸。
“没什么……”云寄桑随口说着,轻轻抖了一下缰绳,继续行去。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了那个铜铃一眼。
北风中,那铜铃被吹得斜斜飘了起来,断续的铃声在风中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那个年轻的男子又重新出现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云寄桑迅速地将头移开,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继续策马而行。

又向前走了两里之地,雪中行人的足迹逐渐多了起来。十数道深深的车辙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向远方延伸。云寄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平安镇,就在不远处了。一位他久违的长者,当世大儒魏省曾就隐居在那里。

魏省曾是山西河津人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以负气敢言,无所顾忌闻名朝野,后终因直谏获罪而免官。他是徐阶的弟子,阳明学说的忠实信徒,常以不能见王伯安一面而为终身之憾。他也是当代公认的自王守仁之后,唯一一位阳明心学之大成者。在处世和心性上,云寄桑受他的影响极深,有些地方甚至还超过他的师父公申衡。

“喜福,你看!”明欢突然指着前方道。
云寄桑张目望去,却见前方的雪地中,影绰绰几个人正聚集在几座孤坟旁,不知在做些什么。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自己半年前中了扶桑大忍伊腾博昭的摧心一掌,以至身负内伤,功力大损,六灵暗识的心法已经无法施展,耳目如今甚至还不如明欢这孩子灵敏。

不大功夫,云寄桑两人已行至那几人不远处。远远地,云寄桑已经看清了那几人的服饰,心中不由一震:是差人!
果然,几个人都身着皂色公服,脚下是厚厚的官靴,想必都是县衙的捕快,还有一个头上插着雉翎,身配锡牌,却是一个揽民的弓兵。几个人正围着雪地间的一具尸体查看着什么。

云寄桑的目光落在居中的那个汉子身上,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甚是魁伟,两颊微髯,双目如电,甚是精干。大冷的天,他却没戴帽子,发髻用网巾束着,身上的官服满是泥水,又反穿着一件泛黄的老羊皮背心,整个人显得甚是邋遢。此刻,这人也正上下打量着云寄桑和明欢,一个衙役在他身后低声道:“王头儿,您看这两人……”却被这人一抬手,挡了下面的话。
“这位兄弟,不知从何处而来?”大汉沉声问道。
“关外。”云寄桑简短地回答。
虽只两个字,却让大汉面色微微一变:“关外何处?”
云寄桑一晒:“我自有来处,却不是你问得的。”
那捕头微微一笑,突然跨上一步,右手五指如钩,向云寄桑的左腿抓来。
“大力鹰爪功?”云寄桑脸色一变,左脚脱蹬虚踢那捕头的手腕,待那捕头爪势一缓,云寄桑的左脚一点马镫,人已飞身立于马鞍之上。
“好身手!”那捕头低喝一声,腾空飞起足有两丈,在空中将腰一拧,以脚高头低之势,双爪一前一后向云寄桑袭来。
云寄桑左脚单足立在马背上,身子猛地后仰,以左脚为中心,几乎平着身子转了半圈,躲开了对方的招式。
他怀中的明欢这样迅猛地转了一圈后,非但不怕,反而大感兴奋,高兴得尖叫起来:“喜福!喜福!再来一次未?”
那捕头身子盘旋,轻巧地落子地上,却未恼火,微微一笑,抬了抬手,示意放行。
他放行,云寄桑却不肯走了,勒了下马缰,随口问道:“这位捕头连问也不问,就放我们过去,不怕放走了奸人么?”
王捕头抱了抱拳:“岂敢,王某虽然不才,却也知山东指挥使司衙门的军马不是谁都骑得了的。这位兄弟又来自关外,想必是邢大人麾下的将士吧。”
“将士不敢当,在下倒是在邢大人身边参赞过些军务。只是向来有职无衔,也算不得公门中人。”云寄桑没想到这王捕头如此精明,竟然从马匹身上猜出了自己的来历,只好微笑答道。
王捕头微微一笑:“兄台既能以超然身份参赞军务,必定身负大才,据王某所知,邢大人身边具有如此身分的仅只数人而已。而年纪又如兄台如此年轻的更是只有一人。敢问足下可是姓云?”
“不敢,正是云寄桑。”云寄桑却没想到自己名气有这般大,连这小小的捕头竟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云少侠!义丰县捕头王延思见过云少侠!”王捕头显得甚是激动,深施一礼后,又大声招呼手下的差人一起过来见礼。
云寄桑忙不迭地下马搀扶:“王捕头,寄桑年轻学浅,如何当得了如此大礼,快起来!各位请起!”
王延思慨然道:“云少侠和瞿无劫瞿大侠在高丽浴血奋战,屡破倭寇的英风伟业这些年早已传遍天下,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哪个没有听说过云瞿双杰的大名。没想到王某福缘不薄,今日竟能得见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云寄桑这些年来身在高丽,不知这些年来大明举国上下无不心系着这支远在高丽的大明远征军,胜之则喜,败之则忧。大明将士的一举一动,更是牵挂了无数大明百姓的心。壬辰之战胜利之日,朝野震动,举国欢庆,大明远征军大破扶桑军的英雄事迹,旋风般传遍了神州大地。不仅文人墨客大加歌颂,便是江湖中人也是额手相庆,欢欣鼓舞。云寄桑和瞿无劫在远征军中号称大明双杰,乃是数一数二的青年豪杰,王延思岂有不知之理。

客气了一番,王延思便问道:“不知云少侠此去是……?”
“噢,我的一位长者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平安镇,再过三天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寿,我这是去给他祝寿的。”云寄桑答道。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具尸体上:“王捕头,这是……”
王延思叹息道:“这便是让王某头痛不已的难题了……云少侠请看!”说着,快步走到那尸体身边,将那尸体一翻。
“啊!”明欢尖叫一声,转过小脸,扑到云寄桑怀内。
云寄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着她。也难怪明欢害怕,眼前的这具尸体临死前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整个人的四肢完全扭曲着,双目高高凸出,且眼球上翻,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双颊紧收,口唇大开,嘴角流涎,舌头僵直伸出。那样子就似被什么东西将生命从他的躯体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一般。自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来,云寄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也不由心中暗惊。

“喜福未,欢儿好怕,咱们走,好不好嘞?”明欢一个劲儿地将小脑袋向他怀里钻着,哭哭啼啼地道。
云寄桑将她搂紧了些,安慰道:“欢儿别怕,一个死人而已。你不是将来要做女侠的么?看了尸体便怕成这般,将来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云少侠,依你看来,这人的死因如何?”王延思沉声问道。
云寄桑翻身下马,将明欢放下,走到那尸体近前。他先是翻起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尸体的嘴向里看了一阵,眉头微皱:“七窍无血,尸斑正常,舌齿无碍,双瞳清晰,不似中毒身亡。身上可验出伤痕么?”
“忤作已经验过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不是外伤,又不是中毒的话……”云寄桑沉思着,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住地轻轻揉搓。这本是他思索时右手的习惯动作,自从失去右臂后,便改为左手来做了。
“莫非是急病至死?”王延思试探着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从死者奔走的步伐上看,他奔跑的速度极快,不象是身怀重病的人。而且他四周的雪地上也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分明是在一瞬间毙命的。”
“那……”
“依云某看……”云寄桑声音低沉地道:“此人倒象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被活生生吓死的。”
“吓死的?”王延思顿时变色。
“王头儿,难道是……”一个捕快忍不住低声道。
王延思手一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捕头你看,死者显然是夜间行经此地……”云寄桑指着不远处雪地上的灯笼道:“死者的灯笼落在数百丈之外,而足迹在这数百丈之内明显偏大,显然是在进行急速奔跑。其间足迹几次混乱不堪,雪地狼藉,这分明是他在心慌意乱之下,跌倒所致。试问一个人好好的走着,无缘无故地,怎地便突然急奔起来,而且心神不宁到几次跌倒?”
“莫非是他见到了什么……”王延思双目中精光一闪。
“不错,那定是有什么东西令他惊恐之极,乃至突然间便扔下灯笼,拼命奔跑之故。”云寄桑断然道。
“可是,究竟是何物能令死者如此惊骇万分,雪夜急奔,几度摔倒,甚至被活生生的吓死呢?”
“是啊,究竟是何物呢?”云寄桑轻叹道,抬头向远处望去。

皑皑白雪弥漫天际,大地空旷如梦,只留下了寥寥几趟纷乱蜿蜒的行人足迹。几十丈外,便是一片疏林,上面似乎结了累累的冬实。

云寄桑向那疏林方向缓步行去,脚步踩在近膝深的雪中,颇为吃力。突然,他的身形一顿,僵立在那里。那树上结的哪里是什么冬实,分明是无数个铜铃密密麻麻地用红线挂在枝桠间。
“这是……”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直入胸腔,刺激得他那本已受伤的经脉,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雪地上。他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木板样的东西。吹去浮雪后,露出上面的内容。
明欢开始还蛮有兴趣地看着,待看清那木板上的画时,顿时惊呼一声,扭头不敢再看。
木板上,是一个极其狰狞的鬼脸。鬼脸是红黑相间的,甚是灵动逼真,一双眼睛似乎在仇恨地望着板外的世界。鬼脸的下方,还画了许多稀奇古怪,似乎正在跳舞的小鬼,难怪明欢会害怕。木板的后面似乎用烟灰写了字迹,只是此刻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王延思在一边问。
云寄桑轻轻摇了摇头。
王延思犹豫了一下,问道:“云少侠可否将此物交给王某保管?”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那木板递了过去。
王延思接过木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道,“云少侠,你可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么?”
“鬼缠铃?”云寄桑勉强抑住了咳嗽的冲动,摇了摇头,却仍旧望着那片疏林一动不动。
脑海中,刚刚的那个小铃铛在北风中孤单地摇着。
王延思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非是王某难以启齿,而是此事太过诡异,怕是云少侠也难以索解。这天寒地冻的,别耽误了你的行程,云少侠还是快些上路吧。”
若是四年前的云寄桑,必定会好奇心大作,非要寻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可。可此时他历经大变,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望了那具尸体一眼,便抱起明欢,催马去了。

一个衙役脸色突然一变,向王延思道:“王头儿,在平安镇三天后过六十大寿的,那不就是……”
王延思一抬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望着云寄桑远去的背影,这位捕头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


××××××××××××××××××


云寄桑默默地望着眼前空蒙的天空,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个小小的铃铛和那具可怕的尸体。好久,突然哑然失笑,想到:我还想它们作甚?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功力丧失大半,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又哪有余力管这些闲事呢?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显然受了惊的明欢,心中一阵爱怜。
忖道:“我也不求什么了,若能平平安安将明欢抚养成人,云寄桑此生便足矣。”

此刻,胯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快地踏着雪花奔上了一个小小的高坡。
云寄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几缕淡淡的炊烟点缀下,一个古老的小镇卧佛般静静在他的面前沉睡着。
“平安镇……”云寄桑轻轻地道。
“喜福,这叫系平安镇未?”明欢听了他的话,精神顿时一振,“镇上可有果果无?”
云寄桑知道她口中的‘果果’指的是所有她崔大小姐可以下肚的零食,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老师家的炒松子可是香极了,我小的时候,常常瞒着师母偷吃呢。”
“原来喜福和明欢系一样的未!”明欢闻言顿时高兴起来。
“一别十余年,不知老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云寄桑叹道,催马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奔去。
寂寥的天空下,平安镇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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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不知何时已被夜色无声无息地吞没,万物的轮廓也随着黑暗的降临而变得朦胧。大地归于沉寂,只留下一些细微的,不知名声音,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沉沉的黑暗中,许青提着灯笼,顶着北风,吃力地走在回城的路上。缕缕的寒风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刮人细刃,刺入衣襟的缝隙,让他将那蹒跚的躯体缩成了一团。
“这鬼天气,真冷啊……”许青低声嘟哝着。一个鬼字刚出口,他便将提着灯笼的手紧了紧。自己刚才去的那个地方真是邪气,就算是鬼域,也不过如此吧,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要不是自己家和李老爷子多年的交情,鬼才来给他送这劳什子货。呸,怎么又提起这鬼字来了?不提不提,可是那些铃铛……那些脸……想起那可怕的景象,许青便仍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风声在他耳边瑟瑟地响着。天似乎变得更冷了,他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低着头,深一步浅一步地继续走着。

这路可真长啊,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按理,也该到啦……
他抬头看了看,天黑得一片混沌,看不到丝毫的光亮,一只乌鸦远远地怪叫了几声,声音凄厉,不知怎地,他觉得心里一阵发虚,脚下越发地紧了。


“叮——”缥缈的一声铃音。
许青一个激灵,抬头向铃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
“谁?谁在那里?”许青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黑影仍旧缓缓地向他移动着。
每移动一次,便有隐约的铃声自风中传来。
铃声很轻,在风中显得格外微弱,仿佛伤心的妇人痛失幼子后的呜咽,又象孤寂的冤死者在墓中的绝望呢喃。

“谁?究……究竟是哪个?”许青提着灯笼的手颤抖着。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如诉、如泣、如叹息、如呻吟,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出它有什么意义,因为那根本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
一串串诡异的铃铛,一张张恐怖的鬼脸,李老爷子讲过的那个可怕传闻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许青浑身的汗毛瞬间都立了起来!天爷!怎么竟然让自己遇到了!不过,好像遇着这东西后是有个法子可以逃命的,李老爷子当时是怎么告诫自己来着?怎么就想不起来了……许青,想想,再想想……

“叮——叮——”,黑影逐渐地逼近了,铃声也愈发的清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扭曲着要从黑暗中鼓动、破出。
许青僵立在那里,拼命地想着那个救命的方法。
突然,他耳边响起了李老爷子那张苍老的声音:“记着,阿青,要是遇到那物事,如果还什么都没看到,一定要马上闭上眼睛!”
对了,要闭上眼睛!啥都不能看!他立即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就在他紧闭双眼的一瞬间,一声铃响,一片灰白色的物事正缓缓地、无声地侵入了灯笼的光晕。
双眼缝隙的余光中,正看到那一根红色的丝线。
那丝线红得如此鲜艳,仿佛渗着鲜血。
悬挂着的小小铃铛。

许青的心如同浸入了雪水一般,心中不停地默念: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
“叮——叮——”
随着铃声,他感觉有什么正站在他的身前。
许青的呼吸停止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如同一块木雕,任那未知的恐怖轻柔地向自己靠近。
随着那一声声的铃音,他的大脑仿佛空了一般,无知无觉,七魂六魄荡然无存。这一刻,时间竟然是如此的漫长。
就这样恍惚着僵立在那里不知多久,他突然清醒过来。
铃声消失了。

那东西呢?还在么?他低着头,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突然间,他提着灯笼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发现,灯下自己那原本缩做一团的影子竟然不知何时变大了,而且正在灯光下不断蠕动着。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影子也跟随着逐渐伸长。

许青大叫了一声,仍开灯笼,拼命向前跑去。
没跑多远,他脚下一滑,便狠狠地跌倒在雪地上,沾了一身的雪水。顾不得许多,他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拼命再跑。他就这样不停地跑着,又不住地跌倒,然后拼命爬起来再跑。

风声在他耳边凄厉地响着,天地不住地颠倒,黑暗中的万物也似乎具有了生命,纷纷扭曲着倒下,向他压来。

他的身子越来越重,终于,当他又一次爬起后,他再也跑不动了,只能佝偻着身子,拼命地喘息着。
汗水不知何时将他的内襟浸湿了,北风吹过,一阵阵彻骨的冰冷。
好了……没事了吧?他这样想着,却根本不敢回头。

忽然,他感觉耳侧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下意识地将目光一点点地斜视。
那里,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正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脑后向前缓缓探出。

借着雪地那微弱的光芒,他可以看到,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提着一根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铜铃上刻着一张奇特的面孔,月光下,那张面孔似笑非笑,格外诡异。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十六个诡异的字体扭曲着,闪耀着诡异的光芒,缓缓流淌着在他面前忽聚忽散。
“鬼……鬼……鬼缠铃……”他绝望地喃喃道。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只手轻轻地摇动了一下。
“叮——”铜铃翻转,一瞬间,那张脸仿佛活了过来,睁开双眼,向着他诡异地一笑。
夜风悲嚎,无边的黑暗迅猛地吞没了他绝望的惨叫。



第一章 归途

天低云重,大地无垠。
正是隆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吹拂着天地间那片浑白,如一幅席盖了天地的白色轻纱大幔在风中茫茫然鼓动。
恍惚间,就好像一个破灭了的迷离梦境。
关外的官道上,一马一驴自那漫天的白雪中迤逦而来,为这苍茫大地带来了几分生机。

转眼间两骑愈行愈近,左面的青驴甚是活泼,行走间蹄扬颈展,摇头晃脑,惹得它身上的红衣女童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右面那匹白马上端坐的白衣青年看着她那欢快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右臂衣袖,左手举起腰间挂着的酒壶浅浅地饮了一口,便又插在衣带上,浑然不理滴落在衣上的斑驳酒渍。他胯下的白马却也是瘦骨嶙峋,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落魄萧然。

“喜福哎,咱们可到了未?”女童一边逗弄着胯下的青驴,一边向白衣青年问道。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小脸被北风吹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白衣青年的眉头微皱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是师父,不是甚么喜福,你一口一个喜福地叫着,不知道的,还道为师是你的下人呢。”
“吓人?”女孩将圆圆地眼睛眨了眨,小嘴一撅,不信道,“喜福哎,欢儿这地可爱未,只会待人欢喜,何会吓人嘞?”
白衣青年耐心地道:“明欢,为师说的下人,是指仆役家奴,这下么乃是上下之下,而非惊吓之吓。”
明欢惊讶道:“喜福哎,欢儿最系爱你嘞,欢儿和喜福系相敬如宾,不敢下喜福人的。”
白衣青年又是头痛,又是好笑:“胡闹,相敬如宾是夫妻间才可用的词句,你怎可用在为师身上?”旋即正色道,“欢儿,中原不比高丽,礼制繁杂,规矩众多,一字之差便可铸成大祸,千万记着要少说多听,江湖险恶,旁人可不能像为师这般宠着你。”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欢又问道:“喜福,你总系说糨糊糨糊,到底甚么系糨糊未?”
“这江,是江河之江,这湖,是湖泊之湖,可不是什么糨糊。”白衣青年笑道。
明欢拍手笑道:“欢儿晓得嘞,那就系江湖未?”说着,向道边一指。
白衣青年抬首望去,却见道边静静的一个小湖,浩然的一湖晴雪,清丽难言,宛如江南风景。

他默默地看着,依稀间仿佛看到一个顽皮的男孩儿在初冬的雪中跳闹,一不小心,在雪中滑倒,却是一个白衣少女,轻轻将他扶起,用一块洁白的手帕,为他拭净脸上的雪水。少年愣愣地站在那里,全心全意地感受着那初雪般的温柔。
师姐,却不知,这四年来,你可安好……

恍惚间,白衣青年的目光落在那空空的右袖上,心头仿佛被鞭子重重抽了一下,温馨的柔情便如同那飞落掌心的雪花,转瞬间消逝无踪。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白衣青年的心中一片惘然:“云寄桑啊云寄桑,卓师姐皎洁如月,便是你手足俱全,也远配她不上。如今你已经是残破之身,又何必再存着那一丝幻想?”

这白衣青年正是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门下唯一的弟子云寄桑,当年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后,他便应薛昊之邀,远赴高丽,助明军抵御丰臣秀吉的扶桑大军,历经四载壬辰之战,大明高丽的联军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大破扶桑军,将十万倭寇尽数赶入大海,云寄桑却在露梁一战中浴血苦战,失去了右臂。虽说是为国赴难,慨然无憾,可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个断臂之人,却也难免黯然神伤。好在他在乱军中救得了这个高丽孤女崔明欢,看她在滔天战火之中对着血泊中的亲人抚尸痛哭,怜惜之下便毅然收其为徒,闲暇之余,更授以中华文字。明欢生性娇憨活泼,加上对汉文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常常闹出不少笑话,倒也为他化解了不少心中郁垒。

大战既过,云寄桑无心于朝廷封赏,便带了明欢踏上了南返中原的漫漫旅途。

“喜福哎,你倒系答话啊,那系不系江湖未?”坐在驴背上的明欢不甘心地扯着他的衣袖问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小嘴儿中活泼地团团腾起,显得甚是可爱。
云寄桑醒过神来,微微一笑:“所谓江湖,只是红尘众生劳碌之地的泛称。庄子曾经在大宗师里说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说,泉水干涸了,鱼儿不得不挣扎在陆地上,它们彼此用口中的湿气来吹对方,用嘴角的水沫来滋润对方,以使彼此能生存下去,这样的情景虽然令人感动,却不如它们心中虽然没有彼此的存在,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江河湖泊的大水之中……”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的种种,自己此刻的心情,不正是希望能和这位剑术卓绝,翩然不群的师姐相忘于江湖吗?
可是……自己真的能忘得了她吗?
“喜福哎,那些鱼儿好可怜未,不过要系它们真的互相都忘了,不系也很孤单未?”明欢眨着圆圆的双眼,憨憨地道。
是啊……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和卓师姐真的能够相忘于江湖,自己的心是否会被孤独充塞?云寄桑默默地想。
卓师姐呢?万丈红尘中,她是否会感到一丝的孤寂?当日自己离开师姐时,她送了自己腰间的葫芦,那小小的葫芦中,装的却是清水。

情深当如水。

这一句蕴意深长的话,伴随着他度过了四年漫漫的军旅生涯。每当夜不能寐。他便会摩挲着这个小巧的黄色葫芦,回味起自己和卓安婕之间似有还无的淡淡情怀。可现在,便是这如水的情怀也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喜福哎,你说话嘞。”一边,明欢拉着他的衣袖不依道。
云寄桑摸了摸明欢的小脑袋,看了看远方晦暗的天际:“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天就要黑啦……”
明欢嘟着小嘴不说话,一阵急风卷着雪花吹过,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寄桑笑了笑,袖子一展,将她由驴背上卷到自己身前。
明欢的小脸顿时绽开了深雪初晴般的笑颜,她小小的身子努力地蜷伏在云寄桑的怀里,还将脸蛋用力在云寄桑胸前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竟然就这么打起盹来。
真是一个孩子啊……云寄桑爱怜地为她披上鞍后的毛毯,策马牵驴,怀着沉沉的心事,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缓缓而行,口中一边轻轻吟哦着:“凄风肃肃,落木萧萧。天地荒涂,世路惨怆。行人踽踽,孤雁难飞。万籁俱寂,人生如雪……”
云寄桑吟咏着悲怅的情怀下脱口而出的几句古风,心中一片寥落。独袖飘飘,让他的身形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分外的单薄。

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他突然轻噫一声,勒住了马缰。
怀里,明欢用小手揉了揉蓬松的睡眼,打着哈欠问道:“喜福,到了未?”
云寄桑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道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这棵老树的枝叶早已在寒冬中凋零殆尽,树干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一只漆黑的乌鸦正耸着肩,萧瑟地立在料峭的枝头。

树下,一个身着黑色扶桑武士服的女子,正静静望着他。
女子那漆黑的秀发拖曳至地,苍白的面孔一片死气,七窍不断溢出丝丝的血迹,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云寄桑心中猛地一跳,闭紧了双眼,待心神稍宁,再抬眼望去时,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原来是那棵树的枝桠处不知被谁扎了一个草人,放在那里。
云寄桑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是一惊。
在那里的一根横枝上,却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个小小的铜铃。
古黄色的铜铃上,刻着一张鬼脸。
与那些常见的狰狞鬼脸不同,这张鬼脸容颜竟然颇为清秀,只是没有双眉,两眼微闭,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寒风吹过,铜铃发出“叮”地一声。
声音幽冷,绵长,有如午夜深巷中一缕缥缈的歌声。
胯下的马儿突地昂首长嘶,不安地踏着蹄子。

云寄桑心中一凛,轻抚马首,安慰着受惊的骏马。
那乌鸦却“呱”地大叫了一声,将翅膀一振,扑棱着飞走。
望着被风吹得摇摆的铜铃,不祥的预感从云寄桑心头升起。

“喜福?”怀里的明欢不明所以地仰起脸。
“没什么……”云寄桑随口说着,轻轻抖了一下缰绳,继续行去。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了那个铜铃一眼。
北风中,那铜铃被吹得斜斜飘了起来,断续的铃声在风中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那个年轻的男子又重新出现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云寄桑迅速地将头移开,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继续策马而行。

又向前走了两里之地,雪中行人的足迹逐渐多了起来。十数道深深的车辙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向远方延伸。云寄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地——平安镇,就在不远处了。一位他久违的长者,当世大儒魏省曾就隐居在那里。

魏省曾是山西河津人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以负气敢言,无所顾忌闻名朝野,后终因直谏获罪而免官。他是徐阶的弟子,阳明学说的忠实信徒,常以不能见王伯安一面而为终身之憾。他也是当代公认的自王守仁之后,唯一一位阳明心学之大成者。在处世和心性上,云寄桑受他的影响极深,有些地方甚至还超过他的师父公申衡。

“喜福,你看!”明欢突然指着前方道。
云寄桑张目望去,却见前方的雪地中,影绰绰几个人正聚集在几座孤坟旁,不知在做些什么。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自己半年前中了扶桑大忍伊腾博昭的摧心一掌,以至身负内伤,功力大损,六灵暗识的心法已经无法施展,耳目如今甚至还不如明欢这孩子灵敏。

不大功夫,云寄桑两人已行至那几人不远处。远远地,云寄桑已经看清了那几人的服饰,心中不由一震:是差人!
果然,几个人都身着皂色公服,脚下是厚厚的官靴,想必都是县衙的捕快,还有一个头上插着雉翎,身配锡牌,却是一个揽民的弓兵。几个人正围着雪地间的一具尸体查看着什么。

云寄桑的目光落在居中的那个汉子身上,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甚是魁伟,两颊微髯,双目如电,甚是精干。大冷的天,他却没戴帽子,发髻用网巾束着,身上的官服满是泥水,又反穿着一件泛黄的老羊皮背心,整个人显得甚是邋遢。此刻,这人也正上下打量着云寄桑和明欢,一个衙役在他身后低声道:“王头儿,您看这两人……”却被这人一抬手,挡了下面的话。
“这位兄弟,不知从何处而来?”大汉沉声问道。
“关外。”云寄桑简短地回答。
虽只两个字,却让大汉面色微微一变:“关外何处?”
云寄桑一晒:“我自有来处,却不是你问得的。”
那捕头微微一笑,突然跨上一步,右手五指如钩,向云寄桑的左腿抓来。
“大力鹰爪功?”云寄桑脸色一变,左脚脱蹬虚踢那捕头的手腕,待那捕头爪势一缓,云寄桑的左脚一点马镫,人已飞身立于马鞍之上。
“好身手!”那捕头低喝一声,腾空飞起足有两丈,在空中将腰一拧,以脚高头低之势,双爪一前一后向云寄桑袭来。
云寄桑左脚单足立在马背上,身子猛地后仰,以左脚为中心,几乎平着身子转了半圈,躲开了对方的招式。
他怀中的明欢这样迅猛地转了一圈后,非但不怕,反而大感兴奋,高兴得尖叫起来:“喜福!喜福!再来一次未?”
那捕头身子盘旋,轻巧地落子地上,却未恼火,微微一笑,抬了抬手,示意放行。
他放行,云寄桑却不肯走了,勒了下马缰,随口问道:“这位捕头连问也不问,就放我们过去,不怕放走了奸人么?”
王捕头抱了抱拳:“岂敢,王某虽然不才,却也知山东指挥使司衙门的军马不是谁都骑得了的。这位兄弟又来自关外,想必是邢大人麾下的将士吧。”
“将士不敢当,在下倒是在邢大人身边参赞过些军务。只是向来有职无衔,也算不得公门中人。”云寄桑没想到这王捕头如此精明,竟然从马匹身上猜出了自己的来历,只好微笑答道。
王捕头微微一笑:“兄台既能以超然身份参赞军务,必定身负大才,据王某所知,邢大人身边具有如此身分的仅只数人而已。而年纪又如兄台如此年轻的更是只有一人。敢问足下可是姓云?”
“不敢,正是云寄桑。”云寄桑却没想到自己名气有这般大,连这小小的捕头竟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云少侠!义丰县捕头王延思见过云少侠!”王捕头显得甚是激动,深施一礼后,又大声招呼手下的差人一起过来见礼。
云寄桑忙不迭地下马搀扶:“王捕头,寄桑年轻学浅,如何当得了如此大礼,快起来!各位请起!”
王延思慨然道:“云少侠和瞿无劫瞿大侠在高丽浴血奋战,屡破倭寇的英风伟业这些年早已传遍天下,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哪个没有听说过云瞿双杰的大名。没想到王某福缘不薄,今日竟能得见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云寄桑这些年来身在高丽,不知这些年来大明举国上下无不心系着这支远在高丽的大明远征军,胜之则喜,败之则忧。大明将士的一举一动,更是牵挂了无数大明百姓的心。壬辰之战胜利之日,朝野震动,举国欢庆,大明远征军大破扶桑军的英雄事迹,旋风般传遍了神州大地。不仅文人墨客大加歌颂,便是江湖中人也是额手相庆,欢欣鼓舞。云寄桑和瞿无劫在远征军中号称大明双杰,乃是数一数二的青年豪杰,王延思岂有不知之理。

客气了一番,王延思便问道:“不知云少侠此去是……?”
“噢,我的一位长者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平安镇,再过三天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寿,我这是去给他祝寿的。”云寄桑答道。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具尸体上:“王捕头,这是……”
王延思叹息道:“这便是让王某头痛不已的难题了……云少侠请看!”说着,快步走到那尸体身边,将那尸体一翻。
“啊!”明欢尖叫一声,转过小脸,扑到云寄桑怀内。
云寄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着她。也难怪明欢害怕,眼前的这具尸体临死前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整个人的四肢完全扭曲着,双目高高凸出,且眼球上翻,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双颊紧收,口唇大开,嘴角流涎,舌头僵直伸出。那样子就似被什么东西将生命从他的躯体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一般。自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来,云寄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也不由心中暗惊。

“喜福未,欢儿好怕,咱们走,好不好嘞?”明欢一个劲儿地将小脑袋向他怀里钻着,哭哭啼啼地道。
云寄桑将她搂紧了些,安慰道:“欢儿别怕,一个死人而已。你不是将来要做女侠的么?看了尸体便怕成这般,将来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云少侠,依你看来,这人的死因如何?”王延思沉声问道。
云寄桑翻身下马,将明欢放下,走到那尸体近前。他先是翻起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尸体的嘴向里看了一阵,眉头微皱:“七窍无血,尸斑正常,舌齿无碍,双瞳清晰,不似中毒身亡。身上可验出伤痕么?”
“忤作已经验过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不是外伤,又不是中毒的话……”云寄桑沉思着,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住地轻轻揉搓。这本是他思索时右手的习惯动作,自从失去右臂后,便改为左手来做了。
“莫非是急病至死?”王延思试探着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从死者奔走的步伐上看,他奔跑的速度极快,不象是身怀重病的人。而且他四周的雪地上也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分明是在一瞬间毙命的。”
“那……”
“依云某看……”云寄桑声音低沉地道:“此人倒象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被活生生吓死的。”
“吓死的?”王延思顿时变色。
“王头儿,难道是……”一个捕快忍不住低声道。
王延思手一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捕头你看,死者显然是夜间行经此地……”云寄桑指着不远处雪地上的灯笼道:“死者的灯笼落在数百丈之外,而足迹在这数百丈之内明显偏大,显然是在进行急速奔跑。其间足迹几次混乱不堪,雪地狼藉,这分明是他在心慌意乱之下,跌倒所致。试问一个人好好的走着,无缘无故地,怎地便突然急奔起来,而且心神不宁到几次跌倒?”
“莫非是他见到了什么……”王延思双目中精光一闪。
“不错,那定是有什么东西令他惊恐之极,乃至突然间便扔下灯笼,拼命奔跑之故。”云寄桑断然道。
“可是,究竟是何物能令死者如此惊骇万分,雪夜急奔,几度摔倒,甚至被活生生的吓死呢?”
“是啊,究竟是何物呢?”云寄桑轻叹道,抬头向远处望去。

皑皑白雪弥漫天际,大地空旷如梦,只留下了寥寥几趟纷乱蜿蜒的行人足迹。几十丈外,便是一片疏林,上面似乎结了累累的冬实。

云寄桑向那疏林方向缓步行去,脚步踩在近膝深的雪中,颇为吃力。突然,他的身形一顿,僵立在那里。那树上结的哪里是什么冬实,分明是无数个铜铃密密麻麻地用红线挂在枝桠间。
“这是……”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直入胸腔,刺激得他那本已受伤的经脉,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雪地上。他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木板样的东西。吹去浮雪后,露出上面的内容。
明欢开始还蛮有兴趣地看着,待看清那木板上的画时,顿时惊呼一声,扭头不敢再看。
木板上,是一个极其狰狞的鬼脸。鬼脸是红黑相间的,甚是灵动逼真,一双眼睛似乎在仇恨地望着板外的世界。鬼脸的下方,还画了许多稀奇古怪,似乎正在跳舞的小鬼,难怪明欢会害怕。木板的后面似乎用烟灰写了字迹,只是此刻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王延思在一边问。
云寄桑轻轻摇了摇头。
王延思犹豫了一下,问道:“云少侠可否将此物交给王某保管?”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那木板递了过去。
王延思接过木板,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道,“云少侠,你可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么?”
“鬼缠铃?”云寄桑勉强抑住了咳嗽的冲动,摇了摇头,却仍旧望着那片疏林一动不动。
脑海中,刚刚的那个小铃铛在北风中孤单地摇着。
王延思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非是王某难以启齿,而是此事太过诡异,怕是云少侠也难以索解。这天寒地冻的,别耽误了你的行程,云少侠还是快些上路吧。”
若是四年前的云寄桑,必定会好奇心大作,非要寻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可。可此时他历经大变,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望了那具尸体一眼,便抱起明欢,催马去了。

一个衙役脸色突然一变,向王延思道:“王头儿,在平安镇三天后过六十大寿的,那不就是……”
王延思一抬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望着云寄桑远去的背影,这位捕头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


××××××××××××××××××


云寄桑默默地望着眼前空蒙的天空,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个小小的铃铛和那具可怕的尸体。好久,突然哑然失笑,想到:我还想它们作甚?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功力丧失大半,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又哪有余力管这些闲事呢?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显然受了惊的明欢,心中一阵爱怜。
忖道:“我也不求什么了,若能平平安安将明欢抚养成人,云寄桑此生便足矣。”

此刻,胯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快地踏着雪花奔上了一个小小的高坡。
云寄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几缕淡淡的炊烟点缀下,一个古老的小镇卧佛般静静在他的面前沉睡着。
“平安镇……”云寄桑轻轻地道。
“喜福,这叫系平安镇未?”明欢听了他的话,精神顿时一振,“镇上可有果果无?”
云寄桑知道她口中的‘果果’指的是所有她崔大小姐可以下肚的零食,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老师家的炒松子可是香极了,我小的时候,常常瞒着师母偷吃呢。”
“原来喜福和明欢系一样的未!”明欢闻言顿时高兴起来。
“一别十余年,不知老师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云寄桑叹道,催马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奔去。
寂寥的天空下,平安镇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44&id=896&msg=简单武侠
到底是你根据故事起了ID,还是你根据ID写了故事?
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离镇还很远,隐约间云寄桑便听到了几声铃音,若有若无的,夹杂在风中,有种淡淡的凄凉感觉。
明欢耳尖,听得清楚,便拍手道:“喜福未,有铃铛响叻。”
云寄桑面色沉重,策马缓缓而行。
离小镇入口近了,只见一座高高的牌坊立在那里,上面那“平安镇”三个金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云寄桑猛然勒住缰绳,定定地抬头望着。
他怀里的明欢也随着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那座牌坊。

高高的牌坊上,赫然挂着一个个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铜铃。
这些铃铛新旧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小如指甲,有的却大如灯笼。所有的铃铛毫无例外地用红线挂在牌坊上,林林总总,怕怎也有数百个。
所有的铜铃都刻着云寄桑在林中见到的那张鬼脸——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云寄桑静静地望了一阵,默默地催马从那牌坊下穿过。
灰暗的天空映衬下,数百个铃铛仿佛攀附在牌坊上的恶毒的精灵,静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通过。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它们便仿佛在瞬间全部活了过来,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似乎是一群邪恶的精灵正喧闹地讨论着,诅咒着猎物们即将到来的厄运。
明欢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氛,又畏怯地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小镇静静的,没有任何生机,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孤冷的青灰色。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门户紧闭,告示牌上缉拿采花大盗李流芳的告示破败不堪,在风中瑟瑟发抖。大街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即使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神情呆滞,离得老远便避开他们,仿佛两人是洪水猛兽一般。

“喜福,他们怎滴啦?好想怕明欢未?”缩在云寄桑怀内的明欢忧心忡忡地道。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生怕身为异族人的自己给亲爱的师父带来什么烦恼。一直以来,她便本能地讨好着她接触的任何一个汉人,而那些汉人似乎也都非常喜欢她。可这里的人们似乎有些不同,难道说,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真的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妖怪吗?

“这不是明欢的错啊……”云寄桑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只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害怕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一户人家的正门上。
那扇贴着两副破烂春联的木门上方,正用红线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自己记忆中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镇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马儿慢慢地踱着,云寄桑的心思也在默默起伏。

穿过了一座小桥,马儿在一座府第门前停了下来。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魏府”两个金漆大字。
府门半开着,一个老家人正蹒跚地在府门前打扫着积雪。
云寄桑抱着明欢下了马,将她放在地上,向那个老家人走去。
老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依旧慢慢地挥动着长长的扫把。

“魏安……”云寄桑轻声道。
老家人缓缓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色。
“不认得我了吗?”云寄桑微笑道。
“你是……”魏安犹豫着。
“我是云寄桑啊!”云寄桑看着老人依旧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小桑子……”
“小桑子!是小桑子,不,不……是云少爷啊!快来人!云少爷回来啦!”魏安惊喜地高声道。
“您还是叫我小桑子好了,我喜欢听您这么叫。不见外……老师他还好吗?”云寄桑笑道,将马匹和青驴的缰绳交给闻讯赶来的小厮。
“唉,老爷这些年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不过幸好有夫人照看着,所以还算硬朗,就是精神头儿没有那么足了,饭量也减了。这几年也再没出过远门,毕竟是折腾不起了啊!云少……小桑子,你快里面请吧,老爷要是知道你来了,准得高兴得多吃几碗饭。”老人唠叨着将云寄桑向府内引去。
“老师续弦了吗?”云寄桑问道。他在师从魏省曾治学时,魏省曾遭遇了丧妻之痛,他与元配何氏感情极深,感念亡妻下多年来一直未曾续弦。想不到这次回来竟又有了夫人。
“可不,新夫人的心性是极好的,对咱们下人那是一点儿说的都没有。就是这十里八街的也没少受咱们夫人的恩惠。整个平安镇,一提咱们夫人,谁不挑大拇指啊?老爷这回可有福喽!”魏安一提起夫人,顿时变得兴高采烈。
云寄桑心中也暗暗为老师高兴。他曾听从公申衡命,追随魏省曾修学长达两年之久。魏省曾许为奇才,对他极为看重,师徒二人相处得宜,感情融洽有如父子。此刻听到老师晚年能得如此佳妻,心中怎能不快。
突然,他的目光落子府门口的上方。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也挂着一个鬼脸铜铃。
“魏安,那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魏安脸色一变,诺诺道:“那是……没什么,小孩子闹着玩的。”
说着,魏安告罪一声,自行进去通禀了,留下云寄桑和明欢两个人在庭中静候。
“小孩子么……”云寄桑望着那铜铃,陷入深思。

“喜福,喜福,那系什么?”明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
云寄桑对魏府的格局极为熟悉,多年不见,心中尤自感到亲切。便放下心头那诡异的铜铃,四下打量起来。
魏府乃是背河而建,当地的沙湾河是一条滦河的分支,正穿过平安镇,将镇子隔为南北两端,一座五丈长的石桥将小镇连为一体。魏府在石桥的南端,这边没有什么民居,除了魏府,便是县衙以及不远处的云端寺。魏府虽是民宅,却因为魏省曾乃当世大儒,名重士林,所以厅堂足有五间九架,这已是二品大员才能住的格局了。只不过魏省曾不喜奢华,府邸中并无雕梁画栋,金碧翠相,园庭池塘一派开阔疏朗,明净自然的风格,房屋间也只有郁郁森森的松竹翠柏点缀其间。此刻,久违了的阳光终于冲破了冬云的封锁,慷慨地为这宁静的庭院涂上了一抹亮色。只是诺大的府邸来来去去的却只有寥寥两三个家仆,显得格外的冷清。

“你看,那是洗烟阁,我以前跟随老师修业时,就住在那里。看到北边那个小亭子了么?那是兰雪茶舍,每逢深冬雪夜,老师总是带着我们一众弟子到那里烹茶赏雪,谈诗论道……”说着,云寄桑的目中露出缅怀之色,随即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注1)
云寄桑霍然回身,一个身着青襟棉袍,头戴眉公巾的老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眼中尽是欢喜之色。
“老师!学生云寄桑见过老师!”说着,云寄桑深施一礼。
“幼清,多年不见,君尚安乐否?”魏省曾高声问道。
听到老师叫着自己的字,云寄桑心中一阵温暖,知道老师又在考教自己,便头也不抬地道:“荆棘芊芊,国色凋零,寄桑不敢称安乐。”
“束缚如穷囚,何以挽颓澜?”
“守大义,变士风。耻缄默,争嶙峋!”云寄桑毫不犹豫地道。
“好!好!不愧是幼清!说到为师心底里了!”魏省曾拍掌大笑,对于心爱弟子的回答显然极为满意。随即脸色突变:“幼清,你的手……”
云寄桑淡淡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衣袖:“沙场征战,难免如此。比起那些千千万万葬身异域的将士,学生已是幸运了。” 随即漫吟道:“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注2)
“如此老夫便心安了。”见云寄桑并不以残身为碍,魏省曾微微点了点头。
“喜福?你们在说啥地呢?”明欢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襟,问道。显然,刚才他和魏省曾的对话对于这个初习汉文的小女孩儿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云寄桑微微一笑,向自己的老师介绍了明欢的身世。
“好啊,想不到幼清现在也收起徒弟来了!不错,是个可爱的孩子!”魏省曾展颜道:“跟我到书房里坐坐,里面可有一个惊喜等着你哪!”
惊喜?喜从何来?云寄桑心中虽然迷惑,却不敢多问,跟着老师步入书房。

书房里格局朴素,淡雅宜人。墙上挂着一幅刘松年的溪亭客话图和怀素的草贴。花梨木的书案上,摆着盘云老竹笔筒。案上,朴雅坚粟的澹墨供春壶水汽袅袅,一只官窑堆花小胆瓶内插着几株水仙,吐透着淡淡的馨香。
阳光透过柳叶格的明窗,静静地照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此刻正娴雅地坐着,举起手中的青瓷茶盏品茶,见他进来,便是微微一笑。
一瞬间,云寄桑目中那如雪的白衣,黑鞘古剑,以及腰间那个青色的酒葫芦,便完美无间地与缥缈的茶气,明媚的阳光,以及那淡淡的水仙清香融为一体。
云寄桑的心脏猛地一跳,抽搐般的心痛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最后,更是几许凄凉与深深的惆怅。
“卓师姐……”头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
自从断臂后,他便再没有给卓安婕发过一封信,刻意与她断绝了音讯,却万万想不到二人竟然在此刻重逢。

“果然是尊师重义的好师弟,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去何处寻你。”卓安婕放下了茶盏,缓缓站起身来,轻声慢语地道。
云寄桑暗暗心惊,明白这位师姐因为自己的作为而生气了。他自然知道,这位师姐越是和声细语,心中火气便越大。等会儿这大火发将起来,怕是要烧得自己焦头烂额。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老师在场,她能稍微克制一下了。
偏生此刻魏安走了进来,禀告道:“老爷,有客来访。”
魏省曾向二人微微一笑:“幼清,卓女侠,你们先聊着。老夫去去就来。”说完竟自走了。
云寄桑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将明欢拉到面前:“来,明欢,叫卓师姑。”
“卓喜姑!你好好看地未!囡系明欢噢!侬看,明欢好看未?”明欢伸出胖胖的小手,向卓安婕挥舞着,临了还用圆滚滚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脸蛋,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卓安婕笑了,走过来蹲下,轻轻抚了抚明欢的秀发:“明欢当然好看了,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来,拿着,师姑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匣子,递了过去。
明欢接过匣子,摇了摇,里面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忙不迭地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十枚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石弹。她高兴地欢呼了一声,在卓安婕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喜姑未,你好好地哟!明欢爱系你嘞!”
“好明欢,自己去玩儿吧,师姑有话和你师父说……”卓安婕拍着明欢的头,温柔地道。
云寄桑看着明欢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书房内一阵寂静,云寄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说吧,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写信了?”卓安婕淡淡地问道。
云寄桑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没有回答。是啊,让他说什么呢?是述说他的思念,倾慕,还是自卑,绝望?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至少,现在没有。
“因为你的右臂?”卓安婕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
云寄桑依旧沉默。
“在你心中,我竟是这般的人么?”卓安婕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苦涩。

不是,你当然不是。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失去了右臂,你必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就如同……就如同现在一样。
可是,这样的感情,我不需要。
这样的你,我不想见到。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那个一贯慵懒,淡定,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悠闲得如同浮云般的别月剑。
我心中的师姐,不应为着其他人有任何的改变,也包括我在内。
这样,你便一直在那江湖中,蓝天下,自由自在地游荡,不是很好么?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云寄桑抬起头,望向卓安婕。
对方却猛地转过身去,可即便是那一瞬间,云寄桑也已经看到那双秀目中涔涔的泪光。
师姐……哭了?
云寄桑的心头一阵茫然。
自打他遇到卓安婕的那天起,他便从未见到她哭泣过。哪怕那次双腿在山中因为从虎口中救自己而被咬得鲜血淋漓,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她也没有哭泣过。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次。反倒是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为此,还被她笑话了好久。
出师后,历经了多少江湖风雨,看惯了多少人间百态。可别月剑依旧是别月剑,那个喜欢在月光下倚案抱剑,浅酌低唱的女子。
夜愁添白发,青泪损朱颜。(注3)师姐,你这是何苦?云寄桑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卓安婕吸了一下鼻子,显然有些不习惯现在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转过身来:“云师弟,我问你,你可为自己尽忠报国,浴血沙场,卫我河山,护我万民感到自豪么?”
云寄桑一愣道:“那是自然。”
“那我再问你……”卓安婕步步紧逼道,“你可曾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你的右臂感到后悔么?”
云寄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些金戈铁马,血染征袍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些在壬辰之战中牺牲掉的同袍们栩栩如生的容颜。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懊丧的?怕我看不起你?”卓安婕定定地望着他,“还是……怕我同情你!?”
云寄桑心中猛然一震。

卓安婕心中暗暗叹息: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自己对这个师弟太了解了。他虽然表面一团和气,其实内心却最是好强不过,由不得别人的半分施舍。不论生活中,还是感情上,都是如此。那么自己呢?究竟对他怀着的,是怎样一种感情?

在师门寄居的三年中,两小无猜,两人之间是冰雪般清澈的姐弟之情。那时的自己,对这个聪明绝顶,却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喜欢哭哭啼啼的师弟,是七分喜爱,三分不屑。
再次相遇时,他竟然与自己一般高了。那时,自己已经在江湖上游历了五年。生死离别,世态炎凉,又历经了感情上的挫折后,早年的激情和热血早已不再,心中充满了疲惫和失望。无意间却和他在江南的一座酒楼上重逢。当时他正和七大门派的几个年轻弟子纵谈天下大事,神采飞扬,意气奋发。见了自己,惊喜之余,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当时,心中却是一阵喜慰:真好,师弟还是这个样子。
只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仍旧是那一个需要关照,时不时可以戏弄调侃一下的师弟。所以,当她发觉他对她怀有一份莫明的情愫时,她毅然抽身而去。
再次重逢时,已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

那一次,这位师弟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尤其是当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时那自信专注的神情,都让她对于这个师弟有了新的认知。原来,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师弟,竟然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只不过,她仍旧认为他们两个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毕竟,他们整整相差了六年。
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
于是,她只留下了那个黄色的酒葫芦,以及一葫芦的清水。
她希望,这清水能够代替两个人心中的情意。

自那时起,又是四年的分别。
四年来,两人天各一方,只有托信于鸿雁往来。
他在信中详尽地记录了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有恐惧,有迷茫,有感动,有愤怒,有大获全胜的喜悦,也有痛失战友的悲哀。
一封封朴实真挚的书信,宛如那锲锲的滴水,温柔地穿蚀着她的心房。
不知不觉中,云寄桑的安危已经牵挂在她的心头。
所以当她失去他的音讯时,突然发觉自己心头竟然一片空白。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个师弟已经占据了自己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
当她得知云寄桑已经失去右臂,变成了一个残疾之人时。心中的痛楚和忧虑让她远赴千里,自温暖的江南赶到这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她太了解这个师弟了,甚至他不再给自己写信的动机,也是一清二楚。
只不过,即使聪慧如她,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云寄桑重振雄心,再变回那个智珠在握,神采飞扬的少年。

两个人正沉默着,门口已经传来魏安的声音:“桑少爷,卓小姐,老爷请你们到客厅里去见客人!”
云寄桑这才醒起,老师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他交游广阔,免不了会有许多宾客上门。于是向卓安婕道:“师姐,我们走吧。”
卓安婕心中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跟着魏安来到客厅之中,这才发现里面居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喜福,那个人好怪哟!”明欢从一边跑了过来,悄声在云寄桑耳边道。
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左首下方的男子衣着甚是奇特,红丝束发,紫色的程子衣外又披了一件橘皮红的襕衫,唇上涂着红色的脂膏,脸上擦着白粉,抹了胭脂,不伦不类,显得甚是妖艳。这人见到他们进来,便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又木偶般坐在那里。
见云寄桑有些惊诧的样子,卓安婕便低声道:“那是思州的陈启,你不认得他了么?”
“他是陈启?”云寄桑愕然道。他自然认得陈启,当年陈启和他一样,是魏省曾的学生。只是印象中的陈启分明是一个拘束寡言,生性羞涩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古怪模样?
“这位仁兄现在已是服妖中人了。”卓安婕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
云寄桑随即恍然。他早听说如今江南出现一种叫“服妖”的穿戴趋势,惊世骇俗,想不到竟然在此地见到,而且是在自己的同窗身上。

“寄桑,你来啦,过来坐……”魏省曾在上座招呼道。
“这位想必就是崇山公的得意弟子,云寄桑云世兄了,少年俊杰,果然不凡啊!”一个留着三绺长髯,衣着华丽的中年人高声道,“在下梁樨登,见过云少侠。”说着,合上手中的纸扇,站起深施一礼。
在座众人听说是大破扶桑军的功臣到了,无不动容,均起身施礼。
“不敢。寄桑年纪轻轻,不过空负虚名,怎当得起各位的大礼。”云寄桑躬身还礼道。
“有什么当不起的,他们敬的不是你,而是你精忠报国的一片丹心!”坐在主位上的魏省曾显然甚是高兴,替自己的弟子夸耀道。
“正是如此,崇山公名重儒林,如今门下又有了这样一个文武兼资,名震天下的弟子,又赶上六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梁樨登又赞道,同时手中的纸扇又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各种各样的赞美称颂之辞也随之滔滔不绝,琅琅上口,却又绝不肉麻。

云寄桑见此人一个劲地说好话,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不过老师德高望重,却也当得起他的称赞。
卓安婕却脸色沉凝,低声道:“这人是两天前到的,递的是京城户部常大人的名刺。只说是魏公的仰慕者,趁着六十大寿之际前来拜访,还送上了一份重礼。”
“有何不妥么?”云寄桑低声问道。
卓安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人是内外兼修的一个绝顶高手,而且他那几个仆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可疑。”
我的确已经看不出来了……云寄桑心中一片苦涩,在最后的露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五感俱损,六灵暗识的功力全失,五感的灵敏度已经变得连普通人都不如了。只是此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尊敬的师姐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白发的老者站了起来:“梁先生说得不错!当今儒林,能让王某心服口服的,只有魏老哥一个,其他的那些,全都不过是些腐儒,穷儒,食古不化之辈。能继阳明先生之大统者,非魏老哥莫属。”
他的话说得诚心诚意,只是一口一个“魏老哥”的江湖口吻,却未免令人感觉古怪。
卓安婕微笑道:“这是府城振武镖局的王振武王老爷子,你老师的酒友,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
王振武?云寄桑心中莞尔。他还记得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到老师酒窖里喝酒的老人,那的确是个爽直重义的老者。难怪这么多年来,老师竟然能和身为江湖中人的他结成莫逆之交。这也是因为魏省曾向来眼高襟豁,能度外人。因为向往阳明先生的事迹,所以他府上往来宾客身份甚杂,不仅有士大夫,山人,词客,更有衲子,羽流,甚至义民,江湖高手,皆是其座上客,且为其心折。
只是,明明是来拜寿的,为何他竟然还背着那把成名的九环大刀呢。


“王老爷子说得不错,若论老师的道德文章,当世再无第二人可以比肩,所谓袁宏道,潘之恒不过如是,徐光启,王思任等辈更是空负虚名,试问,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年轻人,面目颇为英俊,满脸红光,留着八字胡,穿着鹦哥绿的搭护,外面罩着瑞麟绸的直身,冬毡帽上镶着一颗明珠,食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猫眼儿戒指。整个人别样的雍容华丽。
不知这人是谁,老师座上的宾客中怎会有这样的人?云寄桑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猜猜看,他是谁?”卓安婕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云寄桑心中一动,小时她每次逗弄自己时,便是这般的眼神了。“我从未见过此人,怎么猜得到?”他摇了摇头道。
“想不起来么?他可是你当年心中的榜样啊!那次在醉琼楼上,你还对他赞不绝口,许之为未来的国之栋梁呢!”
“他是朱长明!”云寄桑大吃一惊,当年那个满腹才华,忧国忧民的翩翩青年才俊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想不到吧?”卓安婕叹道,“当年他屡试不第,一怒之下索性做了商人。这么多年来生意是做得风生水起,只是人也变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书生了。”
“是啊,人是会变的……”云寄桑喃喃地道,心中一片怅然。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卓安婕坚定地道。眼前浮现的,却是儿时的云寄桑帮着一只受伤的小鸟重返天空后那灿烂的笑容。

“喜福,那个人是哪个?”久未发言的明欢突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人道。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面容清癯,留着长髯,一身沉香色的湖罗衫,头上戴着九华巾,双目微闭,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虽然他一言不发,整个人却透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难怪明欢会注意到他。
云寄桑不认得此人,不由得向卓安婕望去。
卓安婕摇了摇头:“我只知此人叫唐磐,是你老师的文友。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他也是武林中人么?”云寄桑问道。
“我不知道……”卓安婕大有深意地望着唐磐,“若是此人也身负武功的话,必定是个绝世高手。”
云寄桑心中微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唐磐睁开了双眼,云寄桑与他的目光一触,心中便骤然一缩:此人的目光怎么和那铜铃上鬼脸的目光如此相似?
这时,一个身着青布曳撒,低眉顺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进客厅门口便弯腰道:“老爷,正一道派的鱼真人已经到了。”声音低沉,吐字却异常的清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哦,快请!”魏省曾惊喜地道。
那人便又深施一礼出去了。
云寄桑皱眉道:“我记得老师是不信道的啊,怎么……”
“那是以前的事了……”卓安婕轻叹一声,“自从他的长子去世后,他便迷上了鬼神之说,这女道士鱼辰机便是他花重金请来斋醮的,据说是颇有法力,能沟通鬼神呢。”
“继儒兄去世了?!”云寄桑大吃一惊。魏省曾的长子魏继儒性情端方敦厚,和他一向交好,两人一别多年,想不到竟然闻此噩耗,不由得黯然神伤。
“听说是病死的。从那以后,这三年来,你老师便闭门谢客,自至他这次的大寿。”卓安婕淡淡地道。

说话间,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女道士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女道童。
云寄桑侧目瞧去,只见她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颜清丽,神色端庄,脚下云鞋步履翩然,颇有出尘之态。
鱼辰机先向在座的各人轻轻作个单手揖,轻声吟道:“太元之先,自然之气,冲虚宁远,莫知其极。”声音清澈动听,令人心神舒爽。
“鱼真人,好久不见了。此次老夫寿诞,能得真人仙驾光临,真是蓬筚生辉,福缘不潜啊!”魏省曾笑呵呵地说。
“居士过奖了。”鱼辰机玉容清冷,将拂尘轻轻向臂上一搭,无喜无忧地道。

云寄桑的心神则全都放在了那个拂尘上,越看越是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别看了,那是峨嵋山上清观雨成真人的成名兵刃千意拂,这个鱼辰机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卓安婕传音道。
云寄桑默默地点了点头。老师适逢六十大寿,座上却鱼龙混杂,加上镇外的那具恐怖的尸体以及那诡异的铜铃,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着这几位高谈阔论的宾客,他竟有种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感觉。
梁樨登几次和他搭话,都被他淡淡地应付了过去。至于卓安婕这位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女剑客,因为声名太著,反倒没人敢上前打扰。一时间,鱼辰机倒成了宾客中的主角。众人纷纷挖空了心思,讨好这位美丽的女羽士。

不一会儿,先前那个青衣的中年男子又进来,依旧头也不抬地躬身道:“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在此用膳吧!上酒宴吧!”魏省曾道。
那人更深地弯了弯腰,向外退去。
“这位想必是贵府的管家吧,果然是沉稳干练,不愧是崇山公府上之人啊。”梁樨登高声赞道。
“你是说世贞啊,他的确是个人才……”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可惜就是性子孤僻了些,不愿与外人多话,否则老夫还真有意推荐他出任公职,到外历练一番呢。”
“哦,不知这位世贞贵姓啊?”梁樨登又望着那人追问道。
“免贵,姓杨。”那人仍旧用他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答道。说完,向众人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头都未曾抬起。
不多时,酒菜便已置毕。
云寄桑心中的不安却又重了几分:老师府上怎地尽是些古怪的人物?只希望寿辰这段日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突然想起王延思对他说过的话,便向卓安婕道:“师姐,你可曾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

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过,将厅上的门窗吹得噼啪作响,厚厚的门帘也被高高吹起,片片雪花卷入厅堂。与此同时,厅外竟然响起一片的铃声。
那铃声尖锐,凄厉,绝望,直如孤鸿绝子,巫山梦断,痛碎肝肠。
明欢吓得捂起了耳朵,缩在了云寄桑的怀里。

铃声中——
唐磐猛然睁开了微闭着的双眼;
朱长明神色古怪地沏着杯中的清茶;
王振武轻轻地敲打着九环大刀的刀把;
梁樨登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拢;
鱼辰机手中的拂尘随着铃声微微地摇摆;
陈启的嘴角微微的扬起,象哭,又象笑;
席间众人各异的神态一一落入云寄桑眼中……恐惧,畏缩,惊讶,平静,怀疑……四周灯火明灭不定,映得席上众人面孔忽明忽暗,一时间,厅内竟阴森如鬼域。


明暗不定的灯光中,一个女子身影似真似幻地在云寄桑眼前闪现。
漆黑的长发,溢血的七窍,灰白的脸庞,诡异的笑容……
云寄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左手紧紧抓住了桌案……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卓安婕在一边低低地吟着这几句话,然后又摇头道,“我来平安镇这几日,只从小儿处听到这几句偈语,似乎镇内之人都晓得鬼缠铃这三个字,却无人愿意提及。想必这其中大有缘故,此外,你老师席上宾客这些日子来怪异之处甚多,其中怕也免不了多少和这三个字有关。师弟,你怎么了?”她突然察觉到云寄桑的异样,诧异地问。
云寄桑闭合双眼,低声道:“没什么……”定了定神后,再睁开眼,那鬼影却已不见。云寄桑心中一阵烦躁,自己的心神自从到了这平安镇后便开始不断出现异常。这种诡异的气氛他并非没有感受过,那是他再也不愿想起的一段诡异,残忍,痛苦的经历,那便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难道说,在老师的府上,又将有惨案发生么?偏偏这个时候自己的六灵暗识却功力全失,否则倒可以防患于未然。

卓安婕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慰他道:“也许是我多想也未可知。”
云寄桑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他右臂新断,左手尚未习惯,夹一个肉丸时夹了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勉强将丸子夹起,却一不小心掉在案上,显得颇为狼狈。
卓安婕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有心为他夹菜,却知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何况,厅内这么多人看着,这般亲昵之举,也着实做不出来。
这时,明欢却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丸子,送到云寄桑的嘴边:“喜福,来,吃吃哦!”
云寄桑尴尬地看了卓安婕一眼,无奈地张开了嘴,将明欢喂的丸子吞下。在座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莞尔。

卓安婕却心中一震,暗忖:自己这是怎么了?大道为真,唯我依心。自己所修的剑道原本就是师法自然,率性而行,为何现在竟这么在意起他人的目光来。世俗愚见,又怎抵得过赤子真心?想到这里,便晒然一笑,也夹了一块鸡肉,轻轻放在云寄桑碗里。
云寄桑愕然向她望去,却见这美丽的师姐玉容宁静,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给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凝望杯中酒道:“梨花席上客,莲中一品仙。莫负千樽酒,相思老少年。”说罢一捋秀发,将酒一饮而尽。
云寄桑看着玉靥微红,却神情洒脱的师姐,心内难得的一阵温暖。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仍旧是那个无限倾慕卓安婕的纯真少年,总是受着师姐的照顾和嘲讽……
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举杯向卓安婕道:“来,师姐,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云寄桑扶着半醉的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着。
方才的酒宴让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胜酒力,如今已经脚步踉跄,言不及义了。
“幼清,来,再陪老师饮上三杯……此乃杯中宝,还胜黄金屋……继儒,来啊,陪爹继续喝……”老人喃喃地道。
听老师如此惦念早逝的长子,云寄桑不由一阵难过。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人间一大惨事……

阴冷的北风呼哨而过,卷起片片的雪花,地上树枝的影子妖异地摇摆着,仿佛无数纤细的黑色脚踝在雪中舞蹈。
青石小路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云寄桑本能地紧了紧衣领,放缓了脚步。

等等,那是什么?云寄桑突然停步。
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低矮的黑色影子正在庭院的花丛中穿行。
“什么人在那里?”云寄桑沉声问道。
黑影没有回答,依旧缓慢地,迟钝地移动着。
云寄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阴影一点点地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心中不由有些紧张。现下他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大半,遇到危险便是自保也是问题,更别说护住年迈体弱,身无武功的魏省曾了。

转眼间那黑影已经慢慢地到了他面前十丈处。
云寄桑提气凝神,聚集功力,然后吐气扬声道:“叱!”这是他师门的独门绝学“齿间雷”,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效。即使是一流高手,若不运功护耳而遇此神功,也会头晕目眩,心神俱散。虽然云寄桑此时功力不足以退敌,但一来可以以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二来卓安婕离此不远,若然听到,必会赶来。

他的念头转得极快,心思不可谓不细,只是那黑影对他的“齿间雷”似乎全无反应,依旧那样慢慢地向他移动着。
怎么会?难道此人竟是个绝顶高手不成?云寄桑暗自疑惑。至于鬼神之说,他倒是未放在心上。受他师父公申衡影响,他自幼便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鬼神。

乌云散去,月光渐渐清晰。面前的黑影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恐怖丑陋至极的面容,披散的头发长及膝盖,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双眼瞎了一只,另一只独眼怪异地从脸上凸出,斜斜的嘴巴抿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缝。那种惊悚感在刹那间直入云寄桑的体内最深处,饶是他久经沙场,心中也是一颤。
怪人走到他的身前,缓缓地向他伸出双手。月光下,那双手白得颇为诡异。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退后了一步,警惕地望着那个怪人。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站在了那里。
“你是何人?深夜在此,意欲何为?”云寄桑沉声问。
那人僵立在那里,并不回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云寄桑的左手轻轻一抖,一滴“罗刹泪”已经滑入掌心。这是他的恩师公申衡特意赐给他防身的师门至宝,乃深海寒玉所制,其质透明,小巧宛如红豆,在他内力的催发下足可洞金穿石,且无影无形,最是凌厉不过。
见那人仍不出声,云寄桑的中指弯曲,拇指将那滴罗刹泪轻轻扣住。只待这怪人再上前一步,便发出御敌。
就在此刻,一个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那是我的表弟……”
云寄桑猛地回身,不远处的月光下,一个细长身段的妇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表情淡漠,仿佛刚才说话的并非是她。
“你,你是徐嫂吧……”云寄桑犹豫道。
“真难为云少爷还记得我,是夫人让我来给您领路的。夜深了,园子又大,没个灯火,夫人怕您一时找不到老爷的屋子。”妇人说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
云寄桑凝神望去,只见记忆中窈窕多姿的少妇如今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苍白,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皱纹,神色郁郁,容颜甚是憔悴。
那怪人见了徐嫂,口中嗬嗬有声,比划起来。
“别胡说,这位云少爷是老爷的得意弟子,你以后要恭恭敬敬的,晓得么?”徐嫂打着手势叮咛道,注视着那怪人的目光全无半分恐惧厌恶,而充满了脉脉温情。
那怪人点了点头,瞥了云寄桑一眼,又蹒跚地去了。

“云少爷,请随我来吧。”说着,徐嫂挑着灯笼走在了前面。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一边走着,一边和徐嫂聊了起来:“徐嫂,师母是何时嫁入府中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老师也不让人给我捎个信。”
“这可怨不得老爷,当年云少爷刚离开不到一年,大少爷就病倒了。老爷从那时起就再也没露过笑脸,直到不久后遇到了夫人才好些。只是他们三年前才成亲,那时少爷不是正在高丽么,老爷还一直和夫人叨念您呢。”徐嫂解释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知师母是哪家的闺秀?”
徐嫂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事不是咱们下人应该说的,等会儿见了夫人,您自己问吧。到了……”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是极清雅的一间主房,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魏省曾的居所——铿然居。这间让他极为熟悉的房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依然挺拔地耸立在院子里,唯一的改变却让他心中一悸……一只小小的铜铃悬挂在屋檐下。

这遍布小镇的铜铃究竟意味着什么,竟然连老师的住所也是如此,鬼缠铃……这个诡异名称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叮——”铜铃的声音打断了云寄桑的思绪。原来却是门开了,带着那铜铃轻轻地摆动。随着门越开越搭,一团桔黄色的灯光扩散开来,在冬夜中分外地柔和温暖。人影微动,一个素衣女子盈盈地从那团光晕中迎了出来。
“夫人,老爷喝醉了。是这位云少爷搀他回来的。”徐嫂淡淡地道。
“老爷怎么又多饮了?可无碍么?”女子忙上仔细看了看魏省曾,抬头又道,“你便是幼清吧?老爷常提起你的,夸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声音淡雅婉转,仿若清谷鹂音。
灯光昏暗,云寄桑看不清这位师娘的面目,只能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云寄桑见过师娘。”
“不必多礼,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徐嫂,去叫伙房把我给老爷煨着的醒酒汤端来。小心点儿,路上雪滑,别洒了。”那女子又柔声吩咐道。
徐嫂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进了屋子,将他搀到床上安置好,这才转身重新见礼。
才一抬头,便觉眼前一亮,恍若少年时清梦方醒,推窗望去,却是千云堆雪,梨花开过的一片月下情怀。又如同云雾朦朦中河下浣纱时,在水一方那缥缈婉转的歌声。好一个清雅的女子!
却见她走上前,从云寄桑手中将魏省曾搀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好,一边用沾了热水的手帕为魏省曾擦脸,一边轻声埋怨道:“老爷怎地又喝醉了?郎中不是说过了么,您身子初愈,这酒还是少饮为好。”
“……是清芳吗?幼清,来见过你的师娘。她呀,可是为师我上辈子积……积了天大的福分,才……才能娶到的好女子啊……,钱塘小谢,兰姿清绝……小谢……清芳,为夫寿诞之时,可……可要再为我舞上一曲啊……”魏省曾醉态盎然地喃喃道。
“好啦,少说几句,别让幼清笑话你这师父。幼清,坐吧。”谢清芳向云寄桑嫣然一笑。
云寄桑却不敢多留,又深深一鞠道:“有师娘照顾老师,我就放心了,寄桑这便告辞了。”
谢清芳微微颔首:“也好,夜也深了,幼清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叫下人送送你。”
云寄桑忙推辞道:“不用了,这宅子我熟得很,师娘您留步。”

离开了铿然居,云寄桑漫步而归。青石铺就的小路被家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蜿蜒着将这内宅的各处居所连成一体。其间亭台掩映,宛然有序,一派大家风范。他住的地方是离铿然居不远处的两间厢房,他和明欢各住一间。回房间之前,他特意到明欢的房里看了看,发现小丫头似乎想等自己回来,却敌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云寄桑笑了笑,将她轻轻抱起,放到床上,又为她盖好了被子,吹熄了灯,这才悄然离开。


夜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平安镇。
街头变得空无一人,只余下北风仍在街巷中四处穿梭,凄厉地吹奏着单一的调子,仿佛告死的魔使向人们示警他们即将到来的厄运。
平安镇门楼上那些铃铛在北风中也变得格外的活跃,它们不停地晃动,彼此碰撞,那铜铃上的鬼脸也似乎彼此交换着眼神,为即将到来的一幕而邪恶地微笑着。

明欢的房中一片静谧,明欢蜷着小小的身子正香甜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吧哒了几下小嘴儿,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轻声问道:“喜福?”
没有人回答,只有北风隐约的呼啸声。
明欢抬头看了看,明窗上被月光照得雪白一片,只有几枝疏影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像妖物的手在向她召唤,不断地引诱她进入一个恐怖的世界。
女孩儿的小手抓紧了被子,紧张地盯着那摇摆的影子。

好一会儿,明欢终于确定了那不是什么鬼怪,放心地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地哈欠,闭上眼正想再睡时,却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瞪圆了双眼。
雪白的明窗上,悚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黑影。
巨大的恐惧瞬间便摄取了明欢那幼小的心脏,她地屏住呼吸,将头一点点地半缩到被子中,惊惧地望着窗前的黑影。
黑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正隔着那薄薄的纸窗窥视着她。
“喜……福……”明欢的小嘴蠕动着,拼命地叫着那个亲切的称呼,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一点点地,黑影呆滞地举起了右手,月光下,明欢隐约地分辨黑影的手中提着的事物——一个小小的铃铛。
随着那小小的铃铛越升越高,无边的恐怖也在明欢心中不断堆积着。
“叮呤——”
随着黑影摇动手中的铃铛,那种无声的恐怖似乎在铃铛摇响地一瞬间在明欢的心头爆发开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闭上眼睛,张开嘴,拼命尖叫起来。
稚嫩的尖叫声在寒夜中刺耳地回荡着。


注1:『寒夜』宋·杜耒
注2:『咏史诗』三国·王粲
注3:『下第别友人杨玉之』唐·许浑
云寄桑因为多饮了几杯,睡得很沉,虽然听到明欢的尖叫,却没有立即清醒过来,只是有些茫然地睁开了双眼。直到明欢第二次发出尖叫,他才意识到出事了,飞快地起身,推窗便飞身跃了出去。人在半空,一提真气,手太阴肺经中却是一阵剧痛,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单臂杵地,稳住身形,心中又是一阵气苦,想不到现在自己连最普通的轻功都施展不开了。来不及多想,他快步向明欢的房中冲去。

一进房间,云寄桑便看到明欢那小小的身子正缩在床头,不住颤抖着。他抢步上前将明欢抱在了怀里,轻声地安慰着:“好了,好了,师父来了,明欢不怕……乖……”
明欢抬起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脸,看到那张世上最可亲可爱的脸庞,轻声说了句:“喜福……”,然后便“哇”地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云寄桑轻拍着明欢的背部,柔声道:“明欢不怕,出了什么事了,告诉师父,嗯?”
“喜福……窗……窗几外有鬼隐……妖铃铛……欢……欢儿吓坏人叻……”明欢哭了好一会儿才抽噎着道。
云寄桑伸手推开窗子,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夜色下,只见一条青石小路蜿蜒着不知通向何方,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是凄厉的北风中传来隐约的铃铛声。他抱着明欢飞身出了窗子,循着铃声追去。

月色清冽,北风急卷着雪雾,在月光下铺成漫天的帐幔,为魏府中的一切屋宇都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银色,宛如一个灵异的梦境。一股股的残雪直屋檐下和树梢上不时地被劲风卷起,形成了银色的尘绺,仿佛无数精魄正游曳其中。

“叮——!”云寄桑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铃声,他抬头望去,一个阴森怪异的鬼脸铜铃高高悬挂在眼前一个凉亭的飞檐处,此刻,那个铜铃正在北风中不停地摇摆,那鬼脸便也似乎在这铃声中获得了生命,抬起双眼,向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紧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阵同样的铃声响起,恍惚中便仿佛是另一个邪恶的鬼魂在呼应着。北风越急,一串又一串的铃声在屋舍间接连响起,一瞬间似乎整个魏府都成了鬼铃们的世界。它们无所顾忌地喧闹着,在凄厉的北风中展露出狰狞地笑容。原来魏府中,甚至整个平安镇都挂了这么多的鬼铃?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刚才明欢窗前的鬼影到底又是何人呢?云寄桑飞奔着,不时停下脚步,试着去倾听黑夜中可疑的声音,可惜此时所有的声音都已被喧闹的铃声所掩盖,他所作的不过徒劳而已。
明欢紧紧地抱住了云寄桑,此刻她虽然所处的环境更为诡异莫测,可在这熟悉的怀抱中,心中却安逸了许多。

突然,云寄桑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黑暗中,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如同低飞的燕子,正由高向低俯冲而下,又迅捷地从地面上掠过,浮起,转瞬间便一座厢房的屋檐上。其速度之快,姿态之难,令云寄桑不禁骇然。他自己向来以轻功自负,但若要他在低空做出如此高难的燕子抄水,怕也力有未逮。在这雪夜之中,他又抱着明欢,根本无法在这种最适合对方发挥的环境中追上对方。就在云寄桑心中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耳畔又响起了衣袂的破空声,抬头望去,一个飘逸优雅的身影正从浩瀚的星空飞过,仿若自月色中融来的那浩气清英、仙才卓荦的姑射真人。
“师姐?”云寄桑脱口道。
卓安婕那缥缈的身形仿佛正驾驭着北风扶摇直上,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停顿后,剑光一闪,直空中屋檐上的黑影射去。那黑影微微一伏,如同融化了一般沿着房柱流泻而下。卓安婕人在空中,手中剑芒斜指,连挥三剑。
那黑影双腿夹住房柱,身子盘旋,轻巧地绕到柱后,任那三道剑光在柱子上留下三道清晰的剑痕。
此刻卓安婕的身子已飘然落下,足尖一点,又向那黑影纵去。
那黑影蓦地跳离房柱,向上一缩,轻微的噼啪声中,整个人似乎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侏儒,完全缩到了房檐下那狭小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缩骨功?”卓安婕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会用这般偏门的功夫,手中的别月剑顿时失去了目标,微微晃了个剑花,归入鞘中,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凝神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

“师姐?你这是……”云寄桑奇道,他万万没料到卓安婕竟然也会在这夜深人静之际跑了出来,难道她也遇到了什么意外不成?
卓安婕没回答,只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云寄桑和她自幼相识,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老老实实地先回答道:“明欢在半夜发现有个黑影在她窗前摇铃铛,我是循声追来的,只是……”他苦笑着看了看四周悬挂着的铜铃,摇了摇头。
“我却是听到了自己房上有夜行人踏雪的声音,才追出来的,结果追来追去,却也只得了一个背影。”卓安婕自嘲道,那个熟悉的声音正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都带着一股慵懒潇洒的意味。

“以此人的轻功,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极高。”卓安婕肯定道,又安慰明欢道:“明欢莫怕,再有坏人来了,师姑帮你打他们屁股。”
“喜姑未,明欢己个睡,喜姑不在哟。”明欢可怜巴巴地望着卓安婕道。
卓安婕笑着从云寄桑怀里接过明欢,在她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那师姑和明欢一起睡,可好?”
“好嘞!好嘞!”明欢拍着小手欢叫着,接着又乞求地看着云寄桑:“喜福……”
云寄桑微一犹豫,点头道:“那就麻烦师姐了。”心想这魏府如此气氛,第一晚便遇到这般诡异之事,我偏偏又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太半,难以护得明欢的周全,让她和师姐住在一起,当可保无事。
“那就走吧。”却见卓安婕抱着明欢向他住的方向走去。
“师姐这是上哪里去?”云寄桑傻傻地问。
卓安婕白了他一眼:“自然是到明欢住的地方去睡。是不是?”说着,还用琼鼻顶了顶明欢的小脸。
“系嘞!系嘞!明欢最是爱喜姑未!”明欢想着自己要和这个会飞的仙女师姑一起睡,那就再也不怕什么鬼怪了,师姑说了,要是它们再来,就打它们的屁股!打屁股那么痛,那些家伙肯定就不敢来了!想着,明欢的小脸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云寄桑顿时一愣,在他想来,所谓明欢和卓安婕一起睡,自然是让明欢到卓安婕房中去睡。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师姐反其道而行之,要到明欢的房里去睡。须知自己和明欢虽然不是住在一起,却也不过一墙之隔,这要是落在众人眼中,怕是要多生是非了。
“这……这怕不妥吧?”云寄桑有些窘迫地道。
“有何不妥?”卓安婕斜着眼笑问。
云寄桑当然不敢用男女大防这种借口来劝说这位师姐,否则非被她笑死不可。人言可畏?江湖上谁不知别月剑独来独往,行事从不看他人脸色。当年曾经伴着江湖上著名的淫贼“梦中蝶”王路还乡去见其病危老母最后一面。两人随行千里,同起同住,直到王路见过其母,老人含笑而逝后,卓安婕才挥剑斩了王路,葬了母子二人,飘然而去。此事轰动江湖,一时间闲言碎语不断,可我们的卓女侠全都当作耳旁风,行事依旧如故。既然她连和淫贼住在一起都不当一回事,又怎会怕和自己一个小小的师弟毗邻而居?既然找不到借口,云寄桑只好苦笑着接受卓安婕的“好意”了,况且他也无法抗拒内心深处那一丝淡淡的甘甜。

目送着卓安婕和明欢回房安歇,云寄桑已是睡意全无,一个人默默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踱步而行。皎洁的月光照着他那年轻而清隽的脸庞,显示出一种纯净的忧虑。一阵夜风袭来,他忍不住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内伤依旧没有痊愈的迹象啊……虽然没有了六灵暗识,但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仍让他难以安然。这些古怪的宾客和无处不在的鬼铃,在这垄括了天地的茫茫大雪中,似乎昭示着某些悲剧即将发生。
以现在的这样身心俱伤的自己,对着这欲来的风雨,又该如何应对?
突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入目的,又是那个幽灵般的女子身影,正无声地站在偏僻的角落里,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低声道。
那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却又瞬间出现在一边的高墙上,继续带着那诅咒般的笑容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闭上双眼,抬高了声音道。
四周没有声息……
云寄桑长吁了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那女子的面孔赫然竟在他面前的寸许处,幽深的双眼不断有鲜血流出,呆滞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别来缠我!”云寄桑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喊道。

“什么人?”黑暗中,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突然问,女子的形象扭曲了一下,便这样渐渐消散。
“青州云寄桑。”云寄桑松了一口气,答道。
“是幼清啊……”那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晚了还未安歇?”
云寄桑疲惫地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微微发福的身影负着双手,月光下,那张肥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正是自己当年的同窗——朱长明。
“长明兄?你这是……”
“没什么,和你一样,睡不着,出来遛遛。”说着,朱长明走过来,挽住了他的左臂。“不愧是幼清啊,多年不见,已是国之栋梁了。哪儿像我,读书不成,落魄之下,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商人,求个万贯家财,厮混一生了。”
“人各有志,商贾也未必不能造福一方啊。”云寄桑安慰道。
“幼清说笑了,这商人么既不求名,又不言义,终日里奔波劳碌,求的不过是阿堵物,浑身上下便只言一个‘利’字。我这个商人则更喜欢流连花丛,又多占了一个‘色’字。何来造福一方之说?”
“噢?我记得长明兄生平最是欣赏尾生的,怎地又效仿起柳三变了?”云寄桑讶然道。
朱长明的眼神微微的一黯,随即掩饰般地大笑起来:“年少轻狂,懂得些个什么,再者说,依红偎翠总也好过把自己扮得不人不鬼,效那女子形态吧?”
“长明兄是指陈子通么?”云寄桑的眼前浮现出陈启那妖异艳丽的形象。
“不就是那位仁兄。妹喜带男子之冠而亡国,何晏服女人之群而丧身。阴阳颠倒,祸乱之兆啊。”朱长明摇头道。
云寄桑不以为然地一笑,并未答话。他对服妖者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年唐寅就曾经身着女子服色与高僧下棋,长洲张献翼更是曾经头带绯巾,身披菊荷彩衣招摇过市,相比之下,陈启的装束便不足为奇了。
“想当年,这陈子通可是我们当中最是寡言少语的一个,整天一身青衿,十年如一日,还被我们传为笑谈,谁曾想今日却仿佛换了人似的。过几日便是老师大寿了,这可是三年来老师头一次开门迎客,他这般装束,岂非让宾客们笑话。陈子通做事一向糊涂,当年他便……”说着,突然住口不言,神态落寞。
“朱兄?”云寄桑讶然道。
“啊,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说不定明日老师还会考教我们旧时的功课呢,我可不想喝白水!”说着,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
当年他们师从魏省曾时,每日都要随老师饮茶,同时彼此考教昨日的功课。若答的好,便可饮香茶一杯,答的不好,则只能喝再次冲泡的茶水,若是答不上来,便只能喝白水了。朱长明诗文双绝,是魏省曾众多学子中喝香茶次数最多的一个。点评国事时,更是动辄拍岸而起,涕泪俱下。魏省曾就曾经夸他是“精才绝艳,壮志风烟”,谁知今日竟成了一个市井商贾。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云寄桑久久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

深夜。
谢清芳沉沉地睡着,恬静的身姿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伏,宛如道道灵秀的波浪。

红线。
铃铛。
风在吹动。
铃声。
苍白的雾气缓缓地从窗棱门楣的缝隙中涌进,弥漫着,门闩轻轻地跌落。
沉沉的木门向两边缓缓开启。
雾气中,一个蹒跚的身影忽隐忽现,一步步向房间逼近。
每行一步,都有铃声在轻轻响动。

高大的身影。
披散着灰色的长发。
一只手缓缓抬起。
长长的指甲伸向躺在床上的谢清芳。

沉睡中的她猛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
房间中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转身望去,魏省曾在她的身边,睡得正香。
她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了想,还是起身来到门边,细细地检查着。
门闩完好无损。
她托起门闩下的一根红色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她神色复杂地将那铜铃缓缓放下,叹息了一声后,回床歇息。

门外。
树下。
一双黑色的靴子正向阴影中缩去。

※※※※※※※※※※※※※※

“喜福,昨日欢儿好怕嘞,喜福抱抱欢儿未……”一大早,明欢便冲进云寄桑房中,抱住他撒起娇来。
卓安婕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云寄桑。
当年明欢家人被倭军杀戮一空,云寄桑抱住哭泣不已的明欢整夜不住安慰,那一夜,让明欢觉得师父的怀抱便是这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所在。所以一有空,她便喜欢溺在云寄桑怀中。云寄桑怜惜她的身世,又看她是个孩子,便也不以为意。可此刻在卓安婕面前被明欢这么一闹,他还是感到有些放不开,忙道:“好了,明欢,不要闹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让师姑看了笑话。”
明欢仰起小脸,纳闷地问道:“喜福,前多天你还说明欢系小孩子未,怎么又不系嘞?”
卓安婕看着云寄桑那尴尬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抱着明欢笑道:“是了,咱们的明欢已经是大姑娘未!”
明欢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云寄桑,忽然明白过来,不依道:“欢儿不来嘞,喜姑欺负银家。”
“喜姑最是爱明欢未,怎么会欺负明欢嘞?”卓安婕继续学着明欢的语气打趣道。
“喜姑——”明欢撅起小嘴,小小的身子不住地扭动。
“好了,师姐,咱们也该去给老师请安了。”云寄桑忙给明欢解围。
“哟,就欺负了这么一下,便舍不得了么?”卓安婕斜着眼睛看他。
“哪里,能被师姐教导,是明欢她的造化。”云寄桑违心地道,同时纳闷这么多年不见,师姐这喜欢欺负小孩子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心里不由想起当年自己被这个师姐“教导”时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对明欢的未来大为担心。

天色沉沉,三人在纷纷扬扬小雪中谈笑着向铿然居走去,谁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
远远地,云寄桑便闻到一阵药香。才走到铿然居门口,便看到谢清芳正弯下身子,给炉子舔火。那柔美的腰肢弓成了一道清雅的弧线,仿佛被夜风吹折了的水莲花茎。看到他们来了,这美貌女子才抬起头,露出略显憔悴的笑容:“幼清,卓女侠,你们来了。老爷还没有起来,先坐吧。这就是明欢么?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她爱怜地望着明欢。
明欢躲到了师父身后,伸出小小的头,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美丽女子。
“老师的身子还好么?”云寄桑有些担心地问。
谢清芳望着内室怜惜地道:“老毛病了,昨夜又多饮了几杯,才又发作了。好在方子是现成的,几副药下去便无妨了。幼清不必担心。唉,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
云寄桑这才放下心来。

“崇山公可在么?”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
云寄桑等人转头望去,只见雪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站在那里,手捋长髯,气度端凝,稳如山岳,正是卓安婕口中那个高深莫测的唐磐。
“是唐先生……”谢清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意外,“快请进,省曾昨日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起身呢。”
“既然如此,那鄙人便先告辞了。”唐磐说罢,便即转身,忽又停住脚步:“这次来给崇山公祝寿的宾客里鱼龙混杂,须知祸从口出,诸位要小心提防才是。”说完不等几人说话便离开了。
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谢清芳疑惑地望向云寄桑,显然不明白此人话里所指。
“这位唐先生和老师相识许久了么?”云寄桑问道。
谢清芳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不过老爷多是和他书信往来,我也是仅仅见过他两次。他来的当天便和老爷在书房里谈了许久,不知谈了些什么,从那以后老爷的心事就重了很多。”
“这位唐先生,可是个有心人啊……”卓安婕意味深长地道。
“他说祸从口出,显然意有所指啊……”云寄桑皱眉道,“不过他说的没错,老师一向交游广阔,这次来祝寿的宾客人数必然不少,我们定要小心在意才是。”
“小心什么啊?幼清的胆子可是一向大得很的。”随着苍老的声音,魏省曾出现在里屋门口,他的步伐蹒跚,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显然还未从宿醉中恢复,可看到云寄桑三人,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喜意。
“老师……”云寄桑深深一躬到地。
“好啦,都坐吧。夫人,怎么又熬药了?那些药难吃得很,我看还是……”魏省曾苦着脸看着炉上的药罐道。
“这可不成,大夫可交待过妾身,老爷的病一旦犯了,这药便是日日不可少的。来,趁热喝了它。”谢清芳亲手呈了一碗药送到魏省曾面前。
“不喝不喝,要不,夫人你替为夫喝了它吧。”魏省曾求道,“你我夫妻一体,你喝不也就是我喝了么?”
云寄桑等人看魏省曾一把年纪,还像小孩子一样耍赖,都不由暗暗好笑。
“既知你我夫妻一体,你便该晓得你的病我自然感同身受,你早好一日,我便也早好一日。为了妾身康复,老爷还是喝了它吧。”谢清芳柔声劝道,那婉转的声线动人心魄,听起来荡气回肠,魏省曾在谢清芳的温柔攻势下招架不住,糊里糊涂地便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云寄桑看得温馨不已,暗自为老师得妻如此高兴。

不多时,陈启和朱长明先后到了。
陈启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的苎衣,外罩郁蓝的孔雀裘,腰间配了紫金琢的玉璜,头上戴了一顶雪帽,帽上用银丝绣了仙壶淑景的暗纹。整个人看着五彩缤纷,格外惹眼。和他的服饰相反,陈启本人却相当的呆板,向魏省曾施礼后,只向云寄桑微一点头,便静静地坐下,再也不发一言。
朱长明则一改昨日那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特意着了一身青衿,恭恭敬敬地给魏省曾见过了礼。看到谢清芳熬的药,眼中一亮,躬身道:“师母原来也是熬药的好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学生这几日身子不适,不知师母何时得闲,为学生熬一副药可好?”
谢清芳有些犹豫,望了望魏省曾。
魏省曾点了点头:“你就为长明熬一副吧。这孩子从前就喜欢到我这老师的书房中蹭茶喝,怎地如今连药都要蹭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魏省曾看了看二人,长叹了一声:“子通,长明,唉,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若论才华,长明可算是我众多弟子中最出众的一个,乃是栋梁之材。子通虽然才不出众,却生性质朴,为官一方最是合适不过。可惜天道不公,朝廷腐败,你们都落了个有志难酬,也怨我这老师性子不够圆滑,朝廷里没什么背景,否则你们也不会如此委屈……”
朱长明摇头道:“老师说得这是哪里的话,朝廷腐败由来已久,和老师您有何相干?何况我当年性子太烈,也不是做官的料。这几年辛苦经营,才多少明白了些处世的道理。荀子云: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以弟子看来,这几句话说得再对没有了。看看今日在朝廷上春风得意的,无不是那些好利之辈,而像老师您这样的能臣大儒,则或惨遭贬谪,或是避居山野。若从此论起,我和子通不能为官,倒还真的是出自老师的教导。子通,你说呢?”他笑着问陈启道。
陈启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半晌才木然道:“寂然不动,未发之中。发而中节,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感而遂通。”
“好!好!果然是我魏省曾的弟子!”魏省曾拍掌大笑,又向朱长明道,“长明,这次你可被子通比下去啦!想不到几年不见,子通的学问竟然大有长进,好一个感而遂通!”
云寄桑和卓安婕相视一笑,均是心有切切焉。
朱长明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当今时弊,本也不错。可在魏省曾心中,却万万及不上陈启的话。因为那几句本就出自王守仁,魏省曾视阳明先生如师,自然更加喜欢陈启的说辞。何况陈启这几句话本就引得极巧,切中要害。
云寄桑和卓安婕则不约而同地从陈启的话中想到了武学上去,慧剑门静宗的宗旨本就是“不动之动,天应秉中。顺静自然,心剑恒通。”可说与王守仁这几句话相彰得意了。
明欢则完全听不懂,眨着可爱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朱长明的脸色微变,随即恭身应道:“老师说得是,弟子这些年只顾着些微末小利,功课放得太久了,如今的确比不得子通大才。”
“长明说得哪里话来,你白手起家,这几年辛苦经营,竟成巨富,实在不易啊。况且大道常恒,万物得以化之。商贾之身,未必就不能修儒啊?阳明先生坐下弟子三千,其中多有出自市井,你切不可妄自菲薄。”魏省曾语重心长地道。
“老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了。”朱长明躬身道。
魏省曾又向云寄桑温言道:“当年众多弟子中虽然长明的才华最是出色,可真正能得阳明学说真谛的却是幼清。也是你天性挚诚,处世却不古板,心怀悲悯,行事又果决敏然,以你的性情资质,虽不是王佐之才,却在哪里却都不难成就一方大业。如今果不其然,决胜千里,御敌于国门之外。有弟子如此,老夫也不枉这一生啦。”魏省曾说着又笑出声来。
云寄桑赫然道:“老师过奖了,此次大战,都是众将士奋勇杀敌之故,寄桑不过出了些微末之力,比起那些葬身异域的大明将士,我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
“幼清就不必自谦了,我虽然身为女子,却也知道云瞿双杰的大名。你们两个一文一武,都是战功赫赫,现在大明最出色的年轻俊杰就数你们二人了。尤其是幼清你,一计破芦门,三策战露梁的事迹可是连小儿都能琅琅上口呢。”谢清芳在一边微笑道。

几个人正谈笑晏晏,外面一阵长笑声响起:“一大早儿的,崇山公就在谆谆育人了!”却是管家杨世贞引着几位宾客来了。当先的王振武身着火红的比甲,脚下一双牛皮长靿靴,光头不戴帽子,肋下是那把让他成名已久的九环大刀,龙型虎步,意态昂然。每一步,刀上的金环都叮当作响,隐隐地发出奇异的韵律。

和他并肩走着的是梁樨登,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商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水獭裘,下面俗气地露出了青色的衣襟,脚踏京靴,手里仍旧莫名其妙地拿着把扇子,一团和气。不知为何,却全身充满了不协调的感觉。

后面则是步履盈盈的女羽士鱼辰机。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道袍,脚踏云履,手持拂尘,身姿轻盈,恍如一片白云悠然飘过。

与这三人不同,杨世贞依旧一身青衣,垂手肃立在一边,十分的低调。

魏省曾见三人来了,恍然笑道:“昨日曾经说好早上要请真人给我们一展茶艺的,老夫却险些忘记了。世贞,你赶紧下去布置一下。”
杨世贞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几个丫鬟便捧着各式茶具进来,置在地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徐嫂则将不声不响地一套鱼肚白的永乐窑茶盏在众人案前摆好。
鱼辰机跪坐在蒲团上,用火筴从乌府(竹篮)中夹了几块杨梅炭,将风炉点上,捧了古石鼎在上面,开始烧水。一边烧水,一边用归结(即竹扫帚)涤壶。
一边,梁樨登开始和云寄桑攀谈起来:“云贤弟年纪轻轻,此次却立下如此大功,朝廷想必少不了赏赐吧?”
云寄桑淡然道:“在下本不是公门中人,也从未想过吃朝廷的俸禄,这有没有赏赐的,就不大清楚了。”
梁樨登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那怎么行,有如此大功不赏,岂非冷了千万将士的心?这朝廷也太过分了。”
云寄桑微一皱眉:“梁兄,老师大寿在即,我们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梁樨登一愣,讪讪道:“是,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随即转回头,一脸正色地看起鱼辰机的茶道来。

美丽的女羽士将一把供春壶洗了几遍后,起身看了看水色,又轻轻地挽起袖子,持了降红(铜火筋)簇火。见火势仍有些小,又开始拿起团风(竹扇)缓缓地发火。虽然动作不大,每扇之间,那炉火便腾然而起,化做一片灿灿的金红。不多时,水中渐渐升起鱼眼泡来。鱼辰机见了,徐徐地用执权(茶秤)秤了些许茶叶,倒入供春壶中,然后用漉尘(茶洗)从古石鼎舀了水洗茶,皓腕斜处,袍袖翩跹,一股晶莹的水注忽高忽低地摇摆,灵动如神。
众人看她动如流水,举止娴雅,神态端凝,显是深得茶道精髓,莫不暗暗赞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息。

云寄桑却只微笑着,不以为意。他老师公申衡是当代茶道大家,虽然鱼辰机的茶道堪称一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尚可入眼罢了。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茶道上,只是暗暗偏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暗暗观察众人的神色。

只见魏省曾面带微笑,皓首轻点,显然非常欣赏鱼辰机的茶艺;
谢清芳则浅浅地抿着嘴角,望着自己的丈夫,全然没有留意鱼辰机在做什么;
梁樨登摇头晃脑,貌似陶醉,但和鱼辰机的动作完全不合拍,显然是在不懂装懂;
倒是王振武手捋长髯,目不转睛,看得异常认真,有点出乎云寄桑的预料,他一直以为这个老镖头是个粗鲁的武林豪杰,想不到他也有此文雅细腻的一面。
至于朱长明和陈启,前者面色深沉,眼神略显呆滞,显然心思不在茶道上,陈启则略显痴迷地望着美丽的女羽士,看来眼前的佳人要比香茶在他的心中重要得多。不经意间,云寄桑的目光扫过一边的杨世贞,却见这位管家双眼低垂,目不斜视,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闻不问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时,明欢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问道:“喜福,介位姐姐在做甚么嘞?”
云寄桑用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示意她噤声,同时也没了继续观察众人的心思,专心地欣赏起女羽士的茶道表演来。
不多时,茶已点好。丫鬟们将啜香(瓷瓦瓯,用以品茶)分别送至各人的案上。
魏省曾先端起来放在鼻端略闻了闻,赞道:“好茶!”说罢一饮而尽,随即颔首不语,许久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叹道:“三分断肠意,一点洗魂香。青荼味已苦,况且心中泪。”随即脸色黯淡,木然不语。
云寄桑知道老师由这茶中的淡淡苦涩想起了自身的遭遇,便向朱长明道:“长明兄,你的诗才在我们同窗中最是出众,此情此景,何不也赋诗一首?”
“哦?”朱长明似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犹豫了一阵,向魏省曾那边看了一眼,便道:“如此朱某便献丑了。”沉吟了片刻后,他缓缓吟道:
“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壮志空余寥落,意气徒恨初衷,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
云寄桑听了顿时眉头大皱,朱长明的这阙西江月词意黯淡,全无半分生气,不是让老师更加的心中郁郁?当下便道:“这可轮到我了。”说罢端起茶饮下,朗声道:“
摇遍玉川门前色,揉成竟陵堂下春。
莫道梗老无人采,此茗可解天下荤。”
“好一个此茗可解天下荤!”却是卓安婕在一边赞道,随即旁若无人地举起腰间的葫芦就是一口,又叹道:“当可浮一大白。”
云寄桑心中苦笑不已,明明是品茶,这位师姐却偏偏如焚琴煮鹤般地饮起酒来了。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他这四句诗信口拈来,摇青和揉捻都是制茶所需步骤。玉川卢仝和竟陵陆羽则是茶道大家。茗又与名同音,巧妙地隐喻魏省曾的清誉和在士林中的声望,更隐隐赞美他是位可一解危局,安邦定国的大才。片刻之中便得此妙诗一首,却是难得。
魏省曾显然对云寄桑的这首诗甚为满意,缓缓点头微笑道:“我早说幼清有急智,人所不及,如今果然又闻幼清的佳句。子通,你可有了?”
陈启向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学生也有了……”随即低声吟道:
“新茶初欲洗,好水凭难沸。
略备天青盏,来解其中味。
一芯方未寒,两叶已相随。
饮罢临窗看,小雪正式微。”
好诗,云寄桑心中暗叹,看来陈启这些年的确大有长进,只是这老实木讷的青年为何成了服妖中人,却让他怎也想不通。正在这时,卓安婕向他使了个眼色。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鱼辰机静静地跪坐在原地,眉头微皱,玉容沉敛如水,与她原来演示茶道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颇为不同。云寄桑又向朱长明看去,却发现他也是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芯两叶么?想不到子通对采茶之法也颇为精通呢!”谢清芳笑道。
陈启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魏省曾又向梁樨登道:“梁贤弟可有雅兴也来吟诵一首么?”
梁樨登将纸扇一收,摇了摇头:“我就算了,俗人一个,邯郸学步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魏省曾也不勉强他,对鱼辰机道:“真人茶道如此高明,想必诗道上见解也必不凡,何不和上一首?”
鱼辰机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方低声吟道:“
一饮三年大梦归,
潇湘不见故人回。
尘积冰椀依稀绿,
几度沉香醉崔嵬。
贫道一时想不出切题的诗来,倒叫居士失望了。”
“无妨。”魏省曾笑道,“佳句本来就是妙手偶得的东西,是老夫着相了。敬山兄,这可轮到你了。”说完便望着唐磐,颇显期待。

唐磐脸色平静地饮了一盏茶,将茶盏在手里转了几圈后方道:“
阴山雪未尽。
邯郸水犹寒。
何为小龙团?
将军尚禁酒。

“好一首边塞茶诗,敬山兄宝刀不老啊!”魏省曾合掌赞道。

云寄桑也暗自钦佩,虽说唐磐这首诗算不得精妙,却隐隐地有一股大气在,只论心胸的话,的确远在众人之上。想到这里,不由望向卓安婕,自己这位师姐向来心有沟壑,不知能作出怎样的奇诗?

卓安婕白了他一眼,向魏省曾举盏道:“便不劳魏先生问了,我这里也成了一首。”说完便吟道:“
半卧卷帘床,
斜看蟹目起。
醉眼问童子,
醅烟到几息?”

“噗!”云寄桑将嘴里的茶都喷到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即哭笑不得地望着卓安婕。
屋里听出了诗意的人无不宛尔,只有明欢莫明其妙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和卓姑姑,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师父这般失态。
卓安婕倒是镇定自若的自饮自斟道:“我本来便喝不惯茶的。”

“卓女侠一派洒脱,语出天然,不愧文武双全啊。王兄,你觉得我这几首诗哪一首更好些?”魏省曾向王振武笑问道。
老镖头皱了皱眉道:“魏老哥,你可太看得起我这老头子了。我这一辈子大字也只识得半箩筐,还都是你教的,哪里晓得哪首诗来得好?不过我倒是觉得云小兄弟的诗似乎来得有劲些,更对我老王的胃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莞尔。
“王兄,你这茶没少喝,可也该吟上一首了吧?”魏省曾又笑问。
王振武摇头道:“我可不想出这个丑,只是坏了大家的兴致,老王可担不起这个罪名,久闻卓女侠剑法高卓,名震江湖,今天老王便献丑,和卓女侠斗剑为大家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片喝彩。
云寄桑却暗暗皱眉,知道自己这个师姐自幼便最喜斗勇好狠,这样的事怎能错过?只希望她手下留情,不要错手伤了王振武才好。
卓安婕果然并不拒绝,又饮了一盏茶后,将茶盏一扔,拔剑而起,和王振武来到庭院中。

王振武一刀在手,气势顿时大变,神情肃穆,双手抱刀,屹立如山。
卓安婕却将剑斜斜横在胸前,姿态洒脱,神情自如。
雪越发地大了。
漫天的雪花中,两人静静地对峙了片刻。
纷乱的雪花渐渐掩映了两人的身形。
锵!锵!锵!王振武手中的九环大刀突然急转三次。金环和刀身撞击后发出的锐声动人心魄。


三声过后,王振武开始急剧震动大刀,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竟响成一声凄厉的长号,宛如深夜中厉鬼叩门,却不得而入,乃至疯狂。

梁樨登,唐磐,鱼辰机神色如常,恍若未觉。
陈启,朱长明以及魏省曾则微微皱起双眉。
谢清芳更是只觉心头一颤,手中的茶盏险些拿捏不住。
明欢则捂起小小的耳朵,缩着头躲到了云寄桑怀里。

便在此时,王振武大吼一声,纵身向前,大刀向卓安婕急劈而下!
哗啷!哗啷!金环再度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卓安婕嘴角微微翘起,手中的别月剑轻轻一振,竟然后发先至,剑脊准确地撞在王振武的大刀上。
撞击的一刹那,那大刀发出的声音顿时不见,大刀的刀身更是向左面荡开。
王振武双腕一沉,遏住刀势,旋身进步,大刀斜劈卓安婕的肩颈。
卓安婕并不后退,别月剑一扬,刺向王振武手腕。王振武的大刀如果劈下,那势必先丢了自己的双手。
王振武不等刀势用老,再次大喝一声,竟然在急进中后退一步,劈向卓安婕脖颈的大刀变成了劈向她手中的别月剑。
“好刀法!”卓安婕轻赞一声,别月剑一挽,王振武的大刀顿时落空。
卓安婕不待让他发招,长剑急刺他的左目。
王振武横刀便待格开。
卓安婕不与他大刀相碰,长剑下垂,刺向他的小腹。
王振武来不及变招,只能后退一步。
卓安婕向前一步,别月剑斜挑,划向他的左胸。
这一剑快得有如闪电,王振武只能再退。
转眼间卓安婕连出七剑,王振武便连退七步,手中大刀始终来不及还招。奇怪的是卓安婕每一次出剑都没有什么虚招,王振武明明将对手的剑路看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无法反击,心中不禁郁闷之极。
看到此时,云寄桑已是暗暗点头:师姐的剑法看似平淡,实则已经到了大简若拙的境界,距离剑道巅峰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便在此时,王振武已经退到了院子大门口,再退一步,便出了院子。急怒之下,老镖头第三次大吼,不理刺向自己胸前的别月剑,大刀横扫,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比武到了此时,可以说胜负已分了。卓安婕微微一笑,也不为己甚,收剑退开。
王振武却并不收刀,神情冷酷地再度大吼,高高跃起,和身一刀劈下!随着他的大吼,刀身上的九枚金环同时剧烈震动,发出锐啸,只是这啸声和方才又截然不同,雄浑浩大,甚是缓慢,偏偏刀势却激烈无匹。两者悬殊的差距让人心闷欲死。

这一次便连梁樨登也微微色变。

那一刻,卓安婕的凤目陡然亮了起来,云寄桑清楚地记得这个眼神,那是师姐小时候看到她心爱玩物时特有的眼神——兴奋、期待、以及莫名的惊喜。已经垂下的别月剑又陡然挑起,像在冰河中沉睡千年的惊龙终于见到了期待的爱人,悍然破冰而出!
凛冽的剑气与湛然的刀光在大雪中交织!
王振武须发皆张,沉肩收腹,身体前倾,似乎将整个生命都押在了这一刀之中!
卓安婕翩然跃起,人在空中,盈盈翻转,如同一只回雪从风的大鹤在惊亢地舞蹈!
刀与剑相逢!
那一瞬,飞雪!红颜!白发!
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纷乱的雪花似乎也静止了下来,直至两人的身形在空中交错而过,又随即恢复。
王振武大刀以开山势擎在手中,死死盯着卓安婕。
笑意盈盈的女剑手则将别月剑竖起,听那挑在剑上的三枚金环滑落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胜负已定,那惊艳的一幕却久久地徘徊在众人的心中。

“卓女侠好剑法,老夫自愧不如。”王振武坦然道。
卓安婕手中的别月剑一抖,将三枚金环送了过去:“老爷子老当益壮,令人敬服。”

“卓女侠好剑法!王老哥好刀法!我们则是好眼福!二位入座吧!”魏省曾拍掌赞道。
两人回到席中,众人也都对刚才的一战赞不绝口,谈论不休,一时都没了饮茶的兴致。
魏省曾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却见谢清芳坐在一边,神情有些憔悴,忙将茶放下道:“夫人,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么?”
谢清芳抬起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睡得晚了,有些乏力罢了。”
“都是为夫的不是,多饮了几杯,害夫人受累了。”魏省曾向众人抱拳道:“各位,今日贱内身子不适,茶会便到此为止了。不便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众人忙道不敢,云寄桑却为老师和师母暗自高兴,虽然二人是老夫少妻,看样子却着实恩爱。
转头望向卓安婕,却见她也正好微笑着望向自己,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云寄桑的心中一片温暖,自从他断臂以来,心中还是首次如此祥和安宁。
就在这时,身边的梁樨登却抬头望了望天色,喃喃地道:“今夜怕有大雪啊,天公好怒,风雪无情,云少兄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
天色已暗,云寄桑却无心晚膳,一个人出来散心。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迟睡的习惯,此刻虽然天色尽墨,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想起镇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铃铛,心中不免疑虑重重,便想着去镇上打探一番。才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丑陋无比的哑仆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持着扫把,静静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哑仆看似呆板的目光中透着股深深的敌意。云寄桑皱了皱眉,向府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竟再没有碰到一个人,心中不由暗自奇光:老师府里下人怎地如此之少?却也不再多想,和魏安打了个招呼,径自出了魏府,

镇上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在晦暗的夜色中是那样的孤独,静静燃着远方游子心中的伤感。
云寄桑紧了紧衣襟,在刺骨的北风和凄厉的铃声中向那家小店走去。

挑起厚厚的门帘,云寄桑躬身进了小店,他站在门口,先四下看了看,店中空无一人,他笑了笑,选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小店没有伙计,年迈的掌柜佝偻着身子,亲自给他端了一壶老酒和几个小菜。酒很浊,小菜也并不爽口,不过云寄桑原本就志不在此。啜了一口酒,他向老掌柜温言道:“我记得您老人家的酒店在这里开了好些年了吧?生意还好么?”
老掌柜憨厚地笑了笑:“是有些年头了,小买卖,比不过人家,勉强糊口而已。您老不是镇上的人吧?不知怎地,老朽却看着眼熟得很。”
云寄桑笑了笑:“您老也许不记得了,六年前,我在魏府中求学,那时常常偷偷跑出来和其它的同窗来您这里喝酒的。”
老掌柜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突然恍然大悟道:“您是云少爷!哎呀!您看我这记性,差点认不出来了,您这胳膊是……”
云寄桑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袖,淡淡一笑:“没什么,倒是您,一点儿都没见老呢。”
“哪里,老多啦,看东西都不清了,模模糊糊的,没个真楚影儿。云少爷,您这次回来是给魏老爷子祝寿的吧?”一边问,老掌柜一边颤巍巍地给云寄桑把酒满上。
“是啊,这次回来,这镇子上可是大变样了呢,到处挂了铃铛,害我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云寄桑若无其事地道。
老掌柜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您是不知道啊,唉……”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么?”云寄桑好奇地问。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那些都是请鬼的铃铛啊!”
“请鬼的铃铛?”
“可不是!这事儿要从三年前说起了……”老掌柜叹息了一声道,“那年冬天,镇上打更的老王头有天突然说他半夜看到有个恶鬼披散着头发一边摇着铃铛,一边从镇子口走过。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可隔天那王老头却突然莫名其妙的死了,大家都说他撞了鬼了。收敛他的那天,我也跟着去看了眼,那尸身的模样真的像撞了鬼一样,手脚扭得不成样子,翻着眼睛,舌头伸得长长的,我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老掌柜心悸不已地道,似乎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云寄桑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日见到的那具尸体,“那后来呢?”他又问道。

“一个月后,镇东头老赵家的三小子不学好,晚上出去盗墓,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坟地里,死的模样和老王头一模一样。从打那以后,时不时的就有人在晚上听到镇子附近听到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可没一个人敢去看一眼。赵老三死后大约半年吧,那个摇铃鬼没了什么动静。大家也渐渐地安心了,可不知怎地,一场大雪过后,那个鬼竟然又出现了,这一次它竟然走到镇子里来了。虽然没人看到那恶鬼的模样,不过很多人都听到了铃铛声。只有开豆腐店的老徐不听他婆娘的劝,隔着门缝偷偷瞧了一眼,也不清楚他看到没有。第二天他喝多了和别人胡吹,说他看到那鬼的模样。结果老徐当天晚上就死在回家路上了,还是那种死法,惨哪!后来大家报了官,官府里派了差人下来,也没见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一个月后,连镇上有名的刘大夫也被那鬼害死了。从那后,越来越多的人就搬到别处去了,这镇子上也冷清了不少。后来不知听谁说,那鬼是阎王第七殿的招魂鬼,没有耳朵,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铃声,要是听到铃声了,就知道那也是招魂鬼,就不会来害你。若听不到,就会取你性命。幸好这鬼的眼睛只能平着看东西。所以遇到那鬼时,若是没带铃铛,只需闭上双眼,马上趴在地上,那鬼就看不到你,这样就能逃上一命。”
“果真如此么?”云寄桑沉吟道。
“确是如此,从那儿以后,就没有人再死了,镇上也没了那摇铃鬼的踪迹,虽说有偶尔在荒郊野外遇上那摇铃鬼的,只要听到铃声,马上闭上眼睛,原地趴下,都逃过了一劫。”老掌柜庆幸道。


“这样……”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沉吟了片刻,岔开话题道:“老掌柜,怎么这么晚了,你这小店还不关门呢?”
“不关,有的客人还就喜欢在晚上来小老儿这里饮酒呢!”老掌柜得意地笑道。
又坐了一会儿,云寄桑告别了谈兴渐高的老掌柜,走出店门。

一出门,扑面便是北风急卷而来的雪花。
云寄桑抬起头,天地间便只余下这一片沉沉的白色。那种苍茫沉郁似乎昭示着什么,让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的压抑。环顾而视,狭窄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寥寥的几户人家仍旧亮着昏黄的灯光,在这茫茫的大雪中,却也是那样的悲怆。云寄桑深深地吸了口冰冽的空气,举步离开了小酒馆。
才走了几步,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便在风雪中迎面而来,险些将他撞着。
云寄桑侧身避开,那人却一转身,进了那家小酒馆。
云寄桑摇了摇头,迈步走开,心中却不知怎地,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事物,缓缓举到眼前。
那正是一枚小小的铃铛,只是这铃铛竟然是银制的,分外精巧,只是这铃铛上却没有那只鬼脸。
云寄桑将那铃铛轻轻拨动了一下。
“叮——”声音清脆悦耳,格外动听,只是不知怎地,云寄桑总觉得这铃声中竟然透着几分悲切与绝望……
想了想,云寄桑将那铃铛揣入怀中,又回身向那家小酒馆看了看,才抬步向魏府走去。
迷案


回到魏府,云寄桑沿着那条贯穿了魏府的小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时,听见明欢和卓安婕传出

的笑闹声,他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想了想,却漫步而去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和房中那欢快的气

氛有些格格不入,实在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温馨一刻。

没走几步,耳畔便传来一阵缥缈的琴声。
云寄桑不禁放缓了脚步,循着这琴声漫步而行。

这琴声婉转幽然,却又咽而不断,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宛如被那疾风吹着的一株小草,无奈却顽强的摇曳着。

不多时却来到铿然居门前,那琴声却是从那里传出的。云寄桑知道老师魏省曾的琴声向来宽宏大气,那么此刻操琴

的必定便是谢清芳了,于是便站在房门口,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雪花已经盖满了全身。
忽然间琴声一滞,听了下来,里面传来谢清芳那动人的声音:“谁在外面?”
云寄桑忙道:“是学生云寄桑,无意中闻得师母雅奏,倒是打搅师母清兴了。”
“是幼清啊,进来坐吧。”谢清芳和声道。
云寄桑正了正衣冠,推门而入。出乎他的意料,房中只有谢清芳一个人。这美丽的女子见他进来,笑道:“夫君和

唐先生在书房夜谈,过一会儿就回来,幼清先坐吧。”
云寄桑独自对着这美丽的师母,感觉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不知师母方才所奏之曲是何人所谱?这般高明的琴曲

,学生竟然从未听过。”
谢清芳淡淡一笑:“哪里高明了,那是我闲来无事,自己随手所谱,倒让幼清见笑了。”
云寄桑心中一惊,想不到这位师母竟然如此大才,忍不住赞道:“师母太过谦逊了,这琴曲清而不妖,微而不靡,

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谢清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问道:“幼清,这几天可还住得惯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学生可是在老师家住了好几年的,怎会不惯?只是这平安镇倒是变了许多……”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问道:“幼清可是说那鬼缠铃的传闻?”
云寄桑点了点头。
谢清芳垂下头去,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播弄着琴弦,那琴便发出声声水滴般柔和的弦音。
就这样播弄了一阵,突然,谢清芳将手一收,抬起头来,望着云寄桑道:“其实,那……”
“小谢!小谢!”门口突然传来魏省曾的声音,话音未落,他便已推门而入,见到云寄桑,微微一愣,笑道:“幼

清也在啊,那是最好不过了。来,咱们一起喝上几杯!”魏省曾兴高采烈地道。
云寄桑连忙摇头:“学生还是免了吧,我不过是听到师母的妙曲才被引来的,这就回去了。老师也少饮些酒,免得

师母到时又头痛。”说完一笑,转身离开。

没离开多远,就看到一个黑影踽踽地在林边移动着。云寄桑皱起眉头,心中奇怪:为何这么晚了,那哑仆还在外面

?却也不便上前多问,突然眼角一扫,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正站在一间偏房的阴影中,冷冷的目光也正注视着那个

哑仆,云寄桑凝目一看,却是魏府的管家杨世贞。
他在那儿做什么,云寄桑正想上前询问,杨世贞却似已察觉到他的注视,瞥了他一眼,身子一退,无声地消失在那

片黑暗中……
云寄桑久久地望着那消瘦身形消失的地方,那里,正幽幽地挂着一个鬼脸铜铃,突然一阵寒风吹过,那屋檐下挂着

的鬼铃轻轻地响了。



※※※※※※※※※※※※※※

朱长明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提笔呆望着上面的那幅字,久久,他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此刻

的他,神情落寞,全不似白日里那般精明洒脱。
“陈启……鱼辰机……,老师……继儒兄……”朱长明低声念着,“是了,当年之事定是如此……只是,是谁做的

?”突然一笑,“我又管得了那许多呢?我只需……”说完,笑着又提起笔来,准备继续写下去。
不知怎地,手中的笔突然有些凝滞。
窗纸被雪光映得煞白,北风急卷着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发出刷刷的轻响,显是雪越发地紧了。
朱长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落笔。

“咯……”
朱长明被奇异的声音惊醒,抬头望了望窗外,顿时惊呆了。

雪白的窗纸上,正映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黑影,那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妖异地飘舞着,仿佛无数缭绕的鬼魂。
“谁?什么人……”他吃力地道,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越来越快,似乎正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似的。

那黑影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举起手,朱长明清晰地看到,那手中正提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一瞬间,这四句诡异的谶诗变幻着字体,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它们时而闪着金色,时而闪着银色,它们华丽地交织在一起,水一般流淌着,形成一片金属般荡漾着的质感。而在

那水银般的漩涡中,又缓缓浮起了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紧闭着双目。

“是你!你怎么……?不,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怕……不怕……不怕……”朱长明死死盯着黑影手中的铃铛

,呼吸越发地急促,心跳也不断加快,每一声心跳都如鸣雷般在他耳边有节奏地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那黑影将手中的铃铛微微一摇。
漩涡中,那张苍白的面孔蓦地睁开了双眼,向他一笑。
“叮——”     

※※※※※※※※※※※※※※

“喜福,天凉凉——喽,照屁股——喽!”一大早儿,和往常一样,明欢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云寄桑的房中来“闹床

”了。
这几日云寄桑都睡得很晚,看了看窗外那融融的日光,云寄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明欢的拉扯声中开始起床洗漱。
才一出门,云寄桑就看到卓安婕正坐在阳光明媚的院子中,一边饶有兴致的举目四顾,一边悠哉游哉地举着酒葫芦

浅酌,显然是在赏雪。

看到她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自己的这位师姐特例独行,总是做些我行我素的事情。即便行侠江湖,也往往行

得与众不同。记得她当年为了惩治钱塘三霸龙时,就是在钱塘潮汛时将这三个天怒人怨的家伙倒吊在钱塘大堤前,

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那三条龙鬼哭狼嚎地在钱塘大潮中挣扎。不过自己欣赏她的,不也正是这一点吗?这样想着,

云寄桑的唇边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早啊……”看到他出来,卓安婕眯着眼和他打了个招呼。
云寄桑深深地吸了口冬日清晨那清澈冰寒的空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向卓安婕点了点头:“师姐早……”
“两天后就是魏老爷子的大寿了,你想好了送什么寿礼没有?”
云寄桑皱了皱眉,他从高丽来时本来已带了一株千年的高丽参作为寿礼,不过路上遇到一位北地赫赫有名的侠士遇

袭,生命垂危,迫不得已下便将那株老参用掉了,这番却是空手而来。当下便摇了摇头。
“我已经问过明欢了,你也别急,我到时自有法子……”卓安婕安慰道。
云寄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小受这位师姐照顾也就罢了,怎地已经大丈夫了,还要劳烦她不成?当下摇头道

“不劳师姐费心,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想来老师也不会为了这区区寿礼生气。”
卓安婕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瞥之下,云寄桑便觉得自己的心思给她看了个通透,便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出去转转。”言罢也

不敢多呆,匆匆出了院子。

待出了院子,云寄桑心中却又微微的懊恼,自己从小在师姐手中吃鳖出糗,想不到长大了还是如此。这样想着,嘴

角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他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低头看去,小路显然已经由下人们打扫过了,昨夜的落雪都已被扫到了两边,堆起两垄

白色的围墙。
晨间的风不大,只微微的刮着,远处的雪地上不时被卷起一两道淡淡的轻烟。
那烟也是白色的,缥缈地,有灵地旋转着,仿佛一个徘徊于时空的舞者,忧伤地展示着她千年的孤独。
远远地,一个婀娜的身影曳入了他的视线。雪光有些刺目,云寄桑眯起双眼,这才看清是谢清芳提着一只食盒,有

些吃力地缓步穿过洁白的雪地,向一处小楼走去。
今日她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北风吹拂下,仿若在这白色的天地间燃烧着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那里不是朱长明的住处么,师母到那里做什么?是了,昨日老师吩咐过的,让她也为长明兄熬些药……看着谢清芳

的背影,云寄桑皱眉想到。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谢清芳的身后,赫然跟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熟悉的,恐怖的身影,缓缓地传过头

来。那张灰白的女子面孔,溢出丝丝的血迹,向他微微的一笑。
邪恶地笑容,隐藏了深深的诡秘……
云寄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迅速地闭紧了双眼,不断地紧告自己:那是幻觉,幻觉,仅仅是幻觉……而已……
轻轻的敲击声传来,那是谢清芳正在叩门。
声音持续着,叩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云寄桑心中一动,睁开了双眼,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望去。
白茫茫的雪地随着他的目光向前延伸,上面只有两行足迹。一行淡淡的,深而大,应该是昨夜朱长明回房时留下的

,一行小巧精致,却是谢清芳刚刚留下的。
可是,只有两行足迹的话,朱长明应该还在房中啊,怎地却不回话?云寄桑心中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他顾不得许

多,腾身而起,在雪地上连点两下,便已经
飞身来到小楼前。
谢清芳听到异动,转过身来,愕然道:“幼清?!”
云寄桑觉得那黑色的身影似乎仍旧停留在她的身后,便不敢看她,一掌震开了房门,顿时脸色一变,僵立在那里。
谢清芳也尖叫一声,食盒失手落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

屋内,朱长明的尸体仰面倒在地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舌头僵直地向下伸出,双目凸出,眼球上翻,露出了无生

气的眼白。正和自己那天在雪地上看到的死尸一模一样。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云寄桑小心翼翼地进入房中,仔细地打量着四周。除了门闩被他刚刚劈开外,门窗都没有什

么异样,也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房中的布置非常简单,所有的家什都摆放整齐,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打

斗的痕迹。一阵当寒风涌入,书案上的纸张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向云寄桑飘来。
云寄桑抬手,将空中飘着的白纸抓在手中。凝目看去时,却是一首未完的七言: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
经卷难执荒唐戏,舞衫还看旧时颜;
凤台乘凫三山去,同作高唐……

诗没有题目,笔迹潦草,显然是朱长明自己随意写的,而且诗意晦涩,诗也没有写完。云寄桑看了几遍,看不出诗

的含义,便将它揣入怀中。

云寄桑将纸放下,又仔细地在房内勘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便低头单膝跪在了朱长明身边,朱长明

的尸身早已僵硬,显然已经死去有些时辰了。
不出云寄桑所料,尸体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
难道又是吓死的?云寄桑默默地想。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望向窗户。
那里,阳光的阴影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正诡异地摆动着。
云寄桑缓步来到窗外,抬头望去,只见窗沿高处,一个红丝系着的鬼铃正在风中摇摆。

※※※※※※※※※※※

大厅中死一般的压抑,魏府内的众人一个个脸色阴沉,环厅而坐。
陈启呆呆地坐着,只是衣着出奇地简朴了许多,全身只有黑白二色,只是头上带了顶造型奇特的突孙帽。帽子很大

,将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如何,只是他的嘴角微微的扭曲着,象哭,也象笑。
唐磐仍旧面沉如水,左手轻轻地敲击着桌子,那单调的节奏似乎隐藏了什么,让人琢磨不透。
也许是巧合,鱼辰机今日的穿着和陈启很象,也是黑白二色,她的脸色异常的平静,似乎无论这尘世间发生了什么

,也无法沾染她那澄澈的道心。只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她却没有带着平时惯不离身的拂尘。
王振武的神情很激动,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只是声音模糊,让人听不清楚。而且他不时地向外张望着,似乎在期

待着什么。
只有梁樨登一脸的市贾笑容,和平时毫无二致,还饶有兴致地品起了茶。

坐在云寄桑身边的明欢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对众人阴沉的脸色显然有些怕了起来,缩起小小的脑袋,向卓安婕怀

里靠去。
云寄桑和卓安婕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随着轻微的咳嗽声,一身缟素的谢清芳扶着身着玄色直身的魏省曾缓步而入,二人一老一少,一黑一白,红颜白发

,分外醒目。老人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了噩耗,此刻双目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了。
见他进来,众人都起身相迎。
“大家都坐吧。想不到老夫年近花甲,却遭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惨事,可怜长明他……”魏省曾摇了摇头,眼

圈又红了。
梁樨登起身一躬,宽慰道:“魏翁切莫太过伤心,您大寿在即,虽然令徒遭鬼魅缠身……”
“什么鬼魅缠身!”魏省曾突然抓起案上的茶杯,向地上一摔,“分明是被奸人所害!查!幼清,你一定要给我查

出来,看是谁害了长明!我魏省曾的弟子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老人的勃然大怒让人不禁想起他当年在金殿上直言犯君的雄浑气势,一时全部噤声。
云寄桑点头道:“老师放心,弟子一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毕,杨世贞躬身走了进来,低声报道:“老爷,官府来人了。”
魏省曾皱眉道:“请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捕头打扮的汉子已昂然而入,云寄桑微微一愣,认出那人正是那天遇到的捕头王延思。
魏省曾为他介绍了在座众人后,这位干练的捕头先是给众人抱拳施礼,便高声道:“各位,鄙人王延思,现任香河

县捕头,久闻这平安镇鬼缠铃大名赫赫,此番前来,正是要会会这只扰乱民生的恶鬼。想不到王某人来得此地不过

三日,就已有两人因此暴毙……”说着,他环顾众人,“在此王某人立誓,定要将那隐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揪出来

,以慰那些屈死的生灵。”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听得众人都纷纷点头。
“王捕头说得没错,不过是些区区装神弄鬼的鼠辈,还能飞上了天去!”王振武更是手捋须髯附和道。

王延思的目光在众人中打了个转,在云寄桑处微微停了停,又转了开去:“既然如此,那王延思就得罪了。不知在

座诸位中谁是最后一个看到朱长明的?”
“是老夫……”魏省曾红着双目叹了口气,“那孩子这几天每天晚上都要过来问安,今天也过来了。在这里喝了几

杯茶后,和我探讨了些苏子瞻的诗词,就离开了,正好此刻老夫要应唐兄和有些事情要说,便和他一起离开,我们

还一起走了片刻才分开,谁知竟成永别……”
“不知他离开是什么时辰?”王延思忙问道。
“这个么……”魏省曾想了想,“应该是戊时三刻吧?怎么?”
“忤作方才已经验过尸体了,死者是大约在昨夜子时身亡的。还请各位将昨夜的行踪一一报来。”王延思的目光凌

厉地扫视着众人。

“子时?那时我已经睡下了,什么都没有看到。”梁樨登忙道。
“老夫昨夜倒是睡得晚了些,那是因为昨夜去魏老哥房里喝酒谈心去了,咱们两个聊得很高兴,离开时,怕子时都

过了吧?”王振武犹豫道。
谢清芳却轻轻摇了摇头:“是老镖头记错了,您离开时,不过刚到亥时而已。我记得很清楚,您离开不过片刻,便

响了亥时的更。”
王延思看了看有些赫然的王振武,向谢清芳道:“请问魏夫人那时又在做些什么?”
“我?我送王老镖头离开,就回来侍侯老爷睡下了。”谢清芳想了想道,“对了,当时唐先生又来拜访,我看老爷

已经睡了,就让他明日再来。”说着,又向唐磐望去。
“不错。”唐磐点头道。
“那么晚了,唐先生怎么还要去找魏老先生呢?”王延思凝视着他问道。
“有事。”唐磐简短地答道。
王延思哼了一声,却没有再问下去,转头望向鱼辰机。
这美丽的女羽士轻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道:“我昨夜一直都在打坐,只是在亥时初刻出去取水烹茶,路上却碰

到了魏夫人。只是当时我们也没说话,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噢?当时魏夫人是……”
“我是去药房取药,最近老爷身体不好,每晚都要按时服药。”
“这么说来,魏老爷服药后,子时左右魏夫人和魏老爷都留在自己的房中是么?”王延思又问。
“不错,那时我们都已经睡下了。”谢清芳点了点头。
“那么卓女侠呢?”王延思又问道。
“我和明欢在子时已经都睡下了。师弟是戊时末回来的,我听到了他回房的声音。”卓安婕淡淡地道。
云寄桑此刻却有些走神,他望着庭中皑皑的白雪愣愣地发呆。明欢在一边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点了点

头,将自己晚上的行踪也大略说了一遍。
王延思又转向陈启:“那么陈相公呢?”
陈启面色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我昨夜一直在温书,很晚才睡,却记不得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睡

时雪已停了。”
“这样说来,子时大家都已经在自己的房内安息了,王某说得可对?”见众人纷纷点头,便又道:“如果我没记错

的话,雪停时应该是子时三刻……这可奇了。”王延思喃喃道。
“有什么不对么?”魏省曾问道。
“大家请随王某来。”王延思道。
于是一行人都随着他来到朱长明所住的小楼前。
“诸位请看,这雪地上的痕迹……”王延思指着从小路一直到小楼门前的雪地道,“左边的都是王某和差人们留下

来的。”
果然,雪地上有数行杂乱的脚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粗粗的痕迹,远远地绕个大弯,通向小楼前。
“这右边的,则是魏夫人和云少侠留下的。”他又指向右边的足迹道。
谢清芳的足迹从小路笔直地通向小楼,脚印细小整齐,行动间婉约般的余韵,临近小楼时却开始慢慢有些散乱吃力

,显然是因为那里附近积雪过深的缘故。云寄桑的足迹却由侧方而来,只有淡淡的数寸深,彼此相隔丈余远。
除此之外,便是离谢清芳足迹不远处的另一条足迹。
这条足迹比谢清芳的足迹要浅了些,却极为宽大厚重,显得甚是沉稳有力。
“如果朱长明是戊时回房的,那这条足迹显然便是他留下的。可除此之外,由那时至天亮,便再无他人一条足迹!

”王延思沉声道。
“这……这却是何故?”谢清芳颤声道,“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不成?”
云寄桑凝视着那条足迹,心中也满是疑虑:“真的只有这一条足迹么?这小楼离青石小路的距离足有十余丈,积雪

有近尺深,长明是子时被人杀害的,雪停在子时初刻,只有短短的一刻钟,凶手即使轻功再好,也应该留下些足迹

才是。莫非这世上真有轻功如此高明之人?”
忽然想到一事,便向王延思道:“王捕头,当年在起霸山庄的死香煞一案中,凶手是借助冰蚕丝来纵跃的,不知…

…”
王延思双目一亮:“云少侠果然高明!”话音未落,人已纵身飞向小楼,云寄桑忙紧随其后。
可两人将小楼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也未发现有任何丝线缠绕过的痕迹,互相疑惑地望了一眼,又回到众人面前。
魏省曾抢先问道:“幼清,怎样?有何发现?”
云寄桑摇了摇头:“此事果然奇怪,江湖上能够做到踏雪无痕的并非没有,可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可这几人都是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即便是其中有人是天性凶残之辈,杀人也就杀了,怎会如此装神弄鬼?”
“云少侠不认为这世上真的有鬼么?”梁樨登压低了声音道。
云寄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有鬼的,这世上真的有鬼的……”梁樨登望着众人,用一种奇异的声音道,“而且,鬼就在我们的身边。”
他说这话时,忽然一阵寒风吹过,那窗沿下挂着的鬼铃突然发出一串凄厉的铃声。
※ ※※※※※※※※※※※




房内,明欢眨着可爱的大眼睛,看着云寄桑缓缓地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踱到左。
看了一会儿,她有些倦怠起来,不禁抬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嘴巴。
云寄桑停了下来,爱宠地拍了拍她的头:“困了吗?困了就去师姑那里睡吧。”
明欢忙用力摇了摇头,瞪圆了大眼睛望着他,以示自己不困。
云寄桑向她笑了笑,又沉思起来。
子时所有人都没有证人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这样说来,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鬼缠铃……鬼缠铃……为什么凶手

要在那里挂上一个小小的铃铛?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还有这平安镇上处处悬挂的鬼铃,那众多的鬼铃掩盖的,又

是怎样一个恐怖的真相?凶手是如何不留丝毫痕迹地杀害了朱长明的?朱长明又为什么被杀?朱长明留在案上的那

阙词有什么深意吗?
他拾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了几个词:

子时,大雪,足迹

他右手新断,虽然左手苦练书法,但几行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仿佛幼儿练笔之作。看着这难看的字迹,云寄桑不

由得烦闷起来。他自幼喜爱书法,因为只有在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一篇大字后,卓安婕才会少见地夸他几句,那也是

他最快乐的时刻,可是现在……
他将笔向桌子上一掷,呆呆地望着这几行字。慢慢地,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仿佛他所写的,以及这数日

他所经历的都变成了鲜活的场景,在脑海中不住闪过。
可是,这些场景极其混乱、模糊,他根本无法分辨场景中的细节和真伪。
还是不行啊,如果自己的六灵暗识还在就好了……云寄桑叹了口气,又向桌子上看去。
从各人的言辞来看,似乎所有人都有时机杀死朱长明。可是,除了老师、师母以及陈启外,还有谁认识朱长明呢?

王振武应该是认识的,唐磐也有很大可能。鱼辰机?也许。梁樨登应该是没有见过的……等等,云寄桑又拿起笔来

,在纸上写下:
徐嫂,哑仆,杨世贞这三人的名字。
这三人应该是认识朱长明的,可是其他仆人呢?以前死的那些人又是因何被杀?那夜那个轻功奇高的人又是谁?他

是凶手吗?就这样,他久久地思索着,却越想越乱,烦乱之下,不禁将纸拿起来握成一团,扔到地上。
一只慵懒的手将那纸团从地上拾起,将它轻轻展开,“这案子来得蹊跷,师弟也别太心切了。”说着,卓安婕将那

张纸轻轻抚平,重新放在桌上。
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心急了。这样一个诡异的案子,不是一天之内就可以破解的,不过老师大

寿在即,如今自己是关心则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那他决不会原谅自己。
“师姐说得对……”云寄桑想了想,沉声道:“朱长明死因异常,依我看,还是从此事上着手吧。”
“我看那个梁樨登今日话中分明意有所指,你何不拜访一下这位仁兄?”卓安婕微笑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好吧,那师姐……”
卓安婕向一边的明欢努了努嘴。
云寄桑看了一眼已经睡得象一头小猪一样香的明欢,摇头苦笑起来。

梁樨登住的地方离他的住所并不远,云寄桑赶到时,这位富商正悠然地坐在院子里,一本正经地背着双手,摇头晃

脑地欣赏着雪景。雪地上布满了他凌乱的脚印。还看那样子,已经有好一阵了。见他来了,这位老兄露出那幅人畜

无害的笑容:“哎呀,是云少侠,真是难得,贵客啊!刘福!快泡一壶上好的银针来!云少侠,里面请!”
云寄桑客气了一番,随他进了屋。
抬头打量时,发现这位商人的住处却是出乎意料的简朴,连被褥也毫不考究,只是普通的青布棉被,看来他自己也

没有随身带什么应用的家什。
“梁兄,原来你并非是喜好奢侈之辈……”云寄桑四下打量着道。
“梁某行商各地,风餐露宿的时候多了,原也不在意这些。”梁樨登笑吟吟地坐了下来,一个伙计打扮,颇为年迈

的老者拖着茶盘进来,为二人斟茶。
云寄桑细细地打量那老人,只见他双目微合,看似没什么精神,步履却极为沉稳,斟茶时手更是丝毫不抖。
“刘福,下去吧。”梁樨登挥了挥手。
老人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梁兄的伙计果然不凡啊,想必这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吧?”云寄桑笑问。
梁樨登尴尬地一笑;“哪里哪里,我梁某人经营茶叶多年,也不过是小本生意而已。”
“噢?梁兄原来是茶商?那可最好不过了。前些日子我刚买了些天池,不过有行家说是盗叶,里面夹了桴槛叶,我

自己也辨不出个真伪来,还望梁兄指点一二。”云寄桑兴奋地道。
梁樨登微笑道:“云少侠开玩笑了,若是天下第一智者的徒弟买错了茶叶,那我们这些茶商不早已是天下无敌了?

何况天池本非绝物,我这里有上好的万春银叶,等会儿走的时候云少侠不妨带上一些。”
云寄桑笑道:“那可多谢梁兄了。”
“不知云少侠此番前来,有何见教呢?”梁樨登托起茶盏,切着茶沫,不经意地问。
“不知今日里在血案之处所言,又有何深意呢?”云寄桑将碗盖放到一边,举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反问。
“哪里有何深意,不过是梁某人随口一说罢了。”梁樨登啜了一口茶,合上双眼,紧闭双唇,许久,才满足地叹息

了一声:“好茶。”
“果然是好茶。”云寄桑也赞道,“梁兄经商多年,见多识广,这般诡异的事情,想必听说过不少吧。”
“不少倒是未见得,不过……”梁樨登突然一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云少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云寄桑凝视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也是,毕竟是崇山公的弟子么,何况这鬼神之说原也缥缈得紧。只是……”梁樨登显得有些犹豫。
“梁兄有话不妨直言。”
“梁某有一好友曾去滇边买茶,那里本是山夷所居之地,山水险恶,族类烦杂,民风彪悍,稍有不和,便拔刀相向

,是朝廷历来的心腹之患。这些山夷土人往往行迹诡异,风俗古怪,其中有一族据说祖先是女子受鬼孕而生,是以

其族人都是半人半鬼,最擅招魂之术,因之被当地土人称为毕摩。”梁樨登的声音低沉而幽然,不带一丝色彩,似

乎在诉说一个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毕摩?”
“不错。那毕摩最擅以法铃和鬼板驱鬼。那驱鬼之法,是以鬼板画鬼,再以草绳缠之抛弃,便可除去缠身的鬼魅。

而当地人死后,必须由毕摩指路进入阴府天国,否则必定会化为厉鬼害人。而这毕摩为鬼魂指路之法,便是在死者

腕上悬一鬼脸铜铃,鬼魂闻之,便可循音而去,直到阴府天国。”
“鬼缠铃?”云寄桑脱口道。
“不错,正是鬼缠铃。”梁樨登的声音更加的空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我那好友本来不信这些乱力怪

神之事,于是便当众斥为笑谈。当晚,下了一夜的暴雨,有下人在雨中却恍惚听得有铃声穿房而过。第二天下人去

唤我那好友时,却发现他人已经死了透了,其死状极为可怖。”
云寄桑沉思道:“可是与长明兄一样?”
“一模一样。”梁樨登一字一顿地道。
回到魏府,云寄桑沿着那条贯穿了魏府的小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时,听见明欢和卓安婕传出的笑闹声,他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想了想,却漫步而去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和房中那欢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实在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温馨一刻。

    没走几步,耳畔便传来一阵缥缈的琴声。
    云寄桑不禁放缓了脚步,循着这琴声漫步而行。

    这琴声婉转幽然,却又咽而不断,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宛如被那疾风吹着的一株小草,无奈却顽强的摇曳着。

    不多时却来到铿然居门前,那琴声却是从那里传出的。云寄桑知道老师魏省曾的琴声向来宽宏大气,那么此刻操琴的必定便是谢清芳了,于是便站在房门口,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雪花已经盖满了全身。
    忽然间琴声一滞,听了下来,里面传来谢清芳那动人的声音:“谁在外面?”
    云寄桑忙道:“是学生云寄桑,无意中闻得师母雅奏,倒是打搅师母清兴了。”
    “是幼清啊,进来坐吧。”谢清芳和声道。
    云寄桑正了正衣冠,推门而入。出乎他的意料,房中只有谢清芳一个人。这美丽的女子见他进来,笑道:“夫君和唐先生在书房夜谈,过一会儿就回来,幼清先坐吧。”
    云寄桑独自对着这美丽的师母,感觉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不知师母方才所奏之曲是何人所谱?这般高明的琴曲,学生竟然从未听过。”
    谢清芳淡淡一笑:“哪里高明了,那是我闲来无事,自己随手所谱,倒让幼清见笑了。”
    云寄桑心中一惊,想不到这位师母竟然如此大才,忍不住赞道:“师母太过谦逊了,这琴曲清而不妖,微而不靡,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谢清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问道:“幼清,这几天可还住得惯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学生可是在老师家住了好几年的,怎会不惯?只是这平安镇倒是变了许多……”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问道:“幼清可是说那鬼缠铃的传闻?”
    云寄桑点了点头。
    谢清芳垂下头去,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播弄着琴弦,那琴便发出声声水滴般柔和的弦音。
    就这样播弄了一阵,突然,谢清芳将手一收,抬起头来,望着云寄桑道:“其实,那……”
    “小谢!小谢!”门口突然传来魏省曾的声音,话音未落,他便已推门而入,见到云寄桑,微微一愣,笑道:“幼清也在啊,那是最好不过了。来,咱们一起喝上几杯!”魏省曾兴高采烈地道。
    云寄桑连忙摇头:“学生还是免了吧,我不过是听到师母的妙曲才被引来的,这就回去了。老师也少饮些酒,免得师母到时又头痛。”说完一笑,转身离开。

    没离开多远,就看到一个黑影踽踽地在林边移动着。云寄桑皱起眉头,心中奇怪:为何这么晚了,那哑仆还在外面?却也不便上前多问,突然眼角一扫,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正站在一间偏房的阴影中,冷冷的目光也正注视着那个哑仆,云寄桑凝目一看,却是魏府的管家杨世贞。
    他在那儿做什么,云寄桑正想上前询问,杨世贞却似已察觉到他的注视,瞥了他一眼,身子一退,无声地消失在那片黑暗中……
    云寄桑久久地望着那消瘦身形消失的地方,那里,正幽幽地挂着一个鬼脸铜铃,突然一阵寒风吹过,那屋檐下挂着的鬼铃轻轻地响了。

※※※※※※※※※※※※※※

    朱长明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提笔呆望着上面的那幅字,久久,他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此刻的他,神情落寞,全不似白日里那般精明洒脱。
    “陈启……鱼辰机……,老师……继儒兄……”朱长明低声念着,“是了,当年之事定是如此……只是,是谁做的?”突然一笑,“我又管得了那许多呢?我只需……”说完,笑着又提起笔来,准备继续写下去。
    不知怎地,手中的笔突然有些凝滞。
    窗纸被雪光映得煞白,北风急卷着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发出刷刷的轻响,显是雪越发地紧了。
    朱长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落笔。

    “咯……”
    朱长明被奇异的声音惊醒,抬头望了望窗外,顿时惊呆了。

    雪白的窗纸上,正映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黑影,那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妖异地飘舞着,仿佛无数缭绕的鬼魂。

    “谁?什么人……”他吃力地道,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越来越快,似乎正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似的。

    那黑影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举起手,朱长明清晰地看到,那手中正提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一瞬间,这四句诡异的谶诗变幻着字体,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它们时而闪着金色,时而闪着银色,它们华丽地交织在一起,水一般流淌着,形成一片金属般荡漾着的质感。而在那水银般的漩涡中,又缓缓浮起了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紧闭着双目。

    “是你!你怎么……?不,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怕……不怕……不怕……”朱长明死死盯着黑影手中的铃铛,呼吸越发地急促,心跳也不断加快,每一声心跳都如鸣雷般在他耳边有节奏地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那黑影将手中的铃铛微微一摇。
    漩涡中,那张苍白的面孔蓦地睁开了双眼,向他一笑。
    “叮——”     

    ※※※※※※※※※※※※※※

    “喜福,天凉凉——喽,照屁股——喽!”一大早儿,和往常一样,明欢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云寄桑的房中来“闹床”了。
    这几日云寄桑都睡得很晚,看了看窗外那融融的日光,云寄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明欢的拉扯声中开始起床洗漱。
    才一出门,云寄桑就看到卓安婕正坐在阳光明媚的院子中,一边饶有兴致的举目四顾,一边悠哉游哉地举着酒葫芦浅酌,显然是在赏雪。

    看到她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自己的这位师姐特例独行,总是做些我行我素的事情。即便行侠江湖,也往往行得与众不同。记得她当年为了惩治钱塘三霸龙时,就是在钱塘潮汛时将这三个天怒人怨的家伙倒吊在钱塘大堤前,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那三条龙鬼哭狼嚎地在钱塘大潮中挣扎。不过自己欣赏她的,不也正是这一点吗?这样想着,云寄桑的唇边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早啊……”看到他出来,卓安婕眯着眼和他打了个招呼。
    云寄桑深深地吸了口冬日清晨那清澈冰寒的空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向卓安婕点了点头:“师姐早……”
    “两天后就是魏老爷子的大寿了,你想好了送什么寿礼没有?”
    云寄桑皱了皱眉,他从高丽来时本来已带了一株千年的高丽参作为寿礼,不过路上遇到一位北地赫赫有名的侠士遇袭,生命垂危,迫不得已下便将那株老参用掉了,这番却是空手而来。当下便摇了摇头。
    “我已经问过明欢了,你也别急,我到时自有法子……”卓安婕安慰道。
    云寄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小受这位师姐照顾也就罢了,怎地已经大丈夫了,还要劳烦她不成?当下摇头道“不劳师姐费心,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想来老师也不会为了这区区寿礼生气。”
    卓安婕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瞥之下,云寄桑便觉得自己的心思给她看了个通透,便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出去转转。”言罢也不敢多呆,匆匆出了院子。

    待出了院子,云寄桑心中却又微微的懊恼,自己从小在师姐手中吃鳖出糗,想不到长大了还是如此。这样想着,嘴角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他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低头看去,小路显然已经由下人们打扫过了,昨夜的落雪都已被扫到了两边,堆起两垄白色的围墙。
    晨间的风不大,只微微的刮着,远处的雪地上不时被卷起一两道淡淡的轻烟。
    那烟也是白色的,缥缈地,有灵地旋转着,仿佛一个徘徊于时空的舞者,忧伤地展示着她千年的孤独。
    远远地,一个婀娜的身影曳入了他的视线。雪光有些刺目,云寄桑眯起双眼,这才看清是谢清芳提着一只食盒,有些吃力地缓步穿过洁白的雪地,向一处小楼走去。
    今日她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北风吹拂下,仿若在这白色的天地间燃烧着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那里不是朱长明的住处么,师母到那里做什么?是了,昨日老师吩咐过的,让她也为长明兄熬些药……看着谢清芳的背影,云寄桑皱眉想到。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谢清芳的身后,赫然跟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熟悉的,恐怖的身影,缓缓地传过头来。那张灰白的女子面孔,溢出丝丝的血迹,向他微微的一笑。
    邪恶地笑容,隐藏了深深的诡秘……
    云寄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迅速地闭紧了双眼,不断地紧告自己:那是幻觉,幻觉,仅仅是幻觉……而已……
    轻轻的敲击声传来,那是谢清芳正在叩门。
    声音持续着,叩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云寄桑心中一动,睁开了双眼,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望去。
    白茫茫的雪地随着他的目光向前延伸,上面只有两行足迹。一行淡淡的,深而大,应该是昨夜朱长明回房时留下的,一行小巧精致,却是谢清芳刚刚留下的。
    可是,只有两行足迹的话,朱长明应该还在房中啊,怎地却不回话?云寄桑心中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他顾不得许多,腾身而起,在雪地上连点两下,便已经飞身来到小楼前。
    谢清芳听到异动,转过身来,愕然道:“幼清?!”
    云寄桑觉得那黑色的身影似乎仍旧停留在她的身后,便不敢看她,一掌震开了房门,顿时脸色一变,僵立在那里。
    谢清芳也尖叫一声,食盒失手落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

    屋内,朱长明的尸体仰面倒在地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舌头僵直地向下伸出,双目凸出,眼球上翻,露出了无生气的眼白。正和自己那天在雪地上看到的死尸一模一样。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云寄桑小心翼翼地进入房中,仔细地打量着四周。除了门闩被他刚刚劈开外,门窗都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房中的布置非常简单,所有的家什都摆放整齐,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一阵当寒风涌入,书案上的纸张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向云寄桑飘来。
    云寄桑抬手,将空中飘着的白纸抓在手中。凝目看去时,却是一首未完的七言: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
    经卷难执荒唐戏,舞衫还看旧时颜;
    凤台乘凫三山去,同作高唐……

    诗没有题目,笔迹潦草,显然是朱长明自己随意写的,而且诗意晦涩,诗也没有写完。云寄桑看了几遍,看不出诗的含义,便将它揣入怀中。

    云寄桑将纸放下,又仔细地在房内勘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便低头单膝跪在了朱长明身边,朱长明的尸身早已僵硬,显然已经死去有些时辰了。
    不出云寄桑所料,尸体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
    难道又是吓死的?云寄桑默默地想。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望向窗户。
    那里,阳光的阴影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正诡异地摆动着。
    云寄桑缓步来到窗外,抬头望去,只见窗沿高处,一个红丝系着的鬼铃正在风中摇摆。

※※※※※※※※※※※

    大厅中死一般的压抑,魏府内的众人一个个脸色阴沉,环厅而坐。
    陈启呆呆地坐着,只是衣着出奇地简朴了许多,全身只有黑白二色,只是头上带了顶造型奇特的突孙帽。帽子很大,将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如何,只是他的嘴角微微的扭曲着,象哭,也象笑。
    唐磐仍旧面沉如水,左手轻轻地敲击着桌子,那单调的节奏似乎隐藏了什么,让人琢磨不透。
    也许是巧合,鱼辰机今日的穿着和陈启很象,也是黑白二色,她的脸色异常的平静,似乎无论这尘世间发生了什么,也无法沾染她那澄澈的道心。只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她却没有带着平时惯不离身的拂尘。
    王振武的神情很激动,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只是声音模糊,让人听不清楚。而且他不时地向外张望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只有梁樨登一脸的市贾笑容,和平时毫无二致,还饶有兴致地品起了茶。

    坐在云寄桑身边的明欢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对众人阴沉的脸色显然有些怕了起来,缩起小小的脑袋,向卓安婕怀里靠去。
    云寄桑和卓安婕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随着轻微的咳嗽声,一身缟素的谢清芳扶着身着玄色直身的魏省曾缓步而入,二人一老一少,一黑一白,红颜白发,分外醒目。老人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了噩耗,此刻双目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了。
    见他进来,众人都起身相迎。
    “大家都坐吧。想不到老夫年近花甲,却遭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惨事,可怜长明他……”魏省曾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
    梁樨登起身一躬,宽慰道:“魏翁切莫太过伤心,您大寿在即,虽然令徒遭鬼魅缠身……”
    “什么鬼魅缠身!”魏省曾突然抓起案上的茶杯,向地上一摔,“分明是被奸人所害!查!幼清,你一定要给我查出来,看是谁害了长明!我魏省曾的弟子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老人的勃然大怒让人不禁想起他当年在金殿上直言犯君的雄浑气势,一时全部噤声。
    云寄桑点头道:“老师放心,弟子一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毕,杨世贞躬身走了进来,低声报道:“老爷,官府来人了。”
    魏省曾皱眉道:“请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捕头打扮的汉子已昂然而入,云寄桑微微一愣,认出那人正是那天遇到的捕头王延思。
    魏省曾为他介绍了在座众人后,这位干练的捕头先是给众人抱拳施礼,便高声道:“各位,鄙人王延思,现任香河县捕头,久闻这平安镇鬼缠铃大名赫赫,此番前来,正是要会会这只扰乱民生的恶鬼。想不到王某人来得此地不过三日,就已有两人因此暴毙……”说着,他环顾众人,“在此王某人立誓,定要将那隐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揪出来,以慰那些屈死的生灵。”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听得众人都纷纷点头。
    “王捕头说得没错,不过是些区区装神弄鬼的鼠辈,还能飞上了天去!”王振武更是手捋须髯附和道。

    王延思的目光在众人中打了个转,在云寄桑处微微停了停,又转了开去:“既然如此,那王延思就得罪了。不知在座诸位中谁是最后一个看到朱长明的?”
    “是老夫……”魏省曾红着双目叹了口气,“那孩子这几天每天晚上都要过来问安,今天也过来了。在这里喝了几杯茶后,和我探讨了些苏子瞻的诗词,就离开了,正好此刻老夫要应唐兄和有些事情要说,便和他一起离开,我们还一起走了片刻才分开,谁知竟成永别……”
    “不知他离开是什么时辰?”王延思忙问道。
    “这个么……”魏省曾想了想,“应该是戊时三刻吧?怎么?”
    “忤作方才已经验过尸体了,死者是大约在昨夜子时身亡的。还请各位将昨夜的行踪一一报来。”王延思的目光凌厉地扫视着众人。

    “子时?那时我已经睡下了,什么都没有看到。”梁樨登忙道。
    “老夫昨夜倒是睡得晚了些,那是因为昨夜去魏老哥房里喝酒谈心去了,咱们两个聊得很高兴,离开时,怕子时都过了吧?”王振武犹豫道。
    谢清芳却轻轻摇了摇头:“是老镖头记错了,您离开时,不过刚到亥时而已。我记得很清楚,您离开不过片刻,便响了亥时的更。”
    王延思看了看有些赫然的王振武,向谢清芳道:“请问魏夫人那时又在做些什么?”
    “我?我送王老镖头离开,就回来侍侯老爷睡下了。”谢清芳想了想道,“对了,当时唐先生又来拜访,我看老爷已经睡了,就让他明日再来。”说着,又向唐磐望去。
    “不错。”唐磐点头道。
    “那么晚了,唐先生怎么还要去找魏老先生呢?”王延思凝视着他问道。
    “有事。”唐磐简短地答道。
    王延思哼了一声,却没有再问下去,转头望向鱼辰机。
    这美丽的女羽士轻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道:“我昨夜一直都在打坐,只是在亥时初刻出去取水烹茶,路上却碰到了魏夫人。只是当时我们也没说话,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噢?当时魏夫人是……”
    “我是去药房取药,最近老爷身体不好,每晚都要按时服药。”
    “这么说来,魏老爷服药后,子时左右魏夫人和魏老爷都留在自己的房中是么?”王延思又问。
    “不错,那时我们都已经睡下了。”谢清芳点了点头。
    “那么卓女侠呢?”王延思又问道。
    “我和明欢在子时已经都睡下了。师弟是戊时末回来的,我听到了他回房的声音。”卓安婕淡淡地道。
    云寄桑此刻却有些走神,他望着庭中皑皑的白雪愣愣地发呆。明欢在一边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将自己晚上的行踪也大略说了一遍。
    王延思又转向陈启:“那么陈相公呢?”
    陈启面色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我昨夜一直在温书,很晚才睡,却记不得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睡时雪已停了。”
    “这样说来,子时大家都已经在自己的房内安息了,王某说得可对?”见众人纷纷点头,便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雪停时应该是子时三刻……这可奇了。”王延思喃喃道。
    “有什么不对么?”魏省曾问道。
    “大家请随王某来。”王延思道。
    于是一行人都随着他来到朱长明所住的小楼前。
    “诸位请看,这雪地上的痕迹……”王延思指着从小路一直到小楼门前的雪地道,“左边的都是王某和差人们留下来的。”
    果然,雪地上有数行杂乱的脚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粗粗的痕迹,远远地绕个大弯,通向小楼前。
    “这右边的,则是魏夫人和云少侠留下的。”他又指向右边的足迹道。
    谢清芳的足迹从小路笔直地通向小楼,脚印细小整齐,行动间婉约般的余韵,临近小楼时却开始慢慢有些散乱吃力,显然是因为那里附近积雪过深的缘故。云寄桑的足迹却由侧方而来,只有淡淡的数寸深,彼此相隔丈余远。
    除此之外,便是离谢清芳足迹不远处的另一条足迹。
    这条足迹比谢清芳的足迹要浅了些,却极为宽大厚重,显得甚是沉稳有力。
    “如果朱长明是戊时回房的,那这条足迹显然便是他留下的。可除此之外,由那时至天亮,便再无他人一条足迹!”王延思沉声道。
    “这……这却是何故?”谢清芳颤声道,“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不成?”
    云寄桑凝视着那条足迹,心中也满是疑虑:“真的只有这一条足迹么?这小楼离青石小路的距离足有十余丈,积雪有近尺深,长明是子时被人杀害的,雪停在子时初刻,只有短短的一刻钟,凶手即使轻功再好,也应该留下些足迹才是。莫非这世上真有轻功如此高明之人?”
    忽然想到一事,便向王延思道:“王捕头,当年在起霸山庄的死香煞一案中,凶手是借助冰蚕丝来纵跃的,不知……”
    王延思双目一亮:“云少侠果然高明!”话音未落,人已纵身飞向小楼,云寄桑忙紧随其后。
可两人将小楼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也未发现有任何丝线缠绕过的痕迹,互相疑惑地望了一眼,又回到众人面前。
    魏省曾抢先问道:“幼清,怎样?有何发现?”
    云寄桑摇了摇头:“此事果然奇怪,江湖上能够做到踏雪无痕的并非没有,可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可这几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即便是其中有人是天性凶残之辈,杀人也就杀了,怎会如此装神弄鬼?”
    “云少侠不认为这世上真的有鬼么?”梁樨登压低了声音道。
    云寄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有鬼的,这世上真的有鬼的……”梁樨登望着众人,用一种奇异的声音道,“而且,鬼就在我们的身边。”
    他说这话时,忽然一阵寒风吹过,那窗沿下挂着的鬼铃突然发出一串凄厉的铃声。

※※※※※※※※※※※※


    房内,明欢眨着可爱的大眼睛,看着云寄桑缓缓地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踱到左。
    看了一会儿,她有些倦怠起来,不禁抬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嘴巴。
    云寄桑停了下来,爱宠地拍了拍她的头:“困了吗?困了就去师姑那里睡吧。”
    明欢忙用力摇了摇头,瞪圆了大眼睛望着他,以示自己不困。
    云寄桑向她笑了笑,又沉思起来。
    子时所有人都没有证人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这样说来,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鬼缠铃……鬼缠铃……为什么凶手要在那里挂上一个小小的铃铛?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还有这平安镇上处处悬挂的鬼铃,那众多的鬼铃掩盖的,又是怎样一个恐怖的真相?凶手是如何不留丝毫痕迹地杀害了朱长明的?朱长明又为什么被杀?朱长明留在案上的那阙词有什么深意吗?
    他拾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了几个词:

    子时,大雪,足迹

    他右手新断,虽然左手苦练书法,但几行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仿佛幼儿练笔之作。看着这难看的字迹,云寄桑不由得烦闷起来。他自幼喜爱书法,因为只有在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一篇大字后,卓安婕才会少见地夸他几句,那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可是现在……
    他将笔向桌子上一掷,呆呆地望着这几行字。慢慢地,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仿佛他所写的,以及这数日他所经历的都变成了鲜活的场景,在脑海中不住闪过。
    可是,这些场景极其混乱、模糊,他根本无法分辨场景中的细节和真伪。
    还是不行啊,如果自己的六灵暗识还在就好了……云寄桑叹了口气,又向桌子上看去。
    从各人的言辞来看,似乎所有人都有时机杀死朱长明。可是,除了老师、师母以及陈启外,还有谁认识朱长明呢?

    王振武应该是认识的,唐磐也有很大可能。鱼辰机?也许。梁樨登应该是没有见过的……等等,云寄桑又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
    徐嫂,哑仆,杨世贞这三人的名字。
    这三人应该是认识朱长明的,可是其他仆人呢?以前死的那些人又是因何被杀?那夜那个轻功奇高的人又是谁?他是凶手吗?就这样,他久久地思索着,却越想越乱,烦乱之下,不禁将纸拿起来握成一团,扔到地上。
    一只慵懒的手将那纸团从地上拾起,将它轻轻展开,“这案子来得蹊跷,师弟也别太心切了。”说着,卓安婕将那张纸轻轻抚平,重新放在桌上。
    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心急了。这样一个诡异的案子,不是一天之内就可以破解的,不过老师大寿在即,如今自己是关心则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那他决不会原谅自己。
    “师姐说得对……”云寄桑想了想,沉声道:“朱长明死因异常,依我看,还是从此事上着手吧。”
    “我看那个梁樨登今日话中分明意有所指,你何不拜访一下这位仁兄?”卓安婕微笑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好吧,那师姐……”
    卓安婕向一边的明欢努了努嘴。
    云寄桑看了一眼已经睡得象一头小猪一样香的明欢,摇头苦笑起来。

    梁樨登住的地方离他的住所并不远,云寄桑赶到时,这位富商正悠然地坐在院子里,一本正经地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欣赏着雪景。雪地上布满了他凌乱的脚印。还看那样子,已经有好一阵了。见他来了,这位老兄露出那幅人畜无害的笑容:“哎呀,是云少侠,真是难得,贵客啊!刘福!快泡一壶上好的银针来!云少侠,里面请!”
    云寄桑客气了一番,随他进了屋。
    抬头打量时,发现这位商人的住处却是出乎意料的简朴,连被褥也毫不考究,只是普通的青布棉被,看来他自己也没有随身带什么应用的家什。
    “梁兄,原来你并非是喜好奢侈之辈……”云寄桑四下打量着道。
    “梁某行商各地,风餐露宿的时候多了,原也不在意这些。”梁樨登笑吟吟地坐了下来,一个伙计打扮,颇为年迈的老者拖着茶盘进来,为二人斟茶。
    云寄桑细细地打量那老人,只见他双目微合,看似没什么精神,步履却极为沉稳,斟茶时手更是丝毫不抖。
    “刘福,下去吧。”梁樨登挥了挥手。
    老人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梁兄的伙计果然不凡啊,想必这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吧?”云寄桑笑问。
    梁樨登尴尬地一笑;“哪里哪里,我梁某人经营茶叶多年,也不过是小本生意而已。”
    “噢?梁兄原来是茶商?那可最好不过了。前些日子我刚买了些天池,不过有行家说是盗叶,里面夹了桴槛叶,我自己也辨不出个真伪来,还望梁兄指点一二。”云寄桑兴奋地道。
    梁樨登微笑道:“云少侠开玩笑了,若是天下第一智者的徒弟买错了茶叶,那我们这些茶商不早已是天下无敌了?何况天池本非绝物,我这里有上好的万春银叶,等会儿走的时候云少侠不妨带上一些。”
    云寄桑笑道:“那可多谢梁兄了。”
    “不知云少侠此番前来,有何见教呢?”梁樨登托起茶盏,切着茶沫,不经意地问。
    “不知今日里在血案之处所言,又有何深意呢?”云寄桑将碗盖放到一边,举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反问。
    “哪里有何深意,不过是梁某人随口一说罢了。”梁樨登啜了一口茶,合上双眼,紧闭双唇,许久,才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好茶。”
    “果然是好茶。”云寄桑也赞道,“梁兄经商多年,见多识广,这般诡异的事情,想必听说过不少吧。”
    “不少倒是未见得,不过……”梁樨登突然一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云少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云寄桑凝视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也是,毕竟是崇山公的弟子么,何况这鬼神之说原也缥缈得紧。只是……”梁樨登显得有些犹豫。
    “梁兄有话不妨直言。”
    “梁某有一好友曾去滇边买茶,那里本是山夷所居之地,山水险恶,族类烦杂,民风彪悍,稍有不和,便拔刀相向,是朝廷历来的心腹之患。这些山夷土人往往行迹诡异,风俗古怪,其中有一族据说祖先是女子受鬼孕而生,是以其族人都是半人半鬼,最擅招魂之术,因之被当地土人称为毕摩。”梁樨登的声音低沉而幽然,不带一丝色彩,似乎在诉说一个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毕摩?”
    “不错。那毕摩最擅以法铃和鬼板驱鬼。那驱鬼之法,是以鬼板画鬼,再以草绳缠之抛弃,便可除去缠身的鬼魅。而当地人死后,必须由毕摩指路进入阴府天国,否则必定会化为厉鬼害人。而这毕摩为鬼魂指路之法,便是在死者腕上悬一鬼脸铜铃,鬼魂闻之,便可循音而去,直到阴府天国。”
    “鬼缠铃?”云寄桑脱口道。
    “不错,正是鬼缠铃。”梁樨登的声音更加的空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我那好友本来不信这些乱力怪神之事,于是便当众斥为笑谈。当晚,下了一夜的暴雨,有下人在雨中却恍惚听得有铃声穿房而过。第二天下人去唤我那好友时,却发现他人已经死了透了,其死状极为可怖。”
    云寄桑沉思道:“可是与长明兄一样?”
    “一模一样。”梁樨登一字一顿地道。
从梁樨登处出来,云寄桑边走边沉思着:这梁樨登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魏府中如何来的半人半鬼的毕摩?他们又为何害人?若是假的,他又为何撒这弥天大谎?此人似乎对发生凶案并不意外,莫非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心烦意乱之下,又向老师的书房走去,他想问一下魏省曾,这些年来朱长明究竟有何不妥之处,乃至遭人杀害。
到了苦味斋,却发现魏省曾并不在房中,只有年迈的魏安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收拾着屋子。

“魏安……”云寄桑笑道。
“云少爷,你过来了,快坐,我这就去叫老爷去。”老魏安忙不迭地道。
“不用了,我只是随便来坐坐,你忙你的吧。”说着,象数年前一样,云寄桑从书橱上随意地抽出一本书翻了几眼,摇摇头,又仍在了桌子上。
“云少爷还是老样子,到处乱扔书,小心别让老爷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骂。”魏安笑吟吟地道。
云寄桑微微一笑:“骂倒是不怕,就怕老师又将那把看家的铁尺拿出来,我现在只有一只手,打肿了可吃不了饭了。”说着,又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诗稿,仔细一看,却是朱长明的大作。他心中顿时一惊,将诗稿展开仔细读了起来,谁知一读之下,却大失所望,诗稿中并没有任何线索,无非是些风光花鸟之作,词藻虽然依然华丽,显得才气纵横,内容却无甚可取之处。云寄桑摇了摇头,心想;我乱扔书没什么,可长明拿这些稿子给老师看,依老师的脾气,才真的会被一顿臭骂。正待放下,目光却突然停在了一篇小诗上:

夜悲
爱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烛。
夭促难长燃,亡之命矣乎!

诗中语气悲怆,却是魏省曾的手笔。云寄桑心中一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温良恭谨的少年身影。魏省曾的独子魏继儒,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当年众学子意气风发,棱角峥嵘之际,唯有他总是在一边微微地笑着,从不与任何人争论。但云寄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却对世事看得极为透澈,对于自己心中的理念,更是异乎寻常地坚定。可惜,这个足以成为国家栋梁的年轻人,就这样早早离开了人世。这样想着,突然道:“魏安,继儒兄是得什么病去逝的?”
魏安正在拾起一本掉落在地上的书籍,闻言手中轻轻一颤,那本书又重新掉落地上。
“少爷……少爷他得了急病,短短几天的光景,就去啦,从那后,府里就冷清下来啦,唉……”魏安摇了摇头,将书在案头摆好。
云寄桑心中歉然,暗悔自己不该提及老人心中的旧痛,正想不问,却心中一动:鬼缠铃是三年前出现的,而魏继儒却恰恰是死于三年前,这其中莫非……便又问:“继儒兄去世之际,竟有哪些人在?”
“哪些人么……让我想想……”魏安抬头想了想道:“当时府里的人都在,那时是阿启和明哥儿把生了病的少爷送回来的,所以他们俩都在的,唐先生来老爷家做客,也在,还有么,对了王捕头当时也在……”
“王延思?他来府里做什么?”
“这个么,好像是当年府里刚刚死了人,他是来查案的。”
“什么?府里还有人死去?是谁?”云寄桑大惊问道。
“唉,不就是王老爷子的孙女小梅么,惨哪,好端端的闺女,就那么被糟蹋啦……”魏安摇头,低声地叹息着。
“被糟蹋?难道……”
“不错,小梅是被人糟蹋后才遇害的。那个杀千刀的混蛋,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魏安继续摇着头。
云寄桑心乱如麻,又问:“凶手可曾抓到了?”
“抓到?这么多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抓到,王捕头说,凶手可能是采花大盗李寻芳,谁知道呢?唉,不得好死啊……”魏安终于停止了摇头。
云寄桑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那小梅当时怎么会在府里?”
魏安又继续摇起头来:“那丫头本来就常和她爷爷来府上玩耍,老爷和夫人都很喜欢她,大少爷待她也好。渐渐地她也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那时大少爷不是生病么,她来府里探望,天晚了,便留宿在府里,谁曾想便出了事,唉,杀千刀的混蛋,不得好死啊……”
“那……这小梅和继儒兄之间,可有情爱之事么?”
“那倒没有,少爷待她就好像亲妹子一样,不过当年少爷游学回来时,倒是好像说过,有了意中人了。”
“有了意中人?是谁?”云寄桑急问道。
老魏安想了想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当时他是和陈少爷还有朱少爷一起出游的,也许他们知道吧。”

※※※※※※※※※※※※

屋子里一片沉寂。
陈启的略显呆滞的目光盯在案上的宋姜铸娓金龟纹炉上,屡屡的青烟从七星炉孔中袅袅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孔遮掩在一片迷雾之中。
“子通兄?”云寄桑试探着问道。
陈启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答道:“我……不清楚……”
“可是……”
“寄桑兄,我这些年一直在想……”陈启打断了他的话,低头望着膝上的莲座钱纹手炉,“如果当年我象你一样去投军,也许会更好……纵然战死沙场,至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云寄桑望着眼前的同窗,紫色的绣袄配着红色的比甲,妖异中又透着几分鬼气,最让他在意的,便是袖口处竟然缀了一圈的铃铛,陈启每一个动作,都夹杂着细碎的铃音。
“子通,你这是……”
陈启摇了摇手,似乎要从身边挥去什么,然后又茫然道:“我怎么了,我不是很好么,我很好……”
“子通,当年你们不是一同出游的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寄桑继续问。
“当时我们正在洛阳书院游学,正好是九月,秋高气爽,继儒便提议我们几个一起出去赏秋。长明开始不太乐意,想留在老师家里温书,可架不住继儒一意坚持,终于还是和我们一起上路了。”陈启呆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回忆气息,又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们几个一路上都很开心,继儒一路上连作了三首诗。只是朱长明的兴致却不是很好,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我们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可真美,一身的白衣,根本不像这世上的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继儒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我看得非常的清楚。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人这样……继儒过去邀她和我们同座,她竟然答应了。她的才学非常出众,我们天天一起吟诗,作画,饮酒,一连过了半个月。得很开心,后来,长明突然有一天对我们说,那个女人身上有鬼,劝我们避开她,继儒却不信……再后来,继儒就病倒了……”陈启喃喃地道。
“那个女人是谁?”云寄桑忙问。
陈启古怪地一笑:“你昨天不是刚刚还喝了她沏的茶么?怎么就忘了?”
“鱼辰机?!”云寄桑大吃一惊。
“那个女人是个巫女,谁遇到她,谁就会被鬼缠住……”说着,陈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力气大得令人吃惊,“寄桑,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谁也逃不了!!!”陈启咕咕地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直至疯狂。

※※※※※※※※※※※※

云寄桑怀着疑虑,又向鱼辰机的住处走去。
天气依然寒冷,只是阳光却好,照得庭院银灿灿的,晶莹剔透的树挂给那些杈芽老树披上了堂皇的白袍,朱门与棂窗也一改本色,换了身雕栏玉砌的仙装。云寄桑扬起头,看着竹叶和松枝上都是蓬蓬的白雪,压低了的身姿显得沉甸甸的,宛如献殷勤的宫女。脚步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宛如踩着名贵的波斯毛毯。走在这样的庭院里,真好似身临一座奇异的雪之宫殿。

只是,这样的宫殿却是太过静谧了,没有一丝的生机。呼啸而过的北风更不时卷起片片雪雾,给它平添了几分鬼气。

远远地,有隐约的争吵声传来。

云寄桑停下脚步,向那边望去。一座小小的亭子里,两个人正激烈地说着些什么。
他正想看清时,一阵风挂下了树上的积雪,险些迷了他的双眼。
再睁眼时,亭内却只剩下了一个人,正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云少侠,你怎么来这里了?”
竟然是王延思,只是那人却是谁?云寄桑抬眼望去,却只见远远的,一个身形一闪,颇为高大。
“原来是王捕头,我是想去鱼真人那里,问些事情。”他坦然道。
“噢?倒是巧了,我也有些事情想问鱼真人,不如我们同去如何?”王延思目光一闪道。
“再好不过。”


鱼辰机的住处是魏府内的一处小道观,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甚至有一个静室,专供鱼辰机修行。
两人在这座小小的静室内见到了这美丽的女羽士。

“二位居士请。”将两盏香茶在二人面前摆好,鱼辰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延思端起茶盏,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赞道:“好茶,清冽之极。”
鱼辰机婉然一笑:“王捕头说得正是,这茶用的乃是溪里之冰所煮的水。田艺蘅有云:冰,坚水也,穷谷阴气所聚。不泄则结,而为伏阴也。在地英明者惟水,而冰则精而且冷,是固清寒之极也。只是这茶固然清冽了,在雪天里饮得多了却伤身,所以贫道也只略备了些。”
“如此佳茗,饮得一次,已经是三生有幸,何敢再做奢求?”云寄桑随口道,心中却寻思着如何开口。
鱼辰机为两人添好茶,问道:“二位前来,可是有事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还是请王捕头先说吧。”云寄桑道。
“哦,是这样,我想鱼真人是峨嵋雨成真人的高徒,想必内功定然不弱,既然子时你正在打坐,当时是否听到什么动静?”王延思问道。
鱼辰机皱起秀眉想了想,终于还是缓缓摇头:“我这里离朱居士的住所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倒是……”
“倒是什么?”王延思忙问。
“亥时初刻我遇到魏夫人时,她拎着一个白色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哦?魏夫人不是说当时去取药材吗?”
“煮什么药会用得了那许多的药材?”鱼辰机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她对容貌比自己更胜三分的谢清芳没有什么好感。
“那其他呢?”王延思又问。
“其他便没有什么了……对了,前天夜里我好像听到有铃声……”鱼辰机回忆道。
王延思不豫道:“鱼真人玩笑了,这魏府里到处是铃铛,听到铃声有什么奇怪?”
鱼辰机摇头道:“不对,那铃声分明在移动,似乎有人摇着铃铛在走……”
王延思顿时色变,云寄桑眼前也闪过初来平安镇时所见的尸体。
“原来如此,多谢鱼真人了。”王延思道。
鱼辰机又优雅地向云寄桑微笑道:“不知云公子又想知道些什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在下想知道,鱼真人可认识我老师的独子魏继儒么?”
鱼辰机的微笑顿时凝固在脸上,好久才缓缓道:“倒是有过一面之交。怎么?”
“继儒兄身体一向强健,当年不知得了什么急病竟然短短几日就去了,鱼真人在他去世前见过他,可有什么急病的征兆么?”云寄桑试探着问,双眼紧盯着鱼辰机的面庞。鱼辰机静静地坐着,玉容沉敛如水,只是眼神中带着少许的迷茫,似乎在回忆当年的情形。
“魏居士当年风华正茂,言谈举止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得病的征兆。”她终于开口道。
“如此,便多谢真人了,在下告辞。”云寄桑起身抱拳道。
“贫道身子不适,不送了。”


离开小观,王延思便向云寄桑告辞道:“云少侠,此案扑朔迷离,只怕一时间难有结果,王某已经问过魏府所有的下人,却没有丝毫线索。现在王某想回去等仵作的消息,唉,只怕和那日的尸体一样,查不出什么。”
“正好我也想出去逛逛,顺便送送王兄好了。”云寄桑忙道。
“如此便有劳了。”

两人一路谈笑,甚是相得。王延思谈起他过去办过的一些案子,有些案子在云寄桑看来也颇为棘手,他却明察秋毫,都办得十分利落,让云寄桑颇为佩服。
“这鬼缠铃一案已经是多年陈案,为何王捕头不早些出手?”云寄桑忍不住问道。
“鄙人虽然是义丰县捕头,但手下兼管一县七镇,手下的案子多如牛毛,哪能件件兼顾。何况在下是两年前上任的,那时一则鬼缠铃一案已是陈案,这两年便再没有死人,直至昨日;再则此案颇多乱力怪神之处,王某心中也难免有所顾忌。”
“原来如此。”云寄桑点头道。
“好了,王某先行一步,云少侠不必再送了,告辞。”

望着王延思精干的身影渐渐远去,云寄桑心中的阴影也消除了不少。这个王捕头甚是能干,这次的案子有他相助,想必也不会太难。只是,那亭里和他争吵的不知是谁?
“云少爷?”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云寄桑回头一看,不禁露出笑意:“是老掌柜啊。”原来他和王延思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那个小酒铺的旁边。
“云少爷,进去坐坐?”老掌柜殷勤地道。
云寄桑欣然道:“好啊!把你珍藏的好酒拿一壶出来吧。”
坐下来慢慢小酌着,云寄桑反复推敲着朱长明的死因。
一壶酒将将喝尽,他心中还是毫无头绪,便决定再找唐磐问问当年魏继儒的死因。
“云少爷,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祸事?”老掌柜低声问。
云寄桑诧然道:“您怎么知道?”
“一大早就有公差上门,还能有什么好事?”老掌柜摇头道。
“说的也是,府里的确出了事,只是老师大寿在即,希望您老不要张扬才好。”
“小老儿晓得,我不是多嘴的人,云少爷但管放心便是。”
云寄桑点了点头,又问道:“昨夜里您老可曾遇到什么古怪的事或者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古怪的声音倒是没有听到,这古怪的事么……”老掌柜犹豫了一下,“倒是有一件事,小老儿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古怪。”
“哦?是什么事?”云寄桑忙问。
“有一个老主顾,这两年每年都时不时的来我这里喝酒,只是小老儿觉得他的心思病不在我这里的酒上,倒是对对面的魏府格外在意。昨日夜里他也来这里喝酒了,神色颇有些古怪,隔三差五地就向魏府张望一阵,直到亥时才离开。”
“昨夜……”云寄桑猛然想起了自己昨晚离开时遇到的那披着斗篷的人。
“您老可还记得那人的长相么?”云寄桑忙问。
老掌柜显得有些好笑:“云少爷,这您可是问错人了,您刚刚不是还和他在一起么?”
“是王延思!”云寄桑心中剧震,难怪自己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面熟。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了那枚铃铛,举在面前,那枚小小的铃铛迎着风发出微微的低吟,正好似伤心的少女在低声呜咽。
原帖由 我立于高山之巅 于 2007-10-20 09:58 发表
到底是你根据故事起了ID,还是你根据ID写了故事?

你说捏?:$
鬼是谁捏?:$
这个欢儿这么油菜?我喜欢,以后你跟我了:$
善哉,某人可能要为鬼所缠了。
喜欢鬼片,多转载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