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怨恨啊，《栖梦街》草绘地图

作者：飞天水母     
原载于科幻世界：幻想世界社区，http://www.sfw-cd.com/forum/

    　《栖梦街》是极好的文章，可到现在还没有人写评论称赞一回，今天上午又听了一回朦胧诗讲座，按捺不住，我来打些字吧。

   　 甫一开始，貘登场。他是谁？在何处？……我们只看见他待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只知道故事的起点是这座剧院。直到他推开剧院的大门，我们才看清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小镇”。

   　 然而这漏斗并不光滑，底部是圆形广场，广场中心是剧院，由剧院向四周延伸出无数道路连接着各家各户，像是一张刺猬皮蒙在碗上。刚开始不久，作者就将这世界的设计图展现在我们面前，作为读者的我们看到这像建筑物一样构造的世界后，不禁会问：是什么力量阻止四周的房屋向中心坍塌呢？作者沉默不语，只把一位向导指给我们，由他带领观看这舞台最后的表演——毁灭。

   　 这位向导就是不敬业的“噬梦虫”貘。我们从他的视角观看这世界，在他的任务中倾听对这世界的体验。只是倾听，就像貘和其他噬梦虫一样，并不参与这小镇里任何事件。噬梦虫们每天收集着镇子里人们的流言（译文翻译为“谣言”，但我认为翻译成“流言”更准确），黄昏时再将流言散布给人们。这是他们的工作，可这工作又有什么意义？流言由小镇人而生，又返回到小镇人耳边。这是小镇人唯一的信息来源，流言通过噬梦虫的传播只能扩大，不可能带给人们除了小镇和镇外的信息。这个自闭系统其实是人在支撑，噬梦虫们只是将人所知的一遍遍冲刷着人的心智，最终堆积到这小世界的中心，也就是它的底部。不过貘有些不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这样做了，于是他疑惑：不能完成任务的噬梦虫还算是噬梦虫吗？同样，读到这里我也疑惑了：如果人不去倾听流言，会怎样呢？我们只看见，一个人无法承受这世界的所有流言，流言是所有人的原罪，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与别人一起创造、倾听、承担这些流言。

  　  世界的一角掀开了，我们继续追踪吧。就从貘的最后一条流言开始——“玫瑰腿”（薔薇色の脚）的最后公演。

   　 又回到起点，那座剧院。“剧院是模仿小镇的构造设计建成的”，这个世界有着建筑物似的构造，而这世界中心的建筑物又模仿着世界。世界舞台上演着人们的生活，而剧院舞台的演出刚要终结。这场演出是作品的最初插曲，也是剧院被关闭的开端，还是貘收集流言的结尾。一切预兆就在这次演出，演员就是那些“玫瑰腿”。

    　“玫瑰腿”原本是些畸形女人，“演出家”用玫瑰色的语言改造她们并赋予舞蹈的力量。这些语言的附体带给她们的不只是美丽发达的大腿，还有萎缩枯瘦的上半身。这上半身正是舞女们在接受改造前，丑陋的那部分。通过语言的灌入，丑陋被抑制，美丽更夺目。可这人为创造出的产物带给我们的是压抑。除了自由，舞女们失去的还有什么？在出逃失败被抓回后，舞女吐露出唯一的自白：“コトバがひとつ吹き込まれるたびに、私たちの脚は重くなる。私たちとて踊り子の端くれ、コトバのない世界の縁を、爪先立って踊ってみたい気があったのだ、と。”（译文为：“那些灌入的语言让我们的腿变得沉重起来，连我们这些末流的舞女，都觉得自己正在失语的世界边缘踮着脚尖跳舞”？？？翻译的有点儿不对劲，有问题。）“玫瑰腿”出逃的目标是：没有语言的世界边缘。她们最终没有看到，我们能看到吗？

  　  舞女们的反抗促使“演出家”夺回语言，并将语言用在自己身上，信心满满去演出。这演出注定会失败。因为“演出家”们没有意识到语言并不是万能的，盲目相信自己才是“玫瑰腿”舞蹈的制作人。舞女们真的毫无贡献吗？观众们看到的是“玫瑰腿”的美丽，这也正是玫瑰色语言美丽的本身。舞蹈因此成为可能。“演出家”们虽然可以制造语言，但只有语言的存在并不能舞蹈。尽管“演出家”相信语言能够掩饰自身的丑陋，在舞台上展示出的反而是语言力量的界限，结果被愤怒的观众扑杀。讽刺的是，这个消息的传来使失去语言之力的“玫瑰腿”们复活，进行最后一次公演——无言之舞。

  　  “玫瑰腿”失去语言后开始巨大化，大腿更加充盈，充满力量，原先使用语言的上半身更加萎缩。这身躯像蝉蛹蜕皮一样挣脱语言，在黑夜中狂欢，踩着操纵语言的“演出家”尸体，向观众展现出超越一切描述的美丽。“人们的梦想”通过这从充盈语言到挣脱语言的舞蹈中显现出来，直到落幕。这一夜，“玫瑰腿”舞至气绝。倒地时，“上半身被下半身吸噬殆尽”，成为完美的没有语言的存在，与她们一起离开世界的还有操纵语言的“演出家”们。过了这一夜，再没有人懂得操纵语言，再不会有人挣脱语言了。

   　 语言的舞蹈不复存在，剧院的演出就此停止。人们的生活仍然继续，与以前一样在白天睡觉，同时“噬梦虫”开始收集流言，傍晚散播，夜幕降临时，“噬梦虫”结束散播，返回巢穴睡觉，人们起身活动。唯一不同的是“噬梦虫”貘，他的作息与人接近，晚上不睡，白天打盹儿。于是貘跟妓院（居住地）里的老鸨和女人们混得很熟，一起在这废弃方舟上，等待着某事的发生。

    　（这一块写得好别，因为译文啊。我猜译者翻译第二章时有些晕，勉强支撑下来的）。

  　  我们随着貘的视线，在妓院里又见到三个非人的存在：鸟笼中噬睡的侏儒、阁楼的天使、地下室的人鱼。还看到三种这个世界的异像：星空、小镇外围、无风夜坠羽。小镇居民把这些都当作日常事物来接受，而这些与我们世界的分界线又都跟另一个焦点——“那一位”有着联系。那就交叉着开始说吧。

   　 我们先从“玫瑰腿”渴望的目标说起——没有语言的世界边缘。这个边缘就是小镇漏斗与外围荒野的分界线。每天黄昏，“噬梦虫”站在这条边缘线上，向漏斗内散布他们收集的流言。可想而知，在荒野上是搜集不到的。这里就要提到《栖梦街》的世界构造，其实作者临摹改写的正是中世纪基督教的世界观。小镇的边缘被半球形的天空遮蔽，跨过边缘看到的是一望无垠平坦的圆形荒野，根据流言，“泛着水沫、靛蓝靛蓝的海中央是一片圆形的平坦大陆，大陆中央像肚脐似的凹进去的那块就是这座小镇”。而中世纪基督教所相信的世界是海水包围着大陆，天体分成几层重叠遮蔽着这个平坦的世界。

   　 基督教中控制天体运行的是上帝，而据说控制小镇天空天体的就是“那一位”。无人见过上帝，也没人见过“那一位”。上帝的名字没有人能念出，同样没有人知道“那一位”是谁。两者虽然相似，但仍有不同。神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里是虔诚信仰的对象，但是“那一位”不同，他并没有成为小镇居民的信仰对象，宗教设施和仪式都不存在。上帝是灵魂世界最高的所在，可据说“那一位”不光掌控着天体运行，还帮助一个男人远渡海外（第七章·闭室之女），给居民们送请帖等等。于是人们一方面对他畏惧，另一方面又在背后互相议论，理所当然地去观看演出。上帝利用天使这个媒介传达神谕，而“那一位”发放请帖是通过谁呢？阁楼的天使？作者描写那些是什么用意？

   　 阁楼天使跟我们所熟知的基督教天使有很大区别，似乎连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老天使都不如，只是一种低等生物。它们不会说人的语言，却又“忘乎所以地争论”，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嘶哑的音节”。天使本来的存在意义由貘点出：“神派至人间的信使”。可这些阁楼天使根本没有传达消息的能力。与能在针尖上跳舞、没有性别的基督教天使相比，阁楼的天使还拥有肉体，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这些肮脏、外表奇特、拥有性别的天使不在神的领域，它们被关在阁楼上进行繁殖，即使没有饲料仍然自管成对交配，最终由于彼此积累的毒素太多而死去。这种生态的确跟草履虫那些低等生物有些相似。在适当环境下的固定空间里，过度繁殖会自然灭亡。为什么呢？为什么阁楼天使只是一种低等生物，而不是神圣的天使？话说回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天使在哪里呢？

    　在中世纪，世界遵循基督教的教导运行。天空之外有天堂，地底深处有地狱。天体们分成几层绕着平坦大地运行。然而科学发展了，经过革命，我们最终认识到：地上的物质和天上的物质遵循同样的物理法则。那么天堂在哪里？天使们又在哪里？我们这些地上的灵魂还能被天使接引进天堂吗？我们对神谕不再抱以希望，看到的天使已经退化成长翅膀的婴儿，但在栖梦街这个没有秩序的密闭空间，没有神，没有人在意救赎，天使什么样也就更无所谓了吧。

    　人鱼和天使一样都是没有语言的生物，它们的居住地——阁楼和地下室作为妓院（废弃方舟）的两极，也就成为没有语言的地方。你们注意到了吗？“噬梦虫”貘每次突然打盹时，所处的都是没有语言的场所——“玫瑰腿”休息室、天使的阁楼、人鱼的地下室。这妓院和剧院一样也是小镇的缩影。人鱼据说是因为恐惧海而来到大陆上的小镇里。我们可以拿安徒生笔下的人鱼来对比，那条小人鱼因为羡慕人的永恒灵魂，用语言换来双腿在陆地上行走。如果地下室人鱼一样恐惧无尽空虚，来到陆地上，那么它们愿意成为人类吗？有什么可以交换的？或者说，永恒的灵魂存在吗？

    　小镇的高空也是没有语言的世界。没有人飞向高空，没有“噬梦虫”。那些浮游生物也都是没有语言的生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浮游生物距地面越来越低，语言与无言的分界一点点在推移。

    　最终掌握着街上所有机构乃至一切，被流言称为“那一位”的人物，由他发来请帖把小镇居民邀来剧场，一起迎来崩溃的结尾。在作品中描述世界的崩溃和灭亡的同时，宗教特征的存在带来的印象也有帮助。作者设立的那像建筑物一样的世界构造，也是为了更加视觉化的表现崩溃的情况，与作为一神教的基督教揭示的末日景象重叠。在基督教方面，关系到“崩溃和灭亡”的是神，是被神格化的救世主耶稣。救世主来造成完结，完结之后，赐予被选择的人们“乐园”的幸福。但是在《栖梦街》中，完结就是作品的结尾，拯救根本没有出现。考虑到宗教本质是灵魂的救赎这一点，作品展现的“崩溃和灭亡”与宗教意义上世界的终结截然不同。

   　 落幕的剧院是这个密闭小镇里唯一没有移动位置的建筑物。这里上演了两场演出，一场是最初的插曲——“玫瑰腿”的最后舞蹈，另一场是最终的结尾——小镇的崩溃末日。这两场演出之间的过程，正是剧院逐渐由流进语言的场所转变成为完善的没有语言的地方。“噬梦虫”们在这个小镇模型里实行了最后仪式，消耗掉所有流言，消失了。栖梦街的机能停止，过去的流言所有的真相都被黑暗埋葬。当地下的后台盖板被封死时，后台逐渐变成没有语言的世界，而看台集中了拥有语言的人们。貘开始提问。

   　 “本当は、いやしないんだろう！”（译文为：“你其实没有痊愈吧？”……我觉得这个关键处翻译的有点不理想。）貘的发问代替作者将栖梦街的内在暴露出来，世界无法再用语言支撑，从最初伪劣的世界构造到“那个人”的存在也被否定的现在，栖梦街的存在意义在消失，封闭空间开始崩溃，能用流言交流的世界就此毁灭。最终，观众、看台、包厢乃至整个“语言的世界”都被剧院后台这个“没有语言的世界”所吞没，就像“玫瑰脚”的上半身被下半身吸收殆尽一样。事实上，不只是吞没，浮游生物下降压坏屋顶，也是没有语言的世界对语言的侵袭。最后一次冲击就像“玫瑰脚”践踏“演出家”那一场，语言在此死光。

    　崩溃后的世界时间停止，鸟笼中的侏儒飞往天空，最终消失不见。他究竟是谁？当侏儒还在妓院时，表现得似乎什么都知道，其实他是作者的象征。栖梦街的语言就此凝固，作者给予这个世界崩溃之后，就此离开。这时的情形跟闭室之女一样。故事虽然崩溃，可是死是生呢？闭室之女被那个男人枪击抛弃后陷入缓慢的死亡中，栖梦街在作者离开后也是一样的吧。

    　这篇小说称得上是译文版登过的最高杰作之一。编者按可以说是凑字数，“永恒经典第二名”？一开始还真有兴趣查查第一名是谁，结果一搜发现另一个调查评选，《栖梦街》还没入前五名，放弃。这种浮动排名跟历来中国当代文学经典排名一样无聊，鲁迅雷打不动，百年老大。这种调动积极性的游戏，真的对初学者也没什么意义。“作者用瑰奇的想象和优美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梦幻般神奇的XX”，这种广告词从爱丽丝到桃乐斯，从哈利波特到罗伯特，不都可以用啊？“日本文学的唯美风格和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文笔”……唉，同样站在日本幻想文学顶端的还有川上弘美和笙野赖子，不过山尾悠子跟川上弘美似有似无的轻盈，和笙野赖子野兽跳尸般的颤动都不一样吧？《栖梦街》这面映照镜子的镜子，描述自身的不可思议的杰作，早就有小松左京（好像山尾悠子的处女作就是他提携的）、筒井康隆、川上弘美、山田咏美、笙野赖子等一干大佬女王写过贺词，随便翻译点儿不就对付了？就是曝下作者发表这作品时才21岁也很吓人呢。唉，插图也跟作品的氛围有距离，直接拿泷泽龙彦的画来配得了，山尾悠子的灵感源泉啊。

   　 支持编辑选登这么好的作品，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川上弘美和笙野赖子也很不错，尤其是川上弘美，虽然读起来更轻松一些（她给山尾悠子写书评，说自己连一半都写不了，笑，别当真啊），但是词语的飘逸微妙非常美。不过要想尽可能展现作品的魅力，译者要更用心啊。

    　狂打那么多，呼呼，不打了。不过以上那些别说评论，连随笔也算不上。作品越能保持长久，寓意也就越发像基因一样变幻莫测。所以我不会说我看懂多少，只说我读后想到哪些，挑些发出来，也许你们有兴趣。

    　我登上大雁塔，什么都没看到……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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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洞按：《栖梦街》是科幻世界译文版六月刊登的一篇短篇。作者：飞天水母     
原载于科幻世界：幻想世界社区，http://www.sfw-cd.com/forum/

    　《栖梦街》是极好的文章，可到现在还没有人写评论称赞一回，今天上午又听了一回朦胧诗讲座，按捺不住，我来打些字吧。

   　 甫一开始，貘登场。他是谁？在何处？……我们只看见他待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只知道故事的起点是这座剧院。直到他推开剧院的大门，我们才看清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小镇”。

   　 然而这漏斗并不光滑，底部是圆形广场，广场中心是剧院，由剧院向四周延伸出无数道路连接着各家各户，像是一张刺猬皮蒙在碗上。刚开始不久，作者就将这世界的设计图展现在我们面前，作为读者的我们看到这像建筑物一样构造的世界后，不禁会问：是什么力量阻止四周的房屋向中心坍塌呢？作者沉默不语，只把一位向导指给我们，由他带领观看这舞台最后的表演——毁灭。

   　 这位向导就是不敬业的“噬梦虫”貘。我们从他的视角观看这世界，在他的任务中倾听对这世界的体验。只是倾听，就像貘和其他噬梦虫一样，并不参与这小镇里任何事件。噬梦虫们每天收集着镇子里人们的流言（译文翻译为“谣言”，但我认为翻译成“流言”更准确），黄昏时再将流言散布给人们。这是他们的工作，可这工作又有什么意义？流言由小镇人而生，又返回到小镇人耳边。这是小镇人唯一的信息来源，流言通过噬梦虫的传播只能扩大，不可能带给人们除了小镇和镇外的信息。这个自闭系统其实是人在支撑，噬梦虫们只是将人所知的一遍遍冲刷着人的心智，最终堆积到这小世界的中心，也就是它的底部。不过貘有些不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这样做了，于是他疑惑：不能完成任务的噬梦虫还算是噬梦虫吗？同样，读到这里我也疑惑了：如果人不去倾听流言，会怎样呢？我们只看见，一个人无法承受这世界的所有流言，流言是所有人的原罪，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与别人一起创造、倾听、承担这些流言。

  　  世界的一角掀开了，我们继续追踪吧。就从貘的最后一条流言开始——“玫瑰腿”（薔薇色の脚）的最后公演。

   　 又回到起点，那座剧院。“剧院是模仿小镇的构造设计建成的”，这个世界有着建筑物似的构造，而这世界中心的建筑物又模仿着世界。世界舞台上演着人们的生活，而剧院舞台的演出刚要终结。这场演出是作品的最初插曲，也是剧院被关闭的开端，还是貘收集流言的结尾。一切预兆就在这次演出，演员就是那些“玫瑰腿”。

    　“玫瑰腿”原本是些畸形女人，“演出家”用玫瑰色的语言改造她们并赋予舞蹈的力量。这些语言的附体带给她们的不只是美丽发达的大腿，还有萎缩枯瘦的上半身。这上半身正是舞女们在接受改造前，丑陋的那部分。通过语言的灌入，丑陋被抑制，美丽更夺目。可这人为创造出的产物带给我们的是压抑。除了自由，舞女们失去的还有什么？在出逃失败被抓回后，舞女吐露出唯一的自白：“コトバがひとつ吹き込まれるたびに、私たちの脚は重くなる。私たちとて踊り子の端くれ、コトバのない世界の縁を、爪先立って踊ってみたい気があったのだ、と。”（译文为：“那些灌入的语言让我们的腿变得沉重起来，连我们这些末流的舞女，都觉得自己正在失语的世界边缘踮着脚尖跳舞”？？？翻译的有点儿不对劲，有问题。）“玫瑰腿”出逃的目标是：没有语言的世界边缘。她们最终没有看到，我们能看到吗？

  　  舞女们的反抗促使“演出家”夺回语言，并将语言用在自己身上，信心满满去演出。这演出注定会失败。因为“演出家”们没有意识到语言并不是万能的，盲目相信自己才是“玫瑰腿”舞蹈的制作人。舞女们真的毫无贡献吗？观众们看到的是“玫瑰腿”的美丽，这也正是玫瑰色语言美丽的本身。舞蹈因此成为可能。“演出家”们虽然可以制造语言，但只有语言的存在并不能舞蹈。尽管“演出家”相信语言能够掩饰自身的丑陋，在舞台上展示出的反而是语言力量的界限，结果被愤怒的观众扑杀。讽刺的是，这个消息的传来使失去语言之力的“玫瑰腿”们复活，进行最后一次公演——无言之舞。

  　  “玫瑰腿”失去语言后开始巨大化，大腿更加充盈，充满力量，原先使用语言的上半身更加萎缩。这身躯像蝉蛹蜕皮一样挣脱语言，在黑夜中狂欢，踩着操纵语言的“演出家”尸体，向观众展现出超越一切描述的美丽。“人们的梦想”通过这从充盈语言到挣脱语言的舞蹈中显现出来，直到落幕。这一夜，“玫瑰腿”舞至气绝。倒地时，“上半身被下半身吸噬殆尽”，成为完美的没有语言的存在，与她们一起离开世界的还有操纵语言的“演出家”们。过了这一夜，再没有人懂得操纵语言，再不会有人挣脱语言了。

   　 语言的舞蹈不复存在，剧院的演出就此停止。人们的生活仍然继续，与以前一样在白天睡觉，同时“噬梦虫”开始收集流言，傍晚散播，夜幕降临时，“噬梦虫”结束散播，返回巢穴睡觉，人们起身活动。唯一不同的是“噬梦虫”貘，他的作息与人接近，晚上不睡，白天打盹儿。于是貘跟妓院（居住地）里的老鸨和女人们混得很熟，一起在这废弃方舟上，等待着某事的发生。

    　（这一块写得好别，因为译文啊。我猜译者翻译第二章时有些晕，勉强支撑下来的）。

  　  我们随着貘的视线，在妓院里又见到三个非人的存在：鸟笼中噬睡的侏儒、阁楼的天使、地下室的人鱼。还看到三种这个世界的异像：星空、小镇外围、无风夜坠羽。小镇居民把这些都当作日常事物来接受，而这些与我们世界的分界线又都跟另一个焦点——“那一位”有着联系。那就交叉着开始说吧。

   　 我们先从“玫瑰腿”渴望的目标说起——没有语言的世界边缘。这个边缘就是小镇漏斗与外围荒野的分界线。每天黄昏，“噬梦虫”站在这条边缘线上，向漏斗内散布他们收集的流言。可想而知，在荒野上是搜集不到的。这里就要提到《栖梦街》的世界构造，其实作者临摹改写的正是中世纪基督教的世界观。小镇的边缘被半球形的天空遮蔽，跨过边缘看到的是一望无垠平坦的圆形荒野，根据流言，“泛着水沫、靛蓝靛蓝的海中央是一片圆形的平坦大陆，大陆中央像肚脐似的凹进去的那块就是这座小镇”。而中世纪基督教所相信的世界是海水包围着大陆，天体分成几层重叠遮蔽着这个平坦的世界。

   　 基督教中控制天体运行的是上帝，而据说控制小镇天空天体的就是“那一位”。无人见过上帝，也没人见过“那一位”。上帝的名字没有人能念出，同样没有人知道“那一位”是谁。两者虽然相似，但仍有不同。神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里是虔诚信仰的对象，但是“那一位”不同，他并没有成为小镇居民的信仰对象，宗教设施和仪式都不存在。上帝是灵魂世界最高的所在，可据说“那一位”不光掌控着天体运行，还帮助一个男人远渡海外（第七章·闭室之女），给居民们送请帖等等。于是人们一方面对他畏惧，另一方面又在背后互相议论，理所当然地去观看演出。上帝利用天使这个媒介传达神谕，而“那一位”发放请帖是通过谁呢？阁楼的天使？作者描写那些是什么用意？

   　 阁楼天使跟我们所熟知的基督教天使有很大区别，似乎连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老天使都不如，只是一种低等生物。它们不会说人的语言，却又“忘乎所以地争论”，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嘶哑的音节”。天使本来的存在意义由貘点出：“神派至人间的信使”。可这些阁楼天使根本没有传达消息的能力。与能在针尖上跳舞、没有性别的基督教天使相比，阁楼的天使还拥有肉体，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这些肮脏、外表奇特、拥有性别的天使不在神的领域，它们被关在阁楼上进行繁殖，即使没有饲料仍然自管成对交配，最终由于彼此积累的毒素太多而死去。这种生态的确跟草履虫那些低等生物有些相似。在适当环境下的固定空间里，过度繁殖会自然灭亡。为什么呢？为什么阁楼天使只是一种低等生物，而不是神圣的天使？话说回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天使在哪里呢？

    　在中世纪，世界遵循基督教的教导运行。天空之外有天堂，地底深处有地狱。天体们分成几层绕着平坦大地运行。然而科学发展了，经过革命，我们最终认识到：地上的物质和天上的物质遵循同样的物理法则。那么天堂在哪里？天使们又在哪里？我们这些地上的灵魂还能被天使接引进天堂吗？我们对神谕不再抱以希望，看到的天使已经退化成长翅膀的婴儿，但在栖梦街这个没有秩序的密闭空间，没有神，没有人在意救赎，天使什么样也就更无所谓了吧。

    　人鱼和天使一样都是没有语言的生物，它们的居住地——阁楼和地下室作为妓院（废弃方舟）的两极，也就成为没有语言的地方。你们注意到了吗？“噬梦虫”貘每次突然打盹时，所处的都是没有语言的场所——“玫瑰腿”休息室、天使的阁楼、人鱼的地下室。这妓院和剧院一样也是小镇的缩影。人鱼据说是因为恐惧海而来到大陆上的小镇里。我们可以拿安徒生笔下的人鱼来对比，那条小人鱼因为羡慕人的永恒灵魂，用语言换来双腿在陆地上行走。如果地下室人鱼一样恐惧无尽空虚，来到陆地上，那么它们愿意成为人类吗？有什么可以交换的？或者说，永恒的灵魂存在吗？

    　小镇的高空也是没有语言的世界。没有人飞向高空，没有“噬梦虫”。那些浮游生物也都是没有语言的生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浮游生物距地面越来越低，语言与无言的分界一点点在推移。

    　最终掌握着街上所有机构乃至一切，被流言称为“那一位”的人物，由他发来请帖把小镇居民邀来剧场，一起迎来崩溃的结尾。在作品中描述世界的崩溃和灭亡的同时，宗教特征的存在带来的印象也有帮助。作者设立的那像建筑物一样的世界构造，也是为了更加视觉化的表现崩溃的情况，与作为一神教的基督教揭示的末日景象重叠。在基督教方面，关系到“崩溃和灭亡”的是神，是被神格化的救世主耶稣。救世主来造成完结，完结之后，赐予被选择的人们“乐园”的幸福。但是在《栖梦街》中，完结就是作品的结尾，拯救根本没有出现。考虑到宗教本质是灵魂的救赎这一点，作品展现的“崩溃和灭亡”与宗教意义上世界的终结截然不同。

   　 落幕的剧院是这个密闭小镇里唯一没有移动位置的建筑物。这里上演了两场演出，一场是最初的插曲——“玫瑰腿”的最后舞蹈，另一场是最终的结尾——小镇的崩溃末日。这两场演出之间的过程，正是剧院逐渐由流进语言的场所转变成为完善的没有语言的地方。“噬梦虫”们在这个小镇模型里实行了最后仪式，消耗掉所有流言，消失了。栖梦街的机能停止，过去的流言所有的真相都被黑暗埋葬。当地下的后台盖板被封死时，后台逐渐变成没有语言的世界，而看台集中了拥有语言的人们。貘开始提问。

   　 “本当は、いやしないんだろう！”（译文为：“你其实没有痊愈吧？”……我觉得这个关键处翻译的有点不理想。）貘的发问代替作者将栖梦街的内在暴露出来，世界无法再用语言支撑，从最初伪劣的世界构造到“那个人”的存在也被否定的现在，栖梦街的存在意义在消失，封闭空间开始崩溃，能用流言交流的世界就此毁灭。最终，观众、看台、包厢乃至整个“语言的世界”都被剧院后台这个“没有语言的世界”所吞没，就像“玫瑰脚”的上半身被下半身吸收殆尽一样。事实上，不只是吞没，浮游生物下降压坏屋顶，也是没有语言的世界对语言的侵袭。最后一次冲击就像“玫瑰脚”践踏“演出家”那一场，语言在此死光。

    　崩溃后的世界时间停止，鸟笼中的侏儒飞往天空，最终消失不见。他究竟是谁？当侏儒还在妓院时，表现得似乎什么都知道，其实他是作者的象征。栖梦街的语言就此凝固，作者给予这个世界崩溃之后，就此离开。这时的情形跟闭室之女一样。故事虽然崩溃，可是死是生呢？闭室之女被那个男人枪击抛弃后陷入缓慢的死亡中，栖梦街在作者离开后也是一样的吧。

    　这篇小说称得上是译文版登过的最高杰作之一。编者按可以说是凑字数，“永恒经典第二名”？一开始还真有兴趣查查第一名是谁，结果一搜发现另一个调查评选，《栖梦街》还没入前五名，放弃。这种浮动排名跟历来中国当代文学经典排名一样无聊，鲁迅雷打不动，百年老大。这种调动积极性的游戏，真的对初学者也没什么意义。“作者用瑰奇的想象和优美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梦幻般神奇的XX”，这种广告词从爱丽丝到桃乐斯，从哈利波特到罗伯特，不都可以用啊？“日本文学的唯美风格和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文笔”……唉，同样站在日本幻想文学顶端的还有川上弘美和笙野赖子，不过山尾悠子跟川上弘美似有似无的轻盈，和笙野赖子野兽跳尸般的颤动都不一样吧？《栖梦街》这面映照镜子的镜子，描述自身的不可思议的杰作，早就有小松左京（好像山尾悠子的处女作就是他提携的）、筒井康隆、川上弘美、山田咏美、笙野赖子等一干大佬女王写过贺词，随便翻译点儿不就对付了？就是曝下作者发表这作品时才21岁也很吓人呢。唉，插图也跟作品的氛围有距离，直接拿泷泽龙彦的画来配得了，山尾悠子的灵感源泉啊。

   　 支持编辑选登这么好的作品，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川上弘美和笙野赖子也很不错，尤其是川上弘美，虽然读起来更轻松一些（她给山尾悠子写书评，说自己连一半都写不了，笑，别当真啊），但是词语的飘逸微妙非常美。不过要想尽可能展现作品的魅力，译者要更用心啊。

    　狂打那么多，呼呼，不打了。不过以上那些别说评论，连随笔也算不上。作品越能保持长久，寓意也就越发像基因一样变幻莫测。所以我不会说我看懂多少，只说我读后想到哪些，挑些发出来，也许你们有兴趣。

    　我登上大雁塔，什么都没看到……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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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洞按：《栖梦街》是科幻世界译文版六月刊登的一篇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