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喋血的权杖——中国历史上的权谋与政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13:43:42
喋血的权杖——中国历史上的权谋与政变
  
  作者:王者觉仁

  一、纵横天下两匹夫:苏秦和张仪
  
  这是一个群雄逐鹿、风云激荡的时代。
  这是一个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舞台。
  它——就是战国。
  其时,七雄并立,诸侯争霸;天下烽烟四起,中原战火连绵;矛盾错综复杂,形势瞬息万变。战国初期,列国势力互有消长,故基本上还能维持一个平衡之局。然而,秦国自商鞅变法后,国势日渐强盛;而魏国则在秦国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被迫放弃河西迁都大梁,势力大为削弱。此一强一弱、一消一长,遂成为战国形势的一大转捩点。
  列国均势从此打破。西方强秦北控函谷、南据武关,其锋芒一步步进逼东方列国。
  于是,各诸侯国在政治、外交与军事上,不得不谋求种种新的战略。
  原本默默无闻的两个小人物,就是在这时候,只身弛逐于万乘之间,立谈而致卿相,一举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两个人就是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一个是苏秦,一个是张仪。
  苏秦倡“合纵”,张仪倡“连横”。
  南北谓之纵,东西谓之横。
  所谓“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消除南北矛盾,六国联合对抗强秦。
  所谓“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消除东西矛盾,与秦国合作以图自保。
  
  (上)苏秦
  
  如果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句话在多数人眼里只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言,那么在苏秦那里,这句话则肯定被他奉为金科玉律。不然你就难以理解:何以这个纯属草根阶层的待业青年,前些日子还看见他面有菜色长吁短叹的,没几天忽然就位极人臣衣锦还乡了,并且听说还能左右国际局势——时不时地就把朝堂上的诸侯们说得一楞一楞的!
  当然,他可不像那个同时代的孟老夫子,言必称义,结果到哪都碰得一鼻子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他那与其说是什么社会关怀、道德理想,还不如说是追求出人头地的动力和借口:天下难道只能是诸侯的吗?我虽为一介匹夫,可天生我材必有用,难道我就不能插一手?不,难道我就不能插一嘴吗?
  于是他就插嘴了。
  结果,仅以一介布衣之身,加上一张如簧巧舌,苏秦摇身一变,成为燕、赵、韩、魏、齐、楚六国的宰相,同时兼任“纵约长”(也就是六国联盟秘书长,如今天的北约秘书长之类)。一时间,苏秦的声望如日中天,天下人无不为之侧目。
  他是如何成功的?
  
  苏秦和张仪均为鬼谷先生之高足。据说孙膑与庞涓也是。这鬼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教出的学生都如此了得?
  他是齐国人,姓王名诩,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隐居清溪之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老先生肚子里头的东东可比孔孟的仁义道德实用多了,其所授者皆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之技巧,相当于古希腊的智者学派。所谓“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便是鬼谷子学问之精髓。老先生这套纵横捭阖的东东往大了说,运用在国际战略和外交战术上,可关系到国家之安危兴衰。往小了说,在生意场上与对手竞争谈判,亦可关系到经济上之成败得失。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口才好坏也与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干系甚大。
  所以,苏秦学成毕业后马上踌躇满志地展开了实践,四处摇唇鼓舌游说了几年。结果不但没捞到他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反而越说越穷。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到东周洛阳的老家。家里人看见他时居然是这副模样:打着绑腿,蹬着草鞋,背着书袋,挑着行李,神情憔悴,脸色黑黄。总而言之,一副衰样。
  兄嫂、弟妹、妻妾纷纷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我们周人的习俗就是要用心做生意治理产业的,凡投资都要以获取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率为目标。你现在放着最要紧的事不干,成天只知道卖弄口舌,到头来怎么样?穷死你,活该!”
  苏秦听了之后又惭愧又伤心,觉得没脸见人,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头,拿出藏书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我一个读书人埋头苦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读这么多书干嘛呢!?”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臭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自怨自艾之后,马上又找了一本叫《太公阴符》的谋略书伏案研读起来。这《阴符》里头说的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估计是有些猛料的,光看名字就透着那么一股阴狠的力道。所以苏秦如获至宝,头悬梁、锥刺股地啃了整整一年。据说还写了两篇读书笔记:《揣情》和《摩意》。
  一年后,苏秦重新找回了失去的信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揣摩出君王们的花花肠子了,就自鸣得意地说:“嘿嘿,这回我可以游说当世之君了。”他兴冲冲地跑去求见周显王,结果又吃了闭门羹。周显王左右的人向来都了解他,估计都把他当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苏秦这回没敢回家,怕是无颜再面对那一屋子的臭脸了。
  囊中羞涩的他跟朋友借了一百钱,直接往西去了秦国。此时秦孝公已死,秦国刚刚诛杀商鞅,憎恨说客。苏秦用“连横”之策游说秦惠王,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意思不外乎就是劝他早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
  可想而知,他热脸贴了冷屁股。秦惠王只甩给他这么几句:“鸟毛还没长齐呢,政治上也没个条理,眼下谈兼并是瞎扯淡!”
  遭到拒绝的苏秦并不灰心。他在秦国住了下来,游说秦王的报告一共上呈了十次,可始终不被采纳。
  往西一无所获,苏秦就回头往东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他到了赵国。可他的背运还没走到头,这回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赵国宰相奉阳君不喜欢他,所以他连赵肃侯的面都没见着,一下就被轰走了。
  一般人混到这份上,恐怕都要乖乖回家做生意去了。
  可苏秦没有。他又去了燕国。
  就凭这股执著的信念,“天下”这个政治大舞台迟早都要给他一个角色的。
  
  苏秦在燕国整整呆了一年多。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他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就整天嚷嚷着说要离开他。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机遇的大门最终还是向他豁然洞开
  了。怀抱着一肚子经营天下的权谋与策略,还有那一贯的执著,苏秦走进了燕文侯的宫殿,同时也走进了天下人的视野、走进了历史。
  苏秦去见燕文侯,一上来就一大堆溢美之辞,把一个边陲弱国吹成了天府之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听再多也不会嫌烦。林肯说过:每个人都喜欢受人恭维。卡耐基也说过:人类天性至深的本质,就是渴求为人所重视。这是一种痛苦的、而且亟待解决的人类的“饥饿”,如果有人能诚挚地满足这种内心饥饿,他就可以将人们掌握在股掌之中。
  这就是所谓“人性的弱点”。燕文侯当然也不会例外,苏秦的一席陈词滥调在他听来肯定还是蛮受用的。但是,如果仅有阿谀奉承这一手,苏秦顶多也就蹭几顿好饭而已。
  所以,一席客气话只说到一半,苏秦就冷不防抛出一句:“中原各国打得不可开交,就你一个燕国能够独享太平,大王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时候,燕文侯肯定是挪了一下屁股,身子前倾,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了苏秦。
  苏秦说:“偌大的一个赵国在你南面替你挡着秦国哪,那可是一个天然屏障啊。”
  这一点谁都清楚,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让我们跟燕文侯一起听他往下说:“倘若秦攻燕,就要逾云中、九原,过代郡、上谷,战线数千里,即便攻占燕都,秦国也会担心难以固守。而倘若是赵攻燕,号令一出,不出十天便会集结数十万军队进驻东垣,进而渡滹沱、涉易水,不出五天便可直抵燕都。因此,秦攻燕是千里之外做战,而赵攻燕是百里之内做战。倘若大王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依我看没有比这更失策的了。”
  最后,苏秦将意图合盘托出:联赵抗秦方为上策。
  这一说正中燕文侯下怀:只要跟赵结盟,天塌下来也是姓赵的顶着,他何乐而不为呢?只是燕弱赵强,要攀这根高枝谈何容易!如今这小子自告奋勇,他当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燕文侯当即赐给苏秦车马、金银、布帛,资助他去赵国。
  苏秦的好运来了。当初看他不顺眼的赵国宰相奉阳君死了,于是苏秦直接觐见了赵肃侯。他洋洋洒洒地分析了一大通国际局势,紧接着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天下还没有哪个国家像赵国这样被秦国视为心腹之患,可它为什么没有全面进攻赵国呢?”
  听到这样的话,没有哪个国君不会竖起耳朵。
  苏秦说:“秦国正是担心韩和魏从后面暗算。因此,韩和魏就是赵的南面屏障。而秦国的战略意图就是逐步蚕食韩和魏,一旦它们屈服称臣,秦国就没有了韩和魏的窥伺,到时候赵国的灾难就降临了。这正是我替您担忧的。”
  话说到这里,赵肃侯肯定已经在频频点头了——这何尝不是他担忧的呢?因此,苏秦的结论便是顺理成章的:韩、魏、齐、楚、燕、赵六国合纵结盟。任何一国受到秦国攻击,其它五国必须全力相救,哪一国坐视不理或背弃盟约,五国便共同讨伐之。
  所以,苏秦的高明之处并不仅仅在于他口若悬河的辩才,也不仅仅在于他对国际战略形势的谙熟。其实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的,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他能够准确地捕捉这些诸候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他们真正的需要。
  卡耐基说过:当我去钓鱼的时候,我不会去想我要吃什么,而是想它们所需要的。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常识,去“钓”一个人呢?
  为什么我们只谈自己所要的呢?那是孩子气的,不近情理的。想想你永远在注意你的需要,但别人对你却漠不关心。要知道,其他人都像你一样,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
  世界上唯一能影响对方的方法,就是谈论他所要的,而且告诉他,如何才能得到它。
  苏秦从鬼谷子那里所学到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种高明的“常识”。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称为谋略。
  赵肃侯最后欣然接纳了苏秦的“合纵”之策,马上给他兵车千辆、锦绣千束、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让他浩浩荡荡开赴其它诸侯国。
  “钓”住了燕文侯和赵肃侯,苏秦又如法炮制,一路“钓”了过去:韩宣王、魏襄王、齐宣王、楚威王。最后,六国合纵大功告成。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经洛阳。
  《史记》说他是“北报赵王,乃行过洛阳”;《战国策》也称他“将说楚王,路过洛阳”。意思好象都说他是顺道。
  可我宁愿相信他是刻意回了一趟老家。
  
  这是多么不一般的衣锦还乡啊!
  听说大名鼎鼎的苏秦来了,沿途的诸侯国纷纷派出使者,一路替他护送车骑辎重,那阵势不亚于君王出巡。堂堂的周朝天子周显王一听就慌了手脚,连忙清扫道路,并派出专员到郊外恭迎慰问。
  苏秦回到家时,兄嫂、弟妹、妻妾全都“侧目不敢仰视”,俯首跪地伺候他用膳。
  苏秦笑了,对他嫂子说:“为什么你当初对我那么傲慢,而今又如此谦恭呢?”
  嫂子弯腰匍匐着,把脸贴在地面上,谢罪说:“见季子位高金多也(我看见小叔子地位高金钱多啊)。”
  这位嫂子回答得多好啊,既简洁又坦率。
  苏秦听完,长叹一声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时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连亲戚都这样,更何况其他人呢!再说了,假如我当初在洛阳有良田两顷,今日岂能佩上这六国的相印!?”言下之意:我要经营的是整个“天下”,而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几亩薄田!当初还教训我说“要追求百分二十的利润”,可你们瞧瞧我今天的成就,一分本钱不花,就赚来了六国宰相,这又是多少个“百分二十”呢?
  苏秦发完感慨,便“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估计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呢。当初借给他一百钱当路费的朋友这回可发了,苏秦给了他一百金(相当于一百万钱)。随后,苏秦又一一报答了那些曾经对他有恩的人。他随从的人中只有一个没得到报偿,马上提出了抗议。
  苏秦看了看他,说:“我不是忘了你。你当初跟我到燕国时就不止一次想要离开我。当时我正处于危困之中,因此深深地埋怨你。所以,我把你放在最后,你现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从此以后,估计没人敢跟他闹罢工了。
  苏秦回到赵国。赵肃侯立即封他为武安君。当合纵盟约送到秦国后,《史记》称:“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喋血的权杖——中国历史上的权谋与政变
  
  作者:王者觉仁

  一、纵横天下两匹夫:苏秦和张仪
  
  这是一个群雄逐鹿、风云激荡的时代。
  这是一个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舞台。
  它——就是战国。
  其时,七雄并立,诸侯争霸;天下烽烟四起,中原战火连绵;矛盾错综复杂,形势瞬息万变。战国初期,列国势力互有消长,故基本上还能维持一个平衡之局。然而,秦国自商鞅变法后,国势日渐强盛;而魏国则在秦国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被迫放弃河西迁都大梁,势力大为削弱。此一强一弱、一消一长,遂成为战国形势的一大转捩点。
  列国均势从此打破。西方强秦北控函谷、南据武关,其锋芒一步步进逼东方列国。
  于是,各诸侯国在政治、外交与军事上,不得不谋求种种新的战略。
  原本默默无闻的两个小人物,就是在这时候,只身弛逐于万乘之间,立谈而致卿相,一举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两个人就是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一个是苏秦,一个是张仪。
  苏秦倡“合纵”,张仪倡“连横”。
  南北谓之纵,东西谓之横。
  所谓“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消除南北矛盾,六国联合对抗强秦。
  所谓“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消除东西矛盾,与秦国合作以图自保。
  
  (上)苏秦
  
  如果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句话在多数人眼里只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言,那么在苏秦那里,这句话则肯定被他奉为金科玉律。不然你就难以理解:何以这个纯属草根阶层的待业青年,前些日子还看见他面有菜色长吁短叹的,没几天忽然就位极人臣衣锦还乡了,并且听说还能左右国际局势——时不时地就把朝堂上的诸侯们说得一楞一楞的!
  当然,他可不像那个同时代的孟老夫子,言必称义,结果到哪都碰得一鼻子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他那与其说是什么社会关怀、道德理想,还不如说是追求出人头地的动力和借口:天下难道只能是诸侯的吗?我虽为一介匹夫,可天生我材必有用,难道我就不能插一手?不,难道我就不能插一嘴吗?
  于是他就插嘴了。
  结果,仅以一介布衣之身,加上一张如簧巧舌,苏秦摇身一变,成为燕、赵、韩、魏、齐、楚六国的宰相,同时兼任“纵约长”(也就是六国联盟秘书长,如今天的北约秘书长之类)。一时间,苏秦的声望如日中天,天下人无不为之侧目。
  他是如何成功的?
  
  苏秦和张仪均为鬼谷先生之高足。据说孙膑与庞涓也是。这鬼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教出的学生都如此了得?
  他是齐国人,姓王名诩,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隐居清溪之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老先生肚子里头的东东可比孔孟的仁义道德实用多了,其所授者皆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之技巧,相当于古希腊的智者学派。所谓“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便是鬼谷子学问之精髓。老先生这套纵横捭阖的东东往大了说,运用在国际战略和外交战术上,可关系到国家之安危兴衰。往小了说,在生意场上与对手竞争谈判,亦可关系到经济上之成败得失。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口才好坏也与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干系甚大。
  所以,苏秦学成毕业后马上踌躇满志地展开了实践,四处摇唇鼓舌游说了几年。结果不但没捞到他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反而越说越穷。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到东周洛阳的老家。家里人看见他时居然是这副模样:打着绑腿,蹬着草鞋,背着书袋,挑着行李,神情憔悴,脸色黑黄。总而言之,一副衰样。
  兄嫂、弟妹、妻妾纷纷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我们周人的习俗就是要用心做生意治理产业的,凡投资都要以获取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率为目标。你现在放着最要紧的事不干,成天只知道卖弄口舌,到头来怎么样?穷死你,活该!”
  苏秦听了之后又惭愧又伤心,觉得没脸见人,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头,拿出藏书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我一个读书人埋头苦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读这么多书干嘛呢!?”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臭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自怨自艾之后,马上又找了一本叫《太公阴符》的谋略书伏案研读起来。这《阴符》里头说的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估计是有些猛料的,光看名字就透着那么一股阴狠的力道。所以苏秦如获至宝,头悬梁、锥刺股地啃了整整一年。据说还写了两篇读书笔记:《揣情》和《摩意》。
  一年后,苏秦重新找回了失去的信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揣摩出君王们的花花肠子了,就自鸣得意地说:“嘿嘿,这回我可以游说当世之君了。”他兴冲冲地跑去求见周显王,结果又吃了闭门羹。周显王左右的人向来都了解他,估计都把他当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苏秦这回没敢回家,怕是无颜再面对那一屋子的臭脸了。
  囊中羞涩的他跟朋友借了一百钱,直接往西去了秦国。此时秦孝公已死,秦国刚刚诛杀商鞅,憎恨说客。苏秦用“连横”之策游说秦惠王,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意思不外乎就是劝他早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
  可想而知,他热脸贴了冷屁股。秦惠王只甩给他这么几句:“鸟毛还没长齐呢,政治上也没个条理,眼下谈兼并是瞎扯淡!”
  遭到拒绝的苏秦并不灰心。他在秦国住了下来,游说秦王的报告一共上呈了十次,可始终不被采纳。
  往西一无所获,苏秦就回头往东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他到了赵国。可他的背运还没走到头,这回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赵国宰相奉阳君不喜欢他,所以他连赵肃侯的面都没见着,一下就被轰走了。
  一般人混到这份上,恐怕都要乖乖回家做生意去了。
  可苏秦没有。他又去了燕国。
  就凭这股执著的信念,“天下”这个政治大舞台迟早都要给他一个角色的。
  
  苏秦在燕国整整呆了一年多。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他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就整天嚷嚷着说要离开他。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机遇的大门最终还是向他豁然洞开
  了。怀抱着一肚子经营天下的权谋与策略,还有那一贯的执著,苏秦走进了燕文侯的宫殿,同时也走进了天下人的视野、走进了历史。
  苏秦去见燕文侯,一上来就一大堆溢美之辞,把一个边陲弱国吹成了天府之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听再多也不会嫌烦。林肯说过:每个人都喜欢受人恭维。卡耐基也说过:人类天性至深的本质,就是渴求为人所重视。这是一种痛苦的、而且亟待解决的人类的“饥饿”,如果有人能诚挚地满足这种内心饥饿,他就可以将人们掌握在股掌之中。
  这就是所谓“人性的弱点”。燕文侯当然也不会例外,苏秦的一席陈词滥调在他听来肯定还是蛮受用的。但是,如果仅有阿谀奉承这一手,苏秦顶多也就蹭几顿好饭而已。
  所以,一席客气话只说到一半,苏秦就冷不防抛出一句:“中原各国打得不可开交,就你一个燕国能够独享太平,大王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时候,燕文侯肯定是挪了一下屁股,身子前倾,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了苏秦。
  苏秦说:“偌大的一个赵国在你南面替你挡着秦国哪,那可是一个天然屏障啊。”
  这一点谁都清楚,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让我们跟燕文侯一起听他往下说:“倘若秦攻燕,就要逾云中、九原,过代郡、上谷,战线数千里,即便攻占燕都,秦国也会担心难以固守。而倘若是赵攻燕,号令一出,不出十天便会集结数十万军队进驻东垣,进而渡滹沱、涉易水,不出五天便可直抵燕都。因此,秦攻燕是千里之外做战,而赵攻燕是百里之内做战。倘若大王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依我看没有比这更失策的了。”
  最后,苏秦将意图合盘托出:联赵抗秦方为上策。
  这一说正中燕文侯下怀:只要跟赵结盟,天塌下来也是姓赵的顶着,他何乐而不为呢?只是燕弱赵强,要攀这根高枝谈何容易!如今这小子自告奋勇,他当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燕文侯当即赐给苏秦车马、金银、布帛,资助他去赵国。
  苏秦的好运来了。当初看他不顺眼的赵国宰相奉阳君死了,于是苏秦直接觐见了赵肃侯。他洋洋洒洒地分析了一大通国际局势,紧接着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天下还没有哪个国家像赵国这样被秦国视为心腹之患,可它为什么没有全面进攻赵国呢?”
  听到这样的话,没有哪个国君不会竖起耳朵。
  苏秦说:“秦国正是担心韩和魏从后面暗算。因此,韩和魏就是赵的南面屏障。而秦国的战略意图就是逐步蚕食韩和魏,一旦它们屈服称臣,秦国就没有了韩和魏的窥伺,到时候赵国的灾难就降临了。这正是我替您担忧的。”
  话说到这里,赵肃侯肯定已经在频频点头了——这何尝不是他担忧的呢?因此,苏秦的结论便是顺理成章的:韩、魏、齐、楚、燕、赵六国合纵结盟。任何一国受到秦国攻击,其它五国必须全力相救,哪一国坐视不理或背弃盟约,五国便共同讨伐之。
  所以,苏秦的高明之处并不仅仅在于他口若悬河的辩才,也不仅仅在于他对国际战略形势的谙熟。其实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的,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他能够准确地捕捉这些诸候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他们真正的需要。
  卡耐基说过:当我去钓鱼的时候,我不会去想我要吃什么,而是想它们所需要的。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常识,去“钓”一个人呢?
  为什么我们只谈自己所要的呢?那是孩子气的,不近情理的。想想你永远在注意你的需要,但别人对你却漠不关心。要知道,其他人都像你一样,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
  世界上唯一能影响对方的方法,就是谈论他所要的,而且告诉他,如何才能得到它。
  苏秦从鬼谷子那里所学到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种高明的“常识”。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称为谋略。
  赵肃侯最后欣然接纳了苏秦的“合纵”之策,马上给他兵车千辆、锦绣千束、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让他浩浩荡荡开赴其它诸侯国。
  “钓”住了燕文侯和赵肃侯,苏秦又如法炮制,一路“钓”了过去:韩宣王、魏襄王、齐宣王、楚威王。最后,六国合纵大功告成。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经洛阳。
  《史记》说他是“北报赵王,乃行过洛阳”;《战国策》也称他“将说楚王,路过洛阳”。意思好象都说他是顺道。
  可我宁愿相信他是刻意回了一趟老家。
  
  这是多么不一般的衣锦还乡啊!
  听说大名鼎鼎的苏秦来了,沿途的诸侯国纷纷派出使者,一路替他护送车骑辎重,那阵势不亚于君王出巡。堂堂的周朝天子周显王一听就慌了手脚,连忙清扫道路,并派出专员到郊外恭迎慰问。
  苏秦回到家时,兄嫂、弟妹、妻妾全都“侧目不敢仰视”,俯首跪地伺候他用膳。
  苏秦笑了,对他嫂子说:“为什么你当初对我那么傲慢,而今又如此谦恭呢?”
  嫂子弯腰匍匐着,把脸贴在地面上,谢罪说:“见季子位高金多也(我看见小叔子地位高金钱多啊)。”
  这位嫂子回答得多好啊,既简洁又坦率。
  苏秦听完,长叹一声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时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连亲戚都这样,更何况其他人呢!再说了,假如我当初在洛阳有良田两顷,今日岂能佩上这六国的相印!?”言下之意:我要经营的是整个“天下”,而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几亩薄田!当初还教训我说“要追求百分二十的利润”,可你们瞧瞧我今天的成就,一分本钱不花,就赚来了六国宰相,这又是多少个“百分二十”呢?
  苏秦发完感慨,便“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估计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呢。当初借给他一百钱当路费的朋友这回可发了,苏秦给了他一百金(相当于一百万钱)。随后,苏秦又一一报答了那些曾经对他有恩的人。他随从的人中只有一个没得到报偿,马上提出了抗议。
  苏秦看了看他,说:“我不是忘了你。你当初跟我到燕国时就不止一次想要离开我。当时我正处于危困之中,因此深深地埋怨你。所以,我把你放在最后,你现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从此以后,估计没人敢跟他闹罢工了。
  苏秦回到赵国。赵肃侯立即封他为武安君。当合纵盟约送到秦国后,《史记》称:“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续前)
  
  然而,六国合纵并非铁板一块。它们既然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当然也随时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各奔东西。
  对于六国合纵,秦国当然不能坐视。在其处心积虑的谋划之下,齐魏联手攻打赵国。齐魏此举,已令合纵盟约变成一纸空文。赵王谴责苏秦。苏秦惶恐,向赵王请求出使燕国,说一定要报复齐国。
  苏秦离开赵国的同时,六国合纵宣告瓦解。
  苏秦赴燕之后,燕文侯卒,太子登位,是为燕易王。燕易王是秦惠王的小女婿。可他的御座尚未坐热,齐国军队便趁其国丧之际大举进犯,一连夺取十座城邑。燕易王立刻召见苏秦,说:“往日先生至燕,先王资助先生觐见赵王,遂完成六国合纵。现在齐国先是攻打赵国,继而攻打燕国。都是因为你,才使燕赵两国让天下人耻笑。”
  燕王的这一番话,已经让苏秦无地自容。可接下来这一句,则无异于让苏秦去送死。
  年轻的燕王说:“先生,能替燕国收复那些被侵占的国土吗?”
  苏秦说:“请大王让我去收复失地吧。”
  那一刻,苏秦的面容肯定是悲壮的。
  
  苏秦的此次齐国之行估计不像他当初游说六国时那么胸有成竹了。
  此行或许更像是在赌命。
  昔日“纵约长”的无上荣耀而今已变成一副令人难堪的沉重枷锁。所以,苏秦只能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了。
  他面见齐王时,拜了两拜。
  俯首时,他向齐王表示庆贺。抬头时,却向齐王表示哀悼。
  齐王立刻把手按在了佩剑上,发出质问:“为什么庆贺和哀悼相继来得这么快呢?”
  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之所以不吃乌喙这种毒物,是因为它虽能暂时充饥,但毒死和饿死也没什么区别。如今燕国虽然弱小,可也是强秦的女婿之邦。大王贪图十座城邑之利,却与强秦结下深仇。倘若让弱小的燕国打前锋,而强秦做后盾,如此招惹来天下最精锐的部队,这样一来齐国就跟吃了乌喙一样。”
  齐王当然不会料不到这一层,按说他也不用苏秦来提醒。可问题是:这十座城邑他的确吃得不太安心。强秦无事都会举兵,更何况这次的理由如此充分——为女婿报仇!
  苏秦的确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这是在饮鸩止渴啊。
  齐王神色凝重,说:“那该怎么办?”
  苏秦又侃了一通,其实就一句话:归还燕国的十座城邑。
  齐王也爽快,就一个字:“好。”
  
  苏秦人在齐国,可燕国国内已经谣言四起、诋毁满天,人们说他是“左右摇摆、反复无常之人”,是“卖国贼”,“将作乱”。
  苏秦恐生是非,立即回到燕国。
  然而,燕王却不恢复他的官职。
  苏秦去拜见燕王,自谦了几句,牢骚了几句,接着就直奔主题了:“肯定是有人以不诚实的罪名在大王面前中伤我。然而,我之不诚实,正是大王的福气。”
  我估计燕王听到这肯定楞了一下。
  这就是苏秦的辩才。你说我不诚实。对,我承认,我不诚实。可问题是,凭什么说诚实一定就是好的?不诚实一定就不好呢?
  我们且来听听他怎么说。
  苏秦说:“如果我诚信如尾生,廉洁如伯夷,孝顺如曾参,一身兼具这天下三种美德来侍奉大王,可以吗?”
  “可以啊。”燕王说。
  苏秦说:“如果有这三种美德,我就不侍奉大王了。”
  这不是在耍人吗?
  我们不知道此刻燕王脸上的表情如何,但肯定是颇堪玩味的。还好燕王挺有涵养的,也没发火。让我们陪燕王再忍一忍,听苏秦往下说。
  “不过话说回来,”苏秦说,“如果我孝顺像曾参,坚持孝道,不肯离开他的父母在外面住一晚,大王又如何能够让我出使齐国呢!?如果我廉洁像伯夷,坚持义气,不愿做孤竹君的继承人,不愿做周武王的臣子,不接受封侯的赏赐,结果饿死在首阳山下,廉洁到这种地步,大王又如何能够让我步行千里,来侍奉弱小的燕国和危难的燕王呢!?如果我诚实像尾生,跟一个女子相约桥下,但女子失约,尾生一直等到大水来了也没有离开,抱着桥柱被水淹死了,诚实到这种地步,大王又如何能够让我步行千里,去退却齐国的强大军队呢!?”
  苏秦的弦外之音是:真有那么诚信的人,谁还跟你混呢?即便想混也混不下去。只有我这种以不诚信为手段的人,才能达到对你忠实诚信的目的。所以苏秦接着说:“这就是所谓的因忠信却得罪了君王。”
  听了这么多,可年轻的燕王还是没有开窍。燕王说:“你自己不忠信罢了,难道有因为忠信而得罪了君王的人吗?”
  苏秦说:“大王啊,你有所不知啊。我的邻居有一个人在外地做官,他的妻子和人私通,丈夫快回来了,和她私通的人很担忧。他妻子说:‘不用担忧,我已准备好毒酒等着他呢。’过几天,丈夫回来了。妻子叫婢妾把酒端上去。婢妾知道是毒酒,不免左右为难。端上去吧,就要毒死男主人;说出来呢,就要驱逐女主人。于是,她假装摔倒,把酒洒在了地上。男主人大怒,打了她一顿。婢妾此举,对上保全了男主人,对下保全了女主人。忠心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免不了一顿鞭打,这就是因为忠信反而获罪的事啊。我被中伤的事,很不幸就跟这婢妾弃酒被鞭一样。”
  “而且,我侍奉您,高扬您的大义,有利您的国家,现在竟然获罪,我担心以后侍奉大王的人一定不可能有自信,而顾虑是否会遭到和我一样不可预料的下场。况且,我游说齐王让他归还燕国十城,何尝不是欺骗他呢?假如游说齐王的人,根本说不出我那一番游说之辞,即使有尧舜一样的智慧,也夺不回被齐国侵占的土地。”
  苏秦的这番慷慨陈词,既有严密的分析,又有形象的譬喻,把燕王说得没半点脾气。是啊,多亏了他有这“不讲诚信”的本事啊。否则我怎可得到这样的谋臣,否则我燕国岂不早就成了别人的砧上鱼肉!?
  燕王就让他官复原职了。
  
  燕国既是苏秦的发迹地,也是他的温柔乡。
  他一直与燕易王的母亲、也就是燕文侯的夫人私通。后来此事被燕王得知。但奇怪的是,燕王不但没有杀他,反而对他优待有加。这不能不令苏秦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他心生一计,就去见燕王。他说:“我留在燕国却不能使燕国的国势强盛,如果在齐国,一定能使燕国强盛。”燕王同意了。于是苏秦又设计了一个与燕王决裂的假象,随后流亡齐国。
  苏秦在齐国当了客卿,为了削弱齐国国力搞了一连串动作。如齐宣王死时,他说服齐湣王在葬礼上大肆铺张,以示隆重。其后又煽动新立的齐湣王高筑宫室、广造庭苑。如此,既得到了齐湣王的宠信,又在无形中削弱了齐国、回报了燕国。
  然而,这些心怀叵测的举措即使瞒过了年轻的君主,也瞒不过那些老谋深算的齐国大夫们。
  终于,有人动手了。
  苏秦被刺杀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评价纵横家说:“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室;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这句话放在鼎盛时期的苏秦身上,应该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造就苏秦的并不只是他个人的辩才、权谋与胆识,还在于整个天下的“时势”。一旦时移势易,曾经显赫一时的苏秦便不可避免地走上风雨飘摇的末路。但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苏秦仍然保持着纵横家的英雄本色。
  他遇刺后负伤而逃。可直到他死时,刺客依然没有落网。
  因此,苏秦临死前的遗言,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成功的谋略。
  弥留之际,苏秦对齐王说:“我死后,请在街市上把我五马分尸来示众,宣称‘苏秦为了燕国的利益在齐国作乱,’这样,谋杀我的凶手必然会自我暴露。”
  齐王照做了。
  而凶手果然也就站出来了。
  也许,这个刺客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为国锄奸的英雄,为何会死在齐王的铡刀下呢!?
 (续前)
  
  
  (下)张仪
  
  张仪比苏秦的出身好,是魏国贵族的后裔,但不幸的是到他这代早已没落了。人一穷就要矮半截。苏秦就因为穷被家里人笑得要死,张仪更惨,差点被当成贼打死。
  那是在他刚毕业那几年,也混得不怎么样,当了楚国宰相的小跟班,时不时要陪主人喝酒。有一次宰相的玉璧不翼而飞了,门客们异口同声说是他偷的,说这小子又穷又缺德,于是抓住他打了几百鞭。没想到张仪居然是个硬骨头,死也不屈服,众人无奈,只好把他放了。
  张仪半死不活地回到家后,老婆再也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说:“你要不是去读书游说,怎么会遭受这种耻辱呢?”
  张仪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老婆说:“在啊。”
  张仪说:“这就够了。”
  
  苏秦发迹比张仪早。当张仪穷得只剩下一条舌头的时候,苏秦已经功成名就了。有人提醒张仪,让他去巴结这位老同学。张仪脑门一拍,立马就去了赵国。
  没成想这姓苏的狗眼看人低,端着架子不见人。张仪名片递上去好几天了,硬是没人搭理他。后来总算召见了他,却让他坐在堂下。还没等张仪叙叙旧,一大堆食物就端上来了。张仪想这老同学总算有良心,没忘了咱啊。可他拿起筷子时就傻眼了。
  桌上尽是些奴仆侍妾吃的东西,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美味佳肴啊。
  这还不够。
  苏秦开口了,可听上去没一句人话:“凭老弟的才干,却混得如此穷困潦倒,我是真该说说你了,教教你怎么发达。不过想来想去啊,你这人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我收留的。”
  这时候张仪肯定在心里把苏秦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得。拍屁股走人吧。
  可要往哪走呢?对了,张仪想,天底下只有一个国家可以让赵国和苏秦吃苦头。你苏秦不是搞合纵吗?那老子就搞连横,看谁死得更惨!
  话是这么说,可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瘪三怎么去觐见秦王呢?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客栈里愁肠百结的张仪居然结交了一个阔少。这阔少听说他要游说秦王,立刻慷慨解囊,所有费用全包,一路陪同他来到了秦国。秦惠王采纳了张仪的连横之策,让他当了客卿。
  此时阔少却突然跟他辞行。张仪急了:“我是靠您才发达的,正想报答您呢,干嘛走啊?”
  阔少下面的话顿时让他目瞪口呆:
  “帮你的不是我,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侵略赵国,破坏合纵盟约。他认为除了您没人能掌握秦国政权,所以用了激将法,又暗中派我资助您。这一切都是苏先生的计谋。现在您已受秦国重用,我可以回去复命了。”
  张仪不禁仰天长叹:“这正是我向来所学的谋略啊,而我竟然一直没能识破,我不如苏先生是再清楚不过啦。我又是刚刚被任用,怎能谋取赵国呢?请替我向苏先生表示歉意,苏先生当政期间,我还敢说什么!况且苏先生在位,我又能做什么呢!?”
  
  张仪总算信守诺言,没打赵国的主意,而是直接向自己的家乡魏国开了刀。
  公元前三二八年,张仪出兵占领了魏国蒲阳,然后又劝秦王将其地归还给了魏国。就在魏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张仪来了。
  魏王听见张仪说:“秦王对魏国如此宽大,魏人岂可无所报答?”
  张仪这哪是什么谋略啊,纯粹是流氓逻辑嘛。就好象一个人拿起别人的手指头咬了一口,然后赶紧捧进嘴里吮了一下,就说:“你看,我对你这么好这么温柔,你怎么能不表示表示呢?”还没等人家开口,就直接把人一条胳膊给卸下来了。
  张仪就是怎么干的。弱国无外交,魏国慑于秦国淫威,不得不将河西以北的上郡十五县与少梁之地割给了秦国。秦、魏势力的消长,这就是一大关键。
  张仪耍流氓的成果极其辉煌,不但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还赚来了宰相之职。
  从此,张仪的“连横”之策全面展开。
  
  张仪在秦国做了六年宰相,有一天却突然被免了职。几天后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魏国的宰相。可见弱国岂止无外交啊,简直无内政嘛!张仪当魏相不做别的事,成天就游说魏襄王西面事秦,做诸侯的表率。可见他当初被“免职”纯粹就是个阴谋。不,是个大阳谋。
  魏襄王不答应,他就让秦开打,攻取曲沃和平周。软弱的魏襄王死后,魏哀王即位,立刻联合六国之兵大举攻秦。六国联军虽然声势浩大,可是外强中干。一到函谷关口就被秦军打得落花流水。韩将申差被俘,还被斩首八万余级。
  张仪趁势再说魏哀王:“六国合纵表面上看像是兄弟,可就算亲兄弟为了争夺家产也要大打出手,何况诸侯间的矛盾呢?今大王如不事秦,秦国出兵河东,先切断赵、魏的联系。而韩国素来畏惧秦国,绝不敢出手相救。如此魏国孤危,亡可立待。” 魏哀王无奈,只好背叛纵约,与秦盟和。
  张仪功成,继续回秦当他的宰相去了。
  摆平了魏国后,张仪的下一步目标便是齐、楚。一想到楚国他就想起当年的被鞭之仇,便给当年的老板、楚国宰相写了封恐吓信:“想当初我陪你喝酒,没偷你的玉璧却被你打得半死。你好好守卫你的国家吧,我可要来偷你的城邑了。”
  
  张仪到了楚国,首先入手瓦解齐楚联盟。他利诱楚怀王说,“楚如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一听,联盟是虚的,这六百里地可是实实在在的,就遣使与齐断绝了关系,并派遣一名将军陪同张仪入秦受地。
  没想到张仪早就打好了算盘。
  一行人驾着车来到了秦国。张仪忽然车绳失手,坠落车下。
  张仪这一掉下来,整整消失了三个月,也没上朝也没露面。与此同时,秦国已在暗中与齐结盟。随后张仪才又冒出来,对眼巴巴盼了三个月的楚国将军说:“我有受封的城邑六里,愿意把它献给大王。”
  楚国将军一听就傻眼了:“我奉大王之命,来接受商、於之地六百里,没听说是六里地啊!”
  将军回去复命,楚王勃然大怒,举兵伐秦。如此正中秦国下怀,立刻联合齐国两面夹击,大败楚军,斩首八万,占领丹阳、汉中。楚王急红了眼,增兵再战,再败。最后只好又割了两座城邑与秦议和。
  张仪当时写信说要偷楚国城邑,果不其然,说到做到。
  
  楚王对张仪恨之入骨。正巧秦国向他提出想用武关外的土地换取楚国黔中之地。楚王正在气头上,居然说:“不用换了,只要你把张仪交出来,我把黔中送给你。”
  在国家大事上只凭意气而不用头脑,楚国有这样一个宝贝国王,怪不得忠君爱国的三闾大夫最终会自沉在汨罗江。
  秦惠王一听,乐得要死,只是不好对张仪开这个口。张仪看出了秦王的心思,就自愿请求到楚国去。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啊。秦惠王赶紧给他打预防针:“楚王怨恨你不履行承诺,必将置你于死地而后快。”
  张仪却表现得很沉着。他这回想玩点大的,即便是提着脑袋玩。
  可他早就算好了,就算有风险,赢面还是蛮大的。历史后来证明了,张仪此次舍命一搏,果然赢得钵满盆满。可见,成功固然需要机遇,但关键时刻是否敢于提头上阵、置生死于度外,也是枭雄与凡夫的分野。
  当然,前提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张仪举了三个理由,表明楚王不敢杀他:“首先,秦强楚弱;其次,我跟楚国大夫靳尚是哥们,而靳尚跟楚国国母郑袖关系不一般,郑袖的枕头风楚王又一贯听从;最后,我又是奉大王之命的堂堂大秦使者。有此三,谅楚王也不敢动手。就算万一楚国杀了我,可能够替秦国换来黔中之地,正是我最大的愿望。”
  听听,这就叫胆识过人!在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战国时代,一介匹夫能混到秦国宰相,能够玩天下诸侯于股掌之中,没有这点傲人的资本,单凭耍嘴皮子恐怕也办不到。
  
  张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人还没走,一笔重金贿赂已经到了楚国大夫靳尚的手上。他一到楚国,恨得牙痒痒的楚王立刻囚禁了他,准备把他宰了。而他的公关机器也随即开动。靳尚马上找到郑袖,说:“张仪被押,秦王想救他,必然会把秦国美女嫁给楚王以换取张仪,并且用能歌善舞的宫女做陪嫁。而秦女一旦得宠您就靠边站了,不如替张仪说情让他出狱。”
  郑袖一听有人争宠,这还了得!就不管白天黑夜地跟楚王吹风:“大王就别跟张仪过不去了,当臣子的各为其主,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况且现在咱的土地还没给人家,人家就把张仪送过来了,这说明秦王还是很尊重大王的嘛。大王不但没回礼,还杀了张仪。秦国一定会举兵,我请求大王让我们母子迁徙到江南,免得当鱼肉任人宰割。”
  昏庸的楚怀王禁不住软缠硬磨,只好放了张仪。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仪果然就碰上了。他刚被释放,还没回秦国,就听到苏秦已死的消息。他马上意识到,他大展宏图的机会来了。
  张仪牢牢把握住了这个历史赋予他的机遇,立刻游说楚王西面事秦。楚王为了保住黔中,只好答应。张仪随后又游说韩王,也取得成功。回秦后,秦王遂封其为武信君,并赏城邑五座。张仪又乘胜追击,接连说服齐、赵、燕等国与秦结盟。
  至此,由苏秦缔结的业已有名无实的六国合纵彻底土崩瓦解,张仪的连横运动臻于高潮。
  
  张仪当年被当成贼打得半死之后,依旧自信满满。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舌头还在,并且他相信它的力量。
  而此后张仪在游说魏哀王时,也曾经这么形容过人的舌头的力量——“众口铄金,积毁消骨”。
  他的崛起跟苏秦一样,靠着一条舌头驰骋天下、封侯拜相。
  可别人的舌头也不是摆设。所以他的结局也是跟苏秦一样,在“众口铄金”之下从巅峰迅速滑落深渊。
  
  张仪大功告成之后,怀揣着六国连横的盟约从燕国启程回秦国。
  春风得意马蹄急。很快,他就隐约望见了咸阳城上的雉碟。但是他也看见了,远远的城头上有一杆不祥的旗幡在摇。
  那是丧幡。国丧的丧幡。
  那一刻,张仪的一颗心肯定从骄阳似火的晴空中直接掉进了冰窖里。
  秦惠王死了。
  
  新立的秦武王打从当太子的时候起就看张仪不顺眼。他登位后,秦国的大臣们乘机日以继夜地诋毁张仪,那说辞跟当年燕国人骂苏秦的一模一样,什么“不诚实”啦、“卖国谋私利”啦之类的。对此,苏秦和张仪这对难兄难弟不愧是师出同门,不但命运极其相似,连应对之策也如出一辙。
  张仪去觐见秦武王说:“我有个不成熟的计划,想奉献给大王。”
  秦武王没拿正眼瞧他,冷冷地说:“怎么样?”
  张仪说:“替秦国着想的话,东方各国有大乱,大王才能扩张。现在听说齐王非常憎恨我,我张仪所在的国家,它一定会攻打。所以希望让我这个不成器的人到魏国去,齐国一定攻打赵国。待魏齐交战,大王趁机攻韩国、进三川,屯兵函谷、进逼周京,周朝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能挟持天子,掌握地图和户籍,成就帝王大业。”
  秦王采纳了他的策略。
  我们无从得知张仪此次献计赴魏,是抱着怎样的目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在秦国已不能立足,留下来必定凶多吉少。
  魏国是他的故乡,也就自然成了他首选的避难所。
  但是,明知魏国已经国势日蹙,而他一去则齐国必犯,他张仪这是何苦呢?这不是加速自己的灭亡吗?
  张仪毕竟是谋略家,他早就计算好了一切。
  
  张仪赴魏后,齐国果然出兵。魏王恐惧。张仪一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就对魏王说:“大王不必忧虑,让我去退却齐军。”
  随后,张仪派遣他的家臣冯喜去楚国,让他以楚国使者的身份前往齐国。冯喜依照张仪的嘱咐,对齐王说:“大王您明明憎恨张仪,可我却不明白,您为了能让他稳稳当当地寄身秦国而做得这么周到。”
  齐王一听就觉得诧异了:“我恨他,他到哪我就打哪,他现在已经离开秦国到了魏国,我因而攻魏,天下还有哪里能让他寄身吗?”
  冯喜说:“这恰恰就让张仪可以在秦国安身了。”接着冯喜就把张仪当时对秦王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齐王听。最后冯喜说:“张仪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一旦成功,就完全取得了秦王的信任,这就是大王出兵致使张仪得以长久在秦安身的原因啊。”
  齐王恍然大悟:自己出兵就正中张仪之计,遂了他的心愿了。
  于是齐王立刻退兵。
  
  此刻,望着齐国大军退去时扬起的滚滚黄尘,张仪估计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齐王退兵,恰恰是中了他的计、遂了他的愿了。
  因为当初向秦王献计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打算回到秦国那块“积毁消骨”的是非之地,而是希望在魏国的相位上安身的。
  或许,他还想在故国的相位上颐养天年?
  这一点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第二年,他便死在了魏国。
  也许,和死于非命的苏秦相比,张仪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虽然他没想到大限来得这么迅速。
  苏秦当年曾对门人说过自己不如张仪,就最后一着而言,他算是不幸而言中了。
  
  第二章 谁动了帝国的奶酪?(上)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几个小家伙。为了填饱肚子和享受乐趣,他们每天在一座奇妙的迷宫中跑来跑去,在那里寻找一种叫做“奶酪”的黄橙橙、香喷喷的食物。
  斯宾塞·约翰逊说的是几只小老鼠。
  我们这里要说的可都是大人物:一个叫李斯、一个叫赵高、还有一个叫胡亥。那个遥远的地方名叫秦帝国。这几个大人物每天在一座奇妙的迷宫中跑来跑去,在那里寻找一种叫做“权力”的黄橙橙、香喷喷的食物……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嬴政以风卷残云之势吞并六国、统一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且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自周平王东迁洛邑的五百多年来,无数王侯将相不懈地追寻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却在无休止的攻戕与杀伐中肝脑涂地。他们的累累尸骨堆成了一座通向巅峰的阶梯。终于有一天,秦王嬴政三步并做两步地迈了上去。
  他找到了那个无数人想要的东西——一块有史以来最大的奶酪。
  秦王嬴政会心地笑了:拥有奶酪,就拥有幸福!
  
  奶酪对你越重要,你就越想抓住它。
  秦始皇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特别留恋生命。于是,徐福领着数千童男童女乘船入海去了;卢生上碣石山寻访仙人羡门子去了;还有方士韩终、侯公、石生等一一上场各显神通。然而,皇帝始终没看过长生不老药是什么样子。
  公元前二一0年,秦始皇巡幸到沙丘(河北平乡)的时候,黑白无常就不请自来了。
  谁也别想动我的奶酪!始皇帝对着他们呐喊。
  我们对你的大奶酪可没兴趣,哥俩说,我们是秉公办事,奉阎王之命前来拿你,别唧唧歪歪了,跟我们走吧。
  始皇帝一走,李斯、赵高、胡亥从他身后探头探脑地爬了上来。哇噻!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块硕大无朋的无主的奶酪正闪耀着诱人的光芒。这几个家伙呆了半晌,然后疯了般地冲进奶酪堆,开始狂欢……
  
  始皇帝临终前留有遗诏,让屯兵在外的长子扶苏回咸阳主持葬礼。谁都知道,一旦他回来奶酪就是他的。
  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掌管诏书和印玺的中车府令赵高就头一个不答应。他去找始皇的小儿子胡亥。两个人站在奶酪堆旁一边流口水一边演戏。心里面其实是你情我愿,表面上又装得欲说还羞。
  赵高说:“扶苏回来就当皇帝了,你连一寸封地都没有可怎么办啊!”
  胡亥说:“很正常啊!父皇至死都不封地,有什么好说的呢!?”
  “NO!”赵高说,“现在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操在你、我和丞相李斯手上,希望你慎重考虑。”
  胡亥一脸正色:“废长立幼是不义滴!不遵遗命是不孝滴!才能浅薄又夺人君位是无能滴!这三种行为都是不道德滴!”
  这会儿赵高心里肯定急死了:TMD这戏要这么演下去得到啥时候!?可人家偏偏想当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你总得给他找几块吧!赵高就搜肠刮肚地找了这么几块:“商汤、周武弑君,天下都说合理,没人说是不忠;卫君弑父,卫国人都称颂,孔子还特意记载,不能算是不孝。做大事不拘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果敢地放手去做,连鬼神都得躲着你。”
  呵呵,这几块牌坊胡亥看着喜欢,于是这婊子就当定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无比哀怨无比凄惋无比神伤无比的楚楚动人,然后悠悠地说:“父皇刚刚去世,还没发丧呢!怎么好意思以此事去劳烦丞相呢?”
  (这个镜头张国荣来演最传神,可惜他不在了。周星驰来演也还凑合。)
  赵高听到这,感觉自己已经咬到奶酪了,不知是感动还是激动,情不自禁地吟起了诗歌:“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翻成白话就是:
  时间啊时间
  短暂得来不及谋算
  就像背着干粮 骑着快马
  赶路一样
  唯恐耽误了啊
  耽误了时间
  (此处参看《大话西游》里演唐僧的罗家英唱“ONLY YOU”那一幕)。
  
  于是,赵高就马不停蹄地去找李斯,这出戏是越唱越来劲了。
  赵高开门见山说:“皇上驾崩没人知道,现在,立扶苏继位的遗诏在胡亥手里,确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说这种亡国之言呢?这种事不是我们做臣子的可以谈论的!” 李斯不知道这阉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赶紧跟他讲党性讲原则。
  一心想着“时乎时乎”的赵高可不想再跟他绕弯子了,他冷冷地说:“您自己估量一下,您的才能比蒙恬怎么样?您的功劳比蒙恬怎么样?深谋远虑从不失误比蒙恬怎么样?不被天下人怨恨比蒙恬怎么样?跟长子扶苏有故交又深得信任比蒙恬又怎么样?”
  李斯一听,这小子果然是绝户的,说话都这么绝。就酸溜溜地说:“都没得比啊,你对我的责备真是太深刻啦!”
  TMD!这老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赵高只好接着恐吓:“扶苏刚毅勇武,他即位必定立蒙恬为相,您就不可能带着通侯的印绶告老还乡啦。我入宫理事二十多年来,还没见哪个被罢免的丞相能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并且最终都被诛杀而死。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没人比得上他的,他继位最合适,您还是考虑一下做个决定吧。”
  李斯说:“您请回吧,我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有什么值得考虑和决定的?”
  李斯端足了丞相的臭架子。赵高眼看金灿灿的大奶酪就要飞了,只好收起威胁恐吓之状,转而做苦口婆心之态,跟李斯大侃万物本末、无常与永恒之哲理,侃得都快跑题了。李斯也不甘示弱,大掉书袋,从晋献公扯到了齐恒公小白,又从小白扯到了殷纣王,最后说:“我李斯还是人哪!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
  得!这不是在骂赵高不是人吗!?赵高当做没听到,为了大奶酪,什么都得忍,你棒杀我,我就捧杀你,以柔克刚:“您要是听我的,就可以得到封侯,世世代代称王称侯。而且您也必定会像王子乔、赤松子两位仙人那样长寿,必定会像孔子、墨子两位圣贤那样智慧……”
  这都哪跟哪呀!看把赵高急得什么似的,都胡言乱语了,巴不得把所有的道德楷模贞节牌坊都搬出来。
  还好李斯差不多把戏做足了,最后又秀了一把就收场了。
  李斯仰天发出一声长叹(这一叹与胡亥那一叹,何其相似乃尔)。不过他的道行更深,所以演技更高,连两行热泪都被他生生逼出来了。李斯长太息曰:“唉呀!我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向哪里去安身立命呢!?”
  上苍啊!李斯多可怜哪!被人家硬逼着吃大奶酪啊!
  
  两场戏做得曲折委婉,一唱三叹,接下来的事却是英勇果断,做得虎虎生风。
  三人密谋后,遂毁掉遗诏、秘不发丧,将始皇灵柩藏于一辆辒凉车中,车前坐着几个宦官,百官奏批饮食供应等,一切如常。时逢暑热,尸体腐烂,他们便命人装上一石鲍鱼,借以掩盖尸臭。
  他们一边十万火急地回奔咸阳,一边假传诏书,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赐扶苏、蒙恬死。使者到达上郡。扶苏接诏,不顾蒙恬劝阻,拔剑自刎。蒙恬不从,被押送到阳周,随后被害。
  站在帝国巍巍的权力巅峰上,三个人相视一笑:拥有奶酪,就拥有幸福!
  这场兵不血刃的政变,史称“沙丘之变”。
  
  斯宾塞·约翰逊说:要预见变化。要随时做好奶酪被拿走的准备。
  赵高没看过斯宾塞·约翰逊的书,可他就是这么告诉秦二世胡亥的。
  胡亥占有大奶酪后,有一天闲居无事,就翘着二郎腿对赵高说:“啊!人生在世恍如白驹过隙,我既然君临天下,就想充分满足耳目声色之所好,穷尽心思欲望之所乐,上安宗庙下安百姓,永久地享有天下,直到我寿命终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吗?”
  赵高说:“请陛下注意,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都有所怀疑。陛下刚刚登基,这班人心里都愤愤不平,我恐怕会有变化。况且蒙恬虽死,其弟蒙毅仍拥兵在外。我总是胆战心惊,惟恐没有好下场,陛下又如何享受快乐呢?”
  二世一听,登时紧张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于是,保护奶酪的一连串举措顺理成章地出笼了。赵高说:“树严刑,立峻法;灭大臣,远骨肉;尽除先帝之故臣,安置陛下之亲信。如此,陛下方可高枕无忧,随心所欲,纵情享乐!”
  赵高之计出,蒙毅等一干旧臣旋被诛杀,十二个公子被屠戮于咸阳,十个公主被分尸于杜县,所有财产全部充公,受诛连治罪者不计其数。剩下一个公子高,想逃亡又怕连累家人,无奈之下上书二世,唯求自裁。胡亥大悦,赐十万钱让他做安葬费。
  法令日益严苛,群臣人人自危。二世胡亥又大兴土木建阿房宫,是故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率先起义,天下豪雄群起响应,纷纷自立为王。抗秦的星火瞬间燎原。
  经常闻一闻你的奶酪,以便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变质。
  二世胡亥金灿灿的大奶酪开始发酸了。
 
  第二章 谁动了帝国的奶酪?(中)
  
  
  所有可能伸向奶酪的手都被斩断了。赵高开始一步步把自己的手伸向胡亥的奶酪。
  他对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仅是因为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称为‘朕’。而且陛下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对奖惩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就会在群臣面前暴露短处,那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宫中,让臣与几个熟悉法律的人来处理政事就够了。”
  胡亥乐得逍遥自在,就同意了。于是赵高大权独揽,把一半屁股坐在了帝国的奶酪上。
  可还有一个人始终让他放心不下,那就是李斯。
  
  李斯也没看过斯宾塞·约翰逊的书,可他很早就知道什么样的老鼠才有好奶酪吃。
  李斯是楚国人,他年轻时在乡间当小吏,郁郁不得志。每当看见办公室厕所内的老鼠吃着脏东西,碰到人和狗就吓得四处乱窜时,就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看到粮仓里的老鼠,不但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还住着宽广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李斯不禁大为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就跟老鼠一样,只不过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
  所以李斯一辈子的志向就是:只当“仓鼠”,不为“厕鼠”。
  当他终于找到了秦国这个大仓库,并费尽心机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仓鼠”后,他对于自己的奶酪会否变质还是随时保持警惕的。比如有一次,在三川担任郡守的儿子李由请假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物百官都来赴宴,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感叹道:“唉!我曾听荀子说过‘事物最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小巷里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极人臣,富贵绝顶。物极必衰,我真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啊!”
  李斯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那无端的感叹最后竟一语成谶。
  他败就败在只会盯着到手的那一份奶酪。而赵高比他棋高一筹。赵高懂得主动去追求变化,懂得去尝试冒险,去享受新奶酪的美味!
  所以赵高就给李斯设了个套,让他自己往里钻。
  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说:“现在盗贼纷起,皇上却只顾大兴土木,纵情于声色犬马。臣想要谏止,无奈地位卑贱。这其实是您丞相的事,您为何不进谏呢?”
  李斯委屈地说:“我早就想说啦,可是现在皇上不坐朝廷,隐居深宫,我有话也传达不了,想要进见也没机会。”
  鱼上钩了。赵高说:“您要真想进谏的话,我一趁皇帝有空就告诉您。”
  
  于是,每当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饮玩乐之际,赵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宫门外要求进见。如此五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来,偏偏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就来请示汇报。丞相难道是瞧不起我吗?还是故意难为我呢?”
  看见时机成熟了,赵高就说道:“沙丘之谋丞相也有份,现在陛下已经立为皇帝,可丞相并没有更加尊贵,恐怕他心里早已在盘算裂地封王了。还有一件事,陛下没问,我也不敢说。楚地盗贼陈胜那帮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们在楚地公然横行,经过李由镇守的三川郡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击。我甚至听说他们之间还有文件往来,因为没掌握确切情况,所以不敢告知陛下。况且丞相在宫外,权势比陛下还重。”
  胡亥基本上听信了赵高的话,就派人暗中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李斯闻讯,立刻上书二世弹劾赵高,说他大权独揽,架空了皇上,有窃国篡位之野心,迟早会叛乱,就像当年齐国的田常一样。
  可整天浸泡在奶酪堆里忘乎所以的胡亥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回复李斯说:“我老爸早死,我又没什么见识,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断送天下了。我不把国家托付给赵高,还能托付给谁!?况且他精明强干又清正廉洁,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别JJYY了。”
  李斯不甘心,继续上书大骂赵高。胡亥嫌烦,干脆把李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赵高。
  赵高说:“丞相最担心的就是我赵高,我死了,他就能干田常干过的事了。”
  胡亥说:“那李斯就交给你了。”
  
  李斯被赵高逮捕下狱之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参与了叛乱。可他至死不悟,还上书列举自己对秦国的七大功劳。他以为自己能言善辩又有功于国,幻想着二世能翻然悔悟赦免他。
  可他错了。
  致他于死地的并非胡亥,而是赵高。按理说他一生仕宦、阅人无数,理应窥破赵高独霸大奶酪的野心和阴谋,也完全应该知道昏庸无能的胡亥纯粹是一个傀儡。可他为何至死不悟呢?
  原因或许就在于他的故步自封。换句话说,当他鼎力辅佐秦王统一天下,成为秦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功臣后,他对于权力的野心基本上就萎缩了,进而导致政治嗅觉的钝化乃至完全消失。
  为何这么说呢?让我们来看看:当赵高在沙丘之变后一次次翦灭异己的时候,当年幼无知的傀儡皇帝一步步被架空的时候,更当赵高抛出的绞索一寸寸把他套牢的时候,他李斯身为一个堂堂秦帝国的丞相,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做。
  故步自封导致了他的无所作为。
  从他当年在酒宴上的表现我们足以看出,仅仅因为自己能从一只可怜的“厕鼠”混到最大的“仓鼠”,他就为此庆幸不已。他当年的感叹与其说是一个政治家的居安思危,还不如说是一个老政客的患得患失。因为他在感叹之余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举措保护他的既得利益,而是寄希望于一本日渐发黄的功劳簿让自己福泽绵长甚至荫被子孙。他明明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可他却让这种意识仅仅停留在“感慨”和“隐忧”的层面上,而没有及早地谋划并实施足以让他“持盈保泰”的策略。
  说到底,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怀有进取精神并不难,难的是功成名就之后如何保有锐气,如何让自己依然拥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野心和梦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年的“仓鼠”志向其实就不够远大。他应该想到别的“仓鼠”总要分享他的奶酪,也应该想到那些四处乱窜的小“厕鼠”总有一天也会来动他的奶酪。
  拿他的志向跟秦王嬴政一比就优劣立判了。嬴政如果不想当秦始皇,那他或许连秦王也当不成,因为历史总会把一个楚始皇或一个赵始皇推到台面上。
  而李斯只想当李斯,所以当赵高这只新来的“仓鼠”爬到他身边时,他李斯的灾难就降临了。
  赵高比他清醒得多。
  赵高知道唯一占有奶酪的办法,就是对仓库和厕所来一场大扫除。
  
  李斯身陷囹圄之后,赵高果真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着实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满腹冤屈,有机会必然翻供,所以他略施小计,就让李斯死了这条心。
  赵高指使自己的党羽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等各种身份的官员,前后十几批去轮番审讯他。李斯以为机会来了,每次都翻供,否认自己参与叛乱。可每次翻供的结果是遭到更严酷的拷打。
  李斯顶不住了。有一次他终于不再翻供,承认了之前的供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来验证口供的却不是赵高的爪牙,而恰恰是二世皇帝派来的人。
  赵高拿到这份最后的供状时,嘴角肯定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赵高将判决递了上去,胡亥高兴地说:“多亏了赵君啊,不然我被丞相卖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七月,曾经伴随始皇帝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发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感叹。
  这声苍凉的感叹遂成经典,无数次地被后世史家与文人转引于各种著述之中。
  据《史记》载,李斯迈出监狱的那一刻,忽然回头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头来憧憬的只是一种常人的幸福。
  这种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琐碎。
  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带上儿子,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千载之下,万世之后,都曾经有也仍然会有无数的李斯重新经历这样的一刻,重复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无数的李斯们,还会不会在自己生命当中的某一天忽然间自惭形秽,依旧热切地憧憬着“仓鼠”的幸福?
  我想,他们大抵还是会的。
  第二章 谁动了帝国的奶酪?(下)
  
  
  跟李斯的绝命之言一样成为经典的,还有赵高和胡亥一起表演的一场小闹剧。
  李斯死后,赵高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丞相的交椅。为了验证自己对奶酪的专属权,就把一只鹿拉到了朝堂上,说,这是一匹马。二世胡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问殿上的文武百官说:“这是鹿吧!?”
  此刻,煌煌秦帝国的衮衮诸公们,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面对着他们的皇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马也!”
  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帷幔,我仿佛还能听见这声气壮山河的“马也!”一路奔腾呼啸而来,轰然回响在我的耳边。
  掌握了最高权力的人通常会进入某种“化境”,这种境界会让人的创造力在忽然之间光芒四射、无远弗届。
  包括偶尔创造一两句流芳千古的成语。
  
  朝堂上群臣们那声嘹亮的“马也!”把二世吓坏了。他以为自己脑子进水了,赶紧召太卜来占卜。太卜说他祭祀上天的时候不够虔诚,应该斋戒。于是胡亥就跑到上林苑去斋戒。可他脾性不改,天天在苑里游玩射猎。他是一个神射手,林子里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弹指一挥间,比如兔子啦,山鸡啦,野猪啦,还有行人啦之类的。
  有一天他就射死了一个人。高明的射手就是这样,眼里只有猎物,没有人。
  可是人命关天哪。所以赵高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就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把尸体抬到了皇帝面前让他看。然后赵高就义正词严地对皇帝说:“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是上帝和鬼神都不能容忍的,上天将会降下灾祸,陛下应该远离皇宫去祈福消灾。”
  皇帝就乖乖地住到望夷宫去了。
  
  二世胡亥彻底变成了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赵高之所以把他挪来挪去,一是玩李斯玩出了瘾,似乎有些余兴未消;二是最后再审视一下,看看挪动这枚棋子会不会导致整个棋形的变化。
  胡亥在望夷宫仅仅住了三天,赵高就得出了结论:这已经是枚废子了,把他扔出棋盘的时候到了。
  公元前二0七年,秦二世三年八月。咸阳令阎乐率兵一千多人突然出现在望夷宫,杀掉侍卫长后长驱直入,一路射杀数十名敢于抵抗的卫兵和宦官,其他人见状,纷纷逃命作鸟兽散。阎乐进入殿内,一箭射入二世的幄帏。二世大怒,呼叫左右。左右侍者早已吓成一团,无人响应。胡亥至此,方知大势已去,缓缓步入内室。
  最后只有一个宦者跟在他身边。
  胡亥看着他,茫然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宦者说:“我不敢说,才能保全性命;我要是早说的话,早就被杀了,怎么会活到现在!?”
  阎乐走近胡亥,说:“足下骄横放纵,诛戮无道,天下人全都背叛足下,足下打算怎么办?”
  胡亥说:“可以见丞相吗?”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一个郡王。”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我情愿做万户侯。”
  阎乐说:“不行。”
  胡亥说:“那我情愿和妻儿一起做平民百姓。”
  阎乐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臣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诛杀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说完把手一挥,士兵们一拥而上。
  绝望的胡亥被迫自杀。
  
  胡亥临死前的愿望呈阶梯式递减,当它们一一被否决后,最后的一丝渴望不免还是和李斯一样——做一个老百姓。
  他们这算是彻悟吗?
  恐怕不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的欲望还是会重新往上走,呈阶梯式递增。这就是人性,古往今来没多少人可以例外的。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在绝境中喝自己的尿都能坚持活下去,在那样的时候,一碗水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梦想,一口井就是天堂。可当他富贵绝顶、权倾天下的时候,他仍然会感到痛苦和不满足,他还会渴望长生不老,渴望占有整个世界。
  所以我们往往会在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看见人性的力量与尊严,而在一个人的富贵荣华中看见人性的猥琐与荒唐。
  
  据《史记》称,胡亥自杀后,赵高遂“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说赵高想当皇帝的时候“百官莫从”我们还能理解,可说他登上宫殿时,宫殿好几次都好像要坍塌了似的,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老百姓头上顶的这块青天,果真如此具有正义感吗?
  天意果真如此灵验吗?
  老天爷对于人世间忠奸善恶的判断和干涉,果真如此准确而及时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天晓得。
  反正我很少从历史中看到天意,我只看见在赵高之前和赵高之后,那么多凶残阴险弑君篡位的人踩着鲜血登基时,宫殿却纹丝不动,苍天也视若无睹。
  也许没必要什么事都扯上天意。也许事情的真相只是当初负责宫殿建筑的那个官员吃了太多回扣,而房产开发商也太黑,往水泥里掺了太多沙子,所以联手搞出了一个垃圾工程而已。
  天意这种东西只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就像有的人坏事做绝,隔壁大妈就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然后恨恨地说:“让雷公劈死你”或者“出门让车撞死”之类的。
  这是意淫,不是历史。可见太史公有时候也未能免俗的。
  
  就在赵高从内部蚕食秦帝国的大奶酪时,群雄已经势如破竹地侵吞了大半个秦朝的天下。燕、赵、齐、楚、韩、魏纷纷复国,拥立了自己的君王。自函谷关以东,秦朝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刘邦率数万人马攻克武关后,立即派人暗中与赵高联络。
  自各地暴乱以来,赵高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小毛贼成不了大气候。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关外已经彻底回到从前的战国之局了,他如今唯一能保住的,就只有关内的旧日秦国而已。况且宫殿的建筑质量又太次,倒不如再找一个傀儡坐进去,哪天倒下来也砸不死自己。思前想后,赵高就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公子,向他们宣布,大秦帝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再沿用帝名就太没劲了。于是就共同拥立胡亥的侄子子婴为秦王。
  子婴太了解赵高的为人了,他手上沾满了秦朝宗室的鲜血啊。
  子婴知道,赵高能把他扶起来,也能随时把他踢下去。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赵高让子婴先斋戒,再到宗庙去拜谒祖先。子婴躲在斋宫里托病不去。赵高三番五次派人去催都没有结果,只好亲自出马。
  而子婴早有预谋。赵高一进入斋宫,刺客剑上的寒光就向他迎面袭来……
  刺杀赵高后,子婴又在咸阳当众诛灭了他的三族。
  
  可是,子婴也只做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杀入了咸阳。秦国的文武百官全部放弃抵抗。子婴只好用绳子拴着自己的脖颈,坐着白素马车,捧着天子的印玺信符,和妻子儿女一起到轵道的亭子边上请降。刘邦受降后,封存了宫室府库。
  一个多月后,西楚霸王项羽率各路诸侯抵达咸阳。他的屠刀挥过之处,以子婴为首的整个秦朝宗室的人无一幸免,全部人头落地。楚霸王在咸阳城内烧杀抢掠之后,把秦国一劈为三,封给了三个诸侯。同时瓜分了秦帝国的天下。
  
  在战国的废墟上迅速崛起的大秦帝国,只站立了短短十四年,便重新扑倒在废墟之中。
  是谁动了帝国的奶酪?
  夕阳无语。李斯、胡亥与赵高的坟头上,暮色迷离,荒草萋萋。
  
  五年后,刘邦消灭了项羽,建立了汉帝国。
  月色狰狞,笼罩在长安城头;朔风怒吼,拍打着未央宫的窗棂。我看见刘邦颀长的背影在烛光中摇曳不定。
  黑夜的深处,大地的深处,无名荒冢的深处,二千多年古屋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飘荡。它说什么,我一直没听清。
  我只听见二十一世纪的一个美国人在说:记住,他们仍会不断地拿走你的奶酪!
  刘邦猛然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的脸仍然落在黑暗中。
  月色狰狞,朔风怒吼。
  刘邦听到了什么?
第三章 血色太平(上)
  
  公元前二0二年,一轮旭日悬挂在汉帝国的上空。
  在农田里挥锄洒汗的农人们纷纷直起腰引颈而望,看见初升的朝阳鲜红如血。
  此刻,在咸阳的东南方,一座崭新的城池正拔地而起。城的主人殷切期望着天下能从此长治久安,所以把它取名叫“长安”。
  将近六百年了,咸阳的农人们一直在向远方眺望。
  可他们不是在眺望雄伟壮丽的长安,而是在眺望传说中的太平。
  
  会从此太平吗?
  刘邦摇了摇头,情形恐怕不太乐观。帝国的早晨刚刚放晴了一会儿,转眼间又是一片阴霾漫卷,乱云飞渡。诸王叛乱的奏报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向长安飞来,仿佛一阵乱箭急雨。刘邦从帝座上走了下来,匆匆脱下那一袭温软的龙袍,重新穿上沉重铿锵的铠甲……
  高祖五年十二月,刘邦刚刚消灭项羽。
  六年七月,燕王臧荼就起兵叛变。刘邦御驾亲征,二个月后平定臧荼。
  六年十二月,有人密报楚王韩信谋反。刘邦设计诱捕韩信,将其拘留长安。贬为淮阴侯。
  七年九月,在太原的韩王信与匈奴里应外合、发动叛乱。十月,刘邦率师讨伐,韩王信兵败逃亡。刘邦一路追击,遂与匈奴交战,在平城白登山被围七天七夜,险些丧命。直至高祖八年,韩王信余党才全部肃清。
  九年,又报赵王张敖谋反。刘邦旋将张敖逮捕下狱。
  十年,代相陈豨又占据赵地叛乱,刘邦再度出兵,至十一年讨平。
  十一年春,韩信在关中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夏,梁王彭越谋反。后被诛杀,夷灭三族。
  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发动叛乱……
  
  这一年,刘邦已经六十二岁,而且疾病缠身。自从秦二世元年在沛县起兵,戎马倥偬之间,忽忽已十四年矣。这十四载光阴几无一日不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夺取天下后,刘邦封了七个异姓功臣为王,封了一百三十多个人为列侯。本以为如此安抚人心,天下必致太平,可谁曾想到,叛乱的烽火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刘邦的军队开拔到蕲县时,与黥布的叛军正面相遇。
  旌旗蔽日之下,两军拉开阵势,遥遥相望。刘邦策马来到阵前,向黥布发出痛切的质问:你何苦要造反呢?
  原野上笼罩着一种宁静。一种大战前怪异的宁静。天上的鸿雁拍打着惊惶的翅膀,扔下几声哀鸣后匆匆逃离。
  黥布的声音忽然间刺破沉寂,远远地飞了过来。刘邦听到了四个字。
  这个答案多么简单明了啊——黥布说:欲为帝耳!
  
  刘邦荡平黥布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从高祖五年到十一年,之所以在短短六年之中就发生了六王之变,症结就在于这些居功自恃的异姓王人人想当皇帝。
  可见都是异姓封王惹的祸。于是,刘邦当着群臣的面,斩杀白马,立下盟誓:“非刘氏而王、无功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十二年,刘邦卒。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惠帝。惠帝的母亲就是吕后。
  白马之盟言犹在耳,可吕后仿佛没有听见。她站在未央宫巍峨的宫楼上,看见遍布帝国的刘姓王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吕后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皇帝去了,而今她们是孤儿寡母。儿子刘盈又仁厚懦弱,这不能不让她担忧和恐惧。刘盈虽然坐了帝位,可朝堂上的那些开国元勋都还在,一个个割地拥兵的亲王都还在。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她下不了结论。
  于是就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缓缓酝酿。
  可她并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那些刘姓诸王的帽子也得一顶一顶地摘。这道理吕后懂。她首先要剜去的,是多年来刺痛心头的一枚钉子。
  吕雉虽然贵为太后,可她首先是一个女人。
  而女人心头的痛,大抵也就源于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戚夫人。
  吕雉永远也忘不了,她当年躲在朝堂东侧的帏幔之后,听着皇上与大臣们的激烈争辩时,内心是如何的愤怒和恐惧……
  
  那是太祖十年的秋天。
  一场又一场的风,很早就把树叶吹黄了。
  一个念头在刘邦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赵王如意,他的心头说不出的欢喜。而太子刘盈则善良到近乎怯懦,一点也不像他。要坐稳这座人人觊觎的江山,没有一点乾纲独断的霸气,你坐得了吗!?而如意的母亲,他刘邦最宠爱的戚姬,不管白天黑夜都在他面前哭得跟泪人似的,央求他立如意为太子,令他不禁涌起一阵阵的哀怜。
  这一天早朝,刘邦终于下定决心:废太子,立赵王。当他对着满朝文武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平地一声雷,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反对的声浪几乎要把他淹没。可无论大臣们如何苦口婆心,如何据理力争,刘邦就只有一个态度:朕意已决,没得商量。
  那一刻,躲在帘幕后的吕雉感觉整座宫殿都在摇晃。
  群臣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吕雉听出来了,那是说话口吃的周昌。一张张铁齿铜牙都奈皇上不得,这个结巴周昌又能顶什么用呢!?
  一肚子义愤的周昌越想说可越说不出来。刘邦看着他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可周昌还是说了,千言万语憋成了两句话:臣嘴巴不会说说说话,但是臣必必必知道是不可以的!陛下一定要废废废除太子的话,臣必必必不接受诏令。
  那一刻,吕雉肯定觉得自己完了。
  可奇迹竟然出现了——刘邦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吕雉的灭顶之灾就在这笑声中化为乌有。
  罢朝之后,吕后接见周昌。把左右支走之后,尊贵的吕后噗通一声跪在周昌脚下,说:要不是你力争的话,太子就被废了!
  我们不知道那时周昌心里在想什么。可他一定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尽了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说了两句该说的话。仅此而已。况且,他说的话还远远不如其他大臣说的漂亮。
  
  惠帝刚刚即位的这一年,戚夫人的灾难就降临了。
  吕后将她囚禁在永巷宫。
  从蛛网盘结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见一方阴暗而逼仄的天空。当年谋废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此刻的她并不知道,更深的灾难还在后头。
  吕后拿下戚夫人后,便派遣使者去召赵王。而此时赵王身边的丞相,就是那个口吃的周昌。当年刘邦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势单力孤的赵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忧。近臣赵尧献策,应该在赵王身边安置一个强而有力,而且是吕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惧的人物,做为赵王的相国。
  刘邦问:哪个人合适?
  赵尧说:周昌。
  赵尧说得没错。当年出于公心,周昌反对立赵王为太子;而今当他窥见吕后的杀机,他也会同样出于公心而保护赵王。
  说话不绕弯的周昌对吕后的使者说:高帝把年幼的赵王托付给我。而我听说太后历来怨恨赵王母子,现在召赵王去,他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敢让他去。而且赵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诏。
  如是几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顶着。吕后勃然大怒。我召不来赵王,我还召不来你周昌吗!?于是下令将周昌征召到长安。这周昌是不会绕弯子的人,不仅说话如此,脑袋也如此。所以当吕后转而召他的时候,他有一万个理由也推不掉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权力的高压之下,无论是梗直的脑袋还是灵光的脑袋,其实一样是不能抗衡的。
  只有权力才可以对抗权力。这是千古不易的法则。周昌跟随吕后使者走向长安的时候,内心肯定是一片难言的凄凉。周昌前脚进了长安城门,吕后的第二批使者后脚就把赵王带上路了。可吕后万万没有料到,在半路上赵王如意就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她的儿子刘盈。
  
  赵王如意住进了长安城的皇宫,皇帝刘盈与他形影不离。无论饮食起居,刘盈始终没让如意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看着这对异母兄弟成双入对的背影,吕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么多年都忍了,还会在乎这么几天吗?
  吕后把掌心里的一包粉末重又掖进袖中,在每一个晨昏中耐心等待。
  转眼就是冬天了。
  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皇帝刘盈很早就醒了。他一眼就望见即将放晴的天色。
  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这样的日子,数不清的野兔和山鸡都会从蛰居多日的洞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追逐阳光。
  刘盈已经穿戴齐整了,如意却依然睡得十分安详。刘盈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做什么梦呢?刘盈大踏步走出寝宫的时候,回头用目光最后抚摸了一下如意的脸颊。
  还这么早,母后也应该仍在寝中吧?刘盈跨上出城狩猎的坐骑时,或许仍然有三分疑虑悬在心头。可他来不及细想,胯下的骏马就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刘盈并不知道,吕后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时候,肩扛手提着一大串猎物的宫人们就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后面回了宫。刘盈很是兴奋。他要让如意尝尝炖兔汤和烤鸡肉的滋味。
  可如意永远尝不到了。
  一只酒盅翻倒在寝宫的案上,旁边躺着永远醒不来的赵王如意。
  那一刻,年轻的皇帝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毒死赵王的兴奋还没消褪,吕后就颇具创意地进行了快感升级。儿子太软弱了,她要让他鉴赏一下她创造的行为艺术,见识见识权力游戏中失败者的下场。
  因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必须学会在残酷中成长。
  吕后把刘盈带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宫,说是要让他参观某种“物事”。刘盈懵懵懂懂地跟随母亲来到臭气熏天的猪圈旁,看见里面有一团丑陋不堪的东西在蠕动。
  刘盈掩着鼻息,弱弱地问母亲:那是什么东西?
  吕后的眉毛轻轻一扬,说:人猪。
  人猪!?刘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畜牧业何时开发出了这个新品种,也不知道母后是什么意思。
  可是母后的目光怂恿着他,也逼迫着他。刘盈不得不再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依稀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吕后等得不耐烦,干脆把谜底揭晓了。她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戚夫人。
  这个儿子太不长进了。吕后不免有些扫兴。她为了安排这堂现场教育课,废了多少脑筋啊。她先是让人砍下戚夫人的一双手,觉得不过瘾,就再砍掉一双脚。剩下一堆肉团的时候她基本上满意了。可她随即看见了戚夫人那双眼睛。
  这一对眸子曾几何时是多么妩媚动人啊!它们波光流转之际,没有哪个男人不神魂颠倒。当年高祖皇帝流连在这一泓美丽的深潭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她吕后正夜夜独守空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想起这一切,吕后的愤怒越发不能遏制。她一声令下,波光涟滟的深潭立刻变成了两个血窟窿。戚夫人一阵比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也让她觉得腻烦,于是又灌她喝下哑药,再熏聋了她的耳朵。
  “杰作”完成了。欣赏着这只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人猪”,吕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笨儿子居然一点悟性都没有,让她很是失望。
  她也没想到皇帝刘盈听到“戚夫人”三个字的一刹那,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她更没想到片刻后他居然开始嚎啕大哭,让她很没面子。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皇帝回宫后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而且还派人来对她说:这种事不是人干的。虽说我仍然是母后的儿子,可这皇帝我不当了!
  最后,皇帝刘盈从病榻上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一转身就跳进了酒池肉林,再也不上朝了。管他什么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我无关,爱谁谁吧!
  吕后气得七窍生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刘盈的兄长、齐王刘肥到京城来看望皇帝。刘盈很高兴,又有人来陪他喝酒了。于是设宴款待。宾主落座时,刘盈可不管旁边的母后是什么脸色,硬是让刘肥坐在上座,说你是大哥,咱就按家里的规矩办。
  这对异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他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觥筹交错之际,那个老女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给左右亲信使了个暧昧的眼色。
  片刻后,两盅酒端了上来。吕后命令齐王刘肥向自己敬酒。
  齐王刘肥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皇帝刘盈也端起酒盅跟着大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天下没有比这更笨的皇帝了。吕后肯定在心里气得直跺脚。她腾地立起身来,没等他们说完那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什么的祝酒辞,走过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刘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着手里头的酒盅,刘肥很诧异。
  这老女人在玩什么啊?
  一阵穿堂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
  忽然间,他明白了。赵王如意的尸骨未寒哪,他这个最大的刘姓王居然敢在这个老女人面前逍遥自在地喝酒,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往别人的刀口上撞吗!?刘肥坐不住了,越想越不对劲。连忙打了几个酒嗝,顺势往旁边一倒,很快打起了呼噜。手下人一看王爷醉了,赶紧把他抬回了家。
  齐王捡了一条命回来,立刻派人暗中打探。果不其然,那是盅毒酒。刘肥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再也甭想走出长安城了。身边的大臣看出了他的担忧,就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刘肥频频点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天之后,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笔意外的馈赠。齐王把他封国内的城阳郡献给她做为汤沐邑。
  吕后笑了,这小子还算识相。随即亲自到齐王府上设置酒宴,痛痛快快跟齐王又喝了一回。
  这一次,终于没人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在酒色中纵情享乐的皇帝刘盈,日子就过得更快。惠帝七年的秋天,刘盈就告别了他不喜欢的帝国和母后,彻底解脱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吕后却只是一副干哭的样子,没有一滴眼泪。
  她在想什么?
  只有一个人窥见了她的内心。那就是侍中张辟强。他年仅十五岁,却继承了他父亲——汉朝开国元勋张良的政治智慧。他发现惠帝一崩,帝国权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权在握的帝国元老,一头是一个生性多疑心怀怨怼且孤单落寞的老女人。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必将影响政权的稳定。要避免轻的那一头强烈反弹的唯一办法,是主动替她那一头加上几个砝码。
  张辟强把这一切告诉了左丞相陈平。陈平深以为然。遂向吕后请求,拜任她的内侄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帝国的中央军队:南军和北军。这意思明摆着:军事大权归你们吕家,而行政权仍归大臣。大家扯平了。
  吕后高兴了。她一高兴,那延迟了多日的丧子的泪水,才终于潸潸而下。
  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为了权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给它设计一个具有延迟效应的开关。
  泪水是有的,可既要让它看情况而止,也要让它看情况而流。
  惠帝死后,小太子即位。无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辅佐,于是吕后正式从幕后走上了台前,临朝称制。朝廷政令从此一律出自太后。
  踌躇满志的吕后觉得自己发飙的时候到了。她向丞相们摊牌:要立那些吕家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当年的“白马之盟”抬了出来。
  碰了钉子的吕后深长地看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右丞相一眼,不再说什么。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些大臣们的肩膀上扛着的都是这样一颗不懂得与时俱进的榆木脑袋。
  她更不相信那个入土多年的糟老头子的几句牢骚还抵得过现在她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转过脸,又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这两个阅尽沧桑的老政客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都不用说了,面对现实吧。
  他们说:当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权封吕家的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就对了嘛!吕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没几个明白人。
  罢朝后,义愤填膺的王陵拦住陈平和周勃,厉声质问:当初高帝歃血为盟时,你们不在场吗?现在你们纵容迎合太后,违背盟约,将来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高帝!?
  陈平和周勃相视一笑,说:像今天这样面折廷争,我们不如您;至于说顾全大局,安定刘氏基业,恐怕您也不如我们。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
  王陵木立在朝堂外空旷的广场上,望着浮云变幻的苍天,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不久,吕后罢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职,让他去给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当太傅。王陵苦笑,干脆托病,辞职不干了。
  此后的四年之中,吕后共封四个吕氏子弟为王,六人为侯。
  当然,尽管她经营吕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却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吕氏之前,一般都会先封几个功臣后代或者惠帝的后宫子嗣;然后在封吕氏子弟的同时也封刘姓子弟。又比如有时候她想封之前会对大臣们做一些暗示,然后在大臣们的一致请求下表示同意。
  刘姓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国的皇宫里,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皇宫里的秘密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了。
  有一天他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他的身世。
  原来他并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个无人注目的妃子。因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养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个妃子就死了。因为她必须得死。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尖锐的愤怒。这种愤怒尖锐到一举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没有仔细看看身边到底站着多少个宫女和太监,就让自己的愤怒脱口而出:
  皇后怎么能害死我的生母呢!?
  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又怎么能让我当她的儿子呢!?
  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后,有朝一日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我们说过了,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所以此刻站在小皇帝身边的这几个宫女和太监就绝不是什么吸音材料。
  于是,当这番咬牙切齿的质问和宣言从这个稚嫩的口腔发出之后,便以不低于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气里传播,很快落进了吕后的耳朵里。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将来还如何驾驭!?吕后立刻着人把他拿进了永巷宫。然后发布诏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乱,已不能担当社稷,不能把天下交付给他,应该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确是病了。病在他个性发育得太早,而自我保护机制又发育得太晚。在帝国皇宫如此险恶的地方,这种发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几天之后,小皇帝正趴在囚房里看老鼠打架。
  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
  小皇帝抬起头时,因恐惧而张大的瞳孔里迅速落入几个手执利刃的黑衣宫人的身影。
  随后,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有一棵小草被马蹄踏扁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事情。
  小皇帝就是这样一棵小草。当年生他的妃子则是另一棵小草。
  吕后又立了个小皇帝,也没花她多少时间。
  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不缺皇帝的人选,缺的只是皇帝的位子。
  
  
  
  吕后当政的时代,如果有算命的高人从赵王府门前经过,肯定会远远地绕开。因为他看见这座不祥的府邸上空阴云笼罩,晦气盘桓。
  第一任赵王如意是被酒毒死的。
  第二任赵王刘友又会怎么死呢?
  刘友的王后姓吕。吕王后可不是碰巧姓吕,而是地地道道的吕后的族人。所以吕王后有权要求刘友爱她要爱得专一,可糟糕的是刘友偏偏喜欢别的姬妾。
  所以刘友注定要牺牲在爱情的祭坛上。
  吕王后的醋坛子打翻之后,就跑到吕太后的面前去告状。
  要怎么修理这个负心郎呢?吕王后肯定为此颇费了一番苦心,所以她这一状直指吕太后的软肋。
  赵王说您坏话啦!吕王后抽抽答答地对吕太后说。
  他都说什么啦?吕太后不以为意。小夫妻吵架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王他说:姓吕的人怎么能被封王呢!?等太后两腿一蹬,我一定要攻伐他们!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一下把赵王定性了:活脱脱的现行反革命!而对于反动言论,统治者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况且吕太后本来还愁抓不到刘姓王的小辫子呢,这可倒好,是你老婆亲手把你卖了,休怪哀家无情无义。
  于是赵王刘友就步当年的赵王如意之后尘,从封国被召到了长安。吕后把他囚禁在赵王府中,派士兵严密把守,不给他饭吃,要把他活活饿死。赵王属下有一两个忠诚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偷偷给赵王送食物。可这一切逃不过吕后的眼睛。那几个人随后便被逮捕判罪。
  一个堂堂的刘姓王就这样活活饿死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随后被草草掩埋在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刘友被囚的那一年冬天,长安坊间的百姓,时常会听到一阵阵凄凉的歌哭在赵王府的上空飘荡:
  那些姓吕的人把持朝政啊
  刘氏江山岌岌可危
  威胁强迫王侯啊
  强行许配给我嫔妃
  我的妃子出于嫉妒啊
  诬告我有罪
  
  进谗言的女人祸乱国家啊
  君上却不醒悟
  我没有忠臣啊
  所以失去了分封的国土
  ……
  吕家的人断绝天理啊
  我要托付上天来报复
  刘友死了。在那些阒寂无人的子夜,倘若有一两个夜行人偶尔从赵王府的院墙下走过,不知是否还会依稀听见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哭?
  
  刘友死后,梁王刘恢被迁为第三任赵王。
  而随之发生在刘恢身上的悲剧竟然与刘友如出一辙。
  看来这顶该死的帽子,谁戴谁就倒霉。
  刘恢从被改封的那一天起就怏怏不乐。而吕后故伎重施,又把一个吕家的女儿嫁给他当王后。为了把反革命镇压在萌芽状态,吕后还变本加厉地派了一大群吕家的人跟着这个新娘去赵国当官。
  刘恢完全被架空了。并且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在吕家人和吕后的掌控之中。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姬妾与他真心相爱。
  就好象冰天雪地里的最后一缕温暖,刘恢就靠这点余温活着了。然而,刘恢忘记了刘友的前车之鉴,忘记了凡是吕家的女人都有爱情专属权。他再次触犯了这个权利,就注定要重蹈刘友之覆辙。
  这次的吕王后更干脆,也没有千里迢迢地上京城告状,直接就把那个姬妾毒死了。
  生命中最后且唯一的寄托又被剥夺,刘恢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纯粹是这帮姓吕的人掌心中的一个玩偶,活下去真没什么意思。
  哀莫大于心死。所以他也比刘友更干脆,没等到吕后召他就自杀了。
  猫鼠之间的游戏之所以乐趣无穷,是因为老鼠千方百计想活命,而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它跑不掉,就在一边蹲着,享受猎物的绝望和恐惧带给它的快感。倘若哪一只老鼠一看见老猫作势要扑,就自个儿一头在墙上撞死,这只老猫肯定会觉得很失落。
  前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吃”,再鲜美的鼠肉都会味同嚼蜡。
  刘恢这只不识趣的老鼠一自杀,吕后就跟老猫一样失落。吕后在恼羞成怒中灵机一动,索性把老鼠窝端了。她下了道诏书,说赵王因迷恋女色而背弃宗庙礼法,他的后代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于是废除了他们的继承权。
  一连三任赵王都死了,这顶帽子变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慷慨的吕后一转手又要把它送给那个远在边疆劳苦功高的代王刘恒。刘恒吓得连声辞谢,说自己愿意在代国留守边关。
  好在刘恒警惕性高,要不然几年后的那个初汉盛世、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压根就不会诞生。
  吕后在朝堂上吆喝了半天,发现这顶“赵王”的帽子成了无人问津的滞销产品,于是就自己消化了,让侄儿吕禄当了第四任赵王。
  吕后在赵王人选的问题上做足了姿态,向朝野上下表达了这样的信息——这帽子你们不是都不想要吗?刘恢自己扔掉了,刘恒也推掉了,那我们吕家就勉为其难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我们可不是贪图这个王位,实在是因为赵国子民孤苦无依,我们吕家的人于心不忍哪。
  搬进赵王府的吕禄心里很踏实。
  他知道自己既不会被酒毒死,也不会被醋淹死,因为他姓吕。
  他眼里既看不到什么不祥的乌云,耳中也听不到什么凄凉的歌哭,因为他姓吕。
  然而一年后他就被杀死了。
  没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姓吕。
  搞定了赵王之后,碰巧燕王刘建死了。刘建没有嫡嗣,只有一个妃子生的庶子。一不做二不休,吕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王刘建断子绝孙,封国自然被废。吕后顺带把“燕王”这顶帽子也搂了过来,又一个吕家子弟取而代之。
  
  在吕后的淫威之下,刘姓王们基本上都逆来顺受,噤若寒蝉。
  只有少数宗室子弟血性未泯。
  朱虚侯刘章就是一个。他知道吕氏对刘氏拥有绝对优势,可他并没有放弃抵抗。他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还是瞅准机会对吕氏做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击。
  刘章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酒宴上差点被吕后毒死的齐王刘肥。
  这一次,换成儿子刘章陪同吕后饮酒。
  说来也巧,吕后偏偏让刘章监酒。也就是说,吕后授予了他一个短暂的“权力”,在这场酒宴上监督所有人喝酒。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吕姓王侯在内,没有人可以逃酒溜号。
  吕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临时“权力”,也能成为刘章反击吕氏的手段。
  刘章欣然领命,对吕后说:臣是将门之后,请让我用军法来行酒令。
  喝得正高兴的吕后满口答应。酒过三巡,刘章趁着酒劲又向吕后请求:要唱一首《耕田歌》以助酒兴。吕后颔首。
  刘章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歌声响起来了:耕地要深啊,播种要密!栽植的禾苗要撒得宽广啊,有多远就撒多远!不是我们的苗啊,就要把它们铲除掉!
  吕后的脸色顿然阴沉下来。
  谁都听得出刘章在唱什么。可吕后一句话也没说。刘章只是在唱农歌,吕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发作。
  接下来的酒喝得没滋没味。冷场之下,有姓吕的人悄悄离席——实在已经喝高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而刘章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那个姓吕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等刘章行使完他的职权回来,还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禀报太后!刘章忽然高声说道:方才席间有人逃避酒令,臣已经按照行酒的军法把他杀了!
  整座宴厅里忽然间鸦雀无声。每个姓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脸上都悬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吕后。
  吕后站了起来,带着她那惯有的阴郁神情拂袖而去。
  一场好端端的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血色太平(下)
  
  
  吕后临朝八年,几乎做了她想做的一切。
  八年前迎风招展的刘姓王旗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根插在英姿飒爽的吕姓王旗中间,显得寒酸不堪,无精打彩。
  八年前那些位高权重的帝国元老如今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仕,剩下几根老骨头的腰杆也没像从前那么刚劲挺拔了,人人对她低声下气言惟命是从。而吕家子弟则个个高官显爵意气风发,并且对她忠贞不渝。
  吕后很欣慰。
  现实世界中看得见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
  然而,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让她掌控不了,更让她惶惶不安。
  比如天意。比如鬼神。
  某日出现了日食,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吕后就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谴责,对左右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吕后这么迷信可不能归咎于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因为道理很简单:杀猪的张三看见日食了,种田的李四也看见日食了,他们怎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所以说,吕后的迷信只能归因于她的心虚。
  而某日吕后去太庙举行消灾祈福的祭礼,回来的路上,忽然看见一只叫什么“苍犬”的怪物钻入她的腋下,随即消失不见。命人占卜的结果,居然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而此后她竟然真的就患了腋下伤痛的疾病。
  
  人对神秘领域都是无知的。所以,在神秘面前人人平等。
  普通的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般都是些小偷小摸,最多不过杀人越货,可终归要偿命。所以人世间的阿猫阿狗们在神秘面前反而容易坦然。看见日食也不会说这都是因为我,幻觉中看见鬼怪也不会马上就生病。
  然而统治者就不同了。在神秘面前,尘世的权力苍白如纸。
  外在的麻烦可以用杀人摆平,可杀人的不安却无法用权力摆平。所以人世间的帝王太后们在神秘面前反而显得孱弱。
  内在的孱弱其实一直就存在着,只是被外在的强大暂时蒙蔽而已。所以统治者们往往越到晚年越迷信。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都患了老年痴呆,而是他们发现:外在的一切很快就要离他们而去,但内在自我在未知的神秘面前又始终战战兢兢。
  吕后就是这样子。
  说到底,“日食事件”的实质不过是心虚导致的杯弓蛇影。而“苍犬事件”的实质也不过是杯弓蛇影进而导致的病由心生。
  如此而已。
  
  无论吕后如何眷恋权力,她都必须告别生命。
  这是老天爷最公平的地方。不让有钱的人用金钱购买生命,也不让有权的人用权力霸占生命。
  如果说有天意,这就是最大的天意。
  吕后自“苍犬事件”后就日渐病入膏肓了。弥留之际,她把吕禄和吕产召到病榻前交待政治遗嘱。她强调了三件事。第一,刘邦当年立下了“白马之盟”,在她死后,这么多吕姓王侯的“权力合法性”就成了一个问题。所以第二,那些帝国元老一定会发难。所以第三,你们一定要牢牢把握京畿的兵权。
  吕后的最后一道诏命是任命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任命吕产为相国兼领南军。再把吕禄的一个女儿嫁给小皇帝刘弘,成了皇后。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吕后八年的夏秋之交了。咶噪了一整个夏天的蝉声逐渐沉寂。秋凉一日比一日更浓。
  吕雉最后看了一眼长乐宫中那片黄灿灿的阳光,觉得自己可以死而瞑目了。
  因为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
  可仅仅两个月之后,很多吕氏族人将不得不发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肃杀而恐怖的一个秋天。
  也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
  
  吕氏集团的第一代领导集体是强悍的。吕后的大哥周吕侯、二哥吕释之当年都曾为汉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吕后本人在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和诛杀功臣的过程中也是出力尤多。
  可吕产的父亲周吕侯早年就死于征战,吕禄的父亲吕释之也死于吕后临朝的那一年。
  而今,灵魂人物吕后也死了。
  于是貌似强大的吕氏集团便暴露出脆弱的根基。作为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核心人物,吕禄和吕产既无军事统帅的才干,又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所以当他们必须与宗室集团和大臣集团正面交锋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朝中,他们畏惧朱虚侯刘章、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在朝外,他们又担心齐王和楚王的强大军队。因此,尽管他们一心想要先发制人,可一直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朱虚侯刘章可没这么优柔寡断。吕后一死,他的信使就向齐国出发了。齐王是他的哥哥。他要求齐王立刻起兵,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在朝中做内应,共同诛杀诸吕,再拥立齐王为帝。
  齐王欣然应允,随即发布讨伐诸吕的檄文,率领大军向西进发。
  相国吕产急忙派遣将军灌婴率部迎击齐王。
  灌婴大军到达河南荥阳时便屯兵不前了。他很清楚,天下人心仍在刘姓宗室而不在诸吕,自己如果与齐军开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于是灌婴派遣使者告谕齐王与各路诸侯,决定与他们联手,待吕氏变乱后共同兴兵讨伐。齐王闻讯后,便将军队驻扎在齐国西界,伺机而动。
  这边的灌婴和齐王准备后发制人,要先等诸吕出手。而长安城中的吕禄和吕产也盘算着要等到灌婴与齐军开战后再动手。
  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吕氏集团与宗室集团竟然就这样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汉帝国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十字路口。
  于是大臣集团迫不及待地上场了。
  
  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的日子其实不比诸吕好过。中央兵权都在诸吕手上攥着,一旦他们动手,任你几朝元老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收拾诸吕的唯一办法就是褫夺他们的兵权。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老谋深算的周勃和陈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进行智取。
  吕禄在朝中有一个过从甚密的好友叫郦寄。吕禄历来很信任这个朋友。只要掌握了郦寄,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其时,郦寄的父亲曲周侯郦商年事已高且卧病在床。周勃和陈平便以此为突破口,派人劫持了郦商,从而要挟郦寄。
  郦寄无奈,只好乖乖背下周勃和陈平写给他的台词,随后去找吕禄,语重心长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这个天下是吕后帮高祖一同打下来的,所以刘氏封王和吕氏封王其实都是名正言顺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足下一边配着赵王印又不去封国就任,一边又当着上将军统领军队留驻长安,这不能不引起大臣与诸侯们的猜疑。依我看,足下何不归还将军印信,把军队交给太尉?而后和大臣们订立盟约,前往封国。如此一来,齐国军队必撤,而大臣们也能心安,足下就能高枕无忧地统治方圆千里的王国。这是子孙万世都可永享的福泽啊!”
  吕禄毕竟只是一个政坛上的暴发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志在天下的野心。他最大的焦虑是如何保有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如何当上皇帝。所以,他并不愿意和刘姓宗室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周勃和陈平正是看穿了这点,才为他量身订制了这么一个温和的策略:想保有既得利益不一定要拼得鱼死网破,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郦寄的此番说辞让吕禄颇为受用。他当即表示可以采纳这个温和的策略。
  吕禄压根就没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从来就没有和局。从当年吕后率领吕家子弟一步步蚕食刘姓江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过河的卒子。
  没有回头的机会,也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你不能在吃掉了对手的大部分筹码之后突然撒手不玩了,说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要么吃掉对手的最后一块筹码、也就是他肩膀上的脑袋,要么把你自己的输掉。二者必居其一。
  如果你想搂着赢来的筹码全身而退,那你就错了。
  权力的角斗场上没有这样的游戏规则。
  吕禄知道自己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就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找吕家的老人们商量。老家伙们七嘴八舌,也拿不定主意。
  只有吕禄的姑母吕嬃是个明白人。
  当吕禄把他交出兵权的打算告诉吕嬃后,吕嬃顿时预感到灾难的降临。她知道,眼前的吕禄根本不是那些帝国元老的对手。吕氏一族的富贵到头了。
  吕嬃愤怒地凝视着吕禄,一字一顿地说:“你身为堂堂的上将军却想放弃军队,吕家的人从此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了。”
  吕嬃说完转身进了内堂。
  片刻之后,吕禄无比诧异地看见吕嬃怀抱着一大堆金银细软走了出来。还没等吕禄回过神来,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她抛落在堂前的空地上。
  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庭前。
  看着这委落一地的光芒,吕禄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听见吕嬃说:我没有必要再替别人保管它们了。
  数日之后,吕嬃的预言成了现实。
  
  九月初十。一个普通的秋日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还在低头打扫一夜的落叶,风尘仆仆的郎中令贾寿就敲响了吕王府门上的铜环。
  贾寿刚刚出使齐国回来。他给相国吕产带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灌婴叛变了!”贾寿刚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对吕产说,“吕王啊,你没有趁早去封国,就算现在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将军灌婴已经和齐、楚联手,准备向西反攻,诸杀吕氏。而今之计,您只有赶紧率兵入宫,挟持天子,控制中枢。事不宜迟啊!”
  贾寿的这几句话,一举打破了吕刘之间相持多日的僵局。
  吕产不得不孤注一掷了。
  可吕产断然没有想到,这席话已经被站在门外的御史大夫曹窋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曹窋一大早进入相国府,原本是找相国议事的。可方才偶然间落入他耳朵的几句话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再向这个相国禀报什么国家大事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即将发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危急的国家大事呢!?
  曹窋一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相国府。
  这天早晨,吕王府的下人们肯定会发现,一大清早这几个大人走路的速度,比之昨夜那场来去匆匆的疾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窋第一时间把事情禀告了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
  周勃立刻行动起来,一连下了三道命令。首先,他命令掌管符节的大臣拿着符节假借帝命,跟随他去北军军营。其次,他命令郦寄去诈取吕禄的将军印信。最后,他命令曹窋急赴未央宫,让宫中守卫把守殿门,无论如何不能让吕产进入宫殿。
  郦寄马上找到吕禄,说:“皇上已经派太尉去监守北军,要你前往封国就任。你快点辞去上将军职务,把印信归还,离开京师。要不然就大祸临头了!”
  天真的吕禄根本没意识到人家的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无比信任这个经常陪他狩猎游玩的知心朋友。
  他乖乖解下上将军的印信。
  那一刻,吕禄的眼前肯定闪现过自己高坐在赵国王座上永享福禄的一幕。
  周勃持着皇帝符节,又佩带着上将军的印信飞马驰入北军军门,召集所有将士,振臂高呼:效忠吕氏的人袒露右胸,效忠刘氏的人袒露左胸!
  这已经不是一道需要动脑筋的选择题了。以太尉的威信,加上皇帝的符节,再加上上将军的印信,没人会选择前者。
  片刻之后,太尉周勃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左胸。
  
  与此同时,丞相陈平已经通知了朱虚侯刘章。刘章赶到北军,周勃让他监守军门。
  周勃几乎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攻防事务布置停当。
  此刻的吕产几乎已是瓮中之鳖。虽然南军还在他手里握着,但是大臣与宗室已经拧成一股绳,并且严阵以待。相形之下,诸吕仍然是一盘散沙。虽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但形势对吕产已经非常不利了。
  吕产率人赶到未央宫时,看见殿门紧闭,防范森严。他一下没了主意,在殿门前徘徊不定,进退两难。曹窋一看,疾驰飞报太尉。周勃立刻命刘章率兵一千多人,进宫去保卫皇帝。
  刘章率兵赶到时,正是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把未央宫映照得一片通红。
  双方展开厮杀。刘章率领的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吕产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胜负很快就见出分晓。吕产眼看顶不住了,掉头逃跑。此时突然狂风大作,到处一片飞沙走石。吕产的手下阵脚大乱,纷纷放弃抵抗。
  丧魂落魄的吕产慌不择路,窜到郎中府后,居然躲进了厕所。
  望着吕产仓惶而逃的背影,刘章的胸中肯定快意汹涌。他提着寒光闪闪的利剑,一步步逼近郎中府的吏厕。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当年为了一泄心头之恨,他杀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姓官员都要冒着被吕后砍头的危险。
  而今,一个堂堂的相国、吕氏集团的领袖却躲他面前那座肮脏的厕所内簌簌颤抖。
  刘章仰望着阴霾乱卷的天空。耳边怒吼的北风仿佛一个个刘氏冤魂愤怒的哭诉。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厕中闪过一道寒光。
  一道血柱从相国吕产的喉咙喷出。鲜红的液体飞溅在吏厕污秽的墙上,飞溅在朱虚侯刘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落在吕产自己绝望的眸中。
  
  躲在未央宫中的小皇帝刘弘听说吕产一死,马上明白自己应该把宝压在哪一方了。于是派使者持皇帝符节去慰问刘章。刘章一看,正好可以用皇帝符节去诛杀诸吕,就想夺取符节。使者不肯交给他。刘章干脆就坐上使者的车辇,凭着皇帝符节一路飞驰,无人阻拦,进入长乐宫斩杀了卫尉吕更始。随后回到北军向太尉复命。
  周勃连忙起身,向刘章行礼祝贺,大喜道:“吕产是心腹大患,他之一死,天下可安!”
  是夜,太尉周勃的手下倾巢而出、兵分数路,连夜搜捕所有吕氏族人。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
  长安城内人喧马嘶,火把通明。坊间的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大大小小的那些吕氏府邸中不断响起惊恐而迷惘的哀嚎。
  那些惨切的哭泣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一夜不绝。
  
  是日深夜,所有人犯收捕到位后,太尉周勃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斩杀。
  吕禄和吕嬃是留到第二天才被捕杀的,他们比其他吕家人多做了一夜好梦。
  我们不知道太尉周勃为何在九月初十夜里偏偏把这两个核心人物漏掉了。以周勃的细心和谨慎,不至于是因为疏忽。
  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周勃故意要把他们两个留到最后。
  或许周勃觉得把他们一刀结果就太便宜他们了,所以在消灭他们的肉体之前,要先让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吕姓族人的尸体面前,体验种种痛苦、绝望、悔恨、内疚、愤怒、恐惧的心情,让他们死得比任何一个吕家人都更为痛苦和艰难。
  吕后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基业,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轰轰烈烈的吕氏时代宣告终结。
  
  吕后其实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固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无上权力授予吕氏族人官职和爵位,给他们一切荣华富贵,可她无法给他们胆识、谋略、智慧、经验、才干。
  反过来看,吕后纵然可以剥夺大臣和宗室的权力和王位,可她却剥夺不了他们内在的经验、秉赋和实力。
  大臣和宗室之所以在这场政争中赢得这么漂亮,确实是因为诸吕太缺乏内在实力了。吕禄的胸无大志、轻信于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等等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明显。而吕产也好不到哪去。在这场政变中他一连犯了四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仓促举事,走漏了风声却浑然不知。
  第二,各行其是,没有及时联络诸吕采取统一行动,甚至连他已经发动政变吕禄都还不知道,而吕禄已经被诈取了兵权他也不知道。
  第三,麻痹大意。吕产似乎没有调动南军一兵一卒,而只带了一干随从官吏就想夺取未央宫。
  第四,行动迟缓。周勃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吕产才率人赶到未央宫。
  不过,在铁板钉钉的必然性之外,我们也不应忘记那些不可或缺、甚至是举足轻重的历史的偶然。假如在贾寿敦促吕产举事时,没有曹窋的那张隔墙之耳,那么历史的面目或许会全然不同。
  然而历史终究只有一个方向。在它滚滚向前的巨轮碾过之后,所有潜在的可能性都化成了齑粉在风中飘散。
  九月十八,齐王撤兵。同日,灌婴班师回朝。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当皇帝?
  被吕后扶立的傀儡小皇帝肯定是不算数的,必须找人把他换掉。
  有人推举齐王,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嫡长孙。可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大臣们说:“吕氏当政,几乎毁了宗庙社稷、杀尽了功臣名将,如今齐王的舅舅驷均暴戾如虎,假若扶立齐王,就等于重新制造一个吕氏之祸。”
  又有人提出淮南王刘长。可同样的问题是,刘长年少,母家必然又会坐大。
  最后大家想到了代王刘恒,一致决定立他为帝。理由是:他是高祖的儿子,且在宗室诸王中年龄最大,为人仁孝宽厚,而且他的母亲又恭谨善良。
  其实,这些只是表面原因,还有一个内在原因大家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刘恒的母亲薄氏家系凋零,不至于再度发生外戚之祸。
  朝臣们于是派出使者迎请代王。刘恒几番辞让犹豫之后,终于在闰九月二十九日抵达长安。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清理皇宫了。刘章的弟弟、东牟侯刘兴居自告奋勇,和太仆滕公一起进入未央宫,把小皇帝刘弘请上了车辇。
  可怜的小皇帝上了车后,还天真地问滕公:“你这是要把朕带到哪去呀?”
  滕公说:“出外暂住。”
  当天夜里,小皇帝刘弘就被杀死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是很大的,大到哪个角落里死了个人根本没人知道。
  这个世界有时候也很小,小到没有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
  
  当天夜里,代王刘恒坐上了龙椅。是为汉文帝。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卒,其后的景帝在位十六年。在这三十九年中,国家安定,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经济繁荣。史称“文景之治”。
  天下百姓们仰望了六百年的太平盛世,终于呱呱落地了。
  有多少人会看见它身上缠绕的那条带血的脐带?
  
  太史公在《史记·平淮书》中,曾经以生动的笔墨描述了“文景之治”所带来的汉初社会的盛况:“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仁义而后绌耻辱焉!”
  这是怎样繁荣的一幅太平景象啊!
  百姓丰衣足食,无论城乡的仓廪都装满了粮食,国库充实而有盈余。中央金库里的钱不知有多少万,以至穿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铜钱散乱得无法统计。国家储备粮一年一年地反复堆积,以至于仓库都放不下,只好露天存放而腐烂了。百姓家家有马,乡村牛马成群。所以人人自爱,很少犯法,都以仁义为先而不屑去干耻辱的勾当。
  “文景之治”所积累下的雄厚的国家资本,终于孕育出汉武帝这个辉煌的大时代。
  数十年后,当汉武帝刘彻登上长安城头,看见自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是否会回望历史?
  他是否还会依稀望见,汉帝国初生时的那轮朝阳——
  曾经鲜红如血?
 第四章 一个书生的乌托邦
  
  一
  
  汉朝成帝年间,若问这汉朝是谁家的天下,恐怕人人嘴上都会说是刘氏的,可心里都会窃笑不止。要是问皇帝刘骜本人,他很可能会是一脸委屈而无奈的神情,然后明白地告诉你:这天下不是我的,是母后王氏的。
  皇太后王政君有兄弟八人,长兄王凤任大司马兼大将军,专权揽政。其次为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其中除王曼早死外,其他人皆身居要职,显赫无比。最让时人艳羡不已的,是谭、崇、商、立、根、逢时等五兄弟竟然在同一日册封为侯。世人称之为“一日五侯”。
  成帝一朝,王氏一门可谓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朝野上下无不纷纷趋赴。从年初到岁暮,长安城的百姓们时常可以看见,王氏兄弟的府邸上总是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来访者的车舆上满载着各种金银珠玉和奇珍异宝,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
  其时的汉帝国,上至尚书、九卿,下至州牧、郡守,无不出自王氏门下。逢迎谄媚者,便可加官晋爵、青云直上;违逆不平的,或遭排挤、或被诛杀。就连皇帝刘骜偶尔想任命一两个官员,似乎也是难上加难。
  刘骜听说光禄大夫刘向的儿子刘歆颇有才华,就想任他为中常侍,得以出入禁中。于是皇帝命人拿来了中常侍的官服。就在刘歆准备下拜受命的时候,皇帝左右的人忽然说:“此事还没知会大将军。”
  刘骜一笑:“此等小事,何必关照大将军呢!”
  左右一听,全都拜伏在地,叩首诤谏。刘骜无奈,只好让人去通知王凤。
  结局出乎刘歆的意料,更出乎皇帝刘骜的意料。
  王凤居然不同意。
  面对那一袭崭新的官服,刘歆无言。
  皇帝刘骜也无言。
  朝廷的乌纱帽可以在“王氏专卖店”里批量经销,可贵为天子的刘骜却连“零售”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堂堂皇帝给喜欢的人封官的权利都没有,可跟自己喜欢的弟弟在一起多呆两天总可以吧?
  不一定。这也要看大将军王凤的意思。
  成帝刘骜身体多病,且无子嗣。所以当定陶王刘康来朝见看望他时,刘骜很高兴,就想留他长住,早晚陪侍。刘骜对定陶王说:“我没有儿子,可人命无常,终有一死,一旦有何意外,我们便不复相见,你不如长留在我身边陪伴我吧。”言下颇有传位的意味。
  这一来王凤可不自在了。本来看到皇帝给定陶王的赏赐比平时给诸王的多了十倍以上,他就颇为不满了,如今居然还让他长驻京师,这不是养虎遗患吗!?更何况这定陶王可不是一般角色,当年先帝曾一度想废刘骜而立他为太子。万一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这龙椅让他刘康给坐了,那还有他们王氏的立足之地吗!?
  于是王凤就决定下逐客令。
  碰巧那几天又出现了日蚀。王凤便趁机胁迫皇帝说:“之所以发生日蚀这种天象,是因为阴气过盛的缘故。皇上虽和定陶王关系亲密,但是依礼他应当驻守在自己的藩国。如今他却久留不归,如此违背正道,事属非常,因此上天就垂示警戒,应该把共王遣送回定陶国去。”
  “天意”的解释权历来都在当权者手上。如果天子掌权,那么“天意”就是他对付臣民的杀手锏,而一旦天子大权旁落,“天意”便成了他头上的紧箍咒。
  王凤的紧箍咒一念,成帝刘骜就乖乖把定陶王刘康送出了长安城。
  离别的那一刻,兄弟俩相对而泣。
  刘康的眼泪是一种别离时的忧伤。
  可天子的眼泪除了忧伤,是否还有一种被胁迫的屈辱呢?
  
  王凤的专横独断一手遮天,终于引起某些朝臣的不满。
  京兆尹王章就忍不住站了出来。
  可他却为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王章素来刚直敢言,虽然他本人也是王凤举荐的,可他看不惯王凤的专权,于是便上了一道密奏给皇帝,重新解释了天意:“之所以发生日蚀,完全是由于王凤专权跋扈、蒙蔽君上的罪过。”
  成帝刘骜觉得总算有人替他出了口恶气,就召见王章。
  王章说:“陛下没有子嗣,所以亲近定陶王。这是为了承继宗庙和社稷,乃上顺天意、下安百姓之大计,怎么会引起灾异呢?日蚀的发生,是表示阴气侵犯了阳气,这表明臣子专擅了君权,这都是大将军王凤专权揽政的缘故。而今王凤把日蚀的过错推给定陶王,是想使天子孤立无援,自己把持朝政,籍此徇欲营私。王凤欺上罔下,由来已久,应该将其罢免,另选贤能取而代之。”
  刘骜深以为然,就让王章推举贤能。王章推荐琅琊太守冯野王,说他为人忠信正直,富有谋略,可以取代王凤。皇帝首肯,从此愈加器重王章,每次召见他都屏退左右。
  可宫中遍布王凤的耳目,皇帝身边的侍中王音便是王凤的堂弟,于是刘骜与王章的谈话便一字不漏地落进了王凤的耳朵里。
  王凤闻讯,不免忧惧。幕僚杜钦献策,让他以退为进,主动上疏请求辞职。于是王凤的一纸辞呈便写得哀伤怛恻,令人心酸。王太后一看,顿时伤心落泪,便以绝食要挟皇帝。刘骜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下诏书把王凤重新请回了朝堂。
  对于一个不问政事,并且整天把自己扮成公子哥儿到民间去寻花问柳的皇帝来说,一个权臣无论如何嚣张,都是“必要的恶”。
  你明知他是恶,但是他不可或缺。
  刘骜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而王凤就是这样一种“必要的恶”。
  刘骜从来都是依靠王凤治理国家的,离了王凤,他一天也玩不转这个偌大的帝国。而秉公直言的王章,则注定只能成为这个昏庸皇帝一时赌气、心血来潮的牺牲品。
  刘骜为了平息母后和舅父王凤的怨气,便暗中指使尚书弹劾王章,然后交给了“有关部门”进行审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有关部门”很快就给王章罗织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说他“企图断绝皇上获得继嗣的端绪,背叛了天子,私心偏向定陶王。”
  王章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亦被放逐到南方的蛮荒之地。
  随后倒霉的还有那个什么话也没说过,什么事也没做过的琅琊太守冯野王。
  冯野王因为事情牵连到了自己,内心惶然,因之卧病三月。皇帝准他带官养病。于是冯野王便带着太守的虎符,并且携妻挈子,回老家延医问药。这下被王凤抓住了把柄,便指使御使弹劾冯野王,旋即将其免职。无辜的冯野王不但没有取代王凤成为大司马,而且最后连太守都没保住。
  其实,在此次事变中,冯野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者。
  可他的不幸,在于他享有贤能之名。
  而他的罪过,在于有人竟然认为他的贤能足以取代王凤。
  在当时的天下,居然有人比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更贤能,这难道不是罪无可赦吗?
  盛名之累,于此可见一斑。
  
  “王章事件”中,王音为王凤立了一大功,于是被擢升为御史大夫。王氏一门的权位顿时更加显赫。光禄大夫刘向知道,随着王氏的日渐显盛,最终必然会危及刘姓天下,于是不顾王章的前车之鉴,毅然再度上书成帝,痛陈王氏兄弟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的危害,建议皇帝罢黜外戚,以保全刘氏社稷。
  皇帝刘骜再度被感动了,就像他不久前曾被王章的奏书打动一样。
  可他这回吸取了教训。他召见了刘向,先是赞叹了一番刘向的忠心,最后却满怀伤感地说了一句:“你暂且不要再说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然而,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温柔乡中的皇帝刘骜,面对自己费尽心机从民间搜刮来的美若天仙的赵飞燕姐妹,会去想这等令他头疼的事吗?
  刘向的耿耿忠言,在赵飞燕姐妹撩人心魂的歌舞声中,很快就凐灭不闻。
  正像刘向所担心的,在他死后十三年,就有一个王家的人果真让江山变了色,令历史改了辙。
  可这个人不是王凤。
  他叫王莽。
 
  二
  
  王氏一门的骄奢淫逸在其时的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
  顿感寂寞的王氏兄弟便开始相互攀比,如火如荼地展开奢侈大赛。
  有一回成都侯王商偶染微恙,就向皇帝“借用”了长乐宫后的明光宫,用来避暑。又因为自家宅第中水浅塘狭,不能得乘风泛舟之乐,王商便擅自命人凿开长安城的城墙,引纳北经上林苑的沣水水流,灌注到自家园林的大池里供行船游乐。船上编织各色羽毛做顶盖,四周都围上帷帐,令执桨撑船的人吹唱越歌。
  而曲阳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看见王商借皇宫凿皇城,就索性在自家宅第里大肆营造“王氏皇宫”。皇帝刘骜有一次又扮成阔少爷出宫猎艳,看见王根府邸后不禁目瞪口呆。王府中的园林假山、亭台水榭居然完全仿造皇室规制,建得跟未央宫的白虎殿一模一样。
  正当王氏家族竞相以奢侈为尚的时候,只有一个王氏子弟默默无闻地恪守着清贫。
  当高官厚禄、肥马轻裘的王家子弟们在长安的街衢上横冲直撞、招摇过市时,他却只是一名深居陋巷的书生,正在苦读《礼经》。
  当王家的纨绔子弟们在豪门中纵情享乐、挥霍无度时,他却恭敬整敕、严肃俭朴地过着平淡的日子,上要奉养孀母寡嫂,下要抚育长兄遗下的孤子。
  他,就是王莽。
  
  王莽自幼丧父。其父王曼因早丧,所以既无封侯、也无官职。
  叔伯父和堂兄第们峨冠博带,高居庙堂,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呼风唤雨。而一袭素白衣袂的书生王莽,茕然独立在他们的身后,显得面目模糊。
  此刻,人们还看不到这个穷亲戚。历史还也看不到这个无名青年。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面前,此刻的王莽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细节。
  
  然而,这是段不甘平庸的细节,它只是蛰伏在历史的褶皱处韬光养晦而已。
  它在静静等待,有朝一日,它必将把自己铺衍为不能被人随手翻过去的一页华文典章。
  机会终于来了。
  大将军王凤病重。王莽一看,这经书也读得差不多了,该轮到自己上场了。
  于是,病榻上的大伯父在最后的日子里便受到了这位孝顺侄子的悉心照料。王莽日夜守护着他,亲自先尝药石,弄得蓬头垢面,好几个月都不解衣带,克尽了卑幼之礼。
  王莽的无微不至深深打动了王凤。弥留之际,王凤特意叮嘱太后和皇帝,任命王莽为黄门郎,不久又升迁为射声校尉。
  王莽终于崭露头角了。
  没有人发现,汉朝宗庙的墙基正在悄然松动,一道罅隙正无声地开裂。
  
  当上朝廷命官的王莽并未像他那些堂兄弟一样因富贵而放纵,而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在朝野众人的眼中,一个有为青年的面目开始逐渐清晰。
  叔父王商看在眼里,很是欣赏,便上书请求分出自己的封邑来改封给王莽。许多朝臣也时常在皇帝面前对他赞不绝口。如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陈汤等人,皆是当时的名流显贵。太后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惜之意。
  皇帝刘骜发现朝堂内外都对他好评如潮,便越发器重他。成帝永始元年,王莽被册封为新都侯,升任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
  短短数年之间,身为一介书生的王莽忽然间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成为身据要津的朝廷重臣。
  一颗众人瞩目的政治新星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汉帝国的天空中冉冉上升。
  没有人知道它将变成太阳。
  
  时来运转的王莽没有得意忘形。
  因为他志在天下。
  他的官越大,他就越礼贤下士;他的爵位愈显,他就表现得比贫寒时更加谦恭。而且他还仗义疏财,把朝廷赏赐给他的车马衣裘全都拿出来救济门客,致使家无余财。同时收容赡养了许多名士,广泛交结朝中的将相公卿……经过如此一番苦心经营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布衣百姓,人人争说王莽。曾经显赫一时的叔父们,相形之下无不黯然失色。
  王莽在自己的清名与节操上做足了功夫,不允许出现丝毫瑕疵。有一次他买了个侍婢,被堂兄弟们知道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成为他名誉上的一个污点,便对人说:“我知道后将军朱子元没有儿子,又听说从相学上看这个女子颇能传宗接代,就特意买了她。”
  当天,王莽就专程把这个女子送到了后将军朱子元的府上。
  班固在《后汉书》中就此事评价王莽是“匿情求名”,可谓确当。其实,以王莽当时的身份,买个把婢女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想除了他自己神经过敏之外,也没有谁会为了这等芝麻小事非议他。
  可王莽却很在乎。足见“贪慕虚名”这个毛病,其时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一个人贪慕虚名,还可以被善意地理解为洁身自好。
  可一个皇帝要是贪慕虚名,并且为了虚名而不惜一切代价,那就是一种灾难了。
  王莽篡汉后所施行的一系列变法之所以最终搞垮了整个帝国,其病根之一,正是这个“虚名”。
  
  王凤死后,他的堂弟王音继任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在职七年卒,继以成都侯王商任大司马卫将军。王商在职三年卒,继以曲阳侯王根任大司马骠骑将军。
  从王凤到王根,连续四任大司马,汉朝的政权一直牢牢把持在王氏手中。已经入朝十年的王莽掐着指头算,估计这把交椅就快轮到自己坐了。
  王根任大司马仅三年,便因久病而屡屡请辞。
  踌躇满志的王莽立刻站了起来。他分明听见汉朝宗庙紧闭的门扉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只差一步就可以迈进去了。
  但他面前却横亘着一个身影。
  那是另一个异姓外戚,太后的外甥——淳于长。
  
  这淳于长也非等闲之辈。他位列九卿,且深得成帝宠信,又与一帮诸侯、州牧、郡守结为朋党,在朝堂内外建立了庞大的势力。王根一旦退休,由他继任大司马的可能性最大。
  面对这个强劲的对手,王莽决定先发制人。他使出当年“鲤鱼跳龙门”的那招,又跑去侍奉病中的王根。以王莽现在的身份,犹然如此谨守晚辈之孝道,当然更令这个叔父感动不已。服侍在病榻旁的王莽瞅准时机,就对王根说:“将军久病不愈,有人心里可高兴着呢。”
  “谁?”
  “淳于长。”
  “他高兴什么?”
  “他自以为当会取代将军辅政,现在就在提前给人封官了。”
  “他怎么说?”
  “他在后宫的那些贵人们面前夸海口,说哪一个可以当什么官,什么人能主管什么事等等,俨然自己就是大司马。还有,他长期与被废的许皇后的姐姐私通,且屡次接受许后的贿赂,诸如钱财、车马、衣服、器具等,前后总值已达一千多万。他还向许后承诺,要请求皇上再任命她为婕妤,甚至说要立她为左皇后……”
  “够了。”王根勃然大怒,“果真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俯首低眉的王莽抬眼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王根,心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说:“因为不知道将军心里头的意思,所以在下不敢说出来。”
  “立刻禀报太后。”王根说。
  等的就是这一句。
  王莽当即去找太后。淳于长毕竟是太后的外甥,生杀予夺,一切还得看太后的旨意。
  听到王莽的密报后,太后怒形于色:“这孩子竟然胡乱到这个地步!走!去禀报皇帝!”
  太后金口玉言,剩下的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一颗硕大的拦路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王莽摆平了。
  当然,王莽并没有捏造事实或栽赃陷害,他的奏报句句属实。
  要怪只能怪淳于长自己。他得势后的种种言行,无不授人以柄。任何人想要打击他都有现成的口实,根本不需要罗织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关键只是在于谁有这个动机、胆量和实力把他的诸多劣迹捅出去而已。
  而王莽的动机、胆量和实力恰好都足够。
  淳于长被皇帝拿下了诏狱,再三审讯之后,对王莽揭发的罪状一一供认不讳,随后便死在狱中,妻儿老小或发配南方、或遣返原籍。
  王莽赢了。汉朝宗庙的大门已经向他豁然洞开。
  王莽的眼前一片坦荡光明。

  
  皇帝因为王莽首先揭发淳于长的罪状,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王根于是推荐他接任自己的职务。
  成帝绥和元年、公元前八年秋,王莽继王凤、王音、王商、王根之后任大将军大司马辅政,成为王氏一门的第五位大司马。
  王莽时年三十八岁。
  
  大司马的位置,在王莽的四位叔伯父那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或许已经是人生的巅峰。可王莽并不这么想。他知道自己还在路上。
  眼前的汉室宗庙虽然形同虚设,可梁柱仍在,气数仍在,群臣百姓仰望的目光仍在。所以王莽不敢丝毫倦怠。他敦聘了更多的贤能之士担任自己的下属和幕僚。所得的朝廷赏赐和封邑的赋税收入,他全部用来奉养士人,而自己的生活则更为俭约。
  当年的王氏诸侯们竞相以奢侈为尚,王莽从一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克勤克俭扬名立万。他的从政之道向来是:官爵愈显,素朴愈甚。所以一得志便忘形的淳于长,实在没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善于为自己塑造美誉度的王莽当上大司马之后,马上又为仰慕他的人们贡献了一则美谈佳话。
  王莽的母亲生病,公卿列侯的太太们纷纷展开“夫人外交”,络绎不绝地来到王府看望老夫人,籍此结交王莽的妻子。可让太太们颇感失望的是,她们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没有露面。匆匆而出迎接她们的,只是一个衣不曳地、膝前还围着一条大布巾的佣人。
  还没等这些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太太们噘嘴表示不满,就有人告知她们,眼前这个简朴得几近邋遢的女佣,就是堂堂的大司马夫人。
  太太们一齐咋舌,半晌无语。
  这则堪称经典的佳话迅速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王莽看见自己的道德形象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熠熠生辉。他满意地笑了。
  只是苦了王莽夫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大司马夫人在绣房中望着自己盈箱满箧的华服和珠宝,不知内心作何感想?
  
  王莽担任大司马的第二年,汉成帝刘骜忽然无疾而终。成帝无嗣,便迎立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登基,是为汉哀帝。
  汉朝自开国之初便与外戚擅政相伴随:惠帝时是吕氏,昭帝时是上官氏、霍氏,成帝时是王氏。至哀帝一朝,外戚规模更是盛况空前。
  因为年少的哀帝身旁,足足站了四位太后。
  光记住她们的尊称就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王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哀帝的祖母傅昭仪被称为恭皇太后(后又称帝太太后),哀帝的母亲丁氏被称为恭皇后(后又称帝太后),成帝时的赵皇后被称为皇太后。
  太后一多,外戚自然就少不了。
  哀帝刘欣一即位,傅家和丁家的一大串外戚就在朝堂外列队等着封侯了。
  或许是因为当年他父亲曾遭到王凤排挤,所以刘欣从小就对专权跋扈的王氏一门深为不满。于是,人小志气大的哀帝刘欣一上来就大肆封侯,给了王莽一个下马威。
  刘欣四月初八登基,五月十九就册封傅太后的堂弟傅晏为孔乡侯,傅喜为高步侯拜右将军;册封舅父丁明为阳安侯,表兄丁满为平周侯;就连死去的傅太后的父亲也被追封为崇祖侯,丁太后的父亲被追封为褒德侯。
  王莽无奈地发现,原本已经打扫干净的汉室宗庙的门前,忽然间又来了一帮人在那边你推我搡了。
  原本一览无余的帝国政局,刹时变得错综复杂。
  然而王莽毕竟不是浅薄之人,他深知,通向帝座的道路绝非一条坦途。而看惯了政治风雨的太皇太后王政君,更显得宠辱不惊,雍容大度。她立刻下了一道诏书给王莽,让他辞官,退居私第。王莽对老太后以退为进的策略心领神会——如今以傅太后为首的这帮外戚来势汹汹,目标就是这个大司马之职!而咄咄逼人的年轻皇帝似乎也充满个人的政治抱负。眼看这辅政的位置已经成为旋涡的中心,与其当这个众矢之的,还不如避其锋芒,保存实力。
  于是王莽便上疏辞职。
  哀帝刘欣一看,这也太快了点吧!?自己刚刚即位,毫无根基,你们故意做出这么漂亮的高姿态,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谁不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你们的人?我要是现在准你辞职,定被千夫所指!你们这招虽然高明,可朕也不傻。这大司马你是肯定要辞的,但不是现在。
  刘欣有样学样,跟王莽打起了太极。他也下了道诏书,重新起用王莽。为表诚意,他特意派遣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等四个朝廷重臣代表他去进见太皇太后,情真意切地说:“皇帝闻知太后的诏书,非常悲伤!大司马如不起用,皇帝就不敢治政!”
  王老太后没想到这刘欣小小年纪玩起政治来也是一把好手。
  得!第一个回合,双方就算打了个平手。
  老太后就让王莽暂且拎着这顶大司马的帽子,看准机会再撒手不迟。
  不久后,皇帝准备在未央宫举行一次酒会,有关人员把傅太后的座帐陈设在太皇太后旁边,王莽一看,知道机会来了,便指着那人的鼻子骂:“定陶太后是藩臣之妾,怎么能和尊贵的太皇太后并列呢!?”随后便将其座位撤到一旁。
  傅太后闻讯后勃然大怒,拒绝赴会。
  王莽狠狠地得罪了一下傅太后,而后再度提出辞职。
  哀帝刘欣这回没辙了。
  傅太后现在恨不得一刀宰了王莽,这太极还怎么玩?
  于是皇帝不得不准奏,给了一大堆赏赐后把王莽送出了朝堂。
  绥和二年七月初一,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长安城。缓缓步出朝堂的王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未央宫的琉璃瓦上一片热气蒸腾。
  而他此刻的内心却从容而清凉。
  他知道,他会回来的。
  
  哀帝刘欣是怀着重振朝纲的中兴之志登上帝座的,然而,他空有武宣之志,却苦无武宣之才。在他执政的六年之中,政令无常,举措乖张。前三年就接连更换了四个大司马、四个丞相,后来又以不学无术的弄臣董贤为大司马,搞得朝野上下人心离乱,怨声载道。
  在这乱相纷呈的局面中,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无不深深地怀念当年那个高风亮节主动辞官的大司马王莽。
  远离庙堂的王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动声色。下野的这几年里,他深居简出,谦恭下士,矢志不渝地坚守着他的道德节操、保持着他的光辉形象。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淡出了权力中心,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还牵动着人们的目光和心弦。所以,当次子王获有一次杀了一个奴隶之后,王莽竟然大义灭亲,逼令儿子自杀。
  此举更为有力地博得了人们的崇仰。
  只是儿子王获恐怕到死也不明白,何以自己的这条命居然跟奴隶一样不值钱呢!?
  可在王莽看来,儿子毋宁说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
  因为,在缔造王氏宗庙的宏图大业中,他不愧为一件最有价值的神圣祭品。
  朝野上下都殷切期盼着王莽的复出,纷纷上书为他鸣冤叫屈。最后,哀帝刘欣不得不在舆论和民心的压力下复征王莽还朝。
  
  王莽还朝的第二年,壮志未酬的年轻皇帝刘欣就死了。中兴之业功败垂成,还扔下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等着王莽来收拾。
  当王莽重新站在汉室宗庙的门前时,他一定感到非常惊喜。在这短短的几年之中,傅太后死了,丁太后死了,赵太后也死了,只有最年长的太皇太后依然健在;而傅喜、丁明这些有实力的外戚也早已纷纷落马,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不值一哂的佞臣董贤。
  因此王莽有理由认为,自己不但是人心所向,而且是天命所归。
  刘欣死去的当天,在后宫中隐忍数年的王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她亲自驾临未央宫,收取了天子玺绶,随即召见大司马董贤。
  “皇帝的丧事筹备得如何?”老太后锐利的目光直逼董贤。
  皇帝一死,董贤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想什么丧事啊!?他支支吾吾,忽然瞥见老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吓得摘下头上的官帽,伏地谢罪。
  老太后不屑的看着他,冷冷地说:“新都侯王莽,以前的大司马,曾经主办过先帝的丧事,很懂得规矩,我让他来帮帮你,你看怎么样?”
  “那太好了,太好了。” 董贤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是日,太皇太后召王莽入宫,命他总揽朝政。第二天,一纸免职诏书便递到了董贤跟前。董贤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与其遭人屠戮,还不如自我了断,于是和妻子双双自杀。当天夜里,下人们便将尸体埋葬。王莽怀疑其为诈死,让人掘开坟墓,把棺材送到监狱中去开棺验尸。后来虽然验明了正身,可没人去理会了,只把尸体草草掩埋在监狱之中。
  曾经威风八面的董贤,没想到自己最终竟然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个小官吏朱翊曾受过董贤厚待,于心不忍,便偷偷买了棺材寿衣去给董贤收尸。王莽得知,随意捏造了一个罪名将其诛杀。
  中枢空虚,大司马的位置当然非王莽莫属。可老太后还想走走形式,就装模作样地让公卿们推举。文武百官异口同声地推荐王莽。只有前将军何武与左将军公孙禄两人不识时务。他们认为大臣应该制衡外戚,不能让外戚独霸朝政,于是两人相互推举。
  可他们忘了,这所谓的选举纯粹是走走过场,亦非无记名投票。他们这么做等于是往王莽的刀口上撞。没过几天,他们就被罢免,遣返原籍了。
  元寿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王莽再度出任大司马。
  与哀帝刘欣驾崩,仅仅时隔两天。
  
  哀帝驾崩后的这年秋天,京城的百姓们看见朝堂上的那些老臣像落叶一样纷纷飘零。许多公卿大夫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百姓。
  功名富贵恍如昨梦,偌大的京城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他们落荒而去的背影仓惶而凄凉。
  与此同时,一批新贵骑着高头大马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迅速占据了旧臣们那一张张余温尚在的官座。
  在同一条官道上,新贵与旧臣擦肩而过。
  新人的马蹄溅起的污泥纷纷粘着在旧人的车舆上,伴着他们走向落寞迢遥的返乡之路。
  
  班固在《汉书·王莽传》中说:“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
  这是每一个当权者必定要做的事情。
  大司马王莽也只是遵循历史的铁律而已。
  
  元寿二年九月初一,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衎登基。是为汉平帝。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大司马王莽辅政。
  时在公元前一年。王莽四十五岁。
  我看见历史的画面在这里闪烁了一下,然后定格。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王莽走到画面中央。除了那身威严的官服和更为笃定的神色之外,我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那个面目清癯的书生,依旧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野心和梦想站在那里。
  大司马王莽永远是那个书生王莽,他要用他的野心和梦想重新书写一页崭新的历史。
  
  
  (未完待续)
汗水,俺不习惯看这种......
(俺喜欢直来直去滴~:D )
看这个有看《现代军人启事录》和《铁血帝国》某些章节滴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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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公元元年,也是汉平帝元始元年。
  王莽站在历史的转捩点上,看见帝国的未来像一席等待他挥毫的白绢。
  从这一年起,大汉帝国已经名存实亡。
  
  人心已经全然归顺。王莽反剪着双手凝望苍天。
  他在等待什么?
  在王莽高大的背影下俯首弯腰的群臣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忽然间他们心领神会。
  伟大领袖此刻需要的是天意。
  于是,和领袖心灵相通的臣子们开始着手缔造了一场自下而上、规模浩大的“上天降祥瑞、万民颂功德”的运动。
  
  元始元年正月,有自称越裳氏的塞外蛮夷入朝晋献了一双白雉、两双黑雉。群臣立刻上书大颂功德,称王莽有“安国定汉”之大功,应赐尊号为“安汉公”。
  王莽上书辞让。
  太皇太后下诏:“君有安定宗庙的功劳,不可因为至亲的缘故而遮蔽隐藏得不到显扬,君大可不必推辞!”
  王莽连续四次上书,坚决辞让,甚至称病不上朝。
  太皇太后不得已,只好先封赏了几个王莽的心腹,最后下诏说:“派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任太傅,称号安汉公,增加封邑二万八千户。”
  几番惺惺作态的谦让之后,王莽终于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太傅和安汉公的尊号,但却拒不接受封邑。王莽说:“等百姓们都富足了之后,我才会接受封赏。”
  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群臣百姓,都不禁为王莽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不已。
  
  元始二年春,又有远在南方的黄支国进献犀牛。同时,又有西南边陲的越巂郡上书奏言,说有黄龙在长江里游动。
  群臣立刻说:“王莽的功德可媲美周公旦,应该祭告宗庙才是。”
  只有大司农孙宝一个人发出了不和谐音:“如今风雨失调,人民贫困,每有一事,臣子们就众口一词归美王莽,这样的赞美妥当吗!?”
  当举世皆醉的时候,惟孙宝一人独醒。这样的人是必定要为他的清醒付出代价的。
  孙宝随即被罢免,抑郁而终。
  是年,关东大旱。王莽当即率先垂范:捐钱一百万,献田三十顷,用以救济灾民。公卿们纷纷效仿,捐献田宅者凡二百三十人。此后凡遇水旱灾情,王莽就吃素,以示珍惜物力、与民共患难之意。老太后再度被感动了,派出使臣诏令王莽说:“听说公常吃素,为人民深深忧虑。今年秋季幸将丰收,公须按时吃肉,为国家保养身体。”
  是年秋,王莽为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决定让女儿当皇后,便上书要求皇帝立后。主办官吏为了迎合他,把很多王氏女子列入候选名单。王莽怕女儿竞争不过她们,就上书说:“臣无德,女儿才能低下,她和众王氏女都不该入选。” 老太后一看,这王莽真是太高尚了,就下诏说:“王氏女是朕的外戚,(为了避嫌),可不必采纳。”
  老太后本来想跟着侄子高尚一把,没承想一纸摒弃王氏女的诏书竟然惹来了群情汹涌。
  百姓诸生和一般官吏每天都有一千多人向有关部门上书,而公卿大夫们干脆匍匐在朝堂之上,异口同声地说:“安汉公有如此赫赫功勋,如今应立皇后之时,为何偏偏舍弃他的女儿呢!?天下人将要归顺谁呢!?我们殷切希望安汉公的女儿能母仪天下!”
  王莽马上又站了出来,苦口婆心地晓谕众人,不要再说立他的女儿为后了,应该广选众女。
  可心有灵犀的公卿们却仍然不依不饶地坚持:“不应该广选众女而使正统混乱!”
  王莽终于长叹了一声,百姓和公卿们都太可爱了,他着实拿他们没办法啊!
  王莽说:“好吧,那就让我女儿出来抛砖引玉吧。”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选美大赛。
  元始三年春,经过一帮大臣们辛辛苦苦的遴选,王莽的女儿终于从如云的美女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大赛评委会的全票通过。
  朝廷下了二万万钱做为聘礼。视金钱如粪土的王莽只留下十分之一,大部分归还朝廷,其余数千万全都布施给了贫民。
  大司徒陈崇立即上书歌功颂德,洋洋数千言,大引《论语》和诸经为王莽一人做注,极尽阿谀之能事。功德书历数王莽的生平事迹,写得激情澎湃,文采蜚然:
   “窃见安汉公自初束脩……折节行仁,克心履礼,拂世矫俗,确然特立;恶衣恶食,陋车驽马……清静乐道,温良下士,惠于故旧,笃于师友。孔子曰: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公之谓也。” 说王莽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如何的温良恭俭、安贫乐道。所以孔子的“贫而乐,富而好礼”就是在说他。
  然后说到王莽诛杀淳于长,就象是“周公诛管、蔡,季子鸩叔牙”。
  说王莽初任大司马时不让定陶太后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是“以明国体”,就象是《诗经》所说的:“不侮鳏寡,不畏强圉”。
  说王莽诛杀董贤就象是孔子所谓的“敏则有功”。
  接着说王莽迎立中山王为帝,“建定社稷”,这就是《尚书》说的“知人者哲”。
  说王莽一再辞让安汉公的称号就是孔子说的“能以礼让为国”。
  说王莽“事事谦退”,为自己女儿立后的事情一再辞让,最后才“迫不得已然后受诏”,这就象《尚书》说的“舜让于德,不嗣”。
  最后,陈崇慷慨激昂地说:“揆公德行为天下纪,观公功勋为万世基!”
  总而言之,《诗经》里说的“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孔子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等等,皆乃“公之谓也”,说的都是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安汉公啊!
  换句话说,伟光正王莽的一生行事,皆乃圣贤风范,足为万世师表!
  
  一个人往往就是这样变成了“神”。
  自古迄今,人类的任何造神运动都不是伟大领袖一个人所能成功的。没有庸众与群氓死心塌地的崇拜与拥戴,“神”就不会诞生。
  然而,芸芸众生似乎永远需要为自己塑造一个神,然后对他顶礼膜拜,对他惟命是从;然后交出自己的智慧与尊严,连同自己的生命与灵魂。
  百姓们需要一位英雄来引领他们进入天堂,但最后等待他们的,往往是地狱。
  王莽最后就把国家搞得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当然了,这是后话。
  此刻,王莽头上的光环正在频繁闪耀。
  没有人怀疑他是天下百姓最终的依归和福祉。所以,陈崇的这篇美文其实是颇能代表民意的,它是这场波澜壮阔的造神运动的宣言书。
  陈崇只是帮不善言辞的百姓说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肉麻话而已。
  博学的人即便肉麻也比较有水准。两千年过去了,你在一阵阵恶心的同时,还不得不佩服他的文采。
  
  元始四年,太保王舜与吏民八千人联名上书,颂扬王莽之功胜过伊尹与周公。
  去年他还只能与圣贤比肩,今年就高出一头了,可见上级的指示精神在基层贯彻落实得很到位。
  因为伊尹曾为“阿衡”,周公曾为“太宰”,遂拜安汉公为“宰衡”。地位是“上公”,亦即在三公之上。赐王莽的母亲为“功显君”;封儿子王安为褒新侯,王临为赏都侯。太皇太后亲至前殿加封和任命,安汉公拜在前,二子拜在后,依照周公旦的往例。另外加封召陵、新息二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地为食邑。
  王莽当然又谦让了一回。
  他的推辞当然又被太后的诏书驳回。
  于是王莽只好又“迫不得已然后受诏”了,只是推掉了加封的食邑。
  
  元始五年,如火如荼的造神运动再度升级。
  前后有吏民共计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颂扬安汉公;王公列侯们纷纷磕头请愿,要求赏赐安汉公。
  五月,策书下达,特加王莽以“九锡”之隆典……
  这一年冬天,有皑皑的白雪自苍旻深处缓缓落下,飘在大汉山河之上,飘在长安城头,飘在未央宫中,最后一片摇曳着落在王莽的眼前。
  王莽伸出手去。
  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间融化,仿佛倏忽即逝的时光。
  五年了,弹指一挥间。
  平帝刘衎从无知的顽童变成了一个心事沉沉的少年。
  位列三公的王莽从大司马变成了安汉公,又从安汉公变成了上公、宰衡。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王莽沉吟了一下。
  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戌日,按例向天子进献椒酒。
  这一年的椒酒,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象极了那落了整整一冬的雪花。
  十二月的某一日,白雪覆盖的未央宫的宫人们,忽然在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白色的孝服。
  平帝刘衎驾崩了。
  瑞雪兆丰年。
  王莽看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五
  
  平帝无嗣。王莽就在汉宣帝的二十三个玄孙中,挑了一个最小的刘婴立为皇帝。
  当年立九岁的刘衎为帝,王莽觉得事后来看,年纪仍嫌太大。所以这次被选中的刘婴有够年轻,才二岁,被称为孺子。
  也是在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万民称颂”的造神运动达到了高潮——武功县的一个小官吏挖井的时候,“无意”中挖出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圆下方。有红色的字著明在石头上: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众人上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很老了,可她并不糊涂。
  老太后冷冷地说:“这是欺罔天下,断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说:“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您纵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再说了,王莽并非有什么企图,只不过是以‘称摄’来加重权威,镇服天下而已。”
  老太后至此终于明白,汉室的气数已尽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有王莽,又有谁记得刘姓宗室呢!?恨只恨自己没有及早看穿他篡夺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内。
  太保王舜一直注视着太皇太后,直到看见她那骄傲的头颅最终无奈地垂下。
  王舜当即逼迫老太后下诏。
  诏书称:“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与周公异世同符。……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摄”,改年号为居摄元年,称“假皇帝”。服饰、仪礼、出处、祭祀、称谓等,一如天子之制。
  这一年,王莽五十岁,正是知天命之年。
  王莽终于看见了天命。
  刘氏宗庙无声地倾圮了。
  一座崭新巍峨的王氏宗庙,已然呼之欲出。
  
  这刘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吗?
  不。有人不相信。
  于是,在刘氏宗庙坍塌的废墟上,便相继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摄”第一年,不愿坐以待毙的宗室子弟、安众侯刘崇率先举事。可是他势单力孤,仅率随从百余人进攻宛县,旋即兵败身亡。
  第二年,同情刘氏的东郡太守翟义联络严乡侯刘信、其弟武平侯刘璜、其子东平王刘匡等人起兵讨伐王莽。翟义立刘信为天子,自任大司马、柱天大将军,随后发布讨莽檄文:“莽鸩杀孝平皇帝,摄天子位,欲绝汉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
  翟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义军人数很快发展到十多万人。
  一时举国震惊。
  王莽顿时寝食难安。老太后听到叛乱的消息,冷笑着对左右说:“人心不相远啊,我虽是妇人,也知道王莽终有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当即派遣孙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
  长安的精锐部队倾巢而出,京师防卫顿时空虚。于是长安附近的二十三个县接连发生叛乱。其中,槐里县人赵朋、霍鸿迅速纠集了十几万人,大军直逼长安。
  站在未央宫中的王莽,看见叛乱的烽火瞬间映红了未央宫前殿的天空。
  王莽一边仓促布置防务,一边抱着孺子婴在郊庙中日夜祝祷。惶悚之情溢于言表。群臣赶紧安慰他说:“不遭此变,不彰圣德!”
  十二月,翟义在圉县被王邑击溃。次年春,王邑又回师剿灭了赵朋、霍鸿。
  叛乱遂告平息。军队凯旋。王莽大举犒赏,共封侯三百九十五人。随后刨掉翟义的祖坟,烧毁棺柩,诛灭三族。
  王莽“居摄”的第三年,又有期门郎张充等六人合谋劫持王莽,拥立楚王刘纡。结果事情败露,旋被诛杀。
  至此,反莽势力终于偃旗息鼓。
  王莽觉得,建立王氏宗庙、成就万世帝业的时候到了。
  
  于是,持续数年的造神运动便在这一年顺理成章地达到了它辉煌的终点——上天降下了一连串祥瑞和符命,谕示王莽当皇帝。
  七月中旬,有一个临淄县的小亭长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每次都梦见上天的使者告诉他:“摄皇帝当为真皇帝!”
  然后,巴郡发现了石牛。
  紧接着,雍县又发现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县石文都运到了未央宫的前殿。王莽后来向太后的奏报里说:“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视的那一刻,忽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色晦暗。等尘埃落定时,石头前忽然又出现了铜制的符命和有图的布帛,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
  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的最后一幕,是由一个小混混一手炮制的。
  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个到长安游学的外乡人。哀章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喜欢假大空。他眼见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势,怎么肯放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早早地制作了一个铜柜,在里面装了二卷天书。一卷署名“天帝金匮图”,另一卷署名“赤帝刘邦传予皇帝金策书”。
  书中备言王莽当为真天子,同时附有十一位辅国大臣的名单。
  为什么是十一个呢?这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是哀章的意思。
  他先写了八个名字,都是那些当朝显贵、王莽的心腹。
  然后,为图个吉利,哀章又胡扯了两个名字,一叫王兴、一叫王盛。
  最后一个名字当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个黄昏。天地间笼罩着一片肃穆而神圣的金黄色。
  哀章一袭黄衣,手捧铜柜,神色庄严,步履沉着地走到了高庙,郑重其事地献上了铜柜和天书。
  高庙的官员一看,岂敢怠慢!立刻禀报了王莽。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庙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禅让典礼。
  堂堂的假皇帝王莽就这样跪拜在高庙里,从一个小混混的手里头接过了神圣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抖了抖肩膀。
  一个字就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
  那是个“假”字。
  迈出高庙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皇帝的冠冕。
  随后登上未央宫,诏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显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继承帝统,并且颁下符契、图文、铜匮、策书,和神灵的诏告,将亿万人民托付给我。我极度敬畏,敢不恭谨地接受吗!?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号曰‘新’。从此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初一作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这一天,历时二百一十四年的西汉帝国寿终正寝。
  一座崭新的王氏宗庙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王莽时年五十三岁。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全都齐了。可还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国玺。
  国玺不在未央宫,而在老太后的长乐宫里。
  自己刻一个还不成吗?可王莽偏不。
  天下必须是新的,可国玺他必须要旧的。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要的就是这颗让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也让自己仰望了大半辈子的小东西。
  于是,心腹王舜便摊着一双空手站在了老太后的面前。
  知道来者不善,愤怒的老太后破口大骂:“尔等蒙汉家力,富贵累世,非但无以报答,还趁人托孤寄国之时篡夺其国,不再念及恩情道义。做人如此,猪狗不如。天下哪有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呢!?王莽既然当了这个‘新朝’皇帝,还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也应该自己刻一个传之万世的新国玺,何苦向我要这颗亡国不祥的呢!?我一个汉家的老寡妇,早晚会死,想与此玺一同埋葬,为何终不可得呢!?”
  老太后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左右之人皆跟着掉泪。
  连王舜都被感动得差点心软了。他俯首良久,才抬头对太后说:“臣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国玺,太后怎么可能始终不给呢?”
  老太后知道,今天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孝顺侄子王莽了。她无奈地取出国玺扔到了地上,说:“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们兄弟迟早有一天要被灭族!”
  老太后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附着在了这颗国玺之上。
  短短十五年后,它就应验了。
  得到国玺的王莽如获至宝,当即在未央宫的渐台大宴群臣。
  王莽不知道,自己十五年后也是被杀死在这座渐台上的。
  
  数日后,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颁读策文,封孺子婴为定安公,享食邑一万户,地方百里。
  新皇帝还允许孺子婴在自己的封国里建立汉朝宗庙。
  也就是说,曾经的小皇帝还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国里祭拜相当于微缩景观的自家宗庙。这新朝皇帝其实也是蛮大度的。
  策文读完,王莽亲自握着孺子的手,流泪叹息说:“从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后还是能够将明君之政还给成王。如今我却被上天威严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伤之状,在朝堂上哀叹良久。
  群臣无不悚然动容,陪着这个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长吁短叹。
  在这场经典的政治秀中,五岁的孺子婴自始至终都呵呵地张着嘴。
  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现着王莽浑浊的老泪。
  有人把他从龙椅上抱了下来,面对着王莽向北称臣。
  孺子婴呵呵笑着。
  在这样的时刻,无知就是一种幸福。
  
  这场举国欢腾的喜剧还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声。
  王莽把上天赐给他的十一位辅国大臣依次任命为“四辅”、“三公”和“四将”。除了他那八个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这回可混大了,被任命为“四辅”之一的国将,并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凭空杜撰的“王兴”和“王盛”在哪呢?
  找到一个守城门的小吏叫王兴,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卫将军,封为奉新公。
  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小贩叫王盛,于是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前将军,封为崇新公。
  当然,王莽让相学大师替他们看过相,觉得还不错。
  只不过,去年刚刚为新帝国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孙建也仅仅与守门小吏和卖饼小贩相并列。这未免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王莽也没办法,因为这是神的旨意。
  看来,起个好名字有时胜过奋斗三十年。
  到了二十一世纪,专门为人起名字之所以成为一种经济产业,说来还是颇有些历史渊源的。
  于是,当这场篡汉大戏剧终、“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便可看见,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携手并肩地站在台上向观众频频谢幕。
  这就叫皆大欢喜。

  
  大新帝国建立了。
  伟大领袖王莽率领着万千臣名开始大张旗鼓地建设他梦想中的天堂。
  曾经饱读经书的王莽,自从书生时代起心中就有一幅美丽的愿景。
  一方面,他要遵经复古;另一方面,他要缔造前所未有的理想政制。为了这个一半复古一半前卫的乌托邦,王莽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
  
  一、王莽缘饰经义,依据周官礼改革官制。
  首先,废王号,复五等爵。王莽认为自古“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汉朝有那么多诸侯称王是不合古制的,所以废除王号,恢复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其次,改革官名与地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花样繁多的新官名和新地名陆续出笼,令人目不暇接。
  二、改革土地与奴隶制度。
  由于汉朝是土地私有制,因此到了西汉末年,土地兼并、贫富不均的现象非常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于是,王莽便依据他所憧憬的古代井田制进行改革。将土地收归国有,不许私人买卖,然后依照井田制将土地重新分配。
  另外,奴隶虽仍私属,但禁止象货物一样自由买卖。
  三、改革经济与货币制度。
  在经济领域,王莽兴办了六种国营事业,称为“六筦”。亦即将盐、铁、酒、矿藏开采、货币铸造等五种产业的经营管理权收归国有,第六种叫“五均赊贷”。所谓“五均赊贷”,即:平抑物价、政府放贷、征收所得税、征收荒地税、惩罚无业游民。
  而无论是“六筦”还是“五均”,王莽的依据都是古代经典《周礼》和《乐语》。
  另外就是币制改革。汉朝所通用的货币叫“五铢钱”。王莽摄政之初,即附会经义,说《周书》上讲“钱有子母”,于是加造重十二铢的大钱与五铢钱并行。称帝之后,又将大小钱一律废止,发行了金、银、贝、泉、布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的货币。至元凤元年,又改做货布货泉。前后不到十年,货币制度改变三次,名目多达数十种。
  
  王莽忘情地缔造着他的乌托邦。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己的锐意进取与励精图治,最终换来的却是经济崩溃和民不聊生。
  王莽到底错在哪呢?
  首先我们来看官制改革。
  王莽的所谓官制改革根本不是从内在制度上改进,而纯粹是在表面形式上花样翻新。并且朝令夕改、更易无常。因此,改制的结果只是徒然增加行政上的麻烦而已。某个郡的名称在一年之间变更达五次之多,最后又变回原来的名字。不但老百姓被搞得一愣一愣的,连政府自己都稀里糊涂。朝廷每次下诏书,都不得不在新名称之后,附注一串旧名称。其结果是错误百出,行政效率大为降低,官民牢骚满腹。
  其次是土地与奴隶制度的改革。从初衷来看,它们本是无可厚非的。把土地私有改为公有,目的是抑制兼并,消除贫富两极分化的现象;而禁止奴隶买卖,也是保障与尊重人权的表现。问题出在王莽太过于理想化了。自秦以后,土地与奴隶的自由买卖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要在短时间内令行禁止谈何容易?无奈王莽又急于求成,法令严苛,致使民间因田宅奴婢买卖而获罪者不计其数。此项改革勉强推行了四年,最后终因阻力太大而一朝废止。
  再来看经济领域“六筦”、“五均”的改革。这本是一项好政策,执行得好足以富国利民。只可惜王莽所用非人。主持其事的是一批贪官和奸商,他们相互勾结,上下其手,利用百姓对新法的无知徇私舞弊、巧取豪夺,致使民怨沸腾,经济秩序一片混乱。
  最后,在所有的改革中,币制改革当属最荒唐的一项。试想,几十种名目的货币捏在手上,先别说使用不便,是否认得清楚都成问题。改来改去的结果只是令百姓头昏眼花、无所适从,因而几乎每一次改制都有无数人破产和失业。
  币制改革的最终结果是:朝廷发放的货币层出不穷、漫天飞舞,而民间却哀鸿遍野、饿莩载道……
  
  王莽并非昏君。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
  譬如,当整个帝国都在黑夜中沉沉入睡的时候,惟有未央宫中一灯如豆,从黄昏燃到天明。
  譬如,当近侍的宦官和宫女们都站在旁边打盹垂涎的时候,双眼红肿的皇帝却仍然不知疲倦地扑在案上批阅层层叠叠的奏章……
  为了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的美丽乌托邦,王莽驾驭着他的帝国日夜不停地朝前奔驰。
  然而,疲惫不堪的帝国马车早已悄然脱离他的缰绳,正向不远处的深渊滑落。
  王莽看不到。
  或许看到了,他也不愿相信。
  
  天凤四年,荆州人王匡、王凤等人率众啸聚湖北绿林山,点燃了灭莽的第一把烽火。人称“绿林军”。
  天凤五年,琅琊人樊崇、逄安等人聚众起事。凡与官兵做战时皆涂红眉毛。人称“赤眉军”。
  地皇二年,青州、徐州、荆州等地发生大规模蝗灾。蝗虫过境,遮天蔽日。当地百姓颗粒无收,数十万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关中,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致使饥民人人相食。
  地皇三年,汉宗室刘縯、刘秀兄弟在南阳起兵,拥立刘玄为帝,改元更始,署置百官,扬起兴汉灭莽的旗帜。
  
  整个天下叛乱蜂起的奏报象雪片般飞进了未央宫。
  王莽从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他一贯坚定而自信的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惶惑。
  我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而废寝忘食,为了帝国美好的明天而通宵达旦,你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扑面而来的厮杀和呐喊。
  刹那间,王莽看见未央宫中的灯火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颤栗不止。
  王莽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盏灯火。
  当年的书生王莽寒窗苦读中的那一盏灯火,不也是微弱而暗淡的吗?可最终它却把自己燃烧成了一颗普照万民的太阳!
  于是,王莽仿佛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于是他说:我不相信!
  
  地皇四年,王莽把自己早已斑白的须发全部染黑。
  他要让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这一年,王莽站在铜镜前顾影自盼。他身边站着一个霞帔凤冠的年轻女子。
  那是他刚刚册立的皇后。
  
  可史书其实并不承认“地皇四年”。
  更准确地说,历史把这一年叫做“更始元年”。
  这一年秋天,王莽派出的四十二万大军在河南昆阳与刘秀会战,结果全军覆没。
  王莽的军队伏尸百里,河水为之雍塞不流。
  噩耗传来,王莽率领臣子们来到长安的南郊,仰望苍天,痛哭流涕。
  他向苍天一声一声地哭诉他接受符命的始末。
  就仿佛一个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孤儿,又象是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妇。王莽向苍天发出痛切的呼告:“巍巍皇天啊!您既然授天命予臣莽,为何不殄灭遍及天下的叛贼呢!?倘若臣莽果真违背了天意,那就祈求您降下雷霆之怒吧!将臣莽诛杀!”
  苍天无语。
  最后,声嘶力竭的王莽依然长久地伏跪在天地之间。
  他的身后是一片秋日的萧瑟与苍凉。
  在天子的号哭声中,谁都知道天命已丧。
  可仍旧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簇拥到皇帝身边,怀着仿佛比他更为沉痛的心情嚎啕大哭。那几天,长安城外哭声震天,日夜不绝。
  一艘行将灭顶的沉船,在葬身海底前的最后一刻,还有很多乘客去贿赂船长,企求得到一个头等舱的座位。
  这似乎很奇怪。
  可也并不奇怪。反正大新帝国这艘豪华巨轮,有的是头等舱的座位。所以那些日子里哭得最为悲伤的人,都被王莽任命为郎官。
  一夜之间,长安城遍地郎官。据《汉书》记载,多达五千余人。
  
  是年秋,更始皇帝刘玄由宛城向西攻入武关,一路势如破竹,大军直抵长安。
  一时,京师内外暴动四起。长安城陷入一片空前的大混乱。
  此刻,长安监狱中的那些囚徒纷纷涌到狭小的囚窗前,激动不已地望着外面的冲天火光。
  那是自由的火光。
  他们迫切期待着沉重的牢门被轰然砸开的一刻。
  不久,牢门果然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皇帝王莽。
  囚徒们身上的镣铐枷锁忽然间都被卸了下来,一把把锃亮锋利的兵器交到了他们手上。
  王莽高高地端起一碗猪血。囚徒们听见苍老的皇帝用尽他最后的威严和力量向他们宣布:朕赦免你们的罪,赐给你们自由!如果你们不为大新帝国效忠尽力,鬼神将不会饶恕你们!”
  王莽宣誓之后,将碗里的猪血一饮而尽。
  囚徒们三三两两地端起了碗。
  皇帝的誓言在空洞的牢房里回荡。
  随后,将军史谌便率领着这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出长安监狱。
  行经渭桥之时,史谌忽然听见队列中响起一声唿哨,这群乌合之众顷刻间作鸟兽散。
  他们逃得真快。
  等史谌回过神来时,空荡荡的桥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去他的大新帝国!去他的的誓言!去他的鬼神吧!白捡了一条命的囚犯们可没这么多忌讳。
  他们在重获自由的道路上狂奔。
  一个灼热的复仇欲望在他们的胸膛里燃烧,驱使着他们奔向皇室陵园。
  王莽的妻子、儿子、父亲、祖先的灵魂都在这里静静地安息。
  这一天,王莽的亲人们先是听到头上传来人群的呼啸声,继而是凶狠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刀剑乱舞的铲土声。
  最后,一丝可怕的光明撕破了地宫中宁静的黑暗。
  暴露在阳光下的骸骨发出一声惨白的惊叫。
  这一天,亢奋的囚犯们掘开了坟墓,焚烧了棺椁。在滚滚朝天的浓烟中,王莽的亲人们魂飞魄散。
  
  九月初一,更始皇帝的先头部队由宣平门攻入长安。将军王邑等人率部做最后的抵抗,在城中与刘玄的军队展开巷战。
  一个又一个士兵在王邑的身边倒下。王邑且战且退。
  这一天黄昏,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和私宅里已经没有半个活人的身影了。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的官府豪宅中只剩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初二,一帮惟恐天下不乱的少年窜进未央宫四处纵火,嘴里高喊:“叛贼王莽,为什么不出来投降!?”
  熊熊大火在皇宫里迅速蔓延。
  王莽仓惶的身影在火光中闪避和辗转。他身上依旧穿着当年“禅让典礼”上的那件禅衣。
  可今天这件衣服再也不象十五年前那般华丽光鲜了。
  此刻,它上面有陈年的霉味,有淋漓的汗渍,还有烟熏火燎的污痕。
  王莽在炽热的火焰中踉跄而行。他不断回头去看。
  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火焰仿佛就跟到了哪里。
  逃到宣室前殿,王莽终于在迷离的烟雾中看见了自己那把龙椅。这位新朝皇帝最后一次坐在帝座上喃喃自语:“上天既然赋予我高贵的品德,汉军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九月初三黎明,满目断壁残垣的未央宫在一片荒凉中醒来。
  臣子们搀扶着王莽离开前殿登上渐台。此刻跟随他的,还有公卿侍从等一千多人。
  他们是他最后的臣民。
  王邑经过整整一个昼夜的浴血奋战,已经精疲力竭,手下的士兵也已伤亡殆尽。他策马疾驰回宫。到达渐台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担任侍中的儿子王睦正脱下官服准备逃亡。王邑大声斥骂,命令他回去。
  父子遂登上渐台。最后的时刻,王邑决定要战死在皇帝身边。
  攻入未央宫的汉军像潮水般涌向渐台,把王莽包围了几百层。
  渐台上箭如雨下。前面的汉军倒下了,更多的汉军冲了上去。渐台上的守军箭射光了,就抽出刀剑与汉军展开近身肉搏。
  王邑父子与其他几个将军、大臣相继战死。
  最后的一千多个臣民全都倒下了。
  乱兵一拥而上,刺死了王莽。有人砍下他的首级。数十人争相砍斫他的尸体,并将其乱刀肢解,切成块状……
  
  在这个血雨腥风的秋日早晨,一个书生的乌托邦终结了。
  王莽三十八岁任大司马,五十岁居摄,五十三岁称帝,建国一十五年而亡。
  这一年,王莽六十八岁。
  
  数日后,王莽的首级被送到宛城,悬挂在闹市之中。
  百姓纷纷以石头掷击。
  有人切下他的舌头炒着吃了。
  更始皇帝刘玄站在愤怒的人群中,抬头默默地凝视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王莽斑白的须发在风中乱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机会把它们染黑了。
 第五章 无奈的轮回
   ——东汉的政治学公式
  
  一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
  从一开始就是。
  癌细胞扩散了一百多年,最后结出了王莽这颗壮观的恶性肿瘤。
  西汉就此一命呜呼。
  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自幼生长在民间,吃五谷杂粮长大,免疫力较强,所以东汉前叶就比较阳光。先有光武中兴,后有明章之治,活蹦乱跳了六十几年。
  可好景不长。
  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死后,年仅十岁的汉和帝即位,潜伏的癌细胞就又发作了。
  
  章帝死时仅三十一岁。
  年轻的窦皇后临朝训政,被尊为窦太后,
  虽贵为太后,在人前风光无限,可夜深人静独守空闺时,却不免寂寞难捱。
  想当年吕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养了一个面首审食其,哀家这么年轻,就不能找一两个贴心人吗?
  有需求就有供给。
  都乡侯刘畅是个聪明人,决意填补这个市场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针引线后,刘畅就入宫觐见了太后。
  四目相对,两颗心顿时波涛汹涌。
  大家都是成年人,某些事情心照不宣。
  于是刘畅成了后宫的常客。太后召见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
  
  有个人不高兴了。
  那是太后的兄长窦宪。他可不是担心太后的名节。他是担心那小白脸受宠,分享了窦氏的蛋糕。
  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怜这刘畅软饭还没吃上,就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吃了刺客凌厉的一剑。
  太后闻讯,即令窦宪缉拿凶手。窦宪随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刘畅的弟弟刘刚头上,理由是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太后信以为真,命人远赴青州审讯刘刚。
  这桩谋杀案其实并不复杂,整个朝廷估计只有窦太后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谁。
  只不过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只有尚书韩棱忍不住说了实话: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远,恐怕只会让凶手耻笑。
  青州那边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边韩棱还说风凉话,把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韩棱破口大骂,可韩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对窦氏的骄宠深怀不满,于是主动接下了这桩没人想碰的案子。没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窦宪被抖了出来。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窦宪软禁在内宫中。
  窦宪知道这回篓子捅大了。
  亲手把一个女人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这罪过可不小。
  何况还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那罪过就大过天了。
  即便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可窦宪摸了摸自己的颈上人头,还是没把握说它不会掉下来。
  在脑门上摸着摸着,窦宪忽然间灵光一闪。
  横竖是个死。死在沙场上好歹还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可跟小白脸刘畅死在一块算什么!?
  更何况,上了战场还不一定会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胜仗,一不留神凯旋回朝,那窦氏的蛋糕岂不就做大了!?
  窦宪于是主动请缨,愿意戴罪立功征讨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六月,窦宪果然在稽洛山大败北匈奴。单于逃亡。汉军杀死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获各种牲畜一百多万头。匈奴各部率众来降的前后共计八十一个部落二十多万人。
  大获全胜的窦宪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勒石为文,在塞外三千余里的山巅上留下了汉帝国的赫赫声威和窦宪的不朽功绩。
  一时间窦宪声震朝野。
  窦太后下诏,拜窦宪为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朝臣们也纷纷阿谀献媚,奏请窦宪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窦宪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
  可窦宪却不急着吃。
  他知道,地位这东西是争出来的,可名声这东西却是让出来的。
  于是他接受了大将军的职位,却态度坚决地辞掉了封侯和食邑。
  沽名钓誉这一手,窦宪似乎深得王莽的真传。
  
  窦宪还有几个弟弟,那些日子里跟他一样炙手可热。
  尤其是担任执金吾的窦景。
  他可不像大哥那么假惺惺。他觉得权力就是拿来用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所以那些日子里,洛阳的百姓和商家们最怕听见街市上传来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在闹市上横冲直撞呼啸来去的赤衣马队。
  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行人们个个面无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关门大吉。
  跑不及的美女当天夜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婆。
  关不严实的店铺当时就成了免费的自选商场。
  胆敢多看他们一眼的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可不是强盗。
  他们是执金吾窦景的家丁、仆役和门客。
  堂堂的东汉帝京,在凶悍的马蹄声中摇晃和颤栗。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马队扬起的黄尘中屏声凝气。
  还是那个何敞,被尘土呛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声咳嗽起来:窦笃和窦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们的行为太过分了!手上握着守卫京畿的权力,却用来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寻欢纵欲。将来必定像吕后时代的吕禄和吕产一样被诛杀。
  可窦太后当他喉咙发炎,就以组织名义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到山东的海滨胜地疗养去了。
  
  第二年,太后又封窦宪为冠军侯,封弟弟窦笃为郾侯,窦环为夏阳侯。窦宪又推辞掉了,并自愿镇守边塞凉州。
  这一次封侯没有窦景。很可能他的赤衣马队跑动过于频繁,窦太后也被尘土呛到了。
  
  窦宪人在凉州,可茶没凉。东汉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虚设,太后也只是宏观调控,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窦宪。于是从中央到基层的官员们便都紧紧围绕在大将军窦宪的周围。各地刺史、太守、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源源不断地流进窦宪的腰包。
  窦宪推掉了区区封侯和食邑,却赢得更多。
  这在围棋里叫“势”。
  以边角“实地”换取中盘“外势”。这棋下得好。
  实地虽现成可捞,可几目是数得着的;外势虽牺牲眼前利益,换来的却是身后广大的发展空间。
  如果在中盘继续稳扎稳打,江山一局可定。
  可皇帝刘肇这边的几颗棋子也不是摆设。
  现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窦氏集团中那些腐败分子贪污行贿的证据,随后一举将其拿下。一时间朝廷与地方大员被罢免的达四十多人。
  尚书仆射乐恢也上书太后,力谏罢黜外戚,由皇帝亲政。可太后理都不理,当他是第二个咽喉炎患者,打发他回了老家长陵县去颐养天年。
  窦宪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搅乱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给管辖长陵县的省市领导下了个指示。
  中央指示立刻得到贯彻执行。
  乐恢在家中服毒自尽。
  朝臣们顿时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司徒袁安发现这棋是越来越难下了,每次朝见天子都伤心落泪。
  在天子和大臣们的心目中,他成了帝国最后的一根顶梁柱。
  
  永元三年,皇帝刘肇出巡长安。
  窦宪赴长安县迎接皇帝车驾。大臣们纷纷建议要向他下拜,伏称万岁。
  这真是乱套了。
  不知是窦宪来迎接皇帝刘肇,还是刘肇在迎接万岁窦宪。
  这一期癌症眼看又要发展到晚期了。
  
  永元四年三月,袁安死了。
  帝国的最后一根顶梁柱倒下了。
  孤独的少年天子刘肇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看见绵延的雨幕终日不绝地覆盖着洛阳的宫殿。
  这一年,刘肇十四岁。
  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将倒塌的汉室宗庙吗?
  袁安死后仅月余,大将军窦宪就回到了京师洛阳。
  他当然应该回来了。
  一个弑君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整一个春天。他要回来坐镇指挥。
  这年春天,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亲家长乐少府郭璜,还有窦宪的朋党穰侯邓叠、其弟步兵校尉邓磊都比平日忙碌许多。
  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
  刘肇若有所悟。
  
  窦宪磨刀霍霍。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狰狞的笑容。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是不用挑时辰的。
  之所以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必须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刘肇环视着身边的几个宦官。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帮他除去帝国的沉疴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
  刘肇并不知道,他在濒临绝望无计可施的情形下随手抓来的这副药居然挽救了他,也挽救了社稷。
  他更不会知道,这副药虽然能够麻醉止痛,可它却是毒品。
  在他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它所产生的副作用丝毫不亚于癌症。因为后代的那些宦官们往往因诛杀外戚而居功自傲,专横骄宠。
  如果说,“外戚擅权” 这种癌症的定期发作总是造成汉帝国的肌体溃烂,那么自和帝刘肇之后,“宦官乱政”就是因定期服用麻醉品而导致的神经功能紊乱。
  东汉就是在这种以毒攻毒的恶性循环中走向衰亡的。
  
  这一年夏天,刘肇迟疑不决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
  刘肇进入内室,摒退左右,只留下了郑众。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纷纷坐在庭前乘风纳凉。街面上忽然响起一阵阵汹涌的马蹄声与刀剑的铿锵声。
  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
  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郑众的目标正是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
  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五校尉统领军队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此刻的窦氏集团已是瓮中之鳖。
  窦宪和他的人都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降临。
  此刻,他们或许正坐在各自的后花园中舒舒服服地纳凉。
  也许还在打盹。
  窦宪甚至可能正在梦中当皇帝。他或许还隐约看见失魂落魄的少年天子正跪在他脚下求饶。
  他冷笑着,挥起了手中的利剑……
  可其实挥过来的是刘肇那把迅雷不及掩耳的利剑。
  是夜,郭璜、郭举、邓叠、邓磊皆被捕,后死于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送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
  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
  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荡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居然死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手上。
  窦宪很可能死不瞑目。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年秋天,旷野上还是多出了一座新坟。
  不管他愿不愿意,燕然山上的风还是吹了一年又一年,山顶上的碑文逐渐漫漶……
  
 
  二
  
  和帝刘肇成功夺回政权后,当即启用袁安之子袁赏与任隗之子任屯。郑众因诛窦有功,升任大长秋。刘肇将其倚为重臣,政事无论大小均与其商议定夺。
  虽然郑众为人谨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荣显还是为东汉中晚叶的宦官弄权开辟了道路。
  刘肇十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历十三年而卒。
  他是东汉自建国以来最短命的一个皇帝。
  光武帝刘秀卒年六十二,明帝年四十八,章帝年三十三,到了他,年仅二十七。
  这是一个无奈。
  然而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的皇帝们竟然争相刷新天子早殇的记录——殇帝年仅二岁,安帝年三十二,顺帝年三十,冲帝年仅三岁,质帝年仅九岁,桓帝年三十六,灵帝年三十四。
  起于草莽、享寿六十二的刘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儿孙皇帝们竟然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力一个比一个孱弱!
  东汉自和帝之后一百多年的政治乱相,不能不说与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关。
  天子早殇,继位的皇帝必然幼弱。
  天子幼弱,母后必然临朝。
  母后临朝,外戚必然当政。
  外戚当政,皇帝年长必将其诛杀。
  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这是一个无奈的轮回。
  
  和帝卒后,邓皇后立出生仅一百天的刘隆为帝。
  这是一个还在吃奶的皇帝。
  不用说,邓太后又临朝听政了。太后拜其兄邓骘为虎贲郎将,其弟邓悝为黄门侍郎。表面上官阶不高,但实际上举足轻重。
  不到一年,襁褓中的婴儿皇帝就夭折了。这个最短命的天子终于创造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刷新的记录。
  这东汉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
  对此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既然有母后临朝,外戚当政,谁来当皇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邓太后与邓骘、邓悝商议后,便又迎立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继位。是为汉安帝,时年十三岁。
  安帝登基后,太后再拜邓骘为大将军。这回总算名实相符了。
  邓太后临朝听政长达十五年,这邓氏一门也显赫了十五年。
  可他们在东汉一朝的外戚中却可以说是个异数。
  他们当权,但并不乱政;显赫,但并不骄横。
  这十五年中,天下并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扰、战乱频仍,内则盗贼蜂起、灾害连年。虽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可邓太后却颇能勤政,且知人善任,总算撑持住了一个危而不乱的局面。邓骘诸兄弟虽皆拜将封侯,可尚能自律,没有步窦宪之后尘。
  然而,对于安帝刘祜来说,十五年太久了。
  十三岁那年,上天和邓氏一起给他戴上了这个天子的冠冕。可直到二十八岁,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冠冕意味着什么。
  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云,他真的没感觉自己是个天子。
  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联名上书太后,让她还政于君,却被她装进麻袋,在朝堂上用乱棍活活打死。只是杜根命大,诈死之后逃出宫去,在民间隐姓埋名地当了十几年店小二。
  还有太后的堂弟邓康也曾屡屡劝谏,却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国。
  看着在朝堂上乾纲独断、颐指气使的邓太后,刘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闪烁。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显得比他更为咬牙切齿。
  一个是他的乳母王圣,另外两个是宦官江京和李闰。
  
  邓太后一直将政权把持到了最后一刻。
  建光元年三月,太后撒手西归。二十八岁的安帝刘祜终于收到了这份迟到的礼物。
  他迫不及待地亲政了。
  
  太后虽然死了,可邓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圣、江京和李闰觉得他们太挡道了,于是略施小计就清除了路障。
  他们告诉刘祜,当年邓氏兄弟们一直密谋要废除皇上,立平原王刘翼为帝。如今宫人们把这事都捅出来啦,邓氏兄弟真是大逆当诛啊!
  安帝刘祜勃然大怒。早就听说有这一茬,没承想居然是真的!
  刚刚握住了这把天子权杖,他要试试,看看它威力有多大。
  他轻轻一挥,这一杖有如犁庭扫穴。
  邓氏一门均被贬谪,财产抄没,勒归原籍。邓骘父子忧愤之下,绝食而亡。其兄弟子侄同时被逼自杀的还有邓广宗、邓忠、邓豹、邓遵、邓畅等多人。惟独当年劝太后还政而被罢黜的那个邓康荣升太仆。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平原王刘翼也被贬为都乡侯。
  朝堂一下子冷清了。
  可转眼间它又热闹非凡了。
  一帮春风得意的新贵一边互相祝贺一边鱼贯而入。
  王圣被尊为“野王君”。江京被封为都乡侯,任大长秋。李闰被封为雍乡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丰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宝封牟平侯,统领羽林左军车骑。皇后阎氏的兄长阎显任执金吾,弟弟阎景、阎耀均任掌管禁军的卿校。
  挥舞着权杖的安帝刘祜感觉很好。
  他看见自己身边人才济济。既有宦官集团,又有外戚集团,还外加一个贴心的奶妈。
  安帝刘祜和新贵们站在朝堂上,看见解放区的天真是明朗的天。
  可他没有看见东汉帝国的历史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一个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正等在前面。
  
  王圣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她女儿伯荣就把朝堂当成了自家庭院,整天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在那些贪赃枉法、行贿受贿的官员之间牵线搭桥,充当权钱交易的经纪人。司徒杨震愤然上书,要求皇帝把她们逐出宫廷,取缔伯荣的中介公司。可安帝刘祜不但置若罔闻,还把奏疏拿给了王圣看。
  王圣冷笑着,记住了这个叫杨震的人。
  伯荣的生意照样红火,而且又顺带替自己做了两单。一单是物色了一个如意郎君刘环,另一单是给刘环搞了一顶侍中的官帽和一个朝阳侯的爵位。
  杨震忍不住又上了道奏疏,可刘祜懒得理他。
  刘祜还派遣伯荣去祭拜他母亲的陵墓。伯荣欣然领命,前呼后拥地出了洛阳。各地官员一听大红人要来,便提前修筑道路,扩建驿站,添置设备,所证调的劳役动辄以万计,老弱相望于途。沿途所过郡县,大小官吏无不迎风而拜,甚至连王侯都跪在她车驾前。伯荣的随从仆役也跟着鸡犬升天,每人收到的礼物都有几百匹帛。
  大臣陈忠看不过去,大声疾呼:“伯荣之威,重于陛下!陛下之柄,在于臣妾!”
  可刘祜乐意,谁也拿他没辙。
  陈忠的话如风过耳,说了也白说。
  刘祜还花费上亿巨资为王圣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宦官樊丰等人一看,这皇帝太好糊弄了,要是在邓太后那会儿,哪有这等好事?于是假造天子诏书,挪用国库公款,以朝廷名义征调工匠、徒隶、木材、谷米等为自己大肆兴建亭台楼观。
  杨震此时已升任太尉。身为当朝首辅,眼看群小为所欲为,杨震怒不可遏,再呈奏章。樊丰等人恨得牙痒,但无计可施。正巧当时有个书生赵腾上书议论朝政,被皇帝拿下诏狱,杨震上书为他求情。樊丰等人便与国舅耿宝联手弹劾杨震,说他是邓氏旧臣,与赵腾一样心怀怨怼。
  刘祜的耳朵和大脑之间本来就是一条直线,如今一提到邓氏又触痛了他的旧伤疤,于是不假思索地收回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将其遣返原籍。
  杨震还乡的那天,轻车简从,身无长物。
  日暮时分,一行人走到洛阳城西的夕阳亭。
  杨震远远望见夕阳亭上的那颗夕阳正在无力地坠落。
  他不想再走了。
  跟随他的几个儿子和门生听见老人最后说了几句话:“人生固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身为首辅,目睹奸臣女子祸乱朝廷而不能诛除,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之后,以杂木为棺,粗布当被,盖形掩体,已自知足,不必归葬墓园,不必设置祭祠了。”
  杨震说完,端起毒鸩一饮而尽。
  杨震的后人扶棺行至陕县,还没从悲痛中回复过来,一群官兵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将杨震的棺椁弃置路旁,并宣下诏书,褫夺杨震儿子们的功名,将他们贬为送信的驿吏。
  这些人当然是樊丰的人。所谓的贬谪诏书毫无疑问也是出自樊丰之手。
  太尉杨震临终的愿望,仅仅是入土为安而已。
  然而,当他看见自己从此只能躺在这尘土飞扬的路边时,肯定觉得自己当初的愿望还是太奢侈了。
  国舅耿宝因翦除杨震有功,升任大将军。
  
  太子刘保一天天长大了。阎皇后开始忐忑不安。
  因为他不是她的儿子。
  倘若安帝刘祜哪一日宾天,她和她的兄弟们就靠边站了。
  所以她不能不未雨绸缪。
  而阎皇后的不安也正是王圣、江京和樊丰的隐忧。
  因此众人一拍即合。
  很快,一群谣言从他们的嘴里孵化而出,张开翅膀日夜盘旋在东宫的上空。
  安帝刘祜认为自己看到了满天不祥的乌鸦。
  如果不是太子行为不端,哪里来的这么多不祥之物!?于是他不顾大臣们的劝阻,废掉了刘保的太子之位,贬为济阴王。
  女人的第六感历来很灵验。就在刘祜废掉太子的第二年春,皇帝刘祜就在出巡的半道上驾崩了。
  阎皇后肯定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窃喜不已。
  是日,阎皇后、阎显兄弟、江京、樊丰等人立刻开了个碰头会。会议一致决定:密不发丧,天子的饮食起居,一切照旧。同时,车驾昼夜狂奔,一路向洛阳疾驰。
  四天之后,国丧正式发布。尊阎皇后为阎太后,迎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为帝。
  这又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于是拜阎显为车骑将军辅政。
  接下来的形势颇有些微妙。
  当年以皇帝刘祜为核心的利益集团此刻走到了瓦解和内讧的边缘。
  皇帝死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主子。
  刘保废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
  此时此刻,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呆在同一条战壕里呢?
  阎显第一个掉转了枪口。
  三月初八皇帝驾崩,四月初五,内讧的枪声就响了。
  中常侍樊丰及其党羽被捕下狱,后死在狱中。
  大将军耿宝被贬为亭侯,遣返就国,在途中被逼自杀。
  王圣母女流放雁门。
  阎氏兄弟皆位列要津:阎景任卫尉,阎耀任城门校尉,阎晏任执金吾。
  就在阎皇后与阎显兄弟相视而笑,为阎氏时代的开启而弹冠相庆的时候,刚立的小皇帝刘懿突然间一病不起了……
  
 三
  
  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懿一天天病重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阎显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宫廷中的每一张脸。
  宦官孙程站在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看着阎显。
  这几天孙程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刘懿死后,谁来坐天下?
  他的答案是: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子刘保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拥立太子刘保?
  他的答案是:孙程。
  孙程找到前东宫宦官王康和王国,召他们入伙共谋富贵。
  王康和王国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孙程。
  这是在玩命啊!
  出来混,本来就是在玩命!孙程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怎么样?干不干?
  为了那朝思暮想的荣华富贵,王康和王国最后咬了咬牙:干!
  此刻,在宫廷的另一头,大长秋江京正在对阎显说:“我看这刘懿是完了,谁来继位要及早定夺,不然恐怕夜长梦多。”
  满心希望刘懿康复的阎显终于死了心。他说:对!
  十月二十七日,小皇帝刘懿病卒。
  帝国出现了权力真空。
  阎显禀明太后,密不发丧,一边紧急征召诸王之子,一边关闭宫门,驻扎军队,在皇宫中实施全面戒严。
  十一月初二,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在刘保寝宫崇德殿会合,断衣起誓。随后潜入章台门,杀死江京,劫持李闰。宫中守卫看见李闰领着一队宦官,不以为意,一路放行。
  孙程等人迎出刘保车辇,突然驾临南宫,即刻宣布登皇帝位。孙程一边守住宫门,一边召集公卿百官入宫朝见天子。新皇帝随即颁布了他的第一道诏书,命令禁军镇守南宫和北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阎显没想到一直躲在暗处的敌人出手这么快。
  此刻他已被困在宫中,动弹不得。仓惶之间,身边的小宦官樊登献策,以太后诏书就近征召越骑校尉冯诗,让他去干掉孙程等人。冯诗奉诏进见,阎显说:“济阴王刘保继位,并未征得太后同意,玺绶都还在这。倘若你尽职尽忠报效朝廷,便可得到封侯。太后说了,擒获刘保,封万户侯;擒获李闰,封五千户侯。”
  冯诗说:“卑职遵命。不过,仓促应召,手下士兵太少,必须回营征调人手。”
  阎显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好吧,让樊登陪你走一趟。”
  樊登随冯诗出宫,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了冯诗脸上的杀机。
  还没等他掉头而逃,冯诗的利剑就出鞘了。
  樊登的脑袋飞离肩膀的那一刻,看见自己的身躯像一条破麻袋一样颓然倒地。
  樊登久去未归,阎显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命阎景想办法出宫调动军队。阎景冒死潜回卫尉府,迅速召集人马扑向南宫。
  孙程闻讯,立刻传令收捕阎景。尚书郭镇率羽林军出南宫,在半路上截住了阎景。
  阎景大喊:“看谁敢阻拦军队!?”
  郭镇迎上前去,亮了亮手中的符节,说:“我有皇帝的诏书!”
  阎景冷笑:“皇上已经驾崩,哪来的诏书?”话音刚落,一刀向郭镇劈来。
  郭镇闪过,拔剑一刺。阎景连忙躲闪,仓惶间失足掉下车辇。
  阎景刚刚立起身来,七八根长戟已经抵在他的胸前。
  阎景被捕,当晚死于狱中。
  
  十一月初五,皇帝命人收缴了玺绶,随后下令逮捕阎显、阎耀和阎晏,在狱中将三人诛杀;家眷全部流放边地;同时迁废太后于离宫。
  初六,解除了戒严令,军队各回驻地。
  初九,孙程、王康、王国等十九名宦官全部封侯。孙程得食邑一万,王康、王国各九千,最少的也有一千户。
  他们提着脑袋上赌桌,终于赢了个钵满盆满。
  玩命的宦官打倒了强悍的外戚,还帮羸弱的皇帝赢得了一个天下。
  这真是场豪赌。
  在此后的东汉历史上,这一幕还将不断重演。
  
  济阴王刘保即位时年十一岁。是为汉顺帝。
  顺帝刘保即位的第七年,立梁氏为皇后,任命其父梁商为执金吾。次年,又拜梁商为大将军,任其子梁冀为河南尹。
  又一个外戚集团的蚕蛹即将破壳而出。
  这一年,刘保十八岁。
  我们知道,东汉天子皆不永年。刘保并不例外。
  日子在貌似平静中又过了九年。老成持重的梁商病卒,梁冀继任大将军。
  宿命的绳索又套在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头上。
  三年后,刚届而立之年的顺帝刘保崩殂。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要再次把东汉帝国推入一场新的轮回……
  
  太子刘炳继位。是为汉冲帝。
  冲帝年仅二岁。于是梁太后临朝,大将军梁冀当政。
  了无新意。
  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就像是了无新意的韩剧,故事情节千篇一律,只是演员的面目和姓氏换来换去而已。
  刚学会走路的刘炳兴许也觉得这样的剧本太乏味,所以才演了五个月就抛弃了这个角色。
  冲帝刘炳死后,太尉李固也认为这种烂片不能再拍了,要出精品戏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能再让小孩子领衔主演,而应该邀请年富力强的大腕来担纲。
  大将军梁冀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太后是制片人,我是导演,这事我们说了算,你一个小小的剧务逞什么能啊!?更何况在咱这戏里头,皇帝纯粹是跑龙套的,顶多算他一个友情出演。真正的主角由本大导演兼了,不用别人代劳。
  于是,在太后与梁冀的一手策划下,又一个童星闪亮登场:渤海王刘鸿之子、年方八岁的刘缵即位。是为汉质帝。
  刘缵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皇帝,入宫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戏份太少。有一天在早朝上,小皇帝眨巴着大眼睛注视了梁冀好一会,说:“此乃跋扈将军也!”
  聪明的小童星居然背错了台词。
  这是不可饶恕的。
  大将军梁冀用他那专业的目光也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
  几天之后,小皇帝吃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糕饼之后就开始胸闷腹痛,命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急忙入宫,询问皇帝病因。
  小皇帝抬起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吃了一块饼,感觉气闷,多喝些水,兴许还能活命。”
  梁冀站在一边冷冷地说:“恐怕待会儿就吐了,现在不能喝水。”
  话音未落,刘缵那双聪明的大眼睛就永远闭上了。
  李固扑在小皇帝身上失声痛哭。
  九岁的质帝刘缵又驾崩了。
  
  三年死了三个皇帝。
  太尉李固站在六月的阳光下,看见了黑暗和冰霜。
  
  面对气若游丝的大汉国阼,悲愤的李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联名上书梁冀,强烈建议在“频年之间,国阼三绝”的非常时期再次立嗣应“详择其人……广求众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他说此事至忧至重,应该深思熟虑,“悠悠万事,以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
  梁冀迫于压力,召集百官廷议。李固、胡广、赵戒及大鸿胪杜乔等人力荐清河王刘蒜。而太后、梁冀与宦官曹腾等人则倾心于蠡吾侯刘志。
  双方相持不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第二天,梁冀拿出了他一贯的霸气,言辞激切,态度坚决。胡广、赵戒及百官全都妥协,说:“惟大将军之命是从!”
  只有李固和杜乔仍然坚持原议。
  梁冀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厉声道:“散会!”
  第三天,李固再度上书。
  第四天,太后的一纸诏书送抵李固眼前:他被撤职了。
  第五天,司徒胡广升任太尉,司空赵戒升任司徒。
  第七天,大将军梁冀恭迎蠡吾侯刘志进入南宫,登基为帝。
  汉桓帝刘志即位时,年十五岁。
  
 四
  
  桓帝建和元年秋,因立帝有功,桓帝刘志下诏,加封梁冀食邑一万三千户;弟弟梁不疑、梁蒙、儿子梁胤以及胡广、赵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乔先后被梁冀逮捕下狱,后死于狱中。梁冀将二人尸体暴陈在洛阳城北的闹市街衢之中,并下令:敢去哭丧就是犯罪。
  两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碰伤了许多洛阳百姓的目光。
  他们都远远地绕开。
  世人的心灵都在严寒里冻僵了吗?
  只有三个人说,不!
  他们是李固的门生郭亮和董班,还有杜乔的旧部下杨匡。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是最后的热血。
  郭亮和董班不顾诏令,一同前往城北哭丧,守在李固的尸体旁不愿离去。看守的官吏大声喝斥:“你们两个迂腐书生竟敢公然违抗诏令,是想以身试法吗?”
  郭亮说:“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我们并不贪生惜命,何必拿死来恐吓呢!?”
  杨匡也千里迢迢地从陈留赶到洛阳,一直在尸体旁守护了十二天。
  他们上书朝廷,要求为李、杜收尸,归葬乡里。
  可他们都被逮捕了。
  最后还是梁太后发了善心,赦免并恩准了他们。
  三个人扶着灵柩离开了洛阳。
  他们走的时候,天地间仍旧一片苍茫。
  
  桓帝刘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十九岁的皇帝亲政。
  刘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红润的大将军梁冀,略微沉吟之后,下诏加封他食邑一万户,与前合计共三万户;并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并享有一个县的租税,岁入多达五千万。
  皇帝虽然表面上亲政了,可梁冀依旧骄奢淫逸,为所欲为,把他和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志看见梁冀的脸上写着“跋扈将军”四个字,可他没有重蹈刘缵之覆辙。
  他知道,宫中的卫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他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甚至吃了什么菜,什么时辰就寝,都有人向梁冀汇报。
  桓帝刘志只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到了延熹二年,刘志已经二十八岁。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将军”不死,他将永远是傀儡。
  跟当年的和帝刘肇一样,桓帝刘志发现能够清除“外戚”这颗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几个小宦官了。
  这一天,小黄门唐衡忽然听见皇帝在厕所里低声喊他。
  唐衡觉得诧异,皇帝有话还不能出来说吗?非得把他叫进厕所里?
  唐衡犹豫着走了进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门。
  看见皇帝刘志那异常的脸色,唐衡有种直觉,这宫里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出大事了!
  刘志说:“你说,朕的左右之人有谁与梁氏有嫌隙?”
  唐衡紧张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左悺和梁不疑有仇,还有……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里怨恨梁冀嚣张跋扈,可嘴里不敢讲……还有……”
  “够了。” 刘志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就够了。”
  唐衡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随后,单超、左悺奉密诏进入皇帝寝殿的内室。
  刘志盯着他们的脸看。
  单超和左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小黄门唐衡已经给了他们暗示,可他们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后,皇帝说出的一席话让他们的掌心中立刻沁出了汗珠。
  刘志说:“梁将军专擅朝政,胁迫内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对他惟命是从,现在朕想杀了他,你们心里面怎么想?”
  单超和左悺又对视了一眼,说:“梁氏实在是罪大恶极的奸臣,早就该杀,只是臣下软弱愚劣,一直不知道圣上的意思罢了。”
  “朕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妥善计划一下。”
  “要谋划不难,只恐怕陛下心中犹豫不决。”
  刘志说:“奸臣危害国家,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犹豫的!?”
  是日,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后进入内室,与桓帝刘志一番密谋后,一个诛杀梁氏的计划便出笼了。皇帝咬破单超的手指,让五人歃血为盟。
  单超等人说:“陛下计划已定,我等当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怀疑。”
  这一天,初秋的第一场风吹过洛阳的北宫。
  树叶纷纷落下,负责洒扫的宦官们很快就把它们扫尽了。
  
  延熹二年的秋天,这是梁冀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梁冀坐在极尽奢华、美仑美奂的大将军府里,看见秋日的天空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与他素面相对。
  这二十年来,梁氏家族缔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富贵神话——前后共有七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尚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称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将尹校者五十七人。
  梁氏一门享尽了人间的尊荣。
  梁冀也成了东汉历史上最骄横的一个外戚。
  然而这年秋天,梁冀却有些心神不宁。数日前,宫中的眼线密报,单超等五名宦官曾与皇帝一起在内室中待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想干什么!?
  梁冀忽然觉得这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命令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命令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
  可很快他就想起来了: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才想要杀人,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比死更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比景”的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
  梁冀和孙寿自杀的同时,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縯、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
  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
  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三十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终于提前还了。
  老百姓乐坏了——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一年杀两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一日皆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挥刀割掉了身上的毒瘤,可那把刀上却抹着毒药。
  药性很快就发作了。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三十六。
  又是一个早逝的皇帝。
  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刘宏年仅十二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
  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
  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
  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
  
         
  五
  
  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
  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始终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也早已成长为一群凶残的饿狼。
  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
  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盼来了一场血腥的政变。
  
  老臣陈蕃做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
  可还是有一群弄权的小人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让他觉得很碍眼。
  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
  陈蕃忍不住在一次朝会上对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今天不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老夫子陈蕃一看,兴奋地从坐席上一跃而起,随即召来尚书令尹勋共商大计。
  
  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了许久。
  陈蕃忍无可忍,上书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可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他们只顾宣泄心中的义愤,一味袒露胸中的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出手却笨拙而迟缓。
  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
  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
  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
  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
  证据确凿。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的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
  他拟就了一封详细的奏折。这道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折就放在帝国的中枢机构——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忽然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径直走回大将军府。
  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
  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这最后一个晚上,窦武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尚书台的一个小官吏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小官吏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
  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像一个鬼魅一样闪了进来。
  没过多久,朱瑀便打开了那封奏折。
  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掌中。
  
  曹节出招了。
  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就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书要废了皇上。
  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让王甫持任官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
  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
  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
  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
  窦武和几个随从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五路校士数千人,镇守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窦武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乌合之众!
  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
  看着门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省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 王甫边说边迎着八十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啊,他十天左右就能进帐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后,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
  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
  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做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
  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划了两下。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
  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
  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
  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
  当他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
  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
  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
  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
  他忽然想,这场战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的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笑了,他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
  窦武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
  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
  最后,窦武和窦绍在悲愤与绝望中相继拔剑自刎。
  他们的首级被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将窦太后迁废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到帝国的最南端——日南郡。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消失。
  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
  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接下去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
  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枯燥刻板的政治学公式,看见了一场似乎永不能出离的轮回:
  
  幼主即位——母后临朝,外戚当政——皇帝夺权或宦官政变——谋杀外戚——皇帝立后,引入外戚——帝崩无嗣或太子年幼——幼主即位……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一六八年了。
  一群即将让历史变得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英雄、枭雄与奸雄们,都已经焦急地站在历史的后台,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了。
  二十二年后,东汉帝国这场无奈的政治轮回终结于军阀董卓之手。
  三国的序幕就此揭开……
第六章 荆棘丛中的帝座
   ——东汉的覆灭
  
  一
  
  公元一七八年,大汉帝国将近四百岁了。
  自从汉灵帝刘宏登基以来,帝国又老了十岁。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冬天开始,帝国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日食和地震。光是去年十月在京师洛阳的那场就震得不轻。不仅如此,远在帝国边陲的合浦、交趾、乌浒、九真、日南的那些野蛮人也跟着添乱,一个个相继造反,听说还占领了好多郡县。
  将近四百岁的这把老骨头看上去闹腾得有点厉害。
  
  可灵帝刘宏却并不因此而郁闷。
  十年来,他宠着宦官,宦官们也宠着他。刘宏一直在阳光下自由而快乐地成长着,他单纯而幸福的心灵中没有忧患的位置。
  况且,这一年刘宏刚刚二十二岁。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没有理由不开心。
  有灾异是吧?有叛乱是吧?灵帝刘宏眨了眨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那就改改年号呗,去去晦气;再释放几个囚犯,让天下和谐和谐。
  于是就改元,“熹平七年”变成“光和元年”。
  于是就大赦,监狱里的罪犯一时间满街溜跶。
  于是天下就显得和谐。
  
  十年前的那场流血政变早已被岁月风干。
  洛阳郊外的北邙山下,窦武和陈蕃躺着的那块地方如今也已野草没膝、不复辨识。
  年年清明,这块平民坟场都会有一些老百姓来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每逢此刻,便有无数的纸钱在风中乱飞。
  有没有那么一两张独自飞去,落进了荒草丛中,正好打在窦武和陈蕃的坟头?
  
  光和元年(178)三月,年号改了,罪犯们自由了,社会也貌似和谐了。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就接踵而来。
  四月,中央政府办公厅(侍中官府)里养的一只母鸡居然变性了。
  它先是拒绝下蛋,接着长出雄壮的鸡冠,后来又学着打鸣,从此就变成了公鸡。
  泰国人妖和韩国的河莉秀貌似前卫,其实他们那一套都是一千多年前中国汉朝的一只母鸡玩剩下的。
  六月,在天子寝宫温德殿东边的院子里,有一条长十多丈的黑气从天而降。目击者后来声称他看见了一条龙。
  七月,又有一道青色的霓虹降落在南宫玉堂后殿的院子里。
  
  年轻皇帝纯洁的心灵终于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又是鸡变又是天降黑龙的,这老天爷到底想干嘛?
  皇帝责成臣子们作出解释。
  议郎蔡邕说,这是老天爷对天子的告诫和谴责,因为天子亲近宦官、女子和小人。
  可皇帝认为他是危言耸听。
  大长秋曹节和中常侍王甫又在一旁煽风点火。
  皇帝一怒之下,把蔡邕关进了监狱。判决书里面说他“公报私仇,设计陷害大臣,犯大不敬罪,应在闹市中公开处斩!”
  有人替蔡邕求情。皇帝才将他改判为“与家属一道流放朔方,但不得以令赦免。”
  后面这句相当于说:凡是以后碰到大赦天下时,所有罪犯都可以出来满街溜跶,惟独蔡邕一家不能。
  
  这年年底,“鸡变”、“黑龙”和蔡邕都被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在曹节和王甫的怂恿下,灵帝刘宏开展了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公开卖官。
  皇帝在内苑西邸设置卖官署,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官秩四百石的卖价四百万,官秩二千石的卖价二千万,以此类推,一石官秩卖一万钱。
  除了全自费的,还有半自费的。比如那些被朝廷征辟或是地方察举的官员,也要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
  除了固定价格,还有浮动价格。比如要当一个地方的县令,就要视此地的财政收入和经济水平而厘定价格。
  除了一次性付款,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买官者若无法全额付清,可以先交首付款就去上任,然后分期还款,当然还要加上贷款利息。总之和我们现在买商品房差不多。今天,如果有谁告诉你说“分期付款”是西方经济的产物,或者说是什么现代化的金融工具,你大可以对他冷笑一声,说:“扯淡!没读过中国历史吧?刘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干过了!西方人还厚着脸皮说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其实还不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
  以上都是公开出售的,还有内部出售的。对于左右近侍,皇帝让他们做代理商,给了他们优惠价:欲登三公之位,一千万;登卿位,五百万。
  卖官成了一项新型的经济产业,买官也就成为一种全新的投资方式。
  不,是投机方式。
  从此,商人、文盲、屠夫、罪犯,纷纷凑足本钱或借来本钱,买他个一官半职,然后在任上疯狂搜刮。
  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变本加厉。
  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所有成本的最终承担者。
  可灵帝刘宏管不了这么多。他把这个无本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
  当然,这些卖官鬻爵的收入不是进入国库,而是进了皇帝设在西邸的一个小金库。
  皇帝摩挲着金库的钥匙,笑容像鲜花一样在他脸上绽放。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天子富有四海,还用得着这般丧心病狂地聚敛吗?
  年轻的刘宏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刘宏的母亲董太后也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啊。
  这是母子俩心头的一个情结。
  想当年,刘宏只是一个小小的亭侯,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手头时常拮据。从那时候起,一个发财致富的愿望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间扎下了根。当上天子后,他常常为当年的桓帝刘志不懂得积攒私房钱而慨叹不已。
  而董太后当年也不过是一个侯王的妃子。服饰打扮、饮食起居、人情世故、里里外外,哪样不得花钱?!所以她也和天下所有持家的女人一样,拥有储蓄的良好习惯,并且把这习惯遗传给了儿子。
  如今母子俩虽然拥有了整个天下,可花个钱总要和大臣们商量,这多麻烦啊!还是有个小金库方便。更何况,“天晴要积雨来粮”啊,人生在世,谁没个小病小灾的?身边有个小金库才有备无患啊!
  母子俩从此乐呵呵地数着钱,心安理得地花着钱。
  帝国政治一团糜烂。
  可他们看不见。
  
  灵帝刘宏忙着卖乌纱,而曹节和王甫也不甘示弱。他们的父子兄弟纷纷当上了九卿、校官、州牧、郡守、县令,遍布整个大汉帝国的天下。
  当然,像曹节和王甫这样的人,所谓的儿子只能是养子。
  多如牛毛的养子们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里张牙舞爪、为所欲为。
  其中,时任沛相的王吉就是一个杀人狂。每当他杀了一个人,就将其尸体割裂,载于车中,贴上罪状,遍走于郡中各县游街示众。碰到夏天尸体腐烂,就用绳子串连骸骨,非走遍全郡不罢休。观者无不骇然。王吉任官五年,杀人逾万。
  天地间的事物总是相生相克。有变态嗜血的杀人狂,就有刻薄刚猛的酷吏。
  司隶校尉阳球就是一个出名的酷吏。
  时值王甫的手下贪污公款七千多万一案败露,阳球揪住不放,一状告到了皇帝那里。
  王甫、王吉和另一个养子王萌随即锒铛入狱,被阳球严刑拷打至死。阳球把王甫的尸体车裂后抛在城门口示众,旁边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贼臣王甫。随后将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公,所有家族成员流放到帝国的最北端:比景。
  唇亡齿寒。大长秋曹节路过城门口,目睹王甫死状,悲从中来,两行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他喃喃地说:“我辈可以自相残食,怎么能让一只狗来舔我们的血呢!?”
  他很清楚,阳球接下来咬的就是他。
  那天,宫中所有的宦官都接到了小黄门的通知:大长秋有令,今天下班一律不准回家,去找天子集体请愿。
  曹节率领众宦官在皇帝面前发出愤怒的声讨:“阳球是一个残暴的酷吏,惯于滥用职权、刑讯逼供,不宜再任司隶校尉一职。”
  皇帝眼看宦官们要罢工了,赶紧免了阳球之职,改任卫尉。
  丧失了稽查缉捕之权的阳球,就像被剪掉了尖牙利爪的鹰犬。
  他接下来的命运,就是无奈地等待群狼的反扑了。
  半年之后,群狼逮着个机会一拥而上。
  阳球被扔进了自己掌管过的监狱,死在了自己亲手动用过的刑具下。
  
  阳球死后,帝国再没有制衡宦官的力量了。
  无论是清流士大夫的道德手段,还是酷吏的法律手段,从此都销声匿迹、偃旗息鼓。
  帝国的天空下,只剩下刘宏一个人在与狼共舞。
 
  二
  
  光和三年(180)十二月,刚满二十四岁的皇帝刘宏终于做了父亲。
  几年来,后宫的嫔妃们屡屡怀孕,可又屡屡流产,令他很失望。而今掖庭宫的何贵人总算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年轻的皇帝欣喜若狂,将他取名为“辩”,随即下诏册立何贵人为皇后。
  这个新皇后的人选让宦官们很满意。
  因为她出身微贱,家中世世代代都是杀猪的屠夫。
  这样的家世背景不容易产生骄横的外戚。并且,她当年就是靠贿赂宦官才被选入宫中的。另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中常侍张让的养子。既然和宦官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宦官们当然觉得放心。
  可宦官们绝对没想到,即便是一个屠夫,一旦成了皇亲国戚,也一样会坐大。
  南阳的屠夫何进就是这么一个人。
  自从当年花重金贿赂了同乡的宦官、把妹妹送进宫中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扔掉手中那把油腻的屠刀。
  果然,妹妹成了贵人。他就随之成为郎中、成为虎贲中郎将、成为颖川太守。
  而今,妹妹又成了皇后。他就成了侍中、成了将作大匠、成了河南尹。
  宦官们绝对不愿相信,或许连何进自己也不敢想象,最后他将成为辅政的大将军。
  十年后,他那只握过杀猪刀的手将握住帝国政府的最高权杖。
  而且还把刀挥向了宦官。
  
  沉浸在幸福中的灵帝刘宏这年年底又喜欢上了园林艺术。
  本来京师内外已经有西苑、显阳苑、平乐苑、上林苑、鸿德苑五座园林,可皇帝还是觉得不够,就拨下巨款,又兴建了毕圭苑和灵昆苑这两座大型植物园。
  第二年,这个创意十足的年轻皇帝又突发奇想,在后宫开发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们假扮成商家和顾客,贩卖货物,购买商品,讨价还价,互相竞争;还让有的宫女扮演小偷在市场上偷东西;而皇帝本人则扮成招摇过市的大款和她们一起做生意,忙得不亦乐乎。
  搞完了商业街,刘宏觉得余兴未消,又把西园改造成了动物乐园。让成群结队的狗都戴上官员的冠帽,佩上官员的印绶,前呼后拥地向他朝拜。而他自己则亲自驾驶着四头驴拉的车在西园里来回转悠。
  天子的创意立即引导了时尚潮流。一时间洛阳的百姓纷纷效仿,满大街都跑起了驴车。驴市行情立刻看涨,价格贵得跟马一样。
  
  天子刘宏的幸福生活这一年又锦上添花。后宫的王美人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刘宏把他取名叫“协”。
  小皇子刘协生得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刘宏把他抱在怀里,越看越喜欢。
  此刻的汉灵帝当然不会知道,他手上抱着一个亡国之君。
  九年之后,这个婴儿将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傀儡皇帝。
  三十九年后,中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朝代、长达四百一十年的大汉帝国将倾覆在他的手上。
  这个日后将葬送帝国的刘协也许天生命硬,所以一出生就先葬送了自己的母亲。何皇后一听说王美人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给她送去了一盅贺酒。
  喝下之后,王美人从此长眠不醒。
  皇帝震怒,要废了皇后。群臣力谏,皇帝只好悻悻做罢。
  
  这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曹节死了。
  当年在尚书台偷看奏折的那个朱瑀也死了。
  他们可没像窦武和陈蕃那样横死——而且死后还被埋在了北邙山脚下的乱葬岗上。
  他们是自然寿终,并且是死在国家领导人任上的。曹节死时仍然是位高权重的大长秋,朱瑀死时也是堂堂的中常侍。
  即便不是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们身后所享的哀荣也足以配得上生前的显赫。
  看来,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当不得真的。
  你可以把这句古训当成失意文人对当权者的一种无力的诅咒,也可以把它理解为老百姓对于复杂政治斗争的一种浅显的误读。
  因为历史的真相往往是:君子不一定善终,小人也未必会自毙。
  
  曹节死后,中常侍赵忠继任大长秋。
  无论月圆月缺,总有一群狼对着帝国的天空引颈长嗥。
  夜未央。
  而黑暗正浓。
  
  当皇帝和他的万千臣民都在黑夜中沉睡的时候,有一个叫张角的钜鹿人正彻夜不眠地站在旷野之上。
  他面朝苍天,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人知道,他正在和自己的神交谈。
  他的神叫“中黄太乙”,还有两个是曾经降临人间、道成肉身的黄帝和老子。
  好几年来,他一边接受神启,一边在芸芸众生中传播一种叫“太平道”的福音。他告诉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们:你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你们在道德上有罪,所以你们要向神跪拜和忏悔。
  神在哪里!?凡夫俗子们看不见。
  张角说:你们被罪恶覆盖,所以看不见神。但是你们可以看见神的使者,那就是我——“大贤良师”。
  于是,诚惶诚恐的人们便向这位大贤良师顶礼膜拜,在嗡嗡的咒语声中喝下一碗又一碗混浊的符水。
  很多病人就这样好了。
  老百姓立刻奔走相告,“太平道”迅速风靡天下。十余年间,徒众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人数达几十万。狂热的信仰者们甚至抛家弃舍、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地投奔大贤良师。他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在帝国的通衢大道上,奔赴梦想中的黄金之门——太平道。
  那些帝国的封疆大吏看见灾民、刁民、流民、难民纷纷离开自己的管辖区,不禁颔首微笑:大贤良师十几年如一日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为人民服务,真值得表扬啊!
  越来越多的人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张角感到一阵醉人的眩晕。
  恍惚中,张角听见神告诉他: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一年,已经是光和六年,岁在癸亥。
  明年就是甲子了。
  这是历法中新一轮干支的开始,它象征着新的天命。
  张角毫不犹豫地担起了天命,立刻着手部署一个颠覆“苍天”的暴动。
  他把教徒们按照区域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立一个统帅。众人皆以黄巾裹头,故号“黄巾”。然后派人遣入京师与各大州郡,在官府的门上用白土写下两个醒目的大字:甲子。
  
  次年二月,黄巾起义爆发。
  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黄巾军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官吏望风而逃。数日之间,京师洛阳北面的冀州、幽州,西南面的帝乡南阳,东南面紧邻的颖川、汝南等州郡相继失陷。
  天下大乱,朝廷震恐。皇帝立即拜何进为大将军,并封为慎侯,在洛阳周围设置八个关隘,统率禁军拱卫京师。随后派遣卢植、皇甫嵩、朱隽等将军分兵征讨。
  皇甫嵩要求皇帝拿出小金库的钱以保障军饷。
  大难临头,刘宏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场战争整整打了十个月。一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皇甫嵩等人才平定了黄巾之乱。
  灵帝刘宏大喜,改元中平,大赦天下。
  “中平”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取“中兴”与“太平”之意。
  张角兄弟虽然死了,他们的神也回了乌何有乡,但是东汉帝国既没有丝毫“中兴”的迹象,也一点不“太平”。
  天下的流寇仍然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其名称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氐根、青牛角、张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缘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等等。其中大者数万人,小则几千人,而以“黑山”最众,其势力最盛时将近一百万人。
  这些人跺跺脚,洛阳的帝宫都会抖三抖。
  可灵帝刘宏视而不见,又龟缩回他的幸福生活中去了。
  

  
  中平二年(185)二月,南宫的云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皇帝决定重建。
  可钱在哪呢?
  西园小金库的钱都在平定黄巾之乱中花得差不多了。正在刘宏一筹莫展之时,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献计,将天下田地每亩增收赋税十钱。
  这是在竭泽而渔。
  大臣陆康上书表示反对,立即被捕下狱。刘岱为他说情,马上又被罢免、遣返原籍。
  重建云台的工程如期启动了。
  各州郡的木材和纹石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负责买办和验收的宦官们顿时大发其财。他们动不动就指责那些建材不够规格,然后强迫供货商打折,一直打到原价的二折才予以收购,可一转手就把它们按原价卖掉。
  有人不愿接受敲诈盘剥,宦官们就任他们的木材堆积腐烂。
  于是,年年都有大量的建材运来,可要么被转卖掉,要么腐烂掉,宫室连年营造不完。
  皇帝又入不敷出了,便又想起他西园的那个聚宝盆。于是下令各州郡新任的官员就职时都要缴纳一笔“助军修宫费”。到大郡任职者往往要缴纳两三千万。所有官员就职前一律先到西园讲好价钱才能上任。一些两袖清风的官员实在交不出钱,干脆要求辞官。可朝廷不允许,强迫他们上任。当时的钜鹿太守司马直因为有清廉的名声,朝廷给了他一个优惠价,减免三百万。
  司马直怅然而叹:“为民父母反而盘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于是托病辞职。
  皇帝不准,强迫交钱就任。
  司马直被迫自杀。
  很快,刘宏的腰包又鼓了起来。他捂着腰包,觉得把钱存在西园还是很不安全,万一哪天又来个叛乱,大臣们肯定又得让他掏腰包装备军队。
  聪明的刘宏想来想去,又有了两个新点子。第一是改变储蓄方法。化整为零,把钱分散存放到中常侍小黄门的家中,每家寄藏几千万。如此一来,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他的收入情况和资产总额。第二是拓宽投资渠道,让宦官们到他的家乡河间购买地皮并开发房地产,以利资本的保值增值。
  刘宏其实很善于搞市场经济,只可惜早生了一千多年。
  
  宦官们忙着帮他藏钱和搞钱,这一点很对刘宏的胃口。
  这一年六月,赵忠、张让等十二个中常侍皆被封侯,号称“十常侍”。
  皇帝逢人便说:“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是我母亲。”
  都说天子口中无戏言,可刘宏这个可爱的天子就是这么平易近人、这么随和诙谐。于是常侍们就顺着杆往上爬,自己家盖的房子都跟“儿子”的皇宫一模一样。有一天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想登高远眺。常侍们慌了,怕皇帝看见皇宫外的“皇宫”,就对皇帝说:“天子不可以登高,登高则百姓离散。”
  刘宏就吓得不敢迈上台阶。
  
  由于四方的叛乱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所以灵帝刘宏就焕发了尚武精神,出台了两大举措。
  中平五年(188),朝廷改州刺史为州牧,目的是加强地方大员的权力,以利于随时调动一切手段镇压叛乱。
  自此,各州的军政大权皆集于州牧一身。
  于是,大汉帝国除了外戚和宦官这两大乱政的根源之外,又埋下了第三条祸根:军阀。
  事实上,短短几年之后,几乎所有帝国的州牧都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
  军阀们终结了享祚四百余年的汉朝,开启了一个从三国到南北朝的将近四百年的大乱世。
  直到公元六一八年大唐帝国建立,中国历史才重新返回大一统的轨道。
  
  灵帝刘宏的第二项举措是加强中央军队的建设。
  中平五年(188)八月,天子组建了一支西园军,下设八个校尉。小黄门蹇硕摇身一变成了统领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长得魁梧健壮,又有谋略,皇帝对他非常宠信。于是,就连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大将军何进,也要受他的节制。
  西园军还有两个人,一个将成为三国的风云人物,一个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
  前者是中军校尉袁绍。
  后者是典军校尉曹操。
  
  信心满满的灵帝刘宏期待着这两大举措能够挽救帝国的危亡。
  可他错了。
  正是这两大举措敲响了大汉帝国的丧钟。
  前一举导致了军阀割据。
  后一举导致了宫廷政变。
  
  这一年冬天,有一个走南闯北、善观天相的风水师,眯着眼睛凝望着洛阳方向的天空,说了一句话:“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句话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灵帝刘宏站在大汉朝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不可能不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东汉天子皆不永年。
  这一年,刘宏已经三十三岁。
  他还能活多久呢?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洛阳南宫的嘉德殿内,无力地抚摸着灵帝刘宏苍白的脸颊。刘宏看见曾经的自由、快乐和幸福像是漫天飘舞的碎片一样从他眼前闪过。
  刘宏看见它们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去,却只挽住了一片虚无。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失去了帝国抑或帝国失去了自己后是一种怎样的凄凉景况。然而这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还是一次次地在他脑中浮现。
  忽然间,刘宏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胸闷和眩晕。
  帝国太老了。
  而天子累了。
  
  中平六年(189)的夏天,灵帝刘宏一病不起。
  联想到已经在洛阳的酒楼茶肆中流传了半年之久的那句可怕的预言,大臣们慌了,马上敦促皇帝立太子。
  刘宏把两个皇子叫到了病榻前。
  长子刘辩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刘宏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次子刘协。
  刘协静静地站在那里,敛首低眉,神色庄重。
  刘宏有心想立刘协为太子,可他知道那些恪守长幼尊卑之礼的士大夫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病榻上的刘宏左右为难。可他的病情却一天天地加重。刘宏知道,列祖列宗们在催他去做述职报告了。他的日子不多了。
  
  刘宏直到死也没有立下太子。
  他把这个帝国最为首要且最为重大的政治难题抛给了身后的人。
  可后人却没有用智慧解决这个问题,而是用鲜血和刀剑。
  因为刘宏除了优柔寡断之外,还在临终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直接成为即将到来的这场流血政变的导火索。
  他把刘协托付给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
  弥留之际,皇帝秘密召见了蹇硕,把年仅八岁的刘协叫到蹇硕的跟前,说:“爱卿,小皇子就托付给你了。”
  蹇硕和何进本来就因兵权之争而相互忌恨。如今,先帝托孤,蹇硕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力挺次子刘协。而何进是刘辩的舅舅,且刘辩是长子,在公在私,他都必定要拥立长子刘辩。
  所以,蹇硕与何进注定不共戴天。
  
  四月十一日,灵帝刘宏在嘉德殿驾崩。当天,蹇硕就邀请何进入宫共商国是。
  皇帝没把长子刘辩立为太子就撒手西归了,何进心急如焚。他匆匆入宫,决定和蹇硕进行最后的谈判,说服他拥立刘辩为帝。
  心事重重的何进刚刚迈上嘉德殿的台阶,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觉得今天的南宫多出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除了天子驾崩的哀伤与凄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可他说不清。
  他拾级而上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迟缓。就在这一刻,何进看见台阶之上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老朋友、蹇硕的手下潘隐。
  潘隐急促地喊了一声:“恭迎大将军!”
  何进朝潘隐点头微笑。可他发现潘隐的表情有些不对头。这个老朋友不但一脸的焦急不安,还不断地朝他挤眼睛。
  何进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并不知道灵帝托孤之事。
  他也不知道此刻的蹇硕已经在嘉德殿上为他张开了一个口袋。
  可忽然间他就转身了,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宫外跑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今天宫中的诡异气氛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蹇硕从嘉德殿冲了出来,看见一个仓惶的背影迅速远去。
  他立刻下令关闭各重宫门。
  可何进没走正门,而是从一道侧门逃出了宫。
  虎口脱险的何进出宫后立即召集自己的军队进驻百郡邸。
  百郡邸是帝国各地方政府驻中央的办事处。何进此举明显是要给各州郡施加压力,让他们与他一道共同拥立刘辩即位。
  此时的何进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四
  
  中平六年(189)四月十三日,灵帝刘宏驾崩两天之后,年仅九岁的皇子刘辩即位。尊何皇后为太后,临朝听政。大赦天下,改元光熹。封刘协为勃海王。由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共同辅政。
  东汉历史上不断出现的宦官与外戚的对决即将再次重演。
  这一回,谁会死在谁的手上?
  何进准备收拾蹇硕,袁绍进言,应一并诛杀所有宦官。
  与此同时,蹇硕给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宋典发了道密函:“大将军兄弟把持朝政,欲阴谋诛杀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因我手握禁军,故仍迟疑。今宜关闭各中枢机构,即刻捕杀何氏兄弟及其党羽。”
  蹇硕忘了,中常侍里还有一个人也是何进的老朋友。
  他叫郭胜,是何进的同乡。当年正是他接受了何进的贿赂,把如今的太后选入宫中的。郭胜对于何氏一门的显赫功不可没,正等着何进报答他,当然不会把屁股坐到蹇硕一边。所以他和赵忠等人商议之后,就把蹇硕给卖了。
  蹇硕的密函很快就到了何进手上。
  几天之后,蹇硕突然被一群黄门令逮捕,旋即被杀。
  
  清除了蹇硕,何进松了一口气。可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外甥虽然当了皇帝,可如今帝国的外戚不只一家。
  除了他何氏,还有董氏——也就是董老太后和她的侄子、票骑将军董重。
  董重每次跟他照面,都是红眼对白眼。而董老太后也已不止一次吵着要跟何太后一起坐在朝堂上听政。何太后没把她当回事。老太后就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今天这么嚣张,还不全仗着你哥吗?我跟票骑将军打声招呼,他要砍掉何进的脑袋易如反掌!”
  何太后跑来跟哥哥哭诉。
  何进听罢,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又有活干了。
  中平六年(189)五月,何进联络三公一起上奏天子,说董太后指使中常侍夏恽等人长期贪污受贿,从各州郡搜刮聚敛的财物悉数进入太后的永乐宫。并且依照祖宗的规矩,董太后作为藩王之后不得滞留京师,应将其遣回封国。
  天子当然准奏。
  五月初六,何进突然率兵包围了票骑将军府邸,收缴了董重的印绶。董重被迫自杀。
  一个月后,董老太后暴卒。据说是忧怖而亡。
  但是洛阳坊间却流传着不同的说法。百姓们从此对何氏腹诽不已。
  五月十七,举行灵帝的葬礼。
  何进托病不参加。他怕宦官们像蹇硕那样在宫中对他下手。
  七月,迁徙勃海王刘协为陈留王。
  这当然不是小皇帝的意思,而是大将军的意思。勃海王的封地太远了,而陈留就在京师的眼皮底下,便于监控。
  
  袁绍不断催促何进对宦官开刀。
  可是,东汉帝国的这最后一位大将军,仍跟二十多年前的窦武一样,不愿意大开杀戒,而宁可采用政治手段。他向太后进言,请求罢免所有中常侍。太后说:“宦官统领禁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废除。”
  何进无奈,就想先杀几个领头的。袁绍说不行,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此时此刻,宦官们也都没闲着。他们在何进身边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那就是何进的继母和异母弟何苗。他们如今虽然成了帝国的“第一家庭”,可仍然改不了当初过苦日子时养成的习惯——他们爱钱。
  于是宦官们就给他们钱。
  他们就对太后说:“大将军一心想清除您的左右近侍,实际上是想削弱您的势力,由他一个人独霸朝纲。”
  半信半疑的太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诛杀宦官一事就此搁置。
  袁绍急了,再度向他献计:召集四方猛将率兵进京,胁迫太后。何进欣然赞同。可他的手下陈琳却极力反对:“如今将军总揽皇威,手握重兵,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以燎毛发。一旦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天下必然顺应!倘若委弃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正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为乱阶啊!”
  何进听不进去,下令征召并州牧董卓率兵进京。
  何进不知道,他这是在引狼入室。
  他也不会知道,这一道军令颁下,大汉帝国从此名存实亡。
  他当然更不会知道,马蹄得得扑向洛阳的这支铁骑从此掀起了将近四百年的乱世尘埃。
  
  董卓一接到命令,心里大呼一声:“天助我也!”
  他早有篡夺天下之野心,而他手下的这支西北军又是帝国最精锐的野战军。所以几年来董卓一直拥兵自重,久已不服从朝廷的节制。而今天赐良机,师出有名,天下唾手可得。董卓立刻命令军队开拔,行前还上书太后,大表忠心:“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承宠,浊乱海内。臣闻扬汤止沸,莫若釜底抽薪,溃痈虽痛,胜过侵蚀体内。从前赵鞅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今臣则鸣钟鼓以向洛阳,恳请收捕张让等人,以清奸秽!”
  太后看了一眼,就把奏书扔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危在旦夕的宦官们也加紧了银弹攻势。何进的异母弟何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又劝何进说:“当初咱们一起从南阳来,俱以贫贱之身凭籍宦官而得富贵。今之国家大事,殊为不易,一旦变故,覆水难收,请大哥深思,与宦官们言和吧。”
  何进听了,不免又有些犹豫。此时董卓的西北军已经到达渑池,距京师仅两百多里。何进急命大臣种邵前去诏令董卓就地驻扎,听候调遣。
  董卓悍然不奉诏,继续进兵河南。何进再次下令,命董卓退兵。种邵至董卓军中刚宣完诏令,几把刀剑就抵在了他的胸前。种邵大怒,把诏令举过头顶,厉声道:“军令如山,谁敢抗拒!?”
  董卓无言以对,只好命令军队停止前进。
  袁绍见何进的决心又动摇了,再次逼迫他道:“目前交锋之势已成,对决之形已露,将军还等什么?为何不早做决断?事久生变,难道您想做第二个窦武吗!?”
  优柔寡断的何进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于是任命袁绍为司隶校尉,授以符节和当机决断之权。然后命令洛阳的司法机关对宦官们提出指控。继而下令让董卓继续进军,并以快马驰奏太后,声称军队将进驻京师洛阳的演武场。
  何太后这下子慌了,不得不罢退所有中常侍和小黄门,命他们出宫回家,只留下几个何进的亲信。次日,大将军府邸的门前跪满了宦官。他们纷纷向何进磕头谢罪,请求从宽发落。
  袁绍大喜。阉宦全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等什么!?
  他告诉何进:就地解决!一个不留!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屠夫出身的大将军居然再一次心软了。他拒绝了袁绍的残忍,表现出了一个从政者最不应该有的柔软心肠。他对宦官们说:“天下议论汹汹,都认为诸君是祸患,董卓转眼就到,诸君何不早做打算、各回故乡呢?”
  袁绍大摇其头。
  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屠夫。
  也没见过这么轻敌的大将军。
  他不得不亡羊补牢,连夜发出一封又一封的密函,以大将军的名义通知各州郡逮捕所有返乡的宦官及其家属。
  
  中常侍张让没想到自己骄宠了一辈子,到头来要栽在一个依靠宦官往上爬的屠夫手上。
  他不甘心。
  因为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
  白发苍苍的张让跪倒在自己儿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无比哀伤地说:“老臣获罪,将与新妇一道遣返故里。只是老臣念及累世蒙受皇恩,而今一旦远离宫殿,不禁情怀恋恋。惟愿最后一次入宫当值,再侍奉一次太后和陛下,然后退就沟壑,死不恨矣!”
  何太后的妹妹听完公公的一席肺腑之言,既感动又悲愤,即刻入宫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哭诉。何太后就诏令所有的中常侍又进宫当值。

  
  中平六年(189)八月二十五日,帝国正走向秋天的深处。
  黄昏,三匹快马从大将军府直奔南宫。一地落叶在马蹄的践踏下颤栗不止。
  听说常侍们又回宫当值了,何进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跃上马背。心腹部将吴匡和张璋一看,不敢多问,连忙打马紧随其后。
  到了南宫门口,何进示意他们在宫外等候,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吴、张二人放心不下,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可他们没办法,这是朝例。
  沉重的宫门在何进的背后缓缓阖上。
  南宫垂宇重檐,暮色森然。何进不假思索地走向太后的长乐宫,走进了自己的宿命。
  
  幽暗的深宫中,有两双眼睛窥视着何进。
  中常侍段珪对张让说:“先帝去世时,大将军推说有病,既不入宫参加葬礼,也不送葬,现在突然进宫,意欲何为?”
  张让的目光中有某种炙热又冰冷的东西闪过。他看了看段珪,说:“大将军是想当第二个窦武。”
  段珪皱了皱眉头,说:“我去跟着他,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段珪一走,张让就把一个小黄门叫到跟前,说:“通知弟兄们,上我这来。”
  小黄门刚走到门口,张让又叫住了他。
  小黄门转过身来,听见张让说:“记住,让他们抄家伙!”
  
  怒火中烧的何进见到太后,迎面就是一句:“不杀诸常侍,无以谢天下!”
  弓身躲在窗外的段珪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立刻转身离开了太后的寝殿。
  他知道,再听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太后不做任何表态。
  何进发完了火,悻然告辞而出。接近南宫宫门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黄门突然从背后赶了上来:“大将军请留步,太后有旨,请大将军到嘉德殿议事。”
  嘉德殿?莫非妹妹回心转意了,想会同天子在嘉德殿正式颁诏!?
  何进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跟着小黄门匆匆走上嘉德殿的台阶。
  这一次,嘉德殿的诡异气氛没有再出现。
  
  一踏进殿门,何进就知道上当了。御座上空空如也,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
  何进猛然回头,几十个手执刀剑的宦官早已关上殿门,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响起:“大将军,天下大乱,也不仅仅是我们的罪过。想当初,先帝曾经因为太后毒杀了王美人而想废掉她,我等苦苦哀求,而且每人拿出千万资财送给皇上,以此平息他的愤怒,我们这么做,还不是想托身将军的门下!?”
  何进慢慢转过身,看见张让站在巨大的楹柱之下,一半脸落在黑暗中。
  最后,他听见张让说:“而今你竟要将我们斩尽杀绝,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尚书监渠穆第一个冲了上去。何进想要拔剑,可已经来不及了。
  渠穆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鲜血喷在渠穆脸上。所有的宦官一拥而上……
  
  片刻之后,正在尚书台当值的一名尚书忽然接到天子诏书:任命前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卿许相为河南尹。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尚书觉得太突然,就迟疑着对传诏的宦官说:“还是等大将军来了再议定此事吧。”
  “可以。” 宦官说着,一甩手就把一个东西掷给了他。
  尚书下意识地接住。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尚书顿时魂飞魄散。宦官说:“何进谋反,已经伏诛!”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洛阳。
  南宫外的吴匡和张璋看见宫门依旧紧闭,而大将军迟迟未出,知道大事不妙,立刻疾驰回到大将军府,与袁绍堂弟、虎贲中郎将袁术一起率兵攻打南宫宫门。
  宫内的宦官纷纷拿起武器殊死抵抗。
  袁术下令火烧青琐门。宫门倒塌,军队杀入南宫。张让和段珪等人逃进长乐宫,向太后报称大将军军队造反,已经烧毁宫门,正在攻打尚书台。然后不由分说,和黄门卫士簇拥着太后、天子和陈留王,劫持了部分官吏,从复道逃往北宫。
  复道是联接南北宫的一条两层长廊。他们从上层逃窜。尚书卢植在阁道的窗下看见了段珪和被劫持的太后,拔出剑仰面怒骂。段珪情急之下,拉过太后从窗口推了出去。卢植等人忙上前接住。太后保住了一条命。
  宫外,袁绍让叔父袁隗假传诏书,召樊陵和许相入朝,随即将二人斩杀。然后与车骑将军何苗率领军队进攻北宫。此刻,大长秋赵忠及其手下正从宫中仓惶出逃,刚好在朱雀阙下遭遇袁绍的军队。赵忠等人没做出多少有效的抵抗便死在乱刀之下。
  袁绍与何苗杀入北宫。吴匡也率兵赶到。一见到何苗,吴匡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小子一直和大将军貌合神离,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大将军死在了宦官手上,吴匡怀疑何苗就是同谋,于是对手下高呼:“害死大将军的人就是车骑将军何苗,兄弟们愿意为大将军报仇吗?”
  士兵们闻言,纷纷流泪响应:“愿意效死!”
  这时,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也已进入洛阳。吴匡便与董卓之弟、奉车都尉董旻联手进攻何苗。双方混战,何苗寡不敌众,旋即被杀。尸体被抛在北宫的御花园中。
  
  袁术与袁绍先后占领南宫和北宫之后,袁绍即刻命人关闭两宫的所有宫门,并勒令军队连夜对宦官展开一场大搜捕。
  这场大搜捕整整持续了两天,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
  因为袁绍下了死命令:抓到之后,就地诛杀!无论老少,一个不留!
  于是,从二十六日凌晨到二十七日黄昏,洛阳皇宫中的砍杀声、惨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士兵们最后杀红了眼,看到不长胡子的就杀。
  两天总计杀掉了两千多人。
  他们都是不长胡子的。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宦官,似乎并不重要。
  南北两宫伏尸满地,血流成河,恍如一座人间地狱。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这个如同鬼魅一样在帝国上空飘荡了许久的恐怖预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二十七日黄昏,在宫中东躲西藏的张让和段珪等人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劫持着小皇帝和陈留王从洛阳东北的谷门步行出逃,向黄河渡口的方向逃窜。
  京师一片混乱,公卿们自顾不暇,只有两个人始终在寻找天子。
  他们是卢植和闵贡。深夜时分,他们终于在黄河边上的小平津渡口追上了天子一行。
  闵贡拔剑指着张让和段珪,厉声喝道:“今不速死,吾将杀汝!”一边说一边挥剑猛刺,几个宦官接连仆倒在张让和段珪的身边。
  恐惧而绝望的张让走到小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向天子磕了最后几个响头,说:“臣等就此别过,请陛下保重!”
  张让和段珪相继跳进了黄河。
  大河浊浪滚滚,他们跳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溅起水花。
  
  卢植先行回宫让百官出城接驾。闵贡扶着小皇帝和陈留王,借着荧火虫的微光向南行走。走了几里路才看见一辆老百姓的板车,闵贡让小皇帝和陈留王坐了上去,一路推到了洛舍。天亮时分,闵贡才找到两匹马,他让小皇帝骑一匹,自己和陈留王共骑一匹。一路上才陆续有一些大臣前来接驾。
  一行人走到北邙山南面的山坡下,前方突然传来汹涌杂沓的马蹄声,滚滚的黄尘中出现了一支军队。
  董卓到了。
  小皇帝刘辩忽然吓得嚎啕大哭。
  这个鲜血染红的帝国早晨,天子的哭声蓦然响起,听上去就像是在给一个朝代送终。
  当然,年幼的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军阀董卓翻身下马,走进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随着他走向天子的脚步,即将到来的三国时代进入了倒计时。
  大臣们下意识地挡在董卓面前,说:“皇上有诏,命你退兵!”
  董卓注视着他们,忽然笑了一下,说:“诸位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匡正王室,搞得国家动荡不安,凭什么让我退兵!?”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董卓走到小皇帝面前,也不跪拜,径直问他政变的经过。天子面色苍白,语无伦次。董卓冷笑了一下,转而问陈留王。小小的刘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整个变乱的始末。
  董卓频频点头,忽然附在小刘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王爷您是董太后养大的,下官碰巧也姓董,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啦!”
  从这一刻开始,小刘协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写。
  刘协并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将做为一个颠沛流离的亡国之君永远活在屈辱的历史中。
  
  一山不容二虎。
  经过这场血流飘杵的政变之后,京师洛阳却出现了两个铁腕人物。
  一个是袁绍,一个就是董卓。
  董卓决定会会这个大屠杀的总指挥。
  他把袁绍召来府中,说有要事相商。宾主坐定,二人的目光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董卓笑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天下之主,应立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慨!陈留王刘协看上去似乎还可以,我想立他为帝,不知是否比天子强些?当然了,人总有小时候聪明长大愚笨的,不知道他将来如何!姑且先立他吧。说来说去,刘氏的种,其实也是不大值得保留的。”
  董卓一下就亮出了底牌。他的意思明摆着:把刘协扶上去做傀儡,自己独揽大权;你袁绍是敌是友,就看你今天如何接这个话茬了。
  袁绍毫不示弱,坦然接招:“汉家君临天下四百余年,恩泽深厚,兆民拥戴!当今天子尚幼,未有不善宣于天下,先生想要废长立幼,大臣们恐怕不会听命于你吧?”
  董卓一听,立刻把手按在剑柄上,对袁绍怒吼:“你小子竟敢如此说话!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莫非你以为董卓的刀不够快吗?”
  袁绍也拍案而起,勃然作色:“天下的豪杰,难道只有你董卓一人吗!?”说完,袁绍拔出佩刀,横在当胸,在董卓凶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袁绍知道董卓初到京师,立足未稳,暂时不敢对自己下手,但是日子一久,这个目中无人的武夫必定不会善罢干休。
  袁绍做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
  一天早晨,洛阳东门的守兵无意中发现,司隶校尉的印绶竟赫然悬挂在城门之上。
  那一刻,袁绍的车舆正疾驰在前往冀州的途中。
 六
  
  袁绍一走,董卓最后的一点顾忌解除了。九月初五,董卓大会百官,昂着头说:“皇帝昏昧柔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改立陈留王,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殿上鸦雀无声。
  董卓又高声道:“昔霍光定策,延年按剑。今日亦同。有胆敢抗议者,皆以军法从事!”
  话音一落,百官震恐。
  董卓得意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可还是有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他就是从黄河边上把天子抢救回来的尚书卢植。
  董卓听见卢植桀骜不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响起:“从前太甲既立,昏昧不明;昌邑王行事,罪过千百。故有伊尹、霍光废立之事。而今天子尚幼,行无失德,非前事可比也!”
  董卓大怒,当即罢会。心惊胆战的公卿们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纷纷离开坐席。
  卢植也准备离席。
  可人们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董卓扔过来一句话:“来人,把卢植拉出去斩了!”
  曾被灵帝流放、此后一直亡命天涯的蔡邕立刻站出来替卢植说情。
  他是作为一个朝野知名人士被董卓抓来点缀这个新政权的。当初董卓召他,被他婉言谢绝。董卓就给他传了一句话,说:“我喜欢灭人九族!”
  冲着这句话,蔡邕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洛阳。
  董卓很满意,三日内给他连升了三级。
  除了蔡邕,议郎彭伯也站出来劝谏:“卢尚书乃海内大儒,四方仰望;倘若今日诛之,恐令天下人齿冷心寒!”
  董卓觉得有理,新政权不宜给人血腥印象。何况要杀一个小小的卢植,也不急于这一时。于是将卢植释放,但是罢免了官职。
  次日卢植便告老还乡。后来董卓派出的杀手一路追到了他的家乡涿郡。
  可是,杀手们扑了个空。
  卢植早已携家人逃到了外长城脚下的上谷隐居。
  
  仅仅过了一夜,董卓就再度把百官召到了崇德殿。
  这一次,大殿上多出了三个人:天子、太后、陈留王。
  公卿们心知肚明:要变天了。
  董卓站起来高声宣布:“皇帝在为先帝服丧期间,无人子之心,无人君之威,今废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协为帝。”
  太傅袁隗当即登上御座,解下天子玺绶,奉于陈留王。然后扶弘农王刘辩下殿,向新天子刘协北面称臣。
  何太后哽咽不止,群臣心中一片悲凉。然而,再没有人开口说话。紧接着,董卓又以何太后逼死董太后为由,迁废太后于永安宫。
  
  刘协就是汉献帝。
  实际上,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大汉帝国到此就结束了。此后几十年只是名义上的一种苟延残喘而已。
  所以,刘协登上帝座的这一刻,可以被视为三国时代的零点。
  
  九月初七,也就是刘辩被废的第三天,董卓就杀死了何太后和她母亲舞阳君,并将何苗剖棺肢解,弃尸道旁。
  十一月,拜董卓为相国。
  这一年冬天,风雨飘摇的帝都洛阳成了董卓和西北军的游乐场。这些长年戍边的大兵们从没住过这么繁华的都市,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人。所以他们一下子就疯了,掳掠财物,强奸妇女,如入无人之境。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皇亲国戚,只要是他们看上的,无一幸免。那些日子,洛阳的居民朝不保夕,人人自危。
  道德与文明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而人性深处隐藏着无穷的欲望和暴力。
  哪一天窗户纸被刀枪捅破了,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野蛮人。
  以文教立国的大汉朝,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都沦为一座暴力与恐怖之城。
  
  次年正月,改元初平。董卓派人毒杀了弘农王刘辩。
  这一年,天下群雄并起。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胄、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后将军袁术、长沙太守孙坚,还有被董卓封为骁骑校尉却弃官而逃的曹操等各路豪杰,纷纷起兵,共推勃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缔结成关东联军,麾师洛阳讨伐董卓。
  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三国时代终于拉开了帷幕。
  董卓知道,他在洛阳既没有政治根基,也不得民心;关东联军又来势汹汹,必须要打一场持久战。因此洛阳不可久留,只有他的老巢关西才能成为图谋天下的根据地。
  初平元年(190)正月十七日,董卓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抉择——迁都长安。
  就在这一天,这座经历了一百六十五年的岁月沧桑、哺育了十一朝天子的东汉帝都,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董卓得不到洛阳,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它。
  所以,他要让它变成一座废墟、一座死城、一座地狱。
  董卓一声令下,西北军的骑兵、步兵倾巢而出。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扔进了帝国的宗庙、宫殿、官署、学校、园林、寺院、粮仓、商埠、作坊、酒肆、茶楼、民居……顷刻之间,洛阳二百里内的所有宫室屋宇全部焚毁、荡然无存;疯狂的士兵冲进缙绅富户家中,以随口喊出的罪名宣判了所有男女老少的死刑,一一砍杀后劫掠了他们的所有财产;董卓的义子吕布掘开了皇室陵寝和文武百官的私人陵园,剖开棺椁,盗抢了一百多年来陆续埋入地下的墓葬珍宝。
  最后,西北军像驱赶牲畜一样把洛阳的几百万人逼上了通往长安的崎岖之路……人们相互拥挤践踏,士兵们鞭子拳脚相加,饥饿的人相互杀害抢夺,于是纷纷倒毙,一路上抛下了不计其数的尸体。
  旷野上的豺狼野狗成群结队地跟在这支空前绝后的难民队伍旁边,兴奋地注视着那一个个相继倒下的身影。
  
  一夕之间,洛阳空了,洛阳静了。
  人烟绝迹。鸡犬不闻。
  偶尔有一两根烧焦的梁木掉落下来,才轻轻发出“噗”的一声。
  
  三月五日,天子抵达长安。
  这是一百多年前王莽被杀后留下来的一座残破的旧都。
  随行大臣草草修葺了一两处宫室,献帝刘协才有了自己的皇宫。
  董卓留在了洛阳的毕圭苑(这是洛阳唯一有活人的地方),亲自指挥西北军与关东军作战。
  关东联军表面上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实际上和董卓一样都是军阀。他们虽然对洛阳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每个人都在观望,谁也不愿冲锋在前,把自己的老本拼光。说到底,他们并不是想平定董卓之乱,而是想在董卓之乱中分一杯羹。
  不久,关东军内部从相互猜忌发展到内讧和火并,加之粮草不济,联盟宣告瓦解。
  随着联盟解体,军阀纷纷割据,天下从此四分五裂,兼并与反兼并的战火迅速燃遍整个大汉帝国。
  
  初平二年(191)四月,董卓离开洛阳到达长安。
  他把献帝刘协当成花瓶供养在未央殿里,自己当起了土皇帝。他嫌相国太小,就自拜为太师。宗亲子侄占据了朝廷的所有重要职位,侍妾生的儿子还抱在怀里就被封了侯,拿印绶给婴儿当玩具。
  初平三年(192),土皇帝在郿县建了一座城堡,高厚各七丈,在里面囤积了三十年的粮食。董卓宣称:“事成则雄据天下,不成则守此终老!”
  可三十年的粮食他只吃了不到三个月,又一场政变就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政变的策划者是董卓最信任的司徒王允和义子吕布。
  四月初一,献帝小病新愈,大会群臣于未央殿。董卓当然不会缺席。但是他非常谨慎,从城堡到未央殿的一路上都派重兵把守,车舆左右都有骑兵和步兵,前后还有吕布等贴身侍卫。
  可他不知道,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吕布的手下李肃等十几名刺客早已埋伏在未央殿的北掖门。
  车驾一进门,吕布朝角落里使了一个眼色。李肃冲出,以最快的速度一戟刺向董卓。
  戟没刺进去。虽然李肃用尽了全力。
  吕布明白了,董卓早有防备——他在朝服里穿了软甲。
  董卓只被划破了手臂,坠落车下,回头大叫:“吕布何在?”
  吕布走到他的面前,看见这个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的董卓此刻只剩下惊恐和无助。
  吕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子有诏,诛杀贼臣!”
  董卓瞳孔圆睁,破口大骂:“庸狗!你敢杀我……”他的余音还卡在喉咙里,吕布就随手从一个士兵的手上夺过一把长矛刺入他的身体。
  吕布转过身,跟李肃等人挥了挥手。
  董卓一直困惑地看着吕布的背影,直到十几把刀枪剑戟刺进他的视线,他才注意到有很多道血柱从自己的身上喷涌而出……
  随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吕布拿出王允给他的诏书,面对目瞪口呆的西北军将士,高喊一声:“诏讨董卓,余皆不问!”
  这群跟随董卓出生入死多年的军人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突然,他们爆发出一声欢呼。
  随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万岁——万岁……
  
  长安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节日。
  百姓们载歌载舞,街头巷尾都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所有的当铺都挤满了典当的人潮。人们拿出自己的珠宝、首饰、服装,要换一些钱去买酒买肉,相互庆贺,一醉方休。
  董卓的魂魄如果飘过长安的街肆坊间,他会想起来,今天究竟是一个什么节日吗?
  
  朝廷打开了董卓在郿县的那座豪华别墅,看见了两三万斤的金子、八九万斤的银子,还有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锦绣绮罗。
  是日,董卓的母亲、弟弟、侄儿,以及宗亲老幼全部被杀。
  董卓肥胖的尸体被抛在闹市之中,在夏日阳光的暴晒下,油脂流淌了一地。
  黄昏来临,有人灵机一动,拿着灯芯插在他的肚脐眼上,用他丰富的脂肪做燃料,点亮了一簇火焰。
  就这样,董卓成了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盏人油路灯,静静地躺在长安的街道上,为夜晚的行人照亮了一小段道路。
  他吃了太多的民脂民膏,所以这盏人油路灯整整燃烧了几个昼夜。
  董卓一脚把帝国踢进了黑暗的深渊,可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能为老百姓贡献一簇小小的光明。
  
 七
  
  实际上,大汉帝国很久以来就一直徘徊在悬崖边上了,董卓充其量只不过是临门一脚将其踢落而已。
  这临门一脚很多人想踢。可要么在中场就被对手拦截,要么由于恶意冲撞被历史黄牌罚下,总之都没踢成。
  所以,董卓这一脚不能排除一定的偶然性。所以,也不能把功劳(或者应该叫责任?)全算在他头上。
  既然想踢的人多的是,那么主力队员一死,场外蠢蠢欲动的侯补当然就猛扑上去了。
  
  杀了董太师,还有后来人。
  董卓死后仅两月,其部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就自关东起兵,打着为董太师报仇的旗号,一路纠集了十几万人杀入关中,围攻长安。吕布手下的士卒叛乱,打开城门,李傕等人率部攻入。吕布与其展开巷战,兵败,亡走出关。
  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的长安城又遭遇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那些年头,刀兵与战乱已经构成了老百姓主要的生活内容,保住一条命,活一天算一天,实在是他们最奢侈的愿望了。
  而所谓的太平日子,也只是一场场灾难之间的短暂间歇。
  叛军占领长安后,王允被杀。小皇帝刘协一转手又成了李傕等人的花瓶。李傕被任命为车骑将军,郭汜任后将军,樊稠任右将军。三人共同把持朝政。张济任镇东将军驻守弘农。
  
  然而,三个武夫共捧一只花瓶的局面,不可能维持太久。
  仅仅过了三年,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
  樊稠骁勇善战,颇得人心。李傕忌惮,就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干掉了他。
  剩下李傕和郭汜,表面上比以前更亲密,内心则猜忌日深。用郭汜他老婆的话说:“一栖不两雄”。一个鸡窝里不能有两只公鸡。
  话糙理不糙。没多久,两只公鸡就干上了。
  而京师长安也真的变成了荒乱的鸡窝。自从李榷等人的军队占领长安之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对百姓的侵夺掳掠。次年,天灾又紧随着兵祸而来:从四月到七月,一连三月滴雨未落,谷价涨到五十万一斛。老百姓吃不起谷米,就吃人肉。董卓刚死的时候,长安地区的居民还有几十万户,可短短两年之间,被杀的被杀,饿死的饿死,剩下来的互相烤着吃了,已经快玩完了。而现在两支军队又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天天厮杀火并……
  献帝刘协实在看不下去,就派大臣去调解纠纷。这一来反倒提醒了李傕:天子还在。他脑子一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皇帝、宫女和宫中所有的宝物金帛,一古脑儿全都劫持到了自己的军营里,然后一把火将皇宫、官署和附近的所有民宅烧了个精光。郭汜也毫不示弱,把朝堂上的公卿都绑架到营中做人质。
  一个劫持皇帝,一个绑架公卿,双方又打了几个月,直打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远在弘农的张济一看,机会来了,于是率兵赶到长安,出面调停。李、郭二人都想获得一个喘息和休整的机会,于是各出一女为质,达成了停火协议。
  张济不敢逗留,立即护送天子车辇向弘农进发。
  兴平二年(195)七月,献帝刘协终于离开了令他痛苦不堪的长安。
  可是,十四岁的天子并不知道路在何方。
  在大汉帝国广袤的土地上,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容得下一张小小的帝座。
  
  天子出了长安,马上任命张济为票骑将军。许多将领也都忙不迭地赶来护驾。有一个叫杨奉,是从李榷处叛逃的一个部将,随即被任命为兴义将军。还有一个叫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被任命为安集将军。
  将军们围着天子前呼后拥地上路了。
  可是,这些护驾的人本身也是军阀。
  此去的一路上,碰到的还是军阀。
  而所有军阀心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这一路走得极其艰难。
  十月初一,随行的郭汜旧部夏育和高硕就计划挟持天子往回走,于是杨奉、董承便跟他们干了一仗。
  仗总算打赢了。初五到了华阴。当地军阀段煨赶紧奉上好吃好穿,然后就希望天子进入他的军营中歇息。杨奉、董承等人当然不乐意,就说段煨要造反。天子左右为难,当天夜里只好在道旁露宿。过了几天,两边就打了起来。一直打了十几天,皇帝好说歹说,双方才罢手。
  十二月,一行人终于到达弘农。可李傕和郭汜休养了快半年,早已恢复元气,越想越后悔,就又联合举兵追了过来。此时张济又与杨奉、董承反目,就回头和李、郭联手攻打杨、董。
  杨奉、董承大败,百官与士卒死伤无数,情急之下抛弃了符信、书策、典章、图籍等所有御用之物,挟着天子落荒而逃。行至曹阳,天子不得不再次露宿荒野。杨奉、董承一边向李、郭等人求和,一边向以前的黄巾首领李乐、胡才、和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等人求助。
  援兵赶到后,一场大战击退了李、郭。
  可怜十四岁的小天子刘协,到此真的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臣子了。
  天子车辇继续东行。可他们没料到,李、郭的军队稍做休整后又卷土重来。这一仗打得更加惨烈。天子一方的军队伤亡殆尽,只剩下不到一百名禁军士兵。董承、李乐挟天子急行军四十多里赶到陕县,准备抢渡黄河。
  后面的李、郭军队紧追不舍,杀声震天。天子一行仓促登船,大臣、士兵和宫女争抢着要上船,董承、李乐挥刀乱砍。一时间,舱面上落满了手指头。
  最后渡过黄河的,只有天子和几十个臣子。
  大部分人被无情地抛在对岸。李、郭大军杀到。人们纷纷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河,冻死、淹死者不计其数。
  李傕策马追到岸边,看着远去的渡船,无奈地大喊:“你们想劫持天子吗!?”
  回答他的只有北风与浊浪的怒吼。
  
  天子渡河后进入大阳县境。河内太守张扬派人送来粮食,河东太守王邑送来布帛。饥寒交迫的皇帝和他的臣子们终于吃上了久违的热饭,睡上了久违的安稳觉。
  数日后,皇帝乘着牛车抵达安邑。马上封王邑为列侯,张扬为安国将军、拜胡才为征东将军,李乐为征北将军,与杨奉、董承共辅国政。许多将领看见天子如此慷慨,也都争着来要官,以至刻印都来不及,只好拿着锥子随便凿几下就算是一个官印了。
  好在这些军阀不像士大夫那么穷讲究,只要是朝廷给的官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管他字刻得好不好看呢!?
  这些日子,天子就住在荆棘和篱笆环绕的农舍里。晚上当寝宫,白天当朝堂。
  对这个临时朝廷天子倒也没多大意见,唯独有一点让他感到遗憾:这座朝堂门洞大开,却不见门板。以至于公卿们上朝时,那些大兵们就挤挤搡搡地趴在篱笆上围观,还时不时地发出哄堂大笑。
  这是帝国最底层的士兵与帝国最高决策机构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然而,零距离的接触瞬间打破了大兵们心头的敬畏与神秘感。
  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与一帮酸腐的老头子做出奇怪的动作和表情,说着之乎者也拿腔拿调的话,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和不屑。
  这就是朝会?
  这就是朝会!
  难怪士兵们笑了。
  
  帝座上的少年天子看着环绕四周的荆棘,感到心里有某个地方被刺痛了。
  
  没过多久,皇帝身边的军阀们又开始内讧。董承、张杨想让天子回洛阳,杨奉和李乐不答应,双方遂又开打。最后,皇帝倾向于回洛阳。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一,也就是离开长安的整整一年之后,献帝刘协终于回到了这座早已被董卓夷为平地的旧都。
  而自从天子离开长安后,那里的百姓有力气的都逃散了,没力气的也互相煮着吃了,到最后,西汉帝都长安紧步东汉帝都洛阳之后尘,也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
  一代天子登基不过数年,两朝帝都相继沦为废墟。
  献帝刘协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草草修复了一两座宫殿后,天子又有了一个地方安放他的帝座了。
  不过,宫殿依旧置身于荆棘之中。
  所幸这一回有了门板,皇帝不需要被大兵们嘲笑了。
  可吃饭却成了问题。
  各地军阀割据一方,对近在咫尺的朝廷视若无睹,没有人再送粮食和布帛来了。
  大汉帝国的百官们夜晚露宿在残垣断壁间,白天召开朝会的时候就站在荆棘丛中,渴了就喝井水,饿了就吃野菜,不断有人饿死在墙壁下,或者被士兵杀死在草丛中。
  
  天下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天下的军阀们对这个四处飘泊的小皇帝和他的小朝廷也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他们感兴趣的是土地和军队。
  有更多的土地就可以招募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就可以兼并更多的土地。
  
  整个天下只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洛阳。
  透过群雄混战的烽火狼烟,他遥遥望见脸色苍白的献帝刘协正孤独地坐在荆棘丛中。
  这个人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刘协接到许昌,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人就是曹操。
  
  建安元年(196)八月,曹操率兵进入洛阳,自领司隶校尉。奏称洛阳荒残,无法建都。后挟持天子迁都许昌,自称大将军,封平武侯,位司空,行车骑将军事。
  从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建安二年(197),张济在穰城战死。郭汜为部将任习所杀。
  建安三年(198),曹操派遣军队入关讨平李榷,将其斩杀,夷灭三族。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罢三公,自称为丞相。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自为魏公,加九锡,建宗庙社稷。
  建安十九年(214),曹操杀伏皇后。二十年,以其女曹氏为献帝之后。
  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进爵魏王。二十二年,用天子车服;以其子曹丕为王太子。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卒。曹丕胁迫汉献帝禅让,自立为皇帝,建都洛阳,改元黄初,废献帝为山阳公。
  
  在天子幼弱、外戚擅权、宦官乱政、军阀割据的纷纭乱相中,东汉帝国终于走向了覆灭。
  东汉自光武中兴(25)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历时一百九十五年。
  西汉自刘邦平定项羽(前206)至王莽篡汉(9),历时二百一十五年。
  大汉帝国前后历四百一十年而亡,成为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个朝代。
  我们这个民族也从此有了一个名字,那就是:汉。
 第七章 乱天下者,天下人也
   ——“八王之乱”始末
  
  一
  
  曹操自建安元年(196)挟持汉献帝迁都许昌后,二十几年中,东征西讨,雄据中原,与蜀、吴三分天下,然而始终未能统一中国。魏文帝曹丕篡汉后,在位仅七年而卒,传子曹睿,是为魏明帝。明帝一朝,司马懿西拒蜀汉的诸葛亮、东灭辽东的公孙渊,战功卓著,威震朝野。明帝在位十一年而卒,养子齐王曹芳即位,遗诏由太尉司马懿与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曹爽嫉妒司马懿的威望,处处排挤,遂奏拜司马懿为太傅,外尊其号而内夺其权。司马懿以退为进,隐忍数年,突然于嘉平元年(249)正月发动了一个不流血的政变,诛杀曹爽及其亲族党羽。
  自此,曹魏大权遂完全归于司马懿。
  嘉平三年(251),司马懿卒,其子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后又拜大将军),继父秉政。司马师杀朝臣,废皇后,骄纵跋扈,大权独揽。正元元年(254),司马师又废除曹芳帝位,仍为齐王。另迎立曹丕之孙、年仅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帝。
  曹髦即位的第二年,司马师卒,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辅政。司马昭当政的第五年,又进封为相国,封晋公,加赐九锡。小皇帝曹髦不甘为傀儡,喊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受废辱!”便于景元元年(260)五月率领殿中侍卫仓促出宫,欲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在混战中刺死。司马昭遂迎立常道乡公曹奂为帝。是为魏元帝。
  元帝即位时年仅十五岁,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曹魏末年,其政局与东汉末年极其相似,而其最终的命运,亦与东汉如出一辙。
  五年后,即公元二百六十五年,司马昭卒。其子司马炎胁迫元帝退位,也举行了一个所谓的禅让典礼,登基为帝,改元泰始,废元帝为陈留王。
  司马炎建立了西晋,是为晋武帝。
  司马氏祖孙三代从把持朝政到最终篡夺帝位,其过程可以说与四十五年前的曹魏篡汉一模一样。
  曹操父子如何赢得天下的,司马氏祖孙就如何将其窃夺。
  此可谓天道循环。
  当年驰骋天下、叱吒风云的曹孟德,可曾想见这种冥冥之中的历史定数?
  
  晋武帝司马炎篡魏的前二年已经灭掉了蜀汉,太康十年(280)又一举扫平了东吴,从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后长达九十一年的分裂局面。
  三国时代终结,天下复归一统。
  踌躇满志的司马炎看着自己亲手完成了将近一百年来无数英雄未尽的霸业,不禁有些飘飘然。
  他发现自己是英雄里面的英雄。
  历史总是把吃饱的感觉归功于第三个馒头。
  天平的倾斜也总是取决于最后一根头发丝。
  司马炎很幸运,历史安排他当了第三个馒头和最后一根头发丝。
  江山已定,大业垂成。馒头英雄接下来会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幸”尽天下美女了。
  早在泰始九年(273)和十年,司马炎便两度下诏大选嫔妃,仅第二次就多达五千人。他选美的时候,天下人一律不准婚嫁,也不得藏匿,否则就是犯罪。平定东吴后,他又把孙皓后宫的数千美女占为己有。掖庭的美女一下子激增近万人。
  就算天子一天临幸一个,可怜的美女们也要排队等上三十年,把青丝熬成白发。
  美女盛宴令司马炎无从下箸,这个也想嗅嗅那个也想尝尝,于是想了个办法,坐一驾羊车在宫里晃悠,羊停哪他就幸哪,省了拣择之劳。美女们也聪明,争着在自己的香闺前插竹叶,洒盐汁,诱惑那只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羊。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涮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
  看见舅父王恺在斗富大赛中落败,皇帝马上出手相助,把宫里珍藏的一株世上罕见的珊瑚树赐给了王恺。于是王恺特地宴请了石崇,想好好显摆显摆。酒过三巡,王恺命人把珊瑚树捧了出来。那株珊瑚足有两尺多高,枝条扶疏、色泽鲜艳。
  石崇瞥了一眼,忽然抓起一把铁如意砸了过去。
  举世无双的宝贝立刻粉身碎骨。王恺心痛不已,大骂石崇嫉妒。
   石崇说:“你生什么气?我还你就是!”
  石崇当即让随从回去取。片刻后,石崇的随从拿着东西过来了。
  王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彩夺目的珊瑚林。几十株珊瑚树中,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
  大的竟比王恺的高出一倍。株株条干挺秀、异彩纷呈。
  石崇很爽快,说要让王恺任选。
  王恺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于是武帝居安思危,汲取了东汉与曹魏亡国的经验教训,出台了两大举措。
  第一个举措是恢复封建。司马炎认为曹魏是因王室孤立而亡,因此他就大封宗室子弟二十多人为王,籍以巩固中枢、屏藩王室。
  第二个举措是削弱地方的兵权。司马炎认为东汉末年之所以四海分崩,是因为地方大员“内亲民事,外领兵马”,军政大权集于一身,造成了军阀割据。所以他就下诏取消了州郡的军队,只在大郡保留武装人员一百人,小郡五十人。
  司马炎觉得如此一来,天下就能永保太平康乐了,所以就改元“太康”。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两大举措是在给自己的帝国送终。
  天下仅仅“太康”了十年,那些拥兵自重的同姓诸王就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祖孙三代都加入了疯狂的大混战,天下整整大乱了二十年。而地方大员们手无兵权,根本无力与重兵在握的亲王们抗衡。紧接着又是匈奴入侵,洛阳、长安相继沦陷。中原大地血雨腥风,胡骑驱驰,天下又复分崩离析。
  西晋仅历三十七年而亡,成为两个乱世之间的一个短暂过渡。
  
  晋武帝司马炎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好色皇帝,可他的智商还算正常,也颇有纳谏的雅量,所以在位二十多年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承想生下个太子司马衷却傻头傻脑,是个准白痴。皇帝想废了他,另立太子,就跟杨皇后试探。皇后勃然作色,厉声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 皇帝惧内,只好悻悻作罢。
  傻太子一年年长大了,皇帝就想给他娶个聪明贤淑的太子妃补救一下。皇帝看上了卫瓘的女儿,认为她有五大优点:天性贤淑,家族人丁兴旺,她本人容颜美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
  司马炎阅尽天下美女,他的眼神绝对错不了。可杨皇后偏偏不干,硬要太子娶侍中、尚书令贾充的女儿贾南风。皇帝跟老婆摆事实讲道理,说贾南风有五大缺点:天性善妒,家族人丁稀少,她本人容貌丑陋、身材矮短、皮肤黝黑。
  总而言之,和卫氏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皇后一口咬定贾氏。因为贾充的老婆早就未雨绸缪地打点了皇后的左右亲信,成天在皇后面前夸奖南风小姐秀外慧中、德才兼备。杨皇后经不住左右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就发觉贾南风果然很耐看。你说她丑,我觉得这叫个性;你说她黑,我看这叫阳光肤色;你说她矮,我说浓缩就是精华。
  司马炎的耳根子又一次软了。
  于是比太子还大两岁的贾南风成了太子妃。
  于是一片虚假繁荣的西晋帝国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拥有一个傻皇帝和一个很个性很阳光很精华的国母。
  
  其实,武帝最终没有废掉这个傻儿子,这里头还有一桩暧昧的隐情。
  即将给太子娶妃的时候,武帝知道这傻小子不懂床帷之事,就特意从后宫中挑选了一位叫谢玖的才人去对他进行性教育。这谢才人之所以会被选上,除了姿色过人之外,恐怕这“侍寝”的功夫也是一流。可武帝又是如何洞悉这层内功的呢?很显然,他早就和这个美女交过手了,所以才派她去给傻小子当启蒙老师。
  谢才人果然功夫了得,很快就有了身孕。而这时候那个短小精悍的南风小姐也过门了,看着这个美女成天腆着大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恨得咬牙切齿。谢才人恐有不测,就回到了皇帝的后宫,之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司马遹。
  几年后的一天,太子司马衷去给老爸请安,看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在和一群皇子玩耍,就笑呵呵地过去牵他的手。皇帝刚好走出来,就说:“这是你儿子啊!”
  于是,阔别数年的父子终于团圆。
  这真是感人的一幕。
  可是,司马遹到底是司马衷的儿子还是他的弟弟?恐怕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
  总之,武帝司马炎对这个小皇孙(皇子?)是喜欢得不得了。反正傻儿子只是个过渡,最后还是要由司马遹入继大统的,所以皇帝才容忍了司马衷继续当这个太子。
  司马遹也果然是天赋异秉。有一天深夜宫中失火,皇帝带着司马遹焦急地登上高楼观望。年仅五岁的司马遹忽然牵着祖父(老爸?)的衣襟,带他走进了黑暗的角落里。皇帝大惑不解。司马遹眨着晶亮的大眼睛,仰着头对皇帝说:“黑夜之中,事发仓促,应注意防患可能存在的危险,所以不可以让亮光照见人主。”
  皇帝大为惊奇。过后马上对群臣说:“这孩子跟高祖爷(司马懿)太像了!”从此,朝野上下无不对小小的司马遹寄予厚望。
  正是有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弟弟?),傻太子司马衷才最终当上了皇帝。
  
  杨皇后在泰始十年(274)病殂,临终前担心好色皇帝给傻儿子找个坏心眼的后妈,就把头枕在皇帝的膝上,眼泪汪汪地说:“我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有美德,有姿色,希望陛下能将其纳入后宫。”
  皇帝感动得无以名状,眼泪涮涮地流,脑袋频频地点。
  他怎么能不感动呢!?杨皇后从来没有吃过后宫那一万个小老婆的醋,而眼下都快死了,还挂念着给他找一个暖被窝的,并且还是她自己才色俱佳的堂妹!
  皇帝后来将杨芷纳入宫中,果然温婉可人。遂于咸宁二年(276)立为皇后,拜其父杨骏为车骑将军,封临晋侯。
  永熙元年(290),司马炎终于在一万个美女的包围圈中油尽灯枯了。遗诏由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政。杨骏升任太傅。傻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那个五短三粗的阳光美人贾氏也从此母仪天下。
  杨骏为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武帝死后,他便矫诏命司马亮出镇许昌,朝中大权一手独揽,凡事仅与女儿杨太后商议。傻皇帝司马衷大权旁落,成了傀儡,可还是一脸憨厚的表情。贾皇后眼睁睁看着这父女二人垄断朝纲,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这位黑美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早在她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因为争风吃醋亲手杀了好几个妃子。有一次,一个怀孕的妃子又不知好歹地在她面前显摆。黑美人一怒之下,抓过一把戈戟就刺进那个滚圆的肚皮。
  那个身怀六甲的妃子当然是倒在地上了。
  随之堕地的,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当时武帝闻讯就想废了她。可是小杨皇后顾全大局,替她求情,皇帝才放了她一马。可在黑美人面前,小杨皇后却以“婆婆”的身份对她训斥了好几次。贾南风从此怀恨在心,不但不知道小杨皇后救了她一命,还以为小杨皇后在背后构陷她。
  而今杨氏父女又目中无人,把持朝政,把皇帝和皇后晾在一边……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贾南风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个揭地掀天的计划就此浮现在她的脑中。
  
  
  (未完待续)
 二
  
  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与杨骏素来不睦,贾后就命心腹宦官董猛将二人召来。四人一番密谋之后展开行动,暗中联络被杨骏排挤出京师的汝南王司马亮,劝他举兵讨伐杨骏。老成持重的汝南王拒绝参与政变。他们便转而怂恿都督荆州的楚王司马玮。司马玮是武帝第五子,惠帝的弟弟,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欣然应允。于是主动联络都督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子)一同入朝,准备发动政变。
  元康元年(291)三月初八。深夜。
  傻皇帝正在暮春的睡梦中流连,忽然被孟观和李肇唤醒,让他签署一份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杨骏谋反;宫廷内外全面戒严;派遣使者奉诏废黜杨骏,仅保留侯位回府听候处置;命东安公司马繇率四百名禁军去逮捕杨骏;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命淮南相刘颂为三公尚书,率兵驻守宫中。
  惠帝本来就不辨事理,半夜又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稀里糊涂地就签了字。杨骏的外甥段广正在宫中当值,慌忙跪地进言:“杨骏孤公无子,岂有谋反之理!?愿陛下慎重考虑!”
  沉默。
  俯首在地的段广只听见一阵沉默。
  等他抬起头来时,惠帝面无表情,双目微垂,好像又睡过去了。
  
  此刻,杨骏的府邸灯火通明。
  政变的消息传来,杨骏的部下和幕僚全都聚集一堂,摩拳擦掌,准备和贾后来一场大火并。智囊团团长(主簿)朱振首先发言:“这场宫廷政变的目的一目了然,一定是阉宦和贾后一起设计阴谋,要对主公不利。依在下之见,应该火烧云龙门来引起混乱,然后以追查肇事者为由,乘乱打开万春门,引入东宫及外营兵,拥太子入宫擒拿奸人,宫内震恐,必然斩杀主谋献出。不然的话,无以免难!”
  杨骏一向色厉内荏,如今大难临头,他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犹豫了半晌,只吞吞吐吐地冒出了一句话:“这云龙门是魏明帝时建造的,花费的财力物力甚巨,怎么好说烧就烧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狂晕!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位堂堂的太后之父、权倾内外的当朝首辅杨骏杨太傅,居然万事不提,惟独只惦念着一座前朝旧门!
  要说花费,这偌大一片洛阳皇宫的哪一座门花费少了?要说是文物,这破门也就不过六十年历史,谈得上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可跟您杨太傅与杨太后的身家性命比起来,跟在座精英的颈上人头比起来,孰轻孰重,难道您杨太傅就掂量不出来!?
  济济一堂的文官武将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问题不在这,而是杨太傅脆弱的神经已经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绷断了。他此刻的智商不会高于傻皇帝司马衷。
  所有人的斗志被这一句话瞬间瓦解,沮丧之情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到脚底。
  侍中傅祗第一个站了起来,对尚书武茂使了个眼色,向太傅请求和武茂一起进宫了解事态,接着对众人说:“宫中可不能没人哪。”然后作个揖就走下台阶。众人心领神会,一个个脚底抹油,顷刻间溜得一干二净。惟独尚书武茂陪着太傅傻坐着。
  他可能还在苦苦参究:一个老政客的智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跌破正常人的水平线呢?
  傅祗回头看见武茂也傻了,赶紧说:“先生不是天子之臣吗?现在宫中内外隔绝,不知天子何在,你还能安心坐在这?”
  武茂如梦初醒,慌忙跟着傅祗走了。
  太傅府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杨骏一个人坐着,神情恍惚,面白如纸。
  
  府外,杨骏的党羽、左军将军刘豫已经布置好了军队随时待命。忽然看见哥们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溜出来,连忙拦住右军将军裴頠,问:“太傅呢?”
  裴頠看了他一眼,随口一扯:“太傅带着两个人,乘车从西门跑了。”
  刘豫一下傻眼了,忙问自己该怎么办。裴頠说:“你应该去廷尉那自首。”
  刘豫一听,他娘的这些人都疯了!他掉转马头,把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扔在原地,一个人跑了。
  于是贾后下诏命裴頠取代刘豫,兼领了左军,驻兵万春门。
  被困在宫中的杨太后心急如焚,她知道父亲凶多吉少,无奈之中只好写了一面帛书射出皇城外,上面写着:救太傅者有赏。
  帛书马上就被人捡了,送到了贾后的手上。贾后一声冷笑,当众宣布:“太后参与造反!”随后,军队便开始进攻杨骏的府邸。杨府大门紧闭,士兵就纵火焚烧,并且派弓箭兵登上高处,万矢齐发。杨骏府邸顿时箭如雨下,府中守兵完全被压制了,动弹不得。未久府门被攻破。杨骏东躲西藏,最后在马厩里被乱刀砍杀。
  孟观等人随即发兵收捕了杨骏之弟杨珧和杨济,以及杨骏的党羽段广、刘豫、武茂等多人,当天夜里夷灭三族。
  次日贾后便授意大臣上书,以“谋危社稷”为名废黜杨太后并诛杀其母庞氏。贾后假惺惺地“诏不许”,而大臣“复请”,她又不许。如是几次三番,把戏做足了,贾后便很无奈地“诏可”。于是杨太后被废为庶人,囚禁于金墉城(晋朝专门幽禁被废的后妃与皇族之所)。其母庞氏“付廷尉行刑”。临刑前,太后蓬头散发,抱着母亲痛哭不止。并上表自称臣妾,哀求贾后保全母命。
  贾后装瞎扮聋,楞是不搭理。
  第二年的二月初一,杨太后在被贾后断绝了八天饮食后死去。
  下葬时,贾后特意吩咐,不让她仰卧入棺,而是覆面入棺(即面朝地、背朝天),并且在棺椁中张贴了乱七八糟的符箓。
  她是担心杨太后的灵魂变成厉鬼来找她索命。
  
  政变成功后,楚王司马玮、东安公司马繇、宦官董猛等人全都加官晋爵。汝南王司马亮被征召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共同辅政。司马亮也许是因为当初拒绝参与政变,而今又无功受禄,有些难为情,所以想取悦众人,一上任便大肆封侯拜将,受其封赏者多达一千零八十一人,可谓空前绝后。
  贾后的宗族也跟着鸡犬升天,族兄贾模、表舅郭彰以及外甥贾谧全都参与国政。
  倒杨虽然获得了成功,可倒杨集团的成分却过于复杂,大臣、宗室、外戚、宦官应有尽有。这些人是不可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存共荣的。眼看西晋的政治高层人满为患,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倒杨集团有点消化不良,肠道堵塞,需要一次大流量的排泄。
  所以,一次政变显然不够。
  
  辅政的老王爷司马亮和老臣卫瓘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锋芒毕露、年少气盛的楚王司马玮。决定削其兵权,遣回封国。
  掌管北军的司马玮本来就认为自己是这场政变的首功之人,对窃取胜利果实的两个老东西一直很感冒,现在老东西反而要驱逐他,他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便向贾后靠拢。
  贾后比司马玮更想搞掉这一对老家伙。卫瓘的女儿当年差点抢走了她的傻丈夫,卫瓘本人也经常劝武帝废掉太子,所以她恨卫瓘。司马亮当初自命清高,一口回绝了政变的提议,末了又厚着脸皮入朝辅政,所以她也恨司马亮。更何况,她费尽心机搞死杨骏就是想和傻皇帝携手亲政,而今死了一个又来了两个,她忙乎一场却替别人做了嫁衣裳,这算什么!?
  于是由精明皇后口述,痴呆皇帝笔录,一道罢免司马亮和卫瓘的诏书拟就,交给了司马玮。
  六月的一天夜里,司马玮派遣公孙宏、李肇发兵包围了司马亮的府邸,派遣清河王司马遐收捕卫瓘。
  汝南王府外一片人喊马嘶,侍卫长李龙立刻请命,要率兵抵抗,可司马亮不同意。等到外面的士兵攻上围墙,喊声震天,司马亮才慌了手脚,立于堂前阶上大声质问:“吾无二心,何至于是?”并要求看诏书。公孙宏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催促士兵进攻。长史刘淮再次对司马亮说:“这肯定是阴谋,府中勇士如林,犹可力战!”
  可是,让李龙和刘淮大失所望并且大惑不解的是,老王爷再次摇了摇头。
  这位从曹魏时代起就驰骋沙场的老将军、司马懿的第四子、堂堂当朝太宰,此刻居然紧步杨太傅之后尘,毫不抵抗,束手就擒。
  当李肇命人把他五花大绑后,司马亮才大声叹息:“我之忠心,可昭示天下也!”
  大难临头之时,司马亮与杨骏的反应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杨骏死于怯懦,而司马亮死于愚忠。
  次日上午,被露天看押的老王爷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中,看守的士兵于心不忍,拿扇子给他遮阳。直到日近中天,仍然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司马玮下令:“能斩亮者,赏布千匹!”
  重赏之下,怜悯和道义荡然无存,士兵们的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身上。
  据《晋书》记载,汝南王司马亮死后被扔在北门的墙脚下,尸体惨不忍睹,“鬓发耳鼻皆悉毁焉”。
  而昨日夜里,太保卫瓘及其儿子卫恒、卫岳、卫裔等祖孙九人也都已被斩杀了。
  
  司马亮被乱兵砍杀的当天,司马玮的幕僚歧盛就劝他,应趁此兵势诛杀贾氏的外戚集团,以绝后患。司马玮犹豫不决。
  与此同时,太子少傅张华与宦官董猛也在对贾后说:“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于是劝她以矫诏滥杀的罪名诛除司马玮。
  此言正中贾后下怀。西晋帝国堵塞的政治肠道不一泄到底,她是浑身不清爽的。
  于是傻皇帝又写下了一份口述笔录体的诏书,遣使出宫,宣布楚王矫诏,众将士不得听命于他。士兵们闻言,当即扔掉武器,哗然四散。
  司马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他肯定想起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句老话,也肯定在心里把贾后诅咒了几万遍。
  司马玮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拿出他的傻哥哥亲手写的青纸诏书,一边看一边流着泪说:“有幸生在帝王家,却不幸如此冤死啊!”
  他不知道,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西晋帝国的亲王都会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也不知道,此刻阳光美人贾南风正在后宫里一个劲地偷笑,笑得一脸的黑肉乱颤。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楚王司马玮是第一个。他死后,手下的公孙宏和歧盛均被夷灭三族。
  元康元年(291)的这两次政变,导致王公大臣及其家族死难者达数千人。
  这一年,帝都洛阳的风中都飘着血腥味。
  可对于即将陷入重重劫难的西晋帝国来说,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三之(1)
  
  从元康四年(294)开始,帝国西北部的胡人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同时,荆、扬、兖、豫、青、徐等州也连续几年发生严重的水灾。关中各地则是连年旱灾,瘟疫流行,灾民纷纷饿死。
  元康九年(299),死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洛阳的皇宫。惠帝司马衷一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百姓没粮食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肉粥)呢?”
  还有一次去华林园游玩,听见池塘里的蛤蟆叫,他忽然很严肃地问左右说:“这个叫着的东西,是官家的蛤蟆呢?还是私人的蛤蟆?”
  可爱的司马衷制造这两个经典笑话的时候已经四十一岁了。可是,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显然无力改变他的童心与纯真。
  这一生,司马衷誓将可爱进行到底。
  与此同时,年已四十三岁的阳光美人贾南风也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勃勃春情,持之以恒地搜刮着天下美男。最初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把太医令程据叫来,让他摸这摸那。程据不愧是太医令,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于是对症下药,手到病除。贾南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日子一久,阳光美人的身体就产生了抗药性,光吃这一付药让她很厌倦,她想多尝些生猛的。
  于是接下来的好些年头,洛阳城里的很多帅哥俊男走在半道上就经常被人用蒙汗药捂了鼻子,然后装进一口大木箱往皇宫里抬。醒来后的美少年们通常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又黑又矮的丑娘们脸上的淫笑。
  接下来他们就被先奸后杀了。
  不过也有个别人比较幸运,不是被强暴,而是被诱奸。
  比如城南公安分局治安科的一个民警,长得玉树临风,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帅哥。只是工资微薄,不穿制服时就显得很寒酸。忽然有一天,他浑身名牌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同事们惊诧之余,都怀疑他是执法犯法,肯定是做贼了。这位帅哥急忙声辩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街上走,忽然被一老婆子拦住,说她家里有人得了怪病,算命先生说需要一个城南的年轻男人才能化解,说麻烦我陪她走一趟,必有重谢。我一听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呢?就跟她上了车,躺进一口大木箱里。大概走了十多里路,过了六七道门。箱子一打开,哇噻!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啊!我问说这是哪啊?老婆子说是到了天上。接着就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换上华服,又吃了一顿美餐,然后进入殿中,看到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脸色青黑,眉角还有一颗痣。我陪她共度了几个良宵,临走就送了我这些东西。”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去做贼,而是做鸭。而且这主顾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第一夫人贾南风。
  大伙掩嘴窃笑,小帅哥这生意可做大发了,天下第一鸭啊!
  
    
      三之(2)
  
  
  西晋帝国的这一对最高统治者就是这么富有娱乐精神,经常主动制造一些笑话和丑闻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太子司马遹眼看老爸(老哥?)和后妈一把年纪了还坚持战斗在娱乐第一线,他作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当然要吸引更多眼球,于是就在东宫里摆摊设点、杀猪卖肉,捎带还卖些酒。太子打小就聪明,再加上他外公的遗传基因(母亲谢才人出身于屠夫家庭),所以他这个掌柜的专业素质非常过硬,卖酒肉都不过秤,用手一拎,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其实太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制造爆炸性新闻,他是有苦衷的。
  朝廷给的月俸只有五十万钱,根本不够他花销,他常常预支两个月,还是不够。被逼无奈他才自谋职业。铺子开张后生意兴隆,他就增加了葵菜、蓝子、鸡、面等品种,把酒肉铺扩大为食品门市部。同时,司马遹又利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阴阳命数;还自学建筑设计,亲手画了许多房屋结构图;另外又学习雕刻工艺等等。总而言之,年轻的太子胸怀大志,准备实施多元化经营,搞个跨行业的集团公司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后妈贾南风的扼杀,假以时日,他肯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
  东宫大臣杜锡眼看太子就要弃政从商了,就苦口婆心地劝谏。太子觉得讨厌,就在他常坐的那块毛毡上插满针头,把杜锡的屁股刺得鲜血淋漓。
  贾南风的外甥贾谧和司马遹是同龄人,他看见太子这么有才,心里很不舒服。而且每当他去东宫,司马遹就扭头望天,给他一个很酷的后脑勺。贾谧气得流鼻血,就怂恿姨妈废了太子,另立储君。贾南风早有此意,便着手行动。
  她首先大力宣传太子的种种缺点,造成了很多对他不利的舆论。其次又发挥她一贯擅长的娱乐天赋,自导自演了一场小品。小品的名字叫《怀孕》。贾南风命人把自己的寝殿布置得像产房,所有妇产科设备一应俱全,然后往自己的肚子塞了一大堆稻草,又暗中抱养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外甥慰祖,准备等肚子里的稻草“呱呱落地”后就让慰祖取代太子。
  一切就绪后,贾南风就设计了一场酒宴,把太子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谋反信让他照抄。贾后找的枪手很厉害,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美男作家潘岳。他知道太子是个愤青,所以这封密信就写成这样:“陛下应该赶快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进宫了断他;皇后也应该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亲手了断她……”后面又说什么要和生母谢妃约定日期,两边发动,在日、月、星三辰下茹毛饮血云云。总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写作文,不但语气直白,颠三倒四,而且乱用成语,把“歃血为盟”写成了“茹毛饮血”。
  司马遹醉得不醒人事,抄了一半就歪倒了。贾后模仿他的笔迹帮他抄完,立刻呈给了皇帝。
  傻皇帝司马衷一看,气得血压都高了(可惜智商没高),立刻召集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当庭宣布要赐死太子。大臣张华和裴頠认为事有蹊跷,应该仔细调查。会议讨论了一整天,到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结果。贾后怕夜长梦多,就提议将太子贬为庶民。皇帝同意了。
  当天,司马遹奉诏换上布衣,和太子妃王氏还有三个孩子,坐在牛车上被押往金墉城。王氏看见太子已经自绝于人民了,就深明大义地跟他划清界限,提出了离婚申请。朝廷批准。
  聪明的王氏这婚离得很及时,就在她哭哭啼啼回娘家之后,司马遹的生母谢氏和另一个妃子蒋氏就被砍头了。
  司马遹随后又被逐出洛阳,囚禁在许昌。
  
  
  (未完待续)
     三之(3)
    
  太子被废,朝野一片公愤。几个东宫旧臣都想废掉贾后,可是力量薄弱,不敢举事。思来想去,想到了手握重兵的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于是便联络司马伦的幕僚孙秀,让他劝赵王发动政变废黜贾后,恢复太子之位。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这些年看见帝国政坛闹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就有点不甘寂寞,所以一听之下便欣然采纳,立即知会宫中的通事令张林和省事张衡,让他们做内应,准备起事。
  孙秀为人狡诈多谋,即将发动之前,忽然觉得不妥,就向司马伦进言:“太子聪明刚猛,若还东宫,必然不会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贾后之党,路人皆知,就算您拥太子复位,为其建功,可太子仍然会认为您是迫于百姓之望,不得已而举事来免罪。因此,太子一旦复位,也不过暂时忍下对您的宿怨,并不会真心感戴您的恩德。您稍有不慎,就随时可能被诛杀。依在下之见,不如暂缓起事。这段时间内,贾后必害太子。等太子一死,您便假托为太子报仇之名废掉贾后,如此一来,非但可以免祸,更可以得志!”
  司马伦深以为然。
  随后孙秀便故意放出消息,说有人想废掉皇后,拥立太子。贾后一向在民间安插了很多线人,而今频繁地接到密报,不免有些恐惧。此时孙秀与司马伦又趁势怂恿贾谧早日除掉太子,以绝后患。贾后终于下了决心,让老情夫程据配了付毒药,派宦官孙虑赶赴许昌。
  
  三月末,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水降临许昌。
  迷蒙的雨雾很快打湿了废太子司马遹的眼睛。
  曾几何时,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光鲜而亮丽的,而今却灰暗而模糊。
  司马遹渡过了二十几个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天。他不知道,春天也有灰色的。
  这些日子,饭菜都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他怕人下毒。
  他怕自己连没有颜色的春天也会失去。
  那一场酒真的是醉得太深了。一醒来,本该属于他的天下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没有了,连三个年幼的孩子关在哪里他也一无所知。
  世界忽然变得很轻。
  生命变得很薄。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空旷,也可以活得这么逼仄。他始料未及。
  宦官孙虑来了好几趟,焦急地站了片刻又走了。
  他想干什么!?
  后来看管他的刘振就把他关进了黑房子。于是灰色的春天也没有了。
  好多天来,连吃的都没有了。
  终于有一天,门缝下面有了几个肮脏的馒头。他知道,那是跟他从洛阳来的几个好心的宫女塞进来的。
  馒头还没吃完,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刺眼?
  原来是宦官孙虑进来了。孙虑不让他吃馒头,让他吃毒药。
  他不肯。孙虑的手就挥了起来。司马遹看见一根粗大的杵药的棍子。
  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头上。
  然后司马遹的世界就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