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看看小日本的嘴脸!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7 21:37:49
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棗我的日支事变战记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一节
  
        中岛屿队(第十六师团)   大野部队(第二十联队)
    西崎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内山小队(第三小队)   东史郎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号,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为昭和元年。昭和十二年即
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诏出征北支那。为进攻南京,路经大连。
    大概需要许多篇幅记述的这本日记,将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动情、最美好的回忆。我要在
这里记下战场上的真实。只有通过记述真实,才能真正明白战场上的将士们的思想和行动。
既然要记录真实,那么就要记录战场上的美与丑。
    虽然是日本军人,但并非个个都是军神,同样是人,是存在着正直与邪恶、美丽与丑陋
的矛盾的人。在这里,我要描绘出我本人以及我们部队参加战争的真实情形,同时,按事实
的本来面目描绘将士们的形象和思想。尽管受到舆论的限制和军人的矜持等内心和外界的沉
重压力,但我却想摆脱这一切,只以一个人的立场加以如实记录,我相信,只有作为一个讲
人道的人,一个里里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缚的、完全自由的人,其脑海深处才会浮现战场上的
真实情形。新闻界所报道的内容,几乎可以说都掺和了夸大与虚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
过—3—政府的宣传机构的掩饰,真实每每被故意隐匿起来了。经过这种滤水机的过滤后,
一切都变成了一汪清水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战场断不是什么美好场景的泛滥。战争本身就是
丑恶,凭什么把它描绘成一连串的美好事物呢?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
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破坏良
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
—这就是战争。
    正义是什么?
    正义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一切无非是弱肉强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义与强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杀究竟是什么?
    以怎样的知识才可以认识多种存在的事实?
    战斗在持续,胜利的捷报频频传来。可是,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即便是有,那也就
像短暂的喊叫声一样,只是暂时的。——高尔基说。
    果真是这样吗?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希特勒说。
    那么,战争就应该被认为是和平的保护者者、创造者,或者如同爱妻子的丈夫吗?
    你认为战争的真实情形是存在于残酷暴虐之中,还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实情形就
存在于感伤之中。但是,那种感伤断然不是缠绵的女性的感伤。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
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
    不管与我国敌对的人是释迦还是基督,是孔子还是孟子,—4—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
处于敌对位置,我们日本人便断然击毁他。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卢沟桥事件爆发。它成了日支事变(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
呼)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呼的开端。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收到征召令。
    三十一日,我若无其事地出发了。父亲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祷年老的父亲能健康地活下
去,一面与父亲告别。九月一日,母亲和重一来与我告别,我们在旅馆楼上相见。母亲很冷
静,重一也很冷静。接着,母亲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
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话,你就剖腹自杀!因为我有三个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
    接着,她送给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高兴。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
没有比这时更知道母亲的伟大了。于是,我在心中坚定地发誓——我要欣然赴死!
    我的养母却是哭着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着回来,她求我要活着回来。
    我的生母笑着和我告别,谈话冷静,并激励我毅然赴死。
    养母住在农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觉得两个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都市人见多识广,农村人孤陋寡闻。不仅如此,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对这两位母亲该如何评价?
    在去检查站的路上,我和母亲说着话,我恳求母亲:如果我死了,请把重一过继给川助
家(指东史郎养母家。)。母亲愉快地答应了。我得到母亲高兴而爽快的承诺,感到心中像
一片晴空,毫无留恋与遗憾了。
    终于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坚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
等兵,只是指作为帝国的军人在赴死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战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为
这种忠诚勇敢的士兵。这种水泡似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喜悦啊!这种喜悦里又有多少过分的内
容!傍晚七点,我们从营地出发了。
    队伍为了与充满爱国热忱的民众相呼应,特地绕一程远路走向车站。群众拥挤着,在一
片欢呼声中送我们出征。在群众中发现了熟人的士兵一一与众人惜别。我一面沉浸在沉重的
对国家的赤胆忠心中,一面咬紧牙关朝前行进。
    我早已明白了这一切,早已义无反顾,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事态,我都不会吃惊,
我可以冷静地等着它们的到来。
    因此,对这种群众集会、欢呼、沸腾的热情,我都泰然处之,冷静沉着地观望着,只报
以温和的微笑。从列车的所有窗口伸出来的头和手,从月台的护栏伸出的像森林般密集的脑
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的手像是被风吹动一样,不停地上下挥舞,画着一
个个圈圈。他们像蝴蝶一样,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有的停在那里。他们的嘴吐出像怒
涛般激烈的爱情和热忱。
    野口后备兵的爱妻四处奔跑,寻找她亲爱的丈夫的身影。
    野口也大喊了好几声,挥过好几次手,但妻子没发现丈夫。妻子深切的离别之情通过这
热烈的气氛传给了她的丈夫。
    “呜——”一声汽笛如箭一般划过天空,机车吐着白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列车开动
了。群众的叫喊声更加响彻夜空。
    “万岁!万岁!”只有这一句话。——一首伟大的交响曲,一张感情激越的乐谱。
    在爱情、离别、激励、怜爱等诸多感情高昂交织之中,列车驶出了站台,把人们激昂的
“万岁”欢呼声丢在了后边。
    沿途,无论是凌晨一点还是两点,人们络绎不绝,点燃红红的充满赤诚的篝火,等着列
车通过的那短暂的瞬间。他们在铁路旁边点燃篝火,为的是向他们的战士送去欢腾的激励。
    我们以巨大的感激和必胜的誓言向他们献上了我们无言的敬礼。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当于中国的镇、街道)药铺住了两天。这时,
一个爱我、全身心爱我的人和她的母亲一道来看我。一个星期前告别时见过她,她明显地瘦
了。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送她上了京阪电车,估计这次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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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族的血祭棗我的日支事变战记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一节
  
        中岛屿队(第十六师团)   大野部队(第二十联队)
    西崎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内山小队(第三小队)   东史郎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号,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为昭和元年。昭和十二年即
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诏出征北支那。为进攻南京,路经大连。
    大概需要许多篇幅记述的这本日记,将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动情、最美好的回忆。我要在
这里记下战场上的真实。只有通过记述真实,才能真正明白战场上的将士们的思想和行动。
既然要记录真实,那么就要记录战场上的美与丑。
    虽然是日本军人,但并非个个都是军神,同样是人,是存在着正直与邪恶、美丽与丑陋
的矛盾的人。在这里,我要描绘出我本人以及我们部队参加战争的真实情形,同时,按事实
的本来面目描绘将士们的形象和思想。尽管受到舆论的限制和军人的矜持等内心和外界的沉
重压力,但我却想摆脱这一切,只以一个人的立场加以如实记录,我相信,只有作为一个讲
人道的人,一个里里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缚的、完全自由的人,其脑海深处才会浮现战场上的
真实情形。新闻界所报道的内容,几乎可以说都掺和了夸大与虚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
过—3—政府的宣传机构的掩饰,真实每每被故意隐匿起来了。经过这种滤水机的过滤后,
一切都变成了一汪清水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战场断不是什么美好场景的泛滥。战争本身就是
丑恶,凭什么把它描绘成一连串的美好事物呢?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
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破坏良
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
—这就是战争。
    正义是什么?
    正义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一切无非是弱肉强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义与强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杀究竟是什么?
    以怎样的知识才可以认识多种存在的事实?
    战斗在持续,胜利的捷报频频传来。可是,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即便是有,那也就
像短暂的喊叫声一样,只是暂时的。——高尔基说。
    果真是这样吗?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希特勒说。
    那么,战争就应该被认为是和平的保护者者、创造者,或者如同爱妻子的丈夫吗?
    你认为战争的真实情形是存在于残酷暴虐之中,还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实情形就
存在于感伤之中。但是,那种感伤断然不是缠绵的女性的感伤。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
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
    不管与我国敌对的人是释迦还是基督,是孔子还是孟子,—4—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
处于敌对位置,我们日本人便断然击毁他。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卢沟桥事件爆发。它成了日支事变(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
呼)日本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称呼的开端。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点,收到征召令。
    三十一日,我若无其事地出发了。父亲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祷年老的父亲能健康地活下
去,一面与父亲告别。九月一日,母亲和重一来与我告别,我们在旅馆楼上相见。母亲很冷
静,重一也很冷静。接着,母亲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
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话,你就剖腹自杀!因为我有三个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
    接着,她送给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高兴。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
没有比这时更知道母亲的伟大了。于是,我在心中坚定地发誓——我要欣然赴死!
    我的养母却是哭着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着回来,她求我要活着回来。
    我的生母笑着和我告别,谈话冷静,并激励我毅然赴死。
    养母住在农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觉得两个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都市人见多识广,农村人孤陋寡闻。不仅如此,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对这两位母亲该如何评价?
    在去检查站的路上,我和母亲说着话,我恳求母亲:如果我死了,请把重一过继给川助
家(指东史郎养母家。)。母亲愉快地答应了。我得到母亲高兴而爽快的承诺,感到心中像
一片晴空,毫无留恋与遗憾了。
    终于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坚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
等兵,只是指作为帝国的军人在赴死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战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为
这种忠诚勇敢的士兵。这种水泡似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喜悦啊!这种喜悦里又有多少过分的内
容!傍晚七点,我们从营地出发了。
    队伍为了与充满爱国热忱的民众相呼应,特地绕一程远路走向车站。群众拥挤着,在一
片欢呼声中送我们出征。在群众中发现了熟人的士兵一一与众人惜别。我一面沉浸在沉重的
对国家的赤胆忠心中,一面咬紧牙关朝前行进。
    我早已明白了这一切,早已义无反顾,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事态,我都不会吃惊,
我可以冷静地等着它们的到来。
    因此,对这种群众集会、欢呼、沸腾的热情,我都泰然处之,冷静沉着地观望着,只报
以温和的微笑。从列车的所有窗口伸出来的头和手,从月台的护栏伸出的像森林般密集的脑
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的手像是被风吹动一样,不停地上下挥舞,画着一
个个圈圈。他们像蝴蝶一样,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有的停在那里。他们的嘴吐出像怒
涛般激烈的爱情和热忱。
    野口后备兵的爱妻四处奔跑,寻找她亲爱的丈夫的身影。
    野口也大喊了好几声,挥过好几次手,但妻子没发现丈夫。妻子深切的离别之情通过这
热烈的气氛传给了她的丈夫。
    “呜——”一声汽笛如箭一般划过天空,机车吐着白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列车开动
了。群众的叫喊声更加响彻夜空。
    “万岁!万岁!”只有这一句话。——一首伟大的交响曲,一张感情激越的乐谱。
    在爱情、离别、激励、怜爱等诸多感情高昂交织之中,列车驶出了站台,把人们激昂的
“万岁”欢呼声丢在了后边。
    沿途,无论是凌晨一点还是两点,人们络绎不绝,点燃红红的充满赤诚的篝火,等着列
车通过的那短暂的瞬间。他们在铁路旁边点燃篝火,为的是向他们的战士送去欢腾的激励。
    我们以巨大的感激和必胜的誓言向他们献上了我们无言的敬礼。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当于中国的镇、街道)药铺住了两天。这时,
一个爱我、全身心爱我的人和她的母亲一道来看我。一个星期前告别时见过她,她明显地瘦
了。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送她上了京阪电车,估计这次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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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八日,终于向第三防波堤迸发了。天气热死人。我不曾长时间劳动过,所以很快就
感到疲劳。脊背的疼痛一缕一缕地钻进肩头,肩肿骨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路上,大阪
的人们给了我药。士兵们就像嚼玻璃似的,用发出战斗呐喊声的嘴咬碎市民送来的冰,有的
用冰水擦擦额头、脸颊,有的扔到脊背上冷却身体,朝前走去。
    防波堤上到处是军马、士兵和铁锹。
    最初,军马是由大起重机从空中吊上来的。我们乘坐的船是新建的六千五百吨级的轮
船——“善洋丸”。
    强壮的船员告诉我们,这艘船连这次在内是第二次出海,上一次首航时去了上海,军马
和行李的装船任务结束后,我们第一大队从船舷的梯子上了船。
    被挡在防波堤栅栏外的送行的人,一经允许,就一窝蜂朝船边拥过来。上上下下都在呼
唤着对方的名字,又是激励,又是答话。卖带子的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红蓝白三色相间的
带子由下面抛向上面,无数条色彩鲜艳的彩带随风摇曳——联系着士兵和送行的人。妻子拿
着给丈夫的彩带,父母握着给儿子的彩带,朋友握着给朋友的彩带。人们情绪激昂,心情兴
奋。现在正是最亲爱的人就要出征的时候,现在是和最爱的人告别的时候,现在正是我们就
要从他们的视野中永远地走向遥远的地方的最后一刻。
    在胜过怒涛的感动、兴奋的叫喊声中,善洋丸号静静地做完了启航前的工作。
    就像珍惜离别的感动和激动一样,人们手中握着的彩带环一直延伸着,直到转完最后一
圈。
    我没有彩带可握。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到了现在,我有什么必要去寻找他们
中的一个人呢?我静静地望着这情景。我没有任何感动和兴奋,因为我有超越感动的力量。
    巨大的轮船调过头朝向战场!这是九月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风雨开始肆虐起来。濑户内海的绝佳风景在深夜时分漏过去了。到了夜里,风和雨都停
了,微风习习,凉爽宜人。我登上船尾的甲板,吸着香烟,眺望着陆地上露出灯光的城市。
    啊!用纸张和木头建起的日本城市,再见吧!
    脚下响起推进器的声音,我感到了猛烈的旋转。令人怡然爽快的海风吹拂着脸颊,我既
无悲哀,也感觉不到乡愁。我并不感到这条船在奔向战场,倒像是在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夜
晚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几千吨的巨轮在灿烂的灯光照耀下往前行进,犹如一座不夜城,魔
术师一样滑稽的石田一等兵唱了一首《上海航路》。在螺旋桨的伴奏下,他用美声唱法唱出
的歌曲让人哀婉感伤。雨停之后,夏日夜晚凉风习习,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眺望着渐渐远
去的祖国各个城市的灯火。
    石田一等兵演唱《上海航路》的那个夜晚,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第二天是九日,凌晨五点醒来,登上甲板,洗过脸后抽了支烟,香烟多香埃令人舒畅的
濑户内海的晨风沁人心脾,让人感觉到它在净化我们的血液。太阳还没升起来,“善洋丸”
在薄薄的晨曦中朝着支那奔驰,再奔驰。随着地平线泛白、染红,大小岛屿开始在视野里出
现了。船行驶了一阵,左边看见的可能是四国的岛屿,与其说是个岛屿,不如说是块很大的
陆地。又行驶了一阵之后,左方又看见了陆地。士兵们众口叫喊:“是四国!是九州!”在
船长室用望远镜远眺的我们的大野大佐叫我:“喂!上等兵!那边看到的是四国。你去告诉
他们!”
    我敬完礼,朝士兵们当中走去。
    “听说那是四国。”我告诉他们。
    我看见了转动的漩涡。关门海峡正浮动着几十艘五六千吨级的船只,我是第一次看见这
样的风景。通知说,允许在这里最后一次寄出从内地(内地,旧时日本对相对于殖民地而言
的日本本土的称呼)带来的信函。停船是在九日上午十一点。下午六点,船再次开动了引擎。
    此时又逢下雨,我用油纸顶在头上站在甲板上,留恋着在。
    祖国的最后一天。晚上,看到了一个城市,可能是八幡(八幡,日本著名钢铁基
地。),那里有许多灯火。如正义的烽火般赤红的火魂和灯火一同熊熊燃烧把夜空映得一片
灿烂。火魂又宽,又大,又高,像一辆火车。那大概是炼钢厂冒出的火吧。难道真的是八
幡?我暂且把它当做八幡吧,因为八幡是留给我很多回忆的地方。
    我又看见了一组辉煌的灯火,那是高楼的灯火。也许是过去上初中那会儿,春子小姐给
我买礼物的那家玉屋百货大楼吧。
    她唱过:
    东去的路途,遥远又寂寞。
    春心似娇月,你可想知道?
    丸山的椅子,燃烧着恋情。
    恋人幸福多。
    她还唱过许多恋歌,都是给我的恋歌。不管她唱得好与坏,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比任
何人的歌都深,因为那是给我的爱之歌。
    她还唱过:
    同一个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
    你心深处,寂寞犹如月光。
    月色似水,苍白的心在激荡。
    你的消息,有谁,有谁能知晓?
    你可知否,少女的心把你想?
    难道还要,猜你心何处仿惶?
    可是,十八岁的青年和十七岁的少女则今大各一方。
    那是青春岁月里的淡然梦想吗?不!是炽烈的热情。她完全相信我,我也相信她。她的
姐姐同意我们两人,我的兄弟也赞成。当时的我每天都很开心,她也非常快乐,她比我聪
明,比我富于理智。我爱她的理智和聪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相互写信,虽然我俩在一起的
时光前后总共还不足三个小时。
    啊!遥远岁月中的深沉的回忆!永远不会走出我心扉的快乐的回忆!九州的回忆太遥远
了。我们虽然跨越距离,两心相印,但又不得不日渐疏远。两年之后,分手的日子来临了。
分手是我提出的。
    一天,有封给我的信上,我的名字“史郎”有涂改过的痕迹。我很生气,那以后就再没
回信,因为我很不满意。寄给情人的信、信封之类,写错了换个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
为她的做法很没礼貌。这件事使我们绝交了。
    如果不为这件小事绝交,今天仍在交往的话,我会怎么样呢?
    我一面眺望着八幡的灯火,一面沉浸在回忆之中,心里充满甜蜜的感伤。虽说不能再
见,但我祈祷她健康而且幸福。
    她会想起我吗?我忘不掉她,她也同样不会忘记我吗?真想见一面!
    右边山上的探照灯光来回在黑暗的空中转悠,有几座不夜城从船边经过。“善洋丸”不
停地在努力奔向战场!奔向战场!
我们一直处在连朝鲜下层民众都无法过的生活环境中。
    我们的房间在甲板下,又矮又窄,不,大概不能叫做房间。这里不是屋子,但也不是屋
外,它只是一张地板。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地方坐着五个人,还有一些装备,连转身都困难,
仅仅可以把头前后左右动那么一下。众人挤在一起,喘息、污浊刺鼻的体臭、飞在污物上的
无数苍蝇、散发着汗臭的脏衣服、铺在船板上的脏兮兮的草席、用粗糙的木板赶制而成的天
花板下散发出熏人恶臭的蒸汽浴室等等,这种令人厌倦的单调生活搞得人筋疲力尽,士兵们
光着身子瞪着大眼,贪婪地读着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他们的身体就像船底的蛆一样在蠕
动,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把支那海搅得波浪滔天的“八幡船”[指日本镰仓、室叮时代(约
12世纪末—16世纪后半期)在中国、朝鲜沿海一带猖獗一时的日本海盗船。]。强悍的肌肉
在暑热、无聊和不洁中痛苦挣扎,就像斗犬场的栅栏一样。但是现在,军装披在身,总得发
挥军人的本性。这种生活在继续。
    九月十二日,船到达了大沽海面。
    二十多艘军用船停泊在那里,只有我们一艘军舰。海水泛出混浊的黄色,正如黄海。
    这下终于到达了支那。大陆!大陆!憧憬已久的大陆!
    但大陆在地平线上就像好多好多船只浮在水面上一样,在遥远的海岸那边低低地伸展。
    麻雀般大小的小鸟飞来飞去,也不怕人,几乎要歇在我们的肩上、手上。
    这一片茫茫的海上风景,与我们的心境不相协调。由于经度的关系,从今晨开始,这里
的时间比我国迟一小时。九月十三日凌晨三点起,我们被叫醒开始做登陆的准备工作。风雨
很大,估计登陆困难。“善洋丸”的位置在离海岸两里多的地方。激浪之中,辎重兵和马匹
一道上了联络船,但途中绳索被风刮断,离开了拖船,开始逐浪漂流。其中有些士兵不习水
性,被马匹咕味咕哧地咬伤,但他们继续拼命进行作业。我拖着因感冒而疲倦的身体,勉强
地进行着登陆的准备工作,但由于联络船很少,难于进行作业,只能延迟登陆。
    十四日,终于下命令说今天登陆,凌晨两点起床。各部之间缺乏协调,缺乏组织,一会
儿排队,一会儿休息,仅这就重复了许多遍,终于在七点半上了联络船。我在先遣队,必须
比大部队先出发。虽说才九月十四日,但在到达新河的两个半小时之间,手都被寒流冻麻木
了。尽管如此,支那人仍推着竹架鱼网在泥水中行走。推一下,提起来,看看有没有鱼。我
看见一个支那人,有着蛇一样的目光和温和的脸庞,裹着几乎不能穿的破旧衣服,和他的妻
子、孩子乘着一条舢板似的船,扬着尽是补丁的风帆朝下游而去。
    他们使帆的技术看上去很娴熟,虽是逆风而行,可船速却一点不慢。
    到底是大陆,看不见一座山,就像是在日本海上种草植树并盖了房子一样辽阔的大陆。
渔夫当中,有的人高举双手用古怪的日语喊着“万岁”。我听到支那人这种“万岁”的叫喊
声,突然单纯地想到:对!正是这!我们的使命正在这里!不是日本进攻支那,而是要让支
那人希望日本人对他们有用。即使支那的上层人物抵抗日本,但和下层人物携起手来是我们
的使命。
    今后还会有各种想法,但那种想法还将根据战争时日的延续和经验的积累而发生变化。
如今我正在整理这本日记,即使发现有些想法是错的,我也要保持原貌。为什么?因为据此
可以知道心灵的轨迹。
    白河堤岸上建有许多支那人的民宅。他们的房子全部是用土砌成的,房顶也像日本的房
子一样,倾斜度较小,形状微微鼓起。支那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房子里出来望着我们。其中有
一个人刚刚走出来,马上在墙边蹲下来解大便。他一面出着恭,一面悠闲地望着我们的船。
女人们都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呜——”,汽笛声响起,一身雪白的法国军舰移动着它漂亮的身体朝下游驶了过来,
舰身上写着军舰名“法拉切的……(中药名,今统一写作人丹。)”,上面载着身穿漂亮水
兵服的法国水兵,他们望着我们的队伍。河边人家的墙上可以看到写着“仁丹”(中药名,
今统一写作人丹。)两个大字的广告。大沽的美、法、德各国的洋楼上都挂着各自的国旗。
河岸是红色的土。左岸有很多民宅,丝毫感觉不出有文化的气氛;右岸有各国的房屋及铁路
岔道口,给人一些近代化的感觉。河岸裂缝间长满了茅草。
    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几艘五千吨级的军用船停在那里,我们的军舰英姿勃勃地停靠在右岸。就像与之对抗似
的,法国军舰也飘动着国旗。
    河面不太宽,但是,相当大的船只也能够在河上自由航行。天空一片苍茫,树木郁郁葱
葱地伸向远方,白河在一切都是那么广大而悠然之中流动,就像一幅画。有的房屋可能是支
那兵的兵营,四处留有炮弹的痕迹。河水向右转弯继续上行,一直流到新河。大陆有河的风
景像英语读物中的插图一样。船横浮在河边突出的木质码头边上。终于要迈出登上大陆的第
一步了。
刚刚踏上大陆土地,肮脏的支那人就过来兜售葡萄。干渴的喉咙是想吃葡萄,但部队禁
止从支那人手上购买任何食物,而且那种东西不干不净,实在让人无心去买。有人买了原稿
此处文字不全,为法文“...deFrather”。
    吃,最后闹了肚子,新河车站已经有体格健壮的工兵。据他们讲,现在仍有便衣队、间
谍,我方士兵不时受到袭击,就在此之前,辎重部队的士兵还被人杀了。对于过来要饭的小
孩也不能大意,据说他们也和便衣队有联系。说是火车站,我们所到的是货运车站,条件很
差但却有很气派的机关宿舍似的石造房屋。美丽的牵牛花和郁金香包围着这座房屋。横穿过
草丛,有座高墙环绕的砖造洋楼,里面有穿军服的士兵,军服的布条上写着“水一”两个
字。他们是水户的工兵。在院子的自来水管处洗饭盒,听这些在大陆的前辈们谈话,我们的
心直跳。车站里面有小卖店。所谓军营小卖店,不过是机关宿舍用来存放东西的小房屋。一
看就知道可能是干那种营生的三十二三岁的女人,脸长得挺漂亮,在忙着向士兵出售汽水、
香烟和羊羹。她卖的支那烟很便宜,二十支装的才五钱(日本当时的钱币单位,1元等于
100钱),便宜得有些吓人。而且,那烟的味道特别好,包装也挺漂亮。那妇人讲话也好
听。虽然是个脸蛋漂亮的女人,但很虚弱,没精神,让人感觉是才生过病的。在这种地方要
想见到日本女人,简直是连做梦也别想,所以,实在奇怪,我注视着她,就像看惟一的宝玉
一样。她虽然给了我这么好的印象,但后来却又让我抱有一种讨厌的情绪,这实在是遗憾。
最初五钱的香烟,十五钱的汽水,十钱的羊羹,随着士兵们不断去买,价钱也涨了上去。
    我们第三中队这天白天没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只好搭起帐篷,一面留心着蝎子,一面在
草地上躺了下来。蝎子是一种形状长得像虾子,有螃蟹夹,身长一寸左右的虫子。如果上半
身的什么地方被这种虫子咬了一口,不出五分钟人就会死的。
    下半身被咬,也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这是一种潮湿地区常见的可怕毒虫,军医拿着刚才
咬了机枪队一个士兵的蝎子做样本给我们看,提醒我们要注意。
    十五日早晨,我们出发离开了新河。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这是第一次行军,我难受
得不得了,一点风也没有,在我的体力早已消耗得再也不能继续行军的时候,终于到达了今
天的目的地“军粮城”。要说到达军粮城时的安心,就像巨大的不安被释放后的喜悦一样,
一切都被忘记,只是把全身心深深地埋在了安宁之中。但是,那种喜悦不是狂喜,而是长时
间剧烈劳动之后的一次沐浴,是深深地躺在松软的毛毯上,随意地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大
口大口呼吸时的喜悦。
    我们分别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墙壁是用泥土造的,有两尺厚,无论如何都无
法让我呼呼大睡。我们分队住宿的那家,大门里左边有一间屋,最里边也有一间屋,右侧是
堆积高粱谷子的地方,泥土墙塌了些,家里很脏。我根本无意住在这么脏的人家。我倒觉得
住在露天下比这还好呢。如果今后仍不得不住这样房屋的话,那就糟了。我还抱着一种奢侈
的不安。那时,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是算干净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没心思去躺下
来。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满洲驻扎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房屋,在这种
房子里,他知道怎样去防寒防暑。他很聪明,会干裁缝活儿,又会烧饭做菜。而且,他还非
常喜欢做饭。不管多么疲劳,他都是高高兴兴地去做饭。做饭对于他来说,好像是忘记疲劳
的一种安慰。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别人轮到做饭时,和他说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担下
来。这样一来,他看时又要发火:“怎么就让我一人干!”他一发火,就让锅下面的火自燃
自灭,他不会去管它的。这时,其他的士兵没办法,又顶了上去。他咕哝咕哝发牢骚,抽着
烟。
    但瞅准机会再说几句好话,他又过来干了。因为喜欢做饭,又是个贪嘴的人,所以,他
常被胃痛搞得很烦。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劳了我们的肠胃。
    “到了夜里会转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给我们解释说。虽然到了半夜就会冷,
夜里还有阳光的余温,地面被烤着,还不冷,用不着火炕。不过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野口的
鼻子已经有些不通了。但谁也没躺在那个热烘烘的炕上,只有野口一个人在尴尬地擦着汗。
只要他不烧炕,屋内的厨房就不会有夜露,所以,我们故意在蝎子活跃的屋外,头顶星星看
着他。
    这家有一个小孩和小孩的爷爷。一个女人也没见到。
    我抓住爷爷,用汉语问他喜欢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没懂我的意思。我写下了“共产主
义”四个字,但他还是没理解。墙壁四处贴着日本宣抚组写的宣传文字。小孩很可爱,我给
了他一颗糖和五钱。屋子里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点半,我们离开了军粮城。在肮脏的农夫和讨厌的猪以及许多飞来跑去的
鸡当中,部队排好了队伍。
    一想到闷热、沉重、痛苦、难受的行军,我们就不由得愁眉苦脸,但是,这是在支那农
夫、支那猪和支那鸡的面前,所以,我们精神抖擞,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泥土房屋构成
的村落中行进,我们感到很气愤,有铁路通向天津却不利用,我们不理解。有的士兵这样
说:“这条铁路属于英国。为了阻碍我们行军,不让我们利用。”以为这条铁路是英国的我
们,在暑热难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国”的口号。
    路上尽是灰尘,我们的军靴就像走在黄色的面粉上一样,一脚踏下去,灰尘四起。路两
侧的高粱长得高高的,完全挡住了风。太阳就像从上往下直射一样烤人。汗水不停地从我们
的身体中蒸发出来,几乎要把我们蒸烤成木乃伊。遮阳帽的帽檐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湿透了,
军服与背包接触的部分最先湿透,接着,扛着枪的右臂时弯处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后就是打
到膝盖处的绑腿也湿透了。于是,军服不停地受到汗水的侵犯,散发出混合着汗水、灰尘、
污垢的恶臭。每隔四十五分钟休息一次,但最后的五分钟如不使出全身的气力,恐怕连一步
也走不了。在战场上需要体力,同时更加需要气力。到了下午,开始不停地有人倒下来。每
隔一百米就有人落伍。
    我们尽量在有遮阴的地方休息。话是这么说,可那些遮阴处根本无法容得下这条长龙似
的队伍。由于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队本部到达遮阴处的时候才下达的,那些剩下的阴
凉处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们才可以享用一些。许多士兵都不得不横躺在炽热的阳光下,用
画着太阳旗的扇子扇扇凉风。我们的大队长常在阴凉处休息。骑在马上优哉游哉行军的大队
长,比我们高一个马头接近太阳,所以,他可能比我们这些徒步者更热吧。大概我们亲爱的
大队长以为,士兵们走在泥土地上,地下的冷气可以不停地传到士兵的体内,士兵不会感到
热。真亏他难得的体贴。士兵们感激涕零地连身体上也流出了泪。一到潮湿地带附近休息,
士兵们就扔下背包,用军帽当勺舀水,湿地的水很凉,顺着脊背流到腹部的时候,士兵们都
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开心的事了。对于我们来说,再也没有如此真切感受过“高
兴”、“愉快”、“再生”这些词的含义了。由于严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装洗脸,偷
偷地喝上几口,仅仅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们想出各种办法充分彻底地加以利用。
    我们必须研究过十五分钟怎样度过才能最快最好地驱散身体的疲劳。一听到“休息”,
有的人不管是什么地方,背着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尽量在有风的地方,有的人再往前走
几步到有阴凉的地方,还有的解开背包休息,真可谓五花八门。
    即使有些麻烦,还是卸下背包,松开皮带,解开纽扣让风吹进身体里,试来试去,好像
还是这种办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劳。
    这种办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开扣子,系上扣子,会浪费时间,但它仍是最好的
方法。
浑身已经湿透,行军再度开始。由于是饭后的急行军,我的胸口叽里咕噜堵得慌,就觉
得血液不够,意识被人夺走一般,我赶紧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里领来的梅子精。梅子精显示
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救了我。远远地望去,可以看见冒着黑烟的烟囱。——天
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尽力气背上背包,一面用力地踏步前进。不知是市郊还是市
区,总之是到达了一个肮脏的支那人城市。这是个脏得令人呕吐的城市。喇叭声压倒一切似
的响遍四方。号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最精彩的声音似的,拼命地吹。
    队长在马上摸摸胡髭,挺着胸膛,我们忘记了疲劳和脚痛,开始迈起有力的步伐——我
们确实是日本杰出而强悍的士兵!支那人从一个个角落里群集到这里,望着我们这支英勇的
部队。我们聚精会神,但只能斜着眼望着支那的街道,往前行进。过了石桥,不知是哪国
人,把五六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不是为了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分为四行队列在旁若无人地过
桥,汽车无法上桥,我们长蛇般的队伍延绵不见尽头。
    他们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不停地鸣响车喇叭。但是部队对喇叭声充耳不闻,继续傲慢地
行进着,就权当听着一首蹩脚的进行曲似的。汽车里坐着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美丽而且闪
耀着理智的光辉。我一面想着美人,一面从她旁边走过。
    陆战队正在街道上四处张设铁丝网,土袋堆中隐隐约约的黑色枪眼正对着四面八方。柏
油路面让我们觉得脚底板走得很疼。
    进入了日本人街,以为肯定有许多侨民会欢呼着出来迎接我们,但这种期望完全落空
了。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连来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为什么如此冷淡,就像与我们毫不相干一样?在内地,人们却以极大
的热忱欢送我们。内地码头的人群几次欢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队出征,他们都以新的
热忱和激动欢送他们,我们也是带着沸腾的热情出发的,尽管内地的人们不能直接体会到战
祸。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远的过去还为枪炮声颤抖,而且还为军队的到来感谢上苍,可他们
这么快就把士兵忘记了。
    我不能不感到愤怒。殖民地的风气就是这样的吗?
    拖着疼痛的双腿,忍着疲劳困乏来救援他们,他们竟以这样的冷淡来对待为他们而战的
日本军队。我悲伤得几乎要落泪。
    啊,他们也是日本人。他们为什么不拥有支那国籍呢?
    这时,在一个街角处,一位三井银行的职员在给士兵们送水,士兵们一个个把小水壶当
做自己最心爱的恋人一样,他们已经一滴水也没有了。士兵们干渴的喉咙正尽情地喝着茶水
的时候,响起了中队长的怒吼声:“真不像样!”我们无法理解这位二十五岁年轻的中队长
的训斥。不是我们缺乏忍耐,也不是我们不守纪律,而是明天的战斗需要活力。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战友》的歌声,那旋律凄然惨烈,吞噬着我的心。出征以来我第一
次感到了伤感。
    在福岛街进行了短暂的休息,一个国防妇女会的会员忙着来回跑动,她四处喊着:“有
人要寄信吗?不要邮票,我帮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谢的奇特妇女。
    好像她是整个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妇女。常盘旅馆的女服务员给我们送来了水,我们一下
就喝干了,接着又冲进旅馆的厨房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大多数的日本妇女,就我们所见,都
是穿和服的。她们不穿轻率的支那服装和洋装,这实在是值得颂扬的。
    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南海中学。肚子饿,脚又痛,很是疲惫,拖着疼痛的双腿向学
校走去,途中经过一个街角的馒头店时,见到蒸笼里暄腾腾的白馒头,贪婪地望个不停。如
果允许买的话,恐怕马上就从支那人手上买下来了。即使是现在,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馒头店
的情景——穿着白色围裙的支月。人揭开蒸笼盖,取出冒着蒸汽的热乎乎暄腾腾的白馒头。
    即使是现在还能想起那情景,而且,还有一种冲动,真想吃上一个。
    南海中学是一所很大的设备完善的学校,在内地的中学中,还不曾见过如此豪华完备的
中学。我们决定在学校宿舍的一间屋子里睡觉。就像支那的许多房屋都是砖造的那样,这一
间也是在黑砖上涂了白色的石灰。但墙壁上的涂料容易脱落,会沾在衣服上。六张榻榻米大
小的屋子要住进两个分队的人,所以显得拥挤不堪。
    这个房间的电灯不亮,所以,聪明灵巧又对电气有些常识的野口马上进行了修理。面对
这种展示自己这方面才能的机会,他会得意地忘记疲劳和不平的牢骚。他出色的技术,让电
灯亮了。抬头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细细的电线变成了漆黑色,苍蝇围成一团一团,而
且,蚊子也不停地飞下来袭击我们。
    蚊子和苍蝇轮流向天花板上飞。它们分别按白天与黑夜,各自严守着自己活跃的领域,
轮流进攻。
十六日,早晨五点起床后开始漱洗。由于过度的疲劳,浑身懒洋洋,腿脚浮肿,关节酸
痛,手也举不起,路也走不动,恐怕是到了毫无生气的状态了,但还是不想穿着发臭的衣服。
    自来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边有洗脸的洗衣服的,混杂一片。我在饭
盒上系上带子,打上水来,在空罐中洗刷。打上来的水不够,我不得不利用淘米水或洗过脸
的水。水非常珍贵。
    我们知道,在支那必须把水当珍贵物品对待。就我们来说,水的不足完全可以与弹药不
足相提并论,日后的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点。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左脚腕关节痛,我
要去医务室,回来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医务室在远离我们宿舍的地方,这倒成了随便外
出的好机会。医务室是座很豪华的房子,美丽的花园和浓绿的树阴装饰着它的院子。军医看
了我的脚,说:“啊,用垫布敷一敷就行了。事情很简单。喂,下次要……”他极为简单地
给我做了诊断,就像苍蝇从一个人的头上飞到另一个人头上那样简单。
    下土井卫生员、岛田和我,三个人的目标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该怎么讲,车夫听不
懂我们的话,我们在地上写了“日本人街”四个字,但三四个聚集在一起的车夫没一个人
懂。他们互相叽里叭啦地争了一通,其中一个人离开了一会儿,带来了另外一个车夫。
    那个车夫认得字。于是,我们坐上了车,跑了很远可还没到目的地,却进入了支那街。
我们开始警惕起来,前面的人注视前方,中间的注意左右,后面的留意背后,我们全神戒备。
    看我们全神戒备,车夫吃惊地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我们放心吧。一个支那巡警
提着两尺长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车夫停下车,做个手势让我们下来。
    接着,他指指巡警的方向,于是我们朝巡警走去,写了“日本人街”几个字给他看。巡
警笑着对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过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车跑了起来。终于到了日本人街,我
们下了车要给他车钱,他没收赏钱,只要回去时还用他的车。于是,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活动。
    我们进了一家支那人开的香烟店,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香烟。这家店是专卖香烟的商
店,什么种类的香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烟都有似的。
    想给内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个姑娘打听了邮局的地址。这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
静静地笑着领我们去了邮局。她说话很少,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在前头。她的举止和身材让人
觉得她是个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我问。
    她回答说是日本,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说。
    “为什么?”
    “我不了解内地。我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这么说,但她也不想问问内地的情况,也不说想去看看,一句话不说就快步走了。我
对作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惊。
    下土井卫生员为了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买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药物。他说:
“部队不会老给药的,想让士兵什么都自己带着。要让士兵满意,我只得自己花钱买些药带
着。”
    车夫怕我们走丢了,机敏地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再次坐上他的车回到宿舍,给了他二十
钱,前后乘车约三个小时,车钱还是很便宜的。
    傍晚,听到屋外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是北海道的后备工兵在闹事。他们的怒骂声招来了
一群看热闹的人。据说,我们大野部队的某个军曹在走廊训斥士兵时,一个北海道的工兵经
过那里。军曹站在墙壁边上堵住了身后的通路,那个工兵无法从军曹的身后经过,没办法,
就从军曹前面走过去了。正在威风地训人的二十四五岁的军曹,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冒
犯,就狠狠揍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兵一拳。事件从这开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团过来要把
年轻的军曹打个半死。军曹铁青着脸躲在一些遮挡物的后面,在被训斥的士兵面前丢了丑。
事件扩大开了,双方都派出军官负责解决。工兵们像声援团似的团团围住担任现场处理委员
的军官,双方互相争辩。
    “军曹太傲慢无礼。对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尤其是为那些鸡毛蒜
皮的小事,利用军曹的职权,随意打人,简直太出入意料了。应该对滥用私刑的军曹严厉惩
处!”
    军曹虽然是我们部队的人,但我们都很憎恨他。
    这所中学的礼堂很豪华,设备就像电影院一样。礼堂的地下室充满了水。听说是无路可
逃的抗日分子逃进了地下室,所以就采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尸体,但地下室台阶很深,所以
没法找到尸体。从屋顶往市区盼望,到处都能看到轰炸后的痕迹,那些轰炸的痕迹表明了日
本飞机轰炸得多么准确。
    房屋周围的墙壁保留了下来,只有房屋内部完全烧毁,轰炸目标以外的房屋几乎没有遭
到损失。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见一处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平地,弄不清哪一面是
东,哪一面是西。我们在傍晚时分的昏暗中寻找着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随意认准的方向当作
日本所在的方向;遥望日本——令人怀念的无法相见的日本。
    我们的身体再也无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这些,不知怎么的,便无法控制心中油然涌
出的感伤。
    而且,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明日又将出发,出发去战场。
    那里有无尽的残忍在等着我们,
    那里有残酷的死亡在横行泛滥。
    二十六个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过来就是为了今天。
    就像这首歌所唱的那样,我们还能抱什么希望?
    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叶隐》(江户时期武士修养书,
正式名称为《叶隐闻书》,又称《叶隐论语》)告诉我们说。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里有希望的意义,有死亡的意义。
    对于目前的我们来说,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尘的过去。
    必须用走向未来——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高度切迫性,用这样一种希望来武装我们的身体。
    前进!枪声!炮声!轰炸!呼喊!
    还有流血的呻吟!还有接下来的……
    死!
    超越这些并以这些为代价换取的胜利的光荣,将闪耀出灿烂的光辉。
    胜利的代价是鲜血。
    肉体是胜利的肥料。
    大地染成一片赤红,太阳旗在我们肉体的肥料之上昂首。
下面一则通告,一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有敌人,便衣队出没于占领地区。明天开始行军,如落伍就意味
着死亡。因为那里没有医院,也没有收容所,只有抱有敌意的当地居民、便衣队和正规军,
他们全是敌人。落伍就意味着死亡,这点要牢牢记住。不能没到达第一线就因落伍而死亡,
应该注意对体力的合理分配,保持绝对的忍耐,以最大的努力到达战场。到了战场之后,马
上倒下或马上死去,那都没关系了。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就请
提出来!
    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经历过战争,这个严厉的通告刺痛了我们的胸口。“落伍就意味
着死亡”这种话,不是轻易能说出的。对于从没有战争经验的我们来讲,在占领地区落伍似
乎不应该有什么危险,因为所谓占领地区是指把敌人全部消灭或者把他们赶走后,变成了自
己人的势力范围了。但是,通告说还有敌人出没的危险。
    用不着我们提出申请,准尉已经对各个士兵身体的强弱做出了鉴定,遗憾而且很不光荣
的是,我被列为体弱者中的一员。但是,我的争强好胜心不允许我加入留守人员或后方运输
队的行列,我断然决定参加行军。
    虽然意气豪迈,但我不得不为体力之弱而烦恼。我们的小队长不在,所以我去找了第二
小队的队长商量。
    “如果有铁路通到战场第一线,我可以自费去那里,请让我去吧。”我说。
    第二小队长打开地图,说那里没有铁路,多是湿地,行军很困难。
    我毅然下定决心,如果行军途中体力不支的话,那我就扔掉背包,只要有打仗需要的枪
和子弹就行了。我把这个意思报告了曹长,他说:“决心去很好!如果途中出现意外的情
况,在你被便衣杀死之前,我会先替你砍下你的脑袋的。”
    现在想来,不禁觉得很夸张。但对于缺乏战斗经验的我们来说,那种决心是完全真实
的。面对也许只有残酷、黑暗、暴力肆虐的未知世界,具有一些哪怕是夸大的决心大概也是
很自然的吧。
    九月十八日上午九点,我们出发离开了那所抗日分子遭到水攻后把尸体留在地下室里的
学校——赤化学生的学校。
    由于我体弱,决定让我乘汽车前进。所到之处,一座山也没看见。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平
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陆。汽车就像航行在波涛万顷的大海上的船一
样,一上一下地颠簸着。
    一望无际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后方移去。灰尘在酷热中疯狂地跳跃。子牙河的支
流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这样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洁,浸润着干涸的大地,寂寞笼
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静之中熄了车灯的一排汽车,正在漆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
土地上朝前行进。
    这时,一个三岔路口立着一块光木墓碑。
    “战场到了!”我敏锐地感觉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样勇敢地、怎样痛苦地战死的呢?他到底进行了怎样的
战斗?他肯定是勇敢地战斗,勇敢地死去的。望着敌人进行抵抗的凹地、架过机枪的土地、
某个敌人流血的土地、伤药散落的草丛,我再次上了车。
    到独流镇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在夜里九点半到达了那里。由于是乘汽车
来的,所以马上就命令我们投入准备。
    这个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口水井,而且,这些并不是被破坏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药,即使不
是这样,也是不能打上来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军医进行检查之前是禁止使用的,
做饭是在那之后的事。由于是所有的人员用仅有的一口井,因此出现了特别混乱的情况。
    下士哨位那边站立着疲惫的军马。辎重兵要照顾军马,更是忙碌。
    漫长的黑夜终于泛白,北部支那的风景飞人了眼帘。下士哨位处的土房边的田地里,爬
着山芋藤,牵牛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笑脸装扮着土墙。感叹过支那竟然也有牵牛花之后,我
摘下一朵夹进了怀里的笔记本中作为纪念。
    独流镇的中央有条宽达十来米、水量颇大的混浊的黄色河流经过。支那的孩子们一副无
所谓的样子,喝着混浊的河水。他们的肚腹难道是铁壁?下午,穿着破烂衣服的满身泥土的
士兵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说:“友军死伤很多。尸体来不及收,就那么放在那里。或许有
的已经喂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够顽强,不可轻视。”
    “从这条路前进很困难。由于必须赶上二十五日的总攻击,便退下来想由铁路前进。三
三两两的士兵也被打得够呛。”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作出了悲伤的决定。不久,我们这会儿还活着的肉体也许会变成野
狗的口中餐。总攻击!总攻击!这三个字不停地撞击着我们的心。
    他们的服装比苦力的还破还脏。这些服装在我们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第一线战
场上的惨烈情形,据说距独流镇二三里(本书中作为计量单位的里,估计为日里,1日里等
于8华里。),残兵败将出没很多,像等着吞食落伍者的饿狼一样在等着我们。总之,得
走,得走到脚底磨穿。
    到了第一线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们都在心里用这话鞭策自己,担任大队副官的小川中
尉去路上侦察,我们以为他受到了敌人的袭击,他却毫发无损,安全回来了。
    死亡越来越逼近眼前。当然,尽管已经充分理解所谓战斗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中疯狂乱
舞,但还是越发痛感到与死神为邻的可怖。
    已经注定要死了。已经不能生还。
    母亲!弟弟!父亲!妹妹!你们要多保重。我献上了我默默的祈祷。
    ------------------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二节
  
        终于要上前线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点从独流镇出发,我所在的中队开始前进,负责监管大队的大行李
箱。一队相约明日赴死的士兵扬起灰尘,匆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朝火线急奔。
    师团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被抛弃,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
马的背上或别的车辆上。健壮的马载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前进着,落伍的马在灼热的土烟中,
只能耷拉着脑袋,用充满哀愁的眼神目送着士兵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它们的无言更加让人感
到动物的落伍有多么悲哀,它超过了人的落伍,超过了人的死亡。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
辛劳,它们不说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倒下。它们倒下的时候已经意味
着死了。因为它们不发一句怨言和哀叹,所以爱怜的泪水湿润了我们的眼眶。它们的背后是
饥饿的野狗在磨着牙。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大地,几乎烧毁地上的一切东西。
    大汗淋漓的一队人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忍着痛苦,像河水一样流动着。
    王思镇是个很大的村庄,但由于轰炸和炮击,已经遭到可怕的破坏。道路几乎被毁坏的
房屋和砖块堵死,仅仅有一座四周有高墙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来。教堂里有一位白发牧师,
这位牧师受到村民们怎样的尊敬,对村民拥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进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
了。教堂里有许多支那人,就像对主一样,态度殷勤庄重。高个子的白发洋人悠然地在花园
中漫步,就像不知争斗为何物的人一样,虽然不知道他胸中藏着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见之下
确实有种侍奉神灵之人的气质。进门左边的一排细长形房屋里,支那人正在卖着砂糖。
    一袋三十钱。日本钱(朝鲜纸币)在这种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们很吃惊,终于知
道了日本通货的难能可贵。士兵们说砂糖一袋三十钱太贵,进行了一番还价,但因语言不
通,没谈成。许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过来要买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乱行窃。每当这时,洋
牧师便提醒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耻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饭是三只鸡。吃得特别香,记忆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饭。
    我们谈今天,说明天,悠闲地吃着晚饭,这时,四处响起了枪声,我们才意识到身处战
场附近。
    八点左右,突然来了命令,让我们准备好枪支子弹赶快武装集合。留下野口负责看管室
内,我们都去中队部集合了。
    中队立即朝教堂进发。第一小队包围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队进行内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对于初次参加战斗的我们来说,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们必须逮住犯人
进行复仇!
    傍晚六点半左右,三个辎重兵给自己心爱的马喂水。打完水,经过返回途中必经的狭窄
道路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正在那条路上等着他们。前方走来两个当地人。当地人面露
微笑,殷勤地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辎重兵们毫无戒备地开心他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这
时,突然背后响起了手枪声,一个辎重兵倒了下来。接着,第二枪,又一个倒下了。另外一
个被装扮成当地人的便衣队搂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队立刻逃走了,只有准备
喂马的水和大野部队第一次牺牲的鲜血在狭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于是,我们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紧紧关闭的天主教堂的大门没有打开,翻译高声叫喊了一气,过了一阵儿,大门像游魂
飘出似的静静地打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翻译和牧师一同消失
在门里,翻译会不会在这个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会不会在教堂长长的走廊上又被便
衣队捅上一刀?担心之余,我们都很佩服勇敢闯进去的翻译的胆量。森山中队长命令说“冲
进去”。我和西本上等兵还有另外一人共三个人,摸进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门内左边
白天卖过砂糖的房间。
    我们打着手电筒喊道:“出来!”支那人缩着身体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们让被发现的
家伙举起双手,用枪刺顶住他的后背出了门。在细长形的屋子里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们
举枪对着他们,对每一个人搜身。我查了几个人,拿起了其中一个人的竹杖。竹杖哗啦哗啦
作响,我估计竹节与竹节之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要搜查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拿过竹杖,从里
面取出一个细长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顿觉可疑,马上捡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让他
舔。我估计可能是什么毒药。他根本无所谓,大模大样,或者说很喜欢那东西似的舔了舔。
翻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化妆水。
    但是,像他那么肮脏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种细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妆水的。
    可以很明确地判断,那不是化妆水。但是,也无法判断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见他无
所谓地舔了那东西,我们便放心地释放了他。在他们当中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处以枪毙的人。
也许有,可我们没有发现,妇女和儿童在教堂对面的屋子里避难。
    根据外国牧师的要求,决定只由军官对那间屋子进行搜查。那里除了见到一些惊恐万状
的女人以外,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获”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
着墙壁走路时被蝎子咬了一口。
    这不禁让人觉得枪声大作的战争的木桩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点,我们离开了王思镇。
    又是在无风的酷热中的行军。
    与敌人战斗的同时,我们又必须与自然斗争。背包无情地勒痛了我们的肩背。握枪的手
因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我们只得不停地换着手握枪,每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就像饥饿时
的饭一样让我们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阳无情地照着大地,像是专门与我们过不去。
    这个发光的太阳早被当做慈爱的女神,她哺育万物,给我们白昼与黑夜,让我们活动与
休息,从无限的过去走向永远的未来。世上的万物向她奉献了最大的尊敬与感谢,但对于今
天的我们来说,她只能是一个最残酷的存在。
    道路两侧丛生的杂草,挡住了风的高粱,无尽延伸的大地,没有阴凉、满是尘土、发疯
似的奔向无限遥远的破破烂烂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结队的野狗,腐烂发臭的支那兵尸体,像
喝了一肚子水的肿胀的军马尸体,像饿鬼野狼一样贪婪吞噬着那些尸体的野狗……没有一样
让人感到舒服。
    当我看到支那兵肿胀的尸体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时,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对
于野狗来说,支那兵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美餐,同样,我们的尸体也……啊!还是不想死!
    我握着枪支的有力的手,敲着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亲人的温柔的心,可以描绘故
乡、描绘父母、描绘兄弟的大脑……这一切都要成为野狗的血和肉吗?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
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与肉,然后又成为野狗疯狂而贪婪地寻求下一个目标的原动力时,我
不禁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殷勤的枪炮声逼近了。
    那声音是“战争”!
    那声音是“杀戮”!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桃马头。流经桃马头的子牙河上,漂流着鲜血。据说三十三联队
的队长和旗手在刚要登陆时就成了敌人子弹的靶子。身体浸在没腰身的泥沼中进行战斗的是
第九联队和第三十旅团。我们大队受命给这些在第一线的部队运送弹药。我所在的分队奉命
为旅团司令部做警卫。用作旅团临时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里,无线电发报机在无休无止地工
作着。双耳戴着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笔记录着传来的一份份电报。旁边的士兵拼命地转动着
手摇式发电机,传达命令,接受战报,翻译……参谋登上崩塌的屋顶,两眼对着望远镜在了
望。高级军官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宽阔的河川广场上,友军的飞机低空飞行着与地面部
队进行联络。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桃马头村子,只留下了一对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七十来岁的老夫妻。他
们恐怕没有想到,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看到如此的惨景吧。真可怜!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
队在进行夜间攻击时,一边称赞着对方“真顽强!真顽强”,一边进行着相互残杀,结果伤
员很多。而且,三十三联队的一个中队,由于联络出问题,遭到友军飞机炸弹的洗礼,蒙受
了很大损失。
    这无情地表明了在战场上联络是多么重要。
    战争中也有这种因偶然的不幸而导致的毫无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热之中我们再次开始了行军。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遥远的地平线延伸。
惨不忍睹的支那兵尸体散乱地躺在河岸边,那些尸体发出的恶臭让我们还不熟悉战场的人感
到恶心。
    见到尸体就恶心的人还不能算战场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洁感,有洁癖,就不能成为火线
上的战士。早晨起来要洗脸,上了厕所要洗手,有这种念头的人是不能当火线上的战士的。
    火线上的士兵应该是能够用刚刚上过厕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饭的人。
    野战士兵要回归野性!
    河川沙地上,辎重队在行进,军马在炎热的沙尘中一个劲地朝前走。约莫前进了一里,
有个采沙场,从那里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战友们
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和私人物品作为遗
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
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着我们的
心胸。
    他们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为了战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们达到了
自己的目的。
    火点燃了。蔼—,就这样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在圣火中升天了。庄严的激动啃噬着人们的
心胸。今大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
    与支那兵的尸体相比,日本兵的尸体受到了多么庄严的礼遇埃日本兵的尸体在僧人的诵
经声中,在战友哀悼的眼泪中,在圣火中升天了。
    面对他们赴死的勇敢,人们献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谢,他们将微笑升天。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荣哨兵。
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把这当
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时间,无异于削减
战斗力。
    难道我们应该削减战斗力来期待着这种隆重的待遇吗?
    滤水机从地底深处汲出清水。对于自登上大陆以来就没喝过一口生水的我们来说,这水
是多么地难得埃因为我们曾以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干干的海绵
一样喝了满满一肚子水,只觉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净疲惫不堪的心。我让我最心爱的恋人—
—水壶也喝了个饱,恋人的体重会不停地给我力量和勇气。
    大大小小的船只发出“膨膨”声,由第一大队一千余人组成的昭和八幡船队,在混浊的
子牙河上向前进发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动着。除了杂草、稀疏的树木和高粱以外,四
周茫茫,看不见任何一样突出来的东西。
    天空依然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彩,天空的尽头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着岩石。奇
岩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壮阔风景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身处这种风景之中,我们不觉得自己是
在战场上,倒像是一次豪华的大陆旅行,一次壮美的浪漫之旅。现实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碧空无限深邃、广阔,大地无限辽远、广袤。在这雄伟壮观的大自然中,我们的所作所
为看上去是多么地无聊与渺小埃人类再伟大的行动,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自然是
个真正的大怀抱,它包容互相争斗的一切民族。与自然的博大胸怀相比,民族之间的血腥争
斗显得多么吝啬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飞多少天也无法看到尽头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
间的狭隘的争斗。
    各个民族为了仅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争斗而故意进行着流血的惨剧。
    唉,人的行为是多么无聊而渺小埃
    引擎声传来,又消失了。
    约莫跑了两个小时,看见右岸的一问民房里有士兵。一见到士兵,我的思绪一下又飞回
到现实里来。他们是三十八联队的士兵。由于右岸的村庄里好像有残敌,他们希望我们留下
来进行扫荡。于是,船只马上停靠右岸,开始进行扫荡。
    就像披着甲壳的乌龟一样,对外防御的厚厚的土墙和牢固的没有缝隙的房门,一步也不
许人侵入。那些房屋的墙有一两尺厚,没有一扇窗户朝外开,房顶也是用土夯成的。不打破
近两寸厚的房门是无法进去的。在我们争论着怎样攻进去的时候,屋里的居民或残敌已从后
门逃走了。两个估计已过六十岁的老头被带了过来。翻译讯问了许多问题,有人对他们又是
打又是踢。
    他们怕得要死,瘫倒在地上,似乎被杀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知觉。我们笑着望着这两
个可怜的老人,就像顽皮的孩童逗弄着两条昆虫一样。他们在恐惧的深渊中颤抖着。
    他们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坏的不幸,吓破了胆,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下士拔出了军刀……砍下去!
    另一个老头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与其说伏在地上,不如说趴在地上。他的两只手扒着
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他也绝望了。手枪响了。两个老头儿的血在地上流淌。
    上游传来叫喊声,两个光着身子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跳进了河里,拼命地游水逃走。背
后传来射击的枪声,子弹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阵水花。
    两个青年拼命朝对岸游,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无数的子弹追逐着他们,
但没有一发击中。我也射击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杀人的子弹。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志的确命令我要杀他们,并射出子弹。而就在这样射击的
时候,却又浮现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杀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命令我不许杀人。我害怕了吗?可我没有怕外敌。因为敌人的子弹
一发也没飞过来,我的四周全是友军,遭到射击的两个敌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为什么在这种没有危险的状态下,我的感情不许我杀人,而我的意志却能彻底理解应该
杀了他们并命令我杀了他们呢?
    难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杀人的我,感到了杀死敌人带来的因果循环的命运?我感到了
这种无形的恐怖?第一发子弹在这种犹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击中似的。第二发
子弹好像是瞄准了。第三、第四发子弹我觉得射得很准确。但是,没有命中,然后我想,在
这种犹豫中再怎么射击也不会射中的。于是,我停止了射击。其他士兵射得很凶,但一发也
没打中。眼看两个逃跑的年轻人就要到达对岸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气。真是一群毫无准头的射手!于是,我再度射击。两
个年轻人正好登上对岸时,其中的一个就像石头一样落进了河里。我的子弹准确地夺去了那
个青年的命。另外一个青年爬上了对岸。但是,没有一块石头的河对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
了他的脚,拒绝让他的脚自由活动,他无法跑起来,在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动时,不知是谁射
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把绝望的身体抛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来。
    船再次出发前进。我们发觉肚子饿了,嚼起了压缩饼干。
    我的前面是大尉军医,大尉也拿出了压缩饼干,我拿出一小把珍贵的砂糖递给了大尉,
军医为这意外的美食发出了高兴的笑声,我之所以把仅有的一点珍贵的砂糖特意给军医,是
因为我希望我万一负伤,他能早些给我治疗。
    我还没有洗去这种卑鄙的利己之心。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种拍马屁行为不是一个男
子汉应有的!我为这种出自卑鄙心理的行为感到耻辱,把身体扭向了一边。
暮色降临,队伍要继续前进。军医说:
    “不知道大队长到底打算前进到什么地方。前进的只有单独的一个大队,真勇敢。但
是……”军医的话里有恐怖之意。
    ……他大概是想说,要是被敌人包围了,我们会怎样呢!
    我知道军医胆小。
    船终于靠近了一处河岸,帐篷很快在岸边搭好,野外宿营开始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要架
帐篷,如果遇到敌机袭击怎么办?对此我很不解。
    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位置是在支那的哪里,只能说是支那的某个地方。
    杂草瑟瑟发抖,随着深夜的到来,寒气也越发加重。一无所知的地方,身处敌人的眼
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种不安。由于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响着啃咬压缩饼干的
“嘎巴嘎巴”声。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有步哨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
轻轻地爬向枕边。完全是一个沉寂黑暗的世界。
    夜幕被太阳吞噬,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天亮了,世界苏醒过来,我们开始了前进。船
已经撤回了桃马头。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敌人发现。我的左脚腕走得很疼,但
是,要继续前进。
    每个村庄都长满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这些东西,所以我们无法满足自己的食欲。
    这时,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子。一等兵奥山违禁吃了夏梅。
    他是个善良的人,当兵两年了,常常被中队长盯上,认为他是个难以调教的家伙。见他
吃夏梅,内山准尉揍了他一顿。
    这个准尉人不坏,他在中队长面前狠狠地训斥了士兵,他是为了在二十五岁的中队长面
前表示自己遵守纪律,但我们不这样想。这里是战场,不要说明天,就连今天的命还不知能
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还会有其他的方法。当然,卫生情况是必须注意的,可是树上的
果实怎么会有危险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药的危险,它很新鲜,可以作粮食充填没吃早饭的空
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片多么轻柔、和平的风景。恬静碧绿的沼泽,繁茂的树木,湛蓝的天空,庭院宽
阔的民宅,沉静的大地,没有一丝噪音的世界,还有,鸡在快乐地啄食。哪里有什么战事!
哪里有可怕的残酷虐杀!
    为什么必须把这个天堂弄成充满悲惨、骚乱的世界?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
    是为了保证和平才扰乱和平吗?
    这种平稳是小小的一部分呢,还是只是表面现象呢?
    这时,命令我们赶快在村子里做饭,捉住鸡烧烧就吃了。
    早饭一结束,又开始前进。接近十二点,突然响起枪弹的呼啸声:有敌人!
    攻击立刻开始了。我们第三中队是先头部队,是打头阵的。奇怪的是,敌人的子弹仅飞
来几发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队一面警戒着堤岸的左侧一面前进。虽说是战斗,但饿着
肚子没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进了两三百米,见不着敌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
了。
    “第三小队散开前进!”
    我们接到这个命令,空着肚子朝高粱地散开。敌人一看见我们,就向我们射出了无数的
子弹。
    听不见射击声,只有子弹划空而过的“唆唆”声在我们耳边飞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
次被敌人子弹射击。我们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散开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敌人的子弹带着震耳的声音从头顶上飞过。
    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没觉得恐怖,也没有丝毫的不安,而且,心里也没有感到太紧
张。我判断出了子弹的高度。
    只要我们伏着身体,就会很安全的,子弹打不着。
    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感到恐怖。
    这是因为尽管知道子弹会夺去人的性命,但由于过去没有任何悲惨的经历,在感情上还
没有真正体会到子弹的残忍吗?或者是因为最初碰到的这个场面还不够残酷而悲惨吗?
    有人说:“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弹飞来,就会忘记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上,不用
手触摸几乎感觉不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背包沉重,感觉到肚子饿得慌,我的身体很疲
惫。我翻个身躺下,遥望蓝天。敌人的子弹依旧在离我三四尺高的地方飞过。
    我点了一支香烟。我的现役战友驹泽慢慢朝我爬过来,伸过手来说:“让我也吸一
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许这就没命了,这支烟也许是最后的一支。于是,我又点
燃了一支。
    过到哪里就算哪里吧,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在我心中盘踞着。
时间过去了,没能继续前进。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怀里的记事本写了起来: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分。
    现在,敌人的子弹正密集地飞过来,我不在乎。一点不觉得怕。背包很重,看来身体要
坚持不下去了。
    遭到这样突击,似乎会被敌人杀死的。子弹像一道道闪光一样从我头上飞过,我望着蓝
天在书写。任凭子弹横飞,我想就这样休息一阵子。身体已经太疲劳了。
    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子弹打得
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由于敌人的密集
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
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
    “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
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定在一百米前方的
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
弹。
    “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也条件反
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几秒钟
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
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人都尽量
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去侦察一下战况。
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
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
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
    “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乙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具
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有人被打
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在间江岛少尉:
“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中队长,
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训话让我
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诉诸
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
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
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
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楚楚地得
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草丛中跳
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说梨子,
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想着采摘许
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地里休
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
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小队长吃惊地叫道:
“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军把我们
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花地里伸出绑在枪
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确了。有
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的作用。小队长慌
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
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是大
山,差不多和我同年人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用了。我
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想躲进那块凹地
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
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
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
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黑暗遮
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来越感到
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系了。由于过度的
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
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
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
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目的的我
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弹飞得很
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响起
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
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
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
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
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
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
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
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
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
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
了。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
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
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
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过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没用刀
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
    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屋厚厚的
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照直过
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人可怜的
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和平的歌,对于我
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
    “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这怎么
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般的黑夜
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个地吼叫起来,好
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他们就
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约四点,敌人又
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只是有一
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伤了
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能有丝毫
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饿狼一样的肚子
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
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后来越
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同时也往道路上
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
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
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
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避难。我
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在田边,我们的脚
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猪圈,而
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惨
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
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队长面前
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没进去
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行动。敌
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那里,我们就无法
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摘梨命令
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
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原因,我们无法把
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
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在大堤的
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雨水从帐
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没有吃
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的风土人情;想
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不管是
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声,河对
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
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现状,所以,这会
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
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
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时候,天
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战况怎
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责侦察,
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坏了,两
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着难民,
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草丛中,正煮着黏
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我们的食
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奔赴战
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无际的深
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了有五十
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堤断口。多么执拗
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的痛苦,
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抢
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劳、忘记
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膀精神抖擞地扛着
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膀,我们
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远的东
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们的意
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
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
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障碍大概
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
    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着脑袋,
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朝前走。
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还不休息
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妆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坚固的军靴踏得粉
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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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三节
  
        太阳终于在大地的尽头沉下时,又是汗又是尘土的斗士组成的激流到达了沙河桥镇。
    拾来花生煮一煮充当零食,烧好猪肉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把身体深深地投进惟一的娱
乐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觉之中,什么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军。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军平安结束,夜晚也平安来临了。在南谷营的一间倒塌的农家放置杂
物的土屋里,我像一只丧家犬,一面望着寒冷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面贪婪地睡着了。
    听说敌人的大本营在献县县城,约有三个师的兵力。我们明天开始发动总攻击。
    我们连一点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势也不知道,所以对这场战斗是在北部支那的什么地方进
行的,怎样展开的,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一点也不清楚。
    我们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我们对战争这种东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战斗的技术,却不知道战争的形态。
    因此,“总攻击”这句话非常沉重地撞击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
觉。其实,即使不讲到战斗的最后情况,起码也该告知我们有关战争情况的大致推测。
    天亮了,在南谷营,由于遇到水攻,我们无法前进。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支那人。
    一处空空荡荡的民房里堆积着许多木版印刷的旧书,都是些难觅的珍本,还有很多陶瓷
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还挖出了鸡蛋,吃起来就像空口嚼自盐一样难受。一想,大
概是这一带居民没有冰箱,便把东西贮藏在地下的吧。
    鸡很多,可以一人一只吃个饱。草丛中有清澈的小河流过,水很浅,不会游泳也没关
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休息日。之后,我和内山队长一道负责去侦察道路情况,我们一
身轻装出了村子。
    四周到处是混浊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笔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财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
边一千米处可以看见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这
个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岛屿。
    虽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过这个样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桦树耸立在水
边,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岛上高高耸立的椰子树一样。
    水覆盖着破败的景象,创造出了美。
    这是一派美丽的景象。如果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丽、和平将唤起人们多么美
好的憧憬埃在没有炮声,也没有干戈打斗之声的这会儿,这个美景简直让人想象不到它的背
后还隐藏着最大的残酷杀戮。
    创造出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经成了残忍的急先锋。
    我们在河堤上前进。约莫走了两里路,又有一处被断开三十米宽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
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溃。断口处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断扩大,这将延缓部队前进的
速度,同时也增加了前进的困难。
    我们在途中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就是一边的水向右,一边的水向左,它们平
行奔流。由于被淹在水底下,无法知道大地是什么样子,但在同一个地方水向左右两边流,
这种事让人觉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乌鸦(疑为喜鹊。),有鸽子那么大,
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敌人切断河堤,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谢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们无法前
进,可以原地休息静养。今晚又可以窝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们报告完后,想在今晚也好好
地睡上一觉,但由于太忙,没能睡够。冬装发了下来。从季节来讲,虽说是早了一些,但由
于今后的战斗,可能没有时间分发,所以提前发了。四处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们排队
领冬衣的时候,和第二分队的一等兵奥山一样,内山小队长早瞄上的M君,他仅穿一条裤衩
排队,因为他白天胡闹,把衣服全弄湿了。
    内山准尉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服装,并责备了他。他嘴里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
楚。准尉狠狠地训斥了他平素的行为,而且,今日发火尤为厉害。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为厉害地发火,是因为被我们瞧不起的中队长在这里,准尉想在这
个缺乏勇气又无什么善行的年轻中队长面前夸耀自己的严格、守纪和忠诚。我不能不觉得这
个向中队长做出如此可怜夸耀的上了岁数的准尉太悲衰了。
    准尉命令竹间伍长揍M君,竹间伍长是M君的分队长。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战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长说。准尉三令五申,伍长却拒不执
行。愤怒不已的M君的脸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九月二十九日,我领到了四号冬衣。而且,还领到了甲等是这样,到了目的地进入宿舍
之前,都要为这些事花去相当多的时间,让人焦急不堪。
    数了好几遍,我们第三小队还是差一人。各个分队查下来,就缺一等兵木下。我们一起
带着蔑视和愤怒叫道:“那个混蛋!”
    一等兵木下从外表上看似乎是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长得不差,很聪明。他的思想却与他
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没有一丝顾及他人的念头。他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是个满口豪
言壮语的卑鄙的胆小鬼,这个尝几口瓜就想撑饱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专事后方
勤务的,沙河桥镇战斗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战斗行军。他早就落伍以拒
绝参加明天的战斗了。
    在谁也没有一点甜点心,甚至连一支香烟也没有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拿出很小的糖,放
在嘴里嚼碎,细细地品味着一个个小碎块。他的好处就是爱惜东西。但是,他的爱惜类似于
收藏古董,不是出于对使用之时的担心,只不过是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加以珍视而已。
    我一面生气,一面不得不去找这个别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还有些可爱之处的混蛋。他的
存在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他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添麻烦的。我在后面部队不断上
来的黑暗的路上朝后走,一边还叫喊着“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为他
不是个真正的混蛋,就是个太缺乏常识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他。我的脚又痛,身体又累,想尽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个身
体都要发怒了。我一见到他就骂了一声:“混蛋!”这时,他也吼叫着骂了一句:“你们他
妈的!”我越发光火,喊道:“什么!你这个猪脑子,在干什么呢!”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们那样拼命走吗?笨蛋!”
    三天粮[一升两合(按中国旧度量衡制计算,l升米为1市斤半,2合为1升的十分之
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粮,我把这些口粮揣进背包,于早晨七点出发参加总攻击了。因河
堤被断,我们不得不从后方迂回前进。
    后退到沙河桥镇,再出发前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
    因敌人毁坏河堤而获得的一天休息,现在是连本带息用我们的铁脚来偿还了。
    但是,在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难行走,因为敌人在退却时挖了深壕。我们
相互拥挤在河堤中央开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样前进。
    工兵们为了能让车马通行,正挥汗如雨地用他们强壮的手臂舞动着大锹。
    夜晚来临了,但还得前进,前进。我们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几个中队相
互会合,从黑暗中流动过来又向黑暗流去。
    这是战争的激流。
    有的人掉进敌人挖掘的壕沟里,有的人被绊倒,有的人叹息着摔了出去,有的人为了减
轻身体担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前走,有的人拼命地……不知什么时
候,我们看到了前方的火。
    是宿营地!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
    河堤的左侧有个村子。
    “停止前进!好吧,就地宿营!”
    我们心里涌出喜悦的感激。
    这种时候没有比点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队长不清不楚的训话等各种杂事更让人生
气、更让人打瞌睡的了,这种拖拉不仅无助于去除疲劳,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我们经常
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个够。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分给我们第一分队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队员。
    我在室外烧开水用的火堆边和衣躺了下来。这种时候,人的胆怯的心情便会表露出来,
木下可能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很对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队长和嘴里
罗嗦的士兵们那里去了。而对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过带来了一杯剩下的酒。
    据说献县县城里的敌人由防御转为进攻,我们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大凌晨两点。这种时候
值夜勤简直是灾难了。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因夜露浸湿而难以入睡,几乎没有消除什么疲
劳,黑暗之中又开始了急行军。不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顺着鞋带
孔咕叽咕叽钻进鞋里,让人很难受。动作迟钝的一等兵木下几次跌倒,浑身是泥,嘴里不停
地乱喊乱骂。
    不久,冰冷的空气中突然升起了朝阳,耀眼的阳光在灿烂的云彩问四射。朝阳在雾气的
包围下像彩虹一样现出一幅绝佳的风景。视野中不见一处高地,一望无际的原野无限地伸向
远方。行军很急,吃早饭只允许用十五分钟。而且,第二次吃饭的时间也和上次吃饭的时间
一样短。原来两餐的口粮,现在不得不分为三餐吃。吃完早饭后,开始出发了,一直要走到
腿快断了为止。上午十点左右已极度疲劳,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饥饿,走到路边摘梨子,而我
早已没有再追赶上部队的劲头了。我想吃东西,这时正经过一个村子,我看到了一个农家的
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我也贪婪地把梨子塞满了防毒面罩,塞满了背
包,塞满了口袋,左手拿两个,嘴里还衔着一个,快步离去,就像偷了一条鱼衔在嘴里的野
猫被人追赶着一样。一面跑着,一面一个、两个……忘却一切地啃着。
    好吃,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好吃得简直无法形容。
    我恐怕一辈子也没再吃过像那样香甜的梨子了。
    到了下午,吃了过多梨子的肚子开始难受,拉肚子,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剧了疲劳。
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为它不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劳感,而且我
每次方便时落了队还必须跑步赶上。每次方便时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卸下身上的随身家伙,我
不得不一边后悔着一边快快完事。
    前进,前进,不知尽头在哪儿地拼命前进。目不斜视,默默无语地走着。约下午三点,
一种异样色彩的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有在大陆才能见到的那种颜色和形状的云,在大地
上扩散开来。远方电闪雷鸣,就像打开冰箱门时一样令人为之一寒的大风刮了过来。天空转
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道路眨眼之间成了一片烂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来很困难,
但部队还得无休止地继续前进。没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与其说是烂泥地,不如说是一种
剥夺我们的脚自由行走的可怕东西。腹泻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烂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劳,
我已走不动了。可是,为了战斗必须朝前走。个人的痛苦在战争这个伟大的事业面前,什么
也算不上,只有竭尽全力地前进。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饥饿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这种讽刺性结果的找麻烦的梨子,
这话我又说不出口。可是我还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点一点吃,于是,我
吃一个走一里地,再吃一个又走一里地。这时要有一块压缩饼干也好啊,我动起了卑鄙的心
眼。有谁能给我一块,有谁能给我一块吗?不给我就抢,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走得歪歪倒
倒的战友们。
    我竟是这副模样,啊,出击的命令又像铁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
“献县县城里没有敌人。敌人正在逃跑。全力追击!”我又像梦游病人一样走了起来。
什么也不想。饥饿、疲劳、梨子、压缩饼干,一切的一切全忘记了。我已经成了一台机器。
    只有泥泞从我身边过去,只有军靴交替迈动。
    这样,终于在天黑后到达了献县县城前面的一个村庄。
    撂下瘫软的身体是在半夜十二点。
    十月一日,早晨八点半,我们踏上了献县县城的石板路。
    传说献县县城建有高六米、宽三米的混凝土城墙,可原来却是崩塌的上墙。了望楼被空
投的炸弹炸坏了,城里站着脸露疲惫之色的哨兵。县政府所在地,起先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地
方,其实很不起眼。带着异样的感觉走在狭窄肮脏的街市上,一户人家冒出了烟,带有谷物
烧焦的气味,这是敌人逃跑时放火烧的粮仓。我们穿过市区来到城外宿营。与昨天的急行军
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营了。一听说宿营,我们马上忘了疲劳,忘了睡
意,跳起来拼命去找粮食。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着是在村子里杀了头猪。我们像小孩一样开心地撵着猪四下跑,所
有的苦全忘掉了。
    昨天的雷阵雨今天全没有了,灿烂的阳光又返回大地。
    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兴奋,一切都显得和平与恬静。休息和粮食可以尽情享受,真是一切
都让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猪油炸鱼、烤肉和自制的酱菜等等,这些东西稀里糊涂地塞
满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们捧着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杀猪挖山芋,像乐天派似的歌唱自
己的世界。
    由于头发长得很长,我便去第六中队的理发摊理了发,又洗了个澡,已有很长时间没洗
澡了,接着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烟。这时,命令下来了,让我们把帐篷、衣服等私人物品
打好包,要尽量轻装,哎呀呀,谢天谢地,以后的行军能让我们负担减轻了。但是,轻装不
是意味着强行军吗?……这种不安又随之而来。就像要证实这种不安似的,命令说:“认为
自己身体坚持不住的人请提出申请。可以去看管行李。”
    “原来轻装也不值得庆幸!”人们又不得不相互议论说。
    但是,轻轻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让我们一身轻松,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这么轻的话,
那小小的行军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到了下午、我们的开朗突然消逝了,忧愁包围了我们,因为七天的口粮发了下来。背包
装不下,袜子便成了米袋,里面装满粮食,像葫芦一样系在背包上。塞得满满的沉重背包像
在嘲笑我们早晨过早的高兴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地上。
    傍晚七点,突然下令出发。
    “联队现在出发。离这儿一里地处有条河。河边有工兵用船送我们,他们在等着我们。
如果在乘船前进的途中遭遇敌人的袭击,不管是有人负伤还是有人战死,绝对不允许出声。
死伤者就扔在那里。这次前进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们把严厉的训话藏在心里,在黑暗之中开始前进。寒冷刺骨的河风吹着。一切都进行
得平稳秘密,过了晚十点,我们上了用单板建成的轻便船。
    士兵们想着船上哪儿安全,这都是白费心思,因为这条船只有一张薄薄的板那么厚。尽
管如此,有的人挤在中间,想以战友的身体作为自己的防护墙。“如果遇到敌人袭击,或死
或伤……”的训话搅乱了人们的心。
    船在黑暗的河里前进。只有船破浪前进的声音和马达声在河面上传开,又在静谧的黑暗
中消失。我们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风轻抚着我们的脸,令人心情舒畅的早晨来临了。前
进了一阵儿,右面的河堤上出现了敌人的骑兵,但马上被击退,他们有的跳进河里游走,有
的径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军马也独自跑了。河很宽很大,因为敌人依旧在破堤,想以洪
水来阻挡我们。洪水茫茫一片。
    河上到处是载着汽车的木船。只要看看一两只船就知道,它们都在不顾炎热地前进。在
河流迂回曲折之处有一艘木船,这艘船虽然隐蔽在芦苇丛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怀疑,遭
到了炮击。船被我们准确无误的炮弹炸坏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跳迸河里游了出去,终又不
明就里地成了枪下鬼。
    晚上十点左右,河岸上看见了一个村子,第一中队受命上岸扫荡。他们的收获是捉到了
三个敌军,并立刻开枪击毙了。
    这时,我们第一分队的船发生碰撞,船体受损,我们不得不换乘大快艇。我们在河上继
续前进,又一个黎明来临了。
    我们在晨雾中看到了绝妙的景色。那美景简直令人无法描绘。
    造型优雅的了望楼和城墙浮现在水中。长在城墙边的水中杨柳更增添了一种风情。尤其
是火红的朝阳挂在树梢上,河水灿然生辉,那景致美不胜收。配备在大快艇上的步兵炮吐出
火舌,击中了城墙。一发、两发、三发,但坚固的城墙纹丝不动。几分钟后,大概是害怕了
炮击的衡水县城的居民们,挥着赶制出来的太阳旗一溜排开在城墙上,表明了归顺之意。
    停止炮击,继续前进,但我们的船很难通过架设在河上的低矮的石拱桥,不得己,决定
等待工兵队炸毁这座桥。这时,传下命令让我们做饭。我们正做着饭时,一个当地居民过
来,我给了他五十钱让他买糖,他只买了一点点回来,我用乱七八糟的支那语抱怨他,并让
他领路,我自己去交涉。那家店在城外。
    在那里,我发现了可怕的事。许多士兵在那里大肆掠夺商品,商店的主人和伙计们一脸
悲痛地呆立在门边望着他们。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什么砂糖价格的贵与贱了。
轻率盲从的我们肆无忌惮起来了——这是战胜国士兵的权利。首先得还回我的五十钱!
我打开了店主的抽屉,五十钱还在。
    就像饿狼一样看了一圈,想着掠夺什么东西。首先是砂糖。葡萄干味道不错吧,又抢了
一盒葡萄干。罐头也挺好的。
    手电筒也很需要。香烟不拿上一点也不行。扔掉献县的支那米,换上糯米吧。有了砂
糖,面粉一定更好吃。哎呀,还有皮手套,到了冬天没这可不行。这东西少拿些,就拿两副
吧。露宿时羊皮也是很需要的。
    正当我抱着这些多得抱不下的东西要出门时,大队本部的经理部的下士过来了,他怒吼
道:“谁允许你们拿走的?”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其他士兵大大咧咧地拿着东西出了门。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钱付了吗?如果没付钱,赶快付钱,随便多少都行。”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硬币,交给了店员。那个店员可能很生气,又把那硬币掷还给我
了。但我硬塞进店员的手里就势跑了出来。宽阔的河岸上,分队的战友正在等待着我这个圣
诞老人。这边也喊,那边也喊,都为掠夺品之多而惊叹。两三个战友又拿着东西回来了,我
们分队的食物真够多的了。
    我们常常因吃不上东西而大叫其苦,这次拼命弄来了食品,但又不可能吃完,最后剩下
的连运也运不走。我们一直吃到想吐为止,死命往肚子里塞。吃葡萄干,吃果脯,吃罐头,
吃年糕团,吃油炸饼,一直吃到我们松了裤带。我们说:“这不是掠夺,是征收。是胜者之
师必须进行的征收。”
    不知怎么,“掠夺”这个词让人觉得心情黯然,而说“征收”,便不会感觉到罪恶。
    突然响起“轰”的一声,工兵把桥炸毁了。
    天快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砂糖和面粉全随泥水流走了。尽量带上出发命令允许
携带的食品乘上船,前行了一阵之后,装甲艇在爆炸的地方过不去,便停了下来,没办法之
下又往回走,系好船开始宿营。
    第二天,吃上了征收来的蘸上果酱的糯米团子,吸着香烟,手浸在水里,赞颂着美丽的
风景,那心情就像乘游览船观赏风景一般。下午五点左右,到达了新河县城前面的一个地
方。那里有敌人的粮草仓库,看守仓库的两个敌兵正在午睡。
    一个是大个子军人,一个是学生兵似的年轻人。两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数量的纸币。翻
译审问了他们。士兵们充满了仇恨,又是用香烟火烫他们的脸,又是用刺刀捅他们。西原少
尉举起军刀摆开架势砍了其中一个,军刀砍歪了,没有杀死敌兵。另外一个被翻译的手枪打
死了。这个少尉看上去好像对杀人非常感兴趣。他至今已经砍死了不少可能是无辜的平民,
尽管说是试刀。粮仓有米有点心,点心都是带糖的,特别好吃。
    命令我们分队负责搬运弹药,所以脱离了中队,这下要急着赶上中队。亲爱的横山淳工
兵伍长提醒我说:“喂,东君!洪水太大,小心点!”
    从上岸地点到刚才的村庄有两百多米路程全浸泡在水里。在这么大的洪水中我使出很大
力气走了起来,但要走这两百米很不容易。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泥土粘脚,更何况扛着背
包和弹药箱,移动身体真是难上加难。泥水漫过腰部达到了胸口处。好不容易弄来的砂糖和
香烟全浸透了泥水,但我这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了。背着背包,左肩扛枪,右肩用棍子和前
面的人扛着弹药箱。前面的人一闪,后面的人就跟着一闪;后面的人站稳了,前面的人又进
退两难。脚被泥土粘住的话,脱也脱不开。好歹花了一个多小时过来了,弹药箱终于没受
潮。我们嘴里说出的话都一个样——“畜生!真他妈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更好地表
达此时的心情。
    可是,洪水的困难并未就此结束。诺亚方舟时代的大洪水在等待着我们。横山淳的忠告
成了严酷的事实。穿过村庄,出现了茫无边际的一大片洪水,简直让人怀疑是大海。看到这
情景,想想刚才的辛苦,整个人就要垮了下来。暮色苍茫,弄不清部队前进的方向,我们十
二个人望着洪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地抽起了香烟。
    无边无际的洪水,沉重的弹药,方向不明,残敌的袭击,黑夜的来临,我方人数太少等
等,一想到这些,就神经质似的焦躁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征用了六个当地人,我们决定让他们扛弹药。
    其中一个是七十多岁的患了中风的老人,走路摇摇晃晃,看上去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可
怜,但这时不是同情的时候。这样的病人扛着别国军队的沉重弹药,被迫跟着别人在黑暗的
洪水中行走,而且还不知走到哪儿才是尽头。这是战败国民众的悲惨可怜之处。
    老人摔倒了好几次,求我们放了他,但我们坚决不听。他终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哭
了起来。我们对他又打又踢之后,又像神一样命令他背起了背包。本该让他扛弹药的,由于
他是病人,就让他背了个背包。我们为他找来了一根拐杖,不是因为同情他,而是为了防止
他中途死掉或者不堪痛苦而倒下。从他的病势来看,估计他会死在洪水泛滥的、漫长的跋涉
途中。我们为什么如此惨无人道呢?这是因为对巨大痛苦的厌恶使我们漠视了人道,再加上
扛过一次背包和弹药,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十二名战友开始游泳前进。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踏稳地面,浮出水面,摇摇晃晃,摸索
着,我们静悄悄地走着。一寸一东史郎孩子奄奄一息的生命之躯开始痉挛,迎来最后一口呼
吸,死神掩没了他的肉体。
    呀,老人被刺中了。
    刺杀老人的那个士兵真是一个太狠毒的士兵。
    老人呜呜地呻吟,他以自己的鲜血喷出了自己鲜红的老命,同时喷出了想使之存活的孩
子的红色生命。
    三十几具尸体惨不忍睹地叠在一起。
    杀人工业!
    我们是这个工业的忠实职员。
    死亡到处播撒着尸骨。
    播下尸骨的地方又萌出嫩芽。那嫩芽又不分昼夜,不分春夏秋冬地在成长。
    残酷狰狞的杀戮结束了。我们继续前进。
    晚八点左右,我们到达了百尺口。
    听见了“隆卤的枪炮声。
    终于遇见了敌人,发生了战斗。但是,我们中队是预备队,依旧没参加战斗,弹药一点
也没减少。微微昏暗的道路上,通讯兵不停地拨打着电话。他说,一百米前方已经开始交
战,我军也有几人伤亡。我们聚在道路的一侧坐着。这里虽说是后方,但并没有片刻的安
宁,当火线上友军的某处阵地出现危机时,我们必须立刻去增援。就在这等待时机的时候,
上面给我们发下了一点极为珍贵的食品: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
    这点贵重的食物由两个人分。由于太贵重,我们都没动手。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
两个人不知怎么分。
    在内地恐怕不屑一顾的一粒奶糖和一条乌贼腿干,在这里却是极珍贵的。
    听说这些东西还是空运来的。
    我把奶糖,还有乌贼腿干放进嘴里,一面深深地感激,一面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每大的过度疲劳要求身体补充糖分,这时正是连一粒糖也都想要的时候。
    仅有的一粒奶糖既可笑但又难得。
    火线上在激烈交战,天完全黑下来后,枪声渐渐低了下来,不时地响几下之后便戛然而
止。
    黑暗中子弹漫无目标,所以射击停止了。
    这样,黑暗给战斗带来了休息,我们就决定在路上睡觉。
    白天的汗水沾在脊背上,随着温度的下降,我们开始感到阵阵寒冷。就在我们睡不着、
阵阵发抖的时候,命令让我们做饭。
    我们进入屋子里。
    为了不让做饭的火暴露目标,我们只能在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做饭。
    街上有一口井。许多士兵都用这仅有的一口井,水是用一只旋转式摇柄打上来的,每次
只能打一点,打水的队伍排得很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把粘有剩饭的饭盒洗几下,然
后再用饭盒淘米,这是因为我们还留有内地生活时的习惯,或者说还有清洗的习惯。
    其实,早已不是需要这种清洗习惯的时候了,我们有的人还没能完全摆脱在内地时的习
惯,不适应野战生活。
    腾腾烟雾之中,我们终于做完了饭。野口好像物色到了什么东西,他摸出了糖果。听了
他的报告,我们电击一般地飞出去,到了一家商店一看,一个大罐子里全是茶色的糖果。
    这时已经有几只肮脏的黑手伸进罐子里了。我一面把糖放进了嘴里,一面想起了孩提时
代见过的一个老头儿,他把这种有些酸味的松软的糖绕在棒子上卖。这家店可能也卖香烟,
地上散乱地扔着空的香烟盒,但我一支烟也没见到。烟和糖,我没福气兼而有之。
    十二日,早晨七点,我们担任军旗护卫小队,出发去攻打宁晋城。和联队本部一道排成
纵队在高粱地中前进着,这时,从右侧“嗖嗖”地飞来了子弹。我们立即散开队形,继续前
进。
    飞机飞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好像在寻找降落地点。盘旋了两三圈后,发出轻轻的声音
漂亮地着陆了。小队长命令我们去看清是敌人的飞机还是自己人的飞机。我们走近飞机,内
心在想肯定是我们自己人的,只是带着一些好奇,想知道到底乘坐的是什么人。
    飞机上下来了炮兵科参谋,会见了联队长后又跳上了飞机。敌人的子弹依旧在我们的头
上掠过。苦力们因害怕,拖着铁皮弹药箱在地上爬行。
    子弹命中分队长竹间伍长前面的铁箱,子弹引爆了里面的几发子弹,它自己也停留在里
面了。竹间伍长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他说这个弹药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带回去作纪念。
    中队长也感慨万千他说:“好!我给你办手续。”
    面对敌人密集的射击,步兵炮开始发威了。旗手紧紧握着军旗精神抖擞地前进,我方的
炮击终于压倒了敌人的射击,联队再次排成纵队,我们小队处在本部前方三百米,顺着炮车
的轮印螨跚前进。二三十分钟后,高粱穗的前方浮现出了宁晋城的影子。
一想到靠近宁晋城了,就觉得令人高兴的休息似乎正等着我们,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可
是,敌人的子弹突然呼啸着飞过来。我们再次慌忙散开,踏倒了高粱秆。子弹好像是从三个
方向交叉飞过来的,我们四面都是敌人,怎么办?我们必须尽快冲出包围圈。穿过高粱地,
来到了有六间(日本的长度计量单位,1间约合1.8米。)那么宽的很气派的大路上,这
里可能是敌人的军用道路。道路的两侧是深深的堑壕,多半是敌人来来去去用的。
    不论敌人怎么射击,我们一枪都不还击,因为我们发现不了敌人的影子,从子弹声来判
断,敌人可能是在四五百米或者更远的地方朝这里射击的。
    命令让我们在宁晋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我带着哨兵去了司令部所在的前面的房
子里。本部人口处必须有一个哨兵。紧紧关上哨所人口的大门,我们一面烧着火一面吃着从
分队运过来的晚饭,海阔天空地谈论起来。
    “东!”这时,正在站岗的步哨带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支那人。在士兵之间,谁都不
说某某上等兵先生,某某伍长先生,某某哨长先生。即使是现役兵也是直呼其名,如称“横
山淳”。
    “什么事?”
    “这家伙在本部旁边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的,我把他抓来了。”
    “是间谍?”
    “也许是的。”
    “脸长得挺秀气,也许是学生军。”
    步哨踢了那年轻人一脚。
    “喂,关上门,别让火光漏出去。”我对哨兵说,然后在年轻人的怀里搜了搜,没发现
什么可疑的东西。我随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给我好好看着他。我去叫翻译官来,哨兵快站岗去!”
    哨兵和我来到屋外。检查了一下年轻人转悠的小路之后,我去叫翻译了。
    年轻人回答翻译说,他是前面四十多里地的一家当铺的掌柜。但是,我们不信四十多里
地前面的当铺掌柜有什么理由来这个打仗的地方,都说他是残敌。他说他没想到这里正在打
仗,他来宁晋是做生意的。
    不论他怎么辩解,我们决定把他当做残敌或便衣侦探处理。不当班的哨兵们说,用粗绳
子把他绑在柱子上站一夜。
    我说,讨厌敌兵可以理解,但有的人也是强制征来的,明天就该他见阎王了,算啦,今
晚就让他坐坐吧。于是,便把他绑在柱子上。那青年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似乎沉浸在回
忆之中。他也许在想他那如明天的朝露一样的生命,想他的父母和故乡吧。他闭着的眼睛里
流出了露珠一样的泪水。我想踢他,可看到他可怜的晶莹的泪光,靴子又抬不起来了。
    这时,我深深地为自己不懂支那话感到悲伤。撇开这个青年不说,我们因语言不通,不
知错杀了几百个无辜的良民。
    语言不通会引起误解,进而恼怒,最后发展为杀人。我们在杀死的农民身上,有时撒一
些冥钱,几千元不等。冥钱上印的数额都很大,商店的抽屉里多的是,上面写有“南无阿弥
陀佛”。
    “这家伙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一个哨兵说。
    “好处就是巡察来了不会骂我们。因为监视这家伙,不管怎样,得有人不睡觉。要是没
这家伙,我们都会呼呼大睡。那样一来,巡察肯定会大发其火了。”
    青年一夜没睡。
    天一亮,十几辆轻型装甲车开了过来。这种奇形怪状的物体卷起尘土,朝宁晋城边开火
边前进。第三中队在敌人背后等待机会。接到出击的命令后,我把那个青年交给本部,撤离
哨所与中队会合,轻装上阵了。
    今天,没有枪声。道路直通宁晋城门。我们沿着道路的右侧前进,第五中队队长从了望
楼上俯视着下面说:“敌人昨晚逃走了,你们的行动白费劲。”
    但一直跟着本部转悠的中队长却命令我们前进,意思是至少要参加一点战斗,哪怕是一
点点也好。我们浑身是汗地到达一个村子。我们立刻在各家的墙壁上开好枪眼,等待敌人逃
过来。左等右等,除了两三条野狗绕来绕去之外,没见到一个像敌军的人。有许多山芋,我
们煮了当午饭吃,然后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上遇见三十三联队正朝宁晋城行军。他们说:
“无论怎么疲劳,我们队长都不允许使用苦力。他说不能行军的人不是战场上的士兵。”
    听了这话的中队长,吊起眼睛说:
    “听到了吗?你们稍有不行就马上让苦力背背包。看看人家三十三联队的士兵吧。你们
这样能打仗吗?”说得满嘴星沫乱飞,那口气像是在训斥人。
    我们都相互小声说:
    “不能打仗?究竟推进到哪里,也该说句话嘛。你年轻,胆小,没能力让人信赖,这不
才落得第三中队只能护卫军旗吗?护卫军旗又不是打仗。不知趣的东西!”
    回到城墙一带,大队正向某处开拔。内山小队长问第一中队长:“朝哪里前进?”
    “南和。”
    “有多少里地?”
    “约三十里。”
    第一中队队长回答三十里,是指大约,实际是说五六十里。多亏了中队长,我们挖了不
少山芋,回到村子取背包,然后急追大队。大队不停地前进,好像是说:没用的第三中队,
随他们去吧。
    中队长想起了什么,对大家说:
    “正因为我不行,所以我们老被安排成预备队,我对不住大家。”他说到点子上了!不
论是谁都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
    从大地上升起的太阳又要在西边的大地上沉落的时候,不知是谁带着感激,用力地叫了
一声:“看,是山!”
    一直脸朝下默默走着的士兵们,一起抬头朝前方望去。
    这时,远远的地方静静地浮现出来的山峦正拥抱着夕阳。
    “啊,是山!是山!是我们憧憬的山……”部队立刻停了下来,士兵们远眺山峦。
    昨天是平原,今天还是平原,明天还是平原,每一天的晨暮都在一片大平地上度过。看
不见山吗?没有山吗?在这几十里地之间,让我们望眼欲穿的山峦正拥抱着橙色云彩下的夕
阳,令我们感动不已。士兵们连声高呼:“山!山!”我们把群山看成是多么崇高的生命埃
它远离世上的一切丑恶,与太阳一道超然物外。山是神灵,是清净,是威严的正义。
    自从演出了那场地狱演奏会以来,我们还不曾见过这样崇高的清净。
    又凄恻,又怅惘,一种纯洁感直逼心胸。
    路边长着高高的白杨。夕阳渐渐向山那边沉落。我们继续前进。
看到一条又宽又大的清水河,我们脱下了靴子,因为军靴一受潮,皮革会变硬,里面有
水的话,脚上会起泡。
    难得河床全是沙石。因为有山,所以才有沙石。以前的河不管哪一条河床上全都是黏
土。天完全黑了下来。接着,秋风萧瑟之中,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忧郁的月光灿烂美好。
    有人吟诵起了诗:
    “……渡夜晚的河川……”
    朗朗的吟诵声催发英雄的感伤。我静静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这是诗的世界。战场上
还有这样的诗情。
    我们与自然共生,与自然同寝,与自然化为一体。自然是我们的,我们是自然的孩子。
越过河岸,有一处小树林,树林里有个村庄。我正在一棵大树根边擦脚时,传来了尖厉的骂
声:“没有队长的命令,你为什么擅自留在了后面!害怕战斗吗?”
    “战友负伤了,我给他包扎的。”
    “你听谁的命令给他包扎的?”
    “战友负伤,没有上司的命令就可以随便留下来给他包扎吗?战斗中不管出现多少伤亡
者,士兵都不允许随便留下来给伤员包扎!你是害怕战斗吧!”
    “不是的,战友痛苦的叫声……”
    训斥士兵的是机关枪队队长。
    严肃的军纪前没有人情!
    我们依旧空着肚子,追上许多部队,追上许多车辆,差一点联系不上,最后急行军到达
了一个大村庄。这个村庄有许多豪华的住宅。好啦,我们以为就在这个村庄宿营,可刚在一
家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又来命令让我们前进。这次倒是只有我们第三中队。这样看来,我
们中队像是担任前卫了。顺着棉花地里狭窄的弯弯曲曲的田埂绕了一阵,到达了一里多地前
面的一个肮脏的小村子。我们进入一家又小又挤的院子,烧着高粱秆露宿了。时针指着凌晨
两点半。
    早晨五点,队伍又朝南和进发了。
    白天脱下军裤过河,晚上在湿地前进,拔些北部支那的田里长得很多的甜菜填填肚子继
续前进。夜里,在高粱地中仅有的小路上前进。许多人嘴里嚼着大葱。
    大葱、萝卜、甜菜成了很贵重的食品。
    又碰到了一条河。这是第三次遇见河。我们又脱下了军裤。河宽五六十米,很深,河床
也是沙石的。对我们这些没见过一块小石头、一粒沙子,只见过一片黏土的大地的人来说,
河床的沙石实在是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北部支那的确是连一块石头也见不着的大地。
    清清的河水很冷。
    啊,这清冷的河水,在那天气炎热的行军中,又恰逢喉咙干得冒火之时,我们不禁喜出
望外。
    我们没功夫穿裤子,把裤子拎在手上便匆匆前进,就像被恐怖追赶似的。接着,我们在
黑暗中看到了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南和!”我们欢呼着来到了城门处,怎么回事?城门
的黑砖匾额上竟写着“隆平县”,三个大字正冷冷地俯视着我们。
    谢天谢地,大概在这宿营吧。
    进入城门,右侧有座巨大的建筑,入口处竖着一块“隆平县警察局”的牌子。在院子
里,把背包往头下一枕就睡下了。
    寒气刺透肌肤。头顶上月亮倾泻着缕缕寒光。屋里有青龙刀等许多兵器。一个多小时
后,我们进入了警察局前面的宿舍。
    这里一个支那人也没有。
    我们从隔壁的商店取来砂糖,很快做了冷盘。啊!久违的甜味,自从百尺口的那一粒糖
果以后,再也没碰过的甜味!
    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好吧,就算明天是参加激战,今天的日子不更应该不遗余力地
好好享受,不该先一饱口福吗?
    拉肚子的人吃,患胃病的人也吃,头痛的、腹痛的……都尽情地吃。
    吃。吃。吃得几乎不能动弹了。不知道夜已深,不去想明天的行军,也不想睡觉。
    这早已成了一种超越食欲的快乐和娱乐。拿砂糖,用手抓入容器中;拌凉菜,盛在碗
里。这一切都是忘却疲劳的愉快事。
    对!为了明天不饿肚子,再烤点面包!
    这么一来,我们过了凌晨一点才睡下。
    十五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吃了凉拌菜的隆平县县城出发了。我们中队依旧是军旗护卫
中队。
    下雨了。雨水和泥泞,关系就像士兵与饿肚子一样是一对亲密的伙伴,道路很快就泥泞
不堪了。
    这时,我们在一个村子遇见了第三大队。军旗改由第三大队护卫,我们归回第一大队继
续前进。
    天亮也走,天黑也走,一味地走。所有的人都因空肚子和吃过头而弄坏了肠胃,没想到
第一线部队竟然会这样缺乏粮食。
    后方部队有吃不完的粮食,而火线部队却常常饿肚子。
    这就是战场上的常情。
    驹泽出了便血还在走。他每天为拉肚、便血痛苦不堪。
    空腹、拉肚、疲劳——这些将把我们的肉体变成木乃伊。
    他脸色苍白,瘦得就像在没太阳的地方长出的草茎,但必须走路,而且没有服过一次
药。小队长发火说他不注意和吃过头了。他也没法向人倾诉。军医只是让他喝了小苏打。因
为没有药,他喝了薄荷脑,好像那就是肠胃药。
    这怎么行呢?薄荷脑是外用的伤科药。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外
用药,只要名字上有个“药”字,不喝下去就不安心。可怜到了这地步。他说:“要是能活
着回家,我要向社会说的只有一句:在战场上,不是只有负伤的人才是病人。在战场上的不
卫生、无规律的生活和最大的勉为其难的行动中,损坏内脏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连药也吃不上,除了说一句‘胡闹’还能说什么?我也是保卫我热爱着的祖国的一
分子。社会应该指出军队的这种单方面缺陷,忠告他们向士兵们提供内科药物!”
    晚上十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我们赶快挖战壕,战壕一挖好,赶紧把宿舍里的小麦粉
掺上昨晚剩下的砂糖,煮了起来。我们围着院子里篝火上的铁锅,迫不及待地等着小麦粉煮
成面糊。不一会儿,煮熟了,微微发出甜香味。
    所有人都像小狗吮吸母狗的奶一样,急急地吮吸起来,也不认为它就是内地所看不上的
面糊。不管是面糊还是什么,不客气他讲,它很香很香,好吃得不得了。
    对我们来说,这是神仙食品。
    “第一分队为什么连着两天都有这么好吃的?”听到这种感叹声也不是没道理的。这
时,内山准尉悄悄地走了进来,他就是那个曾经训人家吃枣子的人。不管人家说头痛,还是
说脚痛,他都训斥人家说是吃过头了。他认为不管是头痛还是脚痛都与吃过头有密切的关系。
    刚开始,内山是个万事皆谨慎的人。死板不开窍的中队长也好,这个对什么事都感到无
可奈何的准尉也好,都坚决地认为支那的一切东西都不干净,不让我们吃。但不知从何时
起,每天的空肚子搅得难受,他们私下里有时也居然和士兵们一样,开始什么都吃了。
    尤其是卑鄙的中队长更让当值的士兵愤慨。因为中队长嘴上说绝对不许征用别人食物,
只能吃发给的食物。可是在他口还不渴之前,他就命令当值的士兵给他吃好的喝好的。
    对这个言行不一的中队长,当值士兵发火、生气,也不是没道理的。
    “真好吃埃”准尉说,喉咙直咽唾沫。
    我们递给他一碗,但心底暗暗地嘲笑他:哼,说得倒好听,还不是想吃嘛。
    他刚吃了半碗就回去了。
    “喂,小队长所在的第四分队肯定在做更好吃的呢。否则,这么好吃的,哪能不吃完再
走呢。真是个馋鬼。”
    传令兵来通知值勤。我去了大队当值勤兵。指定为值勤地点的那家的男主人是支那人,
我吩咐他去打点干净水来,他却打来了脏水。我生气地给了他一耳光,他妻子和他一起跪在
地上不停地道歉,这才打来了干净水。
    大概支那人就是这样的吧。
    ------------------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我们朝着憧憬的南和前进。憧憬的——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认为到达南和
城,就可以弄清楚我们前进的方向了。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泞满地,也容易灰沙满天,就像忘记昨天的大雨一样,现在已
无丝毫下过雨的痕迹,地面干渴得很,几乎让人怀疑昨晚是不是下过雨。
    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行军甚是惬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环境而舒畅,但脚
步却仍然匆匆。
    突然,有三间宽的湿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湿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头驴子和骡
子,像是先行部队丢下来的。
    泥沼陷到脊背,它们仰着头在喘息。越仰头,它们的身体好像越往下沉。它们使出浑身
的劲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们部队的马同样也都陷进了泥沼中。我们用力拉起
陷下去的马,马只是昂着头,一步也动不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卸下行李,把它们扔在泥沼
之中了。
    有条用高粱秆铺设的路桥,可能是先行部队铺设的,但要让很多士兵通过,就很不安全
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工兵小队,他们正在作业,但没什么进展,只有时间在白白地流过。大
野大佐训斥工兵小队长,让他再快点干。说完,他亲自参加了架桥作业。说是架桥,其实那
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泥沼中较硬的泥地上铺上木板和草秸。见联队长在于,我们就不能袖
手旁观了。我们也动手帮忙,终于在迟了两个小时后通过了那里。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
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
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
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
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
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
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
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
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
    “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有个人说。
    “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
    “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
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
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
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埃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
长说:“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
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
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
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
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
    “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
“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
    “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岩渊少尉了不起!”我们小声嘀咕道。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哎呀,闻名已久
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埃”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
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
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
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
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
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
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
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命令传达下来了。
    “第三十旅团返回宁晋进行守备。第十九旅团在南和守备。”
    “太好了!”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一听到守备,中队长马上开始命令检查武器。
    枪口已经生锈了。
    把仅剩的一点米熬成水一样的稀粥,又把小麦碾碎做成团子,吃了顿饭。
    粮食不足,势必需要对粮食进行统一管制。不能随便吃。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不是个人的,而是全分队成员的力量源泉。
    下午,我的好朋友横山淳工兵伍长来了。他在我们昨天通过的湿地进行作业,他说今天
是为了护卫第三十旅团的旅团长,由于他们的努力,湿地早已经通卡车了。我们互相拍拍肩
膀,说了声“保重”,便又分手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月光包含着五千年的历史。她记忆着过去五千年来地上的一切变化。
    从尧、舜时代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秦朝统一、汉朝兴亡、隋唐文化、五代纷立、蒙
古的勃兴、明朝、清朝、革命……人类争斗起伏兴亡的变化无常,她都冷冷地尽收眼底。
    我们的这次争斗,也将留作她记忆的一部分,再将她的光辉洒向后世的人们。
    苍白而无言的冷冷的光……充满了多少哀伤啊!那自古以来几度成诗几度成歌、沁人心
脾的寂寞的光!
    一见到月亮就想起家乡。月亮让人的思绪驰骋于自己所有怀念的事物上。
    苍白无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无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绵绵无尽地向我
讲述我的故乡。
    我亲爱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们也在这深秋之夜,看着这悠然飘浮在清澈
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吗?我也在看,但我却看不到我亲爱的人们。
    在远离我的祖国几千里之遥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么地向往我的故国埃月亮,请你告诉
故国的人们吧。
    让战友充满爱的手割下仅有的一点头发作为遗发留下,让战死者的身体在战壕上归为灰
烬,怀着万分的遗憾来遥祭故国!
    行将焚烧殆尽的圣火前,一面流泪一面诵读经文的随军僧侣发出颤抖而悲痛的声音。
    熊熊燃烧的圣火,悲痛的诵经声,泪洒遗发追忆死者生前的战友们的哀伤和身影,还有
竖在那里的荒凉而寂寞的墓标。
    黑夜之中在齐腰深的沼泽地行军的劳顿人马。
    忍受饥饿奔跑着的士兵们的勇敢身影。
    出击!出击!奏起响彻天地的凯歌。
    我还不曾对月亮抱有过如此虔诚的念头,还不曾如此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过。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
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
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现在有现在的要求。现实不是追求缠绵的感伤。需要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是现
实中的斗士,而不是梦想家。
    啊!月亮最终融进了我的伤感中。
    这时,传来了第四中队唱起的民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响起了佐渡岛上的歌谣。围绕
在野地篝火四周的士兵们,在持续的劳顿之后,充满了喜悦和干劲,在嚷着。他们的歌声成
了一种狂吼,一种叫嚷。在篝火和月光的映照下,人们在跳舞,群情激奋。
    那叫声,那喊声是多么高兴埃
    十月十七日的南和之夜,是个难忘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依旧照在广袤的大地上。
    夜深了。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
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
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
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
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
受。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
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
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
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嘿,我们日本人!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日积月累的武力上的胜利,不久就会化为外交上的胜利。
    而且,那里又将是明大的辉煌的出发点。
    夜深了。民谣声还像凯歌一样在黑夜中回响。
    十八日早晨,我在城墙内侧旁边的水井边洗脏衣服,又擦了擦很久没洗过澡的疲劳的身
体。这是一个多月来的头一次沐裕脸也黑,手也黑,泥垢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脚趾由于每天
的行军肿得发痛。小池塘里游着十来只鸭子,其中的三只被蘸上盐汁满足了我们的胃。
    在城里看到了敌第二十九军的《敬告各界民众书》传单,我把它抄了下来。
    陆军第二十九军敬告各界民众书
    各界父老同胞们:
    残暴的日寇现在对我们中国已决然发动了全面的战争,地点已经不仅是冀察两地,上海
张垣的战火此刻正猛烈地燃烧……敌机的行踪在上海、扬州、杭州、南昌以及我冀察各重要
城镇都相继发现,这简直是要吞灭我们国家、灭亡我们民族的一种非常举动。
    我们中国近几十年来到处都受着日本人的欺凌,到处吃着日本人的亏!使我们追求和平
的心理不得不走上焦土抗战的道路。
    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是在七月七日深夜,日本驻丰台的部队,非法在卢沟桥附近演
习,借口一士兵失踪,突向我驻防卢沟桥的军队攻击!我们二十九军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
为了保卫华北一方千千万万父老兄弟们的生命财产,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和执行我们神
圣的职责,从七月七日夜间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日,我们是在继续不断地和日寇血肉相
搏,我们以一团官兵抵抗敌人,与日军三千之众相持二十余日,英勇壮烈的牺牲。前仆后
继、不怕死的精神使敌人心惊胆颤。
    我们暂时放弃平津,完全是战略的变更,机会到来,立刻可以收复。不过日寇占据的地
方,我们的同胞立刻要过非人的生活!现在谨以血泪向大家报告以下日寇惨无人道的兽行!
日寇驻防各地,青年妇女多数被奸污!
    难逃幸免。天津某水果商号店主,因向日本军举发我部队枪支掩藏处所,反被日军疑惑
砍下双臂,并将全体伙计枪决,附近一带商民多被波及!
    北平西部我后退步兵,毙敌巡逻队一名,余寇狼狈逃窜至派出所,将我和平警察悉数制
死,原因是怪我警察事先没有通知!这几件事情不过是列举百分之几的简单魔行,此外不讲
人道而违天理的行动难以尽数,可怜我们在铁蹄底下的同胞们,被其蹂躏!任其屠杀!竟有
无耻之徒,报告我们藏械处所,反因此被杀,波及亲邻。这就证明了你纵然用尽如何的媚笑
丑态,想去博得日寇的欢心,仍然免不了做刀下之鬼的厄运。
    同胞们!时至今日,惟有军民联合起来,团结抗战,才是活路……云云。
    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
    下午,命令再次传下来。
    “第十九旅团的第一0九联队明天与第一0七联队换防,返回宁晋城。”
    我们疑惑不解。后退意味着什么呢?是战争就此结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一直不停地在
前进,为什么要后退?如果是战争就此结束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后面肯定有事发生。
    十月十九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南和出发了。不久来到了横山淳他们作业过的湿地,地
已经干了,埋在泥泞中、悲伤地目送着我们通过的一头头驴子都已倒地而亡。我们先前经过
这里时,它们用一种祈求同行的、希望救出它们的目光送过我们,而这会儿,它们已经断了
气,化作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早晨六点二十分,我们出了村子,朝大沙漠出发。沙
丘的波浪起起伏伏,一浪接一浪,一0九、一0七联队像条大蛇一样延绵不尽地来到。炮
兵、骑兵、步兵、辎重兵一路激起阵阵沙尘。骑兵从沙丘的对面奔驰而来的模样,就像电影
里勇士一样威武雄壮。
    这些老兵们带着蒸熟的山芋,我们带着香烟。我们饥肠辘辘,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喂,大叔,用烟换山芋怎么样?”
    四处响起这样的叫声,换东西开始了。
太阳酷烈,沙丘被晒得蒸人。
    我们在沙丘上休息,开始与老兵们搭话。我们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大概是为
经过这漫长的沙丘的旅人准备的吧。
    有人在摇转水车,水车是细长形的垂吊式水车。井水碧清,像水晶一样闪光。我跑了过
去。
    “东!你干什么去!”这时,准尉小队长一声大喝,我只得无望地转回身。
    我很不满,沙漠里的水怎么会有毒呢。
    前进!一百来米的前方,有一处宽阔的沙丘上生长着草。
    草丛中有一匹军马倒在那里。因过度劳累而不能再发挥作用的军马被抛弃了,我知道它
是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草上的。军马还活着,不时地抬起长长的脖颈,带着美丽动人的惜别之
情目送着走过去的队伍。这匹马肯定在祈求与我们同行,肯定在为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
伤。
    那些看上去像是杂草的东西,却是士兵们为他们因疲劳而倒下的心爱的马用来遮阳的树
枝。士兵们忘却自己的疲劳,跑向远处折来这些树枝,来表达他们的爱意。
    为了祖国用尽了所有力量的军马啊!
    你为你爱着的祖国日本渡过大海,来到几千里外的支那北部,你跑到铁蹄磨尽,劳作到
心脏停止跳动,劳作到最后一息。你和爱你的主人天各一方,阴阳相离,你的主人不会忘记
把你丢在沙漠里的沉痛,你的主人会祈祷你在天国安息。
    你的主人并不逊色于你,他踏着沙浪不停地前进,又心疼你,又迫不得已。
    我不禁想象起跑到远处折枝遮阳的士兵们对你恋恋不舍的情形。
    我们继续前进,丢下将在充满珍贵情义的树枝阴下死去的军马。
    唐山城(现在的隆尧县,l937年时为隆平和尧山两个县,而尧山县的治所即是唐山
城。)在左侧出现了。被野狗撕咬的死马零乱地躺在沙丘上。不一会儿,沿着长长的自杨树
大道的西侧,横着一条又宽又大、河水清清的浅水河。踏着河底的沙子过了河,滚热的脚让
冰凉的河水一冷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来南和城防守的后备师团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左
侧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它让人想起滑雪场,让人想起雪,让人想起遥远的故乡的冬天。平缓
的山峦的尽头是岩石山。呛着沙尘越过了山谷,然后休息。我奉命参加扎营,只得急行军走
在部队的前头。
    西原少尉是扎营指挥官,我们超过第二大队朝前走。我们很累,但仍然竭尽全力不停地
朝前走。一心一意地拼命走,所有过度的疲劳都忘了。只想着走。不,连走也不想,只是一
味地拼命朝前,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了饥饿和干渴。拔些白菜和萝卜啃着继
续走。我和机关枪队的士兵忍不住饥渴,朝野地里的水井跑去,那里挂着水桶供人随时打
水。我们解开绳索,打上水来,但水太脏,全是泥水,不得不把它倒掉,我们遗憾得几乎要
流出眼泪。
    顺着蜘蜒曲折的田间小道朝着一个村庄走去,农民挑着两桶清水过来。我们就像饥渴的
婴儿吃奶一样,把脸浸在桶里喝了起来。婴儿苏醒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从南和出发时做好的
馒头,终于填饱了肚子。
    上面严格禁止我们征用苦力,因为这样做有失风范,让人觉得自己没志气。但我们觉
得,战斗才是根本的,行军应该配合战斗,应该让我们减少疲劳,把力量用在战斗上。
    西原少尉说:“还得走很久。中队长要训,也就这一次。”
    他同意我们征用苦力了。
    这一句话对我们来说是一句名言,是一句令人高兴的话。
    我雇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替我背背包。一半苦力一半士兵的队伍又拼命地走了起来。日
头全黑了,我对青年喊着:…快快的!”催他快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广紊的大地。没有
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月亮把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上。
    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个村庄。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还在自己的身上,
身体就像散了架。但是,我们马上又是找铁锅又是找照明用油,开始生起篝火,这与其说是
扎营人员的任务,不如说是出于对战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烤着火等待战
友的到来。一个村民也没有。
    他们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全逃了。怎么等也不见部队到来,没办法,只得去中队本部的
宿舍。正吃着晚饭时,少尉大声叫了起来:“失火了厂着火的房子是分给我所在的分队做宿
舍用的,是我为战友生的火烧起来了。我忘记身体的疲劳,赶紧打井水浇灭了火。
    我们焦急等待着的部队过了很久还是没到。不会在什么地方宿营了吧。于是,我们也睡
下了。可跳蚤爬来爬去,搅得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哪怕是有一只跳蚤,我也睡不着,简直
束手无策。我们躺下来是在凌晨一点。
    早晨,雾气笼罩大地,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大概宁晋城附近有泉水。晨雾中升起了
巨大的红红的太阳。我们悠闲地走着,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自己走在大部队前头的。但晨雾散
尽后,我们大吃一惊,发现大部队正前进在我们身边。
    我们中队的宿营地在宁晋城附近的南楼下村。到了南楼下村,大队本部来了紧急命令:
严禁征用蔬菜。因为有限的物品必须统一管制配给。师团集结在宁晋城,决定休整十天。
    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的宿舍一道被分配在一家大民宅里。木下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在
等着我们。每逢有战斗,他都被留在后方;一到驻屯下来,他又回归分队。不管后面有什么
事,十天的休整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以言表的开心事。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
    我们的观念里没有明天这个概念,内心只考虑今天眼前的事。在我过去的生涯中,还不
曾像在战场上这样深切地感受过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考虑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考虑如何把握住现在所处的情况,
这样也许更明智一些吧。往后会怎样,只要我们还不是参谋,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就是不论
你答应与否,该来的就会来,而且还要命令你服从。总之,既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改变
的,那还是不想它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抱有好奇心的。这一好奇心并不妨碍我们
享受今天的时光。
    不去想接下来的瞬间可能发生的事,只体味捕捉那瞬间心情,这才是幸福的人。
    我们到了宿舍,首先安排睡的地方,然后是厕所,接着制订炊事值班表,值班的人要用
有限的粮食做出合乎各人不同口味的饭来。征粮组进入无人居住的民宅,哪怕是一把小麦粉
也都带了回来。中队定好了睡觉、起床的时间。我们宿舍的一角有一匹支那马,大概是这家
主人逃走时丢下的。夜里,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下一直都很轻松,所以夜里就由他值班。我们都累得呼呼大睡了。突然,“出事了!
不得了了”的叫声把我们吵醒。
    奔出去一看,木下正抱着门口结实又沉重的门板在叫。
    “出什么事了?”
    “有个怪东西。”
    “那你抱着门就没事了?混蛋!”
    “在哪儿?”
    “那边角落里。”
    “是马那边?”
    “前山去看了。”
    走到木下所说的可疑的角落一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马在不时地动一两下。
原来是木下听到马动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多么混账的东西。人们骂他,可他却丝毫不害臊。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十天后,听说要往上海方面去。说是上海方面的敌人使用了毒气等新
式化学武器。为此,我们不得不每天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战地邮局也开设了,开始允许我们邮寄东西。这是我自从天津出发以来第一次写信。佐
佐木健一给我写来的信里夹着剪报。剪报的内容是写我出征之际母亲给我匕首的事,母亲当
时嘱咐我说,假如被敌人抓住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报道的题目是《楠公今犹在》。这实
在是让人难堪的事。以这种事为美德,还写迸报道里,实在让人感到讨厌。
    也许有人喜欢被人这样写,但我是绝对属于讨厌被这样写的那一类人,我看不起喜欢小
题大做地撰写这种内容的人——瞎寻开心的人!我们的行为不是寻求劫后美谈的材料。佐佐
木说:“看了这篇报道后更增添了勇气,我决心更加努力。”
    他似乎是个很喜欢这类事情的人,这种事是乡下好瞎寻开心的人所喜欢的。他还知道藤
原平太郎任运输队队长出征的事。柿本给我写过信,我很感谢他的友情。
    他的信上说,我父亲通过报纸知道士兵奋战的情形,流着泪讲给重一和初枝他们听。
    我就觉得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朋友和父亲,思绪渐渐地又从父亲身上转向了故乡的山河。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信,给佐佐木,给中垣德弥、柿本文男、斋藤良次,给父母、姐
姐、平太郎兄,给土田三四郎、下户利三郎等等。
    一天,轮到我值厨了。
    我们每天每人只分给三合米。一大三合米在部队只能吃半饱,肚子饿也没办法。必须想
出既能吃饱肚子又能节省粮食的办法。分队队员近来的心情很坏。粮食不足成了战友不和的
根源,各人的情绪都不好。饥饿的叫嚷声,偷盗,猜疑,暴戾,轻侮,坏心眼,已经泛滥成
灾。
    以往用友爱、互助和微笑结合在一起的战友们,现在,由于粮食的缺乏,心里都充满了
猜疑、贪婪、私心和不信任。
    我没想到食物的不足竟使大家的心灵变得如此卑鄙下流。那模样就像几匹饿狼一起贪婪
地盯着仅有的一片肉似的。
    一日三合粮食虽然决不至于让人饿死,但这总像用沙丁鱼去喂鲸鱼。衣食足,然后知礼
节,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要是让高贵的美人和说话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也挨饿的
话,恐怕她们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如果饿上一两天,知道第三天会吃得饱,那么饿一点也不算什么事。可他们长期饿肚
子,现在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将来何时,所以,暴露出一些动物的本性,
也是可以原谅的。在蔑视他们的这种行为之前,应该先给予一些同情。
    话虽这么说,但身处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中,我还是禁不住万分讨厌。这种不快的温床
是既贪吃又充满猜疑和嫉妒的野口一等兵、龟口上等兵和西本分队长他们。
    他们三个人几乎闹到唾沫横飞的程度。我们分队有一些征用来的小麦粉,我打算把它们
做成米团子,但水放多了,没做好,我又放了些面粉想弄硬一些,可是我这个不会干活儿的
人最终还是没能做好。我做菜的时候,也是不知该先放酱油还是先放菜,想想在家乡时祖母
烧鱼的情景,也想不起到底是该先放哪一个。煮饭也不知放多少水。好几次,不,是经常,
不是煮成硬饭就是煮成稀粥。
今天的米团子也没做好。这事使我和西本分队长发生了口角。是他随便命令我做饭的。
我生气地争辩说,我是天生的,又不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再也不做饭了。充满不快的内务活儿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那种贪婪带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比危险的子弹和艰苦
的行军更强有力地支配着身处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队长挨个儿地跑各个分队,问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
    这时,他听谷山上等兵说头痛,便训斥说:“你吃多了!”我们每天早晚在又大又黑的
大门边的狭窄过道上点名,内山小队长还经常说这种话:“我决不会死。不管你们当中的
谁,如果战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扫墓的。我坚信我不会死。”这种老生常谈,不知说了
多少次,说了多少天,几乎让人觉得已经说过头了。
    在我继松板上等兵之后去中队办公室值勤的时候,一个号手对我说:“这次我们遭遇的
敌人拥有各种武器,听说我们是无法活着回去的了。现在,上海打得很惨,说是我军战死不
少。虽然和我们作战的只有上海和北满的敌人,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我把钱全
寄回国了。”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
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
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
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
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
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
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
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
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
    “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有个人说。
    “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
    “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
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
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
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埃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
长说:“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
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
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
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
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
    “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
“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
    “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岩渊少尉了不起!”我们小声嘀咕道。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哎呀,闻名已久
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埃”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
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
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
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
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
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
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
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命令传达下来了。
    “第三十旅团返回宁晋进行守备。第十九旅团在南和守备。”
    “太好了!”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一听到守备,中队长马上开始命令检查武器。
    枪口已经生锈了。
    把仅剩的一点米熬成水一样的稀粥,又把小麦碾碎做成团子,吃了顿饭。
    粮食不足,势必需要对粮食进行统一管制。不能随便吃。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不是个人的,而是全分队成员的力量源泉。
    下午,我的好朋友横山淳工兵伍长来了。他在我们昨天通过的湿地进行作业,他说今天
是为了护卫第三十旅团的旅团长,由于他们的努力,湿地早已经通卡车了。我们互相拍拍肩
膀,说了声“保重”,便又分手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月光包含着五千年的历史。她记忆着过去五千年来地上的一切变化。
    从尧、舜时代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秦朝统一、汉朝兴亡、隋唐文化、五代纷立、蒙
古的勃兴、明朝、清朝、革命……人类争斗起伏兴亡的变化无常,她都冷冷地尽收眼底。
    我们的这次争斗,也将留作她记忆的一部分,再将她的光辉洒向后世的人们。
    苍白而无言的冷冷的光……充满了多少哀伤啊!那自古以来几度成诗几度成歌、沁人心
脾的寂寞的光!
    一见到月亮就想起家乡。月亮让人的思绪驰骋于自己所有怀念的事物上。
    苍白无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无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绵绵无尽地向我
讲述我的故乡。
    我亲爱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们也在这深秋之夜,看着这悠然飘浮在清澈
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吗?我也在看,但我却看不到我亲爱的人们。
    在远离我的祖国几千里之遥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么地向往我的故国埃月亮,请你告诉
故国的人们吧。
    让战友充满爱的手割下仅有的一点头发作为遗发留下,让战死者的身体在战壕上归为灰
烬,怀着万分的遗憾来遥祭故国!
    行将焚烧殆尽的圣火前,一面流泪一面诵读经文的随军僧侣发出颤抖而悲痛的声音。
    熊熊燃烧的圣火,悲痛的诵经声,泪洒遗发追忆死者生前的战友们的哀伤和身影,还有
竖在那里的荒凉而寂寞的墓标。
    黑夜之中在齐腰深的沼泽地行军的劳顿人马。
    忍受饥饿奔跑着的士兵们的勇敢身影。
    出击!出击!奏起响彻天地的凯歌。
    我还不曾对月亮抱有过如此虔诚的念头,还不曾如此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过。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
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
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现在有现在的要求。现实不是追求缠绵的感伤。需要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是现
实中的斗士,而不是梦想家。
    啊!月亮最终融进了我的伤感中。
    这时,传来了第四中队唱起的民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响起了佐渡岛上的歌谣。围绕
在野地篝火四周的士兵们,在持续的劳顿之后,充满了喜悦和干劲,在嚷着。他们的歌声成
了一种狂吼,一种叫嚷。在篝火和月光的映照下,人们在跳舞,群情激奋。
    那叫声,那喊声是多么高兴埃
    十月十七日的南和之夜,是个难忘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依旧照在广袤的大地上。
    夜深了。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
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
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
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
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
受。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
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
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
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嘿,我们日本人!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日积月累的武力上的胜利,不久就会化为外交上的胜利。
    而且,那里又将是明大的辉煌的出发点。
    夜深了。民谣声还像凯歌一样在黑夜中回响。
    十八日早晨,我在城墙内侧旁边的水井边洗脏衣服,又擦了擦很久没洗过澡的疲劳的身
体。这是一个多月来的头一次沐裕脸也黑,手也黑,泥垢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脚趾由于每天
的行军肿得发痛。小池塘里游着十来只鸭子,其中的三只被蘸上盐汁满足了我们的胃。
    在城里看到了敌第二十九军的《敬告各界民众书》传单,我把它抄了下来。
    陆军第二十九军敬告各界民众书
    各界父老同胞们:
    残暴的日寇现在对我们中国已决然发动了全面的战争,地点已经不仅是冀察两地,上海
张垣的战火此刻正猛烈地燃烧……敌机的行踪在上海、扬州、杭州、南昌以及我冀察各重要
城镇都相继发现,这简直是要吞灭我们国家、灭亡我们民族的一种非常举动。
    我们中国近几十年来到处都受着日本人的欺凌,到处吃着日本人的亏!使我们追求和平
的心理不得不走上焦土抗战的道路。
    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是在七月七日深夜,日本驻丰台的部队,非法在卢沟桥附近演
习,借口一士兵失踪,突向我驻防卢沟桥的军队攻击!我们二十九军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
为了保卫华北一方千千万万父老兄弟们的生命财产,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和执行我们神
圣的职责,从七月七日夜间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日,我们是在继续不断地和日寇血肉相
搏,我们以一团官兵抵抗敌人,与日军三千之众相持二十余日,英勇壮烈的牺牲。前仆后
继、不怕死的精神使敌人心惊胆颤。
    我们暂时放弃平津,完全是战略的变更,机会到来,立刻可以收复。不过日寇占据的地
方,我们的同胞立刻要过非人的生活!现在谨以血泪向大家报告以下日寇惨无人道的兽行!
日寇驻防各地,青年妇女多数被奸污!
    难逃幸免。天津某水果商号店主,因向日本军举发我部队枪支掩藏处所,反被日军疑惑
砍下双臂,并将全体伙计枪决,附近一带商民多被波及!
    北平西部我后退步兵,毙敌巡逻队一名,余寇狼狈逃窜至派出所,将我和平警察悉数制
死,原因是怪我警察事先没有通知!这几件事情不过是列举百分之几的简单魔行,此外不讲
人道而违天理的行动难以尽数,可怜我们在铁蹄底下的同胞们,被其蹂躏!任其屠杀!竟有
无耻之徒,报告我们藏械处所,反因此被杀,波及亲邻。这就证明了你纵然用尽如何的媚笑
丑态,想去博得日寇的欢心,仍然免不了做刀下之鬼的厄运。
    同胞们!时至今日,惟有军民联合起来,团结抗战,才是活路……云云。
    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
    下午,命令再次传下来。
    “第十九旅团的第一0九联队明天与第一0七联队换防,返回宁晋城。”
    我们疑惑不解。后退意味着什么呢?是战争就此结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一直不停地在
前进,为什么要后退?如果是战争就此结束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后面肯定有事发生。
    十月十九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南和出发了。不久来到了横山淳他们作业过的湿地,地
已经干了,埋在泥泞中、悲伤地目送着我们通过的一头头驴子都已倒地而亡。我们先前经过
这里时,它们用一种祈求同行的、希望救出它们的目光送过我们,而这会儿,它们已经断了
气,化作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早晨六点二十分,我们出了村子,朝大沙漠出发。沙
丘的波浪起起伏伏,一浪接一浪,一0九、一0七联队像条大蛇一样延绵不尽地来到。炮
兵、骑兵、步兵、辎重兵一路激起阵阵沙尘。骑兵从沙丘的对面奔驰而来的模样,就像电影
里勇士一样威武雄壮。
    这些老兵们带着蒸熟的山芋,我们带着香烟。我们饥肠辘辘,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喂,大叔,用烟换山芋怎么样?”
    四处响起这样的叫声,换东西开始了。
    太阳酷烈,沙丘被晒得蒸人。
    我们在沙丘上休息,开始与老兵们搭话。我们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大概是为
经过这漫长的沙丘的旅人准备的吧。
    有人在摇转水车,水车是细长形的垂吊式水车。井水碧清,像水晶一样闪光。我跑了过
去。
    “东!你干什么去!”这时,准尉小队长一声大喝,我只得无望地转回身。
    我很不满,沙漠里的水怎么会有毒呢。
    前进!一百来米的前方,有一处宽阔的沙丘上生长着草。
    草丛中有一匹军马倒在那里。因过度劳累而不能再发挥作用的军马被抛弃了,我知道它
是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草上的。军马还活着,不时地抬起长长的脖颈,带着美丽动人的惜别之
情目送着走过去的队伍。这匹马肯定在祈求与我们同行,肯定在为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
伤。
    那些看上去像是杂草的东西,却是士兵们为他们因疲劳而倒下的心爱的马用来遮阳的树
枝。士兵们忘却自己的疲劳,跑向远处折来这些树枝,来表达他们的爱意。
    为了祖国用尽了所有力量的军马啊!
    你为你爱着的祖国日本渡过大海,来到几千里外的支那北部,你跑到铁蹄磨尽,劳作到
心脏停止跳动,劳作到最后一息。你和爱你的主人天各一方,阴阳相离,你的主人不会忘记
把你丢在沙漠里的沉痛,你的主人会祈祷你在天国安息。
    你的主人并不逊色于你,他踏着沙浪不停地前进,又心疼你,又迫不得已。
    我不禁想象起跑到远处折枝遮阳的士兵们对你恋恋不舍的情形。
    我们继续前进,丢下将在充满珍贵情义的树枝阴下死去的军马。
    唐山城(现在的隆尧县,l937年时为隆平和尧山两个县,而尧山县的治所即是唐山
城。)在左侧出现了。被野狗撕咬的死马零乱地躺在沙丘上。不一会儿,沿着长长的自杨树
大道的西侧,横着一条又宽又大、河水清清的浅水河。踏着河底的沙子过了河,滚热的脚让
冰凉的河水一冷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来南和城防守的后备师团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左
侧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它让人想起滑雪场,让人想起雪,让人想起遥远的故乡的冬天。平缓
的山峦的尽头是岩石山。呛着沙尘越过了山谷,然后休息。我奉命参加扎营,只得急行军走
在部队的前头。
西原少尉是扎营指挥官,我们超过第二大队朝前走。我们很累,但仍然竭尽全力不停地
朝前走。一心一意地拼命走,所有过度的疲劳都忘了。只想着走。不,连走也不想,只是一
味地拼命朝前,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了饥饿和干渴。拔些白菜和萝卜啃着继
续走。我和机关枪队的士兵忍不住饥渴,朝野地里的水井跑去,那里挂着水桶供人随时打
水。我们解开绳索,打上水来,但水太脏,全是泥水,不得不把它倒掉,我们遗憾得几乎要
流出眼泪。
    顺着蜘蜒曲折的田间小道朝着一个村庄走去,农民挑着两桶清水过来。我们就像饥渴的
婴儿吃奶一样,把脸浸在桶里喝了起来。婴儿苏醒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从南和出发时做好的
馒头,终于填饱了肚子。
    上面严格禁止我们征用苦力,因为这样做有失风范,让人觉得自己没志气。但我们觉
得,战斗才是根本的,行军应该配合战斗,应该让我们减少疲劳,把力量用在战斗上。
    西原少尉说:“还得走很久。中队长要训,也就这一次。”
    他同意我们征用苦力了。
    这一句话对我们来说是一句名言,是一句令人高兴的话。
    我雇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替我背背包。一半苦力一半士兵的队伍又拼命地走了起来。日
头全黑了,我对青年喊着:…快快的!”催他快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广紊的大地。没有
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月亮把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上。
    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个村庄。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还在自己的身上,
身体就像散了架。但是,我们马上又是找铁锅又是找照明用油,开始生起篝火,这与其说是
扎营人员的任务,不如说是出于对战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烤着火等待战
友的到来。一个村民也没有。
    他们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全逃了。怎么等也不见部队到来,没办法,只得去中队本部的
宿舍。正吃着晚饭时,少尉大声叫了起来:“失火了厂着火的房子是分给我所在的分队做宿
舍用的,是我为战友生的火烧起来了。我忘记身体的疲劳,赶紧打井水浇灭了火。
    我们焦急等待着的部队过了很久还是没到。不会在什么地方宿营了吧。于是,我们也睡
下了。可跳蚤爬来爬去,搅得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哪怕是有一只跳蚤,我也睡不着,简直
束手无策。我们躺下来是在凌晨一点。
    早晨,雾气笼罩大地,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大概宁晋城附近有泉水。晨雾中升起了
巨大的红红的太阳。我们悠闲地走着,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自己走在大部队前头的。但晨雾散
尽后,我们大吃一惊,发现大部队正前进在我们身边。
    我们中队的宿营地在宁晋城附近的南楼下村。到了南楼下村,大队本部来了紧急命令:
严禁征用蔬菜。因为有限的物品必须统一管制配给。师团集结在宁晋城,决定休整十天。
    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的宿舍一道被分配在一家大民宅里。木下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在
等着我们。每逢有战斗,他都被留在后方;一到驻屯下来,他又回归分队。不管后面有什么
事,十天的休整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以言表的开心事。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
    我们的观念里没有明天这个概念,内心只考虑今天眼前的事。在我过去的生涯中,还不
曾像在战场上这样深切地感受过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考虑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考虑如何把握住现在所处的情况,
这样也许更明智一些吧。往后会怎样,只要我们还不是参谋,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就是不论
你答应与否,该来的就会来,而且还要命令你服从。总之,既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改变
的,那还是不想它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抱有好奇心的。这一好奇心并不妨碍我们
享受今天的时光。
    不去想接下来的瞬间可能发生的事,只体味捕捉那瞬间心情,这才是幸福的人。
    我们到了宿舍,首先安排睡的地方,然后是厕所,接着制订炊事值班表,值班的人要用
有限的粮食做出合乎各人不同口味的饭来。征粮组进入无人居住的民宅,哪怕是一把小麦粉
也都带了回来。中队定好了睡觉、起床的时间。我们宿舍的一角有一匹支那马,大概是这家
主人逃走时丢下的。夜里,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下一直都很轻松,所以夜里就由他值班。我们都累得呼呼大睡了。突然,“出事了!
不得了了”的叫声把我们吵醒。
    奔出去一看,木下正抱着门口结实又沉重的门板在叫。
    “出什么事了?”
    “有个怪东西。”
    “那你抱着门就没事了?混蛋!”
    “在哪儿?”
    “那边角落里。”
    “是马那边?”
    “前山去看了。”
    走到木下所说的可疑的角落一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马在不时地动一两下。
原来是木下听到马动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多么混账的东西。人们骂他,可他却丝毫不害臊。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十天后,听说要往上海方面去。说是上海方面的敌人使用了毒气等新
式化学武器。为此,我们不得不每天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战地邮局也开设了,开始允许我们邮寄东西。这是我自从天津出发以来第一次写信。佐
佐木健一给我写来的信里夹着剪报。剪报的内容是写我出征之际母亲给我匕首的事,母亲当
时嘱咐我说,假如被敌人抓住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报道的题目是《楠公今犹在》。这实
在是让人难堪的事。以这种事为美德,还写迸报道里,实在让人感到讨厌。
    也许有人喜欢被人这样写,但我是绝对属于讨厌被这样写的那一类人,我看不起喜欢小
题大做地撰写这种内容的人——瞎寻开心的人!我们的行为不是寻求劫后美谈的材料。佐佐
木说:“看了这篇报道后更增添了勇气,我决心更加努力。”
    他似乎是个很喜欢这类事情的人,这种事是乡下好瞎寻开心的人所喜欢的。他还知道藤
原平太郎任运输队队长出征的事。柿本给我写过信,我很感谢他的友情。
    他的信上说,我父亲通过报纸知道士兵奋战的情形,流着泪讲给重一和初枝他们听。
    我就觉得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朋友和父亲,思绪渐渐地又从父亲身上转向了故乡的山河。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信,给佐佐木,给中垣德弥、柿本文男、斋藤良次,给父母、姐
姐、平太郎兄,给土田三四郎、下户利三郎等等。
    一天,轮到我值厨了。
    我们每天每人只分给三合米。一大三合米在部队只能吃半饱,肚子饿也没办法。必须想
出既能吃饱肚子又能节省粮食的办法。分队队员近来的心情很坏。粮食不足成了战友不和的
根源,各人的情绪都不好。饥饿的叫嚷声,偷盗,猜疑,暴戾,轻侮,坏心眼,已经泛滥成
灾。
    以往用友爱、互助和微笑结合在一起的战友们,现在,由于粮食的缺乏,心里都充满了
猜疑、贪婪、私心和不信任。
    我没想到食物的不足竟使大家的心灵变得如此卑鄙下流。那模样就像几匹饿狼一起贪婪
地盯着仅有的一片肉似的。
    一日三合粮食虽然决不至于让人饿死,但这总像用沙丁鱼去喂鲸鱼。衣食足,然后知礼
节,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要是让高贵的美人和说话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也挨饿的
话,恐怕她们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如果饿上一两天,知道第三天会吃得饱,那么饿一点也不算什么事。可他们长期饿肚
子,现在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将来何时,所以,暴露出一些动物的本性,
也是可以原谅的。在蔑视他们的这种行为之前,应该先给予一些同情。
    话虽这么说,但身处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中,我还是禁不住万分讨厌。这种不快的温床
是既贪吃又充满猜疑和嫉妒的野口一等兵、龟口上等兵和西本分队长他们。
    他们三个人几乎闹到唾沫横飞的程度。我们分队有一些征用来的小麦粉,我打算把它们
做成米团子,但水放多了,没做好,我又放了些面粉想弄硬一些,可是我这个不会干活儿的
人最终还是没能做好。我做菜的时候,也是不知该先放酱油还是先放菜,想想在家乡时祖母
烧鱼的情景,也想不起到底是该先放哪一个。煮饭也不知放多少水。好几次,不,是经常,
不是煮成硬饭就是煮成稀粥。
    今天的米团子也没做好。这事使我和西本分队长发生了口角。是他随便命令我做饭的。
我生气地争辩说,我是天生的,又不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再也不做饭了。充满不快的内务活儿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那种贪婪带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比危险的子弹和艰苦
的行军更强有力地支配着身处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队长挨个儿地跑各个分队,问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
    这时,他听谷山上等兵说头痛,便训斥说:“你吃多了!”我们每天早晚在又大又黑的
大门边的狭窄过道上点名,内山小队长还经常说这种话:“我决不会死。不管你们当中的
谁,如果战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扫墓的。我坚信我不会死。”这种老生常谈,不知说了
多少次,说了多少天,几乎让人觉得已经说过头了。
    在我继松板上等兵之后去中队办公室值勤的时候,一个号手对我说:“这次我们遭遇的
敌人拥有各种武器,听说我们是无法活着回去的了。现在,上海打得很惨,说是我军战死不
少。虽然和我们作战的只有上海和北满的敌人,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我把钱全
寄回国了。”
    (第一卷完)
    ------------------
东史郎日记(第二卷)
第一节
  
        十一月十五日。
    清晨五点半,“新兴丸”不知为什么突然停航。船还在一片汪洋之中哩。停航两个多小
时后,又继续前进。航行一个多小时后,海水混浊起来,达到了黄浊的程度。啊,原来是扬
子江!船已经在逆流而上了。最初停航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中,而是在扬子江的入海口。远
处,几十艘大船吐着浓烟,犹如在海上一样,虽说船在江上逆行,但是前后左右,既不见
岸,也不见山,好像仍然在大海之中。
    啊!伟大的扬子江!大海的儿子扬子江啊!
    扬子江的雄伟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继续航行了三个多小时以后,右侧依稀出现了一条江
岸。四十分钟后,又可以遥遥望见左侧的江岸了,一艘驱逐舰正掀起层层白浪从我们船的右
方通过。江水黄浊,水质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让支那的孩子画山水画,他们是会把水画
成黄色的,因为他们生下来看到的只是泥浆水,而且,如果水土一体的话,要让孩子们把江
河画好,那就困难了。我想,眼神不好、稀里糊涂的人远望时,会把混浊的江水当成宽广平
坦的大道。
    我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把自己运到何处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已来到了上海战常据说友
军正在与以河沟为防线的敌军展开激战。
    汪洋大海的儿子——长江,包蕴了支那几千年的兴亡盛衰,而如今吸血鬼的赤化(赤
化,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蔑称。)魔爪想操纵它;老奸巨猾的英国想吞食它;傀儡蒋介石
毁坏了大好河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亡国的途中。然而,伟大的长江依然悠
悠东去,与大地同在,看到它的水平线,就令人有身处大海之感。
    随着船的上行,右岸已清楚地映入了眼帘。还看到了大约六十艘军用船,船上满载身着
土黄色军装的友军。到处停泊着军舰,可能是在和水上飞机协同守卫长江。但是,我觉得与
其说是军舰和飞机护卫着长江,倒不如说是长江拥抱着它们。
    船过吴淞口,又遇上了一支大约有五十艘船的队伍,这一支大型的船队应该是运送部队
的吧。
    船员对我们说:“士兵们!到了夜间这里就像观赏两国焰火一样啦!”
    在甲板上,身旁的船员告诉我:“轰炸声后肯定是火灾。”
    正如船员所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飞机,接着听到了爆炸声,上海方向燃起了熊熊
大火,不由得使人感到这里是一场现代化战争。北支那的战争还没有达到现代化战争的程
度,应该说只是旧式的战斗。
    通常,外国船只应该在江上川流不息,可是现在,外国船只惟有一艘,飘着英国国旗,
满载着英国的难民,正顺流而下。
    据新闻报道,我军已占领了敌军的第一道防线。支那政府的财政收入九成来自海关关
税,主要的关税基地上海已归我军所有,海上长达一千海里的航行权已掌握在我军手中。
    为此,英国对我军采取了敌对行为,暗中援助支那方面,从香港和广东,经粤汉铁路向
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和其他物品。
    蒋介石以允许苏联在新疆和外蒙古推行赤化为条件,期待他们的援助,驻上海的外国武
官在《泰晤士报》上断言:日支事变将在两三个月内结束,原因是支那军在训练和指挥方面
不熟练,武器不完备等,其中致命的是经济已陷入困境。蒋介石在叫喊:“中国之生命在西
部内地!”
    这次事变预计从七月到第二年一月二十日,耗资二十五亿日元,日平均耗资一千万日
元。日清战争费用总额为两亿日元,日平均耗资四十五万日元。日俄战争总费用是十八亿日
元,日平均耗资二百万日元,理所当然的,现代化战争开支巨大。
    这次事变把各阶层的人都送上了战场,连电影演员中田弘二、中山贞雄,话剧演员友田
恭介等都活跃在前线。其中友田阵亡时年仅三十八岁,他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德文专业,献身
于话剧事业,出征时是工兵伍长。连他这样的人都当了炮灰,我等不学无术、无家无业的无
名之辈,送死又何足挂齿呢!
    最近,我经常梦见父亲。昨夜梦见了母亲,母亲正在银幕上唱歌跳舞,台下座无虚席。
这时,我满脸胡子拉碴地坐在二楼席位上,二楼观众说:“胡子长得真长啊!”眼睛总盯着
我的脸。母亲只顾在舞台上兴致盎然地跳舞。
    十一月十六日,我舰开始猛烈炮击,右岸两三处一片火海,烟雨弥漫,看不清楚。夜里
十点接到了登陆的命令。可是,不一会儿又取消了命令。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点,混乱中载着水上运输队的工兵船再次登陆,行驶三十分钟后靠
近江岸,数不清的运输船把大批物资和部队送上了岸。一片混乱。
    扬子江岸边打着四五排木桩,船只无法靠岸,堤岸上挖了战壕,射击孔对着水面,一条
支流的上游约十米处的左侧建造着碉堡。面对这种地形和防御,登陆之难可想而知。我们登
陆的时候,听说三天前曾经有一支部队登陆成功了。
    这里是浒浦镇,房屋几乎全遭破坏,看不见一个支那人。
    这里有在北支那很少遇见的电灯,有的人家还有收音机,使我感到“现代化”的气氛。
在狭窄的石板路上,马匹、部队、车辆和粮草不断通过,混乱不堪。阴雨绵绵,镇子尽头的
大路上,士兵们正冒雨奔赴战场。从外表看像打翻了玩具盒一样混乱,是一群盲人瞎马。其
实不然,而是目标明确,井然有序。
    拉炮的马车陷入了泥坑。这时,赶马车的炮兵吆喝道:“前进!”在雨中“啪”地一挥
鞭,六匹马拼命地将左右摇晃的炮车向坑外拉,别的炮兵们像支撑杆似的齐心协力向前推。
雨不停地下着。马、士兵、炮车好像刚出泥潭,雨中就又响起凄厉的扬鞭催马的声音和吆喝
声。中队长、小队长也不例外,都在推着炮车前进。人人都在与大自然拼搏,与敌人拼搏。
    炮兵们带着如此沉重的炮车,一天能前进多远呢?拼死拼活每天前进不到一百米,步兵
们指望不上辎重兵粮草补给和炮兵掩护,只得靠自己前进。
    十一月十八日,各中队都对士兵作了区分,有的开赴前线,有的留在原地看守器材。我
很幸运,让我去前线,挽回了在天津丢掉的面子。那时我没有同其他的伙伴一起前进,被当
做体弱者编入了留守兵,我们中队的留守兵多达五十名。
    这一次战役中,我求生无望,决心赴死了,现在我想:上了战场而能生还的人简直是奇
迹中的奇迹!虽然做好了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决心争取死得有价值。临出发前宣布留下
十七人来担任后方勤务,我也是其中一员。命令要我们在中队出发两天之后出发,任务结束
后火速赶上部队。勤务队队长是第一小队队长西原少尉,从我们分队留下来的只有我和野口
两人。我曾想要求跟中队上前线,让别人留下来担任后勤,但后来一想,不去也行,何必勉
强呢?!听天由命,顺乎自然吧。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去前线可能会碰上死神向我招手,还是
服从命令吧!生死由命,不可逆转。服从命令而死,或者服从命令而生,都是自然而然的,
最后我还是服从命令,留守执勤。
    三十三、三十八联队已投入前线战斗,用小船送回来了两批伤员。今天,不知是哪个联
队的五十多名伤员坐船顺流而下,看来前线仗打得很激烈。
在这里,我遇上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在进行装卸作业,他们身着日本军用作业服,头戴
钢盔,长相却是支那人。本以为他们是投诚兵或是俘虏,让他们穿上了日本军服,一打听才
知是属于台湾军的“生番”[生番,野蛮人(日本统治台湾时对高山族之蔑称)。]通常人一
听“生番”这个词,马上想到凶猛野蛮,但是,他们都是温顺的普通人。
    听说他们每月工资四十日无,是随军军属。他们向我们打听了日本兵的津贴,发现自己
的比我们的高,都感到很吃惊。
    中支那的风景与北支那截然不同,和内地相差无几,有竹林,有松柏,还有各种各样的
杂树,还看得到山。房屋的结构也和内地没有多大差别,“人”字形的屋顶上盖着薄饼式的
瓦片,这在北支那却未见过。面对这种风景,我们并没有远离内地、身处支那之感。据说这
浒浦镇附近一带曾经是弘法大师(弘法大师,774—835),即空海,平安初期僧侣,日本真
言宗始祖。804年(唐贞元二十年)同最澄等人一起随遣唐使到中国。806年(唐元和元
年)归国。)游历过的地方。镇子里到处都散发着人粪、马粪的恶臭。突然,从一间破屋里
传出严厉的叱责声:“你害怕上火线吗?”
    “你怕打仗!你给日本人丢脸!给日本军队丢脸!孬种!
    胆小鬼!”
    “你死在医院里吧!”
    “我去!一起去!我不怕战争!”
    “得了!去医院吧!”
    痛苦呻吟和低声抽泣声,从低矮潮湿的土屋里传来。原来是小队长在训斥一个因患下疳
而要住院的新兵,怀疑他怕上战场而给了他两个耳光。因为在战场上,除了负伤以外都不能
算病,我们只有战死。战死,这个最高明的医生在等待着我们;敌人的子弹,这种最伟大的
注射在等待着我们;还有战场,这所规模最大的医院,这里所有的医疗器械都填满了火药。
那个新兵应该拖着沉重的腿去让敌人的子弹来进行注射,以作彻底的治疗。你犯了见不得人
的过错,可怜的新兵啊!
    终于决定,我们这些勤务人员在第二天早上急赴前线。
    我乘船去联系有关伙食方面的事。这次战斗,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给父母亲写了最后
一封信,并且把从北支那抢来的一块银元给了船员,托他将信寄出。
    我在信中对父亲说:
    这次战斗中我将成为一堆白骨,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若阵亡,请把重一给川助作养
子……请向全家问安!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原计划带着二十二个人一天的口粮上岸。可是,从昨夜刮起的大
风现在已转成了暴风雨,扬子江里掀起了大浪,无法行船。我非常同情岸上二十多人,他们
现在断了粮食和饮水,我面前是一大排盛满饭的饭盒和装满水的水壶,只好在“新兴丸”船
上度过一天。空荡荡的大船舱里,辎重兵们正在三五成群地打扑克牌或摆弄着纸牌。他们总
是抱怨吃不饱,什么时候都感到肚子饿。真是因祸得福,我这里剩下了一大堆大米饭,足够
我一个人吃二十二天。我可以用饭来换香烟抽,每盒饭换一包金蝙蝠牌香烟。
    扬子江真不愧是条大河,汹涌的波涛不亚于大海,数不清的军用船的桅杆林立在迷漫的
烟雨中。
    晚上,空荡荡的船舱里冷得无法入睡,我从船员那儿买来威士忌和俄国奶糖,洗了个热
水澡。身上盖了四五条席子,喝着威士忌,嚼着俄国糖,思念家乡的人们。
    十一月二十日。今天,暴风雨一刻都未停过,反而越下越大了,一个去过西伯利亚战场
的老船员给我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并且还说:“上海这一仗非常难打,不像南京那样三面有
山围住,要有当年攻打旅顺那样的思想准备。”
    最近,我经常梦见养母。
    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江面上依然风大浪高,无法行船。但是雨停后天空放晴,好歹
搭便船上了岸。陆地上混乱不堪,遍地人粪,无处落脚。最可恨的是日本商人竟在浒浦镇干
着缺德卖国的勾当。在已遭毁坏的屋子的墙角里,一群犹太式利己主义分子正在用征收来的
赤豆制造劣质羊羹。他们不知从谁家拿来五六只抽屉,把赤豆、卷心菜和砂糖混合煮成的东
西都倒了进去。那些嘴里断了甜味的士兵们犹如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一样,蜂拥而至,于是
这家伪劣商店的门前居然人头攒动,人们争相购买。一个士兵挤进人群伸出手大声喊道:
“给我拿五十钱!”一个可恶的家伙用海军小刀切下了通常十钱就能买到的量,包在肯定是
征收来的笔记本纸里递了过去。不论你买一元还是一元五十钱,给的量都是相差无几。
    店主右手操刀,左手大把大把地将朝鲜银行发行的纸币塞进腰兜里。他的肚子里面为满
足食欲,塞满了食物,外面腰围子里又为满足钱欲,装满了钱:眼看那硕大的肚子几乎动弹
不得了。
    尽管如此暴利,士兵们却不惜用卖命得来的钱竞相抢购。
    再贵士兵们也要买。买的人愈来愈多,价格也愈抬愈高,价格抬得再高都有人买。
    在战场上,货币与物相比,物是第一。或许士兵们明天就阵亡,况且战场上也无物可
买,所以,还是把手头的钱花光为好。平常,人们为了攒钱而节衣缩食,这不是贪钱,而是
持家之道。因此,我看到这个日本商人的所作所为,深感义愤。这是地地道道的卖国,是犹
太式利己主义。强盗般地赚这些明天可能上西天的士兵们的钱,真是令人发指。地地道道的
卖国贼!虽然当时我也很想饱一下口福,但是看到它实在太脏而未敢伸手,另外,我恨透了
商人,同时也恨那些像饿狼一样的士兵们没有出息和志气,不能不投以愤怒的目光。
    为什么这些士兵不憎恨和唾弃这个卖国的强盗商人呢?
    这个无孔不入的商人,来到战场的目的是挖空心思掠夺士兵的钱,是个令人憎恶的家伙。
    恶有恶报。几个钟头以后,商人被宪兵拘捕了。
    阴雨中,从上游“咿咿呀呀”摇来一只篷船,装着三十名伤员。
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天,我们奔赴前线。在泥泞的道路上,炮兵们急得像一群无头苍蝇
推着炮前进,一路怨声载道。
    马已止步不前,哀鸣不已,士兵们气愤地叹息道:“浑身沾满了泥,费了一大的劲才前
进五十米!”按这样的速度他们根本赶不上攻打南京。要知道,步兵是每天前进四十公里。
    梅李是个大镇子,已经被轰炸得满目疮痍。这个镇子里也安了电灯。还有两层的楼房,
这在北支那是绝对见不到的。
    两层楼房显得有些文化气息,而电灯又与一个文化城市相般配,但是中国在文化上终究
是落后的。家家户户的两侧墙壁是薄砖砌成的。镇子处处瓦砾成堆,破败不堪,没有可以立
足的地方。镇子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塔楼,顶部已被炸毁、任凭晚秋的枯枝吹打,钟声已
暗,摇摇欲坠。原计划我们在梅李住一宿,因无房可住,只得继续前进。天黑后,露营在一
个小村子。夜间,山羊像婴儿一样可怜地叫唤,令人生悲的“咩咩”声使深秋的夜晚更加凄
惨,令人伤感。村子里不见村民人影,走进一间即将倒塌的房子一看,两个患重病而无法逃
脱的支那人,躺着呻吟,样子看上去让人生厌。
    打扫得很干净的院子里高高地堆着几百斤稻谷,粒粒都是善良农民们勤劳的结晶。眼下
逼得他们离家外逃,连把自己一年苦出来的稻谷出售换钱的机会都丢弃了。
    我们在这里做饭烧水不必拾柴,在稻谷堆上放一把火,烧水、煮饭、烤火全部解决。稻
谷通宵达旦在燃烧,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老家的人带来了一部电影,留下预告的海报就回去了。
    我让母亲把它挂起来,可是她没有做,我气得火冒三丈。母亲说:“店员说他来挂,所
以我不挂!”
    我和父亲同在室井成口(原稿此字不清。)家里,东喜代三郎来我家向父亲借钱。早晨
七点我走进正屋一看,他很不耐烦地坐在那里。
    这时母亲也在一旁,因为借钱双方都觉得不好开口,沉默不语相对而坐。
    深夜十二点左右,去了静子那里,在场的好像还有一名艺妓。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晚做了梦,今天早晨很晚才起床,九点出发。天空阴暗下来了,泥泞的道路寸步难
行。台湾籍辎重兵掉了队,他们走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往前赶路。在辎重兵的责备声中,生
番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向前推车。
    时已深秋,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小鸟在树梢上瞅瞅哀鸣。含恨而死的敌军的尸体像馅
饼一样被抛弃在泥水里,怒目而视。辎重兵一个一个地从尸体上踩过,辎重车一辆一辆地从
尸体上碾过。河道里涨满了水,潺潺流淌。河畔的树上,有的叶子染成红黄,有的依然青
绿,繁茂而有生气。有一根枝条倒挂在水流中,轻拂起波纹,那情景让我难以忘怀。
    伸手试了一下河水,冰凉刺骨。这时,五六只运送伤员的篷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头、
手、胸缠着绷带的伤员们无精打采地瞅着水面发愣,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有一个伤员抬起
了头,我向他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他也向我微微点头示意。篷船犹如一片折起的竹叶,无
声无息地从我们面前漂过。树丛中传来了小鸟觅食的鸣叫声。
    我们顺着河前进。载着伤员的船只接连不断地顺流而下,真令人心疼。
    支那兵在路边扔下了十门重炮,都是些出色的炮,弹药也撒了不少。可能是道路不好,
加之日军追击,他们无法带走吧。
    很远处有座山,听说常熟城就在山脚下。我们在泥泞的大道上加快了行军速度。下午在
一个小村子里宿营,村子周围是小河,河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戏水,水面上漂浮着寒风吹落的
树叶,还有那河面上倒挂的枫叶,一派金秋景象。
    晚上杀猪美餐了一顿。
    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点半向常熟进军。常熟为县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宽
敞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旅馆,进入中支那以来,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到处都写
着抗日宣传文字,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见,这里抗日训练何等坚决,老百姓抗日热
情何等高涨。大家议论说: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坚决,对他们不能手软,想杀就杀,想抢
就抢!北支那是我们控制的势力范围,不能擅自烧杀抢掠。
    相机店和钟表店等一切商店已被我们洗劫一空,这是一个电灯电话齐备的县城。第十二
中队驻扎在那里。在那里,偶然遇到了浪人出身的木户君,他给了我一些砂糖。出了常熟城
后的路很好走,和内地不相上下,路上有好几门野战重炮。卡车拉着这些加农炮,巨大的炮
身从我们身边雄赳赳地驶过。道路上的敌军尸体被汽车、辎重车压得内脏四处流出,令人目
不忍睹。
民用电话线路已被我军占有,照明线路已被割断。我军的卡车在五间宽的道路上川流不
息。第二天行军途中,我抓了一个少年替我背包。远处传来了隆隆炮声,犹如雷鸣。火线临
近了。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少年也背着背包默默地跟在后面。快步前进的途中,突然发
现分队长西本用手捂着左腹呆在路旁。我感到纳闷,为什么西本一个人在这儿?
    “你在这里干什么?”
    “挂彩了!前方约一里的山头上有敌军,进攻时腹部挨了一枪。”
    “就你一个人吗?”
    “前山已经阵亡,竹桥君腹部也受伤去了后方。小队长内山准尉也阵亡了。其他小队和
分队伤亡也很大。小野曹长腿部也被子弹穿透了,他和其他伤员被收容在那边村子里。”
    说着,西本分队长指向离这里两百米左右的树林。听到这里,我们都吓了一跳。在浒浦
镇分手时还精神抖擞的前山牺牲了,竹桥和西本受了重伤,连内山准尉都牺牲了。分别才几
天,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们非常吃惊。据说第一大队已奉命力先头部队,乘卡车赶到火
线。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与敌军遭遇。可怕的是我军既没有带炮,也没有带重机枪。我们小队
长疏忽大意,让掷弹筒(一种发射炮弹的小型武器,炮弹从筒口装人,射程较近)装弹手留
在后方做勤务,结果,掷弹筒成了哑已。按原计划后方勤务几个小时就能完成,小队长就不
假考虑地把装弹手留了下来。不料刮起了大风,勤务工作被耽误,发生了意外。我们第三小
队值勤的是佐豕伍长。
    我们小队长内山准尉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平日里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别人死,我可不
会死。回国以后,我要挨家挨户地去慰问中队阵亡官兵的家属。我自己可不能死?”不清楚
小队长为什么信心如此坚定。据我想来,可能是出于对某种宗教的盲目信仰。例如法华教的
信徒们,自古以来就迷信不测之死是不存在的。这位准尉的温和善良的形象和他那句名言—
—“脚痛也是因为吃多了”,将使我永远难以忘怀。对于小队长之死,我们是很悲痛的。准
尉牺牲后,剩下了森崎曹长和小野曹长,不由得使我感到甘甜的果子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
是又苦又酸难以下咽的果子。前山于昭和五年人伍,他也是一个温厚的人。现在,我的这位
战友已成为残酷杀戮的牺牲品,他将永远保佑我们。
    我们,是的,我们将控诉杀害他们的敌人。我们决心已定,战友之死只能使我们更加坚
定自己的意志,且永远铭记在心。我们群情激昂。今晚,我们决定在战友阵亡的山脚下的村
子里宿营。村子附近倒着两三具年仅十二三岁的敌人正规军尸体,那是些可爱的少年战士的
尸体。真不敢想象这么小的少年也扛枪打仗……女孩子们见我们进了村子,一个个吓得都在
发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妇女就起淫念。这时我们急需的是大米,由于粮食供应不上,全靠
就地征收。我走进一家农户一看,七个女人正畏缩在墙角里,男人被我们的人捆绑在一旁,
束手待毙。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脸上抹了黑灰,显得特别脏,躲在母亲和祖母的背后。尽管我想
对因恐怖而颤栗着的她们说,可以放心,不会伤害你们。可是语言不通,只好面带笑容以示
善意,让她们把稻谷拿出来加工成大米。她们家的大米全被支那兵征收去了,一粒都没有,
剩下的全是谷子。她们把稻谷放进石臼里用木棍直捣,简直是最笨的原始捣法。正当我吸烟
等大米的时候,西原少尉闯进来了。他翻着眼挨个打量了她们一番,发现姑娘把脸抹得漆
黑,怒吼道:“这个畜生为什么故意弄成这副脏相?叫她在我们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
些!”
    少尉在屋子里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门的时候恶狠狠他说:
“这个村子的人和邻村的一样,统统杀掉!邻村三岁孩子都没有留下。这里的事完了以后,
严防她们逃跑,明天早晨把她们全部收拾掉!”“咔嚏”一声,军刀入鞘,少尉扬长而去。
    为什么非杀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心惊胆战怀抱着婴儿的妇女们
杀掉,这又能得到什么呢?
    刚才,看到捆绑在树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惨叫、鲜血淋淋的时候,七八岁的孩子像被火
烧着一样,吓得拼命哭喊发抖。不用说,她们大概憎恨我们日本军队。但是,那又怎么样
呢?这些柔弱的乡下妇女能做什么?不能因为她们生的孩子在抗日前线扛枪作战就怨恨她
们,说什么“你们居然生下这样的儿子”!
    仇视敌国的军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放她们一条生路,这对我军稳操胜券毫无影响。于
是,我打算让她们逃走。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由于我有回报她们为我捣米的心意,
相见以诚,于我为善。我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你等十二点逃”的字样,她们拿在手里轮
流看了一下,但结果谁都没有看懂。无奈中,我只得拔出了腰刀,抓住一个妇女,对她说:
“明天,你的这样!”说着,把刀抵住她的胸口,她吓了一跳,以为我真的要杀她。这一
下,她们总算明白明晨就没有命了,顿时惊恐万状。我把她们带到后门,在我手表上指着十
二点,嘱咐她们:“你的,这个!”于是她们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泪夺眶而出,
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感谢我。
太阳终于下山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着两升米回到了分队。宿舍前面的晒场
上,三个刚被杀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里。说是几分钟之前才被杀的,鲜血像舔动着的蛇舌一
样在地上流淌。我意识到在我们睡觉之前,那少年苦力是无法逃跑的,就把他带到一间黑洞
洞的空屋子里捆绑起来,绳子绑得很松。这之后,顺便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帮女人是否已经
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们是不到十二点就逃脱的,一个都没留下,可是,正当我心
安理得走过第二分队宿舍门前的时候,屋子里传出了淫乱的喧嚣声。进屋一看,一个姑娘战
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六个士兵正在围着火炉酗酒寻开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们中的一个。竹间伍长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东君!你挺好!老洒、
姑娘的,统统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说着干了一杯。所有人的淫荡的目
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在哪里抓到的!”我问。
    “这些家伙刚才正向后面逃跑被我们逮住了。就这样杀掉太可惜了,我们想尽量满足后
再杀!”竹间回答说,又“嘿嘿”笑起来。她还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命真不好。算了
吧,我也就没再提放了她的事。
    “你说尽量满足?是让谁满足广?”我问。
    “是想给这个姑娘满足罗!”
    “姑娘同意了!哈!哈!哈……”
    “喂!谁先干?奥山!你怎么样?”
    “谢谢!喂!姑娘!来,来,来!”
    奥山拉着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带进了酒天重子(应为酒吞童子或酒颠童子,
为日本古代的盗贼,扮成鬼的样子,专门偷盗财物,掠抢妇女、儿童。)岩洞的姑娘。过了
一会儿,我们出于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着,两三个士兵又去接替奥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八点,像放火烧麦秸一样烧了村子,我们就出发前进了!
    通往南京的大道上,车马人流如潮,不断涌向前线。空中飘浮着两只氢气球,气球下面
停着几辆汽车,正在与重炮兵联络。
    大型重炮像跃起的公牛一样竖起尖角,残忍的子弹和火药装载着死神飞向目标。
    我们终于迈进了凶残无道的地狱。道路旁边的田野里,人和马的尸体随处可见。一群饥
寒交迫的少年像苍蝇一般围住死马,挥着大菜刀砍马肉。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一群饥饿
的狼。
    不久我们已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这时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焕发的官兵。听说他们攻克了
无锡,准备整队入城。我们总算在这里和中队会合了。我正坐在路边,横山淳来到我的身
边,他说:“东,你到哪里去啦?战斗可激烈呢!我们用爆破筒摧毁了铁丝网,给步兵打开
了冲锋之路。我们小队长被击中了,本人现在是代理小队长。”听了这番话我觉得挺不是滋
味。战友们打了胜仗得意洋洋,神气十足。我们却没有赶上,觉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产
生了自卑感,实在没有资格和横山淳继续谈论有关战斗一事,只得洗耳恭听,衷心为他的战
绩和幸存而高兴。
    “横山淳!战斗还有的是呢!还远远没有结束。还不知道南京在哪里,而且还没有占领
呢!”我一面这样说,一面祈祷着能有比他们昨夜更加激烈的战斗。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
们平起平坐,否则只能为他们评功摆好了。亲爱的老乡工兵军曹横山淳在这次战斗中立了特
等功,成了我军的模范士兵。
    中队全体官兵在田边整好队,我们按顺序绕过工兵小心挖出的一个个煎饼式的地雷,到
达了中队的位置。战友们浑身沾满了泥土,编成了无锡入城式队形。不知是哪支部队排在了
我们的前头。这时,三四个战士起哄,“喂!喂!喂”地叫喊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第一大队先入城?攻城的是我们!卖命的是我们!打了胜仗的也是我
们!最先进城的应该是我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前头的小子们是哪个部队的?”
    “大队长太老实了,尽受窝囊气!”又一个士兵说。
    “他妈的!可能报纸要报道其他部队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骗骗国内的王八蛋。我们都
是无名英雄!”另一个愤愤不平他说。
    “吃大亏的是我们,倒大霉的是我们,出血的是我们!而最先入城,占据好宿舍,征得
丰富粮草的却是那些按兵不动。
    没流过血的家伙!算他们厉害,搞不过他们!”
    他们不停地肆无忌惮地发牢骚。此类不满,每逢这种的场合必定出现。因为士兵们总觉
得只有自己才是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事情,视野狭
窄。
无锡是个大城市。我们一到住处就赶忙四处征收,士兵们像一群搬运工,急匆匆地从面
粉仓库里背出白袋子面粉。
    商店里挤满了士兵,黑压压一片,砂糖、水果、罐头等应有尽有,哪一个商店里都原封
不动地放着。民众早就应该带着这些商品逃跑了,而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放在那里,大概因
为他们受了支那兵“我军捷报频传”谎言的欺骗。
    我们首先动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饱了肚子。关于征收一事,中队长莫名其妙地把我们
臭骂了一顿。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征收其他东西的行为都是罪恶。他指责我们征收面
粉,对我们征收砂糖大发雷霆,然而,对指挥班的士兵却说:“有的小队和分队还做面条和
甜年糕小豆粥,大饱口福,指挥班难道就是懒汉吗?”一副垂涎三尺的腔调。
    中队长的原则是:严禁征收。但是,可以吃甜年糕小豆粥和面条。
    这种自相矛盾而又别扭的话,使我们听了以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干脆当成耳
边风,不予理睬。
    把一大堆雪白的精制白面做成了甜年糕小豆粥、面条等等。士兵们在路边赶做面条,身
上沾满了白面,马从这条狭窄的道路通过时,拉下了许多粪便,士兵们顺手就将手里的软面
团掷向马屁股。反正面粉有的是。结果,马粪上就像被撒了一层石灰一样。
    大家开始在城边的湖里洗衣服,洗澡。那些狼吞虎咽的人,吃得躺下来连呼吸都感到困
难。
    我的背包里塞满了征收来的点心、砂糖,此外还有名人字画、两把有姓名落款的折扇、
一罐备用糖精和一罐奶粉等,这就增加了行军的负荷。只要有了砂糖就能做好吃的,所以我
们尽可能多带些砂糖。
    贪吃的野口终于吃坏了肚子,成了病号。他把自己的胃当做糖袋,装了一肚子甜食,第
二天,我捡了一辆没有外胎。
    咯吱咯吱作响的人力车,满载粮食和野口的背包便出发了。
    沿途火灾四起,老太婆们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们的怒骂、诅咒,在我们听来,
不过是又一群鸟儿在鸣叫。这就是战败,这就是战争。成千上万的部队洪水般地从无锡城里
涌了出来。
    沿着铁路向武进进发。我们分队因为一边护理野口,一边前进,所以不得不落在大部队
的后头。野口一个人的不小心,给我们大家添了麻烦,掉在大部队后面一百多米。我们这伙
人就像搬家一样,嘴里哼着小调,拉着被粮食和背包压得几乎快散架的人力车。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枪声。心想,一旦战斗打响,这一车东西怎么办?战斗并
不只在公路上打响,人力车并非处处能够通行,况且,更不可能拉着它在枪林弹雨中四处奔
跑。
    于是,我们想抓一个苦力。午饭刚过,我们抓来了一个正在田间挥锄翻上的老头,让他
替我们背行李。这个老人看来已是年过六旬,出于我们的需要,不能可怜他,我们尽可能多
地背上粮食,剩下的粮食也让老头尽量多背些。我们的背包实在太重了,如果这时跌倒在
地,就会像翻了身的乌龟一样,若无人相助,就不用想再站起来,但是因为我们的贪婪,尽
管很苦,终究没有舍得扔掉一点。
    我军一弹未发便占领了常州,看来敌人放弃了常州,撤退到丹阳准备死守。各家的墙上
都用粉笔写着“丹阳集合”。由此便可准确地判断出敌人所逃之地。原来是敌人已溃不成
军,指挥失灵,无奈只好依靠“丹阳集合”的形式传达命令。
    十二月二日。正午刚过就抵达丹阳附近。第一大队沿着小河前进,我第三中队担任尖兵
中队,并且还给我们配备了一个重机枪小队。右边铁道上为第四中队,河的左岸上为第二中
队,两队齐头并进。战斗阵形部署完毕,只等发令开炮了。
    我中队第一、第二小队为一线部队,我所在的第三小队为预备队,我所在的分队只留下
了野口和苦力,其他人员全部加入了战斗行列。
    战斗中伤亡很大。西原少尉受到已经出现的死伤情况的刺激,十分紧张。他率领第一小
队奋战前进。第三中队对面竹林里有两三户人家,竹林中捷克式机枪正在吐出火舌。
    西原少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冲在前头,高喊:“前进!攻击!”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
去。可是,对这一有勇无谋的行为,子弹并没有留情,毫不客气地打中了西原少尉的肚子,
少尉应声倒下了。第一小队失去指挥后,成了预备队,决定由我们第三小队接替他们上火线
继续战斗。
    我们散开队形前进。进入洼地后,卸下背包准备出击。
    左边有一条低洼的路,臭水河的对面是竹林。
为了减少我方伤亡,我们从低洼道路逼近敌人。因为前方的敌人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能
毫不费力地前进。不料,左后方遭到了敌人猛烈的射击,突如其来的射击使我们措手不及。
    其火力点设在臭水河对面的竹林里。捷克式机枪正在猛烈地向我们射击,严重地威胁着
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蔽身子,我们只能爬上山脊卧倒。这样处理实在得当。因为敌人
子弹从低处向这里射来,而我们却卧倒在山脊,恰好成了射击的死角。
    山脊上是一个个上馒头式的坟堆,我们正好加以利用,各自前进。重机枪从后方猛烈射
击,掩护我们。出击之际,我们要首先击退左后方竹林里的敌人,于是,向竹林里发射了几
枚掷弹筒,把敌人的机枪打哑了。这时,正面敌人的捷克式机枪疯狂地向我们扫射。每隔几
秒钟,子弹就像一阵风向我们飞来。我们在坟堆后面隐蔽向前接近敌人。子弹射在地上,震
耳欲聋。但是,我们并不害怕。“畜生!”我们只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烧。此时此刻,我们的
一切行动,好像魔鬼附体一般。然而,并非丧失理智,盲目行动。我们的大脑极度冷静,仍
不乏敏锐,在这种极度的亢奋中,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感情,冷静的大脑只保持着敏锐的观察
和大胆的判断。与其说我们是考虑敌我关系、与友军的关系以及敌人的状况,不如说是凭自
己的实际感觉和判断,采取有效的行动。友军掩护我们的重机枪子弹犹如飞沙走石,在敌军
头上撤下。但是,敌人丝毫不买账,继续疯狂地向我们扫射。还不是出击的时候。中队长手
持军刀等待时机。敌人的子弹射在坟堆上,零零星星的坟堆一个接一个地成了射击的目标。
士兵们利用敌人转移目标和装子弹的空隙,不断向他们逼进。
    “中队长阁下,发射掷弹筒怎么样?”不知是谁建议。
    “行!喂!射击手!先打两发看看!”中队长回答。
    一会儿,射击手在隐蔽处打了两发。掷弹的爆炸声很大,听起来让人以为是炮弹。仅仅
是两发掷弹就使敌人丧魂落魄,敌人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见此状,荒木伍长一跃而出,大
家心领神会,无须吹冲锋号,也不用下命令,都知道冲锋的时刻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手握
闪闪发光的刺刀步枪,一鼓作气向敌人冲去。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跑得气喘吁吁。这
时,八田一等兵倒下了。其他几个也“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中弹倒下了。“是
活?还是死?”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明灭。
    太阳已经挂在白塔的顶上,微有寒意的树枝飘零着黄叶。
    敌人盘踞的竹林里,架机枪的地点落满了弹壳,还有几百发子弹在弹药箱里原封未动。
竹林里的房子己成废墟,院墙和屋墙上开有可以通过人的大洞。太阳从白塔的顶端逐级下
降,战斗淹没在这宁静的夜幕之中。
    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火速做饭!”到处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在黑暗里像鬼怪一样浮
现出来,忙成一团。
    做完饭就出发了。
    第二天我们行军在宽广的大道上,下午一点左右到达了白兔镇。在这里,我们接到了令
人喜出望外的命令——中队将在这个村子驻扎一周左右,各宿舍务必打扫干净!这真是大喜
过望,令人鼓舞。
    我们立刻去找来了面粉、赤豆,还杀了猪,准备美餐,张罗睡处。听说中队长将亲自到
每个宿舍检查卫生情况,所以大家修建厕所、进行打扫,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开始动手做甜小豆粥。忙了一阵后,总算扫清地方。
    搭好了枪架、铺好床、宰了猪。我们在锅里煮着小豆,倒在铺上抽着烟议论:攻打首都
南京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为何让我们驻扎在这里按兵不动。对其原因,我们交换着各自
的推测。
    正当我们闲聊了约一个小时的时候,传令兵带来了令人愤慨的命令:“立即准备出发!”
    不满、牢骚、愤慨之声四处响起:
    “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星期!”
    “一星期只有四小时!”
    “赶快请中队长来检查厕所!”
    “还要检查枪架和清洁状况!”
    “还有更重要的呢!请受检查的中队长快来,看看我的屁股眼是否干净!”
    “妈的!如果不嚷嚷检查检查,老子可以美美地睡上四小时,这一来泡汤了!”
    我们气得一边骂街,一边不得不赶紧整装待发。
    野口带来了三个苦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少年,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另一
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头。
    其他分队把粮食驮在牛背上,还有人把半生不熟的赤豆装在篓子里带走。
    短暂的“一周”驻扎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行进在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带。越过不长草木、
一片红土的丘陵,迈上了通往南京的大道。
    傍晚到了一个村子,据说从这里到南京只有十五里。南京的敌人正在撤返,有一部分部
队已在句容布下了阵地,我大队是联队右翼先遣部队,任务是向这里的敌人发起攻击。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做晚饭。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房子很大,二楼有许多书籍,看来主
人和儿子很爱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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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第二卷)
第二节
  
        十二月四日。
    天气寒冷。行军路上,寒风刺骨。呆在屋子里的时候,大家都想围着火堆尽量暖和一下
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怀里。
    宁静而又严寒的夜越来越深了。总觉得心情也随之沉重和紧张起来了。
    还有最后的五分钟就要开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们前方,露出贪婪的冷嘲,等待着。
我的二十六岁只剩下最后几天了。不!也许只有几小时了。父老乡亲们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
海里,父亲在我的面前,母亲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着我,妹妹在呼唤我。
    “列队!”终于出发了,时针指向整九点。
    在黑暗中,香烟火一个个掐灭了。“一,二,三,四……”响着低微的报数声。
    第四中队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走的是羊肠小道,一会儿走的是田梗时间一分一分地过
去,寒气也越来越逼人,我们仿佛走在高原上,周围一片漆黑。疲劳、寒冷和瞌睡在折磨着
我们,突然,前方传来枪声。
    枪声连续“啪啪啪”作响,犹如将一把蒲扇贴着飞快转动的自行车轮子发出的声音。敌
军和友军四中队的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先头部队与敌人交战时,我们停
止了前进。
    前进一停止,就感到寒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吞噬我们的身体,肉体受着寒气的折磨,睡意
使得我们很紧张。手触摸到枪机等金属物体时,甚至会冷得发痛。不一会儿,部队折向了一
条岔道。
    敌人还在向黑暗处射击。到处都可以看见篝火,大概都是冻得打颤的敌人点燃的。
    部队绕开敌人阵地前进着,好像是怕和敌人遭遇。
    我们的任务是避开小股敌人,直驱南京。黑暗中,在那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埂上走
了很久。寒气越来越重,让人感到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度。严寒之苦我实在难以忍受,不由得
掉下了眼泪。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仿佛四肢要离开身体一样,恐怕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寒
冷,我流着泪,咬着牙。
    部队穿过竹林,上了大道后,停止了前进。黑夜里,有几户人家隐约可见,上级命令我
们警戒这条大道,在路边的凹地里摆开了阵势。严寒冻得我们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肺像是
已经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狭窄的沟里无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我把从内地带来的紧腿裤
穿上以后仍然觉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为了减轻背包重量,曾经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裤扔
掉,因为没有舍得而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派上用场了。当时由于炎热、疲劳和辛苦,即使扔
掉一页纸都会感到一阵轻松,但我在行军途中一直背着它们从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
着它们走了三个月。这种贪欲是我独有的呢,还是人之共性呢?
    每当我感到睡意像绳子一般用力牵动我身体的时候,而寒气又从绳子的另一端拼命地将
我往回拉。多么寒冷的夜晚!令人困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时候,在地上拣了一捆稻草,分给好几个战友,每人屁股下不过垫了
十五六根。仅此一点儿,大家都觉得像坐在暖气上一样暖和。
    屈着腿的膝盖头像是裸露在外碰着冰冷的东西一样,冻得发痛,我靠着斜坡坐在十几根
稻草上,蟋缩着身体等待天明。然而,这个连血管都快要冻结的寒夜,竟是个漫漫长夜,好
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
    夜空渐渐泛白,我也苏醒了过来,不由得觉得浑身的血发热了,我要舒舒服服地吸支
烟。别说背包,其他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满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的霜柱。幸亏没
有刮风,天气虽冷但是还能挺得住,否则,那就挡不住寒冷了。
    天亮后一看,感到非常遗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们瞎了眼睛,近在两间前面的路上,老
百姓逃跑时扔下了许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里我们就不会挨冻了。
    我们立即扫荡了村子,抓来了五男一女。先将五个男人绑在树上,另一个因为是女人,
把她放了。可是这个女人紧紧抱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子不肯离去。她看上去二十
二三岁,可能是这个男人的恋人或爱妻,因而不忍离去,表达了她对这个男人炽烈的爱。那
情景惨不忍睹。这时,有人拉开她,让她赶快独自逃命,可是她却死死地抱住那个男子不放
手。在他们家里搜出了两台敌人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是他们进行了间谍活动,就是敌兵在他
们家里进行了活动。总之,物证俱在,那是必死无疑了。这个男人只会讲一句日语:“谢
谢!”或许他以为他所说的日语“谢谢”就是“请原谅我”的意思。即使我们对他说“把你
杀了”,问他“这个女人是你的老婆吗”,问他“村子里的敌人什么时候逃跑的”,“你是
不是在搞间谍活动”,他都只用一句日语来回答:“谢谢!”虽然他并非故意这样,但是我
们总觉得这是在耍弄我们,令人恼火。
    被绑在树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击毙。
    我们对这一对青年男女很感兴趣,所以把他们放在最后处死。
    “把这女人从男人身边拉开!”中队长下令道。
    一个士兵扳开女人的手,使劲地把她拖开了。另一个士兵“晦”的一声用刺刀扎进了男
人的胸膛,女人一声大叫:“碍…”发疯似的冲过去,紧紧抱住男人哭了起来。她嚎陶大
哭,好像要吐出血来。真是个非常动人的戏剧性场面。不一会儿,她把紧紧地埋在男人胸口
的、满是泪水的脸抬了起来,冲着我”谣目而视。她怀着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失去
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爱,怀着对我们的刻骨仇恨,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刺吧!”不,
应该说是她严厉地命令着我们。
    一个普通女人严然像将军一样以其巨大的威严命令我们!
    “刺吧”
    “嗨!”
    “鸣——”她倒下了,像保护恋人一样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这是殉难!是为爱而殉难!从她那丰满的胸膛里流出的赤红的爱与恨的鲜血在男人的身
上流淌着,似乎还在保护着他。
    这一出悲剧的确打动了我们,我们纷纷议论:“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
    我们当即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便向另一个村子进发了。
    最近,对于我们来说,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饭,觉得比孩子的玩火还要有趣。
    “喂!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这就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变成了杀人魔王,纵火魔王!
当太阳升到竹竿尖头的时候,命令我们开早饭,我们分队走进一户支那人家吃了起来。
但支那人家的米饭冻得像冰碴一样,嚼在嘴里如同生米。幸好还有山芋,让苦力煮熟,填饱
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萝卜一样雪白。
    吃完早饭,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时候,远处响起了“出发”的叫声。一望无际的丘
陵几乎是不毛之地,层层叠叠,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处的顶点是敌人的阵地,我军第
二、第三大队是先锋部队,我们第一大队是预备队。
    我担任侦察兵,随中队长去了前线部队的所在地。我中队的小队长已经全部阵亡,眼下
各小队的召集人第一小队是军曹,第二小队是军曹,第三小队是伍长。所以,所谓军官侦察
兵,必须是中队长亲自出马。说到中队干部,准尉战死,曹长负伤,少尉也战死,另一名少
尉负重伤,剩下惟一的干部就是中队长了。
    我们三个侦察兵顺小路前进。前面走来了一个穿长袍的支那人,他摆出支那人特有的抱
手方式——两手插在藏青色的长袖筒里。中队长怀疑此人手里拿着手枪,有些胆小,停止了
脚步,我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于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后我们很后悔,这个支那人为什么单身一人在战场上四处游荡呢?应该把那家
伙杀掉。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第二大队的伏击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敌人射击死角的斜坡上,少数士
兵在阵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敌人射击。敌人也在猛烈地还击,他们的身影清晰可见。
    联队的火炮一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敌人如波纹一样四处散开。他们惊慌失措、抱头
鼠窜的丑态,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在这里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给我喝了些支那酒,还给
了我三支香烟。
    近来,要七点过后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点,天还未亮就出发了。只见前方层峦叠
嶂。穿过一条据说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进,不远处有一幢四周围着栏杆的石结构房屋。
    有人说这里是军官学校,也有的说是兵营。广场上还有用苇席搭成的简易仓库,里面存
放着马具等军用器材。马具、水壶以及饭盒等几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军用品一模一样,还
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内容也几乎和我们的相同。
    我在这里了解到,当这次战争开始时,敌军是如何调查我军内情,如何准备同我军作战
的。可惜的是,这本书当时被准尉烧掉了。这本书对日军今后来说,有某种程度的参考意义。
    蓝色的封面上写着“极机密文件”五个红字。
    《日本陆军秘密扩充兵力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战时陆军兵员及编组之判断》二
十五年三月《日本陆军新编制装备之判断》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个文件日期均系民国纪
年,分别指1937年、1936年、1937年。)从下午开始,我们第一大队编为右翼第一线部
队,分散前进。敌人在前面高地一带布好阵,依靠火力进行顽强抵抗。
    白天的战斗几乎在步兵炮和重机枪的攻击声中结束了,而我们却听着炮击和机枪的射击
声迷迷糊糊地睡了。夜里,敌人开始盲目射击,我们又继续前进,冒着无法忍受的严寒,在
黑暗中的田埂上东倒西歪地行军。冷,大冷了!手脚的末梢神经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因为晚
饭吃了糯米饭吧,我觉得胃里难受,隐隐作痛。我想吃药,将水壶放到嘴边时,水却倒不出
来,已经结冰了。但是,水并没有全部冻结,只是表面一层结冰,所以“哗啷哗啷”使劲一
摇,就冰破水出。
    凌晨两点左右,第二大队队长派人来和我们商定宿营地点,所以我们大队也决定找个村
子住宿,我们真是欢天喜地。
    此时此刻逃脱严寒之苦,实在是莫大的幸福。我们发现了一个村子。农民们见我们进了
村子,惊慌不已。我们首先抢了他们盖的棉被,他们像壁风一样拼命地抱住不撒手。有一个
妇女气冲冲地赶来大声地喊叫,要把被子夺回去,这个女人气焰嚣张,对于我们这些日本军
太无礼。我们一怒之下一脚把她踢翻在地,于是这个撤泼的中年妇女就像不倒翁那样转起身
来,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嘟嚷着气急败坏地溜进了黑夜之中。
    我们每当宿营时,都是首先扫荡村子,杀掉农民,然后睡觉。农民们之死可以保障我们
睡眠的安全。
    我们往往仅仅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个小时而让许多农民去死。这也是战场上的一
大悲惨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点一起床就出发了。第一大队是联队预备队,第二、第三大队是前
线部队。从村子出来前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米时,遭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战斗在激烈进行,
火线上重机枪子弹已经不足,步兵炮弹也仅剩下六发了,而我们预备队却是非常轻松愉快地
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战线丝毫未能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