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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7 20:37:38


那兰湘正在院子里伺弄他那几株宝贝兰花,管家那兰熊跑进来说索隐索少爷来了。那兰湘身子震了震,手里的花锄一下子把月影兰的根给锄掉了一半,心疼得他“咝咝”直吸冷气。那兰夫人一直坐在亭子里绣花,看他那副样子,心头有气,“蹭”地站起来说:“老爷,你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那兰湘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当然要见,当然要见。”话是那么说,步子却总也迈不出去。那兰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那兰湘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索隐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那兰熊说:“请索少爷到客厅吧!我换件衣服就来。” 那兰熊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那兰夫人似笑非笑的说那兰湘怎么现在知道跟索家讲客套了。那兰湘听得皱了皱眉头:“涴荻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地?换件衣服见客那是礼数,也不是当年……”那兰夫人的脸色沉了一下道:“是啊,现在的那兰老爷可是秋林渡的人物了。”说罢一甩袖子就往外走,那意思是自己去见索隐了。那兰湘慌忙拉住:“那就不换那就不换,咱们一道去。”

十几年前,那兰湘要是见个亲戚朋友还真没有那么多规矩。那兰家在秋林渡多少代了,一直都是开烧饼炉的。虽然那兰家的“蟹壳黄”名声能传到在两百里外的云中,卖烧饼总归是卖烧饼的,日子过得还说不上富裕。一天到晚守在烧饼炉前,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还讲究换什么衣服啊?自从北邙山的河洛到了云中,寒云川上往来的商船骤然就多了起来。那兰湘脑子活络,烧饼炉架到江边,没几年功夫就经营起了酒家,这两年更是连客栈都盖起来了。秋林渡镇子不大,也就百来户人家,那兰家俨然就是排得上的大户。

那兰湘年轻时候和索不言是拜把子的兄弟,交情好到连儿女都不放过的地步,所以那兰家的女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和索家结了娃娃亲。那兰湘不是势利眼,发达起来以后没少照顾索家。奈何索家大儿子索归人烂赌,不仅把家产输了个干净,还欠下了一身驴打滚的债。索家是平常猎户,怎么还得起这样的巨债?索不言夫妇不声不响跳了寒云川,索归人也上了吊,只有小儿子索隐孤身出走,听说是做野兵去了。索隐差不多走了有七年,前些日子才两手空空地回到秋林渡,还带了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自从索隐回到了秋林渡,那兰湘心里一直有些发毛,犹豫了几次也没有去看他。让那兰熊送了一回钱财,结果被索隐给客客气气退了回来。那兰湘的心中于是更加打鼓:索隐看上的怕不是些许钱财了。他自己长相寻常,两个女儿那兰冰和那兰天可是远近有名的美女,上门提亲的几乎把门槛都踩断了,索隐要是惦记着也不奇怪。那兰湘是个重承诺的人,可是这个承诺实在是让他抓头皮。现在索隐连间正经房子都没有,草草在寒云川边的林子里搭了个窝棚,居然还有个孩子。这样的人,可叫他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嫁过去?索隐一天不上门,那兰湘便存了一天的侥幸,满心希望索隐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几十天下来安然无事,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索隐竟然上门了。

索隐出走的时候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现在比那兰湘高足有了一个头。虽然胡子拉查的,可眉眼间依稀就是索夫人当初的模样。那兰夫人跟索夫人素来亲密,见了索隐,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红。那兰湘也是颇为感慨,不过心里还是记着娃娃亲的事情,脸上终于还是没显出来。

索隐冲那兰湘和那兰涴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叔父好,叔母好。”这一声叫得那兰夫人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几步上前抓着索隐的手不放,嘴里只是喃喃地念:“阿二这么大了!”索隐吃了一惊,脸上热了一下,那是许多年都没有经过这种亲昵了。他把身子一让,露出背后一个小姑娘来。“月儿,叫叔公叔婆!”那小姑娘才不过两三岁光景,脑袋大大的,身子十分细弱,一双大眼睛倒是乌溜溜的十分神气。她紧紧抱着索隐的腿,打量了那兰湘和那兰涴荻一番,用力摇了摇头。索隐抱歉地笑了笑,说是月儿怕生。

那兰湘早听说索隐带了个孩子回来,却不知道那是谁的。这回听索隐让月儿叫叔公叔婆,心里“咯噔”一下,冲口问道:“阿二,这是你的?”索隐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兰湘心里顿时一松。镇子里的人传说那孩子不是索隐的骨肉,因为她管索隐叫干爹。可是索隐今天承认了,笼罩在那兰湘头上那顶娃娃亲的阴云开始缓缓散去。索归人生性浮夸,索隐却是难得的实诚,小时候一句谎话也不肯说的。

那兰湘夸了月儿几句聪明可爱,彷佛无心地问:“月儿娘呢?”索隐脸上阴了一下,片刻才闷声闷气地说:“北边。”他好像很不喜欢谈论关于月儿的问题,不等那兰湘再问,截口就说:“小侄这次来,实在是有求于叔父。”原来窝棚湿气太重,月儿满身都长了红癣,索隐打算盖房子,要向那兰湘借些木头。那兰湘不仅经营秋林渡唯一的一家客栈,还有间不大不小的林场。女儿和木头,这中间的差别让那兰湘的心事顿时灰飞烟灭,他毫不犹豫地说好。索隐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是上等的红松木。那兰湘愣了一下,红松木不是宛州的出产,秋林渡这样的小镇很少用到,他得上白水去买,不过他还是马上答应了。

索隐给那兰湘再施了一个礼,低声说代月儿谢谢叔公叔婆,就告辞离去。那兰湘看着月儿的小身影蹦蹦挑挑地跟着索隐离去,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是默然。索隐显然不会再提那门亲事,可是那兰湘的心里疙疙瘩瘩的,说不出的难过。过了几日,他和夫人去索隐的窝棚看他,索隐和月儿都不在,等了大半天也没见他们回来,那兰湘知道索隐是在回避,叹了口气。索隐没有拒绝那兰湘请去的医生和送去的粮食,这让那兰湘的心里头好受了些。好受完了以后,他渐渐开始忘记这个世侄,好像良心不再有亏欠似的。

大约一个月以后,那兰熊拿来了几幅云豹的皮毛,说是有人放在宅子门口的。云豹是很机警的动物,皮毛虽然丰美,却十分难得。而这几幅皮毛不仅毛色灿烂,竟然连一个创口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杀死的。那兰湘捧着那豹皮给夫人看。夫人捻了捻豹皮说不会是索隐送来的吧?那兰湘点了点头说想必如此。

过些日子,那兰家的门口总会出现些东西,或者是皮毛,或者是药草,或者是腌肉。索隐的手艺很好,不管是鞣制皮毛还是腌肉都是秋林渡没有见过的水准。而且他送来的皮毛上总是没有伤痕。有时候那兰湘也奇怪:“阿二有这样的手艺,怎么至于住在那个窝棚里面?”夫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为索隐辩解。要按那兰涴荻的说法,那兰湘要是把家业和女儿一起交给索隐,那索隐一定会比那兰湘有出息。那兰湘笑了,夫人不讲理起来真是无可如何,只要女儿讲理就好。他私底下问过那兰天。要是女儿有心,他也不是个死心眼儿。那兰天想了好一阵子才说:“我也不要大富大贵,妇人家的本分我都能做,可是我想吃点好的时候得有点吃的,穿点好的时候得有点穿的。爹,我这样不算贪心吧?”那兰湘摇头,这可真不能算贪心,要是那兰天连这点想头也没有,也实在委屈得没有道理。

等白水来的木材到了秋林渡,索隐就不再给那兰家送东西——他的时间全花在房子上面。镇子里的人看索隐总是一个异数,他实在是不合群。平常人家闲谈说到索隐的口气总是有些讥笑有些奇怪,等索隐开始盖房子尤其如此。“哪里有一个人盖那么大的房子的?傻了他了!”成瓦匠愤愤地说,秋林渡盖房子没有他的活计,这还是头一回,众人也都用力点头。然而房子竟然一点一点起来了。成瓦匠忍不住好奇,跑去给索隐“帮工”。没多久他就摸着脑门回来了,“索隐那小子……”他意味深长地说,脸上也带上了收索隐“林子肉”的蒙屠户那种神色。。

“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坡岚狠狠拍了下桌子,“那小子是个没胆的!”他得意地把脚踏在桌子上,这样酒馆里的人都能看清他腰间那块色彩斑斓的狰皮围裙。秋林渡的猎户不多,坡岚是最了得的一个。几天前他拖着一头死狰回来,把周围十里八村都惊动了。单人独力能杀死一头狰,在宛州都该算排得上的勇士,他当然有资格把狰皮围在腰间炫耀。

“其实那狰是阿二打的。”那兰湘对夫人说,“你想坡岚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那兰的酒馆客栈是秋林渡的秘密集散地,他不知道的还真不多。“可是你想,坡岚都能从阿二手里把他打死的狰抢走,那阿二还有什么指望?坡岚就是个破落户嘛!” 夫人的眼光于是也幽远了起来,“阿二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她说。那兰湘想起来,原来夫人也好久没有提那门亲事了。一

那兰湘正在院子里伺弄他那几株宝贝兰花,管家那兰熊跑进来说索隐索少爷来了。那兰湘身子震了震,手里的花锄一下子把月影兰的根给锄掉了一半,心疼得他“咝咝”直吸冷气。那兰夫人一直坐在亭子里绣花,看他那副样子,心头有气,“蹭”地站起来说:“老爷,你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那兰湘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当然要见,当然要见。”话是那么说,步子却总也迈不出去。那兰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那兰湘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索隐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那兰熊说:“请索少爷到客厅吧!我换件衣服就来。” 那兰熊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那兰夫人似笑非笑的说那兰湘怎么现在知道跟索家讲客套了。那兰湘听得皱了皱眉头:“涴荻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地?换件衣服见客那是礼数,也不是当年……”那兰夫人的脸色沉了一下道:“是啊,现在的那兰老爷可是秋林渡的人物了。”说罢一甩袖子就往外走,那意思是自己去见索隐了。那兰湘慌忙拉住:“那就不换那就不换,咱们一道去。”

十几年前,那兰湘要是见个亲戚朋友还真没有那么多规矩。那兰家在秋林渡多少代了,一直都是开烧饼炉的。虽然那兰家的“蟹壳黄”名声能传到在两百里外的云中,卖烧饼总归是卖烧饼的,日子过得还说不上富裕。一天到晚守在烧饼炉前,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还讲究换什么衣服啊?自从北邙山的河洛到了云中,寒云川上往来的商船骤然就多了起来。那兰湘脑子活络,烧饼炉架到江边,没几年功夫就经营起了酒家,这两年更是连客栈都盖起来了。秋林渡镇子不大,也就百来户人家,那兰家俨然就是排得上的大户。

那兰湘年轻时候和索不言是拜把子的兄弟,交情好到连儿女都不放过的地步,所以那兰家的女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和索家结了娃娃亲。那兰湘不是势利眼,发达起来以后没少照顾索家。奈何索家大儿子索归人烂赌,不仅把家产输了个干净,还欠下了一身驴打滚的债。索家是平常猎户,怎么还得起这样的巨债?索不言夫妇不声不响跳了寒云川,索归人也上了吊,只有小儿子索隐孤身出走,听说是做野兵去了。索隐差不多走了有七年,前些日子才两手空空地回到秋林渡,还带了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自从索隐回到了秋林渡,那兰湘心里一直有些发毛,犹豫了几次也没有去看他。让那兰熊送了一回钱财,结果被索隐给客客气气退了回来。那兰湘的心中于是更加打鼓:索隐看上的怕不是些许钱财了。他自己长相寻常,两个女儿那兰冰和那兰天可是远近有名的美女,上门提亲的几乎把门槛都踩断了,索隐要是惦记着也不奇怪。那兰湘是个重承诺的人,可是这个承诺实在是让他抓头皮。现在索隐连间正经房子都没有,草草在寒云川边的林子里搭了个窝棚,居然还有个孩子。这样的人,可叫他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嫁过去?索隐一天不上门,那兰湘便存了一天的侥幸,满心希望索隐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几十天下来安然无事,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索隐竟然上门了。

索隐出走的时候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现在比那兰湘高足有了一个头。虽然胡子拉查的,可眉眼间依稀就是索夫人当初的模样。那兰夫人跟索夫人素来亲密,见了索隐,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红。那兰湘也是颇为感慨,不过心里还是记着娃娃亲的事情,脸上终于还是没显出来。

索隐冲那兰湘和那兰涴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叔父好,叔母好。”这一声叫得那兰夫人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几步上前抓着索隐的手不放,嘴里只是喃喃地念:“阿二这么大了!”索隐吃了一惊,脸上热了一下,那是许多年都没有经过这种亲昵了。他把身子一让,露出背后一个小姑娘来。“月儿,叫叔公叔婆!”那小姑娘才不过两三岁光景,脑袋大大的,身子十分细弱,一双大眼睛倒是乌溜溜的十分神气。她紧紧抱着索隐的腿,打量了那兰湘和那兰涴荻一番,用力摇了摇头。索隐抱歉地笑了笑,说是月儿怕生。

那兰湘早听说索隐带了个孩子回来,却不知道那是谁的。这回听索隐让月儿叫叔公叔婆,心里“咯噔”一下,冲口问道:“阿二,这是你的?”索隐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兰湘心里顿时一松。镇子里的人传说那孩子不是索隐的骨肉,因为她管索隐叫干爹。可是索隐今天承认了,笼罩在那兰湘头上那顶娃娃亲的阴云开始缓缓散去。索归人生性浮夸,索隐却是难得的实诚,小时候一句谎话也不肯说的。

那兰湘夸了月儿几句聪明可爱,彷佛无心地问:“月儿娘呢?”索隐脸上阴了一下,片刻才闷声闷气地说:“北边。”他好像很不喜欢谈论关于月儿的问题,不等那兰湘再问,截口就说:“小侄这次来,实在是有求于叔父。”原来窝棚湿气太重,月儿满身都长了红癣,索隐打算盖房子,要向那兰湘借些木头。那兰湘不仅经营秋林渡唯一的一家客栈,还有间不大不小的林场。女儿和木头,这中间的差别让那兰湘的心事顿时灰飞烟灭,他毫不犹豫地说好。索隐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是上等的红松木。那兰湘愣了一下,红松木不是宛州的出产,秋林渡这样的小镇很少用到,他得上白水去买,不过他还是马上答应了。

索隐给那兰湘再施了一个礼,低声说代月儿谢谢叔公叔婆,就告辞离去。那兰湘看着月儿的小身影蹦蹦挑挑地跟着索隐离去,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是默然。索隐显然不会再提那门亲事,可是那兰湘的心里疙疙瘩瘩的,说不出的难过。过了几日,他和夫人去索隐的窝棚看他,索隐和月儿都不在,等了大半天也没见他们回来,那兰湘知道索隐是在回避,叹了口气。索隐没有拒绝那兰湘请去的医生和送去的粮食,这让那兰湘的心里头好受了些。好受完了以后,他渐渐开始忘记这个世侄,好像良心不再有亏欠似的。

大约一个月以后,那兰熊拿来了几幅云豹的皮毛,说是有人放在宅子门口的。云豹是很机警的动物,皮毛虽然丰美,却十分难得。而这几幅皮毛不仅毛色灿烂,竟然连一个创口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杀死的。那兰湘捧着那豹皮给夫人看。夫人捻了捻豹皮说不会是索隐送来的吧?那兰湘点了点头说想必如此。

过些日子,那兰家的门口总会出现些东西,或者是皮毛,或者是药草,或者是腌肉。索隐的手艺很好,不管是鞣制皮毛还是腌肉都是秋林渡没有见过的水准。而且他送来的皮毛上总是没有伤痕。有时候那兰湘也奇怪:“阿二有这样的手艺,怎么至于住在那个窝棚里面?”夫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为索隐辩解。要按那兰涴荻的说法,那兰湘要是把家业和女儿一起交给索隐,那索隐一定会比那兰湘有出息。那兰湘笑了,夫人不讲理起来真是无可如何,只要女儿讲理就好。他私底下问过那兰天。要是女儿有心,他也不是个死心眼儿。那兰天想了好一阵子才说:“我也不要大富大贵,妇人家的本分我都能做,可是我想吃点好的时候得有点吃的,穿点好的时候得有点穿的。爹,我这样不算贪心吧?”那兰湘摇头,这可真不能算贪心,要是那兰天连这点想头也没有,也实在委屈得没有道理。

等白水来的木材到了秋林渡,索隐就不再给那兰家送东西——他的时间全花在房子上面。镇子里的人看索隐总是一个异数,他实在是不合群。平常人家闲谈说到索隐的口气总是有些讥笑有些奇怪,等索隐开始盖房子尤其如此。“哪里有一个人盖那么大的房子的?傻了他了!”成瓦匠愤愤地说,秋林渡盖房子没有他的活计,这还是头一回,众人也都用力点头。然而房子竟然一点一点起来了。成瓦匠忍不住好奇,跑去给索隐“帮工”。没多久他就摸着脑门回来了,“索隐那小子……”他意味深长地说,脸上也带上了收索隐“林子肉”的蒙屠户那种神色。。

“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坡岚狠狠拍了下桌子,“那小子是个没胆的!”他得意地把脚踏在桌子上,这样酒馆里的人都能看清他腰间那块色彩斑斓的狰皮围裙。秋林渡的猎户不多,坡岚是最了得的一个。几天前他拖着一头死狰回来,把周围十里八村都惊动了。单人独力能杀死一头狰,在宛州都该算排得上的勇士,他当然有资格把狰皮围在腰间炫耀。

“其实那狰是阿二打的。”那兰湘对夫人说,“你想坡岚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那兰的酒馆客栈是秋林渡的秘密集散地,他不知道的还真不多。“可是你想,坡岚都能从阿二手里把他打死的狰抢走,那阿二还有什么指望?坡岚就是个破落户嘛!” 夫人的眼光于是也幽远了起来,“阿二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她说。那兰湘想起来,原来夫人也好久没有提那门亲事了。



那兰家和索家的这份约定好像是午后阳光里的灰尘,跳动了几下就慢慢沉了下去,可要是有人忽然从阳光里经过,那灰尘还能重新翻腾起来。那兰冰经过了那么一回。

“腌肉好吃,那皮子可以做好皮裘……”那兰冰说。那兰天知道她在取笑的是自己对父亲提的要求,笑了笑不说话。那兰冰于是挺正经地问那兰天要不要去看看索隐,那兰天说上次爹妈去了他又躲着不出来,那兰冰说现在索隐盖房子呢,怎么还躲得起来?那兰天想了想说也是。其实她还真想去看看索隐。旧时那兰家和索家交好,索隐和那兰姐妹年龄相近,整天都玩在一起。那兰天嘴甜,二哥二哥从来叫得亲热,这时候想来也觉得心软。

那兰天跑去厨下问那兰熊索隐住在哪里,那兰熊一拍大腿说我就知道二小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儿,那兰天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难不成我不嫁过去就是无情无义了么?”她嘟囔了一句。那兰熊没听明白,问她说啥,她连忙摆手说没啥。那兰熊也说不清出索隐的住处,只说百步磴上去沿着林子走总能看见,除了索隐没别人住那地方。

那兰天讨了消息回来,拿眼睛去望那兰冰。那兰冰笑道:“索隐也不是你一个的二哥,就是你不叫我去我也是要去的。”姊妹两个就出门往江边走。才走了没几步,厨下的豆娘呼哧呼哧赶上来,说是该给索隐带上盒烧饼去。那兰天方才被那兰熊说得尴尬,就是不肯去拿那盒烧饼,心想这样殷勤倒显得我真是有心了。那兰冰大大方方接过来,说真是把月儿都给忘记了。这一句话说得顺风顺水,那兰天有点恍然的意思,可不知怎么的,紧接着心头又有些模糊起来。她不去多想,一路朝百步磴走了下去。

寒云川从云中流下来水势劲急,两边都是青山高耸,偏偏是在秋林渡破了个口子。这两年往来的商人多了,秋林渡的房子也多盖了些,镇子把这片小小的河滩挤得满满当当。秋林渡的渡口不过三四百步宽,东边是极险峻的悬崖,西边则是片高坡,绿森森好大一片林子紧紧接着群山。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人在高坡上修了条石阶路,叫百步磴。说是区区百步,石阶窄而滑,又是年久失修,除了猎户们从百步磴上山去打猎,平常人少走那路。

那兰姊妹几年来在家里享受惯了,好容易爬完了百步磴已经是心慌气喘。那兰天是空着双手还好些,那兰冰只觉得手里的一盒烧饼有如铁砧般沉重,两只手提来换去,总是觉得酸痛。到了坡上,那兰冰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对那兰天说:“总算你没嫁给索隐,要不然到娘家走动不也是要命的事情?”那兰天啐了一声,粉脸上红喷喷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热的还是羞的。

两个人沿着林子边缘上行走一阵,耳朵里都是风声水声。住在江边倒不觉得,走在这山坡上听起来,峡谷里远远的水声好像是野兽的嘶吼,说不出的吓人。那兰天忍不住快走几步,紧紧抓住那兰冰的手,才觉得踏实一些。走了一程,始终没看见有什么房子,那兰天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来:“这要怎么找法嘛?都不象是人住的地方。”话才说完,有个小小的红影子在林子里闪了一闪。那兰冰喜滋滋地扯了扯她,说:“这不是就看见了?一准是月儿了。”那兰天还不曾见过月儿,一时间忽然好奇的很,加快脚步就往林子里面走。

林子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搭了一间窝棚,却不见月儿的踪迹。那兰天看见那窝棚前的火塘,不由一愣,伸手在火塘边一探,灰烬是冷冷的,显然有两天没有动烟火了。那兰天正在疑惑,却听见那兰冰一声欢叫:“在这里了!”那兰天一抬头,一个红衣裙的小姑娘正战战兢兢地躲在株老枫树后面。那兰天盯着月儿看了一会儿,觉得月儿真是好看,眉儿细细弯弯,眼睛又大又亮,下巴尖尖的,虽然细弱些,却越发显得招人疼。那兰冰也赞叹说月儿是漂亮孩子,“妈妈想必是个大美人。”

那兰天有心去抱月儿,脚下加快了些,不料月儿扭头就跑,一跤跌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兰天也吓得呆立不动。倒是那兰冰有主意,笑眯眯地打开了烧饼盒子,掂着个烧饼唤“月儿”。月儿没有哭得几声就嗅见了蟹壳黄的香气,顿时止了声气,眼巴巴地望过来。那兰冰把烧饼递在月儿面前。月儿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支吾了两声,便接过烧饼大嚼起来。那兰天见月儿吃得香甜,慌忙也去盒中拿出一个烧饼,却听见月儿“咯咯”笑了起来。那兰天与那兰冰对视一眼,心下分明是欢喜,却也有几分心酸—--看样子月儿也有两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

那兰冰见月儿吃得太急,忙去拍月儿的背,一拍之下又是一声轻呼。原来月儿的腰间系了一条藤索,刚才便是被那藤索拉倒的。那藤索总有三五丈长,一头拴在窝棚的木桩上,显然是为了防止月儿跑远才系上的。那兰冰举起藤索来给那兰天看,那兰天恨恨地说怎么如此忍心!言语间连“二哥”两个字都不提了。

那兰天开口问月儿:“你爹爹呢?”月儿瞪着眼睛,望了望天空,慢慢摇了摇头。那兰天不明所以,来看那兰冰,看见的也是茫然。正在疑惑间,依稀听见有人声飘来,是更西的方向来。或许是因为夹在风声水声里面,听不清楚说得什么。月儿振奋起来,捧着烧饼大声喊“阿爹!”小姑娘的声音竟然那么高,把那兰姊妹着实吓了一跳。再等片刻,却又听不见什么响动。那兰天心急,抓着月儿问说你阿爹是不是在那里啊?月儿用力点头。那兰天匆匆解开她腰间的藤索,气鼓鼓地说姑姑带你找阿爹去。月儿一脸的懵懵懂懂。那兰冰看得好笑,说道:“带着月儿去找索二哥就好,那么生气做什么。”那兰天说:“怎么不生气?!这样养孩子,还不如养狗哩!”

正说话间,那兰天眼前花了一花,林子里就窜出一个人来。他见是那兰姊妹,愣了一下,赶紧把手中的弓箭收了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嘴唇动了动,一时没有能说出什么话来,脸上有激动的神色一闪而过。那兰天也呆呆站在那里。面前这个男人和她记忆中的索隐是大不一样了,可分明就是索隐。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兰冰开口责怪道:“二哥你也忍心,把月儿一个人留在这里,林子里有个狼虫虎豹的……”方才气鼓鼓的那兰天倒没说出话来。

索隐低了头下去,喏喏道:“是,是……不过,在盖房子呢,月儿在那边实在不方便。”他长出了一口气,掂了掂手里的弓箭,自嘲地笑笑:“虽然是有塔巴,一听到月儿叫还是……”

那兰冰还没明白索隐说的塔巴是什么,就看见窝棚里走出半人多高的一条青狼来,冷冷的目光在那兰姊妹身上扫了一圈,慢慢走到月儿身边来。那兰天吓得叫都叫不出来,抓紧了那兰冰的手连连后退,把那兰冰拉了一个踉跄。索隐一个箭步上前扶住那兰冰,对那兰天匆匆地说:“天天不怕,塔巴喜欢你们呢!”那口气就如多年前游戏时一样,三个人不由都愣住了。索隐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也真是难得了。”不知道是说塔巴还是说自己方才的话。

马蹄声响,林子里又转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看见索隐还扶着那兰冰,怒吼了一声:“索隐你敢轻薄那兰大小姐?!”策马冲过来,手中皮鞭劈头挥下。那兰冰见索隐脸上神色一变,耳边“啪”的一声脆响,索隐扶着她的手臂上衣衫撕裂,瞬间就鼓起了两指多宽的一条血痕来。鞭子抽得又快又准,正是坡岚的下手。只是坡岚才掠过索隐的身边,就被一片青影撞下马来。塔巴踏着坡岚的胸口,喉间“呜呜”作响,恶狠狠地露着一嘴尖牙,样子十分恐怖。这一下兔起鹘落,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等众人看清了塔巴愤怒的嘴脸,空地上才起起伏伏响起了一片惊呼。

索隐唤了一声塔巴。那青狼十分不甘地看看爪下的坡岚,不满地低吼一声。坡岚反应也快,左臂格在面前,右手掣出一柄短匕朝着塔巴的喉间划了下去。塔巴转身跳开,毛茸茸的尾巴在坡岚脸上狠狠抽了一下,打得坡岚满面通红,然后从容走开。坡岚咒骂着翻身跳起来,举匕再追,塔巴回身做势,把坡岚吓得回匕自守。青狼喉头“咔咔”,居然象笑声一般。坡岚略一思忖,知道自己不是这青狼的对手,怒不可遏地转向索隐:“反了你了,索隐。调戏那兰大小姐还敢叫你的狼崽子来对付我……”

那兰冰脸上飞红,坡岚中意那兰冰,秋林渡人人皆知。那兰天“呸”了一声说坡岚你乱讲,我们跟二哥从小一起玩,二哥哪里有你那么龌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前面总也说不出话来,这一说,那兰天说的痛快,眼中的索隐又是那个总是让着自己宠着自己的二哥了。她伸手想去探索隐手臂上鞭痕,不曾看见索隐眼中暖的发亮。那兰冰没有说什么,可是站在索隐身边一点不动,几个猎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坡岚的脸色被那兰冰噎得满脸悻悻,用力“咳”了两声才说:“索隐你好福气,那兰小姐都护着你,嘿嘿……不过刚才还没说完,秋林渡的猎户里,从此可不能有你这姓索的!”几个猎户纷纷附和。

那兰冰与那兰天相顾莫名,这是索隐刚才与猎户们的争执,她们自然不知究竟,也没法。索隐涨红了脸,半晌才说:“不做猎户,我能做什么?”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看那兰姊妹,结果还是没说。

坡岚道:“你也别说我们逼你。祖上的规矩那么多代传下来,你说你凭什么破了规矩就不受罚?秋林渡不是姓索的,规矩也不是给你一个订的。”

索隐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塔巴走过来舔他的手,索隐长叹了一声道如此就是了。他蹲下来把月儿搂在怀里,不敢抬头去接那兰姊妹的目光。猎户们也都长出了一口气,一个红脸的汉子看了看那兰姊妹,走过来拍拍索隐的肩膀:“别怨咱们,规矩……你还是找找那兰老爷吧,带着个孩子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几个猎户调转马头准备离去,坡岚又转了回来说你反正也不做猎户了,你那张弓不如卖给我吧反正你也用不上了。那兰天气得直笑,说难怪秋林渡都说坡岚是头一条好汉,刚欺负完人就能拉下脸来套近乎。坡岚这会对那兰天的讽刺满不在乎:“三十五个金铢,够你和小丫头过上一阵子的,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待几个猎户走远了些,那兰天终于忍不住了,抓着索隐的胳膊问他:“到底做什么呀?坡岚凭啥不让你打猎啊?他算什么人谁啊?”索隐苦笑着说不赖坡岚,他这些盖房子太忙,没功夫狩猎,前日里匆忙打了个白麂。白麂是极美的动物,莫合山里人一向都相信白麂是象征生育的祥兽,哪里有白麂出没说明那里的人口兴旺。那兰天自然也知道这说法,只是打白麂也说不上是多么了不得的罪过,遇见白麂,一般猎人也打。她正要追问,心头忽然一震,想起了什么。索隐看出了她的念头,惨然点点头。那兰冰也明白了,失声道:“真把带仔的白麂给打啦?”

三个人坐在一堆发愁。打了带仔的白麂是莫合山中的大忌讳,这样的猎手通常代表着子孙稀落,别说不能再让打猎,走到哪里都是有人嫌的。索隐的房子还没盖完,不说那兰湘的木材,在镇子也还有些其他的债务,眼下分明就是断了生计。

那兰天闷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发牢骚说二哥你怎么连带仔的白麂都打,打了怎么还让坡岚发现。索隐也不回答,只是疼惜地轻轻用手指头抚摸月儿的脸。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的烦恼,已经在索隐的怀里睡着了。那兰冰看着索隐和月儿,多少有些明白。索隐一个人在盖着房子,还要养活月儿和塔巴,这份难处旁人怕是想不到的。她闷闷地说二哥你也不再来找我爹。索隐沉吟了一下,说:“那我欠那兰家真是越来越多了。”他说话的眼神很是复杂,看得那兰冰心中动了一下。



那兰姊妹两个纵然不是娇生惯养,也算得上衣食无忧。要她们想个谋生的法门出来,实在有些辛苦。三个人发了一阵呆,脑子里都是不一样的事情。那兰天捧着腮帮子,只管盘算怎么样劝索隐到客栈里去干活。那兰冰心底下来来回回转的可是另一个念头:索隐连坡岚都不肯得罪,可对那兰家还留着一份傲气……她的目光忍不住在那兰天和索隐身上跳跃。索隐这个时候眼前飞来飞去的都是金铢,哪里想得到其他。

月儿先前看猎户们声高气盛,吓得抱住塔巴的脖子躲在一边不敢出声。这时候见索隐脸色凝重,她一点点地拖着塔巴蹭了过来。
“阿爹,阿爹。”月儿把一块烧饼举在索隐面前,“饼饼好吃,阿爹吃饼饼。”
索隐接过烧饼,愣了一下,那兰家的蟹壳黄他怎么不认得。
回到秋林渡大半年,他还不曾给月儿买过一块烧饼。月儿脖子后面好大一块红癣,镇子里的郎中说是因为吃的不好,还有就是住窝棚潮气太大。索隐觉得亏心,咬咬牙上那兰家借了红松木。眼看房子造了一半,忽然把生计断了,索隐心中有如一团乱麻,这蟹壳黄怎么吃得下去。
塔巴也知道主人不悦,不声不响在索隐身边趴下,把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索隐腿边

月儿见索隐不吃,指着那兰冰道:“阿爹吃饼饼,姨姨拿了好多饼饼来,月儿吃不下,都给阿爹吃。”
索隐长叹了一声,把月儿搂在怀中,眼眶都酸了,捏着烧饼的手正好垂在塔巴面前。塔巴早嗅见烧饼香,这时还以为是索隐喂它,哪里按捺得住,一口叼住烧饼,两个巴掌大的烧饼在它嘴中一滚就下了肚。
月儿着急,伸脚用力去踢塔巴,嘴中叫嚷:“坏塔巴,吃阿爹的饼饼!坏塔巴,还给阿爹……”
塔巴知道是会错了意,呜呜咽咽夹着尾巴往后缩。月儿被索隐抱着,再踢它不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旁边那兰天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了起来。“二哥真是作孽。”她低着头说,眼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湮湿了好大一片石板。那兰冰轻轻拍了拍她不要那兰天再说,拍着拍着眼睛也红了。

过了一阵子,那兰天走到索隐身边来抱月儿,说月儿好乖姨姨以后常常给你拿烧饼来吃。月儿毕竟是个孩子,听着这话便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索隐坐在一边,面如沉水。那兰冰知道索隐心里难受,开口道:“其实月儿娘不在,二哥你总是照顾不到,我们带她回去你可放心。”索隐这次捅的漏子大,那兰冰也不敢担保父亲愿意让他来家里的生意帮手,要是把月儿带走,索隐自己总好过得多。这边房子才盖了一半,月儿显然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想来索隐也不忍心,那兰冰觉得自己的办法虽然还是伤索隐的面子,好歹是个解决。不料索隐“霍”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一闪就红了。他动作极猛,把那兰冰吓了踉跄了一下。
还没有等索隐说话,月儿已经听明白了,小嘴一瘪,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也不知道她表情怎么就能换的那么快。索隐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说:“阿冰心肠好,我们感谢的很,不过……”他伸手从那兰天手中把月儿接了过来,“我们父女是分不开的。”

那兰冰脸红红地柔声对索隐说:“我没想分开你们的,就是……”她就是了一声,竟然说不下去。正尴尬间,忽然听见那兰天欢叫了一声,原来是看见窝棚边的树杈上吊着一块香剑草裹着的腌肉。
“这样好不好。”那兰天说,“二哥做的腌肉最好吃了,就是镇子上的人不买,可以卖给外人啊!二哥你去买些肉来腌了,我们让豆娘拿去客栈里卖给来去云中的过客,旁人怎么知道?若是每天卖上两条,一定比打猎要好……”
索隐见她说的兴奋,不由苦笑了起来,也不接话。那兰天说着说着也知道不对,终于停了下来。原来索隐做那腌肉很花时间,要用最好的岩羊腿,日夜在火塘上熏着,三四个月才好。回到秋林渡索隐一共也就做了两条,一条送去了那兰家,一条就留着偶然给月儿过过瘾。
解说了一会儿,索隐觉得为难起来。那兰姊妹多少年都没见面了,今天来了就帮他操心生计,水都不曾喝上一口。他左右顾盼了一下,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可以招待姊妹两个。听见风吹树叶响,他的眼睛亮了,一声不吭放下月儿就往林子里跑。那兰天吃了一惊,悄声对那兰冰说:“二哥可真是不一样了,以前……”那兰冰笑道:“以前哪里肯说都不说一声就丢下天天跑路了?”那兰天啐了一声,推了那兰冰一把,月儿站在两个人中间看不明白。

索隐回来的时候捧着满满一把褐色的果子,方才还沉郁的眼中飘着一丝亮色。那兰天看见他手中的果子,不由又惊叫了一声。“金钩子!”
金钩子是几个人小时候玩耍常吃的野果子,每次都是索隐去采,两个女孩子吃,碰见赖皮的索归人也要来抢上一把。秋林渡的几株金钩子树,那兰天至今记得清楚,只是索隐离去之后就再没吃过。她掂了一粒金钩子在手中,心里头翻翻滚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还不是太熟,”索隐不好意思地说,“原来……”
那兰冰猜索隐是想说那果子是给月儿留的,他说到原来的时候,眼光落在月儿身上,说不出的温柔。那兰天没听见索隐说话,轻轻把金钩子放在嘴里,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滑了下来。“很甜哪!”她说。

四个人就着那捧金钩子吃了好一阵子,连塔巴都分得了几粒。塔巴嘴大,小小的金钩子不知道落在哪个齿缝间,它只好不时歪过头来咀嚼。
索隐没有和姊妹两个说生计的事,只是随意说说这些年走过的山水,见过的趣事,恍然就是当年三个一起过家家的气氛。天色渐渐玩下来,索隐才提了一句说明天就把弓卖给坡岚,还能和月儿过上好一阵子,房子也就差不多盖好了。既然做不得猎户,卖了那弓也不稀奇,那兰天知道事索隐让自己姊妹宽心,没有多问。倒是那兰冰嘟囔了一句那弓还真值钱。

索隐把姊妹两个送到百步磴。那兰天转脸来问:“钱花完了呢?”索隐望着寒云川的滔滔江水,沉吟了一下,说拉纤总是可以的。那兰天望着索隐,西斜的太阳落在她脸上,黄澄澄的十分好看。索隐侧过头去让月儿跟姨姨们道别。那兰天叹了口气走了下去。那兰冰问她说什么,那兰天走了一阵子才回答说金钩子虽然是甜的,现在吃起来总还嫌涩了些。那兰冰说是,吃惯了西水峒的莓子,再吃金钩子总是不对味了是吧?那兰天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那是不一样的。

那兰姊妹回家跟那兰湘说了,那兰渥荻自然哭得两泪涟涟,那兰湘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些日子再去看看他。然而那兰湘终于没有去,索隐打白麂的事情整个秋林渡都知道了。坡岚不仅围着狰皮围裙,有事没事也背着索隐那柄银色的长弓在客栈里走动,于是人人都知道索隐的坏运气。那兰湘这样做人面生意的自然要避嫌。偶然还能听见一点索隐的消息,无非是经过的猎人说他房子造的如何。那兰湘只当索隐无所不能,听人说了才知道索隐那房子造的八面来风十分不堪。那兰渥荻听不得这话:“给你一匹老马,你倒是去造个房子我看看?”她还交代那兰熊有时给索隐捎点烧饼过去。只是那兰姊妹就再不得去了。

等索隐的房子盖好,看过的人都说稀奇。那房子是盖在树上的。几株极大的杨树上撑了一个木头平台,房子就造在平台上。有人说那是极北极北羽人的造法,那兰湘就会想起索隐说起月儿娘时候的神情。然而说这是羽人房屋的人是从客栈里听来的,不曾真正见过。这消息于是短命,在秋林渡飘了几日就灭绝了。

那兰湘的禁令下了以后,那兰天没有再提看索隐的事情。她有一天吃莓子的时候忽然出神,那兰冰猜她想起了金钩子。“我们再去看月儿好不好?”那兰冰问。那兰天不说话。那兰冰悠悠地说两个月了,月儿怕是又大了不少,不知道身上的红癣好了没有。那兰天说街上说二哥卖了弓很买了些粮食,又起了新房子,月儿应该好的。那兰冰知道妹子心思坚定,不再多说,自己去悄悄走了两次百步磴,看见的都是月儿和塔巴。原来索隐真的拉纤去了。




索隐觉得百步磴简直比坡岚的舌头还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走不完,每次要提起脚来都要狠狠地下一个决心。拉了三个月的纤,他以为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日子,不料一条重船就把他压成这个样子。

秋林渡处在云中到苦杨寨的中点上。这一段的寒云川水深流急,向来有“顺流七里,逆流七百里”的说法。而苦杨寨到秋林渡的江水尤其险恶,即使顺风也难行舟,来往的舟楫都靠着百来名的纤夫。多数商旅从陆路上云中,由水路下来。河洛到了云中这些年,商旅骤增,上行的水路走的人也多了,纤夫却不见多起来。索隐被镇子里的人看做戴霉运的,到了纤夫哪里就没人讲这个:走上拉纤这条道,还有更倒霉的么?若不是没有了其他生路,再没有人肯来做这份卖力卖到卖命的活儿。

好容易走上坡顶,索隐吐了口气,伸手摸摸怀里揣的两个热乎乎的烧饼,步子也快了些。天不亮就出门,太阳下山才回来,每日里也只有这两个烧饼是他能带给月儿的热食。走进林子没几步,索隐眼睛盯住了天空:木屋的方向分明有一道兰烟歪歪扭扭地插上天际。这一吓,脚下已经飞奔起来。等跑的再近些,鼻中嗅见饭菜的香气,索隐心头终于一松。接着又奇怪,月儿难道是学会做饭了?虽然月儿聪明伶俐,毕竟不到四岁,若说能做饭就夸张些。

到了木屋前面,索隐看见塔巴懒洋洋地趴在平台上,嘴里粘乎乎地嚼着什么,明明看见他回来竟然也不如平时那样跳下平台来接他。塔巴这么惫懒无赖,索隐心中就明白了大半。塔巴是养熟了的狼羔子,疑心最重,绝不肯放旁人靠近月儿。偏偏是那兰姊妹,头一回来塔巴就不声不响,倒好像是自来就认识的。
木屋里灯火跳动,便如索隐的心情一般。回家时候想月儿想得这般急,到了这时候竟然走不上去。索隐看看自己,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肮脏不堪,一领短衫更是隐隐透出臭味来。拉了一天的纤,若是不臭倒也奇怪了。正犹豫间,听见屋内一声欢叫,“阿爹!”月儿的小身子就投了下来。平台有一人多高,月儿这一跳,索隐慌忙伸手去接,双臂沉了一下,接着就是顿时钻心的疼痛,连脸色都变了。月儿眼神灵得很,只当是索隐生气,慌忙搂住索隐的脖子道:“阿爹不生气,月儿乖,月儿听话。”
索隐的心便如春冰化入了阳光中,满满都是蜜意,胳膊也不疼了,抱紧了月儿:“阿爹怎么会生气呢?我们月儿这么乖,阿爹得意还来不及呢?”这话说得柔声细气,很学了几分月儿的口气。平台上就有“噗嗤”一声轻笑传了出来。

那兰冰见索隐望了上来,抿嘴笑道:“我可真没见过二哥这般说话,听着都心疼呢!”索隐脸上红了一红。那兰冰说:“还愣着做什么,饭刚做好,月儿不肯吃,要等你呢!总算你今天回来的早。”索隐唯唯称是,走上平台来,眼神往木屋里面溜了一溜。
那兰冰是聪明人物,登时知道他想的什么,也不说破,默默给索隐盛了碗饭,又给月儿盛了一碗。摊一摊手说:“你家里也真是可以,连碗也只有两只。”索隐慌忙把刚端起来的碗放下说你吃你吃。那兰冰笑了出来,说:“若是天天也来了呢?那可就喧宾夺主了。”
索隐也笑了,把碗又端了起来,脸上掠过了一丝的失望,却是决口不提那兰天的名字。
那兰冰手艺好,索隐和月儿也都饿了,片刻功夫就把煮的饭菜吃个精光。索隐用手背抹了抹嘴,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说:“阿冰让你看笑话了,我们父女两个倒像是街头要饭的。要说当年……”他话没说完,便警觉地勒住了话头。
原来当年几个孩子玩过家家,总是索隐去找野果子来给那兰姊妹两个吃,吃相最难看的还是那兰天了。
那兰冰微笑道:“天天她若在,恐怕还是要和你抢呢!”顿了一顿又低声说,“你日子过得清苦,又骄傲的很,天天来了,总是心里难过。”
“这个明白这个明白。”索隐一叠声地重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去。月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来回打量两个大人。

过了一刻,那兰冰强笑着说:“二哥去拉纤这么些日子,果然看着粗壮了些。”
索隐苦笑了一下。拉纤用的是死力气,只是坏人的躯体,哪里是强身健体的事情。今日拉了这一条重船,索隐带得是二纤,最出力气,两肩都磨得烂了。不过那兰冰是说好话来宽他的心,索隐心中明白,顺口说:“苦是极苦的。我这七八年间是刀口上舔生活,只当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吃不了的苦。现在才知道若是有仗打,也比拉一趟纤好。”他看见那兰冰的脸色忧愁,微笑着转口:“可都说拉纤的苦,苦中作乐倒也真乐!拉纤的时候唱个号子,休息的时候躺在石板上晒晒太阳,那都是了不得的享受啊。要算上回家有月儿亲亲,有那么好吃的饭食,就是给个天启的大官也不能换啊!”
月儿吐吐舌头说阿爹臭臭的月儿不亲。索隐尴尬了一下和那兰冰一起大笑了起来,屋子里方才的沉郁都灰飞烟灭。
索隐见那兰冰笑得欢畅,心中也高兴的很。他跟那兰姊妹是青梅竹马的同伴,现在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笑间,彷佛又回复到过去的时光,他还是二哥,两个那兰还是小妹妹。
“再说了,”索隐继续,“拉纤挣的真不算少,一个月就有四五个金铢,可比做猎户都富……”

“四五个金铢?!那还真是很多钱哪!”木屋外面忽然有清脆的笑声传进来。
这个人走上了平台,塔巴没有报警,索隐也没发现。这一惊非同小可,索隐顿时弹了起来,伸手一摸,才想起弓早卖了,短刀也没带在身上。
“是找这个么?”门外那个人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托着的正是索隐那柄银色的长弓,眼睛盯着弓上的铭文,“弓称逐幻,箭称冰牙,羽人名匠风无梦的绝世之作,当年野尘第一的强弓, 嘿嘿,居然落在个白痴的手里。”
这是个一身青衣的女子,眉目身形本来说得上极美,只是左颊上一道血红的伤口,看得人心惊肉跳。那兰冰看了看索隐,他紧张的身躯放松了些,似乎是认得这个女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兰冰觉得有些气结。那女子还在往索隐跟前走
“而且这个白痴买了这弓整整三个月都还没用过,好在他是拉不开。他若是能拉开不是会发现这弓木心不正,根本射不准东西。啧啧,那还不冲上门来讨钱了?索大爷,这弓您卖了多少钱啊?若是不止四五个金铢你可怎么赔呢?”
“筱羽!”索隐低喝了一声,满是威严肃杀,哪里像是平时的说话,听得那兰冰心头一跳,连脚都软了。索隐看了那兰冰一眼,放平了口吻:“好好说。”这语气中就有了些央求的意思。

筱羽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口气毕竟还是变了:“现在知道好好说了?!”她望了眼那兰冰:“是嫂子吧?索隐你还真行,日子那么惨还骗了这么美的一个嫂子。”那兰冰的耳根也烧了起来,想要辩解也说不出口。索隐慌忙呵斥她不要胡说,“老朋友罢了。”
“老朋友哦。”筱羽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兰冰,又看了看月儿,“也是,带着尚慕舟和阿零的女儿,你大概也顾不上找个嫂子了。”索隐脸色顿时变了,牙根咬得“磕磕”作响。筱羽对索隐和那兰冰一躬到地:“得罪得罪,我说话没谱,索隐你早知道,千万别见怪。”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分明没有道歉的意思。

索隐松了口,干巴巴地说:“两年不见,你可不是回来给我送弓的吧?”筱羽一脸的吃惊,说:“怎么不是?弓就在你面前了。”索隐叹了口气说:“那是我卖掉的。”筱羽说:“所以我买回来了啊?四十个金铢,只花了四十个金铢,你说天下有谁会相信我花四十个金铢就买到了逐幻弓和冰牙箭啊!”
索隐没好气地说爱信不信,他转脸看看一脸茫然的那兰冰,对筱羽说:“我要送朋友回去了,你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吧。”筱羽在月儿身边坐下,对索隐说你去送好了,我在这里等你。明天你不是又去拉纤了?不要唬我。她抚了抚月儿的头发,若有所思的样子,收起方才那幅讥讽的嘴脸,忍不住流出一丝温柔来。。索隐皱了皱眉,说不出什么来,轻轻牵了牵那兰冰的手说:“我们走。”那兰冰如梦方醒,慌忙跟索隐走出木屋来。
索隐下了平台,摸摸在地上昏睡的塔巴,怒气冲冲地对屋子里喊:“再叫我看见你那点本事用在塔巴身上……”他瞥了眼那兰冰,咽回了后半句话。

索隐和筱羽说的话那兰冰听的一头雾水,走了多远也反应不过来。一直等走上了百步磴,她也还在回味,没有看见身边的索隐走路姿势奇怪。原来这一天索隐累坏了双腿,上山固然累,下山时候小腿就越发酸痛。
那兰冰猛一抬头,说:“月儿原来不是你的女儿呀。”索隐的腿又是一酸,险些翻下山去。



筱羽在灯下望着月儿发呆。月儿抱着塔巴的脖子歪在一边,小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亮晶晶地挂了一条口水,原来已经睡熟了。
门一响,筱羽慌忙别过脸去,拿着那张弓翻来覆去地看。索隐的脸颊抽了抽,不去理会她,弯腰把月儿抱起来往床上放。筱羽放下弓来,想过去看看,却见塔巴的一双灰眼睛在暗处幽幽地亮,从喉间挤出一串低沉的威胁来。她摊了摊手说好歹咱们也曾是同袍,怎么连你家的狗都那么不待见我?索隐想说那不是狗是狼,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没有说下去。两个人又无所事事地对坐了一会儿。索隐心中微微觉得愤怒,说:“你来做什么?”
筱羽微微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低下头来,几根纤细的手指在弓弦上滑来滑去,弓弦就“嗡嗡”地唱。

索隐说出话来,又隐隐有些后悔。偷偷瞥了一眼,见筱羽的面上还是微微笑着,那笑容却多少显得僵硬。他缓缓说:“秋林渡是小地方,你们只要做大事,不上云中,便下白水,到这里只怕是来错了。”话语还是生生冷冷,口吻却柔和了许多,有那么一份歉意在里面。
筱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索隐你还真是死性不改,明明心肠那么软,嘴上还偏偏那么硬,要是嘴上甜些呀……”她见索隐脸色不对,知道那事情还是说不得,转了话题:“秋林渡是小地方,可这次的事情还非得在小地方做了。要不是来秋林渡,还真不知道你躲在这里。”索隐眉头皱了皱,筱羽知道他是听了那一个“躲”字不悦,也不点破,顾自往下说:“去云中总要从这里过,客商是这么走,路牵机也是这么走……”
索隐眉梢一扬,猛地站起身来:“路牵机要去云中?!”他起身极猛,惊得塔巴也窜了起来,只当筱羽要对塔巴不利,脖子上一圈鬃毛都炸了开来,喉中呜呜做响。月儿被塔巴顶在一边,睡梦中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索隐慌忙抱起月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地念:“阿爹在,月儿乖,月儿不怕……”拍了几下,月儿又睡了过去,索隐把她放在床上,凝视着月儿的脸蛋,说:“他去云中做什么?”还是问话的口气,意思分明就淡了。

筱羽见他竟然是这样的反应,心中着急,也不再卖关子,急冲冲地说:“那才是更了不得的事情哩!这两年云中繁盛的很,天启特准在云中再设钱法堂,路牵机领了云中钱法司的头衔,这就要押着炉范上云中了。”
索隐“哦”了一声,沉默良久,才抬头对筱羽说:“他去就去吧。”
这一句话说出,筱羽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当年路牵机出卖军机是青石陷城的主因。其时索隐随界明城的大队退出青石,却还是有不少天驱旧部留在了城中,尚慕舟便是城破时战死的。姬野攻克青石后十日焚城,是把宛州第一的坚城烧成了平地,殉城者以数十万计,算得上是百年来的大惨案。天驱旧部说起青石之战,哪一个不是对路牵机咬牙切齿。这些年行刺路牵机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只是他深居简出,又兼门禁森严,那些刺客死士从来也没有成功的。这一次他押着天启赐下的炉范南下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筱羽心里早以为索隐一听路牵机的名字就会跳起来,别说还可以劫夺那铸币的炉范,没想到索隐竟然只说了这么一句。她跺了跺脚,发急道:“原来你们游击里面不但出奸细和死心眼的倒霉蛋,还有你这样没情没义的家伙!”

索隐也不生气,淡淡地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游击了?”
筱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说:“好好好,就算游击散了,扶风总还是在的……”
话还没有说完,索隐就打断她说:“路牵机带了多少人马?”
筱羽说:“两千金吾卫。”
索隐说:“还不算路牵机的那些护卫……扶风营能有多少人马?”
筱羽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强辩:“你们在永宁道起兵是多少人马?!”
索隐也不多说,微微一笑,大大不以为然的样子。
筱羽沉默片刻,哑声说:“两千走陆路,七十走水路,五日后在秋林渡交会。人和炉范都从水上走。我们有十七个在苦杨寨,十个在秋林渡。都说给你了。“
索隐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扶风营就这点人了?还分了两处?”说着摇了摇头。

筱羽长叹一声,把弓往桌上一放,头也不回地朝门边走去。走出门口没几步,听见索隐的脚步声从后面追来。筱羽的嘴角登时就翘了起来,心想原来索隐还是要激的,把脸一板转了过来。她正在盘算要不要讥刺索隐几句,就看见索隐把那张弓递了过来。
“这弓我已经卖了。”索隐说。
筱羽的身子震了一下,没有想到索隐是这样决绝。她伸手接过弓,一时间茫茫然地说不出话。“不如在云中!”说完这话,索隐拍了拍筱羽的肩膀,转身回木屋去。见索隐轻轻掩上了木屋的门,筱羽才醒过来,对着木屋喊道:“索隐,你等着看罢!”

上行的重船不是天天有,若是轻舟,纤夫们就轻省许多。这一天太阳还斜斜地挂在天上,索隐就到了秋林渡的码头。那兰湘的寒云川客栈就开在码头边上,索隐急匆匆地往客栈里赶。这个时候正好赶上每天最后一炉烧饼出炉,买回去给月儿吃最新鲜了。索隐捏着手里着几枚铜钱,倚在烧饼炉前对小二说:“老规矩,三个蟹壳黄。”
小二看见他,倒象吃了一惊,也不接钱,忙不迭的说:“索二少爷,今天来得早。我家老爷说让你来了就去见他,正好老爷还在客栈里呢,不用往镇上赶。”
索隐愣了愣,放下铜钱说:“麻烦帮我把烧饼包起来吧,我去见过老爷就回来。”跟着小二的指示往客栈里走。几十步的功夫,脑子里也不知道转了几转,就是理不清个头绪,想不住那兰湘为啥要见他。正想着就看见那兰湘坐在帐房里看账本,索隐恭恭敬敬给那兰湘施了个礼,说:“叔父,您找我么?”
那兰湘放下账本,看了看索隐,说:“阿二啊,听说你现在拉纤了,辛苦吧?”
那兰湘是索隐的家执长辈,索隐也不掩饰,坦然道:“拉纤当然是苦的,不过收入不错,叔父借给我那些红松木,我估着到年底就能还上了。”
那兰湘挥了挥手说你跟我讲这个,你管我叫叔父,我还预着要你还那些木头了么?索隐涨红了脸,说叔父可以不预着我还,我可不能不打算还。那兰湘盯着索隐看,索隐被他看得尴尬,心中很觉得奇怪。

其实那兰湘也不知道找索隐来说什么,只是心头乱的很。那兰冰这些天连着去了索隐家,他是知道的。原本担心的是那兰天和索隐的婚约,可是二女儿安分的很,倒是那兰冰似乎对索隐很上心,不光一天一天地去,还老跟那兰夫人说索隐怎么怎么的。前一日更是到了晚上才回来。与淮安衡玉这样的大城比起来,云中一带的民风算是极朴实的,也少讲男女大防。可那兰湘就算再宠爱子女,也要顾忌女儿的名声,毕竟那兰冰还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过了片刻,那兰湘说:“阿二啊!我当你是半个儿子的,不跟你绕。当年我和你爹是订过约的,我家的女儿嫁你们哥两个。这个话我一天没忘记,清清楚楚记得。”
索隐脸顿时就红了,明白了一大半。
那兰湘接着说:“你打了白麂,我没帮你。可我不是怕你名声不好连累我,我知道你不肯让我帮。你就是再穷再不体面,整个宛州没人要你,我和你叔母也不能嫌弃你。这个你信不信?”
索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叔父言重了,我知道你们待我好,是我自己……”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那兰湘伸手扶他起来,说:“不要跪不要跪。我知道你傲气,不肯接受我的接济。男子汉大丈夫,傲气是要有的。”他沉吟了一下,“不过我也猜你那么骄傲,是有些别的打算。对不对?”
索隐只觉得从头烧到脚,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那兰湘想了想说:“阿二啊,我不问你旧事,出外闯荡不容易的。我自想好好待你,可是要嫁女儿给你,我还是不舍得的。你也是当爹的人了,明白么。”
索隐用力点头。要不是他自惭形秽,也不会老是避着那兰湘。要不是他这个想头,也没有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还苦了月儿。

那兰湘叹了口气,抚了抚索隐的肩膀,就好像抚摸着幼时的索隐。“其实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不是看不起拉纤的,可是那个拉纤的是有家室的?你是聪明人,什么事情都会两手,可我看了你很久,实在不知道你做什么比较好,本来打猎也是正行,可你连这个也不能做了。”
这些话坡岚不许他打猎那日,索隐就想过,这些年来颠沛流离,唯一拿手的就是杀人的本领,正行的事情没有一件真正擅长的,就是鞘块皮子腌块烟肉,也比别人多花许多功夫。可是这时由那兰湘说来,便如霹雳一般,几乎把索隐打了一个趔趄。原先心底一些隐隐约约的指望,似乎都被烧成了灰烬。
看见索隐吃惊沮丧的样子,那兰湘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这个孩子真是指望不上的,果然没有志气。一边想着,一边说:“我知道冰冰待你好。那孩子冰雪聪明,喜欢你一定也有道理。我也希望我女儿嫁个她喜欢的人物。阿二啊,这个客栈是我花三年功夫起的,我也不要你盖个客栈出来。我这里给你二十个金铢,你要是在半年以内把它变成了四百个,我就把冰冰嫁给你,你看好不好?”
索隐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那兰湘,把那兰湘着实吓了一跳。



小二手里捏了个黄纸包一叠声地喊着“索少爷”从后面赶上来。原来索隐出门走的恍惚,连先前买下的蟹壳黄都忘记拿了。小二把那包烧饼交在索隐手里,笑眯眯说:“是肉馅的。”那兰家的烧饼分三种,甜的,油膏咸菜的,和肉丁咸菜的。肉馅的比油膏的要贵一个铜钱,索隐总买油膏的。听见小二的说话,索隐不由一愣,小二见他诧异,张嘴便说:“大小姐说月儿爱吃肉馅的。”索隐这才恍然,连忙向小二道谢。小二摆一摆手,跑回客栈去了。
索隐掂着这黄纸包慢慢往前走,到了百步磴下,就觉得那级级石阶说不出来多高,忽然间心情激荡,两条腿就如桩子钉在地上,再也迈不出去。

“肉馅的哦!”筱羽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一样的清脆悦耳。“索隐,这日子过得清苦了点吧?连买个烧饼都要店家好心救济,你倒是能忍,可是对不起尚慕舟和阿零吧?”
索隐也不回头,淡淡地说:“尚大哥交付月儿给我,月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全心待她,星辰诸神可以见证,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筱羽背着手在索隐面前站定,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把笑容收了起来:“那你的心上人呢?”她转眼去望寒云川滔滔流水,脸上的神情忽然显得有些辽远,“你这些年一直惦记着的人,原来就在这小小秋林渡上……嘿嘿,只要四百金铢啊!”索隐身子瞬间变得僵硬。筱羽悠悠地接着说:“你早该想到了,我们既然住在秋林渡的客栈里,怎么会不布置侦仿的秘术呢?索隐,你不是当年的索神箭了!”
索隐勉强笑了一笑:“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当年的神箭,还来找我做什么?”
筱羽望着他,明亮的目光有如一双小钻子,直勾勾地往索隐的心里钻,刺得索隐的脸上也微微有些变色。过了好久,筱羽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们自然希望你还是。”她又抬起头来,目光忽然热切起来:“索隐,你若想真做索神箭,那又有什么难处了?!”
索隐摇摇头:“原来我昨天和你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神箭已经和我没有关系啦!”话音才落,一只南丝软囊就落在他面前。深蓝的软囊上绣着金色的鹰头,只是瘪瘪的似乎并没有装多少东西。
“若是有两千金铢呢?若是你的爱人就在你面前呢?是不是索神箭还有关系么?”筱羽还是不肯放弃。她单膝跪在索隐面前,手指轻轻一弹,银色的囊索松了开来,软囊中红艳艳亮闪闪的是两枚红宝石。“这浔州红宝就算当贼赃卖了,最少也能卖两千金铢吧!”

这样的南丝软囊索隐并不陌生,那些日子里,一只软囊里往往就装着一整队人马好几个月的给养。他掂起一枚红宝石,在眼前看看,夕阳光辉里的宝石红得晶莹剔透,好像要滴出血来。他的嘴角不由浮现了一丝笑意。
筱羽松了口气,心下却微微觉得有些发凉。
“你还有多少这样的宝石啊?”索隐翻来覆去地看那粒宝石。
筱羽的眉头写得就是“难以置信”四个字,一张脸慢慢涨红了。“你还要多少?……就是这两粒了。要不……”她咬了咬牙,从脖子上解下了一条链子,链子上赫然拴着枚紫晶,“这个也值点钱的。”
索隐认真地看了筱羽一眼,没有接她递过来的紫晶:“我想也差不多了,还能剩下这两粒。”他压低了声音,“连最后的本钱都拿出来了,筱羽,这趟事情你们有几成把握?”
筱羽的嘴唇都咬得发白了,好久方说:“就是把命全搭在了这里,路牵机总是跑不掉的。”
索隐把红宝石收进囊中,递还给筱羽:“先存了个死志,这事情还有几分希望?”
筱羽登时发急了,哪里肯接那软囊,一叠声地说:“索隐!索隐!索隐!你怕了死嘛?!”
索隐点点头说:“我的命原来是不值钱的,现在就不一样,别说两千枚金铢,就是两万枚也买不走我的命去。”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我现在可真是怕死的很。”说完了,他把那软囊仔细结在筱羽的腰带上,转身一步一步走上石阶。这下子心中安宁,一点想头都没有。
筱羽还不甘心,一把抓住他,问道:“有了月儿就不要那兰家的丫头了么?”
索隐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有啥选的,我这副模样还能照顾什么人?筱羽跺了跺脚,眼中亮晶晶的泪珠滚来滚去,样子很是凄凉。索隐只当她还是旧日里的刁蛮脾气,想在她肩上拍上一拍,却被她一把推开。她用力把脸别转去,然而一串泪珠还是扑簌簌地滚下来了,亮晶晶地挂在下巴上。索隐多少有些不忍心,皱了皱眉头说:“总是谋定而后动吧?你们以前也不知道我住在秋林渡,这计划又是怎么做的?”
筱羽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天空,好让泪水不再滑落。过了片刻,终于嘶哑着声音说:“七哥不在啦!”

林子里还是一道炊烟,只是风在林梢吹着,那炊烟翻来滚去,飘不多高就被撕扯的支离破碎了。索隐看着亮起灯火的木屋,在林子里逡巡了一阵子,手中提的那包烧饼早都凉了。正犹豫间,塔巴不声不响地跑了过来,在他面前伏下,接着就听见月儿稚嫩的喊声传来:“塔巴……回家了。”塔巴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看索隐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很乖觉地又趴了下来,,一双灰眼睛好像两盏小灯笼似的盯着索隐。纵然是心里沉甸甸的,索隐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手在塔巴脖间搔了一下:“卖乖……走吧!”塔巴跟着索隐的步子,东张西望地往木屋走去,和往日没有一分不同。

果然是那兰冰在。索隐进屋的时候,她正小心地剔着灯芯,月儿紧挨着她坐着看,眼睛里都是欢喜的神气。那兰冰没有看索隐,剔着灯芯问他怎么不进来,原来早知道索隐回来了。索隐的脸登时又红了起来。
火花一跳,屋子忽然明亮了许多,那兰冰抬起头来打趣说:“以前怎么不知道二哥这么爱脸红。这些年在外面走得许多,反而脸嫩了吗?”
索隐心下翻翻滚滚,随口答道:“说是生分了就对。”原本是无心快语,可是一句话说出口就知道不对,他连忙刹住话头,屋子里的气氛就僵在那里。
那兰冰勉强展颜一笑:“是我爹找你了吧?!”那兰冰如此聪明的女子,见到索隐不进家门,心中早猜到大半。索隐点了点头,她就是不说,索隐也有数。那兰冰一般都是隔几日才来帮索隐收拾收拾东西,做顿好饭。昨日里才刚来过,今日又来,只怕那兰家里有什么故事。那兰冰问了这么一句,竟然就此打住,再没有多一句说话。她站起来给满满地盛了一碗饭,放在索隐面前,说:“吃吧。”又给月儿也盛了一碗,坐在月儿身边喂她。索隐慢慢往嘴里扒着饭菜,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月儿看看索隐又看看那兰冰,知道不对,也不出声。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索隐的喉咙响。
吃了一阵子,索隐终于按捺不住,放下碗来说:“你以后不要来了吧!”
那兰冰脸色惨白地应道:“知道了。”她放下碗来,捧着月儿的脸亲了一下,起身就走。
索隐想不到那兰冰反应那么大,身子一闪,慌忙挡在了门口。那兰冰抬头看他,问:“你拦我做什么?”索隐竟然回答不上来。正在张口结舌,月儿跑到了身前,学着索隐的样子把手一拦,说:“姨姨不走。”又转过身扯着索隐的裤腿说:“阿爹阿爹,不让姨姨走。”那兰冰眼眶里满满地蓄了泪水,这下子也不由笑出声了,一行泪水在笑容里流了下来。她轻轻摸了摸月儿的脸说:“天要黑了,姨姨要回家呀。”月儿毕竟年幼,虽然知道哪里不对,可听见那兰冰如此说话,登时没有了主意,两条小胳膊垂了下来,仰起头来看索隐。
索隐还是挡在门口,满面惭愧地说:“阿冰,你先听我跟你说说吧。”
那兰冰说:“天要黑了,你送我回去吧,晚了就不方便。”她瞥了月儿一眼,脸上红了一红,轻声接道:“不要当着月儿的面说。”声音细弱好像蚊子叫一样。

太阳才下山,天边还光亮的很,出了林子就能看见莫合山顶的彩霞红彤彤的十分好看。索隐频频偷看那兰冰,思来想去也不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好。那兰冰的神色渐渐没有那么激动了。她忽然加快了步子,离开小路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指着寒云川说:“二哥,这河流到哪里去?”
索隐随口答道:“流到梦沼去了。”
那兰冰摇摇头:“不对。”
索隐觉得很奇怪:“不对么?”
那兰冰说:“是流到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去了。”她眺望着极西的方向,眼中说不出的迷惘,“大海里还有鲛人哪!”索隐猛然收住了脚步,那兰冰脚下的正是那块花轿石。

这话是他说的,很多年以前,也是在这块花轿石旁边。少年索隐对那兰姊妹说:“我就去抓一头鲛人回来养着。”那兰天说:“养她做什么呀?”索隐说:“我爹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顶好看的珠子,我就要她哭好多珠子出来给你们做链子好么?”那兰冰说:“啊,那鲛人多可怜呀!”那兰天却兴奋地抓了索隐的手摇晃着说:“好啊好啊,二哥你拿链子给我戴,我就嫁给你!”那兰冰笑着说:“天天真不害臊。”那兰天奇怪地说:“嫁给二哥有什么不害臊的了?”说着跳到花轿石上,对索隐道:“二哥,我长大了你就来娶我。”

那兰冰忽然提起了这句话,索隐的喉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那兰冰从那花轿石上跳了下来,诚恳地说:“二哥,我方才耍小脾气,你不要怨我。其实天天也很惦记你的,就是因为月儿在,她以为你和月儿娘……所以心里有疙瘩。”她低下头来,“二哥,我爹待我们最好,你那么有本事人品又好,我爹我娘都喜欢你的。昨天我爹就说要你做生意了,他不是要你去挣钱,他就是想要一个放心。”
索隐好容易才应道:“是,我明白。”声音哑哑的。
那兰冰的脸还是红彤彤的:“我娘知道二哥不是重利的人,可你也不要担心,我娘让我给你拿了两百金铢,是她的私房钱,爹也不知道。我们还有些首饰,不行二哥你出山打些皮子回来,总能凑满四百的。”
索隐听得心潮澎湃,眼睛都湿了,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那两百金铢我都放在月儿枕头下面了。”那兰冰接着说,脸红了红,“我昨天还没告诉天天,月儿不是你的女儿。要是昨天说了,今天来这里的就该是她了, 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二哥,你好好待天天吧!肯定能娶到她的。”
索隐截口说:“不要!”声音大的出奇,把那兰冰吓了一跳。他的手伸在怀里面中,那南丝软囊被他手中的汗水浸透了,两枚宝石似乎有了生命似的,热乎乎地贴在他的手心里面。



纵然索隐对珠宝没有什么兴趣,看见那两枚宝石的时候也不由有些赞叹的意思。筱羽的估价说得保守,这两枚宝石比索隐以前看见过的都要好,不是区区两千个金铢可以买下的,或许就是扶风营剩下全部的家底。这样大的一笔数目,本来可以请到很高明的刺客,用在索隐身上未免显得奢侈。若不是骆七笙带的这一队忽然出事,筱羽原本不必苦求索隐出马。

这一次的伏击,扶风营下的本钱不小。扶风营的这四十精锐,在当年的鹰旗军中也是令人侧目的力量,扶风营副统领骆七笙本人不仅谋略出众,武技也十分了得,曾经和尚慕舟并称鹰旗双杰。在鹰旗军中,游击与扶风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骆七笙却是例外,他以游击身份出任扶风营副统领,居然很受属下爱戴,和游击旧部也是私交甚笃。

按骆七笙的计划,伏击分为三节:第一节在苦杨寨,第二节在江心石,第三节就在秋林渡。前两节投入的兵力多达三十人,与其说是消耗路牵机的实力,不如说是误导他的视线。真正的攻击在第三节,秋林渡的十名刺客会在渡口强袭路牵机的座船。
筱羽讲述这个计划的时候,索隐听着点了点头。如此大胆,正是骆七笙的风格。秋林渡是五千金吾卫和路牵机的护卫门会合的地点,看起来是对手最强的时刻。然而五千人马过渡寒云川将是极其混乱的时刻,下黑手再好不过。只是如此安排,骆七笙和筱羽他们是准备承担沉重代价的。索隐想这种代价也只有扶风营的人肯付。
问题出在骆七笙身上,他带着十三个人本该在筱羽之前就到达秋林渡,却始终没有出现。接着来到的消息是梦沼的落脚点被清洗了,因为损失很彻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上来,一百多人的水寨被烧成平地,连具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出来。骆七笙,正是从梦沼出发的。
骆七笙的十三个人里面有这次伏击需要的全部弓箭手。扶风营的刺客门不仅失去了三成的实力,而且完全丧失了长程的攻击力,这个行险的计划其实已经失败了大半。用一个索隐来填补九个空白,筱羽也知道是没有可能的。“我只要你填补一个空白,”她说,眉毛挑得高高的。索隐知道她的意思,那是骆七笙的位置。失去骆七笙,秋林渡的这一击就失去了威力。安排在这里的十名刺客倒有六名是秘术师,主要是制造混乱用的,真正杀人的,一个两个就已经足够。在秋林渡发现索隐大概是这个计划唯一的机会,筱羽怎么肯放弃。

接下这两枚宝石,索隐却没有给筱羽任何的承诺。
执行这样计划,人手忽然少了三成多,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更何况骆七笙死得蹊跷,按索隐的想法,应该撤销这个计划才是。
“要杀路牵机,还是到云中吧。”他向筱羽重复了这句话。有没有他出手,在索隐看来并无太大分别。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没有说,就是骆七笙被路牵机算计了。看见筱羽一脸的固执,他又添了一句:“即使扶风营也不该平白牺牲吧?”
筱羽没有回答,良久,解下那袋子重新递了过来,说:“这袋子你留着吧,若是你愿意帮手就当是扶风营的酬谢了,如若不然,事后麻烦你交给白水安子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发动的意思。
索隐听她说得坚决,也不再劝,正要收起袋子,忽然听见筱羽说了一声:“铁甲依然在。”这一声说得平淡,哪里象是冲锋前的呼号,索隐摇摇头说筱羽你也不是天驱武士,不必如此。筱羽笑了笑,转身走了。


索隐听那兰冰说得诚恳,脸上阵阵发热。钱这东西几乎是他一生的对头。当初两百个金铢就逼死了父母和大哥,逼得他抛家北上。现在四百个金铢就是一个日思夜想的影子,却还要那兰叔母和那兰冰出手相助。索隐唤了一声“阿冰”,觉得心中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正在拼命伸展,仿佛随时会从胸口里迸发出来。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把手从怀中掏出来,紧紧握着筱羽的那只南丝软囊。那只袋子是轻飘飘的,他却觉得白日里肩头的纤索也要比那两只袋子轻省一些。
那兰冰投过来的目光里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索隐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尝到了一丝腥咸的滋味,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咬出了血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天就要黑了,我们走吧!”那兰冰应了一声,眼神忽然暗了一下,头也低了下去。她从花轿石上跳下来,走在索隐身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以前那个从容淡定的那兰冰了。
从百步磴走到那兰家,索隐再没有说一个字,那兰冰也没有问出一句话。倘若同行的是那兰天,自索隐那声激烈的“不要”以后,只怕已经问出了一万个问题来。只是,如果同行的是那兰天,他是否还可以忍住不说呢?这个念头才闪了一下,就被索隐慌张地埋葬了。

送了那兰冰回来,一轮明月已经挂上了树梢。月儿竟然还没有睡,趴在窗台上望月亮。索隐悄悄走到月儿身后,抓起她来往空中一抛,月儿尖叫了一声飞了起来。这一抛把月儿身脸上的饭粒震下不少,塔巴慌慌张张地嗅来嗅去,粉红的大舌头把地板清扫的干干净净。月儿知道是索隐回来,咯咯地笑个不停,一双小胳膊牢牢圈着索隐的脖子,粉嫩的小脸在索隐胡子拉喳的脸上蹭来蹭去,把他那颗沉甸甸的心蹭得直飞上天去。
闹了一阵,月儿想起了什么,仰起脸来问:“阿爹,姨姨还来么?”
索隐沉吟了一下,反问月儿:“冰姨好么?”
“好!”月儿用力点着头,“姨姨最好了,姨姨做好吃的,姨姨带饼饼来,姨姨还带我出去玩……”她扳着小小的手指头一项一项地数,听的索隐心头一痛。拉纤跟打猎不同,他没法带着月儿。几个月来早出晚归,白日里陪着月儿的只有塔巴。塔巴再乖巧聪明,终究是条狼,能护住月儿就算不错,这几个月来他不过是管住了月儿的肚子,实在谈不上照看她。
想了一想,他把月儿的脸蛋捧在手里问她:“要是姨姨每天陪着月儿好不好呢?”
月儿瞪大眼睛看看索隐,见他一脸认真,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笑了没几声,忽然又发起愁来,东张西望地说:“姨姨住哪里呢?”索隐的木屋便只有一间,吃饭睡觉都在这里,难怪月儿发愁。
索隐笑了笑,说:“冰姨家的房子可大了。”他比划给月儿看,“那么大……那么大……”手臂一张,十间八间木屋都划了进去。
月儿奇怪地说:“冰姨家的房子……那阿爹也去么?”
“阿爹……”索隐一时语塞。
月儿一挣,从索隐怀中跳了下来,“阿零是谁啊?”
“你说什么?!”索隐大惊失色,这下子心里不知道把筱羽骂了多少遍。月儿还不到四岁,索隐只当她什么都不懂,不想筱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竟然记在了心中。索隐皱了皱眉头,那些烽火岁月一时都奔来眼前,也不知道怎么样对这个小姑娘解释。

月儿见索隐神色严峻,也微微觉得害怕,轻轻拉着索隐的手说:“阿爹,月儿乖,月儿住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她蹲下来抱住了塔巴的脖子接着说:“月儿有塔巴,不要姨姨,月儿也不吃饼饼……”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不敢抬起来
索隐跪在月儿面前,把月儿搂进怀里,说:“好,咱们就住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月儿听他这么一说,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索隐环视四周,这屋子里哪一件东西不是他亲手制作的?也是心潮澎湃。他喃喃地说:“月儿不哭,阿爹,月儿和塔巴住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月儿抹着眼睛用力点头。索隐把月儿抱到窗前,指着月亮说:“月儿出生的时候,月亮也是这般圆,这般亮,你娘亲说你也和月亮一样漂亮,所以你叫月儿。”他顿了顿说,“你娘亲就是阿零,等你长大了阿爹就带你去见她。”
月儿睁大了眼睛,索隐一向只告诉她娘亲到北边很远的地方去了,却从来不曾说得这样详细。她怯生生地问:“娘亲好看么?”索隐知道她的小心思,点点头说:“娘亲可好看了,比冰姨和天姨都好看,我们月儿长大了也是一般的好看。”月儿鼓起勇气又问:“阿爹喜欢娘亲么。”索隐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你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阿爹怎么能不喜欢?”月儿松了口气。她年纪虽小,却满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那兰冰对她是极好,她也很喜欢那兰冰。可若是和这位姨姨住在了一处,她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担心。塔巴不知道父女两个在做什么,歪着头看了半天,张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两个人和一条狼就那么看着月亮,再不出声。不知不觉中,月儿睡了过去,面上还依稀有些泪痕,嘴角却弯弯的带些笑意,不知道梦里面有什么开心的事情。索隐看了她半晌,暗叫一声惭愧。混乱了一天的心思,一直到了现在才清明起来。



一大早索隐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带上了月儿去那兰家。他把两包金铢都带在身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两百枚金铢分量着实不轻,那兰冰昨天带了这一包金子走上百步磴来,一定辛苦的很。想到了那兰冰,索隐的脚下就有点慢。他也不笨,那兰冰的好意怎么会不清楚?只是还没到这一层的时候他先在心中搭起了一层帐幔,自然不用再想下去。这本是投机的方法,只是昨日里那兰冰说得明白,就不可以继续装傻。如今去和那兰湘说个明白,最对不起的还是那兰冰。索隐咬了咬牙,总算明白辜负两个字有多么的重。
月儿难得上镇子里,满心的兴奋,在前面跑得欢。回头见索隐走的慢了,就跑回来拉他的衣襟。看了看月儿水灵灵大眼睛,索隐精神一振,加快了步伐。

那兰熊看见索隐,登时满脸欢笑地迎了上来。那兰湘的意思人人明白,只要索隐肯好好做事,那兰家的女婿迟早是跑不掉的。索隐给那兰熊施了个礼请他通报,不料那兰熊说今日老爷大清早就去了客栈,难道索少爷你不知道?索隐摇摇头。那兰熊把索隐引进客厅坐下,叫个丫鬟去请那兰夫人,自己站在一边陪索隐说话。
闲扯了两句,索隐随口问老爷怎么出门那么早。那兰熊回答昨天夜里才接到消息说好大一支船队要上来。客栈不够大,要把所有的地方都腾出来,老爷一宿都没睡。索隐觉得有些诧异,来去云中的商船结队的一向不少,可是那兰湘的客栈能同时接纳一百来个客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忍不住接着问哪里来的船队那么大的声势。那兰熊脸上放出光来,大声说那是安家的船队,足足十七条大船呢!索隐咧了咧嘴,十七条大船要拉上来,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苦杨寨的纤夫们不是要拉掉半条命去?倒是安家船队这几个字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白水安家是宛州河运大户,自白水北去梦沼南淮或者南下建水,总有四成的船只挂了安家的鲤鱼旗。云中的贸易兴旺起来是这两年的事情,寒云川里来来去去都是些客商自雇的零散货船,现在安家的船队上来了,过往的客商可就不是过去能比的了,那兰湘的客栈当然也要大大发达。那兰熊见索隐没有如他意料中的惊喜,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这位索二少爷在这方面头脑不灵,好心点拨索隐说十七条船对白水安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兰熊话没说话,索隐的脸色就变了。
“白水安子介那个安家?”他跳了起来。
那兰熊愣了一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安家么?原来索二少爷也知道啊?!”

还没理清思路,索隐便已经觉得事情大大不好,正犹豫间,那兰夫人走进门来。那兰渥荻猜出索隐这一趟过来多半是和那两百个金铢有关,心中正在嘀咕。索隐是极骄傲的人,若他退回来那些金铢,她不会觉得意外。只是那兰冰的一片心意,她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也知道索隐这人不是挣大钱的角色。这一退只怕就没有什么后路留下。她问那兰冰的时候那兰冰也不肯说清,只怕索隐喜欢的还是那兰天。若是姐妹两个调个个儿,事情只怕要好办的多。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微微叹气,却看见索隐直直走过来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把她吓了一跳。
“阿二,这是做什么?”那兰渥荻慌忙去扶索隐,才扶到索隐的手臂,手里就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自然是昨天那包金铢。这一个小动作滴水不漏,旁边的那兰熊一点没发觉。
给那兰渥荻施完了礼,索隐恭恭敬敬地说:“还请叔母照顾一下月儿,侄儿有些事情,去去就回来。叔母大恩,侄儿时刻铭记。”
那兰熊听得一乐,照看照看月儿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只有那兰渥荻心中明白索隐的所指。她心中感叹,这个索隐人是极聪明极灵巧的,偏偏为难于生计,也是奇怪。虽然不知道索隐为什么如此匆忙,却也点头说:“去吧,中午家里吃饭。”
索隐见月儿神色紧张,摸摸她脑袋说:“月儿最乖,阿爹出去一下就回来,说话算话。”月儿见他说得诚恳郑重,破颜一笑,算是同意了。那兰渥荻和那兰熊看了都吃了一惊,月儿年纪尚幼,笑起来却是春光一般明媚,不知道长大了如何颠倒众生。那兰渥荻想得更多,月儿如此,她母亲自然也是美人,对索隐的拒绝不免有了几分想法。

走出大门没几步,索隐忽然刹住了步子,原来那兰姊妹正在门外。见索隐出来,那兰天笑吟吟地迎上来说:“恭喜二哥了。”索隐一头雾水,也不敢接话。
那兰天脸略红了红道:“不知道怎么说……二哥,我敬你爱你,只当你是我亲哥……所以为难的很。”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不过索隐听明白了。他虽然早有计较,心头也还是被针扎了一般的痛。正要强颜微笑,听见那兰天的脸越来越红,接着说:“不过……大姐昨天跟我说……其实大姐这样好,待我也好……总之,大哥还是有福气的。”那兰冰的脸也是一般的红。
索隐的脑袋好像要炸开似的,这个关头偏偏碰到这种事情,真是有脾气也发不得。只好也认真地给两姊妹施了一个礼说:“这个……你们能叫我一声二哥,已经是我的福分了,只是眼下有非常非常着急的事情,我……我去去就回来。”也不等她们回答,脚下抹油,顾自溜了。
那兰天吃惊地望着索隐的背影说:“二哥怎么这样?!女孩子家说这样的话多不容易啊!居然,居然……”那兰冰还是红着脸,拍了拍那兰天的脑袋:“知道不是女孩子家说的话,你还说那么多。”她原意是撮合那兰天和索隐,不料被妹子看穿,弄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无地自容。

索隐一路飞奔,那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大凡长途运输,都有个事先的安排。安家的船队毫无预期的出现是个信号。从筱羽的口气来看,安家原来大概是扶风营的资助者。虽然没有证据,索隐总是觉得他们船队的突然出现和梦沼水寨的失陷之间有什么关系。这样看来,路牵机的船两日后到达的消息也很可疑。要是安家真的出卖了扶风营,现在的船队里可能就有着路牵机和那只炉范,而且筱羽的人马怕是已经成为了被伏击的对象。这时候再没有坚持的理由,索隐要说服筱羽放弃,他们大概一点机会都没有。

筱羽和她的人已经不在客栈里了,他们还给索隐留了个条子,只有“弓在林中”四个字,不知道什么意思。索隐看着那条子,恨恨地把它揉做一团。筱羽太过固执,他们明明已经知道了安家船队的消息,却还是提前发动了攻击,在索隐看来几乎是送死的事情。
他走出客栈,渡口的晨雾渐渐散去,好些人影在江边晃动,那是渔家和渡船的船工。筱羽他们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渡口没有一点异样。他们可能在苦杨寨,可能在江心石,也可能在渡口那边的密林里,索隐完全猜不出来。他眺望着苦杨寨的方向,要不是峡谷弯曲,本该能望见那里的船帆。
“铁甲依然在。”筱羽是那么说的。这不是她的誓言,是他的。

苦杨寨到秋林渡只有七里,然而水流太过险恶,逆水要走大半天。出了苦杨寨或者秋林渡,江面都很开阔,尽可以驾帆行舟,只有这一段必须依靠纤夫。
沿着江边一路跑下去,索隐竟然没有看见纤夫拉船上行,心中暗暗吃惊。如果安家的船是重船,所有纤夫一天也只能拉两条上去秋林渡。眼下太阳升得老高了,江面上竟然连一片帆都没有,不知道苦杨寨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筱羽得手了?”索隐接着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路牵机他太熟悉了,没有了骆七笙的扶风营要扳倒他机会实在渺茫。
再转过一个山弯,苦杨寨就在眼前。老远就能看见那里云集的白帆,桅杆顶上高高飘扬的果然有一面面长长的金色鲤鱼旗,看不出什么异样。索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路牵机动作太快,扶风营还没有调整到位,还没有出手呢!

纤场的气氛有些诡异。六十多个纤夫都在张望湾中的停泊的大船,窃窃私语着,没有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索隐的到来。索隐抹了把脸上的汗,走过去问纤夫头子固老大怎么回事。固老大先看见了他的穿着,笑道:“你还真穿对了,今天怕是开不了工了。”索隐顿时一身冷汗。来的匆忙,连衣服也忘了换。纤夫们拉纤哪里有穿戴整齐的,出了苦杨寨就连破衣服都不穿,只剩一块兜裆布而已。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什么生人,边脱衣服边说:“早上走亲戚哩,过来看看还有活没有。”
“不能有啦!”听见索隐和固老大说话,呼啦围过来好几个人,个个都急着跟这来晚的弟兄炫耀自己的见闻,“有山贼哩!可怕人哩!”
有人反唇相讥:“哪里是山贼,明明是水贼!”
先前说话的不服气:“他们又不是凫水来的怎么叫水贼?!”
“那也不是山上冲下来的啊?!”
索隐的心一沉,忙追问:“那是怎么来的?”
几个纤夫面面相觑答不上来。还是固老大说:“飞过来的哩!十好几个……”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是哩是哩!好看哪!一个个那么,嗖嗖地飞过来了。”
索隐心中着急:“那人呢?”
固老大撇撇嘴:“那帮毛贼,不看看打劫谁啊?安家的船哪能那么稀松,还没到船边就给射死了。”闲言碎语中,索隐渐渐听的明白,原来有两条船装满了弓箭手。第一节的攻击才发动,那两条船就掀掉了顶棚,十多名扶风营的战士只有两个冲过了箭雨落在船上。也不知道那船上有什么,两个人进去以后就再没了消息。
索隐抬头看首船的船帆,上面果然蒙了薄薄一层血雾,他方才还当是水垢。正在痴痴地想那番惨烈的景象,船上有人大声冲这边喊:“拉纤的,开工了!”



停在河湾里的安家大船一共有十二条,都是平底宽腹的淮船,一色的白帆鲤鱼旗,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看得仔细一些,索隐就叫了一声冤枉。原来扶风营袭击的首船吃水深得出奇,明明白白就是条重载的货船。随后的三条船就轻了许多,按照纤夫们的说法起码两条装载了弓箭手,另外一条大概就是路牵机的船了。再往后看,又都是些吃水深的货船。
扶风营的第一击熬到近午时分才发动显然是无可奈何。就算是刺客中真有跑过船的,分得清哪条船装货哪条船装人,也还是不知道路牵机的位置。大举攻击首船纵然可以起到佯攻的效果,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却只用来辨认了两条箭船,路牵机和他的护卫依然毫发无伤。想想扶风营那些弟兄绝望而焦躁的心境,索隐难免觉得不甘。

固老大领着刚才那个喊话的商人从江边走回来,一个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纤夫们三三两两围过去问:“老大,怎么说的?”固老大一脸的啼笑皆非,高高举起了一只巴掌。“五条船,要我们今天拉五条船过去,说是拉不过去一条船的钱都不给。”几个胆大的纤夫当场失声笑了出来。
笑声中的讥刺之意那商人又怎么听不出来?他也不说话,一扬手,好大一只口袋落在石滩上。袋口散开,里面黄澄澄亮闪闪的都是金铢。索隐目光一亮,那袋子差不多就有那兰冰送来的那么大,那人挥手扔出如此轻松,显然不是个真正的商人。
在那商人想来,纤夫们只是怕苦贪钱,要是看见了金子,咬咬牙就拉过去了。这一袋子金铢这些纤夫就是一两个月也挣不出来。不料纤夫们眼光虽然盯在那袋金铢上面,却还是没有一个点头应承的。
固老大摊了摊手说:“你看,你看,跟你说了嘛!就是拼了命,今天也未必拉两条船上去,给的钱再多也不顶用啊!”
那商人皱着眉头踌躇了一阵子,显然是没想到这么一个结果。想了一阵子,狠狠心地说:“那就这样,我们船队里还有不少人手,我们自己出上五六十个人,由你们带着拉也就是了。不过……”他走过去拾起那袋子,“你们就挣不了那么多钱了。”声音提高,显得十分轻佻。
纤夫们“轰”得一声散开,个个都是一脸不屑。寒云川上的纤夫是极卑贱的职业,最后一点点的自尊和自信都在肩头这根纤索里面。行船的商人再怎么排场了得,到了苦杨寨没有纤夫就是上不去!不管有力的汉子,要是没有拉过寒云川上的纤,挂上纤索也就是废人一个。那商人说出这样的话,哪里还有纤夫肯拉?总算固老大还是个场面上的人,忍着一口气对那商人说:“客人既然这么说,我们是不能拉的。这些纤索卖给你就是。我们也不贪心,一条纤索一个金铢,你看着给吧!”
那商人没有想到纤夫们软硬不吃,一时动了颜色,却又不好发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脑门上可就出了层细细的汗。纤夫们也不搭理他,顾自聊天说笑。那商人呆呆站了一会儿,眼看着太阳就上了中天。首船上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吼声:“就按他们说的办!”
好几个纤夫都被那吼声吓得一哆嗦,抬眼望去,船舱里叹出半个身子竟然有两个人高大,一张嘴好像面瓜大小,把纤夫们都看呆了。那商人有些发急,还要罗罗嗦嗦解释,那巨人已经缩回舱里,不来理会他。他也再没心思跟固老大侃价,挥挥手说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吧!
固老大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连声答应,一边砸巴着嘴感叹:“乖乖!那是什么东西?!”有人得意洋洋地说:“是夸父呀!”原来是故事汤。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哪里流落来的,力气最小牢骚最多,偏偏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在纤夫中倒也很受欢迎。纤夫们没几个听过这名称的,一边收拾着纤索往江边走,一边就把“夸父”两个字挂在了嘴边。
索隐夹在人群中往前迈了两步才想起来答应了月儿去那兰家吃中饭。昨日里想着有月儿在身边,不管是筱羽还是那兰冰都是他照顾不了的了。可是离开秋林渡往苦杨寨跑的时候,他满心都是要看个究竟,居然没有念着月儿。背上出了一阵汗,他还是没有拉下,反反复复跟自己说只是看看而已。

那商人挨个审视着站在船边的纤夫,说是不要新来的纤夫。故事汤嘀嘀咕咕地说:“哪来这么多倒霉蛋肯拉纤的?!”说得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固老大心思多,知道那商人顾虑现在那些劫匪,圆场说你看看我们这一群,一眼认得出来,没有拉上三五个月的纤不会是这种颜色。纤夫们个个黑得发亮,身子大多都不怎么壮健,肩膀可是厚得很,果然和别人不一样。那商人狐疑地看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固老大看看首船的吃水,脸上有些为难。这船太重,过江心石怕是要花大力气。他试着跟那商人商量搬些货物到后面的船上去,这样说不定今天能拉两条船上去。那商人脸一板说:“你拉是不拉?!”到了苦杨寨,一向都是行船恭维固老大,他何尝受过这种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起起伏伏说不出话来。
这还不算,后面两条船上呼啦拉下来了五十名弓箭手,说是船上货物贵重,要跟着纤夫们押运。固老大冷脸说说敢在在这段江面劫船的劫匪还没生出来呢!那商人不理会他,只是安排人手护卫。固老大脸终于拉了下来,才跟那商人争了两句,那夸父又冒出头来一声大吼。不知道船舱里有什么人物,耳朵这样好使,这么远说话也没有一句拉下的。那商人被吼了一下,只好端着个脸,指点弓箭手跟在纤夫们五十步开外。纤夫们听见也只有苦笑,江边哪里有路让他们跟呢?

有个夸父在首船里面,这让索隐颇为吃惊。早先他听说过路牵机从衡玉收来一个夸父做贴身护卫,本领大得很,也不知道有多少刺客栽在他手上。若是夸父在首船上,路牵机应该也在。可就算有这样大个的夸父和天启运来的炉范,这船的吃水也还是深了一点。总不成船舱里还挤了好几个夸父?不管怎么样,扶风营的第一击看来是有的放矢,索隐觉得自己低估了筱羽的人马。

从苦杨寨到秋林渡只有七里路,却是水深流急,白浪滔天。要是不小心,不是拉不拉的上去的问题,弄不好连船带人都会在礁石上撞的粉碎。首船缓缓驶出苦杨寨的河湾,纤索顿时绷得笔直,纤夫们的脸色严峻起来。拉纤不仅是纤夫的工作,行船的配合也很要紧。安家的水手见过风浪却没有走过这一段的寒云川,虽然固老大嘱咐了舵手按他的号子行船,纤夫们心中还是没底。
这条船又重又大,固老大自己带头纤,二纤三纤也都是老手,索隐带的是六纤,心下暗称庆幸。要是走在头里,船里的人总要多看几眼。路牵机果然在这船上的话,索隐未必能逃过他的目光。
舵手果然有些惊慌,还没行入浪中,船身就抖了一抖。索隐只觉得肩头被纤索狠狠咬进肉去,再顾不得想什么路牵机,整个身子都用力压了下去,双脚几乎要踩进石滩里面。最险恶的水段在苦杨寨上一里开外,现在就拉得那么吃力,可见今天这个活是难接的。故事汤就在索隐的身后,他用力太大,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愤愤往河滩上吐了口唾沫,索隐回头看他,故事汤的身子已经快贴到了地上,一双眼睛倒是大大凸出,死死盯着面前的石滩。索隐说别急,慢慢拉,才开始呢!

那些弓箭手们一个个黑布劲装,神情剽悍,一人高的大弓和箭壶交叉背在身后,腰间还悬着长刀,看起来很是威风。可是岸边都是巨石,哪里有路。一块块半间屋子大小的青石横在哪里,被江水泼得湿滑。纤夫们脱得清光,只留下条兜裆布和肩头的纤索,手足并用地固老大的号子里一步一步的。弓箭手们虽然没有重负,可是身上丁零当啷一堆兵器,在石头上爬起来很是碍手碍脚。起先还分了了望备弓行进几组,很有架势,可走了没多远就七零八落散成一团一团,哪里还有什么队形。

固老大的号子忽然低沉了起来:“女子是在秋林渡哪,”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喊出来的。这是看见了江心石。
索隐微微抬头望了一望,跟着纤夫们拼命嘶吼:“嗨约哈约!”象是要把所有的气都从胸中吐了出来。
“白生生的胳膊腿哪 嗨约哈约 绣花枕头丝绵被呀 嗨约哈约 问问哥哥睡哪头 嗨约哈约 ……”五十多条赤裸的汉子在号子里在滑溜溜的青石上一步一步往前挣。江心石看着近了。

江心石在苦杨寨和秋林渡的中点,是寒云川上最难拉的一段。水面下礁石众多,乱流湍急,上下水的船家都要把船头正对江心那块巨石,让纤夫一点点拉着绕开行。若是航船有心避开那巨石,一下就能被江水冲到岸边撞碎了。离江心石越近,安家的舵手越紧张,手腕软了一软,船头只偏开那巨石一点,暗流就直冲在舵面上,那舵把猛地横了过来撞在舵手胸口,那舵手一声不吭就软倒在舱面上。
固老大看不见后面的情形,只觉得肩头的纤索松了一松,知道出了事。回头一看,分量都吃在了最后两条纤索上。尾纤马上就绷不住了,带尾纤的那个纤夫双手被纤索刮去一层肉,张着手痛哭起来,一跤跌在石头上。纤索弹起来,拖着几名纤夫,鞭子似地往后抽去。那几名纤夫好像是串在绳子上的木偶,在青石上摔得骨断筋折。连后面几个跟得近的弓箭手也被那纤索抽到,踉踉跄跄落入寒云川,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就消失在白沫飞溅的浪头里。
船失了舵手,顿时在江面上乱窜起来,几条纤索松松紧紧有如毒蛇一般。固老大又惊又怒,大喝了一声:“拉呀!”众人都知道是要命关头,死死带住纤索不放,一个个面红耳赤,血好像要从脸上喷出来一样,身子都贴在了石头上。
那船跳了几跳,忽然又安定下来,原来是那个夸父冲出来把住了舵。他居然是会使船的,把大船的船头牢牢对着江心石,船身就大致稳住。固老大也不再唱先前的号子,只是一声一声地吼:“嗨约!”纤夫们应一声:“嗨约!”那船渐渐又被拉着向上水移动了。

眼看要过江心石,那夸父忽然又吼了起来,吼声里面隐隐夹了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索隐一抬头,四条白影同时从山崖上跃下,直扑向那条船,原来是扶风营又发动了。索隐想笑,一口气噎着笑不出来,这些人真是拣的好时机!
峡谷两岸青山高耸,只是江北这面的山崖到了江心石破了个口子。但那山缺离着江面差不多有一里的高度,若是寻常武士,本领再高跳下来也是死路一条。这四名跃下的刺客显然是被施了什么秘术,临到船顶上忽然有圈白光一爆,他们的身子滞了一滞方才落下。刚落在后舱甲板上,两个人就挥刀直取掌舵的夸父,另外两个一步冲到舱门口,却没有攻入舱房的意思。
骆七笙原来的计划里面江心石的攻击还是袭扰的一节,因为扶风营要的只是一个路牵机,江心石地形太差,攻击一次上不了几个人,还是放到秋林渡趁乱攻击放心些。索隐听筱羽讲这计划的时候心里动了一动,在江心石把船弄沉了最为稳妥,都不用直接和路牵机交手。不过想到那些拉纤的弟兄,他便犹豫着没有说出来。不想筱羽这一次见机极快,在江心石的攻击直接放在了船上。只是还差了一步,索隐想,直接把纤索弄断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过若不是行船拉纤的,又怎么知道其中的利害?
几个刺客本领都很好,刀光如电。夸父一手把着舵,一手提着那舵手抵挡刺客。他力气极大,挥动舵手的尸体毫不为难,但是眼睛还得放在舵上,没两个回合下来就吃了大亏。那舵手的尸身被刺客的快刀削得只剩小半截,夸父浑身浴血,把着舵的那条胳膊几处伤口都深得见骨,困兽一般连连低吼,眼见是撑不下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纤夫们措手不及,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纤索松不得,也不敢拖。固老大大急,这船在水里面被冲得上上下下,十分险恶,纤夫们要是不往前走走,光是撑着可撑不了多久。他高喊了一声:“拉呀!”身子一弓,没命地拖那纤索。纤夫们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哈约”。船在混乱里又慢慢地往前挪动了。

弓箭手们知道前方有变,乱哄哄地涌了上来。索隐听见后面喧哗,心中只是好笑。筱羽的人若都上了船,弓箭手们赶上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但扶风营的人显然不是这样想。没等弓箭手们跑出几步,河滩上一片“咯吧吧”的脆响,怪石林立的河滩上居然长出好大一片冰柱林来。索隐咬着牙把身子往前拱,余光里看见了施术的人。
这是很高深的亘白秘术。三个秘术师站在断崖脚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合力施法,冰柱子长得比春笋还快。那些冰柱一人多高,生得密密匝匝。那几十名弓箭手居然全是武士,连一个秘术师也没有,一起困在冰柱林里面,慌乱中连出路都找不出来。一时河滩上大呼小叫,尽是喧哗弓箭手们正在鼓噪,头顶又是“崩”的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这响声太过熟悉,索隐的身子也不由一震,险些连纤索都没有带住。那断崖上,扶风营的刺客们居然推出一台投石车来。投出来的也不是石块,而是一筐六角尖锥,蓝幽幽地闪着毒光。当年青石守城用的就是这样的器械,威力实在惊人,不知道扶风营的人怎么能搬到这里。一片毒锥如雨般投下来,在冰柱林中撞得叮当做响,弓箭手们没有穿戴盔甲,一击之下就倒了大半。
看见扶风营的投石车砸倒了弓箭手们,索隐暗暗叹了口气。若是他们打的是那条船,只怕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要说他们顾虑船上的四个同伴,也不合理。本来就是有去无回的任务,若是担心就不该让他们去,直接启用投石车还更突然些。索隐想着想着,心中忽然灵光一现。原来扶风营放弃了大好先机,只是为了确认路牵机是不是在船上。苦杨寨那十几个刺客没有完成应该完成的任务,只好由第二节的刺客分兵执行了。夸父,重兵护卫都不能证明路牵机在船上,筱羽需要看见路牵机本人的面容。只是,这样的代价未免过于高昂。

舱中也很有几个好手,两名刺客守在舱口,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已经带伤,显得很吃力。但是他他们玩命阻挡,舱里的人一下还冲不出来。那怕只多一刻,让同伴解决了那个夸父,也能把路牵机逼出来。那夸父这时候已经完全无法抵抗,手中的舵手早被砍没了。他闷哼了一声,用膝头架住舵把,忽然双臂齐挥,刺客的两把刀齐齐砍入他的手臂中去,他把胳膊往下一沉,竟然生生用血肉夹住了那两把刀,两个刺客一下拔不出来,人都呆了。

船上忽然闷响连串,桅杆带着白帆“咔”地折断,坠入江中,两片舱盖好像被炸开似地直飞起来。船舱中间一个大红衣衫的人负手而立,正是路牵机。他震开了舱盖,也不来救夸父,“呼”退回了回去,身形快得好像江风一般。他站在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巨大陶鼎边上扫视着峡谷,想必那就是销金炉。
索隐看见船舱中的布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两舷各布置了四台床弩,亮闪闪分明是铜铸的,难怪这船吃水这样深。八台铜床弩拿来可以守卫一座小城池,路牵机居然全安放在这样一条船上,实在称得上奢侈。
没有了舱门的限制,十几名护卫一拥而上,狭窄的后甲板上血肉横飞,四名刺客转眼被兵刃拆成了碎片。夸父得了一个空,也不管臂上还嵌着两把刀,一把抓住了舵把。摇来晃去的船身稳了下来。

“要快!要快!”索隐的全部力气都在肩头的纤索和两条腿上,只能放声嘶吼。纤夫们只当他说要快点赶过江心石,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叫扶风营的投石车快投。只有这一次机会,再若错过,扶风营就全败了。

“崩”崖上的投石车啸叫了一声,两块大石头划出“呜呜”的怪声落向江面。夸父才稳住船身,右舷的四台床弩也“崩崩崩”一阵齐射,漆黑的箭羽划破了峡谷中劲急的江风。船舱中接着浮起一片金色的光芒,两名护卫被几个秘术师托举着升了起来。
投石车的准头很好,但是两块石头砸中的是那两名护卫。即使在江水咆哮的寒云川畔,纤夫们也能清楚地听见护卫们骨骼骤然碎裂的声音。那是“噗”的一声。故事汤一下滑倒在青石上干呕着爬不起来。接着是石头和护卫先后落入水中的“扑通”声。
投石车要倒霉的多。十六枚长矛大小的弩箭直刺断崖,这样距离的齐射没有什么悬念。山崖顶上的那台投石车被两枚弩箭顶在空中,碎裂了。而投石车边的两名刺客被弩箭钉着倒飞了出去,好像是待烤的肉串。山崖脚下三个秘术师见势头不对,也不再施术,急匆匆伏下身去。

第二节的攻击,就这样归于沉寂了。索隐知道不会再有第三节的攻击。提前到来的路牵机不会在秋林渡遭遇混乱的金吾卫,筱羽把剩下的全部力量都投放在了江心石畔。“纤绳啊!”索隐愤怒地呻吟,“筱羽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一瞬间他想松开纤索,把周围的纤夫都踢倒在地。可是他没有,纤索上拴着那么多生死与共的弟兄,他能拉住几个,可是大多数会被那条该死的船带走。

固老大的号子一停,索隐知道过了江心石,松了口气,一下觉得头晕眼花。刚才出力太狠,肩上背上都是血淋淋的一片,脚都软了。周围的纤夫哪个不是如此?江心石往上虽然水流还急,乱流就少了许多,没有刚才那么凶险。固老大喊了声“挂纤”,先把自己肩头的纤索拴在了脚下的青石上。
苦杨寨的纤夫过了江心石有这么一个挂纤的动作,就是把纤索挂在石头上喘息一下,那是是因为过江心石太累的缘故。固老大挂好了纤索,跳起来就往回跑,船里的人和刺客他不管,尾纤那五六个纤夫现在还生死不明呢!索隐见固老大脚步软绵绵的,可见也快虚脱了,吸了口气也往回赶。
还没跑出两步,索隐就看见后面一条黑影一纵一跳地赶了上来,动作十分敏捷,正是那商人。他能从冰柱林中窜了出来,居然还没有没有受伤,索隐知道他一定也是路牵机手下的一个头目,本能地靠近了他。那商人伸手拦住固老大,怒得连脸都扭曲了,高声喝问:“谁叫你们停下来的?!谁?!”
那商人也是一身弓箭手的打扮,交叉背着长弓羽箭,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一脸的凶恶。固老大眼睛只盯着那几个倒在石头上的纤夫,没有心思搭理他,答应了一声我让停的,绕过那商人继续走。索隐觉得心头一凉,正要出声告警,就看见白光一闪。那商人已经归刀入鞘。固老大好像愣了一下似的,停住脚步晃了晃,一颗头颅跌落下来,颈子里一腔热血汩汩地涌出来,身子兀自屹立不倒。
十一


纤夫们都傻在那里,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那商人靴跟一抬,头也不回地把固老大的尸身踢落江中,动作十分利落。他昂首道:“继续拉!谁要是敢停……”话音未落,眼前一花,索隐已经逼在身前。那商人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纤夫的身手这样敏捷。他反应也快,右臂一挥反手抽刀,左拳同时轰出。只是肩膀才动了一下,听见喉间一声清脆的“咯嚓”,顿时觉得浑身空荡荡地,力气都泻得干干净净。

索隐一把捏碎了那商人的喉结,一颗心兀自跳的厉害,不是后悔而是愤怒。要是他见机早些,固老大怎么至于如此冤死。。这一战他虽然处处回避,心里却早准备好了,这一下出手,心中渐渐安定。只是纤夫们无辜卷入,不知道该如何计较。索隐抬眼望着这些拉纤的弟兄,那些惊慌和迷惘渐渐散开,指向的都是“复仇”两个字。纤夫们的性命拴在同一条纤索上,又都是最底层的人物,再没有别人看重,那份兄弟情义比军中同袍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要不是固老大见机得快,不但船要毁人要亡,还不知道有几名纤夫要被一同拖入这森冷的寒云川里去。才刚得口气喘,固老大竟然被这个商人莫名其妙地杀了,纤夫们心中的惊怒烧起来比寒云川里的浪头还要高。

后面的大石堆中又闪出几个人影,是剩下的几个弓箭手跟了上来。索隐看着带纤的纤夫,几个人都眼中都是杀机,微微点了点头,把手一松,几条纤索“嗖嗖”地滑了下去。那夸父没看明白岸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船身一震,,那船虽然是勉强对着江心石,却被水流冲了开去,晃得厉害。他急得大吼了一声:“拉住啦!”这一嗓子喊出来,峡谷里轰隆隆的尽是回音。夸父得到的也只有回音而已,纤夫们站在岸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夸父把舵把交给两名护卫,自己腾出空来。他身材庞大,心思却很灵敏,知道这个时候要对付的还是纤索,毫不犹豫地向岸边纵身一跃。船被水流冲得离岸已经远了些,他这一跳没能跳上岸来,“扑通”一声落在水中。纤夫们看得欢叫了一声。这一段寒云川水势最急,没有人敢在这里下水。夸父落入水中,人人都当他逃不过去。不料那个夸父真是一个怪物,三划两划,虽然被冲到了下游一些,居然爬上了岸来。

索隐早松开了商人的尸体,手里掂着那幅弓箭。几个纤夫也看出索隐是个有本事的人,指着夸父大声鼓噪:“射死他!射死他!!”纤夫们地位最低,有什么事情一向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可是固老大惨死的景象加上这一场混战的刺激,把他们埋在心底的兽性杀心都翻了起来。索隐右手扣了三支箭,沉吟不语。他的眼睛盯在路牵机身上。

船上几个秘术师联手施术,江面上好像泼了一锅油上去,忽然平静了下来,船也不在漂移。路牵机还是背着双手站在销金炉边。这样的大变,他脚下钉着一样的稳,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见夸父上了岸,他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左手一扬,一条黑索“突”地从袖中飞出。他身边的一名护卫抓着索头,被他投到了岸上来。

索隐的脸色变了变。他眼中只有一个路牵机。三百多步的距离,以路牵机的身手,索隐没有击中的把握。秘术师撑不了多久,秘术消解后的江面只会更加沸腾,夸父的力气再大也救不了这船。扶风营在乎的不是这船,索隐也是一样。他等待的是商船失控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才有机可乘。

夸父挽住了两条纤索,他的浑身都是血,不知道伤得有多重,两把刀还嵌在臂中。他已经嘶哑了,吼也吼不出来。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无所畏惧地盯着索隐,死死地拉住纤索。索隐心中对这夸父好生相敬,方才有心放过他。可是路牵机这样不断把人抛上岸来,护卫们就算不会拉纤,好歹也能暂时保住这船。在床弩装填好之前,他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不能再等了。索隐的手一松,鹿筋的弓弦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唱,一枚羽箭贯穿了夸父的右臂把他的胳膊与肋骨穿在了一起。
“好啊!”纤夫们欢呼。
“偏了。”索隐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他瞄准的不是夸父的身躯,但这不是他惯用的弓箭,峡谷中的风又强劲。
夸父的身子动摇了一下,江中的船摇得更厉害,夸父怒吼了一声,已经没有了声音,他口中溅出血来,身子却又稳住了。索隐赞叹地望着这个夸父,手中的长弓轻轻的抖了两下,箭尾的白羽划出一条流畅的曲线,切断了夸父手中的纤索。夸父的手一轻,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在了脚下的巨石上。他力气已经用尽,这一下失索没有了念头支撑,再也爬不起来。

路牵机吃惊地凝视着那个站在巨石上的纤夫。他是那么狼狈,几乎是完全赤裸的,肩上背上都是模糊的血痕,纤夫特有的黝黑发亮的皮肤上都是污泥。可是那个纤夫发出三箭,一箭射伤了八伯,两箭切断了纤索,多么熟悉的箭术。他很难把记忆中的那个形象和这个纤夫重合起来,然而这一定是索隐,不会是其他人。他才抛过去三名护卫,他们不是夸父,拉不住这船。
“干掉那个纤夫。”他对掌握床弩的护卫说。抛出一块木板,纵身跃起。到江边只有十多丈,还难不住他。可是他眼前又亮了一下,这次是红光,火刃的秘术。刺客的攻击层出不穷。路牵机的嘴里有些发苦,这样完备的计划,怎么会出错?

扶风营中的郁非秘术师不多,其实整个东陆都不多。郁非秘术是星辰秘术中最容易冲突的一种秘术,被反噬的秘术师并不少见。筱羽偏巧是个郁非秘术师,不算强大。她在扶风营中的职位和她的秘术能力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次,她用的很好。
这是强弩之末,攻击失败了,大局已定。没有人提防在这个时候还会有一次来自水中的攻击。筱羽穿了一身的鲨鱼皮水靠,站在江边的一块礁石上。她用绳索把自己绑在这里那么久,久得就要快麻木了,可是她等到了这个时刻。
火刃在舱面上炸开,瞬间点燃了弩床上的火箭,几个施术中的秘术师一时乱了分寸,凝固在船身周围的水面摇动着,碎裂着,几丈高的浪头从水中掀了起来。筱羽膝头,笑吟吟地看着人体和兵器在舱面上抛来滚去。

索隐听见路牵机在叫他。路牵机站在江边,和他的护卫们死死地抓着一条纤索。船晃得这样厉害,他们根本支持不住。索隐看着他,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索隐带着些恶意地快感想,原来这些年来路牵机过得那么辛苦。
“我不知道你也参加了。”路牵机说,“要是知道的话,也许会准备的充分些。”他犹豫了一下,补充说:“可能也没区别。”
索隐沉默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他笑了笑,“不过确实没有区别。就算你算到了一切,也没有算到这寒云川,这江心石,这些纤夫。”他用目光把固老大的尸身示意给路牵机看。
路牵机沉静的神色忽然动摇了。“蠢货!”他咬牙切齿地地上骂道。
索隐把弓举了起来,“你不用等那些人。”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剩下的弓箭手们。
路牵机笑了笑:“我知道,用箭的时候,他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他说着抬了抬手,三点寒星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用箭的时候,你也没机会的。”索隐努力微笑了一下,这三枚袖弩哪里象是路牵机的出手?他避得毫不费力,“用刀还行。”
可以从容面对死亡的人毕竟是少数,路牵机还在笑,笑容却显得牵强了许多。“你比以前爱说话了,你老了。”他说着松开了纤索,没有准备的护卫们惊呼了一声被拖入江中。
索隐闭上了眼睛,一枚羽箭欢快地穿透了路牵机的胸膛。他还想和路牵机说说话,却不想面对松开了纤索的路牵机。路牵机也老了,才到三十岁的年纪,他的头发就都已经白透。“你要是不抓着那纤索,也许还行……”索隐无谓地说。“上岸的时候我没能抓住你。”
路牵机回头望着在江水中飞速后退的商船,摇了摇头:“那根纤索,不到死是放不开了。”他叹了一口气,倒了下去,眼中竟然有些解脱的神情。

船果然撞在了江心石上,惨呼声和木片在浪头中浮沉。索隐看见了筱羽疲惫的笑容。这个骄气的女子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并不奇怪,她在白水的跌水中已经创造过一回奇迹。
纤夫们都有些木然。先前的疯狂劲头过去以后他们还是那些卑贱的劳力,这样的杀戮不仅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过。索隐看看脚下那商人的尸体,腰间居然还拴带着那包金铢。他微笑着蹲了下来,箭囊中还有二十一只箭。他要把这些箭一支一支投放到正在飞奔过来的那些弓箭手的胸膛中去,他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每次索隐以为自己放弃了什么的时候,最后都被证明是幻觉。比如杀戮,离开永宁道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远离,现在才知道这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惯性。射杀这些弓箭手的时候,也许他可以好好想一想,他是不是也有一根不能放弃的纤索。路牵机说得对,他老了,可以荒废的时光不多了。
尾声


月儿跟着那兰冰在林子里走着,一脸的不高兴,一双小脚不停地在地上踢来踢去。
“月儿不高兴啦?”那兰冰刮了刮月儿粉嫩的小脸。“你阿爹就回来的,我们先回去煮好了饭等他好不好?”
月儿的小嘴嘟得高高的:“阿爹从来不骗我的……”
那兰冰蹲了下来,捋了下月儿的刘海:“阿爹这次也没有骗月儿啊!月儿是你阿爹最心疼的人,天下再没有比月儿更贵重的啦!怎么会骗你?”
“真的么?”月儿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真的。”那兰冰认真地说,这个小姑娘一脑袋小主意,她还真摸不透,“你阿爹亲口跟我说的。”
月儿的神气明显轻松了些,伸手拉住那兰冰的手:“姨姨给月儿做果子吃!”那兰冰笑着说好,月儿一蹦一跳跑到前面去了。

塔巴安静地坐在木屋外头等待着,它头顶的树枝上挂着筱羽用四十金铢买回来的逐幻弓和冰牙箭。它抬头望了眼那弓,高兴地打了个呼噜。这把弓回到主人手里是好事情,这意味着它很快会有肉吃。它怜惜地舔着自己的皮毛,这三个月来,它可真是饿得够戗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