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beats》岩泽麻美同人《你是我的谁》【12楼更新存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13:16:59


不知道小说发这里合不合适。不过既然是动漫版料来应该无妨吧... ...

前一段时间个人看完《AB》于是萌上这小妹,于是中毒,胡思乱想之下搞出这一堆姑且算是同人设定的东西。具体文章看大家反响再写。其实原本因为手上还有其他东西在写,所以是交托某位网友代写的,不过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反应,就自己动笔了。

设定时间是在女主角(麻美)生前平行世界,具体铺垫采用原版剧情,拿到吉他的地点稍微改动一下,不是垃圾堆,而是在一个为不知名的意外死者临时制作的慰灵供奉点上拿到的。把吉他带回家的女主角因为对死者心怀歉疚,所以从此之后在路过那附近的时候会特意去灵前帮忙做一些整理和清洁的事务。某次乐队活动过后,冒着大雨回家的麻美担心供奉点会被水冲坏而跑去查看,然而在供奉点附近却被一辆从岔路拐出的摩托车刮倒而晕倒,被摩托车的主人--同时也是死者的兄长的男主角--带回家里。故事就这样展开。

岱山 文吾

男主人公,24岁。轻小说和剧本写手,是当地名门岱山家中的长男,从小就被既定为以接管家族世代经营的名酒企业为目的而培养,个性很强的他因为从小即遭到强制灌输接管家族的理念而形成了倔强而有些偏执的性格,少年时代曾因为向往旅行家的生活而私自以偷渡的方式前往印度和中国等国家。长大后文吾为了避免被迫进入家族事业而离家外出独居,却因为父母遍及全国的势力从中作梗而无法被任何工作单位所收留。身陷窘境,放弃了寻找工作的文吾也没有向父母屈服,开始尝试着用笔名去写作来赚钱。由此渐渐地崛起为业内有名的写手。和所有的家人关系都很冷淡,却极其疼爱自己的妹妹由梨子,对背着严守家规的父母爱好音乐的由梨子给予了鼎力支持,同时也是为了在自己妹妹的身上补偿自己没有自由的童年。用自己的收入为妹妹购买的乐器挂满了整个房间。然而有一次用刚刚收到的版费为妹妹购买了她期望已久的高音吉他之后,晚上与再次打来电话追逼他回家的父亲大吵了一架,心情恶劣的文吾喝得大醉,第二天没有像平时那样去车站接来取东西的妹妹,由梨子就在自行前来文吾住所的时候遭遇了一场车祸。听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的文吾被医生告知病人需要紧急进行肝脏移植,因为父母亲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只能由身为兄长的文吾身上提取肝脏组织,然而体检的结果却是文吾体内酒精含量超标,不能够进行移植。无计可施的文吾,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寄托了理想和快乐、等同于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的妹妹在面前惨死,被妹妹是被自己害死的念头折磨着,万念俱灰的文吾为妹妹在车祸发生的地方摆下了供品和花束,还有自己为妹妹买的第一把吉他。在麻美拿走吉他的那一天,文吾原本是准备当天上过最后一份供品之后在妹妹灵前割腕自尽给妹妹谢罪的。但当他在晚上来到灵前之后,却不见了那把被他视为妹妹寄灵之物的木吉他。心神恍惚的他认为这可能是妹妹的灵魂给自己的劝告,便暂时收回了自杀的心意。直到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了偷偷摸摸来上供品的麻美。

岱山 由梨子

岱山家的小女儿,终年16岁。生前是当地私立寄宿制女子中学的学生,因为性别关系,没有如兄长一样被从小强迫着掌握“家学”,但由于父母忙于事业很少给予其关心,从父母处得到的多半是严肃的学业和修养方面的要求,因此从小开始基本上就是被哥哥带大的。内心虽然受兄长要强和向往自由的影响很深,但是非常贴心地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表露出来过,也从来没有在兄长面前提过在私立学校学习的辛苦和孤独。默默地担当着这个缺乏温情的家庭当中一个维系两代人之间关系的支点的重要角色,是势同对立的父母与文吾无论哪一方都无法或缺的人。上了高中之后喜欢上了音乐,因为女子学校规定很严格,不允许在寝室保留乐器。同时又不能让父母知道,就只好把乐器放在文吾的住所里,在每个月学校休息的两天中才偷跑到这里来听歌和练习。然而在某一次来玩的时候却遭遇了一场车祸。身体受到重度损伤,由于身体较差,大量输血可能导致出现凝血功能紊乱,因此必须抓紧时间换肝。然而唯一能够提供肝组织的文吾却因为血液内酒精含量超标而无法进行手术,导致了由梨子最终错过了手术时机而夭折。



2L上正文。



注:由于本人平日工作关系,因此文章有部分为简写。特此声明,希望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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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时间个人看完《AB》于是萌上这小妹,于是中毒,胡思乱想之下搞出这一堆姑且算是同人设定的东西。具体文章看大家反响再写。其实原本因为手上还有其他东西在写,所以是交托某位网友代写的,不过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反应,就自己动笔了。

设定时间是在女主角(麻美)生前平行世界,具体铺垫采用原版剧情,拿到吉他的地点稍微改动一下,不是垃圾堆,而是在一个为不知名的意外死者临时制作的慰灵供奉点上拿到的。把吉他带回家的女主角因为对死者心怀歉疚,所以从此之后在路过那附近的时候会特意去灵前帮忙做一些整理和清洁的事务。某次乐队活动过后,冒着大雨回家的麻美担心供奉点会被水冲坏而跑去查看,然而在供奉点附近却被一辆从岔路拐出的摩托车刮倒而晕倒,被摩托车的主人--同时也是死者的兄长的男主角--带回家里。故事就这样展开。

岱山 文吾

男主人公,24岁。轻小说和剧本写手,是当地名门岱山家中的长男,从小就被既定为以接管家族世代经营的名酒企业为目的而培养,个性很强的他因为从小即遭到强制灌输接管家族的理念而形成了倔强而有些偏执的性格,少年时代曾因为向往旅行家的生活而私自以偷渡的方式前往印度和中国等国家。长大后文吾为了避免被迫进入家族事业而离家外出独居,却因为父母遍及全国的势力从中作梗而无法被任何工作单位所收留。身陷窘境,放弃了寻找工作的文吾也没有向父母屈服,开始尝试着用笔名去写作来赚钱。由此渐渐地崛起为业内有名的写手。和所有的家人关系都很冷淡,却极其疼爱自己的妹妹由梨子,对背着严守家规的父母爱好音乐的由梨子给予了鼎力支持,同时也是为了在自己妹妹的身上补偿自己没有自由的童年。用自己的收入为妹妹购买的乐器挂满了整个房间。然而有一次用刚刚收到的版费为妹妹购买了她期望已久的高音吉他之后,晚上与再次打来电话追逼他回家的父亲大吵了一架,心情恶劣的文吾喝得大醉,第二天没有像平时那样去车站接来取东西的妹妹,由梨子就在自行前来文吾住所的时候遭遇了一场车祸。听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的文吾被医生告知病人需要紧急进行肝脏移植,因为父母亲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只能由身为兄长的文吾身上提取肝脏组织,然而体检的结果却是文吾体内酒精含量超标,不能够进行移植。无计可施的文吾,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寄托了理想和快乐、等同于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的妹妹在面前惨死,被妹妹是被自己害死的念头折磨着,万念俱灰的文吾为妹妹在车祸发生的地方摆下了供品和花束,还有自己为妹妹买的第一把吉他。在麻美拿走吉他的那一天,文吾原本是准备当天上过最后一份供品之后在妹妹灵前割腕自尽给妹妹谢罪的。但当他在晚上来到灵前之后,却不见了那把被他视为妹妹寄灵之物的木吉他。心神恍惚的他认为这可能是妹妹的灵魂给自己的劝告,便暂时收回了自杀的心意。直到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了偷偷摸摸来上供品的麻美。

岱山 由梨子

岱山家的小女儿,终年16岁。生前是当地私立寄宿制女子中学的学生,因为性别关系,没有如兄长一样被从小强迫着掌握“家学”,但由于父母忙于事业很少给予其关心,从父母处得到的多半是严肃的学业和修养方面的要求,因此从小开始基本上就是被哥哥带大的。内心虽然受兄长要强和向往自由的影响很深,但是非常贴心地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表露出来过,也从来没有在兄长面前提过在私立学校学习的辛苦和孤独。默默地担当着这个缺乏温情的家庭当中一个维系两代人之间关系的支点的重要角色,是势同对立的父母与文吾无论哪一方都无法或缺的人。上了高中之后喜欢上了音乐,因为女子学校规定很严格,不允许在寝室保留乐器。同时又不能让父母知道,就只好把乐器放在文吾的住所里,在每个月学校休息的两天中才偷跑到这里来听歌和练习。然而在某一次来玩的时候却遭遇了一场车祸。身体受到重度损伤,由于身体较差,大量输血可能导致出现凝血功能紊乱,因此必须抓紧时间换肝。然而唯一能够提供肝组织的文吾却因为血液内酒精含量超标而无法进行手术,导致了由梨子最终错过了手术时机而夭折。



2L上正文。



注:由于本人平日工作关系,因此文章有部分为简写。特此声明,希望大家理解。




第一章  雨季

楔子

... ...此刻,它就横在膝盖上。从把它带回来,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抚摸着它,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认它是真的一样。而它,也就始终安安静静地把那种实在的质感忠实地回馈过来。

琴上沾着的灰尘已经擦干净了,在灯光下焕发出奇特的光彩。外壳浑厚的漆皮有一种像吸着手一样的温暖感,即便是外行人的自己也能够看得出来,它与学校附近那家乐器店店面上摆放的那些货色是完全不一样的。轻轻地拨一拨弦,便有悠扬的声音传了出来,把这屋子死气沉沉的空气瞬间穿透。它之前的那位主人想必一定很喜欢它,音孔右侧木板上的漆色已经磨出了几条细细的牙白,露出朴实沉厚的内质。略微显出几分旧陋,却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真棒——”

由衷地,从口中说出了这句赞叹之词来。接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原本微微扬起的眉头又重新垂了下来。

(... ...)

唔... ...凭良心说,琴本身确实好得出奇,相比之下,应该是现在拿着琴的这个人比较有问题才对。


今天从那个地方把它带回来,绝对是鬼使神差的结果,绝对。

以前,虽然也曾经看着乐器店里的吉他价目而怯步,但不管怎么样,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像这样不声不响地去拿走别人的东西,更糟糕的是,这居然还是在别人的灵前—— ——

没错,就是在-灵-前。

由于下雨的缘故,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像平时一样先去书店里面听歌,为了赶在那两个人回来之前做好饭而抄了点近路。非常偶然的在路边看到了那处供奉着死者的地方—— ——确切的说,是看到了摆在旁边那支显眼的吉他。大概是其人逝世没有太长时间而有人常来拜祭的缘故,贡品和供花都还很新,唯有这把吉他大概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在这里的,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是这样一把灰头土脸的吉他,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拴住了一样,自己的视线就是无法从上面移开。要做的家务什么的,饭后的打工什么的,全都渐渐随着滴滴答答的雨水从脑子里消失得一干二净,脚步,也不由自主的向着那边移动了过去。

然后,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跟着自己到了家里。而后,歉疚和不安的感觉才一点一点地探出头来。不过和此刻心中无法抑制的欣喜比较起来,也只好退居次席了—— ——

(是真的——)

(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牢牢抓住梦想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


“咣当——!”

靠坐在墙边的身体一个激灵,玄关处传来的门响声和口齿不清的抱怨声把思维拉回现实。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踮起脚尖,几步跑到立在墙角的柜子旁边。伸长手臂,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琴塞进了柜子后面的缝隙里面。然后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还没人做饭?!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几乎与此同时,厨房里面响起了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伴随而来的,则是每天有如例牌一般熟悉的叫骂。

和往常一样糟糕的黄昏,一样糟糕的空气。


但,自己心里很清楚。

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第16天--


“那,大叔,今天我就先走了—— ——”

垂下的发梢随着动作欢快地甩向背后,挎起装着吉他的大包几步跑到门口,红发的女孩回过头朝厨房后面的杂物间扬声喊道。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 ——真受不了,明明就只是每天在街上唱歌而已,这孩子还真是干劲十足呢。”从门口的拐角伸出一只还滴着水的胶皮手套,无奈的上下摆了摆,“那就去吧,不过可要当心别被什么奇怪的家伙拐走啊,这么能干的孩子,大叔我可会伤心的... ...喂,有没有在听啊你?”

“那就用不着你-操--心---啦---------------- ”

店门外面的街道上,远远地传来她的回答。


歌确实是要去唱的,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办—— ——


... ...不知不觉的,从那把吉他来到自己身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了。

因为地址并不是在商业街区的缘故,从打工的寿司店下班以后赶到每晚唱歌的那条街,天色多半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过这倒正好,因为对自己来说,街边路灯投射下来的光圈就是最好不过的舞台光效—— ——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信心,加上技术和唱功还不够熟练的缘故,在路边演唱的时候遭到了不少人的白眼和嘲笑。来自警察和街边店铺主人的阻挠也不时发生。但经过了如此整整一个多星期的磨练,尽管舞台风格方面还有些许的保守,但自己却已经可以用最坦然和自如的态度去演唱了。当青涩和拘谨被时间与经验所磨洗掉之后,第一次地,体验到了全身心的沉浸到一项事物当中的快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像是终于冲破了所有栉捁的洪流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成为了像着了魔一样的自己无时不刻所追求和向往的东西。

就犹如第一次在书店里面听到那样的歌曲之后的欣喜感觉,现在,却是更加真实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用自己的声音和方式把它召唤出来。并不再是单纯的发泄与倾诉,而是作为一个生命新阶段的开始—— ——

那一天,被自己擦拭干净焕发出光彩的并不只有那把旧吉他,一同被扫去阴霾的,还有自己17年晦暗压抑的人生。

原来——有“目标”这种东西存在的世界,是这样美好的。

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在别人看来,这可能只是非常正常和轻松的事情。但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对于她来说,这是来之何其不易的幸福。

所以,也就格外的珍惜,并且,真心真意地为之感恩着。


“对不起呢,没有什么太好的东西来看望你。就请你和平时一样不要介意吧—— ——”

把预先准备好的鳗鱼寿司从保鲜袋里取出来,仔仔细细地在带来的纸盘里摆放好。她把盘子小心的推到遗像跟前,然后,一脸认真地闭起眼睛,对着照片双手合十拜了拜。

(虽然在这里这样说并不合适... ...不过,能够得到今天,全都托了你的福呢—— ——)

不管怎么说,吉他毕竟是自己没打招呼就偷偷拿走的。从这里的灵位一直没有被取走这一点来看,尽管几率很小,但如果在白天跑来拜祭的话难保不会被因为同样目的而来的逝者家人撞见,交谈起来自然很有可能会联想到丢失的遗物上面去。所以相对来说,只有在这个时间才比较安全。

这些寿司,大概就是自己唯一能够稍微拿得出手的答谢了,靠着在店里打工学来的手法和积攒的薪水,在家里准备第二天学校便当时赶做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 ...除了唱歌和厨艺之外,自己也实在是没什么其他的特长可言—— ——

不过幸好,不管怎么样,对于自己这个“小偷”鬼鬼祟祟地送上的这些就算称之为寒酸也绝不为过的心意,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始终都用充满善意的微笑在回馈和理解着自己。

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仔细的看过了摆放在灵位中央的那张照片。那是个和自己对等年纪的女孩,外表并不能算得上是极其美丽,但却有着和那份由内及外散发出的温柔气息相称的乖巧和恬静。有着这样一副仿佛任何人都无法用带有敌意的目光去看待的善良面相的人,还活着的时候,大概会是一个非常懂得包容和体量别人的好孩子吧。


—— ——说真的,自己如果也是男生的话,不论其他,单单只是看到这样一幅纯善的可爱笑容,大概就已经足够勾起“去守护她”的想法了。


不过相对的,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内心里面的惭愧也不由得因此而增加了,因此,送来的供品与所作的打扫和整理当中,也是包含着补偿的意思的。

但,相比起自己所做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每一次从那张微笑着的、仿佛可以融化世间一切寒冰的美好面孔上所得到的鼓励和安慰,大概是前者的10倍还要多吧。


“... ...好的(yo xi)”

像是完成了什么一样深吸了一口气,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她睁开眼睛。

“—— ——那么,如果那时你还在这里的话,就明天再见了。” 站起身来拍拍膝头沾上的灰土,她把背上的大包往上拉了拉,对着照片上面仍然微笑着的少女,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表情,轻声说道,

“今晚的演唱,你就在天上好好听着吧。记得在天堂里每天也要开开心心的哦,那(ja),晚安咯—— ——”


扬手做了个小小的飞吻的动作,硬底的学生便鞋踮起,随着转过的身体朝下面坡道的方向划出小跑的节拍。尼龙质地的制服短裙轻轻拍打着身后背着的吉他包底端的声音夹杂在轻快的脚步声中,就这样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夜晚已经空无一人的山道上渐渐远去。

—— ——而远处,山下的方向,遥遥地可以望到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当中那条灯华最为绚烂的街道,那里,是通向她梦想的方向。



“又来晚了一步吗... ...这一次。”


听到了脚步声,趴在纸盘旁边大嚼寿司的小黑猫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在身边蹲下来的人,晃晃耳朵,见惯不惊地继续享用免费而来的大餐。

摘下头盔随手放在一旁的地上,把已经干枯的花束换上新的,男子的手指在照片的相框上抹过,放在面前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

没有灰尘的镜框,刚刚放上的供品。在自己之前来这里拜祭的人,应该是刚刚离开才对。

“—— ——看来,你好像交了个没来得及认识的朋友啊,由梨。”

看着遗像上仍然微笑着的少女,男子嘴角流过一丝苦笑,摇摇头低声说道,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不大的玻璃瓶子,在照片面前轻轻晃了晃:“这个,是这次的份哦。”

瓶盖被拧开,有着如同糖稀一样粘稠质感的深色液体,随着男子手指的动作无声无息地在瓶中缓慢摇动着。被衣袖盖住的手腕以下,依稀可以看尚未被血色完全浸透的绷带缠绕在上面。


--第20天--


“啪嗒啪嗒——”

奔跑的鞋子踏过道边低洼处积起的雨水,溅起足有膝盖那么高的水花。然而,比起此刻从自己身上流下来的水量来,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这座城市的雨水就出奇得多,就算是在没有台风的天气里很难见到的大雨也偶尔会登场。不过,居然会恰好在自己没有带伞的时候搞出这么歇斯底里的一场暴雨来,这只能算是老天爷落井下石了。


脑袋里面,有股涨涨的郁痛感。被雨水浸湿的吉他包的挎带没有了平时的轻巧,像石头一样死死地坠在肩膀上,无时不刻的加重着因为在山路的坡道上奔跑而感觉倍加辛苦的肺脏的负担。

(真是糟透了... ...这个感觉。)

学校星期六没有课,所以打工的时间就换到了白班。虽然下班比平时要早些,但实际上的工作量却要大上许多。加上... ...拜家里的那两个人的吵闹所赐,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的缘故。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下跌到了前所未有的新低水位。在这种要命的情况下还一直都泡在雨水里的话,不快点回去把湿衣服换掉至少重感冒是没跑的。那样一来,别说晚上去商店街演唱,恐怕连星期一晚上放学后的打工都要泡汤了吧—— ——

但是,
对即便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出现的情况下还要跑出来的自己来说,有一个比这些事情重要得多的理由。

也许是布置灵位的亲人没有考虑到会出现这样的天气的缘故,一直到昨天晚上去探望的时候为止,那个女孩的灵位都只是没有任何遮盖地在那里露天放置着而已。如果没有人去照料一下的话,在这样大的雨量的冲击下,那样松散地摆放在马路边的灵位将会毫无疑问地变成一片狼藉的状况吧—— ——

... ...说起来,这种事连自己想一想都觉得有点滑稽,会为这种事情而担心的人除了她的亲友之外,居然还包括着自己这个“小偷”在内。这种发展大概是连死者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

自己的行为,并不仅仅是因为负疚和责任的驱使,而是发自内心地不希望一个“朋友”应当受到尊重的灵位受到那样的破坏。


下着暴雨的山道上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但一点都不安静。足有弹珠大小的雨点连绵不绝地从数百米的高空直冲而下、以简直可以把人推倒的力度冲坠到地面上,然后变成耳朵里单纯的拟声词,轰轰轰轰轰轰轰—————


“呼... ...终于,到了... ...”

双手无力地把在膝盖上,吉他背包上的雨水纷纷改道从垂下的头发上淋下来,不过现在鬼才有心情去管那些。

说句老实话... ...在这种恐怖的雨势下还敢迎着风刮来的方向朝上坡奔跑的家伙,如果不是拥有运动员一样的体魄,那就一定得有笨蛋一样无畏的勇气才行,而自己显然并不属于前者的行列。

—— ——此刻喘得好像快要死掉一样的呼吸就是最好的证明。

浑浊的水流顺着坡道旁边的院墙流过脚边,里面夹杂着原本在灵位上供放着的花朵与奉香的碎片。昨天还整齐地放置在路口处的灵位这会儿已经变成一片被水流冲毁的遗迹,原本放在中心位置的那张女孩的遗像也被冲到了堵塞的水沟旁边,大半个相框都泡在横流的雨水里。情况,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惨不忍睹—— ——

“... ...没想到居然完全被冲垮了,我来晚了,真是抱歉呢。”

叹了一口气,甩甩头发上流下的雨水,她直起腰来。脚下有些虚脱地走到水沟旁边捡起那只相框。仔细抹了抹上面的水,看到里面没有进水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地苦笑了一下。同时,抬眼朝周围看了看。

灵位上的东西,已经完全被雨水冲散泡烂了,没有再整理起来的可能。这种情况下再把照片摆放回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此一来的话,就只能暂时由自己把它带走保管起来了—— ——

... ...呃,稍微等一等。

虽然事情现在确实如此,不过,这么做的话,真的可以吗?


“突隆隆隆隆————!!!!”

因为淋了雨水而变得有些迟钝起来的大脑思维,被突然从前方不远处的路口传来的引擎声所打断

“唔————?!”

直到这时才刚刚反应过来,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立时瞪大了—— ——


因为——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辆以完全没有闪避可能的速度、从前面距离自己不到10米远的路口处拐出的重型机车,挟着足以使心脏破裂的巨大轰鸣朝自己迎面碾来的画面


脑子,瞬间空白了,

【要死了】--

这是心里面唯一剩余的,清晰得令人绝望的内容,以那样的速度和体积冲撞过来的话,自己尸体残存下来的部分根本连一套最小号的葬服都不可能塞的满

然而—— ——上帝却好像唯恐自己对此有所遗漏般地,在无法闭合的眼睛里面,一切都仿佛变为了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 那车上的骑手,应该是因为已经看到了这边有人的缘故,已经在尽力采取措施,想要通过刹车和紧急转向来避开站在这里的自己。然而,那已经是于事无补的了

哈雷机车被强行扭成打横的状态,但方向并没有任何的改变,巨大的黑色车身在惯性的牵引下犹如一头在暴雨中扑向猎物的洪荒猛兽,在坡道上拖出一串长长地刹车音,朝着自己站立的位置就这样横扫了过来——

呼吸被迎面喷来的泥水的气味所停止,然后,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取代了


--- ---


好像有几十斤重的眼皮,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不清什么东西,就迷迷糊糊地又闭上了。

鼻子里面,满是带着自己体温的被褥气味。大概,这个世界上被窝的气味都是相同的吧,温暖而暧昧,带着一点香甜的灰尘气息,叫人没来由地好不眷恋。


在床上... ...啊,原来是个梦啊... ...


... ...有没有尖叫,有没有闪躲,一点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做出的动作,就只有下意识地把那女孩的照片紧紧抱在怀里而已。

... ...仔细想起来,真是何等很不知所谓的反应啊... ...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对于无缘无故发展出在大雨里面遭遇车祸这种稀奇古怪情节的梦境来说,这也不算什么了吧... ...说不定,真的遇到车祸的时候人的反应就是这样呢

“悉悉索索——”(翻身的声音)

嗯嗯... ...没错,肯定是个梦,看吧,此刻盖在身上温暖的被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

不过,身下的床垫和平时的触感比起来,总觉得有点太过柔软了些... ...

嗯嗯嗯嗯... ...不管他了,继续睡吧—— ——

... ...

... ... ...

...床?

—— ——在家里,自己不是一直都是住在壁橱里的吗?!

(这里不是家... ...难、难道说刚才的车祸是—— ——?!)

心头的地方突地一动,随即,一股源自于本能的不安沿着脊梁骨掠过全身,沿路带起一连串硕大的寒颤,一秒钟前安逸的感觉陡然变为了无法容忍的诡异之感,迫使着她不顾一切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时,眼睛朝四下里看过去—— ——


“唔——!”
随即,因为这鲁莽举动招致的突然侵入眼皮的光线而眯了起来,一会儿,才慢慢睁开来。


—— ——这里,是个不大的陌生房间。刷成细腻的乳白色的墙壁上,装饰着几幅没有边框的风景画片,铺着浅绿色薄毯的地板边角,两只嫩黄色的矮脚沙发凳依傍着与墙壁同色的立柜并排放着,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细巧的整洁与馨雅。床头旁边的窗口下摆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纯木质地的小写字桌,一只做成熊猫烧香造型的闹钟立在桌角上,拉成两条直线的眼白不知道被谁恶作剧似地用麦克笔画上了眼珠,像是有意揶揄一样呆兮兮看着自己这边。

这... ...这是什么状况啊,现在?

身上还残留着因为疲劳而导致的酸痛感,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不过再怎么样的混乱,也绝对不至于把这种很显然是女生闺房的地方错当成是天堂或者地府之类的东西——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而且—— ——那个时候,以那辆高速冲来的摩托车行进的方向来看,自己绝对没有幸免的可能。可是现在身体上,相应的却也并没有任何受伤的感觉存在着—— ——

(-掀开看)

... ... ... ... ...

(—— ——!!!)

揭起被子的手,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骇得立刻放回原位,一团不知名的、滚烫得足以致命的感觉从头顶倾泻而下,烧得全身的毛孔全都紧缩了起来—— ——

拜迟钝的脑子所赐,直到现在才刚刚注意到,被子下面的身体,居然、什么也没穿--------!!!!!!!!!


—— ——身体仿佛无视脊椎和肋骨的存在般地、控制不住地拼命向被子里面缩紧起来,然而相对的,被这个动作所压榨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反而无比直接地的化为了同样一种内容从喉咙里喷涌了出来—— ——

“————————————————!!!”

那内容有个理所当然的名字,叫做尖叫。


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动了一样,门外传来几下急促的脚步声,咔哒一声,房门被什么人从外面打开了来,然后,耳边传来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吗?”

“唏——-!”(倒抽气的声音)

“——————————————————————!!!!!!”

回答他的是另一声更大的喊叫和迎面丢过来的枕头。

从未尝试过的羞恼和愤怒、被这个男人不合时宜的出现进一步地给引爆了开来—— ——


“神经病!变态!!色情狂—— —— ——!!!”害羞、愤怒、气恼、委屈、惶恐等等情绪,汇聚成了一团巨大的噩感,像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鲠在整个胸腔里面,顶得心脏好像就要破裂掉一样那么难受;她浑身颤抖着,气得连斥骂出口的声调都变了,随手又抓起旁边的一只靠垫朝男子的脑袋狠狠甩了过去:“你这王八蛋!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啊你—— ——!!!”

其实,这句话连自己也知道多半是没有必要问出来的了。从陌生的房间苏醒过来、被拿走的衣服、身体酸痛的感觉,这一切和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一联系起来,那个结果根本已经呼之欲出了—— ——

眼睛像是要吃掉他一样地死死瞪着对方,女孩的身体被粗重的呼吸带动着轻轻上下起伏,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从他嘴里说出一个“是”字来,自己就上去和这个乘人之危的混蛋拼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个头中等偏高,留着有些过时的古惑仔发型,被刚才的靠垫打乱的流海垂下来遮住了小半个脸,看不太清楚长相。略显瘦高的身材配上黑色的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很容易给人留下一种朴素与干练的印象,然而除此之外,却又隐隐约约地透出另外一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卷起的右侧袖管,下面露出的小臂上还缠着一截松垮垮的绷带,果然是个可疑的家伙。

“咳... ...非常抱歉,刚才这么冒失的就闯进来了,确实是我这边的失礼—— ——”

下意识地偏开脸把视线避开床上的女孩,露出一个带着些尴尬神情的侧脸,男子双手放在身前轻轻朝这边摆了摆,做了一个“请等一等”的手势,说道,“不过——能不能请你暂时冷静下来,听我向你解释一下,这样,应该是可以的吧。”

很平和的声音,商量的语气中带着适当分量的礼貌和认真,像一块防壁一样悄无声息地横在自己嘴边,让已经打好腹稿的下一波怒火没法继续发射出来。合情合理的有点可恶,

(这种不痛快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


“别用那种好像很理性的语气和我说话。这种状况下,是你说冷静就可以冷静下来的吗—— ——”

左手揪着被角,她把整个身体蜷在被子后面压低视线盯着他,眼神像足了一条被逼入死路在对猎人进行拼命之前最后威吓的小狼,完全没有任何放松警惕的意思,

“先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昏过去的时候你做过什么,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没有办法去证实的事情,就算你说了谎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吧——既然这样,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该照你说的去做?”


“... ...是么。”

像是被这番话触动了什么一样,男子的脸慢慢转了回来,她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的变化,但很明显地感到,那双被挡在头发后面的眼睛迎上了自己的视线,一种说不清楚内容的感觉,带着一点轻微的压迫感笼罩在自己的脸上—— ——

(什... ...这家伙,被激怒了么?)

早就应该唤起的危机意识,直到此刻才从充斥头脑的愤怒中姗姗觉醒起来。一线不妙的感觉从被提起的心脏下面溜了过去,被一种即将发生些什么事情的预感所左右着,刚刚缓和下来的呼吸不由得再次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么,没有办法,看来就只有这样做了—— ——”

用说不清内容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忽然迈步,迎面向着自己这边走来——

(——!)

(这... ...这家伙、要要要要干什么?!)

—— ——呼吸,顿住了。脑子里面被突然膨胀了几万倍的恐惧与紧张塞满,什么也无法思考。

就算平时表现的再怎么坚强和老成,对她这样一个只有17岁的普通女孩来说,在“光着身子和在陌生的房间和陌生男人对峙”这种方面也是绝对不可能会有经验的,能够拿来应对这个突发情况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在自己的人生词典里面出现过—— ——!

背在身后的右手慌乱地在床边摸索着,希望能够再找到点什么可以拿来抵挡一下的东西。忽然,手背碰到一片冷而硬的条状物,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男子,在理智被彻底压垮之前,她大叫一声,闭起眼睛用尽全力抓起那根东西朝对方胡乱抡了过去—— ——


“梆——”
“喔!”


非常切实的打击感从手上传来,随即,身前就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痛哼声。

(这感觉... ...难、难道打中他了?)

有些不敢相信地把眼睛睁开,然而眼前看到的,让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倒抽了一口凉气—— ——

那根本体不明、原本只打算拿来吓唬对方的东西不但不辱使命,而且还超额完成任务—— ——眼前的男子,身体像是压抑着痛苦地微微躬着,缠着绷带的右臂被左手握住,但这分毫阻止不了那下面以吓人的速度漫洇开来的血色。

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手上的东西,那原来是折叠在一起的一根皮质吉他背带,在朝外一端的位置上,装饰着一段足有小孩手腕粗细的不锈钢链条,看上去很像是从楼上往下扔就可以打破行人脑袋的那种。

...

... ...

...等一等,吉他?!

(这东西,莫非—— ——唔!)

抬起来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心中的揣测,随着此刻所看到的东西而停止:


越过男子身后,那扇半开的房门外面的空间,应该是与这个房间直接连接的客厅,从自己的角度一眼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客厅里沙发旁边的一只立式琴架上摆放的,正是自己的那把吉他—— ——

——不,
确切的说,是那把被自己从原处给“拿走”了的吉他才对。


然而,真正令自己感到震撼的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

—— ——在沙发后方的墙边,摆放着一整套组合橱柜。一张边框上缀着黑纱的大幅黑白相片被供奉在当中位置的供阁里面,灯烛之后,清水以上,是那张对自己来说熟到不能再熟的微笑的少女面孔。

“... ...”

僵硬的脑子里,仿佛被电流给打了一下,一瞬间变得出奇的清醒起来——

房间里出现的吉他配件和客厅里的琴架、自己醒来所在的地方、在下着暴雨的山道上还用如此之快的速度朝那个地方骑车的原因、再加上这张被供奉在客厅里的照片... ...一切的一切组合起来,就好像是杂志扉页上的连线侦探游戏。然而—— ——最后那条线所指向的答案,却是一个无可挽回的Bad Ending。

这里—— ——是苦主的家。


背着偷走的吉他出现在那个地方,不仅被死者的家人抓了个正着,甚至还动手伤了人——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辩解和指望的了。完全可以想象这之后等待着自己的应该是怎样的责难和斥骂—— ——不仅如此,只要对方愿意,就算因为盗窃而被起诉也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事情吧?

... ...万一,因为这种事情而留下被捕记录的话,恐怕自己连去学校上学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吧?留下了那种劣迹的档案,在校园里面,根本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立足之地的—— ——

... ...难道,这个人生,在这里就要完结了吗?


身体,仿佛坠入了无底洞,一种比之刚醒来时更加强烈的无措与惶恐如潮水般袭来,把支持着身体的力气瓦解的一干二净。几乎是绝望了的视线,一点一点地转回了面前的男子身上。

用着有些森然的目光看着床上忽然衰弱下来的女孩,男子静默了片刻,忽然冲着她的方向提起左手,她本能地缩紧了一下肩膀,但,这一次,没敢伸手去挡。

(... ...不做出抵挡就这样让他打的话,多少的,可以让他消点气吧?)

就好像从前挨父亲打的时候一样,如果不做出什么反抗,就可以快一点结束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是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中的自己从很小就已经明白的事情。何况,只是这种事的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能够求他不报警的话,这样的代价对于自己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然而,保持着那个姿势等待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终于肯冷静下来了么,”

和方才一样平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语气中的礼貌分毫没有减少的意思,“很抱歉刚才有点吓着你了,不过,这一次,能请你好好地听我说话吗。”

... ...?

感到有些意外,她慢慢把紧闭起来的眼睛睁开,心里惴惴地,把视线挪回到仍然站在原地的对方身上,

像在默守某种“尺度”一样,男子的身体直立着,始终与床边保持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他的左手上多了一只相框,从自己的角度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个,应该就是先前山道旁边的灵位上摆放的那张遗像。

“请你不必担心,对由梨的客人做过分的事,在这里是绝不能允许的。我只是想收回那孩子的照片而已,”男子看着她,朝床头旁边的某处轻轻扬了扬下巴,同时,把渗出血色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放到背后她看不到的地方,“—— ——那时你一直都抱着它不放,所以房东的阿姨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大概就顺手放在那里了。虽然很抱歉换衣服的事情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但是比起眼看着你患上感冒,这样处理过后再向你道歉应该是个更好的选择。所以,不管你现在是否愿意相信我,能够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吗。”

温和诚恳得似乎与现在双方的立场有些相悖的嗓音,从被略显苍白的脸色衬托得有些显眼的口唇中吐出,非但没有任何问责的意思,反而像是要安抚她的情绪一样耐心的解释道。

在这样的距离下,借着旁边窗口投进来的光线,男子的脸庞,她终于看清楚了一些。

从有些散乱的流海下面露出来的,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大约二十几岁的年纪,修剪得完全看不出有过胡须痕迹的下颌与整齐有致的衣领形状说明了其人良好的生活习惯,颜面看起来与那张照片上的女孩略有几分相似之处,然而原本作为男性可以说明朗而不乏清秀的五官,此刻看起来却有种被硬生生拉开几分距离的感觉,加上他比起常人略显得高而长的鼻梁投下的阴影,在那副和善的表情之下制造出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距离感,给人以一种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却又不会产生违和感的沉稳气质—— ——

—— ——如果硬要形容一下的话,他大概就是电视剧里演的在嘉年华派对上所有人都喝到趴倒之后,还能够妥帖的按照女先男后的次序叫出租车分别送大家回家的那种冷静类型的角色。


... ...在心里面,多少有点松了口气下来的感觉。至少,现在这样看起来的话,这个人似乎对自己确实是没有什么恶意来的。

(不过... ...)

呃—— ——

房间里并不算是敞亮的光线,忽然变得让眼睛有些难以承受,在占据主导地位的慌乱与惶恐完全冷却下来之后,回到现实中的窘迫感便开始浮现起来,从另一个角度小声地提醒着自己所处的现状和与面前这个人、这个地方之间的立场。


“... ...那个,没有什么关系。”

眼神发虚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她感到脸上有些不自在,从唇缝里嚅嗫着挤出这句姑且算是对他的回答的话来。同时,手无意识地把被子往肩头扯了扯。

不是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也并不是不想多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只不过对于本来就不擅长言辞的自己来说,刚刚才被自己用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对待了的失主(还放在背后没有拿出来的胳膊就是证明),现在要厚着脸皮马上转变态度向他道歉的话,实在是让人没有办法开口。

而且... ...这种好像是对峙一样的情况,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尽管对方到现在为止的态度都是以礼相待,但是比起直接的指责和询问来,这种安静却好像反而更加令人感到无法轻松下来。被不安和些许内疚的感觉交相煎熬着,她有种站在被告席上等待最终宣判的错觉。

—— ——所幸,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
“笃笃——”

“小吾——?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客厅外的大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后,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你们的衣服已经烘好了喔。”

“是,请您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

听到外面的声音之后,他迅速地把右手卷起的袖子放下,尽量不碰到伤处地把泛开血色的绷带整个掩盖在下面,一边抬起头对外面扬声说道。

“那么,暂时失陪了——”
她被他忽然快起来的动作弄得正有些发怔,忽然见他系好袖口,低下头来,放轻了些声音说道,“杨阿姨那边,我只对她说你是我的朋友。等一会儿换好衣服之后,请你到客厅来,我希望能够和你好好谈一谈,这样可以吧。”

(—— ——来了)

“咕噜”
像是要给自己些勇气般地,吞下一口口水,她咬着嘴唇,微微有些喘息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 ---


客厅的落地窗外面,雨还在下着,但已经没了刚开始时的气势。天空像是发够了疯之后忽然感到空虚无趣的小孩子,默不作声地恢复到秋日里常见的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淅淅沥沥地继续浇灌着外面阴郁的世界。

打开门之后,坐在沙发上整理着臂上绷带的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对着侧对面位置的沙发伸出手来,仍然与方才一样平和的声音说道,“—— ——请到这边坐吧。”

默不作声地走到沙发边坐下,面前的花纹玻璃矮脚茶几上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黑巧克力。浓浊的香味冲淡了些客厅里面因为过分空旷和整洁而略显冷清的气氛,恍惚间,居然不由得有种身在此处是来做客的错觉。她暗中用指甲轻轻掐自己一把,深吸了一大口气,把脊背坐直。

“先把那个喝掉吧,是阿姨特意煮的。”

把新换上的绷带仔细地在手臂上缠好,他用手肘压住一端长出的带头,单手在手腕处圈了个活扣,又反着往上盘了几圈,加了点力扯紧,“虽然可能会有点苦,不过对于淋过雨之后的人来说,喝一点热巧克力去去寒气和疲劳感还是比较适合的。”

和缓偏低的声调,像是在和熟人闲聊一样自然而有条不紊,却又隐约带着一点可以被察觉到的客气,代替了此刻没有看过来的眼睛向说话的对象传达着一种“表示尊重”一样的关注感。仿佛一份与所有和他发生接触的人之间所固有的协议般地,非常单方面地便这样既定了交流双方的身份,透出一种令人不太适应的好意,还有一点点自己说不清楚的东西。


“... ...那个,”

听到对方的话之后稍微沉默了一下,她抬起眼睛快快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又马上垂了下来,再次地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刚才,很不好意思—— ——”

“不必这样说,”最后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绷带,他放下衣袖坐直身体,目光朝她看过来,“车子骑得太快结果让你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今天不是因为下雨而急着赶去‘那个地方’的话,本来是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的。不过... ...比起这个,有件事情,我还是希望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当面和你确认一下—— ——”


“——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摆在那边的吉他,应该是由梨的东西吧。”


... ... 。

尽管已经预料到迟早要面对这个情形,但是亲耳听到他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呼吸还是忍不住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脸上自己就烧了起来

—— ——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有用,因为同时承受的不仅仅是失主的询问,还有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积累的,出于自尊而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的那份鄙夷。

那把吉他被擦的很干净,此刻就安静地立在自己身旁的琴架上面。那套足足花了半个月薪水从乐器店为它买来的背袋就挂在旁边,被雨水浸透还没有完全晾干的双层咔叽布上夸张的大块白色“GUITAR”字样灰头土脸的,在这样整洁的环境里面多少显得有些乍眼与寒酸,和作为主人的自己现在的狼狈处境来得甚是相得益彰。

“唔... ...”

双手按在膝头上,手指用力攥着制服短裙的边沿,她低着头,努力把声音从鼻腔里面挤出来,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各种猜测无法抑制地纷迭而来,在心里乱成一团。

“... ...是吗。”

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在身前交叉着,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下,再次开口说道,“那么——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以来放在那孩子灵前的那些寿司,应该也都是你做的了吧。”

“... ...是的(hai yi)。”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一样,她再次抬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才小声回答道。


“这样么...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呢。本来一开始,连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女孩子—— ——”

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样,男子的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仍然是那样一副平和的表情,只是语调当中,多出了一丝的如同疲惫一样的成分在里面。

“—— ——你身上的制服,并不是她们那所学校里的样式。由梨这几年以来也一直都在学校里面过住宿的生活,所以也不太可能会是她在别的学校认识的朋友。每一次放在那里的寿司都是在夜里,而且还被特意摆成转盘寿司的形状,如果估计不错的话,你应该是在山后坡道下面那家吉井寿司店打工的学生吧?”

“... ...”

脸上的温度,已经烧到了脖子里面,然而相反地,心里面,却渐渐地凉了下来。

——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一丝不挂地站在大街上可以形容的感觉,根本就是连五脏六腑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了。

只是自以为是的小伎俩被这样简单地说穿就已经感到无地自容了,要不是对方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只需要在这种情形下再加上一两句刻薄的话,恐怕就足以让自己的理智整个崩溃掉。这种情况下,吉他被死者的家人收回、而自己则被这样‘礼貌的’请出这里,这已经是所有可以预见的结局当中最好的一项了—— ——

(不清不楚地得到的快乐与安慰,就在自己眼前被合情合理地夺走,大概,这就是对自己妄动贪念的报应吧—— ——)

纤细的双脚踩在稍微有些硬的尼龙地毯上,穿着黑色学生棉袜的脚尖无力地向内凑在一起,面前一口未动的巧克力的热气渐渐冷掉,她却觉得自己的嘴里满是干巴巴的苦味。


“... ...的确是这样。其实,我想大概在你看来,在偷走东西之后还跑来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很傻的吧—— ——”

听完他所说的话之后沉默了片刻,女孩的嘴角忽然苦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说道。话语间,不知不觉的用上了敬语。

“—— ——虽然当着失主的面这么说很荒谬,本来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觉得非常内疚和不安,所以尽管知道那样的东西很拿不出手去,但是心里觉得,至少能够补偿她一点点也是好的... ...可是,用了那把吉他一段时间之后,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的,我对那孩子的感觉,好像就有些变得和开始时不太一样了—— ——

“歉疚的话还是有的。但是除此之外,怎么说... ...更多的地方、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其实应该是感激才对吧。”

“感激?”

他偏过了些头,看过来的目光中仍然波澜不惊,然而,在视线转过橱柜上女孩的遗像时,却仿佛是下意识般地滞留了一下。

“嗯,因为... ...那把琴在弹奏的时候,有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

轻轻地点了点头,在觉悟到会有怎样的结果之后,心里面的感觉反而转变为了一种空荡荡的坦然。视线的余光看着旁边那把已经注定无法再见到的吉他,女孩的脸上现出一分自嘲的神色,然而,语气里面却透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

“呵... ...这种话听起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不过,在专心地去演奏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了上面有一些被残留下来的东西。那种情形,好像得到了不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所写的留言薄、而后自己又对着上面写下来的话进行了回复一样... ...所以,用那家伙弹奏的时候,就不由得觉得、好像有这样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和我交流着什么一样奇妙的感觉—— ——

“... ...因为,那家伙在她的身边,应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吧?”


(因为,我知道心灵被寂寞一点一点咬噬的滋味是多么可怕—— ——

(所以,才如此由衷地感谢着,那个让我有机会找回“自己”的朋友—— ——)

嘴唇的弧度在加深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这些涌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目光转回到面前的男子身上,轻轻耸了下肩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其实要不是今天你提起的话,我其实是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这样的我... ...真是非常的差劲家伙呢。

“所以,并不是有什么想要逃避责任的想法,也不奢望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后得到宽恕,但是—— ——请你务必相信,这件事情,我是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嘴里的牙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在打架了,需要用力稳住才可以不让声音发颤地把话说出来。

嗓子里有些哽咽的感觉—— ——但绝不是想哭,那种软弱的东西,从很多年以前开始就已经被自己所遗弃了。那种感觉,只是某些已经像自己身体一部分一样的东西要被生生剥离掉时、那些无法抑制地生发出来的、名为“失落”的痛楚在体内激荡所勾起的战栗,一阵又一阵。

现在要做的,就是咬住牙,只要咬紧牙关就可以了,和从前那些时候一样。她从来都不是会为这种事而纠结不去的性子,也绝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不然—— ——坐在这里的,也就不是这个叫做岩泽麻美的人了。


把呼吸平稳下来,她抬起眼睛,尽量不卑不亢地看向对面的他,心里默默地做好了接受一切可能发生的结果的准备。

对面的男子,在不说话的时候,嘴唇一直都是下意识抿紧着的,像是在无时不刻地严守着内心中的什么秘密。窗外灰白色的天光在那张脸上投下两鬓披散下来的头发的阴影,令人很容易联想起停在林间的汽车玻璃上层层叠叠被倒映成暗蓝色、在本来就是不规则的基础上又被玻璃本身的反射所扭曲了树冠的景象,较之常人显得苍白的脸上那对深黑色的眼瞳便像是林下所卧的两口潭水,把那一重重光影叠加下来形成的静谧毫无声息地沉淀进去,然而最终倒映出来的,却还是静谧。

—— ——如果只是这样看着的话,从额头以降逐渐展露出来线条均匀而规整的男性面部轮廓,应该说还是颇为耐看的。然而,那份横亘其上的平静,却犹如一面无法跨越的墙壁一样立在那里,把一切可以把握的情绪表象隔绝得干干净净,让人无法捉摸那平静之下的真实想法。

用这样的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向前倾出的额头让他形状略尖的下颌显得有些内收,由此而带上了些许森然感的眼神当中,既没有进一步增加的压迫感,也没有和缓下来的势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方才的话一样。就在她几乎以为在卧室里面时那尴尬得足以致命的寂静场面要在这里再次上演的时候,他的嘴唇,却忽然张了开来—— ——

“——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咦—— ——?)

身体里面有种蓄好力气迎接重击却扑了个空的感觉,看着对面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的她,男子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继而,仿佛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以一种几乎可以被肉眼察觉的趋势在那张脸上舒展了开来,扩化成一个浅浅的、却是无可否认确实是在微笑着的表情:“——我相信你。”

“因为—— ——在雨那么大的时候特意跑到那里去,身上还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甚至还赶在了我的前面。如果不是真的对那孩子的事非常关心的人,我想,谁也不会这么做的吧?”

男子的坐姿没有变化,然而此刻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与刚才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种非常有分寸的笑容,没有日常社会大人们在交流中像是为了特意显示些什么一样夸张得略有些流俗的做作感,就只是在那里非常随意地把那种和善与理解向周围辐射开来,带着适当的矜持,让见到的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信赖与安心的感觉。

—— ——如果说,刚才那副沉静的面孔看上去像是极地亘古不变的冰原地貌的话,那么此刻的表情给人的就像是城市上空久久阴霾的云层终于散去时在边缘露出的那一蒙阳光的感觉。


(这个人... ...即使是和自己这样的对象在说话的时候,也会想着照顾对方的感情吗。)

眼睛,下意识地溜向一边的供台,照片上,长发女孩仍然温婉地微笑着,那份和善与宽厚的感觉,与面前的这一张面孔几乎如出一辙。在这样的笑容面前,自己刚刚需要借着坦白实情时的激动带来的勇气才敢去直面对方的行为,忽然显得幼稚起来。

“你的心意,我已经确实地从你的行动里感觉到了—— ——所以说,如果接下来要说的还是要道歉什么的话,那就免了吧。”

把面孔抬起了一些来,男子侧着头朝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红发女孩轻轻耸了耸肩膀,温和的语气中,隐约地透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 ——如果在你的心里真的把由梨当成朋友的话,那么,至少不应该带着这么难过的表情来探望她不是吗?”


“啊... ...唔。”

因为对这种情形完全没有经验的缘故,所以迟疑了一下之后,也唯有这样含混地应付一下了事而已。

说句老实话,此刻的内心里面,有一种惭愧当中掺杂着微量的滑稽与欣慰的、非常微妙的矛盾感觉—— ——

虽然被很体贴的给予了这样的回应... ...不过这种立场,不就是和闯了祸之后反而被大人安慰的小孩子一样了吗?

“你能这样想就好。”话音落下,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把手放在嘴边清清嗓子,脸上的神色忽的郑重了起来:“—— ——另外一方面,关于那把吉他,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诶?”

猝不及防他说到这个话题上面,脑子一时空了一下,然后,才一点一点地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她平静了一下心情,把目光重新迎上对方的视线,开口,低声说道:

“... ...是的,您请说吧。”


“听了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我大致的对你的事请和想法已经有些了解了。所以,我觉得在这里把我的想法对你直说出来,是对双方都好的做法。希望你能够理解。”

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男子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向旁边的琴架,声音比方才变得低沉了一些,方才里面那种如同疲惫一样的感觉,又一次地浮现了出来,

“那把琴,其实是我在由梨升上中学的那一年送给她的礼物—— ——”

“—— ——那个时候,因为我也是刚刚可以做到在外面独立生活而已,所以虽然心里抱着想要买份最好的礼物的想法,吉他本身的质量也已经是尽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只可惜终归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厂家生产的牌子... ...所以说起来,那时候尽管由梨她非常的高兴,但实际上我是带着遗憾送给她的。”

投向吉他的眼神变得深邃,男子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微微地握紧了起来,然而,平和的声音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本来,像那样的吉他,就算只是平平常常使用的话寿命也只有大概3年左右,可这些年以来,那孩子却一直都把它留在身边没有换掉,哪怕到了今天也仍然没有什么损坏的部分。对这样的东西保护到了这种地步,这里面的那份重视,我想,你也应该是能够感觉的到吧?”

(终于,要说出最后的那句话了吗... ...)

“... ...我明白的,您不必担心。”

喉咙里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她咬咬牙,把身子坐直,“那种觉悟的话我已经有了,请你,把话说下去吧。”


“那样的话,是最好的了。”

男子的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然直视着她的双眼,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所以——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看在这样的感情的份上,今后,能够请你好好的对待它吗?”


...

... ...

... ... ...

...诶?


脑子里面,一时间有种整个傻掉了一样的感觉,

随即—— ——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用着极其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对面的男人。

(没有... ...听错吧?)

(说出这种话来—— ——他的意思,该不会是说、那把琴他不打算从自己这里收回了... ...这样吗?)


“... ...毕竟你也是和她一样这么喜欢着音乐的人,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吧。”

像是要确认刚才说的话一样,对她毫不掩饰的讶异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男子脸上的神色仍然波澜不惊,声音平和、同时却是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拜托了—— ——这也是我唯一的要求,因为,那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心爱的东西。”


最后一个字带出的尾音在耳边落下,旋即在空旷的房间里消逝得干干静静,不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刚一切都只是自己想象中一个并没有真实发生过的场景,然而,坐在对面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明确地告诉着自己:这是真的。

窗子外面灰色的天空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那后来,脑子一直迷迷糊糊的。直到站在外面的马路上被雨后潮湿微凉的风吹进领子里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 ...那个人的话,自己是怎么回答,又是怎么离开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像是做了一场虎头蛇尾的梦,唯有背上传来沉甸甸实感的吉他包是真真切切的。

这么看来... ...这把吉他,他还是留给自己了吗?

带着些许说不清内容的心情,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房子。

那是一座结构宽阔的两层西式别墅,没有院落。由于建在靠近山顶的道旁,所以两边没有其他毗邻的建筑。房子的上层和下层有着各自的大门,被屋顶伸长出来的垂沿下面的木质楼梯分隔成了两个可以单独居住的区域。门前一侧的立柱上面挂着房主的铭牌,下栋的铭牌上是一个单独的“杨”字,然而标注着“上栋”的木牌上所写的却不是姓,而是显然是用来作为某人名字的“文吾”两个汉字—— ——


“文吾... ...真是奇怪的人,”

细细的手指在吉他包的背带上轻轻摩挲着,仿佛是下意识地,她朝二层的地方看了一眼,口中喃喃地说道:

“不过,那家伙,应该也是个好人吧... ...”


(第一章完)
原创吗?{:soso_e113:}
身为懒人的我还是喜欢看带图的,会动的~~看字脑补很累人啊~~
纸飞机 发表于 2011-7-19 08:24
原创吗?
嗯,是本人所写,不过在百度贴吧也发了。会同步更新的。


第二章  温水

--第34天--


“... ...啊~啊,明明是难得的星期六居然还要补上一天的课,真是的,那个没事找事的死老头!”

鞋尖在更衣室铺着木板的地上磨蹭着,留着马尾的女孩叉着腰看了看墙上指向4点半的时钟,一脸不爽地在面前的存物柜上轻踢了一脚,扭头冲身旁的人说道,“哪——琉香,反正乐队的训练改到下个礼拜了,不如今天晚上就彻底放松一下,咱们三个去山后商店街的那家咖啡店吃蛋糕怎么样?”

“哎?啊啊... ...我的话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要是优子这么说的话—— ——”被问的短发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睛腼腆地对她笑了笑,声音细细地答道。然后把视线投向旁边隔了几个门口的柜子前忙碌的人:“那个—— ——麻美也会一起去吧?”


“抱歉,今天晚上,我还有寿司店的打工要做——”

柜子的门被咔彭一声关上。手指勾着跟边提好鞋子,红发女孩拎起地上的书包,侧着头冲着两人耸了耸肩膀,墙壁上的气窗口投下夕阳的光线投在她眉梢扬起的侧脸上,把上面副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也映显出了一份别样的昂扬与英气来,

“要是去晚了的话,那个大叔大概又要唠叨我一整晚了—— ——所以说,今晚你们就连上我的份一起,去玩的开心点儿吧。”


校门外的街道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着风,应和着天边鬼鬼祟祟冒出头来的云层的步伐,这样看来,今晚恐怕又会有一场规模不小的降雨吧。

仿佛被渐渐变短的白昼和一天冷似一天的气温弄得有气无力似地,深秋傍晚的阳光,已经没有了夏末时那种浓重耀眼的色彩,变得像从许久未清洗过的厨房窗口的玻璃上映出的白炽灯泡的光芒一样,浅淡了许多,多少,有点萧索的意味。

下雨的话,今天晚上又不能去那里了吧。
哼... ...看来,真的是什么样糟糕的情况都汇集到一块儿了呢。

带上几分寒意的空气被吸进肺里,然后,如同要借之发泄些什么般地,被加了点力气地从口中呼了出来—— ——


那一天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了。说起来连自己也有些好笑,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事情,也仍然有种像是那些全都发生在梦中一样难以置信的感觉,需要不时去回想那时心里面最深处的忧虑获得消解后的那份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以及仍然留在自己身边的吉他来确认一下之后,才会有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的感觉。那情形,就好像是在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突然获得了几百万财产的乞丐一样。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得到的却是远远比那些珍贵得多的东西—— ——

—— ——那是,足足两个人份的、充满善意的理解与原谅。

托这份善意的福,同时也籍着精神上的负担终于卸下之后的那份安心,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努力,和两个朋友一起组建起来的轻音乐社团终于在学校里面站稳了脚跟。加上根据这些日子以来演唱所积累的经验,对原创词曲的设计渐渐进入正轨,因此夜间在街道边的演唱也有了一些固定的拥趸者。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起色—— ——

然而,就在这时,现实却对自己开了一个非常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玩笑。

在这段原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日子里,仿佛没有任何缘由、单纯就只是为了制造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般地,家里面原本态势还算稳定的状况,却突然变得恶化了起来—— ——

... ...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的话,那么到昨晚回家时为止、因为他们的吵闹实在已经到了令人非常不安的地步,自己只是站在那两个人吵闹的饭厅外面稍微停留了一下,根本连劝阻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鬓角的地方就被看也不看、直接朝这边丢过来的镜子的边沿给磕出一条足有小指那么粗的血印这样的事情,大概已经足够作为说明一切的例证了。

(对于他们来说,“女儿”这种东西的价值,可能还不如一只盘子—— ——至少,盘子还可以在发火的时候老老实实地被抓过来扔在地板或者对方的身上来让自己痛快一下,而前者唯一能够体现出来的作用,大概就只是提供这个所谓的“家庭”最低开销的同时,能够确保在下一次想要砸碎点什么来发泄的时候自己可以在固定的地方找到那样东西罢了。至于她少不少掉一只眼睛或者手脚什么的,那才不是值得关心的问题—— ——)

(由此,不难想象得到—— ——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人被怒火和酒精所充斥的脑子里面,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很“碍事”,所以就要理所当然的要把它“清除掉”这样而已。

本来,从学校到家的这一段路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每一次走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就有种像是正在走向一片横在自己无法绕开的道路上、必须要把脚踩进里面浸泡一下的烂泥塘一样的感觉—— ——但是如果换做现在的情形的话,应该比喻为吵闹得已经快要破掉的马蜂窝才比较合适吧?


“——咔哒。”

脚步,在路口的公车站旁边停了下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站直身体。伸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朝前方被笼罩在夕阳当中那一排熟悉的旧公寓的方向看了看,下意识地,皱紧了下眉头。

“如果活着就只是为了忍受那种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争吵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就这样从那里逃走比较好—— ——”

这样的想法从心里冒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因为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勉强地把它压下去,然而这样做所换来的东西,却每每只有让它比前一次更加汹涌地翻涌上来而已。

... ...到了这一次,终于连忍受都已经成为不能被允许的事情了么。


--- ---


“—— ——麻烦你了大叔,今天还帮忙照看这家伙一整天。”

从休息室旁边的更衣间里出来,红发女孩几步走到墙角,拎起放在的吉他包来左看看右看看,带着几分倦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欣慰的神情,抬起头冲着隔了一扇门的后厨的方向扬声说道。

“没事没事—— ——照看什么的倒是谈不上啦,反正也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情。”中年男子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后厨里面回响着的水流与碗碟的声音当中传了出来,“不过说起来,只是吉他这种东西干吗要这么紧张啊,一般来说,就算是随手放在外面道边儿上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去拿走吧,又值不了几个钱。”

(唔—— ——)

猝不及防,
听到这句话之后,脸颊上面、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的感觉

虽然明知道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但是自己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的事情,就这样刚好被当面作为好像是“来自第三人的反面教材”一样用那种随便而无心的语气说出来,反而更加令人难堪—— ——

“那、那种东西和大叔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

没来得及抑制,脸上又开始发热了,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嗐嗐嗐——别着急嘛,玩笑,玩笑而已。看你平时那么宝贝的样子,就算和你不熟的人也该知道肯定是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啦。”

带着厨帽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晃了一下,得意洋洋地秀出嘴里面两排昏黄的烟牙,中年男人单手叉在腰上,咧开大嘴冲这边嘿嘿地笑着,“—— ——不过我说你啊,就算再怎么关心,也没必要比平时提前一个多小时跑过来吧?要是没记错,你不是得先把家里的晚饭做好才能过来的吗,怎么,在你的心里觉得大叔我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人么。”

(... ...)

嘴角,下意识地抿紧起来。

“... ...呵,当然不是因为那种事情。今天,只是家里临时有些情况罢了—— ——”

不露痕迹的把脸朝旁边扭了一些,好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复杂的表情。她闭上眼睛,暗自平静了一下心情,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与平时无异的笑容,

“那—— ——大叔,今天我就先告辞咯。”


“咣啷——”

超市门口,自动售货机出货口处传来东西落下的声音。她跺着脚,把笼在制服袖口里的手伸出一只,掏出里面的罐装咖啡,却没有马上喝,而是放在双手的掌心里轻轻搓着,好让那上面的热气消散的慢一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地区域的潮气在夜晚的空气中凝结成若有若无的雾汽,萦绕在身边,让远处亮着灯光的街道看起来带上了些模糊而迷幻的色彩。然而,带着渗入皮肤的寒意不时掠过头顶的山风与被地上射来的光线映照成灰白色的浓厚云层却无比清楚而确定地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雨水,笃定得让人有点牙根痒痒。


“呼—— ——”

抬头看看显然不善的天色,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有点垂头丧气地靠着旁边的墙壁蹲坐了下来。

虽然之前在下决定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过,在做完比平时多出将近两个小时的打工之后、还要在这种气温和天气的外面露宿的高难度挑战面前,对自己体力和适应能力的估计果然还是太过乐观了一点—— ——

“咕~~~~~”

而且...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到现在为止,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吃过呢... ...

回想起来,今晚的翘家行为,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的成分在里面,说的再直白一点,就完全是由于对那个地方的抵触感已经无法抑制的情况下、脑子一时冲动起来的结果—— ——

平时没有在身边放太多钱的习惯,所以因为这一次是放学之后直接就跑来这边的缘故,连钱包都没有带出来。不过... ...就算是带上了,那里面的钱大概也还不够在小巷里最便宜的民宿旅馆里住上一夜吧。

—— ——但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夸张的说,以自己的个性在那样的家里再呆下去,就算到了最后侥幸没有疯掉,恐怕也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因此自己也心知肚明,离开那个地方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今天就姑且当做是在那之前的一次预习好了。

(不过—— ——)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面,忽然浮现出了“那个人”的住所来


—— ——如果摆在一起相较一下的话,跟自己的那个家比起来,那里的气氛安静和空旷得简直就好像是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一样的感觉。

那天,虽然并没有特意观察过,不过也能够大概地看出,那个人平时应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的。因为,那种即便是和自己这样的家庭不同的普通人也远远不及的沉静与矜持,是只有完全脱离于家人与琐事的缠绕之外的人才能够拥有的东西。在那所房子里面,他仿佛就是那份安静的核心。

(大概,也正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格是这样的,所以才会对温柔懂事的妹妹特别的重视吧。)

(... ...)

想到这里,脑海当中,依稀闪过男子那时候与遗像上女孩相差无几的温和笑容—— ——

因为与那幅安静的表情之间的不同实在是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了,所以根本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可以回想起来。不过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过被人用这样的表情对待过的缘故—— ——


尽管神态看上去非常的相似,但是那个人的笑容当中所带有的,并不是像那个被他叫做“由梨”的少女那种单纯的、好像无论对什么人都会一视同仁般去施予的温柔,更多的、则像是那种身为年长者面对后辈时才会露出的包容和宽慰也似的和善感觉。

(那样的人... ...居然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唔... ...”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被驶过身旁的汽车刮起的冷风打断。她有些忿忿地瞪了一眼朝山上的方向绝尘而去的车尾灯,把装着吉他的大包抱在胸前,一手把制服的领子朝中间扯了扯,缩紧膝盖重新在墙边蹲坐下来。心里面暗自有点后悔没有找到一个距离山边远一点的地方避雨。

咖啡喝下了肚,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那一股机械加温出来的热度到达了胃肠里盘桓了只短暂的一下,便马上被从四肢泛上来的寒意削弱了大半,很快便如同汇入了海洋般地销声匿迹,只有喉头留下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鲠鲠的在那里,不怎么舒服。

... ...算了,反正也只有一个晚上而已。挨到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到店里去了,现在姑且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超市门前的马路通向市区的方向,远远地听到又有车辆的声音向这边过来了。大概是比较贴近山区这边安静的环境的关系,所以隔了很远就可以听得到。她有点百无聊赖地把拇指和食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比做一个手枪的样子,虚虚瞄着不远处车子将要驶过的拐角。

马达的声音嗵隆隆隆地回响在道旁冷清的空气中,越来越近。然后,一辆黑色的低腰摩托车从遮挡住视线的拐角转上这条大道,不紧不慢的驶进她的视线中。她闭起一只眼睛,像模像样地抬起手臂,手指点着对方戴着头盔的脑袋到了道边的路灯下面,嘴里轻轻地啪啾了一声—— ——

(... ... ...?)

—— ——然后,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那里停住了车子,歪着回过脑袋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向这边看了一会儿,一扭车头,重新又朝自己这边开了回来—— ——

(这、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地看着那辆摩托车朝自己开过来,她眨巴着眼睛,心里面不由得有点惶恐起来—— ——

在这种时间,骑着那样的摩托车,自己又只有一个人在这里... ...这些内容加起来,未免也太容易让人勾起不妥的联想了吧。


“嘎吱—— ”

车子的闸片摩擦着轮子的内圈,在面前停下。骑车的人扭熄了引擎,支起脚杆迈腿走了下来。被警惕性支配着,她下意识地从墙边站起身来,朝超市大门的方向退了一步,抱紧怀里的吉他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做好了见事不妙便拔腿就跑的准备。

“请...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低下些头来,她看着对方被风镜遮住大半个的脸,拿捏着语气问道。

“... ... ...原来如此。”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那个人站在马路边上,隔着路边的人行道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摘下了头上安全帽和风镜,露出那一张沉静得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容,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我没有认错人呢,你... ...应该是那天的女孩子吧。”

眼神,愣住了一下。

“—— ——文吾...先生(sang)?”


因为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样的对象,所以嘴里稍微地迟疑了一下,才第一次说出这个称呼。

这样的话,难怪刚刚看到那辆摩托车会觉得有些眼熟了。

大概是因为在夜晚骑着摩托车比较冷的缘故,走下车来的男子身上套着一件贴身式的黑褐色茄克衫,这样看起来的话,比起记忆中那天在他家里时看到的样子显得更加高瘦一些。加上看不到面目的头盔和风镜,如果不是他首先开声说话,倒确实很难让人认得出来。

第二章  温水

--第34天--


“... ...啊~啊,明明是难得的星期六居然还要补上一天的课,真是的,那个没事找事的死老头!”

鞋尖在更衣室铺着木板的地上磨蹭着,留着马尾的女孩叉着腰看了看墙上指向4点半的时钟,一脸不爽地在面前的存物柜上轻踢了一脚,扭头冲身旁的人说道,“哪——琉香,反正乐队的训练改到下个礼拜了,不如今天晚上就彻底放松一下,咱们三个去山后商店街的那家咖啡店吃蛋糕怎么样?”

“哎?啊啊... ...我的话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要是优子这么说的话—— ——”被问的短发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睛腼腆地对她笑了笑,声音细细地答道。然后把视线投向旁边隔了几个门口的柜子前忙碌的人:“那个—— ——麻美也会一起去吧?”


“抱歉,今天晚上,我还有寿司店的打工要做——”

柜子的门被咔彭一声关上。手指勾着跟边提好鞋子,红发女孩拎起地上的书包,侧着头冲着两人耸了耸肩膀,墙壁上的气窗口投下夕阳的光线投在她眉梢扬起的侧脸上,把上面副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也映显出了一份别样的昂扬与英气来,

“要是去晚了的话,那个大叔大概又要唠叨我一整晚了—— ——所以说,今晚你们就连上我的份一起,去玩的开心点儿吧。”


校门外的街道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着风,应和着天边鬼鬼祟祟冒出头来的云层的步伐,这样看来,今晚恐怕又会有一场规模不小的降雨吧。

仿佛被渐渐变短的白昼和一天冷似一天的气温弄得有气无力似地,深秋傍晚的阳光,已经没有了夏末时那种浓重耀眼的色彩,变得像从许久未清洗过的厨房窗口的玻璃上映出的白炽灯泡的光芒一样,浅淡了许多,多少,有点萧索的意味。

下雨的话,今天晚上又不能去那里了吧。
哼... ...看来,真的是什么样糟糕的情况都汇集到一块儿了呢。

带上几分寒意的空气被吸进肺里,然后,如同要借之发泄些什么般地,被加了点力气地从口中呼了出来—— ——


那一天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了。说起来连自己也有些好笑,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事情,也仍然有种像是那些全都发生在梦中一样难以置信的感觉,需要不时去回想那时心里面最深处的忧虑获得消解后的那份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以及仍然留在自己身边的吉他来确认一下之后,才会有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的感觉。那情形,就好像是在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突然获得了几百万财产的乞丐一样。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得到的却是远远比那些珍贵得多的东西—— ——

—— ——那是,足足两个人份的、充满善意的理解与原谅。

托这份善意的福,同时也籍着精神上的负担终于卸下之后的那份安心,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努力,和两个朋友一起组建起来的轻音乐社团终于在学校里面站稳了脚跟。加上根据这些日子以来演唱所积累的经验,对原创词曲的设计渐渐进入正轨,因此夜间在街道边的演唱也有了一些固定的拥趸者。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终于开始有了一些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起色—— ——

然而,就在这时,现实却对自己开了一个非常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玩笑。

在这段原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日子里,仿佛没有任何缘由、单纯就只是为了制造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般地,家里面原本态势还算稳定的状况,却突然变得恶化了起来—— ——

... ...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的话,那么到昨晚回家时为止、因为他们的吵闹实在已经到了令人非常不安的地步,自己只是站在那两个人吵闹的饭厅外面稍微停留了一下,根本连劝阻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鬓角的地方就被看也不看、直接朝这边丢过来的镜子的边沿给磕出一条足有小指那么粗的血印这样的事情,大概已经足够作为说明一切的例证了。

(对于他们来说,“女儿”这种东西的价值,可能还不如一只盘子—— ——至少,盘子还可以在发火的时候老老实实地被抓过来扔在地板或者对方的身上来让自己痛快一下,而前者唯一能够体现出来的作用,大概就只是提供这个所谓的“家庭”最低开销的同时,能够确保在下一次想要砸碎点什么来发泄的时候自己可以在固定的地方找到那样东西罢了。至于她少不少掉一只眼睛或者手脚什么的,那才不是值得关心的问题—— ——)

(由此,不难想象得到—— ——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人被怒火和酒精所充斥的脑子里面,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很“碍事”,所以就要理所当然的要把它“清除掉”这样而已。

本来,从学校到家的这一段路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每一次走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就有种像是正在走向一片横在自己无法绕开的道路上、必须要把脚踩进里面浸泡一下的烂泥塘一样的感觉—— ——但是如果换做现在的情形的话,应该比喻为吵闹得已经快要破掉的马蜂窝才比较合适吧?


“——咔哒。”

脚步,在路口的公车站旁边停了下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站直身体。伸手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朝前方被笼罩在夕阳当中那一排熟悉的旧公寓的方向看了看,下意识地,皱紧了下眉头。

“如果活着就只是为了忍受那种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争吵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就这样从那里逃走比较好—— ——”

这样的想法从心里冒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因为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勉强地把它压下去,然而这样做所换来的东西,却每每只有让它比前一次更加汹涌地翻涌上来而已。

... ...到了这一次,终于连忍受都已经成为不能被允许的事情了么。


--- ---


“—— ——麻烦你了大叔,今天还帮忙照看这家伙一整天。”

从休息室旁边的更衣间里出来,红发女孩几步走到墙角,拎起放在的吉他包来左看看右看看,带着几分倦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欣慰的神情,抬起头冲着隔了一扇门的后厨的方向扬声说道。

“没事没事—— ——照看什么的倒是谈不上啦,反正也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情。”中年男子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后厨里面回响着的水流与碗碟的声音当中传了出来,“不过说起来,只是吉他这种东西干吗要这么紧张啊,一般来说,就算是随手放在外面道边儿上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去拿走吧,又值不了几个钱。”

(唔—— ——)

猝不及防,
听到这句话之后,脸颊上面、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的感觉

虽然明知道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但是自己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的事情,就这样刚好被当面作为好像是“来自第三人的反面教材”一样用那种随便而无心的语气说出来,反而更加令人难堪—— ——

“那、那种东西和大叔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

没来得及抑制,脸上又开始发热了,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嗐嗐嗐——别着急嘛,玩笑,玩笑而已。看你平时那么宝贝的样子,就算和你不熟的人也该知道肯定是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啦。”

带着厨帽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晃了一下,得意洋洋地秀出嘴里面两排昏黄的烟牙,中年男人单手叉在腰上,咧开大嘴冲这边嘿嘿地笑着,“—— ——不过我说你啊,就算再怎么关心,也没必要比平时提前一个多小时跑过来吧?要是没记错,你不是得先把家里的晚饭做好才能过来的吗,怎么,在你的心里觉得大叔我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人么。”

(... ...)

嘴角,下意识地抿紧起来。

“... ...呵,当然不是因为那种事情。今天,只是家里临时有些情况罢了—— ——”

不露痕迹的把脸朝旁边扭了一些,好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复杂的表情。她闭上眼睛,暗自平静了一下心情,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与平时无异的笑容,

“那—— ——大叔,今天我就先告辞咯。”


“咣啷——”

超市门口,自动售货机出货口处传来东西落下的声音。她跺着脚,把笼在制服袖口里的手伸出一只,掏出里面的罐装咖啡,却没有马上喝,而是放在双手的掌心里轻轻搓着,好让那上面的热气消散的慢一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地区域的潮气在夜晚的空气中凝结成若有若无的雾汽,萦绕在身边,让远处亮着灯光的街道看起来带上了些模糊而迷幻的色彩。然而,带着渗入皮肤的寒意不时掠过头顶的山风与被地上射来的光线映照成灰白色的浓厚云层却无比清楚而确定地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雨水,笃定得让人有点牙根痒痒。


“呼—— ——”

抬头看看显然不善的天色,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有点垂头丧气地靠着旁边的墙壁蹲坐了下来。

虽然之前在下决定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过,在做完比平时多出将近两个小时的打工之后、还要在这种气温和天气的外面露宿的高难度挑战面前,对自己体力和适应能力的估计果然还是太过乐观了一点—— ——

“咕~~~~~”

而且...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到现在为止,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吃过呢... ...

回想起来,今晚的翘家行为,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的成分在里面,说的再直白一点,就完全是由于对那个地方的抵触感已经无法抑制的情况下、脑子一时冲动起来的结果—— ——

平时没有在身边放太多钱的习惯,所以因为这一次是放学之后直接就跑来这边的缘故,连钱包都没有带出来。不过... ...就算是带上了,那里面的钱大概也还不够在小巷里最便宜的民宿旅馆里住上一夜吧。

—— ——但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夸张的说,以自己的个性在那样的家里再呆下去,就算到了最后侥幸没有疯掉,恐怕也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因此自己也心知肚明,离开那个地方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今天就姑且当做是在那之前的一次预习好了。

(不过—— ——)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面,忽然浮现出了“那个人”的住所来


—— ——如果摆在一起相较一下的话,跟自己的那个家比起来,那里的气氛安静和空旷得简直就好像是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一样的感觉。

那天,虽然并没有特意观察过,不过也能够大概地看出,那个人平时应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的。因为,那种即便是和自己这样的家庭不同的普通人也远远不及的沉静与矜持,是只有完全脱离于家人与琐事的缠绕之外的人才能够拥有的东西。在那所房子里面,他仿佛就是那份安静的核心。

(大概,也正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格是这样的,所以才会对温柔懂事的妹妹特别的重视吧。)

(... ...)

想到这里,脑海当中,依稀闪过男子那时候与遗像上女孩相差无几的温和笑容—— ——

因为与那幅安静的表情之间的不同实在是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了,所以根本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可以回想起来。不过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过被人用这样的表情对待过的缘故—— ——


尽管神态看上去非常的相似,但是那个人的笑容当中所带有的,并不是像那个被他叫做“由梨”的少女那种单纯的、好像无论对什么人都会一视同仁般去施予的温柔,更多的、则像是那种身为年长者面对后辈时才会露出的包容和宽慰也似的和善感觉。

(那样的人... ...居然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唔... ...”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被驶过身旁的汽车刮起的冷风打断。她有些忿忿地瞪了一眼朝山上的方向绝尘而去的车尾灯,把装着吉他的大包抱在胸前,一手把制服的领子朝中间扯了扯,缩紧膝盖重新在墙边蹲坐下来。心里面暗自有点后悔没有找到一个距离山边远一点的地方避雨。

咖啡喝下了肚,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那一股机械加温出来的热度到达了胃肠里盘桓了只短暂的一下,便马上被从四肢泛上来的寒意削弱了大半,很快便如同汇入了海洋般地销声匿迹,只有喉头留下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鲠鲠的在那里,不怎么舒服。

... ...算了,反正也只有一个晚上而已。挨到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到店里去了,现在姑且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超市门前的马路通向市区的方向,远远地听到又有车辆的声音向这边过来了。大概是比较贴近山区这边安静的环境的关系,所以隔了很远就可以听得到。她有点百无聊赖地把拇指和食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比做一个手枪的样子,虚虚瞄着不远处车子将要驶过的拐角。

马达的声音嗵隆隆隆地回响在道旁冷清的空气中,越来越近。然后,一辆黑色的低腰摩托车从遮挡住视线的拐角转上这条大道,不紧不慢的驶进她的视线中。她闭起一只眼睛,像模像样地抬起手臂,手指点着对方戴着头盔的脑袋到了道边的路灯下面,嘴里轻轻地啪啾了一声—— ——

(... ... ...?)

—— ——然后,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那里停住了车子,歪着回过脑袋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一样向这边看了一会儿,一扭车头,重新又朝自己这边开了回来—— ——

(这、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地看着那辆摩托车朝自己开过来,她眨巴着眼睛,心里面不由得有点惶恐起来—— ——

在这种时间,骑着那样的摩托车,自己又只有一个人在这里... ...这些内容加起来,未免也太容易让人勾起不妥的联想了吧。


“嘎吱—— ”

车子的闸片摩擦着轮子的内圈,在面前停下。骑车的人扭熄了引擎,支起脚杆迈腿走了下来。被警惕性支配着,她下意识地从墙边站起身来,朝超市大门的方向退了一步,抱紧怀里的吉他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做好了见事不妙便拔腿就跑的准备。

“请...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低下些头来,她看着对方被风镜遮住大半个的脸,拿捏着语气问道。

“... ... ...原来如此。”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那个人站在马路边上,隔着路边的人行道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摘下了头上安全帽和风镜,露出那一张沉静得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容,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我没有认错人呢,你... ...应该是那天的女孩子吧。”

眼神,愣住了一下。

“—— ——文吾...先生(sang)?”


因为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样的对象,所以嘴里稍微地迟疑了一下,才第一次说出这个称呼。

这样的话,难怪刚刚看到那辆摩托车会觉得有些眼熟了。

大概是因为在夜晚骑着摩托车比较冷的缘故,走下车来的男子身上套着一件贴身式的黑褐色茄克衫,这样看起来的话,比起记忆中那天在他家里时看到的样子显得更加高瘦一些。加上看不到面目的头盔和风镜,如果不是他首先开声说话,倒确实很难让人认得出来。





“—— ——这种时间,你是刚刚才回来吗?”

瞥了一眼旁边自动售货机上显示的时间,她侧着头看着他,问道,同时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声音放轻了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啊。最近这几天,临时要去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刚刚才从外面回来。本来是打算去下面那家寿司店去吃点东西再回家的,不过路过前面街口的时候,看到店子已经打烊了。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

很自然地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对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完全不感到意外。拨了拨脑后被头盔压乱的头发,男子随着话语吐出的气息在山边潮冷的空气中变成一团团稀淡的气雾轻轻弥散着,被超市里面投出的灯光映亮的脸上,依然是一派与那天一样温厚的表情,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自己,“好久不见了—— ——说起来,都已经这么晚了,打工结束了的话,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

抬头看了看已经被浓密的云层完全遮盖住的天空,他朝她这边耸耸肩膀,嘴唇浅浅地向两侧弯起了些,用带着些许可以被人察觉到善意的语气提醒道,“—— ——就快要下雨了喔。”

“嗯... ...那个稍微,有一点原因。”

嘴唇抿起来,在脸上凑合出一个象征性的笑意。她低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有些讪讪地敷衍着,单薄的便鞋鞋底轻轻摩蹭着地上的石子。


... ...又来了,这种别扭的感觉。

大概是由于自尊心作祟的缘故,从很久以前开始,无论遇到怎样的麻烦和痛苦,即便是亲如朋友一类的人,自己也从来没有主动对他们吐露过。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有秘密”的感觉。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在面对事物的时候,多少地都会在态度之外保有一份矜持和距离的意识—— ——

——只是,
除了在这个人面前以外。

如果说,从前所积累的那些“秘密”是一道在心灵上堆垒出来用来隔离外来伤害和进行自我保护的大坝的话,那么,从那一天在他的家中坦白了一切以后,这道大坝就出现了一个被挖掘开来之后无法弥合的死角—— ——

不仅仅是敞开心灵这样简单,那一天,被严密包裹沉淀在心底的秘密,在混杂着绝望、羞愧和自嘲的感情当中,第一次这样对别人吐露出来之后、却意外地获得了谅解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单纯的词汇可以形容的。

(这个人... ...大概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和自己“分享过秘密“的对象吧)

虽然感谢也是有的... ...但实际上,在想到他的时候,除了普通的好感以外,感到的却更多是一种混杂着亲切和一点点敬畏也似的感情。

—— ——也许是因为,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些所谓年长的人相比起来,他所表现的才真的更像个“大人”的样子吧。

这种情况下,如果硬着头皮用“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事”之类一戳就破的谎话来搪塞的话,或许会被出于理解而接受。但是,在这样的对象面前说这种谎,连自己都会觉得这种做法很无聊。


“... ...这样啊。”

看着她变得沉默下来,仿佛是从表情中解读到了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内容,男子的眼睛在女孩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沉吟片刻之后,手臂忽然冲着她所站立的方向轻轻一扬:

“哎,接着这个—— ——”

“诶?唔——!”

猝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一个什么东西“扑棱”一下落进抱着吉他的怀里,在手臂上弹了一下,差点掉在地上。她毫无准备,有些手忙脚乱地把那东西接稳,定睛一看,却是那只头盔。

“文吾先生?这是—— ——”


“抱歉,虽然这么说稍微唐突了点—— ——不过难得今天有空,既然暂时不着急回去,那么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家去坐坐吗?”

语气平静的打断了她的话,把风镜虚戴在头上,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回摩托旁边,回过身来,用仿佛是征求意见一样客气的口吻说道,然后对她笑笑,语气中流露出的善意和真诚恰到好处地隐去了那份自作主张的痕迹,“姑且的,就当做是去看望一下由梨好了。反正,我想平时你也没有什么空闲来做这种事吧—— ——不过,你尽可以放心,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随便脱你的衣服了。”

“... ...噗哧,”

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脑子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忆起了那时发生的误会。她想起自己的反应,也不由得感觉有些滑稽。一股笑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把刚刚别扭的感觉冲淡了不少,连带着让有点压抑的心情也变得稍微轻快了起来—— ——

“呵... ...还真亏得您能在这种地方说出来呢,那样的保证词。”

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耸了耸肩膀,女孩看了看远处愈加阴沉的云层,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的,把视线重新转回到男子的身上,挺俏的眉梢,微微向上扬起来,

“—— ——那么,要是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话,就打扰了呐。”


不期而至的雨水,被变强了的风裹挟着斜斜地泼洒下来,在山道旁的路沿和护栏台阶上汇成一股股的浊流,沿着道旁的下水栅栏涌进泄水道,最后从粗大的泄水管道的出口一头扎进山下的露天沟渠里,发出节日庆典时在远处发射的礼炮一样嗵嗵的闷响在山间回荡着,被呼啸的山风切割的支离破碎。

摩托车,被简简单单地盖上了一件雨披,停在房前的简易棚子里。她被他拉着,两个人顶着迎头而下的雨水狼狈地沿着房子外部没有任何遮蔽的木质楼梯跑上二楼,一口气跑进了上栋伸出的屋檐下面才算罢休。


“哈...哈... ...哼哼,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没能躲开啊—— ——”

“嗵咔,”
铁灰色的安全门在身后被关上,她吃力地摘下头盔,轻轻甩了甩沾在发脚上的水珠,双手按着膝盖站在漆黑一片的玄关大口喘着气。

“嗯... ...不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每次一看到你的时候,好像都会赶上雨天的样子呢—— ——”

伸手抹去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他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手里拎着的吉他包小心地立在墙边,反手打开了客厅里的大灯,偏过头来,对她笑笑,“——先进来把头发擦一擦吧。”


客厅棚顶的主照明灯,是一盏旧式的单体节能灯,灯罩被做成方块的形状,悬挂在宽阔的天花板正中心,放射出一种带着些微不甚明显的灰意的白色光芒,和从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的落地窗外路灯投来那种耀目的明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安静地映照着原本就有些空旷的房间,把厅里大大小小的陈设染镀成了一种连细节看起来都变得异常真切的清冷色调。唯有组合柜中央围绕着供台的四只小灯散发着如同烛火般微小而柔和的橘色光晕,守护着供台中央照片上微笑的少女,形成了这个静谧得几乎有些幽寂的空间里格外温暖舒心的一隅。


蓬软的毛巾松垮垮地搭在颈间,吸吮着发丝上的水珠。缓步走到供台旁,红发女孩伸出手,小心地抹掉相框上和周围积着的一层薄薄的浮尘。对着照片上那张一如既往露出和善表情的面孔注视了一会儿,嘴角的地方,浮现出了一抹慰然中夹杂着几分复杂神情的笑容来。

... ...在那一次之后,还能再到这里来,而且居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这实在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虽然在那里对自己使用的是邀请的语气,不过,就算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只是那个人其实是在不想伤害自己自尊心的情况下,为自己所找的一个台阶而已。这么说来,大概从刚刚在那里说话的时候开始,自己所处的窘境就已经是被察觉了的吧。

并不是对此有什么反感的意思,不过,被人用这样周到的好意对待,总觉得不是非常习惯。何况... ...之前时候的那份愧疚感,还并没有彻底地从心里散去。像根阴魂不散的芒草般地隐匿在那儿,不时在心头上咸不咸淡不淡地划上一下,提醒着自己:“——注意身份,别忘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咯嗒——”
身后的侧廊当中传来拉门关闭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响起,朝客厅这边走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摇了摇头,驱走脑子里纷乱的想法。

“怎么了?”走过她的身边,他把手中托盘里的茶杯放上客厅中央的茶几,面目倒映在暗蓝色的玻璃桌面上,像是在和普通的熟人说话一样不疾不徐的声调当中带着适当程度的关切,“—— ——身体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了吗?”

“唔... ...没什么,只是刚刚脑袋淋了雨水,现在觉得眼皮稍微有一点重而已。”

她看了看窗外兀自下个不休的大雨,下意识地抚了抚一侧的手臂,说道

屋子里面,这时大概是打开了隐藏式的空调什么的,空气的温度比刚进来的时候变得更加暖和了一些,半干不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在蒸发的作用下加快了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与热量流失的速度,倒确实让人有点昏昏欲盹的感觉。

“那个... ...稍微问一下,文吾先生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吗?”

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柔软的绒面垫子顺着身体的重力向后方陷下去,恰到好处的把一天下来有些发酸的腰背托扶住,像个宣泄懒散的出口般地,让人一坐下去就不想动弹。她双手抱上肩膀,手肘支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在收拾另一侧沙发上散落的报纸的男子。

脱去了在外面时御寒用的黑色外套,男子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颇为合体的浅灰色织衫,大概是由于款式的缘故,高到了喉结处的领口被整齐地翻卷了下来,肩颈交接处没有按照体型做出明显的分界,而是直接沿着颈部的线条斜斜地向两边伸展了下去,把男子的双臂与上半个身体衬显得特异的修长。虽然衣服本身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然而由于保持得非常干净而庄整,在这样的灯光下看过去,却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故衣所特有的熨帖与顺眼—— ——

(... ...是错觉吗,

(这样看起来的话,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似乎比起之前的时候稍微变得可亲了一点—— )


“嗯,因为这些年来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不过有时一忙起来的话,屋子也会没有办法保持干净,倒让你见笑了。”随口答应了一声,他没有看过来,只在朝向这边的侧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同时,有条不紊地把手中收起的报纸按照日期分放上下的位置,“另外——因为冰箱里没有剩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今晚暂时就只能凑合着做点青椒肉丝和紫菜蛋汤来吃了,这样的话没有关系吧?”

“呃... ...啊,不—— ——”

对男子的话没有防备,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一股受宠若惊也似的意外感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上来。她稍微有些手足无措,“那种事情不用特意去费心的,只要、随便有点什么的话—— ——”

“放心吧,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有理会她语气里微小的慌张,男子把整理好的报纸在桌面上轻轻墩了墩,收进茶几下面的搁台里面,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在以前的时候,由梨她在周末时偶尔也会到我这里来住。所以在自己以外多做一个人两个人的饭,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麻烦的事情。你不必在意就是了。”


“是吗... ...”

虽然只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客气的说法,但是被用这样平静和自然的语气说出来,却妥帖得让人找不出任何造作的成分来。这个人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无论是怎样的话题,似乎都能经过他的讲述变成一个更容易被人接受的模样。

和那个时候一样带有仿佛解释和劝慰一样感觉的语气,大概是被他发觉了吧... ...果然,在这个地方,不管自己怎么样的调整心境和做出豁达的表情来,始终还是会有点拘谨的。

“咕容- -”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放在茶几下面的脚踝上,忽然传来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蹭到的触感,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脚边的地方,就多出了一团毛绒绒的温暖事物。

“嗯——?”

有些疑惑地,她偏开了些视线,低下头朝地上瞧去。却意外地看到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色小猫倚在自己的脚边,大大方方地把身体在地板上摊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儿,完全无视客厅里冷清低调的气氛,自顾自一脸惬意地仰面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看来对这个新找到的枕头感到非常满意。明明只有不大一点的小身架儿,却偏偏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大佬派头,从自己的角度看起来,多少有点惹人发噱。

呃,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屋子里看到过这只猫。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看起来好像稍微有点眼熟的样子—— ——

“——文吾先生,这只猫,是你养的吗?”

因为感到有些好奇,她伸手下去,用指头试探着轻轻捋了几下小猫肚皮上的白色软毛,猫儿的脾气似乎很好,毫不在意地眯着眼睛任由她触碰,喉咙里还很应景地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一点小小的趣味感在心中升起,她抬起头来,提高了点声音对已经走进走廊里的男子问道。

“猫?啊... ...那个不是的。那只猫,是我在之前供奉由梨的那个地方捡回来的。说起来,它和你还算是有点缘分呢—— ——”

“唔,你说... ...缘分?”

被对方突然说出的这么一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她有些不解地朝走廊的方向看过去,当然,看到的只有墙壁而已。

“嗯—— ——虽然以前没有怎么见过。不过,自从你在那里摆放供品之后,我就经常发现被它吃空或者只剩下残渣的盘子在那里。我想,它大概是被没有遮盖的鱼类寿司发出的气味吸引到那里去的吧。“

男子的身影被厨房的灯光斜斜地投在走廊一侧的墙上,说话声从房子另外一端传来,在空寂的走廊里激起些微的回音,夹杂在厨具碰撞的细碎声响当中娓娓地叙说道,

“... ...因为看起来还很小,也不会把灵位的摆设弄坏。所以那时就没有怎么理会它。不过,在撤掉灵位以后,我怕它没有地方可以觅食会饿死或者跑到附近别的居民家里捣乱,所以索性就在那时把它带回来了—— ——说起来,它好像非常喜欢你的寿司呢。”

“呃... ... ...”

脑子里面,一时木掉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把思想给噎了个结实,过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

(这家伙... ...把我送给那孩子的寿司—— ——)

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地上一副对自己干的好事毫无反省的意思、仍然一脸事不关己地躺在那里的小东西,内心里面,有一种非常哭笑不得的感觉—— ——如果硬要描述一下的话,大概就是只有在遭遇了被生活给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回傻瓜”这样微妙的报复之后才能够体会到的心情。

完全没有察觉自己靠着的对象心境的变化,躺在她脚边的小黑猫舔了舔嘴巴,把身子扭了几下,给自己换了个能靠得更舒服的姿势。身后的灵台上,长发女孩面容被暖暖的光芒包裹在当中,用一如既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 --


“—— ——多谢款待,我吃好了。”

厨房里,汤汁的气味在空气里稀释了它最后的一点温度。把筷子平放在自己的碗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合十如是说道。同时,眼神带着点讪讪的意味,瞟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空空如也的汤碗。

钟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这实在是一顿不能算是晚饭的晚饭。男子所做的两个菜,卖相上并没有出自持家主妇之手的那种老道的精致,然而吃起来味道却意外的不错,在这样的原因和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止的饥饿的双重作用推动下,两盘分量分明不小的菜和汤外加整整一锅米饭,就被这里的两个人给轻易消灭掉了—— ——

很出奇地,想象中肚子里那种淤胀与不适并没有多么明显,相反,却有一种有些莫名的畅快感,从刚刚吃得过于专注以至于稍微有些发累的身体里一丝一丝地分离出来,多少,有些久违。

... ...说起来,上一次这样平静而悠闲地和别人一起吃晚饭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在自己那个“家”里,这种场面过去什么时候有过,没人会记得;将来会不会有,也没人会关心。

... ...呃,
—— ——当然,如果除去现在趴在自己的拖鞋上、不知道多少次在伸懒腰的那只小东西不算的话。

“真少见,它平时很少会主动去亲近谁呢—— ——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反而给你添麻烦了。”

从侧面的位子上站起来,他弯下腰,轻轻捏着摆明一副赖在那里模样的小黑猫的后脖子把它拎了起来,带出几声爪子从棉质拖鞋表面被拉脱的轻微噼啪声,在它因为美梦被打扰而表示不满以前把它放进自己怀里。冲她笑笑,“看样子,你好像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些小动物。”

“唔—— ——那倒不会,只是忽然被这么亲近,总觉得有点不太适应而已。”她摇摇头,同时,用手掩在嘴边,轻轻打了个哈欠。

饭后的身体,由于感到放松和补充了食物之后的满足而变得有些沉重,仿佛有某种不知名的默契般地,一股淡淡的迟钝感便在这时无端端从体内悄无声息地弥散了开来。没有之前那时的疲劳与寒冷那样尖锐而明确的感觉,然而一旦泛滥开却带来一种更加浓郁的渴睡般的倦意,在这里沉静宁和的环境的催化下沁骨入髓,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懒懒的。

稍微,有点奇怪... ...在平时,就算身体比今天还要疲劳的情况下,也几乎从来都没有过在饭后马上就开始犯困的时候。

就好像是整个人被一团与体温相若温度的水包裹在里面,虽然没有多么明显的温暖,却隐约有种很特别的宁静谐宜的感觉—— ——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话,即便不能算是安详,那么,至少也一定是类似于安详的某一种东西。

(这种情况... ...该不会被那只猫传染了吧?)

—— —— 一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一边,却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唔——


“这样啊,没有惹你讨厌的话,那还真是太好了呢。”

把小黑猫放进走廊里,他嘴边仍然带着那一抹不温不火的笑意,蹲在门口把还想把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小家伙拨拉出去,关上了门,转身回来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朝一旁冰箱后面的水池走去,她有些过意不去,忙把涌上来的困乏感强压下去,站起来说道:“那个、洗碗的话,让我来帮忙吧—— ——”

“噢,那种事不必了,碗又不是很多。”脚下的步子没有停,把一摞碗碟放进池子里,男子的大半个身体被墙边凸出来的冰箱挡住,和声对答道。露在外面的半个背影,随着平稳低沉的话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我看,外面雨已经小一些了,你先稍微休息一下。等一会儿雨差不多停了,我就送你回家去。说起来,已经都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的话,你家里的人应该也很担心吧。”

(担心... ...?)

(会有那种事情吗,在自己的那个家里?)

男子的语气很平常,约略地带着一些旁敲侧击的规劝意味。这样看来,他大概以为自己的情况也许只是因为和家里闹了别扭之类的原因才跑出来的吧—— ——


“唔... ...那个,文吾先生—— ——”

站在桌前,再三仔细地确认过了对方的话语中并没有隐含下逐客令的意思。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试探性地叫了对方一声。

“嗯。有什么事吗?”

男子忙碌的身影没有停下,只用声音回应道。手里洗好的碗碟一只挨一只地搁在大理石表面的洗碗台上面,从冰箱后面,发出清朗的碰撞声,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语气里异样的部分的意思。

“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不过...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可以在您这里留宿吗?”

“... ...”

—— ——这样的话出口之后,冰箱后面投下的身影双手动作明显地滞缓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虽然在这里看不到脸,但是大致地多少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此刻意外的表情。

(应该... ...不太可能吧)

—— ——尽管已经按照想法把话说出口了,不过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对结果寄予什么太大的希望。

以这个人到现在为止所表露出来的行为方式来看并不难发现:虽然无论说话和办事都会很仔细地照顾到别人的想法,但是内里隐藏的性格实际上却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类型。在这种时候忽然对他提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要求,获得肯定答复的几率小到什么程度,这是连自己也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本来今晚已经决定了要离开那里的,如果就这样接受了款待之后又一声不响地被送回去的话,总觉得好像种还没有开战就已经被劝降了一样窝囊的感觉,实在让人没法甘心接受—— ——


“... ... ...喔,如果你希望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把手里的抹布倒换了一下,男子重新打开水龙头,语气间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要求而已,“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只是借宿的话想来对彼此都耽误不了什么事情,就随你喜欢好了。不过要事先说明一下,因为个人习惯的原因,我这里连电视机也没有。所以晚上可能会比较无聊,这样的话,没有什么问题吧。”


(... ...那个声音,果然,是变得有点不高兴了么)

也许是由于对这边的情况多少察觉到了一些的缘故,比起之前在外面碰面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来得还要干脆得多。这一次,索性连询问一下缘故的过程都省略掉了。

虽然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口气,也并不显得冷淡,不过由于是这种特殊对象的关系,加上从来没有尝试过向别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自己这边的感觉反而再次变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

“啊...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本来已经被这样帮助了以后,还要继续麻烦您—— ——”

“没事。”

把抹布挂回墙上的架子,男子从冰箱后面走出来,把挽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向外面走去,目光没有看她,表情平淡得好像“不认识的人提出在这里借宿”这种要求每天都会发生一样,“—— ——那么,我去准备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不介意的话,今晚你就先住在上次那间屋子里吧。另外,还有件事—— ——”

“... ...是?”

目视着男子的身影走到门口,她微微屏住了呼吸,应道。手指背在身后轻轻揪着裙子的下摆。

“头上的瘀伤,最好还是先用温毛巾专门敷一下比较好。不然,吹过冷风以后又被浴室的热气熏过的话,明天恐怕会变得很疼—— ——”

房门被握着把手推开,男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间,却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侧过头来,冲她温和地笑笑,

“放心,不想说的事情,我是不会问的。不管怎样,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妹妹... ...曾经。”



—— ——然后,就这样平静地把房门在身后落上。

蹲在走廊上翘着后腿在脑壳上挠痒痒的小黑猫停下来,上下打量了几眼一声不吭站在身旁,脚上还穿着厨房用的拖鞋的男子。无聊地抖了抖身上的灰,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额头微微仰起,从鼻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站在走廊里面,手上的指甲无声地挖进掌心的皮肤里,他脸上的表情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 ---


“啪咚--”

浴缸里升腾而起的热气触到浴室棚顶的瓷砖,冷却之后,变成细小的水珠掉落回浴缸的水面,在浴室寂静的低气压环境当中里不时激荡起这种稀薄而又空旷的奇异回音。

水很热,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有些烫。但适应了之后,差点被山区的冷风给吹透的身体却仿佛有一种被逐渐回满生命力的感觉。不过... ...作为负面作用,“控制不住地会想起自己原本在外面过夜的荒谬打算就觉得不寒而栗”这种事情也是相当的明显。

—— ——从浴室的小气窗上凝结水汽的程度来看,根本就不必多想。如果现在真的还在外面的话,以自己这种体格而言,在雨后已经打入摄氏零度以下的恐怖气温中大概铁定会光荣阵亡吧。

浴室的角落里面,并没有多少水垢的积存,看得出来是经常进行擦洗的。大概是因为那些摆放在浴缸两边的墙壁架子上的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的缘故,加上身边升腾的热气,比起客厅里多少有些清冷的情景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和生动的感觉。


“妹妹... ...吗。”

被热气熏得有些发沉的眼睛睁开,揉了揉在热水里浸泡的传来轻微酸麻感的脖颈,她声音低低地自语道,同时,眉头微微皱了皱。

(在厨房里和自己说话时的那种神情... ...那个人,果然还是无法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释怀吧。这样看起来,自己的行为,似乎对别人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不过—— ——)

不—— ——
这不是任性,唯独只有这一样,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

“—— ——”
她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大口气,双手加了点力气力按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下。指间从水中带出的温度灼到了发际处的伤痕,一阵晕晕肿肿的胀痛在皮下泛开,那是比任何想法和说辞来的都更现实和有效的理由。如果单纯只是因为这么一点心理上的障碍就变得犹豫不决,那么,今后的要彻底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恐怕就会变得更加讳首顾尾了—— ——

“—— ——当当”

“不好意思,稍微打扰一下—— ——”

浴室与外间当中的隔门玻璃上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男子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脑子激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左右看看,身旁并没有什么就近可以取到的遮挡物,忙把双手按在浴缸边上把身子放低,确认肩膀以下完全被遮挡在浴缸壁的后面之后,这才扬起声音对外面答应道,“是—— ——?”

“—— ——你的衣服已经洗好了,现在还在烘干。所以今晚就暂时先穿一下由梨的衣服吧,这样没有关系吧。”

“好的、麻烦您了。”

外间的木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她把视线从隔门的纹花玻璃上移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感觉。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这种别扭的感觉... ...”

眉头无声地攒起来,她低头看着身前的水面上的自己,困惑的表情被刚才动作搅起的水波漾乱,变成了一团扑朔迷离的影子。她看着那团晃动不定的幻影,心里忽然烦起来,噗通一头把自己扎进了水中。


很奇怪的,原本以为洗过澡之后马上就会变得很困的脑子和身体,感觉反而比起之前的时候来清爽了不少。这样想来,大概被热水从头到脚地烫过这种事情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发泄方式也说不定—— ——

不过... ...这套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因为对那个叫由梨的少女的印象,虽然多少想象得到她那样的女孩衣服会是比较有女生味道的那种类型。不过,这种通体都是柔和的粉白色、有着好像毛巾一样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软绵绵质地的布料做成的上下两件式睡衣,好像、也实在是有点太可爱过头了一点吧... ...

不,不对。
根据衣服的颜色式样不难想象,如果这件衣服是穿在那女孩那样面相乖巧而又讨人喜欢的人身上的话,倒确实是非常匹配的。衣服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言,制造出这种违和感的根本源头,就是对面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红头发一脸窘相的家伙—— ——

... ...这种差异感,已经完全像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了。

身上的衣服,约略地有些宽松,她把衣服又整理了一下,手腕和脚踝却依然有一小段被掩没在袖管和裤腿下面,只好卷起了一截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年纪再怎么相近,毕竟个子和体型这种硬性的差距还是没法杜绝的。她扭过身子,对着镜子里样子有些不伦不类的自己左右看了看,苦笑着吁了口气,摇摇头,推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


“噗——”

身体倒在床上,她闭着眼睛,任松恬的被子像流沙一样无声无息地把身子一点点陷入其中。脸颊习惯性地在被子上刚刚蹭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赶紧抬起头来看一看,见被子上没有任何油迹,这才像松了一口气般地重新趴了下来。小书桌边上的台灯散发出温暖的杏黄色光芒,照在身上。那样特别的色泽,让人看起来觉得仿佛可以穿透衣服与皮肤、直接把那种温暖洒入身体当中一样—— ——

... ...被安排的住处,依然是上一次在这里醒来的那个房间。不过,这一次的心情已然和那时候大不一样了。


第二章简写部分:

当晚,麻美在文吾家中借宿。察觉到自己对和死去的妹妹有着相若年纪的麻美的关心程度有些超乎寻常范畴的文吾,出于对妹妹的感情和本身性格方面对自己的约束。以晚上还有未完成的小说要写为由,不露痕迹地把自己以前使用过的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借给她去消磨时间,实则是以此回避了与麻美的进一步接触。在由梨的小房间里,麻美无意中在文吾的旧电脑里找到了一些过去由梨自己谱写或翻唱的歌曲。比起之前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面的时候,在“她”曾经居住过的房间里,睡过的床铺间,穿过的衣物上,以及虽然还略显稚嫩、却有其独特的纯净自我感觉的歌曲当中,更加实在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静地听着“她”的歌声伴随着熟悉的吉他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她低声喃喃道:如果,是你在这里的话,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心境)的吧... ...

而与此同时,客厅里面的另一台电脑开着,却空无一人。屋外的露台上,文吾站在雨后的寒风中,面向着山道以下的某个方向注视着,面色肃穆地解开手臂上的绷带,而在左手的手指间,则捏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在自己身后通向屋内走廊的的玻璃门后,一个被一层白色浮光笼罩着的长发女孩身影没有声音地站在那里,做出了一个有如叹息也似的动作。

次日早晨,文吾为麻美做了早餐,在饭间,文吾提到了打算去山下的商店街购买下个星期的生活用品和食物的事。经过前一晚的休养之后心情已然好转了一些的麻美为了表示谢意,主动提出一同前去帮忙。对此稍微有些意外的文吾迟疑了一下,还是很痛快的答应了她的请求。两人乘着摩托车离开了文吾居住的大屋。购物当中,随着逐渐多起来的交谈,麻美对面相虽然冷静实际上却待人和蔼细心的文吾消除了开始时敬畏和拘谨的不自然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多了一分活跃的迹象。中午时分,购物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商店一楼的书店的休息区中等待暂时离开去为两个人买午饭便当的文吾时,麻美为了给自己最近要写的新歌寻找灵感,再次来到位于窗边的音乐试听角试听音乐。然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她却在无意中瞥到了从窗外街道对面的爱情旅馆中、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搂抱在一起走出来的母亲。

街道的两边,母女二人隔着窗子都看到了彼此,然而,面对自己的女儿,麻美的母亲却只是用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漠然地扫了对眼前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的她一眼,便自顾自与那个男人一同乘上车子,在女儿愕然的视线中扬长而去。当车子消失在街角的时候,女孩手中的CD盒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买午饭归来的文吾,在商店外面巷道里的电线杆后面找到了控制不住感情自己跑出来的麻美。被刚刚所目睹的场景震惊而感到情绪迷茫低落的麻美无力再把一直以来坚守的自尊心维持下去,对文吾述说了自己家庭的情况,并坦言:“... ...我没有什么资格去责难她(母亲)。因为... ...在那个家里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大概心里都想着要从那里逃走吧。但是明明心里早就预见过会有这么一天了,一旦真的看到它发生在面前,却又忍不住会感到难受... ...果然,我也是个伪善的家伙吧。”

听到麻美这样的话,文吾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默不作声地倚着墙蹲在她身边。等到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一些之后,对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 十三岁那年,我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

“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和爸妈刚刚大吵过一架。也许是因为赌气,也许是因为那个家压抑又狭隘的空气,在这种糟糕心情的驱使下,我变得非常想要离开那里,远远地跑到一个什么空旷的地方去。现在说起来也许很可笑,不过,对于那个时候疯狂地崇拜着杂志与电视上那些探险家和旅行者的我来说,释放一颗快要爆炸的心脏,狭小又熟悉的日本是远远不够的。我所向往的陌生而真正的空旷,只有那个与天空距离最近的,被称之为‘世界的屋脊’的地方—— ——”

“可是,我想你也能够想象的到吧,也差不多是理所当然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被允许的。所以,我也只有私自出走而已。但是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离开家的时候,我的行动却被由梨看到了。”

“... ...也许是被离开的欲望冲昏了头脑的缘故,我,做了一件很卑鄙的事情—— ——”

“她那时的年纪还很小,我怕她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的大人们,所以,我对她说了谎。就说,只是出去玩几天而已,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礼物的,连语气都和平时一模一样。”

“由梨对我的信任,让这个并不算是可信的谎言顺利的掩护我离开了家里,当晚,我就上了一艘去印度的船,因为愿望得偿的兴奋,我把对被我欺骗的由梨的歉疚抛到了脑后,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行囊都没有准备,就踏上了去寻找那片未知天空的广阔陆地。大概... ...那个时候,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比寻求自己的自由更加重要的东西了吧。”

“... ...这份兴奋,一直伴随着我到达了那座山脚下。但是,以那个时候我的思维而言,对于‘它’的广礴和庞大,根本连一个具体的概念都没有,我在当地小镇简单购买了一点食品和保暖用品之后,就向着山脉进发了,怀着的,是近乎愚蠢一般的雄心。”

“那座矗立在三个国家中央的山,由于接壤地区的民族与文化的不同,被给予了许多不同的名字,在廓尔喀语中,它最常被提及、也是最古老的名字就是‘无常的女神’。她就像是用冰雪雕刻的美丽捕蝇草,让千百年来那些不肯与同伴们一起、妄图以一己之力触碰到她隐藏在云雾顶端真正容貌的狂妄登山者们被她的美丽吸引而来,然后统统葬身在她覆手无情的狂戾之下。只可惜,这是在那之后我才知道的事情。”

“当我终于因为手脚剧烈的刺痛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我才知道,我遭遇了一场那个季节经常突然出现的大型风雪,如果不是被一支路过的中印联合科考队发现救起来,被积雪埋住的我,就会在睡梦中变为这座山上一座最年轻的冰雕,保留在那里直到永远。”

“因为我的身体很多地方都冻伤了,又一直发着低烧。科考队的大叔们为了照顾不能行动的我,也在那里被拖累了一个星期,因为风雪还没有停下的缘故,用卫星通讯求援也很困难,所有的食品和燃料只能节省着使用。我的脑子迟钝,不能动,没法说整句的话,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帐篷里面,吃他们用省下的燃料烤化冰雪为我做的流体食品。我开始觉得,这里不像是开始时那么让我向往的地方了。”

“... ...想象和现实始终是两回事。我的界限,其实根本就不足以到达这里。我为了满足自己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欺骗了我的妹妹。”

“半个月后,我的家人在拉萨的一所医院里找到了我。我被带回了家里,我能够想象得到家里会有什么样的责骂等着我,但是,这都不重要了。我的身上带着科考队的大叔们送给我的珠峰贝壳化石,那是我答应过由梨的礼物,我只想快一点儿把它送到由梨身边。”

“可是,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我那一晚出走之后,父亲花了很大力气都没有办法找到我,一怒之下,竟然、把怨气迁到了没有向他说出实情的由梨身上—— ——”

“... ...那是一记下手非常重的耳光,由梨的左耳膜,被那一下整个打裂。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左耳,这辈子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东西了。”

“我鼓足勇气来到由梨的房间,她躺在她的小床上,头还被维护带托着,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站在床边,像傻瓜一样看着她,手被攥在掌心的贝壳化石扎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快要被越积越多的悔恨杀死了。”

“这,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的心里,一直在这么说。连她醒过来,叫我的名字都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贝壳化石放在她的手心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她如果对我哭出来的话,如果对我抱怨出来的话,如果把那块石头扔在我身上的话,我也许会稍微觉得好受一点点,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可以忍住我眼眶里的泪水了—— ——”

“可是,你知道吗—— ——”

“她扭过头来,用只能睁开一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块石头,耳朵上还贴着一片药棉。

“然后、非常努力地、露出一个和平时一样的笑容、虚弱地对我说—— ——: ”

“‘... ...真高兴,谢谢你喔,哥哥(o ni san)。’”

“... ... ...”

声音停顿了一下,男子的手掌提起,动作自然地在蹲坐在身旁的红发女孩头上轻轻抚了抚,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然而,放低了的声音中,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慰,

“所以—— ——要说起来的话,这无关伪善。只是当一件事坏的一面令你习以为常时,或许就只有失去一次,才会让你重新唤起对它好的一面的珍惜吧。无论是家庭,还是亲人。”】

听到文吾自述往事而心情平静一些的麻美,若有所思却又有些茫然地随着文吾回到商店里面,察觉到女孩心境波动的文吾待两人吃完午饭之后,告诉她稍微等待一下,自己起身离开了一了会儿,回来时,把一台手机放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说道,这个拿着吧,昨天我在洗的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如果估计不错的话,你应该还没有这个(手提电话)吧。

对文吾此举完全没有预料,有些手足无措的麻美下意识开口打算拒绝,文吾打断了她,正视着她的眼神说道:不要把这个当成单纯的礼物,如果有什么心事的时候,对着这个倾诉出来,我想应该比直接面对别人的时候多少会变得简单一些。能把那些东西说出口的话,你也就能变得轻松一点了吧。

感受到了文吾的善意,心中却出于自尊而对于对方的好意有些犹豫不决的麻美沉默了一时,用带着些不确定的信服也似的眼神看了看文吾,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份“礼物”。

文吾载着麻美离开了商店街,在拐上山道前的岔路口处,麻美委婉地拒绝了文吾送她回家的提议,面对文吾带着关切看过来的目光,微笑着说道:... ...不用担心,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的。

独自一人回到家中的麻美,看到了醉倒在门前玄关上的父亲,她跨过已经人事不省满嘴胡话的父亲向屋子里面走去,然而犹豫了一下之后,又折回来,拿了一件外套盖在了他身上。看着平时从来没有好好对待过家人、却在睡梦中不断叨念着妻子名字的父亲,麻美站在他身边,神色麻木又怜悯地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安静地走回到那个自己熟悉的墙角,蜷起身体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掩住耳朵,低声喃喃着说道:

“... ...你才是傻瓜,那个人,已经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笼罩在半透明的白色浮光下面的长发女孩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前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传递出一分安慰般地、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头上—— ——

(第二章完)





“—— ——这种时间,你是刚刚才回来吗?”

瞥了一眼旁边自动售货机上显示的时间,她侧着头看着他,问道,同时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声音放轻了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啊。最近这几天,临时要去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刚刚才从外面回来。本来是打算去下面那家寿司店去吃点东西再回家的,不过路过前面街口的时候,看到店子已经打烊了。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

很自然地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对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完全不感到意外。拨了拨脑后被头盔压乱的头发,男子随着话语吐出的气息在山边潮冷的空气中变成一团团稀淡的气雾轻轻弥散着,被超市里面投出的灯光映亮的脸上,依然是一派与那天一样温厚的表情,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自己,“好久不见了—— ——说起来,都已经这么晚了,打工结束了的话,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

抬头看了看已经被浓密的云层完全遮盖住的天空,他朝她这边耸耸肩膀,嘴唇浅浅地向两侧弯起了些,用带着些许可以被人察觉到善意的语气提醒道,“—— ——就快要下雨了喔。”

“嗯... ...那个稍微,有一点原因。”

嘴唇抿起来,在脸上凑合出一个象征性的笑意。她低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有些讪讪地敷衍着,单薄的便鞋鞋底轻轻摩蹭着地上的石子。


... ...又来了,这种别扭的感觉。

大概是由于自尊心作祟的缘故,从很久以前开始,无论遇到怎样的麻烦和痛苦,即便是亲如朋友一类的人,自己也从来没有主动对他们吐露过。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有秘密”的感觉。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在面对事物的时候,多少地都会在态度之外保有一份矜持和距离的意识—— ——

——只是,
除了在这个人面前以外。

如果说,从前所积累的那些“秘密”是一道在心灵上堆垒出来用来隔离外来伤害和进行自我保护的大坝的话,那么,从那一天在他的家中坦白了一切以后,这道大坝就出现了一个被挖掘开来之后无法弥合的死角—— ——

不仅仅是敞开心灵这样简单,那一天,被严密包裹沉淀在心底的秘密,在混杂着绝望、羞愧和自嘲的感情当中,第一次这样对别人吐露出来之后、却意外地获得了谅解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单纯的词汇可以形容的。

(这个人... ...大概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和自己“分享过秘密“的对象吧)

虽然感谢也是有的... ...但实际上,在想到他的时候,除了普通的好感以外,感到的却更多是一种混杂着亲切和一点点敬畏也似的感情。

—— ——也许是因为,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些所谓年长的人相比起来,他所表现的才真的更像个“大人”的样子吧。

这种情况下,如果硬着头皮用“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事”之类一戳就破的谎话来搪塞的话,或许会被出于理解而接受。但是,在这样的对象面前说这种谎,连自己都会觉得这种做法很无聊。


“... ...这样啊。”

看着她变得沉默下来,仿佛是从表情中解读到了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内容,男子的眼睛在女孩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下,沉吟片刻之后,手臂忽然冲着她所站立的方向轻轻一扬:

“哎,接着这个—— ——”

“诶?唔——!”

猝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一个什么东西“扑棱”一下落进抱着吉他的怀里,在手臂上弹了一下,差点掉在地上。她毫无准备,有些手忙脚乱地把那东西接稳,定睛一看,却是那只头盔。

“文吾先生?这是—— ——”


“抱歉,虽然这么说稍微唐突了点—— ——不过难得今天有空,既然暂时不着急回去,那么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家去坐坐吗?”

语气平静的打断了她的话,把风镜虚戴在头上,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回摩托旁边,回过身来,用仿佛是征求意见一样客气的口吻说道,然后对她笑笑,语气中流露出的善意和真诚恰到好处地隐去了那份自作主张的痕迹,“姑且的,就当做是去看望一下由梨好了。反正,我想平时你也没有什么空闲来做这种事吧—— ——不过,你尽可以放心,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随便脱你的衣服了。”

“... ...噗哧,”

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脑子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忆起了那时发生的误会。她想起自己的反应,也不由得感觉有些滑稽。一股笑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把刚刚别扭的感觉冲淡了不少,连带着让有点压抑的心情也变得稍微轻快了起来—— ——

“呵... ...还真亏得您能在这种地方说出来呢,那样的保证词。”

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耸了耸肩膀,女孩看了看远处愈加阴沉的云层,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的,把视线重新转回到男子的身上,挺俏的眉梢,微微向上扬起来,

“—— ——那么,要是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话,就打扰了呐。”


不期而至的雨水,被变强了的风裹挟着斜斜地泼洒下来,在山道旁的路沿和护栏台阶上汇成一股股的浊流,沿着道旁的下水栅栏涌进泄水道,最后从粗大的泄水管道的出口一头扎进山下的露天沟渠里,发出节日庆典时在远处发射的礼炮一样嗵嗵的闷响在山间回荡着,被呼啸的山风切割的支离破碎。

摩托车,被简简单单地盖上了一件雨披,停在房前的简易棚子里。她被他拉着,两个人顶着迎头而下的雨水狼狈地沿着房子外部没有任何遮蔽的木质楼梯跑上二楼,一口气跑进了上栋伸出的屋檐下面才算罢休。


“哈...哈... ...哼哼,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没能躲开啊—— ——”

“嗵咔,”
铁灰色的安全门在身后被关上,她吃力地摘下头盔,轻轻甩了甩沾在发脚上的水珠,双手按着膝盖站在漆黑一片的玄关大口喘着气。

“嗯... ...不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每次一看到你的时候,好像都会赶上雨天的样子呢—— ——”

伸手抹去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他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手里拎着的吉他包小心地立在墙边,反手打开了客厅里的大灯,偏过头来,对她笑笑,“——先进来把头发擦一擦吧。”


客厅棚顶的主照明灯,是一盏旧式的单体节能灯,灯罩被做成方块的形状,悬挂在宽阔的天花板正中心,放射出一种带着些微不甚明显的灰意的白色光芒,和从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的落地窗外路灯投来那种耀目的明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安静地映照着原本就有些空旷的房间,把厅里大大小小的陈设染镀成了一种连细节看起来都变得异常真切的清冷色调。唯有组合柜中央围绕着供台的四只小灯散发着如同烛火般微小而柔和的橘色光晕,守护着供台中央照片上微笑的少女,形成了这个静谧得几乎有些幽寂的空间里格外温暖舒心的一隅。


蓬软的毛巾松垮垮地搭在颈间,吸吮着发丝上的水珠。缓步走到供台旁,红发女孩伸出手,小心地抹掉相框上和周围积着的一层薄薄的浮尘。对着照片上那张一如既往露出和善表情的面孔注视了一会儿,嘴角的地方,浮现出了一抹慰然中夹杂着几分复杂神情的笑容来。

... ...在那一次之后,还能再到这里来,而且居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这实在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虽然在那里对自己使用的是邀请的语气,不过,就算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只是那个人其实是在不想伤害自己自尊心的情况下,为自己所找的一个台阶而已。这么说来,大概从刚刚在那里说话的时候开始,自己所处的窘境就已经是被察觉了的吧。

并不是对此有什么反感的意思,不过,被人用这样周到的好意对待,总觉得不是非常习惯。何况... ...之前时候的那份愧疚感,还并没有彻底地从心里散去。像根阴魂不散的芒草般地隐匿在那儿,不时在心头上咸不咸淡不淡地划上一下,提醒着自己:“——注意身份,别忘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咯嗒——”
身后的侧廊当中传来拉门关闭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响起,朝客厅这边走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摇了摇头,驱走脑子里纷乱的想法。

“怎么了?”走过她的身边,他把手中托盘里的茶杯放上客厅中央的茶几,面目倒映在暗蓝色的玻璃桌面上,像是在和普通的熟人说话一样不疾不徐的声调当中带着适当程度的关切,“—— ——身体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了吗?”

“唔... ...没什么,只是刚刚脑袋淋了雨水,现在觉得眼皮稍微有一点重而已。”

她看了看窗外兀自下个不休的大雨,下意识地抚了抚一侧的手臂,说道

屋子里面,这时大概是打开了隐藏式的空调什么的,空气的温度比刚进来的时候变得更加暖和了一些,半干不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在蒸发的作用下加快了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与热量流失的速度,倒确实让人有点昏昏欲盹的感觉。

“那个... ...稍微问一下,文吾先生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吗?”

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柔软的绒面垫子顺着身体的重力向后方陷下去,恰到好处的把一天下来有些发酸的腰背托扶住,像个宣泄懒散的出口般地,让人一坐下去就不想动弹。她双手抱上肩膀,手肘支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在收拾另一侧沙发上散落的报纸的男子。

脱去了在外面时御寒用的黑色外套,男子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颇为合体的浅灰色织衫,大概是由于款式的缘故,高到了喉结处的领口被整齐地翻卷了下来,肩颈交接处没有按照体型做出明显的分界,而是直接沿着颈部的线条斜斜地向两边伸展了下去,把男子的双臂与上半个身体衬显得特异的修长。虽然衣服本身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然而由于保持得非常干净而庄整,在这样的灯光下看过去,却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故衣所特有的熨帖与顺眼—— ——

(... ...是错觉吗,

(这样看起来的话,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似乎比起之前的时候稍微变得可亲了一点—— )


“嗯,因为这些年来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不过有时一忙起来的话,屋子也会没有办法保持干净,倒让你见笑了。”随口答应了一声,他没有看过来,只在朝向这边的侧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同时,有条不紊地把手中收起的报纸按照日期分放上下的位置,“另外——因为冰箱里没有剩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今晚暂时就只能凑合着做点青椒肉丝和紫菜蛋汤来吃了,这样的话没有关系吧?”

“呃... ...啊,不—— ——”

对男子的话没有防备,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一股受宠若惊也似的意外感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上来。她稍微有些手足无措,“那种事情不用特意去费心的,只要、随便有点什么的话—— ——”

“放心吧,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有理会她语气里微小的慌张,男子把整理好的报纸在桌面上轻轻墩了墩,收进茶几下面的搁台里面,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在以前的时候,由梨她在周末时偶尔也会到我这里来住。所以在自己以外多做一个人两个人的饭,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麻烦的事情。你不必在意就是了。”


“是吗... ...”

虽然只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客气的说法,但是被用这样平静和自然的语气说出来,却妥帖得让人找不出任何造作的成分来。这个人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无论是怎样的话题,似乎都能经过他的讲述变成一个更容易被人接受的模样。

和那个时候一样带有仿佛解释和劝慰一样感觉的语气,大概是被他发觉了吧... ...果然,在这个地方,不管自己怎么样的调整心境和做出豁达的表情来,始终还是会有点拘谨的。

“咕容- -”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放在茶几下面的脚踝上,忽然传来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蹭到的触感,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脚边的地方,就多出了一团毛绒绒的温暖事物。

“嗯——?”

有些疑惑地,她偏开了些视线,低下头朝地上瞧去。却意外地看到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色小猫倚在自己的脚边,大大方方地把身体在地板上摊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儿,完全无视客厅里冷清低调的气氛,自顾自一脸惬意地仰面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看来对这个新找到的枕头感到非常满意。明明只有不大一点的小身架儿,却偏偏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大佬派头,从自己的角度看起来,多少有点惹人发噱。

呃,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屋子里看到过这只猫。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看起来好像稍微有点眼熟的样子—— ——

“——文吾先生,这只猫,是你养的吗?”

因为感到有些好奇,她伸手下去,用指头试探着轻轻捋了几下小猫肚皮上的白色软毛,猫儿的脾气似乎很好,毫不在意地眯着眼睛任由她触碰,喉咙里还很应景地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一点小小的趣味感在心中升起,她抬起头来,提高了点声音对已经走进走廊里的男子问道。

“猫?啊... ...那个不是的。那只猫,是我在之前供奉由梨的那个地方捡回来的。说起来,它和你还算是有点缘分呢—— ——”

“唔,你说... ...缘分?”

被对方突然说出的这么一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她有些不解地朝走廊的方向看过去,当然,看到的只有墙壁而已。

“嗯—— ——虽然以前没有怎么见过。不过,自从你在那里摆放供品之后,我就经常发现被它吃空或者只剩下残渣的盘子在那里。我想,它大概是被没有遮盖的鱼类寿司发出的气味吸引到那里去的吧。“

男子的身影被厨房的灯光斜斜地投在走廊一侧的墙上,说话声从房子另外一端传来,在空寂的走廊里激起些微的回音,夹杂在厨具碰撞的细碎声响当中娓娓地叙说道,

“... ...因为看起来还很小,也不会把灵位的摆设弄坏。所以那时就没有怎么理会它。不过,在撤掉灵位以后,我怕它没有地方可以觅食会饿死或者跑到附近别的居民家里捣乱,所以索性就在那时把它带回来了—— ——说起来,它好像非常喜欢你的寿司呢。”

“呃... ... ...”

脑子里面,一时木掉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把思想给噎了个结实,过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

(这家伙... ...把我送给那孩子的寿司—— ——)

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地上一副对自己干的好事毫无反省的意思、仍然一脸事不关己地躺在那里的小东西,内心里面,有一种非常哭笑不得的感觉—— ——如果硬要描述一下的话,大概就是只有在遭遇了被生活给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回傻瓜”这样微妙的报复之后才能够体会到的心情。

完全没有察觉自己靠着的对象心境的变化,躺在她脚边的小黑猫舔了舔嘴巴,把身子扭了几下,给自己换了个能靠得更舒服的姿势。身后的灵台上,长发女孩面容被暖暖的光芒包裹在当中,用一如既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 --


“—— ——多谢款待,我吃好了。”

厨房里,汤汁的气味在空气里稀释了它最后的一点温度。把筷子平放在自己的碗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合十如是说道。同时,眼神带着点讪讪的意味,瞟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空空如也的汤碗。

钟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这实在是一顿不能算是晚饭的晚饭。男子所做的两个菜,卖相上并没有出自持家主妇之手的那种老道的精致,然而吃起来味道却意外的不错,在这样的原因和一直持续到现在为止的饥饿的双重作用推动下,两盘分量分明不小的菜和汤外加整整一锅米饭,就被这里的两个人给轻易消灭掉了—— ——

很出奇地,想象中肚子里那种淤胀与不适并没有多么明显,相反,却有一种有些莫名的畅快感,从刚刚吃得过于专注以至于稍微有些发累的身体里一丝一丝地分离出来,多少,有些久违。

... ...说起来,上一次这样平静而悠闲地和别人一起吃晚饭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在自己那个“家”里,这种场面过去什么时候有过,没人会记得;将来会不会有,也没人会关心。

... ...呃,
—— ——当然,如果除去现在趴在自己的拖鞋上、不知道多少次在伸懒腰的那只小东西不算的话。

“真少见,它平时很少会主动去亲近谁呢—— ——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反而给你添麻烦了。”

从侧面的位子上站起来,他弯下腰,轻轻捏着摆明一副赖在那里模样的小黑猫的后脖子把它拎了起来,带出几声爪子从棉质拖鞋表面被拉脱的轻微噼啪声,在它因为美梦被打扰而表示不满以前把它放进自己怀里。冲她笑笑,“看样子,你好像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些小动物。”

“唔—— ——那倒不会,只是忽然被这么亲近,总觉得有点不太适应而已。”她摇摇头,同时,用手掩在嘴边,轻轻打了个哈欠。

饭后的身体,由于感到放松和补充了食物之后的满足而变得有些沉重,仿佛有某种不知名的默契般地,一股淡淡的迟钝感便在这时无端端从体内悄无声息地弥散了开来。没有之前那时的疲劳与寒冷那样尖锐而明确的感觉,然而一旦泛滥开却带来一种更加浓郁的渴睡般的倦意,在这里沉静宁和的环境的催化下沁骨入髓,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懒懒的。

稍微,有点奇怪... ...在平时,就算身体比今天还要疲劳的情况下,也几乎从来都没有过在饭后马上就开始犯困的时候。

就好像是整个人被一团与体温相若温度的水包裹在里面,虽然没有多么明显的温暖,却隐约有种很特别的宁静谐宜的感觉—— ——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话,即便不能算是安详,那么,至少也一定是类似于安详的某一种东西。

(这种情况... ...该不会被那只猫传染了吧?)

—— —— 一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一边,却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唔——


“这样啊,没有惹你讨厌的话,那还真是太好了呢。”

把小黑猫放进走廊里,他嘴边仍然带着那一抹不温不火的笑意,蹲在门口把还想把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小家伙拨拉出去,关上了门,转身回来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朝一旁冰箱后面的水池走去,她有些过意不去,忙把涌上来的困乏感强压下去,站起来说道:“那个、洗碗的话,让我来帮忙吧—— ——”

“噢,那种事不必了,碗又不是很多。”脚下的步子没有停,把一摞碗碟放进池子里,男子的大半个身体被墙边凸出来的冰箱挡住,和声对答道。露在外面的半个背影,随着平稳低沉的话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我看,外面雨已经小一些了,你先稍微休息一下。等一会儿雨差不多停了,我就送你回家去。说起来,已经都这么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的话,你家里的人应该也很担心吧。”

(担心... ...?)

(会有那种事情吗,在自己的那个家里?)

男子的语气很平常,约略地带着一些旁敲侧击的规劝意味。这样看来,他大概以为自己的情况也许只是因为和家里闹了别扭之类的原因才跑出来的吧—— ——


“唔... ...那个,文吾先生—— ——”

站在桌前,再三仔细地确认过了对方的话语中并没有隐含下逐客令的意思。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试探性地叫了对方一声。

“嗯。有什么事吗?”

男子忙碌的身影没有停下,只用声音回应道。手里洗好的碗碟一只挨一只地搁在大理石表面的洗碗台上面,从冰箱后面,发出清朗的碰撞声,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语气里异样的部分的意思。

“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不过...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可以在您这里留宿吗?”

“... ...”

—— ——这样的话出口之后,冰箱后面投下的身影双手动作明显地滞缓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虽然在这里看不到脸,但是大致地多少可以想象得到对方此刻意外的表情。

(应该... ...不太可能吧)

—— ——尽管已经按照想法把话说出口了,不过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对结果寄予什么太大的希望。

以这个人到现在为止所表露出来的行为方式来看并不难发现:虽然无论说话和办事都会很仔细地照顾到别人的想法,但是内里隐藏的性格实际上却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类型。在这种时候忽然对他提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要求,获得肯定答复的几率小到什么程度,这是连自己也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本来今晚已经决定了要离开那里的,如果就这样接受了款待之后又一声不响地被送回去的话,总觉得好像种还没有开战就已经被劝降了一样窝囊的感觉,实在让人没法甘心接受—— ——


“... ... ...喔,如果你希望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把手里的抹布倒换了一下,男子重新打开水龙头,语气间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要求而已,“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只是借宿的话想来对彼此都耽误不了什么事情,就随你喜欢好了。不过要事先说明一下,因为个人习惯的原因,我这里连电视机也没有。所以晚上可能会比较无聊,这样的话,没有什么问题吧。”


(... ...那个声音,果然,是变得有点不高兴了么)

也许是由于对这边的情况多少察觉到了一些的缘故,比起之前在外面碰面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来得还要干脆得多。这一次,索性连询问一下缘故的过程都省略掉了。

虽然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口气,也并不显得冷淡,不过由于是这种特殊对象的关系,加上从来没有尝试过向别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自己这边的感觉反而再次变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

“啊...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本来已经被这样帮助了以后,还要继续麻烦您—— ——”

“没事。”

把抹布挂回墙上的架子,男子从冰箱后面走出来,把挽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向外面走去,目光没有看她,表情平淡得好像“不认识的人提出在这里借宿”这种要求每天都会发生一样,“—— ——那么,我去准备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不介意的话,今晚你就先住在上次那间屋子里吧。另外,还有件事—— ——”

“... ...是?”

目视着男子的身影走到门口,她微微屏住了呼吸,应道。手指背在身后轻轻揪着裙子的下摆。

“头上的瘀伤,最好还是先用温毛巾专门敷一下比较好。不然,吹过冷风以后又被浴室的热气熏过的话,明天恐怕会变得很疼—— ——”

房门被握着把手推开,男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间,却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侧过头来,冲她温和地笑笑,

“放心,不想说的事情,我是不会问的。不管怎样,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妹妹... ...曾经。”



—— ——然后,就这样平静地把房门在身后落上。

蹲在走廊上翘着后腿在脑壳上挠痒痒的小黑猫停下来,上下打量了几眼一声不吭站在身旁,脚上还穿着厨房用的拖鞋的男子。无聊地抖了抖身上的灰,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额头微微仰起,从鼻孔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站在走廊里面,手上的指甲无声地挖进掌心的皮肤里,他脸上的表情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 ---


“啪咚--”

浴缸里升腾而起的热气触到浴室棚顶的瓷砖,冷却之后,变成细小的水珠掉落回浴缸的水面,在浴室寂静的低气压环境当中里不时激荡起这种稀薄而又空旷的奇异回音。

水很热,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有些烫。但适应了之后,差点被山区的冷风给吹透的身体却仿佛有一种被逐渐回满生命力的感觉。不过... ...作为负面作用,“控制不住地会想起自己原本在外面过夜的荒谬打算就觉得不寒而栗”这种事情也是相当的明显。

—— ——从浴室的小气窗上凝结水汽的程度来看,根本就不必多想。如果现在真的还在外面的话,以自己这种体格而言,在雨后已经打入摄氏零度以下的恐怖气温中大概铁定会光荣阵亡吧。

浴室的角落里面,并没有多少水垢的积存,看得出来是经常进行擦洗的。大概是因为那些摆放在浴缸两边的墙壁架子上的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的缘故,加上身边升腾的热气,比起客厅里多少有些清冷的情景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和生动的感觉。


“妹妹... ...吗。”

被热气熏得有些发沉的眼睛睁开,揉了揉在热水里浸泡的传来轻微酸麻感的脖颈,她声音低低地自语道,同时,眉头微微皱了皱。

(在厨房里和自己说话时的那种神情... ...那个人,果然还是无法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释怀吧。这样看起来,自己的行为,似乎对别人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不过—— ——)

不—— ——
这不是任性,唯独只有这一样,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

“—— ——”
她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大口气,双手加了点力气力按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下。指间从水中带出的温度灼到了发际处的伤痕,一阵晕晕肿肿的胀痛在皮下泛开,那是比任何想法和说辞来的都更现实和有效的理由。如果单纯只是因为这么一点心理上的障碍就变得犹豫不决,那么,今后的要彻底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恐怕就会变得更加讳首顾尾了—— ——

“—— ——当当”

“不好意思,稍微打扰一下—— ——”

浴室与外间当中的隔门玻璃上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男子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脑子激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左右看看,身旁并没有什么就近可以取到的遮挡物,忙把双手按在浴缸边上把身子放低,确认肩膀以下完全被遮挡在浴缸壁的后面之后,这才扬起声音对外面答应道,“是—— ——?”

“—— ——你的衣服已经洗好了,现在还在烘干。所以今晚就暂时先穿一下由梨的衣服吧,这样没有关系吧。”

“好的、麻烦您了。”

外间的木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她把视线从隔门的纹花玻璃上移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感觉。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这种别扭的感觉... ...”

眉头无声地攒起来,她低头看着身前的水面上的自己,困惑的表情被刚才动作搅起的水波漾乱,变成了一团扑朔迷离的影子。她看着那团晃动不定的幻影,心里忽然烦起来,噗通一头把自己扎进了水中。


很奇怪的,原本以为洗过澡之后马上就会变得很困的脑子和身体,感觉反而比起之前的时候来清爽了不少。这样想来,大概被热水从头到脚地烫过这种事情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发泄方式也说不定—— ——

不过... ...这套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因为对那个叫由梨的少女的印象,虽然多少想象得到她那样的女孩衣服会是比较有女生味道的那种类型。不过,这种通体都是柔和的粉白色、有着好像毛巾一样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软绵绵质地的布料做成的上下两件式睡衣,好像、也实在是有点太可爱过头了一点吧... ...

不,不对。
根据衣服的颜色式样不难想象,如果这件衣服是穿在那女孩那样面相乖巧而又讨人喜欢的人身上的话,倒确实是非常匹配的。衣服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言,制造出这种违和感的根本源头,就是对面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红头发一脸窘相的家伙—— ——

... ...这种差异感,已经完全像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了。

身上的衣服,约略地有些宽松,她把衣服又整理了一下,手腕和脚踝却依然有一小段被掩没在袖管和裤腿下面,只好卷起了一截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年纪再怎么相近,毕竟个子和体型这种硬性的差距还是没法杜绝的。她扭过身子,对着镜子里样子有些不伦不类的自己左右看了看,苦笑着吁了口气,摇摇头,推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


“噗——”

身体倒在床上,她闭着眼睛,任松恬的被子像流沙一样无声无息地把身子一点点陷入其中。脸颊习惯性地在被子上刚刚蹭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赶紧抬起头来看一看,见被子上没有任何油迹,这才像松了一口气般地重新趴了下来。小书桌边上的台灯散发出温暖的杏黄色光芒,照在身上。那样特别的色泽,让人看起来觉得仿佛可以穿透衣服与皮肤、直接把那种温暖洒入身体当中一样—— ——

... ...被安排的住处,依然是上一次在这里醒来的那个房间。不过,这一次的心情已然和那时候大不一样了。


第二章简写部分:

当晚,麻美在文吾家中借宿。察觉到自己对和死去的妹妹有着相若年纪的麻美的关心程度有些超乎寻常范畴的文吾,出于对妹妹的感情和本身性格方面对自己的约束。以晚上还有未完成的小说要写为由,不露痕迹地把自己以前使用过的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借给她去消磨时间,实则是以此回避了与麻美的进一步接触。在由梨的小房间里,麻美无意中在文吾的旧电脑里找到了一些过去由梨自己谱写或翻唱的歌曲。比起之前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面的时候,在“她”曾经居住过的房间里,睡过的床铺间,穿过的衣物上,以及虽然还略显稚嫩、却有其独特的纯净自我感觉的歌曲当中,更加实在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静地听着“她”的歌声伴随着熟悉的吉他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她低声喃喃道:如果,是你在这里的话,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心境)的吧... ...

而与此同时,客厅里面的另一台电脑开着,却空无一人。屋外的露台上,文吾站在雨后的寒风中,面向着山道以下的某个方向注视着,面色肃穆地解开手臂上的绷带,而在左手的手指间,则捏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在自己身后通向屋内走廊的的玻璃门后,一个被一层白色浮光笼罩着的长发女孩身影没有声音地站在那里,做出了一个有如叹息也似的动作。

次日早晨,文吾为麻美做了早餐,在饭间,文吾提到了打算去山下的商店街购买下个星期的生活用品和食物的事。经过前一晚的休养之后心情已然好转了一些的麻美为了表示谢意,主动提出一同前去帮忙。对此稍微有些意外的文吾迟疑了一下,还是很痛快的答应了她的请求。两人乘着摩托车离开了文吾居住的大屋。购物当中,随着逐渐多起来的交谈,麻美对面相虽然冷静实际上却待人和蔼细心的文吾消除了开始时敬畏和拘谨的不自然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多了一分活跃的迹象。中午时分,购物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商店一楼的书店的休息区中等待暂时离开去为两个人买午饭便当的文吾时,麻美为了给自己最近要写的新歌寻找灵感,再次来到位于窗边的音乐试听角试听音乐。然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她却在无意中瞥到了从窗外街道对面的爱情旅馆中、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搂抱在一起走出来的母亲。

街道的两边,母女二人隔着窗子都看到了彼此,然而,面对自己的女儿,麻美的母亲却只是用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漠然地扫了对眼前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的她一眼,便自顾自与那个男人一同乘上车子,在女儿愕然的视线中扬长而去。当车子消失在街角的时候,女孩手中的CD盒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买午饭归来的文吾,在商店外面巷道里的电线杆后面找到了控制不住感情自己跑出来的麻美。被刚刚所目睹的场景震惊而感到情绪迷茫低落的麻美无力再把一直以来坚守的自尊心维持下去,对文吾述说了自己家庭的情况,并坦言:“... ...我没有什么资格去责难她(母亲)。因为... ...在那个家里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大概心里都想着要从那里逃走吧。但是明明心里早就预见过会有这么一天了,一旦真的看到它发生在面前,却又忍不住会感到难受... ...果然,我也是个伪善的家伙吧。”

听到麻美这样的话,文吾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默不作声地倚着墙蹲在她身边。等到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一些之后,对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 十三岁那年,我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

“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和爸妈刚刚大吵过一架。也许是因为赌气,也许是因为那个家压抑又狭隘的空气,在这种糟糕心情的驱使下,我变得非常想要离开那里,远远地跑到一个什么空旷的地方去。现在说起来也许很可笑,不过,对于那个时候疯狂地崇拜着杂志与电视上那些探险家和旅行者的我来说,释放一颗快要爆炸的心脏,狭小又熟悉的日本是远远不够的。我所向往的陌生而真正的空旷,只有那个与天空距离最近的,被称之为‘世界的屋脊’的地方—— ——”

“可是,我想你也能够想象的到吧,也差不多是理所当然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被允许的。所以,我也只有私自出走而已。但是没有想到,那天晚上离开家的时候,我的行动却被由梨看到了。”

“... ...也许是被离开的欲望冲昏了头脑的缘故,我,做了一件很卑鄙的事情—— ——”

“她那时的年纪还很小,我怕她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的大人们,所以,我对她说了谎。就说,只是出去玩几天而已,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礼物的,连语气都和平时一模一样。”

“由梨对我的信任,让这个并不算是可信的谎言顺利的掩护我离开了家里,当晚,我就上了一艘去印度的船,因为愿望得偿的兴奋,我把对被我欺骗的由梨的歉疚抛到了脑后,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行囊都没有准备,就踏上了去寻找那片未知天空的广阔陆地。大概... ...那个时候,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比寻求自己的自由更加重要的东西了吧。”

“... ...这份兴奋,一直伴随着我到达了那座山脚下。但是,以那个时候我的思维而言,对于‘它’的广礴和庞大,根本连一个具体的概念都没有,我在当地小镇简单购买了一点食品和保暖用品之后,就向着山脉进发了,怀着的,是近乎愚蠢一般的雄心。”

“那座矗立在三个国家中央的山,由于接壤地区的民族与文化的不同,被给予了许多不同的名字,在廓尔喀语中,它最常被提及、也是最古老的名字就是‘无常的女神’。她就像是用冰雪雕刻的美丽捕蝇草,让千百年来那些不肯与同伴们一起、妄图以一己之力触碰到她隐藏在云雾顶端真正容貌的狂妄登山者们被她的美丽吸引而来,然后统统葬身在她覆手无情的狂戾之下。只可惜,这是在那之后我才知道的事情。”

“当我终于因为手脚剧烈的刺痛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我才知道,我遭遇了一场那个季节经常突然出现的大型风雪,如果不是被一支路过的中印联合科考队发现救起来,被积雪埋住的我,就会在睡梦中变为这座山上一座最年轻的冰雕,保留在那里直到永远。”

“因为我的身体很多地方都冻伤了,又一直发着低烧。科考队的大叔们为了照顾不能行动的我,也在那里被拖累了一个星期,因为风雪还没有停下的缘故,用卫星通讯求援也很困难,所有的食品和燃料只能节省着使用。我的脑子迟钝,不能动,没法说整句的话,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帐篷里面,吃他们用省下的燃料烤化冰雪为我做的流体食品。我开始觉得,这里不像是开始时那么让我向往的地方了。”

“... ...想象和现实始终是两回事。我的界限,其实根本就不足以到达这里。我为了满足自己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欺骗了我的妹妹。”

“半个月后,我的家人在拉萨的一所医院里找到了我。我被带回了家里,我能够想象得到家里会有什么样的责骂等着我,但是,这都不重要了。我的身上带着科考队的大叔们送给我的珠峰贝壳化石,那是我答应过由梨的礼物,我只想快一点儿把它送到由梨身边。”

“可是,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我那一晚出走之后,父亲花了很大力气都没有办法找到我,一怒之下,竟然、把怨气迁到了没有向他说出实情的由梨身上—— ——”

“... ...那是一记下手非常重的耳光,由梨的左耳膜,被那一下整个打裂。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左耳,这辈子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东西了。”

“我鼓足勇气来到由梨的房间,她躺在她的小床上,头还被维护带托着,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站在床边,像傻瓜一样看着她,手被攥在掌心的贝壳化石扎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快要被越积越多的悔恨杀死了。”

“这,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的心里,一直在这么说。连她醒过来,叫我的名字都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贝壳化石放在她的手心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她如果对我哭出来的话,如果对我抱怨出来的话,如果把那块石头扔在我身上的话,我也许会稍微觉得好受一点点,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可以忍住我眼眶里的泪水了—— ——”

“可是,你知道吗—— ——”

“她扭过头来,用只能睁开一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块石头,耳朵上还贴着一片药棉。

“然后、非常努力地、露出一个和平时一样的笑容、虚弱地对我说—— ——: ”

“‘... ...真高兴,谢谢你喔,哥哥(o ni san)。’”

“... ... ...”

声音停顿了一下,男子的手掌提起,动作自然地在蹲坐在身旁的红发女孩头上轻轻抚了抚,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然而,放低了的声音中,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慰,

“所以—— ——要说起来的话,这无关伪善。只是当一件事坏的一面令你习以为常时,或许就只有失去一次,才会让你重新唤起对它好的一面的珍惜吧。无论是家庭,还是亲人。”】

听到文吾自述往事而心情平静一些的麻美,若有所思却又有些茫然地随着文吾回到商店里面,察觉到女孩心境波动的文吾待两人吃完午饭之后,告诉她稍微等待一下,自己起身离开了一了会儿,回来时,把一台手机放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说道,这个拿着吧,昨天我在洗的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如果估计不错的话,你应该还没有这个(手提电话)吧。

对文吾此举完全没有预料,有些手足无措的麻美下意识开口打算拒绝,文吾打断了她,正视着她的眼神说道:不要把这个当成单纯的礼物,如果有什么心事的时候,对着这个倾诉出来,我想应该比直接面对别人的时候多少会变得简单一些。能把那些东西说出口的话,你也就能变得轻松一点了吧。

感受到了文吾的善意,心中却出于自尊而对于对方的好意有些犹豫不决的麻美沉默了一时,用带着些不确定的信服也似的眼神看了看文吾,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份“礼物”。

文吾载着麻美离开了商店街,在拐上山道前的岔路口处,麻美委婉地拒绝了文吾送她回家的提议,面对文吾带着关切看过来的目光,微笑着说道:... ...不用担心,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的。

独自一人回到家中的麻美,看到了醉倒在门前玄关上的父亲,她跨过已经人事不省满嘴胡话的父亲向屋子里面走去,然而犹豫了一下之后,又折回来,拿了一件外套盖在了他身上。看着平时从来没有好好对待过家人、却在睡梦中不断叨念着妻子名字的父亲,麻美站在他身边,神色麻木又怜悯地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安静地走回到那个自己熟悉的墙角,蜷起身体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掩住耳朵,低声喃喃着说道:

“... ...你才是傻瓜,那个人,已经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笼罩在半透明的白色浮光下面的长发女孩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前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传递出一分安慰般地、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头上—— ——

(第二章完)


第三章 故人

【“铮——”

押尾的弦音在指尖戛然而止,却从音箱里面带出了嗡嗡鸣响的余韵。


闭上眼睛,红发的女孩像是获得了满足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把挎在脖子上的吉他摘了下来。人造皮革质地的背带随着自己的动作在肩颈之间摩擦了半晌,摸起来居然有些烫手的感觉。

她端起手臂,凝视着手里的琴。这不是那把黑白相间的木质民谣吉他,精致的水蓝色数码钣金面板一侧,贴着一张不大的标签,上面是用油性笔写着的“3(年)-E班 轻音乐(1)社:佐藤 宽美”的字样。她抚摸着同样因为弹奏而变得温热的琴弦,眉头微微攒了起来,

“... ...果然,这样是不行的么?”


“啊,麻美,你还在练习吗—— ——”

活动教室的门被打开,从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脖子上挂着毛巾,按亮门口墙壁上的灯光开关,朝这边走过来,冲她晃晃手中裹在毛巾里的汽水罐:“—— ——柠檬汽水没有了,给你买了可乐了喔。”

“啊,谢谢了,优子。”

随手把汽水放在一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湿毛巾敷在脸上,冰凉的气息混合着稀薄的自来水净化剂的清新气味钻进面部的毛孔里面,多少驱散了一些在通风不畅的活动教室里因为缺氧引起的困顿感觉。

... ...呃,
不对,稍微、等一下—— ——


“嘿嘿—— ——感谢的话,那就这·样·吧!”


“—— ——(唔)!”(因为遭到突然袭击而被紧急憋住、已经冲到嘴边差一点就叫出来的声音)

... ...

... ... ...

... ... ... ...

... ...畜生,太大意了,

由于之前专注练习的缘故,当因为有些疲劳而一时有些调整不过来状态的脑子里面察觉到了“身边的人是这个家伙”的情况下有可能发生的不妥、正打算做出一些预防措施的时候,惨剧,就已经发生了—— ——

额头的地方,有明显的青筋暴起的感觉...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恬不知耻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胸前乱摸的双手—— ——


“哪,我说... ...优子酱?”

—— ——嘴角轻微地抽搐着,用如是平稳的声音、对身后仍在肆虐的某触手魔女说道。

“嗯嗯,什么事?”

—— ——以及,从左肋后侧的位置传来的、充满了“我正在爽所以我心情很好”这样内容的、分毫没把这份愤怒当回事的没心没肺的回答声。


“社团里面禁止色情行为这件事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蓄势已久的拳头,在愤怒的闸门崩坏的一秒钟,终于忍无可忍地殴打了下去... ...!

——梆!

“呜哇!”】

从文吾处回来一个星期之后,为了排解家中发生变故带来的郁结与苦闷,麻美把全部心思投在了为下个月的学园祭上进行的演出进行的练习上。然而,由于没有充裕的金钱,直到临近演出的前一个礼拜,她仍然不得不使用着向别人借用的电吉他进行练习。就在这期间,一直向乐队的两个朋友琉香和优子没有提及过家事和与文吾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的麻美,却因为一个意外而被优子无意中看到了文吾送予的名牌手机。出于自尊心和一些其他的原因,麻美没有说出自己的事情,只是对两人敷衍了过去。

另一方面,一直无法脱离因为妹妹的死导致的内心压抑的文吾,在参与由自己所撰写剧本的游戏制作过程中,由于事先预约为游戏制作角色歌及主题曲的艺人团队及公司的突然倒闭而使得游戏制作的进度被迫停滞下来。因为妹妹的惨死,原本将这部作品视为自己最后一作而投入了非比寻常的精力和感情亲手为止撰写歌词以及乐谱的文吾,却在作品近乎完工八成的时候却遭遇了这样的意外,感到极度不快却无计可施的文吾只得离开了公司。

在回家的途中,心情郁郁的文吾来到了麻美打工的寿司店闲坐。对文吾的到来感到意外又有些高兴的麻美欣然接待了他。在两人的交谈中,文吾无意中听麻美说起自己在学校和朋友组成乐队,并计划在学院祭上演出却没有可以用的乐器的事情。

说者无心,正因为歌曲录制人的失约而发愁的文吾的心中,因为听到了麻美所说的事情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表露出来,只是谢绝了麻美意欲代他付钱以报答之前他对自己的善待和关照的提议,用平常的态度结账离开了小寿司店。但是他却并没有远走,待到麻美打工结束离开店子之后,从之前与店主的闲聊当中得知了麻美每天晚上都会去街头演唱的文吾,跟着麻美来到了她固定的那条街道。站在围成一圈的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她用着妹妹的那把吉他神情投入地歌唱着。对这一幕场面心中若有所感的文吾默默地离开了。

两天后,放学的麻美接到了文吾的电话,文吾在电话里面只用很模糊的言辞告知了她有一个可以免费提供器材给她们练习演唱的场所便挂断了电话。尽管对文吾没头没尾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三个人还是抱着一分侥幸的心态乘坐公车来到文吾交待给她们约好见面的地址。却意外的发现,文吾所说的地方竟是这个城市一家经营专业演艺录音棚的公司。

从来没有想象过能够有机会使用这种等级的专业器材和设施,对遭遇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又有些兴奋的三个人顾不上心中的各种疑问,在文吾顺水推舟的建议下进入了录音间去尝试新环境下的演唱。

【“... ...我说,这几个毛孩子就是你找来接手歌曲制作的人吗?”

被叫做经理中年男子毫无品相地趴在控制台上,推推鼻梁上硕大的墨镜,声音懒洋洋地问道。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把脸转向文吾,大嘴咧开,呲出了八颗参差不齐的门牙来,笑的不怀好意:“喂喂—— ——不如跟我说实话吧。你这个家伙花这么大手笔,其实只是想讨好一下那个红头发的小丫头吧。我看的很清楚,从刚才开始,你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人家身上喔。”

“... ...那种打算,没有。”

他看着窗口里面兴致勃勃的三个女孩,双手插在口袋里面,面无表情。眼睛却微微地眯了起来。

“... ...少来了你。真是的,现在这个世界这种小事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唉... ...可恶啊,长了一张帅脸的家伙就是这么令人羡慕—— ——”

墨镜男把下巴搭在桌面上,夸张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猥索地蹭到跟前来:“呐,说真的。看在咱们俩多年的交情上,她们这段时间使用设备和房间的费用什么的我一分钱都可以不要。只要把那个梳马尾的小姑娘分给我就好了,反正一共有三个人嘛,不是很划算么。怎么样,考虑一下?”

“... ...是吗,那么作为对这份友情的感动,我就等你哪一天下班的时候用摩托车前轮把你的大肠从体内碾出来,再在你腰上打个结作为谢礼好了。这样的话你也没有什么意见吧。”

“... ...喂,那么恐怖的对白不要说得那么冷静好不好!”

下意识地伸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液,墨镜男一脸讪讪地趴回桌子上,“切,我开个玩笑而已嘛,真是没幽默感兼心眼小的家伙... ...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由这些小鬼来接替专业的歌手来进行工作的事,虽然是作为游戏剧本和执行监督的你的判断,原则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正的地方。不过这种有点轻率的行为,我想就算是你的提议,社长那边也不会那么轻易同意吧?”

“... ...我这么做,自有主张。”他眨着眼睛,手指在面前的玻璃上面缓缓抹过,然后转过身,落在墨镜男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再说,和我们团队合作之后的分红,哪一次也没有让你失望过吧。”

“... ...哼哼,说得也是。”

沉默了一下,墨镜男回过半张脸,嘴角向上弯起,痞气的笑容当中流露出了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之色,“我都差点忘了... ...你可是被称为社团摇钱树的人啊。那么,这一季的红利就依然拜托给你了喔—— ——大将。”】

尽管因为意外的获得了优质的器材和练习场地而感到高兴,然而却也因此而无法继续向两个朋友隐瞒与文吾之间相识关系。在当天的练习结束之后,麻美在优子和琉香追问下,不得不大概地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隐去了自己偷拿吉他的情节。就在三人为此议论的时候,文吾来到她们的面前,对三个女孩提出了前去餐厅共进晚餐的邀请。

在席间,早已计划妥当的文吾向尚有些疑惑不解的三人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由自己作为中间人和担保人,以代偿支付的打工形式,聘请她们的三人乐队为游戏撰写歌曲以及部分音乐,作为酬劳,他可以负责提供她们从现在开始直到学院祭演出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具场地等等条件,而在此之外,也将会有视工作成果质量而另外支付的现金。

这个对于目前的处境来讲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条件,自然被众人欣然接受了。被文吾谦和直爽的谈吐与性格所吸引,在这次的见面之后,性格乖巧温柔的琉香对待人温文周到的文吾,模糊地产生了一丝好感。

得知了琉香的想法之后,同时也因为自己对文吾的好奇,好事又热心的优子提出了由与文吾相识的麻美找借口前往文吾的家中,以便能更直接的了解对方为人的提议。对文吾自我行动派的性格和由梨的事心知肚明的麻美原本不是很同意她的想法,但出于与琉香的友情,以及对文吾能够如此轻易地提供专业设施与器材来给自己几人使用的能力所感到的疑惑,最终没有经受住优子的鼓动。在事先并没有通知文吾的情况下,各怀心事的三人找到文吾所住的大宅,按响了门铃。

【门,打开了。

“... ...”

和站在门口的男子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心里面就不由得“突”地一声。心底深处,有种好像被骗上贼船并且已经驶离岸边一公里以后才发觉是怎么回事一样的糟糕感觉。

唔... ...和预想中一样,看到的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不过,想必换了是谁看到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不速之客恐怕也不会太自然,何况,是好静如这个人的性格—— ——

光是想到这里就已经觉得非常不安了,果然,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是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可言的。

“—— ——有什么事吗?”

男子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扫视了一遍,最后回到站在最前面的红发女孩身上,用礼貌、同时却也简短到有如铜墙铁壁般的声音询问道。

(... ...不妙
(那个语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找出任何类似“非常欢迎”之类的内容—— ——)

“哎————真过分呢,文吾先生好冷淡啊。人家明明前段时间受了你的照顾,所以今天趁着临时的休息才特意想要过来拜访的说—— ——你说对吧,琉香?”

“啊、啊啊!是的!因为非常的感谢,所以想要三个人一起来拜访一下的。”

“... ...这样吗?”
有如深潭止水一样看不到底的目光看了看说话的优子和琉香,然后像是要求证实般地,瞧向自己的眼睛。

“唔... ... ...是的。”

把目光从他的视线中转开,有点违心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心里面忽然有了一种私自出卖了仅限两个人的秘密的歉疚感。


“是吗... ...这几天一直在连续工作,所以一时脑子转不太过来。失礼了的话,真是对不起呢。”

短暂地沉吟了一下,男子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一点下来,然而那张脸上,却仍然是那副有如招牌一样既不亲近也不冷淡的表情。反手把门开大,他略微把身子向旁边让了让,抬手朝屋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进来坐吧。”


窗外阴灰的天色从客厅的窗口透射进来,把房间里对比强烈的背景色调至上映照出一种凉凉的苍白。小黑猫玛雅依旧是那副万年睡不醒的懒散模样,耷拉着四肢趴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靠背梁上,眼神像是揶揄一样瞄着这边的三个人,幸灾乐祸。

“先在这里坐一下吧,我去泡点茶来。”

似乎没有与客人多说些什么的兴味,把她们安顿在客厅里坐下,他脚下没有停留,直接转进了走廊,朝厨房走去。留下屋子里面面相觑的三个人。

“优、优子?这种气氛,好像跟预计得不太一样吧... ...”

把脸凑过来的琉香,用手挡在嘴边小小声地说道,同时有点不安的看了看夹在两人中间的自己,“我们,不会给人家添了什么麻烦吧?”

“唔... ...虽、虽然有点意料之外,不过总归还是顺利地进来了不是吗?没事的,有我们两个在,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 ...)

... ...明明自己就是一副心里没底的口气还要擅自借别人的名义来安慰人的家伙,好像才是最应该为现在的情况担心的人吧。

话虽如此,但是,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吐槽她的心情了。


—— ——回想起开门时他的眼神,内心当中,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想要就此放手不干的冲动。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的责备与不满。但是,却满溢着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


[空洞]


—— ——不会错的。被闭锁在那深潭般的目光中的东西,是程度在近乎危险的灰暗边缘、哪怕只是稍微再向深处倾斜一点点便会整个化为浓烈尖锐如毒药般的憎恶与忿厌的、强烈的空洞

但是,那份原本已经接近爆发边缘的情愫,却被某种强迫性的矜持所阻拦住了,使得它们没有突破理智的封锁喷薄出来。

—— ——而迫使他生出那份忍耐的那个原因,九成九,就是因为些不知所谓的理由出现在这里的三个家伙。


心思的波动,滋生出了轻微的莫名躁意,从颈部与衣领交际的地方钻将出来。像是长了脚的昆虫一样在衣服下的皮肤上跑来跑去,所到之处,便掀起一丝丝令人不舒服的搔痒感,搅得人心神不宁。她眉头皱着,手指有些烦躁用力拉了拉领口,忽然站起身,迈步朝走廊走去。

“啊,喂喂、麻美!你要上哪去?”


“——去帮忙。”

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随着小跑的动作飘起的红色发尾已然消失在了走廊的墙壁后面。


电水壶在座板上嗡嗡地响着,男子站在灶台前面,一边的袖子挽起,有条不紊地从各处拿出杯子、茶壶和调匙,然后把它们逐一放在水槽里面清洗,久不曾用的茶具里会有腐水的气味,他很仔细地冲洗着,额前比起前些时日有些长长了的头发随着双臂的动作散落下来一绺,把他的脸遮去了一小半,让人没法看清他的眼神。鼻梁下面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与那个略显苍白和尖削的下颏组合成了一个近乎刻板的休止符号,把他所有的情感表征都封闭在了皮肤以下,像个机器人般地点滴不漏。

“... ...那个,我可以来帮忙吗?”

站在他的目光扫不到的地方,带着点试探性地、这么朝对方问了一句。

“... ...不必,自己可以。”

用平板到好像多一个字也不愿说出口的语气说道,他直起腰身,把手里最后一个杯子里的水朝水槽中甩了甩,放进托盘里。转身,走到身后的柜子前面,打开,拿出里面的茶叶盒。神情专注,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这里有她这个人一样。


... ...不妙。那个语气,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这个人,虽然从前面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用有如长者般宽厚和善的态度来对待别人的。但是,与那份温和一并传达出来的东西当中,还有着一种真正属于“大人”的绝对不容质疑的威严感—— ——所以,尽管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见过,但是在印象当中,不止一次地隐隐地觉得:如果这个人有一天真的生起气来的话,那恐怕将会是格外可怕的事情—— ——

... ...不过,比起那种直接的发泄愤怒的情况来,现在这种好像站在距离完全爆发只有不到10秒延迟时间的沉默的活火山旁边的糟糕境地,却反而更加让人有一种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得要屏起来的压迫感。

(不行了,这种情况下,即便想要趁着这一会儿能够单独相处的时机向他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出口—— ——)


取下已经烧开的水壶,用热水逐一烫过杯子,再用大匙舀取干茶放入壶中,最后再注入热水。一股干燥植物枝叶被热水冲刷的枯窘拘迫的气味便在清冷的厨房空气中里升腾开来,然后,却慢慢地在水汽里舒展成为一团温熨津润的甘芳,逐渐浓郁。即便不用亲眼去看,似乎也能想象得到那一叶叶的茶叶在热水中无声无息地轻轻旋转、舒展着叶脉与梗梢的样子。和此刻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到可恶的对比。

(完蛋了... ...没有机会了)

听见身前传来男子已经开始把盛满茶水的杯子逐个放入托盘里的声音,颈椎的地方,传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窝囊与无力感。

—— ——原本很简单的几句道歉的话在胸腔里酝酿良久,最终却还是因为畏惧与内疚而没有办法说出口。然而,迫使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却偏偏是这种让自己连一点对策都没有的特殊对象。

一手端起托盘,男子用抹布擦拭了一遍托盘底部沾上的水迹。回身朝门口走来,目光完全没有向站在门口的红发女孩倾斜一下的意思。

她垂头丧气地靠在门旁的墙壁上,听着他的脚步声从自己身边经过,换下脚上的拖鞋踏上走廊。

然后—— ——

“... ...”

—— ——却仿佛是陷入了沉吟般地,并没有马上朝客厅走去。

(... ...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打算回头去看看情况的时候。不期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脑后伸来,搭在了自己的头上—— ——

“... ...你想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真抱歉,虽然不是故意想这么做的,结果还是让你们看到了我这么失态的样子,对不起了—— ——”


头上的手掌缓缓地在发间摩挲着,动作间仿佛着意加了一点力气,头顶的皮肤明确感觉到了那手掌上所附带着的他的体温。

—— ——这种事,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做了,但是,感觉却并不让人讨厌。

(不——

(与其把那种感觉形容为“不讨厌”,不如说他这种偶尔为之的大人式的、但却完全没有傲慢之类的内容在里面的行为,反而更让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一种混合了亲近和被理解的安心感才对吧—— ——)

“... ...对不起,今天,是我们来得太冒昧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眼睛看着穿着拖鞋的脚尖,轻轻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声音依然很低,但是感觉上,却是方才所无法想象的顺畅无阻。

“如果是你的朋友的话,那种事没关系的—— ——”

手掌松松地摊开来,他在女孩头上轻轻抚了抚,语气带有安慰意味地和缓下来。然而,眼神当中,却流过了一丝有如自嘲一样的苦笑的神色:

“... ...只不过,你们选择的是一个不怎么好的时间。”】

和麻美说过话之后,文吾的心情似乎变得好转了一些。然而,仍然没有得知事情原委的麻美却从文吾在说笑中所流露出的些微保留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和三人聊到时间接近中午的时候,文吾提出去商店街购买点心回来和三人分享,在麻美犹豫之时被希望借这个机会在文吾家中一探究竟的优子抢先答应下来。

文吾走后,在优子的鼓动下,三个人开始在文吾的家中东翻西找,然而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收获。在稍感失望的时候,麻美偶然发现,自己之前那一晚暂住的房间隔壁一间屋子的门是被锁着的。大感好奇的三个人从客厅里文吾的办公桌抽屉中翻出了钥匙,尝试着打开了那个房间的门,却看到摆满一整间屋子、数量近乎夸张的各种乐器与海报、CD与唱片之类的东西。唯独与乐器无关的只有摆在房间正中桌子上的一只盒子,出于好奇,琉香在三人面前打开了盒子,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竟然是一把放在沾满血迹的白色绢布上的手术刀。而就三人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感到惊骇不解的时候,外面陡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以为是文吾提前返回,受到双重惊吓的三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屋子,把东西收拾回之前的样子。心里忐忑不安的麻美打开了大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两个陌生人。其中有一位衣着极其华贵、与文吾面目有些相似的神态威严干练的老人。面对面带疑问的麻美对自己身份提出的询问,老人阻止了身后想要代为开口的随从,神情平静而有些倨傲地对她说:我来这里,是来找我儿子的。

购物归来的文吾回到家中,听闻为他开门的麻美叙述来人所说的话,脸色变得非常古怪,愈加感到事情不对头的麻美正为他的反应感到费解和担忧的时候,文吾却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用委婉的口气对她说道,对不起,今天看来必须要处理一些私事才行了。所以,你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尽管对事情感到放心不下,但无法拒绝文吾恳求的语气,三个人犹豫着还是离开了文吾的家中。父亲是企业主的琉香,通过在文吾家门前看到那位老人所乘坐的豪华汽车上的标志,辨认出了那位老人是世居本地的大财阀家族岱山氏的家主。面对变得越发复杂和扑朔的情况,麻美心中的疑虑与不解愈加加深。在山下公车站的地方,她找了个借口没有与优子和琉香一同乘车回家,而是留了下来。


另一方面,在窗边目送三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弯的地方,文吾面无表情地默立了一时,才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客厅里的另外两个人,用带有讥讽意味的漠然语气说道:... ...那么,就让我来听听你这一次想要说什么吧,岱·山·先·生。


--- ---



第三章 故人

【“铮——”

押尾的弦音在指尖戛然而止,却从音箱里面带出了嗡嗡鸣响的余韵。


闭上眼睛,红发的女孩像是获得了满足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把挎在脖子上的吉他摘了下来。人造皮革质地的背带随着自己的动作在肩颈之间摩擦了半晌,摸起来居然有些烫手的感觉。

她端起手臂,凝视着手里的琴。这不是那把黑白相间的木质民谣吉他,精致的水蓝色数码钣金面板一侧,贴着一张不大的标签,上面是用油性笔写着的“3(年)-E班 轻音乐(1)社:佐藤 宽美”的字样。她抚摸着同样因为弹奏而变得温热的琴弦,眉头微微攒了起来,

“... ...果然,这样是不行的么?”


“啊,麻美,你还在练习吗—— ——”

活动教室的门被打开,从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脖子上挂着毛巾,按亮门口墙壁上的灯光开关,朝这边走过来,冲她晃晃手中裹在毛巾里的汽水罐:“—— ——柠檬汽水没有了,给你买了可乐了喔。”

“啊,谢谢了,优子。”

随手把汽水放在一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湿毛巾敷在脸上,冰凉的气息混合着稀薄的自来水净化剂的清新气味钻进面部的毛孔里面,多少驱散了一些在通风不畅的活动教室里因为缺氧引起的困顿感觉。

... ...呃,
不对,稍微、等一下—— ——


“嘿嘿—— ——感谢的话,那就这·样·吧!”


“—— ——(唔)!”(因为遭到突然袭击而被紧急憋住、已经冲到嘴边差一点就叫出来的声音)

... ...

... ... ...

... ... ... ...

... ...畜生,太大意了,

由于之前专注练习的缘故,当因为有些疲劳而一时有些调整不过来状态的脑子里面察觉到了“身边的人是这个家伙”的情况下有可能发生的不妥、正打算做出一些预防措施的时候,惨剧,就已经发生了—— ——

额头的地方,有明显的青筋暴起的感觉...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恬不知耻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胸前乱摸的双手—— ——


“哪,我说... ...优子酱?”

—— ——嘴角轻微地抽搐着,用如是平稳的声音、对身后仍在肆虐的某触手魔女说道。

“嗯嗯,什么事?”

—— ——以及,从左肋后侧的位置传来的、充满了“我正在爽所以我心情很好”这样内容的、分毫没把这份愤怒当回事的没心没肺的回答声。


“社团里面禁止色情行为这件事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蓄势已久的拳头,在愤怒的闸门崩坏的一秒钟,终于忍无可忍地殴打了下去... ...!

——梆!

“呜哇!”】

从文吾处回来一个星期之后,为了排解家中发生变故带来的郁结与苦闷,麻美把全部心思投在了为下个月的学园祭上进行的演出进行的练习上。然而,由于没有充裕的金钱,直到临近演出的前一个礼拜,她仍然不得不使用着向别人借用的电吉他进行练习。就在这期间,一直向乐队的两个朋友琉香和优子没有提及过家事和与文吾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的麻美,却因为一个意外而被优子无意中看到了文吾送予的名牌手机。出于自尊心和一些其他的原因,麻美没有说出自己的事情,只是对两人敷衍了过去。

另一方面,一直无法脱离因为妹妹的死导致的内心压抑的文吾,在参与由自己所撰写剧本的游戏制作过程中,由于事先预约为游戏制作角色歌及主题曲的艺人团队及公司的突然倒闭而使得游戏制作的进度被迫停滞下来。因为妹妹的惨死,原本将这部作品视为自己最后一作而投入了非比寻常的精力和感情亲手为止撰写歌词以及乐谱的文吾,却在作品近乎完工八成的时候却遭遇了这样的意外,感到极度不快却无计可施的文吾只得离开了公司。

在回家的途中,心情郁郁的文吾来到了麻美打工的寿司店闲坐。对文吾的到来感到意外又有些高兴的麻美欣然接待了他。在两人的交谈中,文吾无意中听麻美说起自己在学校和朋友组成乐队,并计划在学院祭上演出却没有可以用的乐器的事情。

说者无心,正因为歌曲录制人的失约而发愁的文吾的心中,因为听到了麻美所说的事情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马上表露出来,只是谢绝了麻美意欲代他付钱以报答之前他对自己的善待和关照的提议,用平常的态度结账离开了小寿司店。但是他却并没有远走,待到麻美打工结束离开店子之后,从之前与店主的闲聊当中得知了麻美每天晚上都会去街头演唱的文吾,跟着麻美来到了她固定的那条街道。站在围成一圈的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她用着妹妹的那把吉他神情投入地歌唱着。对这一幕场面心中若有所感的文吾默默地离开了。

两天后,放学的麻美接到了文吾的电话,文吾在电话里面只用很模糊的言辞告知了她有一个可以免费提供器材给她们练习演唱的场所便挂断了电话。尽管对文吾没头没尾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三个人还是抱着一分侥幸的心态乘坐公车来到文吾交待给她们约好见面的地址。却意外的发现,文吾所说的地方竟是这个城市一家经营专业演艺录音棚的公司。

从来没有想象过能够有机会使用这种等级的专业器材和设施,对遭遇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又有些兴奋的三个人顾不上心中的各种疑问,在文吾顺水推舟的建议下进入了录音间去尝试新环境下的演唱。

【“... ...我说,这几个毛孩子就是你找来接手歌曲制作的人吗?”

被叫做经理中年男子毫无品相地趴在控制台上,推推鼻梁上硕大的墨镜,声音懒洋洋地问道。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把脸转向文吾,大嘴咧开,呲出了八颗参差不齐的门牙来,笑的不怀好意:“喂喂—— ——不如跟我说实话吧。你这个家伙花这么大手笔,其实只是想讨好一下那个红头发的小丫头吧。我看的很清楚,从刚才开始,你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人家身上喔。”

“... ...那种打算,没有。”

他看着窗口里面兴致勃勃的三个女孩,双手插在口袋里面,面无表情。眼睛却微微地眯了起来。

“... ...少来了你。真是的,现在这个世界这种小事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唉... ...可恶啊,长了一张帅脸的家伙就是这么令人羡慕—— ——”

墨镜男把下巴搭在桌面上,夸张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猥索地蹭到跟前来:“呐,说真的。看在咱们俩多年的交情上,她们这段时间使用设备和房间的费用什么的我一分钱都可以不要。只要把那个梳马尾的小姑娘分给我就好了,反正一共有三个人嘛,不是很划算么。怎么样,考虑一下?”

“... ...是吗,那么作为对这份友情的感动,我就等你哪一天下班的时候用摩托车前轮把你的大肠从体内碾出来,再在你腰上打个结作为谢礼好了。这样的话你也没有什么意见吧。”

“... ...喂,那么恐怖的对白不要说得那么冷静好不好!”

下意识地伸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液,墨镜男一脸讪讪地趴回桌子上,“切,我开个玩笑而已嘛,真是没幽默感兼心眼小的家伙... ...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由这些小鬼来接替专业的歌手来进行工作的事,虽然是作为游戏剧本和执行监督的你的判断,原则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正的地方。不过这种有点轻率的行为,我想就算是你的提议,社长那边也不会那么轻易同意吧?”

“... ...我这么做,自有主张。”他眨着眼睛,手指在面前的玻璃上面缓缓抹过,然后转过身,落在墨镜男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再说,和我们团队合作之后的分红,哪一次也没有让你失望过吧。”

“... ...哼哼,说得也是。”

沉默了一下,墨镜男回过半张脸,嘴角向上弯起,痞气的笑容当中流露出了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之色,“我都差点忘了... ...你可是被称为社团摇钱树的人啊。那么,这一季的红利就依然拜托给你了喔—— ——大将。”】

尽管因为意外的获得了优质的器材和练习场地而感到高兴,然而却也因此而无法继续向两个朋友隐瞒与文吾之间相识关系。在当天的练习结束之后,麻美在优子和琉香追问下,不得不大概地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隐去了自己偷拿吉他的情节。就在三人为此议论的时候,文吾来到她们的面前,对三个女孩提出了前去餐厅共进晚餐的邀请。

在席间,早已计划妥当的文吾向尚有些疑惑不解的三人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由自己作为中间人和担保人,以代偿支付的打工形式,聘请她们的三人乐队为游戏撰写歌曲以及部分音乐,作为酬劳,他可以负责提供她们从现在开始直到学院祭演出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具场地等等条件,而在此之外,也将会有视工作成果质量而另外支付的现金。

这个对于目前的处境来讲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条件,自然被众人欣然接受了。被文吾谦和直爽的谈吐与性格所吸引,在这次的见面之后,性格乖巧温柔的琉香对待人温文周到的文吾,模糊地产生了一丝好感。

得知了琉香的想法之后,同时也因为自己对文吾的好奇,好事又热心的优子提出了由与文吾相识的麻美找借口前往文吾的家中,以便能更直接的了解对方为人的提议。对文吾自我行动派的性格和由梨的事心知肚明的麻美原本不是很同意她的想法,但出于与琉香的友情,以及对文吾能够如此轻易地提供专业设施与器材来给自己几人使用的能力所感到的疑惑,最终没有经受住优子的鼓动。在事先并没有通知文吾的情况下,各怀心事的三人找到文吾所住的大宅,按响了门铃。

【门,打开了。

“... ...”

和站在门口的男子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心里面就不由得“突”地一声。心底深处,有种好像被骗上贼船并且已经驶离岸边一公里以后才发觉是怎么回事一样的糟糕感觉。

唔... ...和预想中一样,看到的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不过,想必换了是谁看到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不速之客恐怕也不会太自然,何况,是好静如这个人的性格—— ——

光是想到这里就已经觉得非常不安了,果然,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是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可言的。

“—— ——有什么事吗?”

男子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扫视了一遍,最后回到站在最前面的红发女孩身上,用礼貌、同时却也简短到有如铜墙铁壁般的声音询问道。

(... ...不妙
(那个语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找出任何类似“非常欢迎”之类的内容—— ——)

“哎————真过分呢,文吾先生好冷淡啊。人家明明前段时间受了你的照顾,所以今天趁着临时的休息才特意想要过来拜访的说—— ——你说对吧,琉香?”

“啊、啊啊!是的!因为非常的感谢,所以想要三个人一起来拜访一下的。”

“... ...这样吗?”
有如深潭止水一样看不到底的目光看了看说话的优子和琉香,然后像是要求证实般地,瞧向自己的眼睛。

“唔... ... ...是的。”

把目光从他的视线中转开,有点违心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心里面忽然有了一种私自出卖了仅限两个人的秘密的歉疚感。


“是吗... ...这几天一直在连续工作,所以一时脑子转不太过来。失礼了的话,真是对不起呢。”

短暂地沉吟了一下,男子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一点下来,然而那张脸上,却仍然是那副有如招牌一样既不亲近也不冷淡的表情。反手把门开大,他略微把身子向旁边让了让,抬手朝屋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进来坐吧。”


窗外阴灰的天色从客厅的窗口透射进来,把房间里对比强烈的背景色调至上映照出一种凉凉的苍白。小黑猫玛雅依旧是那副万年睡不醒的懒散模样,耷拉着四肢趴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靠背梁上,眼神像是揶揄一样瞄着这边的三个人,幸灾乐祸。

“先在这里坐一下吧,我去泡点茶来。”

似乎没有与客人多说些什么的兴味,把她们安顿在客厅里坐下,他脚下没有停留,直接转进了走廊,朝厨房走去。留下屋子里面面相觑的三个人。

“优、优子?这种气氛,好像跟预计得不太一样吧... ...”

把脸凑过来的琉香,用手挡在嘴边小小声地说道,同时有点不安的看了看夹在两人中间的自己,“我们,不会给人家添了什么麻烦吧?”

“唔... ...虽、虽然有点意料之外,不过总归还是顺利地进来了不是吗?没事的,有我们两个在,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 ...)

... ...明明自己就是一副心里没底的口气还要擅自借别人的名义来安慰人的家伙,好像才是最应该为现在的情况担心的人吧。

话虽如此,但是,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吐槽她的心情了。


—— ——回想起开门时他的眼神,内心当中,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想要就此放手不干的冲动。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的责备与不满。但是,却满溢着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


[空洞]


—— ——不会错的。被闭锁在那深潭般的目光中的东西,是程度在近乎危险的灰暗边缘、哪怕只是稍微再向深处倾斜一点点便会整个化为浓烈尖锐如毒药般的憎恶与忿厌的、强烈的空洞

但是,那份原本已经接近爆发边缘的情愫,却被某种强迫性的矜持所阻拦住了,使得它们没有突破理智的封锁喷薄出来。

—— ——而迫使他生出那份忍耐的那个原因,九成九,就是因为些不知所谓的理由出现在这里的三个家伙。


心思的波动,滋生出了轻微的莫名躁意,从颈部与衣领交际的地方钻将出来。像是长了脚的昆虫一样在衣服下的皮肤上跑来跑去,所到之处,便掀起一丝丝令人不舒服的搔痒感,搅得人心神不宁。她眉头皱着,手指有些烦躁用力拉了拉领口,忽然站起身,迈步朝走廊走去。

“啊,喂喂、麻美!你要上哪去?”


“——去帮忙。”

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随着小跑的动作飘起的红色发尾已然消失在了走廊的墙壁后面。


电水壶在座板上嗡嗡地响着,男子站在灶台前面,一边的袖子挽起,有条不紊地从各处拿出杯子、茶壶和调匙,然后把它们逐一放在水槽里面清洗,久不曾用的茶具里会有腐水的气味,他很仔细地冲洗着,额前比起前些时日有些长长了的头发随着双臂的动作散落下来一绺,把他的脸遮去了一小半,让人没法看清他的眼神。鼻梁下面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与那个略显苍白和尖削的下颏组合成了一个近乎刻板的休止符号,把他所有的情感表征都封闭在了皮肤以下,像个机器人般地点滴不漏。

“... ...那个,我可以来帮忙吗?”

站在他的目光扫不到的地方,带着点试探性地、这么朝对方问了一句。

“... ...不必,自己可以。”

用平板到好像多一个字也不愿说出口的语气说道,他直起腰身,把手里最后一个杯子里的水朝水槽中甩了甩,放进托盘里。转身,走到身后的柜子前面,打开,拿出里面的茶叶盒。神情专注,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这里有她这个人一样。


... ...不妙。那个语气,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这个人,虽然从前面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用有如长者般宽厚和善的态度来对待别人的。但是,与那份温和一并传达出来的东西当中,还有着一种真正属于“大人”的绝对不容质疑的威严感—— ——所以,尽管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见过,但是在印象当中,不止一次地隐隐地觉得:如果这个人有一天真的生起气来的话,那恐怕将会是格外可怕的事情—— ——

... ...不过,比起那种直接的发泄愤怒的情况来,现在这种好像站在距离完全爆发只有不到10秒延迟时间的沉默的活火山旁边的糟糕境地,却反而更加让人有一种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得要屏起来的压迫感。

(不行了,这种情况下,即便想要趁着这一会儿能够单独相处的时机向他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出口—— ——)


取下已经烧开的水壶,用热水逐一烫过杯子,再用大匙舀取干茶放入壶中,最后再注入热水。一股干燥植物枝叶被热水冲刷的枯窘拘迫的气味便在清冷的厨房空气中里升腾开来,然后,却慢慢地在水汽里舒展成为一团温熨津润的甘芳,逐渐浓郁。即便不用亲眼去看,似乎也能想象得到那一叶叶的茶叶在热水中无声无息地轻轻旋转、舒展着叶脉与梗梢的样子。和此刻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到可恶的对比。

(完蛋了... ...没有机会了)

听见身前传来男子已经开始把盛满茶水的杯子逐个放入托盘里的声音,颈椎的地方,传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窝囊与无力感。

—— ——原本很简单的几句道歉的话在胸腔里酝酿良久,最终却还是因为畏惧与内疚而没有办法说出口。然而,迫使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却偏偏是这种让自己连一点对策都没有的特殊对象。

一手端起托盘,男子用抹布擦拭了一遍托盘底部沾上的水迹。回身朝门口走来,目光完全没有向站在门口的红发女孩倾斜一下的意思。

她垂头丧气地靠在门旁的墙壁上,听着他的脚步声从自己身边经过,换下脚上的拖鞋踏上走廊。

然后—— ——

“... ...”

—— ——却仿佛是陷入了沉吟般地,并没有马上朝客厅走去。

(... ...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打算回头去看看情况的时候。不期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脑后伸来,搭在了自己的头上—— ——

“... ...你想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真抱歉,虽然不是故意想这么做的,结果还是让你们看到了我这么失态的样子,对不起了—— ——”


头上的手掌缓缓地在发间摩挲着,动作间仿佛着意加了一点力气,头顶的皮肤明确感觉到了那手掌上所附带着的他的体温。

—— ——这种事,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做了,但是,感觉却并不让人讨厌。

(不——

(与其把那种感觉形容为“不讨厌”,不如说他这种偶尔为之的大人式的、但却完全没有傲慢之类的内容在里面的行为,反而更让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一种混合了亲近和被理解的安心感才对吧—— ——)

“... ...对不起,今天,是我们来得太冒昧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眼睛看着穿着拖鞋的脚尖,轻轻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声音依然很低,但是感觉上,却是方才所无法想象的顺畅无阻。

“如果是你的朋友的话,那种事没关系的—— ——”

手掌松松地摊开来,他在女孩头上轻轻抚了抚,语气带有安慰意味地和缓下来。然而,眼神当中,却流过了一丝有如自嘲一样的苦笑的神色:

“... ...只不过,你们选择的是一个不怎么好的时间。”】

和麻美说过话之后,文吾的心情似乎变得好转了一些。然而,仍然没有得知事情原委的麻美却从文吾在说笑中所流露出的些微保留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和三人聊到时间接近中午的时候,文吾提出去商店街购买点心回来和三人分享,在麻美犹豫之时被希望借这个机会在文吾家中一探究竟的优子抢先答应下来。

文吾走后,在优子的鼓动下,三个人开始在文吾的家中东翻西找,然而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收获。在稍感失望的时候,麻美偶然发现,自己之前那一晚暂住的房间隔壁一间屋子的门是被锁着的。大感好奇的三个人从客厅里文吾的办公桌抽屉中翻出了钥匙,尝试着打开了那个房间的门,却看到摆满一整间屋子、数量近乎夸张的各种乐器与海报、CD与唱片之类的东西。唯独与乐器无关的只有摆在房间正中桌子上的一只盒子,出于好奇,琉香在三人面前打开了盒子,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竟然是一把放在沾满血迹的白色绢布上的手术刀。而就三人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感到惊骇不解的时候,外面陡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以为是文吾提前返回,受到双重惊吓的三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屋子,把东西收拾回之前的样子。心里忐忑不安的麻美打开了大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两个陌生人。其中有一位衣着极其华贵、与文吾面目有些相似的神态威严干练的老人。面对面带疑问的麻美对自己身份提出的询问,老人阻止了身后想要代为开口的随从,神情平静而有些倨傲地对她说:我来这里,是来找我儿子的。

购物归来的文吾回到家中,听闻为他开门的麻美叙述来人所说的话,脸色变得非常古怪,愈加感到事情不对头的麻美正为他的反应感到费解和担忧的时候,文吾却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用委婉的口气对她说道,对不起,今天看来必须要处理一些私事才行了。所以,你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尽管对事情感到放心不下,但无法拒绝文吾恳求的语气,三个人犹豫着还是离开了文吾的家中。父亲是企业主的琉香,通过在文吾家门前看到那位老人所乘坐的豪华汽车上的标志,辨认出了那位老人是世居本地的大财阀家族岱山氏的家主。面对变得越发复杂和扑朔的情况,麻美心中的疑虑与不解愈加加深。在山下公车站的地方,她找了个借口没有与优子和琉香一同乘车回家,而是留了下来。


另一方面,在窗边目送三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弯的地方,文吾面无表情地默立了一时,才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客厅里的另外两个人,用带有讥讽意味的漠然语气说道:... ...那么,就让我来听听你这一次想要说什么吧,岱·山·先·生。


--- ---



守在山下的超市门口,等到看着那辆豪华轿车从山道上驶离之后,独自留下来的麻美回到了文吾的家中。然而进门之后,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 ——客厅里面,从门口的玄关直到另一面的窗口处为止,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呈溅射状散落了一地。客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硅质物体之间摩擦所散发出的细微的异样气味,带着一点干燥地闯入鼻腔里面,撩拨着神经中潜在的浮躁。

... ...那 是 不 安 的 味 道。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她小心地把书包放在门口的地板上,脱了鞋子走上地板,探出脑袋朝玄关后面看去。

—— ——他,就坐在沙发上。相对于沙发的尺寸来说显得有些稍微高和长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与其说是坐,不如说几乎是以一种不管不顾的颓废姿态摊躺在上面,唯有脖颈的地方却仿佛默守着一种固执一样依然向上方笔直地昂挺着。双手的腋部吊起,跨过半高式的沙发扶手从两边松松地耷拉下来,右边的那只上面,灰褐色的衬衫袖管布料被大块的血迹整个浸透,无法再被充血饱涨布料纤维吸收的富余血液仍然意犹未尽地沿着垂下的腕骨流淌下来,蜿蜒着爬过手掌,最后从指尖凝成一大颗,抖动着,啪嗒一声掉在下面已经积起一小滩液体的地板上。在他面前,茶几原本坚实的双层玻璃桌面像是经过了一场猛烈爆炸一样,中央的部分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空洞,层层叠叠的裂纹向从参差的破口边缘四周尚存的桌面部分蔓延开来,与男子渗血的手臂一同默默地展示着之前所发生的那一击的力度之重。

男子的脸,阴沉沉的。视线不带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前方,但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有看。那是一种人在做出了超出平常所习惯幅度的情绪宣泄行为之后必然会尾随而来的无意识状态,被情绪所激荡得加速流动的血液冷却减慢之后,进入微缺氧状态的大脑,就会像耗尽圈数的发条一样松弛下来。

(呃... ...

(从这种的场面来看,能让这个平时连一点的多余表情都很难露出的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刚刚的时候,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令他恼火的事情了吧?)


“—— ——喔... ...是你”


“... ...!”

向客厅里面伸出一半的脖颈被刺激的陡地激灵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喑哑声音从男子的方向响起,把意识从被面前的场面所引起的讶异中扯回了现实中来。她扭过头,把目光朝他的方向转过去,迎面,对上了他那双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的眼睛

(呃—— ——)

视线交接的瞬间,喉头的地方,有一种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鲠住的感觉—— ——

如果说,之前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在他的眼中所看到的那种东西还只是空洞的话,那么此时的那双眼睛中所透露出来的,则根本就已经是有如无底深渊一样的感觉—— ——

男子的半张脸,在窗外灰白的天光的照映下,呈现出一如既往的苍白与平静。相比之下,却把眼瞳的颜色显出了一种特异纯粹的黑,将内中透出的那种犹如困兽般深邃浓郁到近乎无解的空洞与哀懑像是直欲淹没些什么一样倾泻而出,逼得人不得不把视线向旁边移开——

——因为,哪怕只是再多看一下,那种带着灼眼的苦涩感的情绪、便好像已经要从视线沁入到自己内心里面一样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他坐在那里,声音带着一种刚刚倾泻过的之后的虚弱和变形,但被什么顽固的东西所支撑着,仍然温和而严谨,不肯再多露出一点点的失态。然而目光却像没有声音的命令,带着一种力量,趋使着自己的脚步从玄关后面走了出来,尽管、脑子里连一点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都还没有—— ——

“... ...手臂那里,没事吧。”

低下脸避开他的视线,她硬着头皮,有点讪讪地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 ——虽然对事情一头雾水,不过就算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种时候如果直接就问出“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话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 ...还好吧。”

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也似的,男子的目光落下来,朝自己仍在渗血的手臂看了一眼,雕塑一样的泛着虚白的嘴唇拉起一个让他自己看起来比起之前刚刚像有了一点“人”的气息一样浅浅的弧线,

“—— ——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 ——
然后,那张苍白的脸上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忽而又重新抬起,对她露出一个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


“只有今天而已,可以请你帮我一点忙吗—— ——”】


应他的请求,麻美帮助手臂受伤而行动不便的文吾整理了家务并做了晚饭,尽管心怀疑问,但出于对文吾的敬畏与尊重,同时也由于隐约猜测到了事情的大概原委,懂事的麻美压下了心中的好奇。饭后,一直没有说过什么的文吾取出了一本妹妹生前使用的笔记簿,郑而重之地交给了她。里面有着由梨最后未完成的一首歌曲的歌词和未成形的概念曲谱。文吾向麻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想法:之前以提供场地和器具为交换条件邀请麻美参与音乐的制作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外的一个,就是希望可以由同样年纪的麻美来代替由梨完成她的最后一作。

尽管一直感受着文吾的宽厚与体贴,但面对他即便是对待死去的妹妹仍然可以如此的尽心地去完成她生前愿望的举动,联想到自己家中完全与之相反的情况,不由得感到有些难过、同时也对由梨产生了一丝钦羡的麻美,并没有把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还是欣然接受了文吾的请求。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情,麻美在接受文吾的要求后,鼓起勇气试探着向文吾提出作为交换条件,希望他可以在学院祭的当天来到学校观看自己的演唱的请求。没有想到她会给予这样的提议,略微感到意外的文吾从麻美的眼神中大致地看出了她的想法,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允诺说,嗯,一定。

与对方缔结了这样的约定之后,怀着欣喜又有些迷乱心境的麻美婉拒了文吾留宿和护送的好意,独自下山回家。然而,在路上的一间酒馆门外,却骇然发现了喝得大醉与人争执对打、在数个人的围殴当中已经受了伤的父亲。

出于保护亲人的本能,忘记了平日与父亲之间的冷淡关系的麻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人群当中,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对方众人对父亲的殴打,面对对方依然不依不饶的态度,为了保护神志已然不清的父亲,别无选择的麻美在大街上当众躬身跪下代替父亲向对方道了歉。

带着烂醉的父亲回到家中,为他包扎了伤口。平静下来之后,父亲的鼾声在狭小、却显得格外空旷和荒芜的房间中响起。带着精神与身体双重疲倦蜷坐在那个熟悉的墙角,把那把吉他抱在怀里、像是要从上面获得一点本应由这个家庭带来的温度与安慰一样的麻美。在黑暗中拿出文吾赠送的手机,拨通了里面唯一的那一个号码。手机的背光照亮了女孩脸上流下的泪迹,然而她却没有说话,良久,才用低低的、却和平日一样开朗的声音说道:

“... ...嗯,没事的,文吾先生,不用为我担心—— ——

“... ...我,已经到家了。”


第二天早晨酒醒之后,隐约回忆起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的麻美父亲,面对在上学之前仍然一个人忙忙碌碌收拾着家务的女儿,多少有些难堪的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向了酒瓶寻找麻木作为掩护。出于对父亲的伤的担忧,麻美忍不住出言阻拦了他。宿醉未消的麻美父亲面对女儿的好心规劝再次耍起了脾气,两人争执当中,麻美的父亲举起了厨房的铁质板凳朝放在墙角的那把吉他抡了下去,然而这沉重的一下最终却砸在了舍身把爱琴护在身下的麻美后背上。

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失望已极,心中的愤怒与伤心到达了顶点的麻美站起身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狠狠打了没有出息的父亲一个耳光,对因为自己的突然举动而呆住了的父亲说出一直以来的心里话:“—— ——那个人(母亲)离开这里的理由你想过吗?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肯当做一回事的人的身边、别人的幸福又怎么能够留的下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背起吉他与书包离开了家,留下了身后无言以对的父亲。


在这之后,已经与父亲翻脸,为了眼前的两项目标,放下了一切杂念的麻美,一边与优子和琉香在文吾提供的场地练习学院祭曲目的演奏的同时,也专心致志地修葺和完善着由梨留下的那首歌曲。然而在忙碌之余,经过近一段时间相处对文吾逐渐产生的依赖感有所察觉的麻美,既无法割舍来自文吾的成熟与体贴的对待,却又多少对自己这种仿佛是“享受着原本应该属于由梨的东西”的行为而感到不安和歉疚。被来自自尊心的谴责和对文吾的好感之间形成的矛盾所压迫着,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两难的情形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的麻美在愿望得偿的喜悦和感情的迷茫中迎来了自己盼望已久的学院祭。

学院祭的当天下午,文吾如约在演出之前来到了麻美的学校。出乎女孩意料之外的,在作为演出现场后台的旧礼堂将一把之前麻美在文吾家的小屋中所见到过、已经调试完好的崭新的电吉他交给了她,对她说“是代由梨借给你的。”对这份“惊喜”喜出望外的麻美想要对文吾表达谢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了来查看后台情况的监督老师的声音。由于属于整备区域的后台有着不允许外界人员进入的规定,而且快到出场表演的时间了,未来得及与文吾说上几句话的麻美暂时把他安置在了礼堂二楼的一间空屋子里,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之后便锁上了房门朝楼下跑去。

经过了一段时间在专业场地的练习,加上自身原本便不俗的素质与一直不懈的努力。麻美三人小乐队的演出一经登台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一直以来寄予期待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第一次品尝到成功的喜悦,因为兴奋而心情激动的麻美忘记了一切。直到学院祭闭幕之后,逐渐冷静下来的她才终于记起原来文吾还被关在那间小屋里面的事情—— ——

【“—— ——嘿咻... ...好了。箱子的话,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吧,剩下的那些东西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的——”

把装饰舞台上方灯架用的最后一根塑料纸花绒绳麻利地一圈圈缠在手腕上,然后剥下来卷成一团放进身旁的黑色纸板箱当中封好。红发女孩扫视了一眼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箱子,回首,发尾随着动作在她的肩膀上甩动过来,朝礼堂门口的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学生笑着耸耸肩膀,短促地呼出了一口气,纤细的眉梢在墙壁上方投下的黄色灯光当中轻快地向上翘起:

“—— ——这些东西,明天会有说好的车子过来取的,所以就暂时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只有幕布的贴字和一点多出来的电线,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辛苦你们了。

“那么,就明天见咯—— ——”

就这样,一边咬着牙齿,一边表情轻快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之后,一直以来被严密忍藏起来的疲惫感,才像是树木上终于躲过了洪水的蚁群一样,稀里哗啦地一下子从各个肢体关节的缝隙里蜂拥而出冲击在全身筋腱和肌肉上,似乎连自己都产生了在吱吱作响的错觉—— ——

—— ——尽管有着那个人提供的各种渠道的帮助,但是从前夜就已经开始在进行的准备工作,背景幕布的装饰、灯效的角度、各种乐器和服装的调配,这之前的一段时间每天练习和打工所不断积累的疲劳和压力,再加上今天倾尽全力的演出。度过了这样的一整天,如果说不累的话,那简直就是在自欺欺人。

失去了忍耐的支撑,整个身体有一种要摇摇欲坠的感觉,连同着大脑思考的速度也迟钝了下来。揉搓着手臂上因为疲惫而在这里入夜之后愈发寒凉起来的空气中有些发僵的肌肉,她有点吃力地拉过旁边一只箱子,箱子的纸壳摩擦地面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场馆里面,翻身在上边坐了下来,作为演出服的半身式黑色露脐T-恤领口露出的纤细颈项随着因为用力而起的喘息轻轻翕动着。她扭过头,看着身后堆在礼堂空场一角那一片规模像小山一样,夸张的大大小小的盛装着演出器具和杂物的箱子,片刻之后,嘴角忽地向上弯了起来。一种毫无预兆的快乐,像是散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洋洋洒洒地乘着精神的松懈,在没有力气去再把自己像平日那样绷紧起来的身体中无声无息地弥散了开来—— ——


... ...是的,

... ...就是这样。

想象当中的,自己所想要得到的“演出”,就是这样精心准备、热闹又辉煌的一场盛,和大—— ——

(—— ——不,等一等

(与其说是盛大,不如说,自己所期待的,该是这样一场没有拘束和顾虑、抛开一切的“尽情”吧?)

昏暗的旧礼堂里面,陪伴着自己的只有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但是却因为这样的快乐影响着,连空气也变得格外甜畅起来—— ——


... ... ...不过,稍微等一下

虽然是很痛快的感觉,不过,内心当中依然隐隐约约存在的这种轻微的不协调感和预兆感是怎么一回事?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被心中这种感觉所驱动着,她下意识地向自己的身周扫视了一眼,不经意的,瞥到了放在墙角处的那把银色的电吉他。

...

... ...?

... ... ...呃!

—— ——死、死啦!!  

那个人、到现在还被关在二楼的房间里面啊!!!!!!!!!!


初冬的傍晚,天色黑下来的速度往往比想象的要快得多,带着旧礼堂空旷冷寂的灰尘气味的空气像是变成了某种半凝固的果冻状的物质,即便不时地被门外流入的夜风搅动上一下,不多时,却仍旧还是懒洋洋地沉淀下来。这样感觉起来的话... ... ...简直就是故意在衬托自己此刻沸腾到快要爆炸掉的难堪一样。


“对不起、这次真的是,太对不起您了—— ——”

跟在穿着白色西装、用力在肩膀和手腕上揉搓来缓解被冻僵的情况的男子身后,她涨红着脸,连头也不敢抬起。一时之间,就只有这样一叠声地拼命道歉着—— ——

... ...在醒悟过来之后,尽管当时就以冲刺一样的速度跑过去把门给打开。不过不管怎样,这个堪称岩泽麻美人生当中最无可挽回的巨大错误还是已经被这样完美地铸就了—— ——

之前演出的时候尽管是在室外,但是因为舞台旁边有着临时安装的暖风之类设备的缘故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到—— ——根据早上校园广播当中听到的情况,今天的室外气温达到了摄氏零下三度,在一直被当做杂物间使用,完全没有任何保暖设备可言、甚至因为并不是经常使用的区域所以连封堵窗缝的棉条都没有贴附的房间,大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摄氏零度吧?

—— ——于是,整件事情的实质就是:由于自己的疏忽,到了那扇门被自己又一次打开的时候为止,那个人就被困在那个房间里面被摄氏零度以下的气温冰镇了整整四个小时以上。

整个脑袋的皮肤以下,都有一种昏昏涨涨的灼热感。毫无疑问,那绝对是因为过分的羞愧和自责而致使全身一多半的血液都汇集到那里去的缘故。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就这样直到因为脑充血而失去知觉才好,因为那样的话,就可以不必承受这份足以杀人的难堪了—— ——何况... ...变成这样的话,那一天费了那么大的勇气缔结的约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明明是应自己的邀请而来的对象,结果却因为一时兴奋过度犯下的这种低级错误而完全错失了这样做的意义,这种事情,现在光是想一想就已经后悔和羞愧得足以让人想要自杀了。说句老实话,如果放在平时大概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笨蛋存在吧—— ——


“... ...咳,我没有什么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放开了经过按揉之后僵硬的情况比刚才缓和了些的肩膀,男子皱着眉头来回活动着手臂,手指和关节的骨骼一起发出咯咯叭叭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在身后的她,轻轻耸了耸肩,用有些干哑了的嗓音苦笑着低声说道,“... ...不过,我差点还以为今晚可能真的要在那里过夜才行了呢。”

... ...一如既往,宽厚包容的语气。不过,就算是这么温和到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话,被身为肇事者的自己听到也只有更加无地自容的感觉而已。

“... ...文吾先生也是的,发生这种事,如果早一点打我的手机不就好了吗... ...”

脸发着烫,她把面孔别开一些,有点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道。不过在说完之后才尴尬地想起来,下午换上演出的服装之后,手机其实已经和书包制服什么的一起留在更衣室里了。

呜... ...不行了,脑子里面的理智、已经完全混乱掉了... ...


“没有那种必要,事情又没有到那样紧急的地步。再说—— ——”没有在意她话语中显而易见的问题,俯身拍打了一下裤管在储藏室沾上的灰尘,男子直起身体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目光透过垂下的发丝瞥到放在一旁的那把银色吉他,话音,停顿了一下。

—— ——然后,
却在里面罕见地带上了些微可以被察觉到的认真的语气,轻声说道:

“—— ——再说,那样难得一次可以放开一切去投入其中的演出,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而被打断的话,你难道不觉得,那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吗。”

... ...嗯?

“那个,您,看到我的演出...了么?”

听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话,心头的懊恼和羞愧被讶异所压下,她抬起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男子。

—— ——真是不可思议。

那样简单却笃定的语气,像是有着某种可以令所有人无法不对之信服的魔力一样。分明刚刚已经陷入半短路状态的脑子,这个人,却只是用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它冷却了下来—— ——

“—— ——唔,在那屋子的窗户上,很清楚的全部都看到了。你无意中给我留了个头排座位。那个,真的是一场很棒的演出—— ——而且,我想你自己也期待这一天很久吧。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你露出那么投入的样子呢。”

用着这样有些沙哑,却温和的声音说道,他回过身,对着她抬起头来,微笑着。

这个人,实在有着一副男子当中非常好看的颈项,因为偏瘦体质和较浅的肤色的缘故,被奶白色的西装和外面操场的射灯投下的光影映衬得带上了几分如同中世纪阴柔派雕塑家作品般的人体质感的脖颈修长细致的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无声地舒展开来,在自己的面前,和他微微佝偻的身体,和缓而低沉的声音一起形成了一个如此有存在感又特异的形象。真实着,令人敬畏着,却又释放着一种奇异而平易的亲切。现在,那张脸上,那副沉静如潭水般清澈的叶褐色瞳子,就如自己不知何时所想象过的那样,带着几分嘉许与鼓励的神情看向这边—— ——

—— ——并且,这样安静地,笑着。


... ...此刻的心里面,不由自主地,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 ——这个人,如果作为兄长的话,该是一个太过完美的角色了。而世界上,居然连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诚然,作为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受到了这样的待遇如果说完全没有任何感洞的话,那绝对是自欺欺人的事情。然而,当那股温暖与欣喜涌过之后,却是一种无法抵消的,如同被攥紧抽干了般的空虚感—— ——

—— 不,那根本连嫉妒都算不上

—— ——那个,
只是不干脆的自己那份可悲的羡慕躲在心底的角落里、捂起嘴来不敢发出声音的悲鸣而已

(待续)


“吭吭——咳咳——”

... ...脑子微微激灵了一下,男子咳嗽的声音在身前不远的地方响起,打断了不觉间沉郁下来的思维。

不合时宜的遐想退潮之后,清醒过来的空白当中,一股惭愧感不期然地冒上来,她咬紧牙齿用力摇了摇头,在这种时候,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啊,那个、文吾先生今天也很累了吧?请再稍微等待一下呐,那边还有一点杂物,我把东西收拾好就可以走了—— ——”

话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借此压下心中微微躁动的不自然,她故作轻快地昂起头来,快快地对着男子像是希望弥补一些什么似的带着歉意和拜托地笑笑,靴子的鞋跟踮起,转身小跑到一边的箱子堆边去。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两个人间的距离拉了开来。

“这样,那我也来帮你整理吧,两个人的话,也可以更快一点吧—— ——”

完全没有察觉到女孩心情的意思,缓步走到跟前,男子在她身旁站定,四下看了看,转回头来问道,“现在,就只有这些了么。”

“... ...嗯。没关系的。现在的话,就只剩下这一箱电线了。” 背对着他,她低着的头轻轻点了点,小巧的下颌勾起来,手上仔细而不失麻利地分剥开各种缠作一团粗细长短不同功用的电线,把它们分别卷好,用一旁的透明胶带扎上丢进箱子里。稍微放轻了的声音保持着刚才的开朗,然而向着面前纸箱的目光却落了下来,“—— ——虽然托了文吾先生的福借到了录音棚的设备在这边使用了,不过因为事先没有征得学校的同意,事后的整理和管理还是要由自己负责的。明早之前如果不收拾好的话,录音室过来取东西的人看起来也是很失礼的事情吧。”

—— ——这样说着,弯下的脖颈挺直起来,轻轻地,在这里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 ——)

最后一卷电线被放进箱子里,然后反手把箱子盖起来,用透明胶带封粘好。作为这不同寻常的一天的其中一步,最后的一件工作就到此为止。同时—— ——这份不知所谓又毫无自觉地冒出来的怅惘,也该是时候适可而止了。因为就算再怎么无法忘怀和难以舍得,现实是绝不会纵容这样的任性的,这一点,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否则的话,也就没有办法面对“明天”这种东西了

(那么,只需要像平时一样,就这么压下心中的波澜就好了—— ——)

这么想着,她又吸了口气,俯下身,搬起那只箱子,朝面前堆叠起来的一大摞纸箱上方递送过去—— ——

“... ... ...(用力扔)——”

... ...

(... ... ... ...啊咧?)


向正前上方推扔出去的纸箱,似乎是因为自己已经尽力伸直的手臂还不够长的缘故,没有按照想象的那样顺利地被送到纸箱堆的顶上去,而是撞到了最上层写着“功放机”字样的纸箱外壁上,被弹了回来,像是故意气人似地不偏不倚地落回还没缩回去的双手里。

(... ...岂有此理也要有个限度,在这么出糗的夜晚,居然、连这种东西也跟自己捣起乱来了吗?)

各种原因杂糅在一起,一股无名火在心中拱起,她不甘心地往前凑了半步,黑色的小靴子踮起来,加了点力气、托起箱子朝上面使劲扔了出去:

“... ...嘿、——! ”

噗咚--

—— ——结果,完美地原路掉回命中了额头。

... ...脸上的肌肉,传来轻微的抽搐感。

冷静、冷静。

今晚,真是一个多灾多难到罕见的夜晚—— ——像自己这样命薄福浅的家伙,只要获得了哪怕稍微比平时多上一点的幸福,就会被老天爷用加倍的倒霉和惨痛给强制性地打回原形去,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冷静下来的话,恐怕,后面还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遭遇等在那里吧。

“... ...我说,怎么了吗?”

身后的地方,传来男子试探性的询问,至于原因,九成九是听到了刚刚箱子砸中脑袋的声响的缘故,“那个,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好放吧,需要我帮忙么?”

“哎... ...?呃,没事的。一直以来已经很受文吾先生照顾了,这种小事,我自己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没有回头,吞下一口口水,她选择了一个委婉的口气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如果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还不自觉地接受来自那个人的帮助的话,说不定这份霉运也会被传染到他的身上吧,今天下午时自己在无意中制造的整整4个小时的那场“禁闭”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是吗... ...既然麻美自己是这么坚持的话。”

身后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大概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却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转开去,随着衣衫的翕动,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自己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 ——那么,这样做的话就没关系了吧,来,把腰挺直,那个箱子拿好。”

(... ...?)

和平常的时候别无二致沉着平和的声调从身后传来,虽然心中对对方的举动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依然下意识地顺从着男子的指示照做了,腰身挺直,捧着纸箱的手臂向前伸出,让出身边两侧的位置来,

“那,那个,文吾先生?这个姿势到底是—— —— ”

“—— ——好的,就这样不要动哦。”

没有理会自己的疑问,她只听到身后的男子后退了半步,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就觉得穿着露脐短衫的腰间忽然紧了一下,

——然后,

毫无预兆地、就这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



“—————————————————————————————————————————————————!!!!!!!!”


脸颊,在一瞬间彻底涨红—— ——

身体的血液逆反了地心引力的作用,一股脑全部朝大脑的方向涌来,迫使脑子在经历了一秒钟比刚才还要彻底的痴呆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

(那个、那个人、
(居、居然只用卡住自己腰部的两只手,就这样把自己抱、抱、抱、抱、抱、抱、抱、抱着、给举了起来——————————!!!!!!


“文文、文吾先生—— ——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啊啊——————”


强烈到像迎头砸下的氢弹般的巨大冲击感轰炸着整个身体的神经,心脏像是被名为“窘迫”的滚烫的熔岩整个淹没了一样,驱使着自己不顾一起地、把头转向身后去,用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的声音问道—— ——

不,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已经完全是像遭受来自完全不可想象对象的突然袭击的野兽一样在失态的惨叫了才对—— ——

“—— ——没有什么,你不必在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还是用自己的手的话就不算是由别人代替了,这样,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呜———————”

尽管支撑着一个人的重量,男子的语气仍然温和得波澜不惊。从身后斜下方传来的声音,伴随着口中吐出的空气吹冲在短裙的后摆上,不论是由于所处的那个位置还是因为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哪一样的缘故,都无法不让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

喉管被不由自主收缩起来的胸腔压迫着、不停地倒抽着气,把呼吸扯得断断续续的。现在,就算刻意去抵御那种感觉也没有用了—— ——无法抑制的害羞、几乎是通过每一条血管地迅速在身体里面扩散开来—— ——

(这个,绝对已经不是遭到报应而出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 ——)

... ...尽管在平时即便是本人也认为自己也算是一个阅历和心理素质丰厚到足以控制情绪的人,但是,因为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的缘故,对别人总是有种认生的心态,也会或多或少地保持一些距离。排除小的时候不算,在长大可以自己做主自己的事情之后,被人像这样毫无保留的亲近的事情,到今天为止还从来没有遭遇过,何况,还是这个对自己来说与那些“别人”不同的人——

(... ...而且)

这个,还不是最主要让人心急的原因—— ——

今天因为一直在操心舞台布置的事情,上午的时候又一直在和琉香她们做临场前的准备和练习,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时间去活动室那边冲个澡,虽然作为搭配露脐衫作为演出服的短裙下面为了防止在台上走光而有穿安全裤,不过,到了现在,如果在他的面孔正对着那里的情况下乱动的话,身上的汗味、绝对就要被闻到了吧—— ——

... ...堪称岩泽麻美人生中史无前例难熬的1分钟,没有之一,绝对。

只有在这时候,才深切地体会到了离开大地母亲就会弱到被赫拉克勒斯一只手勒死的Antaeus的感受了,平时从来没有担忧过的事情,在同一时间一齐涌将上来,像无论如何也打不尽的地鼠一样在心头上蹿下跳地毁灭着自己快要抓狂的脑细胞—— ——偏偏,整个身体却一动都不敢动。

“怎么了?如果不快一点儿的话,就算是麻美的话,这种姿势也不能保持太久的喔。”

—— ——对自己的窘境完全没有察觉,大概是因为看到自己一时都没有动作的缘故,从因为被别人这样抱着而变得僵硬绷紧不敢乱动的身体后面,传来了男子这样轻声的提醒,那种像长者一样温厚的声音,在自己现在这个境地听来,却反而更加有火上浇油的感觉—— ——


(... ...这种时候,豁出去了—— ——)


“... ...嗯,好、好的—— ——”

干燥的喉头蠕动着吞下一口口水,被他举着,她咬咬牙勉强压下纷繁的思维,心慌意乱地看了一眼前面堆叠起来的箱子,找正位置。这倒并不难,这个高度,刚刚好把空出来的一个缺口和视线放到了平齐的位置,像是特意为自己留出来的一样

暗自把已经并拢起来的双腿再次用力夹紧了一些,她用余光瞄着下方的距离,屏住呼吸,把身体微微探出,手里的箱子向前面递了出去。

“噗咄——”

出乎想象地,这一次,非常顺利地落了进去。

看到标题我还以为出新本子了


(咻... ...)

胸膛里面,传来了有紧张到快要抽筋的一个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这样的话,总算是可以从这种窘境当中脱身了吧—— ——)

这样的想法,在已经有些神经疲劳的大脑中冒了出来。她用指尖按着面前的箱子朝里面推了推,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把手臂收回来—— ——

然而,

“咕吱”

“唔——?!”

向后抽回的左手,手腕上戴着用来装饰的黑色尼龙反光护腕下边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用力钩扯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被惯性牵带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应该怎么调整之前,被撑在半空中的重心就已经以一种不可遏制的趋势不受控制地向右后方、朝着身后那个人的身上、倾斜着仰倒了下去—— ——

(什—— ——)

然后—— ——因为所处高度和角度的缘故,无可避免的,连带着让身后对此毫无防备地用双手举着自己的那个人也失去了平衡,一同向后方仰-倒-了-下-去—— ——


脑子,随着眼前逐渐向上翻转过去的景象,变得一片空白了


(万能,又万能的天父大人啊——

(原来,刚刚在经历了一系列得出糗之后那短暂的顺利,根本就是为了打算在这里给予我最后的致命一击的铺垫吗—— ——)


脸上带着悲哀到像是要笑出来一样绝望的神情,红发女孩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不做任何抵抗老老实实地跟着身后的男子一起倒了下去

“噗通—— ——”

物体踏实地摔倒在地面上砸出的悲催之音,终于不负众望地在空旷的场地里响了起来。


(... ...如果,现在倒下去可以就这么失去知觉、再也不用醒过来的话,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吧——)

不过,那种显然只存在于幻想当中的理想情况,自然怎么也不可能降临在自家身上—— ——


刚刚因为紧张和窘迫而绷紧的身体,好像被那一下震荡震得整个溃散了一样瘫软着,然而,偏偏脑子却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清晰地要命——

出于思维一时的迟钝,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地倒下来。不过拜身下躺着的人瞬间的神经反应所赐,在摔倒前的一瞬间被紧紧抱在了他的胸前,侥幸没有出现身体被后仰的势头从他手中甩出去而酿成人头着地的惨剧来。但是相对的,因为彼此位置的变化,身下的人完美地变成了自己坠落时承担全部冲击力的护垫... ...这么看来的话,身为罪魁祸首的某个笨蛋的身体没有因此而坏掉什么地方还真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啊。

男子的小臂弯着,半强制性地挽压在女孩纤细的腰身上,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体能够保护的范围内,在摔倒之后一时全没了动静。她惴惴不安地躺在他的身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晌,她才感觉到身下男子的胸腹像是刚刚才回了一口气微微起伏了一下,片刻,身下才传来一声咳嗽,随之而来的是从喉头长长地吐出的一段气息。她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摔倒时的撞击,就算是强壮的成年男性的体格也是没法简单地承受下来的。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在这里出现心脏麻痹事故的话,那种过失,恐怕自己也就真的只有以死才能抵偿了—— ——

...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现在这种局面,自己也是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措施了吧。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学院祭,专业的服装与道具,尽情地演出,这个人的应邀,每一项自己所期待的都实现了,但最终组合起来的结果却完全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个样子。一旦和这个人搭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关系,一切东西,便仿佛都开始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朝一个自己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过去。

... ...这是全然错乱了的一天。

然而,
事情本身,都是死的,真正产生了异样的东西,其实只有自己的心而已—— ——

没错... ...就是因为这个人。可惜不争气的是... ...这种恼人的反应,自己,却是连一点点的办法也没有的。


(因为,在这人面前,哪怕再怎样自卑,哪怕再怎样觉得有距离,但是那种感觉... ...根本,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


夜晚的风,终于彻底凉了下来,像是某种有质地的冰凉事物般紧贴着流过躺在地上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把感官研磨稀释成最细密绵碎的颗粒,在神经感觉和现实之间的空隙里流散、挥发,让这原本并没有多久的时间变得每一秒钟都异样的清晰。

在这段时间里,心,好像整个变成空的了。在这个角度,视线分明是触及不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隐约“看”到了在自己身下的他脸上,居然是在笑的。

(... ...?)

... ...没有错,尽管唇线仍然抿紧着,但那个舒张开来的表情,毋庸置疑是在笑的吧。

带着一个就这样把整整一个下午的经历的疲劳、寒冷和这场不大不小的意外都融汇进去之后,略有些疲惫、却因为经历了这一切而抛开了矜持与体面之后变得异常真切而豁然的笑意,她“眼看着”他的左手手松开了她的腰,放在被抱在怀里的自己头上抚了抚,然后,用那份仿佛与生俱来般的沉静的声音,轻声地,在自己耳边问道:


“...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麻美?”


--- ---


... ...那辆黑色的摩托车,载着两个人滑过已经亮起路灯的街道时。震鸣的引擎声音落在平静的巷道上,摔碎,破开,又向四下里散射开来,在夜晚的空气中远远地扩散成一种唯唯嗡嗡的奇特回音,穿过头盔,像是来自整个城市的细碎的失落与牢骚都被重叠在了一起,就这样无穷无尽地在耳边回荡着。那种情形在时候想来,也是可以想见的。


从学校的大门出来之后,手表的时针已然指向了八点。因为事先已经和打工的店里说好了今天的班次调换为休息,所以倒是意外的比平时可以提早一些时间回去。

演出的服装,已经换下来,好好地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书包里面。换上那件平素所穿着的那套灰黑相间的学园制服,几个小时前在舞台上那个光鲜、飞扬的自己便消失不见了,在这里的,依然是那个叫做岩泽麻美的不起眼的普通女孩。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人,一直都在门口等着,那件西装式样的外套被脱下来没有穿,他就只穿着那一件单薄的衬衫站在入夜后的寒凉空气里。虽然没有向他本人确认过,不过从之前的时候自己就已经隐约地察觉到了,这个人,对自己身边的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的。那种已经在地面直接接触过的衣服对他来说,穿在身上的感觉大概是没法容忍的事情吧。

—— ——即便是在这样冷的秋夜里,扶着在面前的腰身上的手,也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衣衫下面的体温。因为操劳了一天而疲倦下来的视线被头盔拘束起来,看见的只有正前方的一耸挺立着的背脊。于是,自己忽然仿佛渺小了起来,便如做了上世纪风格的科幻杂志图片上所描绘的远行的旅人,像无保留的交付了自己所有一切般地乘坐在这个移动的、低沉地轰鸣着的机械体上面,完全看不到也不需要考虑会被带向什么方向,整个世界都变得像是消失了一样。而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反馈回来的却是一份从未有过的心安与慰藉。

那是依靠的感觉,在疲累的时候,闯入到这个许久未曾咀嚼过这个词汇的心灵中的,依靠的感觉。


但,
不是依赖。也不会是依赖。

可是... ...它们之间的那道界限究竟还能保持多久呢?

——这是一个自己也不再敢给出确定答案的问题。


“... ...”

超过30秒没有按键,手机的背光,在阴暗的壁橱里自动减弱了下来,转为屏保画面的屏幕上,大大的印刷体数字显示着当前的时间“23:13”

身子,习惯性地向内蜷起,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薄的旧被子上沿夹在腋下的地方,环裹着下面的身体,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紧凑感。即便变暗了,手机屏幕的光芒在这个空间里仍然显得过于抢眼,遮掩了它背后仅仅十几厘米之外的胶合板顶棚。她抱着在被子下面缩起来的膝盖,看着占据整个屏幕的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孔,良久,才叹息也似的呼出了一口气,把拇指轻轻地按向了关机键。


“... ...我这个人,果然还是个笨蛋吧—— ——”


滴答,

一切,都归于黑暗。

(第三章完)





(咻... ...)

胸膛里面,传来了有紧张到快要抽筋的一个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这样的话,总算是可以从这种窘境当中脱身了吧—— ——)

这样的想法,在已经有些神经疲劳的大脑中冒了出来。她用指尖按着面前的箱子朝里面推了推,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把手臂收回来—— ——

然而,

“咕吱”

“唔——?!”

向后抽回的左手,手腕上戴着用来装饰的黑色尼龙反光护腕下边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用力钩扯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被惯性牵带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应该怎么调整之前,被撑在半空中的重心就已经以一种不可遏制的趋势不受控制地向右后方、朝着身后那个人的身上、倾斜着仰倒了下去—— ——

(什—— ——)

然后—— ——因为所处高度和角度的缘故,无可避免的,连带着让身后对此毫无防备地用双手举着自己的那个人也失去了平衡,一同向后方仰-倒-了-下-去—— ——


脑子,随着眼前逐渐向上翻转过去的景象,变得一片空白了


(万能,又万能的天父大人啊——

(原来,刚刚在经历了一系列得出糗之后那短暂的顺利,根本就是为了打算在这里给予我最后的致命一击的铺垫吗—— ——)


脸上带着悲哀到像是要笑出来一样绝望的神情,红发女孩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不做任何抵抗老老实实地跟着身后的男子一起倒了下去

“噗通—— ——”

物体踏实地摔倒在地面上砸出的悲催之音,终于不负众望地在空旷的场地里响了起来。


(... ...如果,现在倒下去可以就这么失去知觉、再也不用醒过来的话,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吧——)

不过,那种显然只存在于幻想当中的理想情况,自然怎么也不可能降临在自家身上—— ——


刚刚因为紧张和窘迫而绷紧的身体,好像被那一下震荡震得整个溃散了一样瘫软着,然而,偏偏脑子却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清晰地要命——

出于思维一时的迟钝,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地倒下来。不过拜身下躺着的人瞬间的神经反应所赐,在摔倒前的一瞬间被紧紧抱在了他的胸前,侥幸没有出现身体被后仰的势头从他手中甩出去而酿成人头着地的惨剧来。但是相对的,因为彼此位置的变化,身下的人完美地变成了自己坠落时承担全部冲击力的护垫... ...这么看来的话,身为罪魁祸首的某个笨蛋的身体没有因此而坏掉什么地方还真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啊。

男子的小臂弯着,半强制性地挽压在女孩纤细的腰身上,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体能够保护的范围内,在摔倒之后一时全没了动静。她惴惴不安地躺在他的身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晌,她才感觉到身下男子的胸腹像是刚刚才回了一口气微微起伏了一下,片刻,身下才传来一声咳嗽,随之而来的是从喉头长长地吐出的一段气息。她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摔倒时的撞击,就算是强壮的成年男性的体格也是没法简单地承受下来的。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在这里出现心脏麻痹事故的话,那种过失,恐怕自己也就真的只有以死才能抵偿了—— ——

...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现在这种局面,自己也是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措施了吧。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学院祭,专业的服装与道具,尽情地演出,这个人的应邀,每一项自己所期待的都实现了,但最终组合起来的结果却完全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个样子。一旦和这个人搭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关系,一切东西,便仿佛都开始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朝一个自己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过去。

... ...这是全然错乱了的一天。

然而,
事情本身,都是死的,真正产生了异样的东西,其实只有自己的心而已—— ——

没错... ...就是因为这个人。可惜不争气的是... ...这种恼人的反应,自己,却是连一点点的办法也没有的。


(因为,在这人面前,哪怕再怎样自卑,哪怕再怎样觉得有距离,但是那种感觉... ...根本,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


夜晚的风,终于彻底凉了下来,像是某种有质地的冰凉事物般紧贴着流过躺在地上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把感官研磨稀释成最细密绵碎的颗粒,在神经感觉和现实之间的空隙里流散、挥发,让这原本并没有多久的时间变得每一秒钟都异样的清晰。

在这段时间里,心,好像整个变成空的了。在这个角度,视线分明是触及不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隐约“看”到了在自己身下的他脸上,居然是在笑的。

(... ...?)

... ...没有错,尽管唇线仍然抿紧着,但那个舒张开来的表情,毋庸置疑是在笑的吧。

带着一个就这样把整整一个下午的经历的疲劳、寒冷和这场不大不小的意外都融汇进去之后,略有些疲惫、却因为经历了这一切而抛开了矜持与体面之后变得异常真切而豁然的笑意,她“眼看着”他的左手手松开了她的腰,放在被抱在怀里的自己头上抚了抚,然后,用那份仿佛与生俱来般的沉静的声音,轻声地,在自己耳边问道:


“...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麻美?”


--- ---


... ...那辆黑色的摩托车,载着两个人滑过已经亮起路灯的街道时。震鸣的引擎声音落在平静的巷道上,摔碎,破开,又向四下里散射开来,在夜晚的空气中远远地扩散成一种唯唯嗡嗡的奇特回音,穿过头盔,像是来自整个城市的细碎的失落与牢骚都被重叠在了一起,就这样无穷无尽地在耳边回荡着。那种情形在时候想来,也是可以想见的。


从学校的大门出来之后,手表的时针已然指向了八点。因为事先已经和打工的店里说好了今天的班次调换为休息,所以倒是意外的比平时可以提早一些时间回去。

演出的服装,已经换下来,好好地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书包里面。换上那件平素所穿着的那套灰黑相间的学园制服,几个小时前在舞台上那个光鲜、飞扬的自己便消失不见了,在这里的,依然是那个叫做岩泽麻美的不起眼的普通女孩。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人,一直都在门口等着,那件西装式样的外套被脱下来没有穿,他就只穿着那一件单薄的衬衫站在入夜后的寒凉空气里。虽然没有向他本人确认过,不过从之前的时候自己就已经隐约地察觉到了,这个人,对自己身边的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的。那种已经在地面直接接触过的衣服对他来说,穿在身上的感觉大概是没法容忍的事情吧。

—— ——即便是在这样冷的秋夜里,扶着在面前的腰身上的手,也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衣衫下面的体温。因为操劳了一天而疲倦下来的视线被头盔拘束起来,看见的只有正前方的一耸挺立着的背脊。于是,自己忽然仿佛渺小了起来,便如做了上世纪风格的科幻杂志图片上所描绘的远行的旅人,像无保留的交付了自己所有一切般地乘坐在这个移动的、低沉地轰鸣着的机械体上面,完全看不到也不需要考虑会被带向什么方向,整个世界都变得像是消失了一样。而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反馈回来的却是一份从未有过的心安与慰藉。

那是依靠的感觉,在疲累的时候,闯入到这个许久未曾咀嚼过这个词汇的心灵中的,依靠的感觉。


但,
不是依赖。也不会是依赖。

可是... ...它们之间的那道界限究竟还能保持多久呢?

——这是一个自己也不再敢给出确定答案的问题。


“... ...”

超过30秒没有按键,手机的背光,在阴暗的壁橱里自动减弱了下来,转为屏保画面的屏幕上,大大的印刷体数字显示着当前的时间“23:13”

身子,习惯性地向内蜷起,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薄的旧被子上沿夹在腋下的地方,环裹着下面的身体,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紧凑感。即便变暗了,手机屏幕的光芒在这个空间里仍然显得过于抢眼,遮掩了它背后仅仅十几厘米之外的胶合板顶棚。她抱着在被子下面缩起来的膝盖,看着占据整个屏幕的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孔,良久,才叹息也似的呼出了一口气,把拇指轻轻地按向了关机键。


“... ...我这个人,果然还是个笨蛋吧—— ——”


滴答,

一切,都归于黑暗。

(第三章完)




第四章 门

... ...冷。

有什么本来已经很微弱的东西,在自己的手中那么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最后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医用消毒水的气味和塑胶制品的气味,在手术室安静下来之后,带着甘冽得犹如一个讽刺般的寂灭感萦绕上来。像是映衬着在自己掌心里那只瘦弱的、小小的手彻底变得冰冷下来的步调一样。先是悄声的、平缓的,继而,陡然咆哮狂溯了起来,把这间手术室里周边空气中成年累月堆积着的什某种东西搅动成庞大得无法以感觉计量规模的漩涡,汹涌的摩擦着耳膜,冲击着脑子。

你以为,以前的你知道什么叫做无可挽回?

【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

不,
只有今天,
你才会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才可以叫做无·可·挽·回—— ——

【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蠢人—— ——————】

构成漩涡的“东西”在脑壳里发出这样纷乱的声音,像嘲讽,像尖啸,还像呜咽,彼此淹没着,声嘶力竭。

... ...没错,
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


跪在地上的腿,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一种空白也似的眩晕感压迫着额心,迫使眼睛牵连着脑袋转过去,看向身后的两个人。

是的,他们一直都是那样站在那里,对着别人的生活发号施令的吧—— ——

“—— ——报应。”

对着那两张愕然与痛苦交织的面孔,用无比清晰和刻毒的声音吐出如是两个字,然后微笑着,毫不犹豫地把左手里的刀片向自己的脖子划了下去

-- --

“... ...”

眼睛睁开。映入视线的,是熟悉的客厅天花板。

组合式的日光灯罩,倒映着落地窗外早晨灰色的天光,乌秃秃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混入了脏色的白垩泥。仄仄地悬在上面,让人一点也振奋不起来。

“又梦到了吗... ...”

他喃喃地自语道,把垂在沙发一侧的手臂弯到面前看,那只手的手指,还下意识地保持着一个捏着刀片的姿势,像是时刻准备着完成某项曾经未竟的事情,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然而,却马上又化为了一个苦笑也似的表情,

“真是,讨厌的天气呢—— ——”


这个早晨,从一开始就已经溢漫着一种不讨人喜欢的气息。

茶几的桌面玻璃,已经换成了一块黑褐色的,放在上面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运行了整整一夜的机身散发出塑料部件被处理器与硬盘温度灼烤出的轻微焦化气味,夹杂着卷入电脑散热缝里的灰尘和静电的气味,平稳但机械地保持着工作的状态,它很旧了,那气味带着一种小家子气的隐晦和遮遮掩掩,不像还新的时候那么刺鼻,但是闻起来同样让人感到压抑。

... ...闻久了,那种味道,几乎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无时不刻地在散发出来的一样。没有温度,一点也不像是活着的,只是因为某种需要才“保持存在着”的气味。

正因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面对那样散发着鲜冽气息的生命时,才会格外的向往吧。

(就像,那个时候—— ——)


“吱嗡——”

放在桌角上的手机外灯闪动了一下,振动起来,把脑子里刚刚溢开的遐思打断了。一种私密遭到了侵扰的不快在脸上一闪而过,他眼神下瞄看过去,眉头微微皱了皱,会在这种时间打过来,想必应该是工作室那边的游戏在完成过程当中又有了什么事情吧。

坐起身来,他双手支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揉搓着鼻梁,待到面部的轻微酸痛感驱走了流连的睡意之后,才探手拿过桌角上的电话,打开,放在耳边,

“你好,这是文吾—— ——”

“文吾老师吗?呃,对不起,我是开发部的黑田。很抱歉,难得的休息日还要这么早打扰你——”

“没有关系。这个时间找我的话,是游戏整合那边的事情吗?”忍耐着员工絮絮的繁文缛节,他无声地抿了抿嘴,手指在一边的太阳穴上揉着,回想着游戏的进度,“如果是那套新的辅助工具在BMG文件压缩嵌入时又出现了BUG的话,请先让程序组的北白川小姐先查看一下,我马上就赶过去—— ——”

“啊啊,那个,不是的。”电话里,对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对什么将要讲述的对象很忌惮的吞了一口口水,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东京总社传媒事务所那边的泷泽理事长过来了,他想要见你一面... ...”

...啧——

“——关于这个,我很抱歉,黑田先生。”蠕动的嘴角,终于不耐烦地咋出了声音,他的眉头皱起,但是声音保持着足够的礼貌,同时把手指按上了挂机键,“因为之前的9天一直都是在公司加班的缘故,现在的感觉比较疲劳。所以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情的话,请代我转告泷泽说我今天没空—— ——”

“啊啊、请、请等一等——”

听出了他话里毫无余地的拒绝之意,电话那边的人急了,不由得把声音提高了起来,“那个,泷泽理事长是因为体验过了游戏的BETA测试版本之后才过来的,他说对你临时选用的那几位新人乐手和歌手很感兴趣,你们又是老朋友,所以才想要询问一下的—— ——”

“什么?”

声音愣了一下,男子的脸上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视线,下意识地向屋子一角处的某样东西上扫视了一眼,眉头再一次微蹙起来,片刻,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地,开口说道,

“... ...知道了,我就到。”

在偶然的情况下听过游戏当中已经录制完成的歌曲,身为集团旗下传媒事务负责人的泷泽根据自己的职业嗅觉发觉了麻美等人作为创作歌手的良好潜力,从侧面向文吾提出了希望发掘她为新一季正式签约艺人来培养的想法。原本仅仅是因为与一直没有机会实现愿望便过早夭亡的妹妹境遇和年纪相仿的麻美抱有同情与怜惜,因此才以一个朋友和长者的身份去为麻美提供一些帮助和关照,面对泷泽突然的提议,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发展的文吾沉默了下来。从文吾的犹豫中看出了些许蹊跷,身为文吾旧识的泷泽知机的没有继续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只是对他表示会留给他和麻美等人充足的时间和自主权去考虑,便起身离开了。

经历了学园祭发生的事之后,麻美对自己向文吾逐渐增加的倾慕有所察觉,因为觉得自己窃取了由梨的位置成为文吾寄托关怀之情的对象、同时也隐约觉得对先于自己一步说出对文吾怀有好感的朋友琉香有所隐瞒而感到不安。然而由于从小缺乏来自家庭的温暖,一直用坚强乐观的外在态度鼓励自己,但却也是藉此强行封闭了自己对来自“亲人”关爱的潜在渴求的麻美,文吾有如父兄一样成熟体贴的对待成为了既令她感到有些难以割舍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的东西。被这种矛盾的心态困惑着无法权衡,心事重重的麻美唯有把精力集中在文吾交给她的工作和由梨的歌曲上面来回避自己所面的现实。

而与此同时,上一次的争吵之后被伤心的麻美一直如同陌生人般面对的麻美父亲,在听闻了麻美的心里话之后,对自己一直对家庭和亲人不负责任的态度多少有了一些认识,产生了与久未说话的女儿交流的想法,但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话题,只能以沉默来面对每天忙碌支撑着自己的梦想和这个已经名存实亡般的家庭的麻美。心情复杂的麻美父亲在再次去酒馆买醉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处工地招收临时工人的招聘启事。

半月之后,游戏的制作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麻美等人在游戏当中所负责的乐曲与歌曲也来到了末段的整修工作。由于父亲再次开始不明原因的夜不归宿,尽管原本已经习惯于一个人去填充自己所谓的“家庭”,但是由于难以面对心理上的困惑和纠结,同时也因为隐约感觉到这份工作完成之后与文吾之间联系的也可能会就此告一段落的缘故,因此而一直不惜身体的疲累拼命工作做来淡化这些烦恼滋生的麻美骤然失去了发泄苦闷的方向。最后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告别了琉香与优子的麻美由于心情低落的缘故不愿意返回家中,背着那把装在背包里的吉他在事务所的大门前徘徊不去。不意地,却在这里碰到了骑车前来的文吾。

不愿意让文吾看出自己心事的麻美,尽量让自己表情自然地询问文吾的来意。隐约从麻美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些什么的文吾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改变了直接对她说起那件事情的主意,把手中拿着的头盔交给了她,对女孩露出一个和淡如常的笑容,简简单单地说:我来接你回家。

从事务所返回的路上,各怀心事的两人都是默然无语。从市区出来,再一次来到上山和住宅区的岔路处的时候,文吾放慢了车速,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麻美鼓起勇气向文吾提出了希望再次在文吾家中借宿的请求,不明就里的文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应允了女孩的请求。摩托车在入夜后无人的街道上兜了个圈子转向山道上驶去,却不意地迎面与恰好在这个时候工休归来返回家中的麻美父亲错身而过,摩托车转瞬即去,留下的只有站在道边的路灯下,中年男子看着女儿那单薄瘦小的背影离自己远去时那有些讶异和惘然的落寞眼神。

... ...这是一个注定会发生很多事的夜晚。

【... ...很奇怪的,今天,居然没有下雨。

不过,也对,毕竟是快要11月的天气了。如果这种时间再要下的话,多半来的就应该是雪了吧。


从浴室出来,一股凉意无声无息地附了上来,身子不禁寒噤了一下,丝质的男式衬衫下摆轻飘飘地垂在膝盖上方只有几公分的地方,这衬衫,想来应该是哪怕一次都还没有被穿过的新衣服,松松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与下面披裹着的刚刚浸过热水的身体之间却隔开一层若有若无的距离,过分柔软与轻滑的质感带来一种不近人气的虚浮感,反倒是直接踏在冰凉的地板上的双脚被那份明确的凉意激得泛出了一层汗气。走过走廊的时候,无意地,也会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 ——不知道怎样,在意识到那是件新衣服的时候,心里面隐约有一点点失望的感觉。

衣服上面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但是,这所房子的空气里面,却明显的有着他的味道。

这是自己不论怎样也想不通的事情之一,像那样严谨、平静又寡淡于世事的人,在印象里,该是很少会在周边遗留下有关于他本身的什么信息的类型,然而—— ——不管别人有没有察觉到过这一点,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就一定可以感觉出的那样一种味道

不甚明确的,像是学校操场篮球架下角落里堆积着被夏末的太阳烤热了的最细靡的那种灰尘、又带着几分剥下一段时间之后水分被抽去了的橘子皮在家对面的那间中华医疗诊所里被制药的铁锅筛炒时所散发出来的温热却又有些清新感的暖辛味,最后,被一种刻意的矜持所包裹收敛,只留下那么细微的一息,让你再也辨不清那气味原本的样貌来。

不是嗅出来的,因为,那种味道,微弱和淡渺的近乎只能用感觉去捕捉才行。但是,自己却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把握到得它。

—— ——像个迷。

那样迷着人,也这样惑着人。

这大概也能算是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于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奇迹了。


[... ...不过,
[这种只属于一个人的特异功能,会是无缘无故就可以诞生出来的东西吗?]


这个,才是真正一刻都不停地在折磨着自己的东西。

-- --

“... ...嗐,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由梨的衣服,我本来只保留了不多的几件,不巧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昨天刚刚腾出时间收拾屋子,就一起拣出来送去洗了—— ——”

走进客厅里面,从吃过晚饭之后便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埋头于电脑的男子直了些起腰来,把手放在嘴唇前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从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转向这边,额前略见散乱的头发与轻微浮肿起来的眼圈,让他那副如同招牌也似的温和面容多了几分憔悴,带着点倦意,上下看了看这边的红发女孩,目光落在她只露出手指尖的袖口,有些赦然地笑笑,“抱歉—— ——这衣服,有点大了吧。”

“... ...请别在意,毕竟是我这边擅自提出借宿的请求的。”

细细的手指挽着长出手掌一大块的袖口,她低着脸,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在那里,轻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英挺的眉线,被额前随着这样的动作垂下的头发遮住了,让出了下面半张面孔上小巧的下颌,“很对不起,这一次,又给文吾先生添这样的麻烦————”

“... ...又在说这种话了,”

从鼻孔轻呼了一口气,男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何地笑笑,说道,

同时—— ——
却不露痕迹地,把深邃的黑色瞳子不经意溢出的一丝异色收敛起来,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描淡写。


—— ——看到这个样子的她的时候,有微小的、不协调的异动,带着某种莫可名状的不安,乍然从胸膛的某处传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明显的悸动,却是之前的时候体验到的那些所完全无法比拟的感觉。

那个,
是一直以来维持和锢锁着心灵的某种约束具,在它内部被封印已久的庞然巨物朝着一个方向悄然地、同时却是势不可挡地倾碾过来时,终于承受不住发生崩裂的声音—— ——

红色的头发,被热水淋浸之后变得柔软了下来。因为这一段时间没有修剪的缘故吧,原本初次见面时尚犹如少年般短短的头发,现在也已经延伸出了从脑后一侧垂在衬衫领口和近颈处肩膀上的发脚,下垂的末端,在因为比身体略大而盈余出的衬衫褶皱上蜷曲起来,削微有些披散,却因为那份柔婉而并不显得凌乱,被客厅里暖黄色的壁灯映照着,散发出年轻少女特有的健康光泽。这样的景象,即便是在这个角度也是可以清楚看到的—— ——

第一眼,还没有太多感觉,但是目光在伊身上停留一会儿,一种无可规避的痛心感就会毫无预兆地升起,让人恍然惊觉似地感觉到:


—— ——她原来,也竟然、一直都只是这么伶仃又柔弱的一个孩子,如此,而已。


平时的跃动和活泼,被一种沉淀于“真实”中的乖巧所取代,婉呈于白色的红,便就这样,轻易又坦诚地出卖了这像个小大人儿般自己承担着一切的17岁女孩不经意间所绽露出的那么一点点娇稚。

—— ——又或者,现在只是那个坚强又倔强的少女,在这里剥去了所有镶嵌于生活轨道当中属于那个叫做“岩泽麻美”的人的痕迹和外表,把最原本和单纯的“她”包裹在这样一件轻衫下裎展在自己面前罢了。

心里的兽,从意识的缝隙里探出爪子,在贪婪的餮舐着这一秒钟的所见。

习惯了平常的坚强,却在偶然间察觉到的柔弱,这种反差感反而会比一开始就知觉这一点来的更加让人有感触。被这种感悟所唤起的,是一种汹涌强烈得有如侵略般的怜爱与疼惜,并且从这个柔弱的瞬间强行加诸于她身上的愿望—— ——

(完全不理会她的想法——

(完全无视掉她的反抗————

(完全掳夺了她的意志——————

(只要,可以让她再也不必露出这样令人心疼的表情的话——————————————————)


还以为LZ掉坑里出不来了
Spica 发表于 2011-11-22 09:28
还以为LZ掉坑里出不来了
也差不多了。

——可是


不行。


咔嘭--

牙齿,像是要斩断这种一旦泛滥起来就无法无天的妄想一样咬合在了一起,发出这样一声轻微的,只有自己可以辨别的声音。但,这已经足够让不该有的感情知趣地回避了—— ——

“任性”这种特权,从来就不是,也不应该是身为成年人所可以拥有的东西。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信条。

要在这里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担负上这个孩子的幸福,那绝对不是这样一个状态下的自己所可以胜任的职责。何况,对于那时所许下的“那个约定”来说,这种决定,已经无异于是同时对两个人的背叛了。

... ...只有这件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


“—— ——那种话,我之前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吗,如果是麻美的话,这种要求是没有关系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回茶几桌面上的电脑屏幕,说道,语气若无其事。屋子里凉渗的空气涌进郁热的肺腑里面,让那份冲动的感觉醺醺地懈松下来,拖拉得那温和的声音愈加带上了一种疲惫也似的缓长感觉,“所以,就不要再介意那种事情了。另外,今天屋子里面有些凉,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最好还是早一点回房间去休息—— ——”

“那个,文吾先生————”

自己说到一半的话,罕见地被从身前传来的略微抬高了些的声音所打断了。他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适应也似的,意外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 ...我不会打扰到文吾先生工作的,只是今晚的话,可以,让我呆在这里吗,”

半掩在衬衫袖口里的手指在身前扣在一起,她的声音低低的,脸上的神情有些嚅嗫。但是语气中,却并没有犹豫的意思,

很细微,但是却又足以让自己感觉到的差别感—— ——不是如平日里那种试探般小心的询问方式,而是正面提出的请求。

(这孩子,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

(不过,对于那时候和泷泽所说的那件事情,这样单独相处的话,倒是一个机会吧—— ——)

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挑动了一下,一丝困惑在眼中流过,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坐在沙发上的身体欠起了些,向旁边的位置挪了挪,平静地,对她笑笑,

“—— ——到这边来坐吧。”


客厅里一直充溢着的那股安静,犹如此刻房间里有些冷肃的空气一样,重新笼罩下来。

她的双手环着自己的膝前,把身子蜷起来坐在沙发上面,也许是因为主人经常在上面过夜的缘故,沙发的坐垫上没有继续使用几个月前时那种秋季式的单薄褥布,而是换成了适合在冬天使用的厚而柔软的毛毯,朝上的那一层绵长而蓬松的浮绒像是某种温柔而质地特殊的液体,没过了自己被地板的温度冻得冰凉的脚掌,带着一点痒痒的贴心,惹得足趾不自禁地微微向内勾了起来—— ——

—— ——同时,不知道第几次地,把目光转向身旁神情贯注的男子。

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半旧的按键间偶尔跳出几个嗒嗒的撞击声音。他敲完这一行文字,斟酌了一下,转动光标回去,修正几处不妥的标点和字符,又简单地浏览了一遍,自己看得非常清楚,在这里坐下来后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面,同样的事情,他至少已经重复过两三次了。在这样做的同时,键盘上的那只手,手指就仿佛是习惯性地,一下一下,在按键上轻轻点触着。

明明知道很普通,但是内心中却又有种很值得珍惜的感觉的场景。因为这样的、在一般生活中的他的样子,也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在他身边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 ——是因为清楚这种机会只能称之为弥足珍贵的缘故吧。感觉上,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掺杂着极微量凄凉感的心满意足。


仿佛忘记了身边还有其他人存在一样,专注地做着自己视为事业的事情,严谨,有效率,却又节奏分明。那种投入的姿态,是完全有别于平日里面对自己的那个人的。不过相对的,在内心却又非常笃定地感觉到,只要在有需求的话,他也毋庸置疑地马上会露出自己所熟悉的温柔面容来回应这边吧—— ——

“... ...手和脚,会冷吗。”

——对,就是种表情。

完全没有预兆,略去了主语,但语调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问话,同时,目光仿佛是有些着意地朝这边看了看。还真是相当有个人特色的发言方式。

“唔... ...因为在打工的时候总是站着的关系,唱歌的地方在晚上又比较冷,体质多少受到了点影响吧。”点了点头,她下意识的抱紧了膝盖,低声说道,“不过还好,现在,多少已经习惯了—— ——”

或许是感觉到声音中的异样,他禁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她。眼前的这个女孩,仿佛忽然之间变得和印象当中的她有些不太一样了。那声音里,有从内心某种已然疲惫的矜持下面被无意识地袒露出来的意愿,不甚明确,但,隐约地,让人有种期待也似的感觉——

(莫非,她也是... ...)

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

“那样,很辛苦吧... ...每天要在三个地方来回跑,”脸上没动声色,他暗自吸了口气,硬起心肠,眼睛转回到面前的电脑上,若无其事地试探道,“不过,一个人的话,应该也会轻松很多吧。”

...
... ... ...

(—— ——?)

这一次,没有和之前一样马上得到回应。

“我... ...不知道。”

和方才的时候不一样,这一次,是几乎犹如梦呓般的声音。

“唔?”

敲打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的继续下去。

“以前的时候,对那个家觉得很不喜欢,也觉得完全没有家庭的样子。其实说起来,自从‘那件事’之后,那里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家了吧... ...而且,即使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那个人也还是一样我行我素的放纵着自己。所以说句老实话,‘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无谓的争吵和怨怼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这种念头,一开始也确实曾经有过。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过得越久,我就越觉得,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其实连一点都没有消失掉,好像,反而还变得更加厉害了—— ——”

像是被引动了什么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伤痕,红发女孩的目光犹如失去了目标般的投向前方,原本只是有些疲惫感的声音,不自觉地演变为了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迷茫,像是失去了贝壳保护流落无助的软体动物,带着一种绝望与柔弱到了极处、反而终于不再寻求遮掩与矜持的坦然,用低落却清晰的声音,如此叙说道。


【那个,是孤单吧】


这几个字,像是有生命般地自己在他眼前逐个浮现出来,一股流沙般细微的干涩感爬过自己的瞳孔,他闭上眼睛,轻轻甩了甩头,但,一语不发—— ——

“每天晚上放学回到家里,前一天晚上剩下的饭菜,还凉冰冰的放在橱柜里,公寓里的公用供暖管道因为没有续费而停掉,连屋子里面也阴冷阴冷的。玄关的鞋柜一整天也没有被打开过。可能,连空气里的灰尘什么的,也一直都保持着早晨出门时的样子。这些,都和以前的时候连一点分别都没有。所以,有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会因为没有反应过来,习惯性地买了三个人份的食材回来做饭,直到饭菜都摆上桌子、等到快要到去打工的时间,才会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会在这个时间回到这里来吃饭了。结果因为这个原因,第二天一整天三顿都要吃前一天剩下的饭菜。可是就算这样,过不了几天,可能还是会忍不住把这种错误一模一样的再犯一遍... ...真是,好像笨蛋一样。

“... ...有的时候我会想。其实,自己也是一个很没出息的人吧, “那个时候,对每天在狭小的家里争吵不休他们明明是那么厌恶的,可是现在他们全都离开了的时候,我却又开始有一种丢失了什么东西似地空洞和不安。从学校回到家里,没有人,从打工的地方回到家里,没有人,从录音棚回到家,也没有人。明明只有那么小,可是,却那么空。空的好像、连打开所有屋子里所有能打开的灯光都装不满它一样。不去想它的时候还好,越是想起来,就会越觉得那情形好可怕,就算晚上一个人在壁橱里用被子紧紧包着头、哪怕都快要让自己窒息的程度了,也完全没有办法把那种感觉消除掉—— ——也是因为这样,明知道是很孩子气的行为,但偶尔还是会不争气的想,如果是文吾先生的家的话,至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个,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为这种事情而道歉】


“... ...” 一股子没来由的懊恼也似的躁意涌起来,在胸口里面胀胀的鼓动着。男子看向屏幕的眼睑垂下来,打字的手指,早已停止了它们的工作。眉头攒起,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所以?”


【因为这个,一点都不是你的错】


“... ...嗯,”嘴角带着一丝自嘲与凄凉的笑意,她垂着脸,落下的额发遮住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明明知道这么做对由梨那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今天,还是忍不住向文吾先生这么任性的要求了。我... ...真的是非常差劲的一个人吧—— ——”

“... ...够了。”

到此为止——

在一瞬间,顺应着内心中鼓动的躁意仿佛突然被释放了一般的感觉,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后,一种由衷到淋漓尽致这种程度的罪恶感,便从胸腔深处追溯着倒灌进来的冷空气的足迹席卷了上来

试探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为,被额发遮挡的脸庞下方露出来被牙齿过于用力咬住而泛白的嘴唇和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在轻微颤抖的呼吸能够说明,如果在这里再不截止这种诱导的话,这个陷入道德与自我的矛盾中的孩子,大概会自己把自己逼得哭出声音来吧—— ——

(对不起—— ——

虽然一开始绝没有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的打算,但这件事情,只有、也必须是通过这样程度的确认才可以的—— ——而现在,想要证明的事情,已经被超过自己猜测10倍的结果证明过了。当然,这里指的,绝对不是一开始泷泽那家伙拜托的事情。

(但是,
(在遵守着那个“约定”的条件下,只有确定你已经别无选择,我才可以无所愧疚的,承担起你的一切—— ——)

在这种迷茫的时候,以这个人的倔强和自尊,可以当着那个描述对象本人的面倾诉这些东西,那其中所包含的勇气和脆弱,都指向了同样的一个无需复想的意愿:


【我,想要(依靠)在你身边—— ——】


不是简单的孤独,不是单纯的爱恋,也许还多少包含着一点点从自尊的缝隙里泄露出的羡慕和向往,那种不能一语概之的复杂感情的答案,其实只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那个人的面孔而已。


手指牵引着手腕,小臂,在自己的视线中探过去,轻轻的撩过女孩耳边垂下的发绺把它捋顺到耳后,然后从脑后抚上她的头顶,被含有柔顺剂成分的香波绦洗过的光滑发丝贴着他的掌心碎碎地滑动着,手掌一移开,便又洒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在这里,觉得感觉会好些么,”复杂的念头在脑中滚动,他凝视着她的侧脸,怀着如同祷赎般的心情念道,用的却是与平常别无二致的温和容许的口气,“这个地方,不是也一样空荡荡的吗。”

“不是的—— ——”

在手掌下面转过头来,她用极其认真的表情朝他这边看过来,那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起来让她的脸庞带上了些罕见的孩子气。轻声,但笃定的反驳道。这么久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

“... ...奇怪的孩子。”

他嘴角翘了翘,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把手掌伸开来,抚下她脑后的头发,“—— ——备用的钥匙,放在玄关柜子顶层的抽阁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会让你感觉好些,但如果这里对你来说可以的话,就带上它吧。”

“... ...”

看着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目光垂下来,喉头轻轻蠕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也似的。须臾,才重新抬起来,细细的嘴唇抿起来,对着他,微笑着应了一声, “——嗯。”


--- ---


光标懒散的闪动着,停留在字段的尾部,良久,才被下意识地打上那一个早就应该封补上的句号。

在结束了那段对话之后已然过了一段时间,重新沉静下来的屋子里,唯一持续着的,只有从身边传来的那份均匀而恬静的呼吸声,手提电脑的液晶屏幕上被拉到底部的文档面板一片空白,却恰好,把自己身侧的女孩的倒影满满的映入其中,简直,就像是对此刻自己思维世界的真实写照。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观察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并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种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

—— ——她,当然是软的,但无意中敞开的衣领和垂下的发脚之间露出的颈项,却白皙细巧得让人觉得那身子像是风华雨雪花中蜜凝成的块儿、结做的精,又被世界和时间规造成这一塑女孩儿的模样。不必舐尝,只要靠近些许,便可以嗅到从她的身上薰出的一丝丝清润的甜香来,像颗用苏摩酒在人间浇灌养酿出的清凌凌白莹莹的果子,那么自然,又特别地诱引着掠过的视线,叫人心里平地漾起一分想要一侵肤齿的期盼,品尝一下其内必定是有如琼浆甘泉般可口的清冽汁液。

脸上,仍然是那副平静的像面具一样的表情。但是,看着她的眼神里,却终于、无声地泄露出了一分眷惜的神色来。

大概是因为被暂时缓解了心结的缘故,面前的女孩,睡的很安静。握着半拳的双手松松地环绕着并在一起的膝头,把纤细的身体在沙发上蜷缩成一个乖巧的逗号。在屏幕的光线映照下露出宁和表情的脸庞垂在膝上,微微地朝他的一侧歪过来,却像是在遵守着某种礼数和谦逊的自觉般地保持着一指来宽的距离,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尽管现时她是睡熟了的、但如果哪怕是稍微地逾越了这个距离,她应该就一定会马上察觉并且睁开眼睛。

那种情形—— ——就仿佛是睡在主人旁边、懂事得有些自卑的小动物,并不肯直接偎靠上来,只是安静地依傍在旁边就已经感到满足的那种感觉。然而,越是这样,却反而越加令人心生怜惜—— ——

然而,
在念头翻涌起来的同时,手指的指甲,也越加用力的挖进掌心的皮肤里面去。只可惜——到了现在,疼痛这种单纯的信号对于这种思绪的制衡,已经是越来越无力的了。

他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绕过身边熟睡的她,缓步走进走廊一端的卫生间,反手合上房门。探身,把头埋进了洗手池满满的冷水中。半晌,才抬起头来。

冰冷的水流沿着脑后垂下的头发滑进后颈,顺着背脊滚烫的皮肤一路流淌下去。他睁开眼睛,双手按在洗手池边沿上,看着墙壁上镜子中散发披面的自己,


“... ... ...虚伪的东西”


【——你知道,区别成年人和孩子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吗?】

【—— ——成年人的世界,是没有童话的。】


清晨。


“唔...”

眼皮被从窗外照在脸上的明亮阳光刺激得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的,朝身体的一侧翻了个身。身体下面传来的,是与平时家里板直硌人的壁橱搁板对比分明的感觉。柔软的褥单随着自己的动作陷下去,温柔地托扶着朝下一侧的腰身和肩头。不必睁开眼睛,从这个角度投射在脸上的阳光和这个房间里空气独特的味道就可以判断出来,躺在身下的,应该就是由梨房间中那张宽绰的卧床了吧。


... ...脑子里面,有一种久违了的完全放松所有顾忌之后的空白感。不过,也有可能是昨天心情混乱的后遗症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连自己也不是非常确定,昨晚时候的那种情形究竟是不是混乱—— ——

那些平时积累在心里的苦闷,明明原本在内心当中就已经决定了“只要留宿就好,无论如何也绝不可以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事情,可是昨晚的时候,只是在他的身边说了几句话,无论是自尊心还是长久以来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养成的本能,就都变成了不具备实际意义的摆设一样,一点也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倾诉出那些东西来—— ——

不—— ——
不对,

... ...那个时候的心情,不仅仅是想要诉苦这么简单。到了现在,已经多多少少,是自己在下意识地想要向那个人撒娇才对吧—— ——

每一次,都是这样。也同样是在每一次这样做了之后,才会感觉到懊悔—— ——作为获得那一瞬间满足与轻松的检讨。

这情形... ...简直就像是一边忏悔一边却又攥着罪孽的衣角不愿放手、充满了自我矛盾的背德者。


(“奇怪的孩子——”,

(昨晚的时候,他是这样叫自己的。那种包容和波澜不惊的态度,自己心中这些所谓的纠结,对于那个人来说,应该都是已经了如指掌了的事情了吧—— ——)


“习(被子摩擦的声音)——”

手指抓紧了被子,她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小巧的下颌,像是要回避些什么也似的朝被子里缩了缩。

...

... ...

... ... ...呃,

(稍微,等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昨晚在谈话之后,自己应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面睡着的了—— ——那么、现在身在这个房间里面的情况,就是说... ...是那个人把自己“搬运”到这里来的吗?)

这样的问题,刚刚在脑海里面出现,就在清晨醒来之后尚有些朦胧的脑子,还没有来的及考虑这件事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之前,忽然—— ——

“咻——”

—— —— 一样温润而粗糙的事物,在自己朝上一侧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有着的,是明显应该被称之为“体温”一样的东西



(—— ——!!!!!!!!!!!!!!!!!!!!!!!!!!!!!!)



鼻腔的呼吸在醒悟过来一瞬间像是被某种力量掐断了一样陡的屏住了,一秒钟前还懒散散的软躺着的身体、连同着迟钝的脑子和全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遭遇了像是被泼了整盆的开水那么强烈刺激一样、整个地绷了起来————————————————————————————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情况?!!!!!!)

巨大的混乱如同轰炸般的砸进整个沸腾掉的脑海里面,刚才那些让自己纠结万分的东西瞬间就丢到地球另一边去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的慌张,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像是手指一样的触感,该不会是文吾先生他昨晚、也也也也也也是在这里—— ——)


—— ——身体上,虽然暂时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不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张可以供某个傻瓜第一次借宿时环抱着一整张棉被足足打上两个滚儿的大床,再加上昨晚对他那种过分暧昧和隐晦的说话和态度,如果发生这种完全可以说是咎由自取的事情的话,应该说并没有什么可以奇怪而且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吧—— ——

颤抖的喉头吞下了一口口水,从紧绷的嗓子里发出的却是类似羞到拼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某种啮齿类动物一样的声音。不全都是因为充斥了全身的紧张,也是因为这其中所包含极其细微的、没有办法形容的微妙感情,或者不如说—— ——后者才是导致这份羞意的主要原因才对。

牙齿,用力咬起来,积蓄起豁出生命的觉悟和勇气。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慢慢,慢慢地,把双眼睁开一条细缝,朝刚才那份触感传来的方向窥了过去—— ——

... ...

然后,
迎面,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和一张毛茸茸的小黑脸儿,蹲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上面,舔着嘴唇

(对视)

“喵——”

“... ... ... ...绌噜(绷紧的脖子和四肢瘫软下来的声音) ... ... ...”



“... ... ...臭小猫”】

如同是上天的恶作剧一样,一面是各自内心愈加激烈的矛盾,而另一面是彼此之间愈加确立却仍然没有任何一方首先表达出来的“某种”默契,在这两者的夹缝间纠结的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以不同的心境度过了这一夜。

通过前一晚的谈话,下定了自己可以并且有必要全部承担起对于麻美一切监护和照顾职责的决心.经过一夜的思考为她的未来的发展道路计划好了一切的文吾天亮之后赶在女孩还没有醒来之前就离开了家,动身前往东京。麻美醒来之后,只找到一张压在一把钥匙下面放在茶几上,用没有谓语的口吻写下的字条:“我有事,要离开几天,(请)照顾好玛雅和你自己。”尽管对于文吾的突然举动感到不解,隐约预感到了些什么的麻美还是收起了钥匙。

出于对文吾的嘱托的重视,同时也是由于留恋着那里比气氛冷漠的家中要涵静温存的多环境,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当中,放学和打工结束之后的麻美把每天返回的住所改为了这里,兼且做着为房间清理灰尘和给小猫准备水食的事务。不过由于对由梨的顾念,恪守着“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不可以睡在由梨的房间里”这个念头的麻美没有再睡在那间文吾指派给她的卧房里,只是每天披着一条毛毯睡在了文吾以往每天工作和宿居的客厅沙发上。


另一方面,前往东京的文吾联系了泷泽,将自己已经拟定好的利用自己在业界所积累的人脉通过泷泽的事务所在短期内将麻美推上演艺界的计划告知了对方。尽管已经通过文吾对于麻美的态度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但对于文吾突如其来如此无保留的大手笔投入,感到大出意料之外的泷泽疑惑地向文吾询问两人的关系。面对朋友的疑问,对于自己心中将麻美与早夭的妹妹由梨两者角色产生重叠而有着负罪感的文吾保持了沉默。只是态度郑重地告诉对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在这里,就拜托给你了。

由于文吾兄妹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心思细密的泷泽从文吾异样的语气中感到了一丝不祥,但碍于文吾交托的郑重语气,泷泽知机的没有当面对文吾提出询问,只是对他的计划表示鼎力支持,暗自却记下了麻美的联系方式。

确认了目标,在东京的业界内做好了前期所需要的一切铺垫和部署,由于社内和业界具有非常影响力与地位的泷泽和文吾双重推荐,同时也鉴于麻美在之前的合作当中其本人所展现出来的优秀的才能与潜力,总社方面肯定了将麻美作为下一财年新进偶像候补进行包装和推销的市场营销方案。与两人所预想的一样,一切按照计划进展顺利。心理上多少获得了一些慰藉的文吾以临时经纪人的身份拿到了先期考察合同,为了给予女孩一个惊喜,事先没有联系麻美的文吾拒绝了泷泽用车相送的建议,独自骑着摩托车带着合同在麻美生日的当天踏上了归途。没想到的是,在回到城中路过以往麻美在路边演唱的商店街的时候,却偶遇了在那里被小混混骚扰的麻美。性格倔强的麻美和两个人争斗了起来,被追赶着跑进了一条小巷当中,担心麻美吃亏的文吾驱车尾随着跟了过去,不料,这一幕,却被放工归来路过这里的麻美父亲看到了。

【“咚——”

牛仔裤和摩托车前轮外胎结合发出的闷声在安静巷子里迸响

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大概是从身下的空档看到了身后快速逼近的摩托车,弯下腰去捡拾砖头的家伙刚刚叫出半声,就保持着那个屁股撅起的姿势整个人朝正前方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的,一头顶在刚好回过身去查看情况的粉刺男的下身上—— ——


“噢————————————————————————————————————————————”


—— ——意料之中的凄惨嚎叫接踵而来。

男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个部位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击的话,不要说当事人,就连身为旁观者的自己也会忍不住产生那种“那瞬间一定超级痛不欲生吧”的感觉—— ——

意外的从险境当中解脱出来,有些紧张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她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眼看着那辆摩托车开进了巷子里面来,耀眼的双筒前大灯在昏暗的小巷里抹白了视网膜,灯光后面骑手的样子,完全看不清楚。传进耳朵的只有被巷子两壁回射无限放大的发动机凶神恶煞突隆隆隆隆的巨大震颤。

“什、什么啊—— ——”挣扎着从地上翻过身来的金毛捂着屁股,抬头对着车上的人气急败坏,“你这、你这家伙到底是—— ——”

“呜隆隆隆——!!”

“哇!”

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轮圈上的闸板发出一声短促的刺响,随着发动机的声音大噪,架在金毛男子两腿之间位置的粗大的前轮猛然向那人探进了一下,地上两个摔在一起的家伙装模作样的质问马上变成了惊叫,

“喂喂,我说—— ——”“呜隆隆————!”

“哇啊、混蛋—— —— ”“呜隆隆—————!!!”

“住、住手啊—— ——”“呜隆隆隆隆——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是再三,只有在地上打滚的份儿的两个家伙的喊叫已经带上哭音了。

—— ——根本不给予回话和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机会,只是以这种绝对的威慑力一下接一下的驱逐着两个已经吓到忘了站起来的人,这种手段不是警示,已经完全是在赤裸裸的进行恐吓了。

车轮,没有再向前突刺。车上的男子把原本踩在踏镫上的另一只脚也放了下来,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再把这种事情继续下去的必要。地上的两个家伙,根本是已经哭出来的了。

“... ...快滚,”

她听到车子上的人低下头,清晰而平淡地,对地上的两人这样说道。有些熟悉的平静语气表面以下,潜藏着某种露骨得让人感觉一触即发的不耐和乖戾,衽衽的压迫着聆听者的神经,

“—— ——再不走,我就从眼睛上碾过去。”


... ...数秒钟的愣神,而后得来的回应,是只能以逃命来形容的狂奔。


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这时已经开始平复下来了。只是,意识一时还没有恢复过来。不过,不是因为紧张


(那个、是他——————————)

在确认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面,先是毫无来由的忐顿了一下,然而接下来,一股名为惊喜的东西,就从内而外的快速涌漫了上来—— ——

骑着那样的摩托车,用着那样的语调,在那里的人是谁,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不过面对这种比起从前印象中的他来说完全是颠覆性面貌的气场还是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哪怕是站在这个角度上,也能够感觉到出乎意料以外程度的逼人和压迫感。

“... ...”

看着那两个人跑掉的方向,男子从被高领外套遮挡住的嘴里呼出一口白色的呵气,用脚点着地面把摩托车倒回了几步,倏地撑起摩托的支脚,摘下安全帽,把脸上的风镜推到额头上,回头,偏着脑袋看看还抱着老大一个吉他包站在那里发愣的女孩,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冲她微微扬了下下巴,轻声问道:

“没事吧?”

“... ...”

—— ——没有说话,但,绝不是不想。只是,忽然的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几乎完全没有过渡可言,从刚才那种乖戾转变为熟悉的温和,但是却一点都不会让人有突兀的感觉—— ——不,或者应该说,其实早就已经知道那原本就是他的一种面相,只是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过而已。拥有那样极端的沉静面容的人,在其他方面会有一些极端的感情的话,也是可以理解和想见的事情—— ——

只是... ...方才有一瞬间,仿佛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而模糊的、仿佛什么距离被突然拉远般的感觉

但,
仅有那一瞬间的浮现之后,就被随即涌上来的松弛和欣喜的感觉满满地淹没得一干二净—— ——


“我刚刚才在想,这种天气你还会不会去唱歌。没想到,就看到你们从路边跑过去了—— ——”

反身下了车子,她看着他缓步走到身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子的头微微歪向一个角度,沉静的面容在路灯的光线下隐约带出一丝苍白和疲惫,但是却被嘴角露出的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爽朗的笑意所遮去了大半,让人完全看不真切,“—— ——你疯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小男孩呢。”

“... ...”

除了用合不拢嘴的面容对他傻笑之外,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想不到应该用什么其他的表情更加适合来回应他了。

冷风从狭窄的南北走向的小巷一头灌进来,抽打着刚才奔跑中甩掉了围巾和帽子的头皮和脖颈,放松下来的身体里的颤栗从耳根传到只穿着一件连身裤的腿上,又从那里传回来。到了现在,才刚刚感觉到切肤的寒冷。可是此刻,心里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稳和安心——

危险和愉悦这对邻居之间,说不定从来都只有一个身影的距离而已。


他看着红发女孩泛红的面孔微微仰着,身体向这边倾过来,张了张嘴,像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没想到,迈出的腿却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有点吃惊,赶忙抢上半步,赶在她把自己摔倒到地上之前一把挽住她的身子。女孩纤细的躯体硌在两个人之间硕大的吉他背包上,他能听见胸腔被压迫而浊重起来的呼吸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吹到自己胸前毛衫前襟上的声音—— ——

—— ——与此同时,一同被传导到自己这边的,还有被琴身的空腔放大了数倍的心跳的声音。

“... ...”

(原来,是这么回事... ...)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差不多是整个人瘫软下来的她,眼神里残存的讶异,被从那份一成不变的沉静中沁出的一丝怜惜,一点一点的溶解了开来


—— ——这孩子,这一次是真的被吓坏了吧


从腋下兜过去挽住腰身的左手,从背后伸上来,轻轻抚了抚女孩脑后的头发。他一语不发,倾听着来自她的细微的情绪波动。

—— ——凭着一股倔强和蛮劲,和那两个发生冲突的流氓在大街上争执起来,一路跑到了这里,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又一直坚持到现在,才终于没法再强撑下去了。

遭遇到委屈的时候,一个人不觉得什么,只有回到自己所熟悉的可以依赖的羽翼照护下的时候,那种压制在心底的惶恐和不安反而才会被最大化的释放出来吧—— ——

(连逃跑的时候也不肯丢下这把吉他,这个... ...死心眼的傻女孩—— ——)

“... ...自己,能站得住么,”

他把身体向后倾斜着,好让她和自己的感觉都能更轻松些,放缓了语调,在她耳边轻声询问道,“不行的话,就让我—— ——”

“... ...没事,”她的头抵在他胸口上轻轻摇了摇,头发和衣服摩擦带出一些轻微的声响来,没有抱着琴的一只手像是在为自己寻求和汲取什么力量一样抓在男子外套前襟上,细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只要再一下下... ...就好了,真的。”

外套上,有细微的灰尘气味,混合着久违的体温,掩着布料下面属于年轻男子的、绷在胸腹之间那一幅搌韧实在的触感,与他的矜持相仿,可以从那上面为自己寻找到支持住乏力的身体的力量。在陡然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只有这个时候,才像是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

“——你、在那边干什么?!”


仿佛是炸雷一样,突如其来的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依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齐齐抬起了头,下意识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

“... ...!”

眼睛,瞪大了。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对象—— ——

穿着建筑工地的灰白色制服和橘黄色塑胶靴子,站在巷口的中年男子大口的呼出一团团气雾,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的握着拳头在轻微颤抖着,太久没有修剪过而蓬乱的头发在路灯投射的光线下和身上制服和脸上激动的表情搭配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和邋遢,眼神紧张,然而,却有着无可置疑的真切和急迫。

(那个...是... ...爸爸?)


“听到了吗!快点把那孩子放开、否则的话,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

看到面前的两个人无动于衷,男人表情中终于忍不出的透出了一丝焦躁和气短,仿佛是为自己壮胆和确认立场的正确性般的,他拔高了声音,几乎是语色俱厉的补充了这一句,同时作势向前逼近了两步,然而,大腿由于过分紧张而动作僵硬却使得鞋子控制不住地在地上擦出了声音。


颚骨根部的上下臼齿,在口中无意识的彼此抵近,咬紧了起来。在身体的深处,有某种压抑已久的避忌和隔阂感悄然被激活了的感觉,胀立起来,梗梗的横在那里—— ——


... ...很神奇的,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是却在第一眼看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能确认他和麻美之间的关系了。因为能够做出那种行为的,除了父女亲子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了吧—— ——

—— ——现在面前的那幅场景,如果要描述一下的话,就如同一个蹩脚的煽情剧本里面会出现的那种情节:气势在第一时间就已经露怯了的父亲,正在鼓足勇气对着一个被想象为正在伤害自己女儿、而自己绝没有自信可以战胜的对象虚张声势、却又别无选择的努力咆哮着。

世界上最可笑的误会,和世界上最可悲的场面,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地点的同一个男人身上,就在自己眼前上演了—— ——

可是——




      
(可是
(明明是这么荒谬的场面,可是,为什么... ...我会觉得这里最荒谬的那个人,根本只有我自己呢—— ——)  




   
对于面前的场景正不知所措间,她忽然感觉到男子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的力量放松了下来,身子挺直,把她轻轻放在了地上,一种什么东西的温度在自己和他之间无声的冷却下去,身子从他怀里脱离开来的时候,饱含冷意的空气刺激得她鼻尖激灵了一下。一种隐约的不安从心头滑过,她担心地朝他脸上看过去,男子的视线向下,目光笼罩着她,然而,瞳子的焦点,却仿佛全没落在她的身上—— ——

—— ——那是一种,只有人在因为突然被剥夺甚或是否定了极其在乎的意义的时候、才会感到的迷茫和被伤害到的眼神。

(... ...?!)

有一秒钟,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或者理解错了。但是一秒钟后,他的视线便转向了父亲所在的方向,那种迷茫在他的目光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为某种带有潜在攻击性的尖锐符号的时候,她马上就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误会这么简单—— ——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等、等一下,文吾先生—— ——”

预感到事情将会向恶劣的方向发展的可能,她顾不得想许多,几乎是恳求般的拉住他的手臂,“那个、那边的人是我爸爸,他没有见过你,可能有什么误会的地方,所以—— ——”

男子的目光,盯着巷子另一头的中年男人,胸口缓缓地起伏着。她有些惶然的站在那里,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观察着他的表情。如此,过了一分钟之后,他脸上的神色,却忽然松弛了。

“... ...今晚回去吧。” 他把手臂从女孩手中轻轻抽出来,转过身去,把脸扭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低低的声音这样说道。嗓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话音泛出一片干燥的黯哑来,“有事情,我会联系你,暂时... ...就这样吧。”



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这时已经开始平复下来了。只是,意识一时还没有恢复过来。不过,不是因为紧张


(那个、是他——————————)

在确认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面,先是毫无来由的忐顿了一下,然而接下来,一股名为惊喜的东西,就从内而外的快速涌漫了上来—— ——

骑着那样的摩托车,用着那样的语调,在那里的人是谁,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不过面对这种比起从前印象中的他来说完全是颠覆性面貌的气场还是有种被震慑到的感觉。哪怕是站在这个角度上,也能够感觉到出乎意料以外程度的逼人和压迫感。

“... ...”

看着那两个人跑掉的方向,男子从被高领外套遮挡住的嘴里呼出一口白色的呵气,用脚点着地面把摩托车倒回了几步,倏地撑起摩托的支脚,摘下安全帽,把脸上的风镜推到额头上,回头,偏着脑袋看看还抱着老大一个吉他包站在那里发愣的女孩,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冲她微微扬了下下巴,轻声问道:

“没事吧?”

“... ...”

—— ——没有说话,但,绝不是不想。只是,忽然的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几乎完全没有过渡可言,从刚才那种乖戾转变为熟悉的温和,但是却一点都不会让人有突兀的感觉—— ——不,或者应该说,其实早就已经知道那原本就是他的一种面相,只是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过而已。拥有那样极端的沉静面容的人,在其他方面会有一些极端的感情的话,也是可以理解和想见的事情—— ——

只是... ...方才有一瞬间,仿佛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而模糊的、仿佛什么距离被突然拉远般的感觉

但,
仅有那一瞬间的浮现之后,就被随即涌上来的松弛和欣喜的感觉满满地淹没得一干二净—— ——


“我刚刚才在想,这种天气你还会不会去唱歌。没想到,就看到你们从路边跑过去了—— ——”

反身下了车子,她看着他缓步走到身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子的头微微歪向一个角度,沉静的面容在路灯的光线下隐约带出一丝苍白和疲惫,但是却被嘴角露出的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爽朗的笑意所遮去了大半,让人完全看不真切,“—— ——你疯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小男孩呢。”

“... ...”

除了用合不拢嘴的面容对他傻笑之外,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想不到应该用什么其他的表情更加适合来回应他了。

冷风从狭窄的南北走向的小巷一头灌进来,抽打着刚才奔跑中甩掉了围巾和帽子的头皮和脖颈,放松下来的身体里的颤栗从耳根传到只穿着一件连身裤的腿上,又从那里传回来。到了现在,才刚刚感觉到切肤的寒冷。可是此刻,心里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稳和安心——

危险和愉悦这对邻居之间,说不定从来都只有一个身影的距离而已。


他看着红发女孩泛红的面孔微微仰着,身体向这边倾过来,张了张嘴,像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没想到,迈出的腿却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有点吃惊,赶忙抢上半步,赶在她把自己摔倒到地上之前一把挽住她的身子。女孩纤细的躯体硌在两个人之间硕大的吉他背包上,他能听见胸腔被压迫而浊重起来的呼吸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吹到自己胸前毛衫前襟上的声音—— ——

—— ——与此同时,一同被传导到自己这边的,还有被琴身的空腔放大了数倍的心跳的声音。

“... ...”

(原来,是这么回事... ...)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差不多是整个人瘫软下来的她,眼神里残存的讶异,被从那份一成不变的沉静中沁出的一丝怜惜,一点一点的溶解了开来


—— ——这孩子,这一次是真的被吓坏了吧


从腋下兜过去挽住腰身的左手,从背后伸上来,轻轻抚了抚女孩脑后的头发。他一语不发,倾听着来自她的细微的情绪波动。

—— ——凭着一股倔强和蛮劲,和那两个发生冲突的流氓在大街上争执起来,一路跑到了这里,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又一直坚持到现在,才终于没法再强撑下去了。

遭遇到委屈的时候,一个人不觉得什么,只有回到自己所熟悉的可以依赖的羽翼照护下的时候,那种压制在心底的惶恐和不安反而才会被最大化的释放出来吧—— ——

(连逃跑的时候也不肯丢下这把吉他,这个... ...死心眼的傻女孩—— ——)

“... ...自己,能站得住么,”

他把身体向后倾斜着,好让她和自己的感觉都能更轻松些,放缓了语调,在她耳边轻声询问道,“不行的话,就让我—— ——”

“... ...没事,”她的头抵在他胸口上轻轻摇了摇,头发和衣服摩擦带出一些轻微的声响来,没有抱着琴的一只手像是在为自己寻求和汲取什么力量一样抓在男子外套前襟上,细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只要再一下下... ...就好了,真的。”

外套上,有细微的灰尘气味,混合着久违的体温,掩着布料下面属于年轻男子的、绷在胸腹之间那一幅搌韧实在的触感,与他的矜持相仿,可以从那上面为自己寻找到支持住乏力的身体的力量。在陡然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只有这个时候,才像是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

“——你、在那边干什么?!”


仿佛是炸雷一样,突如其来的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依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齐齐抬起了头,下意识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

“... ...!”

眼睛,瞪大了。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对象—— ——

穿着建筑工地的灰白色制服和橘黄色塑胶靴子,站在巷口的中年男子大口的呼出一团团气雾,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的握着拳头在轻微颤抖着,太久没有修剪过而蓬乱的头发在路灯投射的光线下和身上制服和脸上激动的表情搭配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和邋遢,眼神紧张,然而,却有着无可置疑的真切和急迫。

(那个...是... ...爸爸?)


“听到了吗!快点把那孩子放开、否则的话,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

看到面前的两个人无动于衷,男人表情中终于忍不出的透出了一丝焦躁和气短,仿佛是为自己壮胆和确认立场的正确性般的,他拔高了声音,几乎是语色俱厉的补充了这一句,同时作势向前逼近了两步,然而,大腿由于过分紧张而动作僵硬却使得鞋子控制不住地在地上擦出了声音。


颚骨根部的上下臼齿,在口中无意识的彼此抵近,咬紧了起来。在身体的深处,有某种压抑已久的避忌和隔阂感悄然被激活了的感觉,胀立起来,梗梗的横在那里—— ——


... ...很神奇的,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是却在第一眼看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能确认他和麻美之间的关系了。因为能够做出那种行为的,除了父女亲子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了吧—— ——

—— ——现在面前的那幅场景,如果要描述一下的话,就如同一个蹩脚的煽情剧本里面会出现的那种情节:气势在第一时间就已经露怯了的父亲,正在鼓足勇气对着一个被想象为正在伤害自己女儿、而自己绝没有自信可以战胜的对象虚张声势、却又别无选择的努力咆哮着。

世界上最可笑的误会,和世界上最可悲的场面,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地点的同一个男人身上,就在自己眼前上演了—— ——

可是——




      
(可是
(明明是这么荒谬的场面,可是,为什么... ...我会觉得这里最荒谬的那个人,根本只有我自己呢—— ——)  




   
对于面前的场景正不知所措间,她忽然感觉到男子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的力量放松了下来,身子挺直,把她轻轻放在了地上,一种什么东西的温度在自己和他之间无声的冷却下去,身子从他怀里脱离开来的时候,饱含冷意的空气刺激得她鼻尖激灵了一下。一种隐约的不安从心头滑过,她担心地朝他脸上看过去,男子的视线向下,目光笼罩着她,然而,瞳子的焦点,却仿佛全没落在她的身上—— ——

—— ——那是一种,只有人在因为突然被剥夺甚或是否定了极其在乎的意义的时候、才会感到的迷茫和被伤害到的眼神。

(... ...?!)

有一秒钟,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或者理解错了。但是一秒钟后,他的视线便转向了父亲所在的方向,那种迷茫在他的目光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为某种带有潜在攻击性的尖锐符号的时候,她马上就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误会这么简单—— ——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等、等一下,文吾先生—— ——”

预感到事情将会向恶劣的方向发展的可能,她顾不得想许多,几乎是恳求般的拉住他的手臂,“那个、那边的人是我爸爸,他没有见过你,可能有什么误会的地方,所以—— ——”

男子的目光,盯着巷子另一头的中年男人,胸口缓缓地起伏着。她有些惶然的站在那里,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观察着他的表情。如此,过了一分钟之后,他脸上的神色,却忽然松弛了。

“... ...今晚回去吧。” 他把手臂从女孩手中轻轻抽出来,转过身去,把脸扭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低低的声音这样说道。嗓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话音泛出一片干燥的黯哑来,“有事情,我会联系你,暂时... ...就这样吧。”


在之前那一夜倾听了麻美的心声之后,尽管决定了要在伊身边照顾她的想法,性格执拗的文吾出于对妹妹由梨和麻美两个人角色在心中发生重叠而产生的踌躇,将自己的行动条件严格限定在了“必须以不同于对待由梨的感情,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按照她的愿望为她提供庇护”的程度。借助苛刻的自我限定稍微平复了心中对于由梨的愧疚,抛开心中杂念的文吾专心致志投入到自己为麻美设计好的未来计划中去奔波。然而,麻美父亲的突然出现却打乱了他对于事情的整个构想。

经过与麻美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出于种种原因,已经在潜意识当中将麻美视为由梨之外另一个对自己来说是“唯一一个”的存在。一方面是对于女孩的重视和怜惜,同时也是下意识的将她当做成为自己寄托对早夭的妹妹关心和想念的对象,另一方面却又怀着对自己将麻美视为由梨代替品的不安和擅自决定为她做出这一切的犹豫。两种矛盾的念头纠结着他,伴随着麻美在自己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这种心态逐渐转变为一种潜在的、害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最终会“失去”麻美的独占欲。而一直以来没有对女儿给予过关心的麻美父亲无意中对他所发出的指斥,却恰好迎头刺痛了男子隐藏于这层脆弱执念之下那份致命的不自信。在“父亲”这个特殊关系面前,被对自己所作所为资格的质疑淹没了心中膨胀的愤懑和不甘,心情烦乱的文吾草草向不知所措的麻美交代了几句,便独自离开了小巷。

怀着对文吾反常言行的担忧和对父亲出面保护自己的讶异交织的复杂心情,麻美和父亲回到了家中,因为太久没有交流过,对彼此的行动都感到陌生和不适应的两人沉默良久之后,相互问出的却是同样一句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话说出口,父女二人面面相觑,却再也没有了更多话讲。

另一方面,与此同时,独自返回住所的文吾正站在大屋阳台上,神色木然的注视着山下城市的某个方向,松松的缠在腕间的那团染着血色的纱布飘动了几下,被呼啸的山风卷走了。


“... ...我的角色,已经没有(在她身边的)必要了... ...吗”


(第四章 完)


第五章 你是我的谁

次日,放学的麻美接到了文吾约她来录音棚的电话,不同于以往的寡淡语调让麻美感到了一丝异样。但是没等都她问出口,文吾便挂断了电话。不解的麻美赶到录音棚之后,等在那里的泷泽委派来的工作人员交给了女孩一份文吾以私人经纪人的身份为她申请的一份独立创作偶像身份供职于事务所的从属意向书。一直以来的愿望变为现实,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合同书,又惊又喜的麻美有些不知所措,对方看出了她的犹豫,和麻美议定留下10天的考虑时间。明白了文吾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情激动地麻美在离开录音棚之后拨通了文吾的电话,然而,她所得到的回答,却是让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一句话:

“确认了的话,按照那份合同上的电话打过去就可以了。另外,以后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想,你可以不必再联系我了—— ——”

—— ——说罢,不理会电话另一端的反应,站在录音棚楼顶的男子放开了手中的电话,眼看着手机脆弱的塑料外壳与女孩疑问的声音一起,在楼脚下的人行道上摔得粉身碎骨。

带着对文吾突然之间的冷淡行为的难以置信回到家中,在再三犹豫之后,不解又委屈的麻美还是在第二天晚上来到文吾的大屋想要向他问个清楚,却不料正好撞见文吾与泷泽在客厅里面发生激烈争论的场面,面对女孩惊惶的目光,从敞开的衬衫中袒露散布着各种自残的刀刺伤痕的身体的男子看着她,吐出语调极尽冷漠的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被对方的目光压迫得心慌意乱的麻美鼓足勇气,向文吾询问前一天他所说的话,文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 ...到现在你还没有发现吗,一直以来,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的代替品,所以说... ...麻美你,只是我个人的【嗜物】而已。

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被对方冰冷的话语毫不留情的刺穿,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麻美,用所余最后一点意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声不吭的,慢慢转身走出了大门。尽管没有直接接触过,对女孩那行尸走肉般离去的身影多少感到有些不忍心的泷泽,在麻美离开后忍不住用责斥的口气对文吾低声讽刺着说道:... ...就算说到最后你是为了她好,但单是今天你做的这件事情,只怕就已经是残忍和恶劣到足够抵消那些好意的程度了吧—— ——

面对好友的嘲讽,文吾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依然声音淡漠的说道:... ...没有关系,其他的事情,你不必多管。到时候,只要按照我拜托给你的那样去做就是。不管怎么样,这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个要求了。

—— ——于此同时,落地窗外的阳台上从客厅里看不到的角落里,掩在白色浮光下的女孩身影,悄无声息的在那里消失了。

受到沉重打击,丧失了被自己视同心灵支柱一样的对象,失魂落魄的麻美独自回到家中,在玄关的廊阶处见到了父亲留下的离开这座城市外出打工的字条。神色木然地看着字条上的内容,身心遭受折磨已经突破极限的女孩终于支持不住地倚着墙壁坐倒在走廊的地板上,无力地喃喃说道:事到如今,到底... ...你(世界)还想要从我的身边夺走些什么... ...


心情低落的麻美一夜未眠,第二天强行支撑着自己回到学校。在精神恍惚间,她依然下意识的把文吾送予她的木吉他带在身边。麻美憔悴的神色引起了优子与琉香的注意,出于作为朋友的直觉,两人多少猜到了她遭遇了感情方面的变故,然而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同时碍于对麻美的自尊,不敢贸然对她询问的两个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对她默默的担心而已。几天后,麻美接到了公司通知作为游戏歌曲制作者的她来参加游戏发售后总社举行的内部庆祝会的消息。因为与文吾有关的事物会触痛自己心事的缘故,麻美原本对此提不起兴趣,然而,出于心底深处对于相处这段时间以来的不舍,下意识抱着的一丝“再见他最后一面也好”的愿望,心情复杂的女孩还是按照时间来到了公司。在宴会上,麻美果然见到了作为这次庆祝会主要角色的文吾,然而,仿佛知道女孩的想法一样,文吾在会场中总是刻意般地与她一直保持着距离。直到宴会结束的时候,麻美依然没有找到接近对方的机会。

心中原本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被现实再一次蒙上灰尘,看着散场之后人们逐渐散去,孤身一人的麻美在公司门前空旷的街头伫立了片刻,才仿佛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般地离去了。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街道拐角处,有一双眼睛,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岔路处的大楼背后,才缓缓地从她离开的方向移开转向身畔高耸的大楼,在他身后的地方,停靠着一辆黑色的摩托车。

在回家的路上,放在书包中的电话响起。以为是文吾打来的,感到有些诧异的麻美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取出电话打开,不料上面所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迟疑着接通电话之后,电话中传出的却是当日在文吾家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泷泽的声音。

作为文吾与麻美之间的感情纠葛的旁观者,同时也是出于作为朋友的立场,在接受了文吾的嘱托后内心感到矛盾再三的泷泽,终于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向麻美透露了事情的真相:

—— ——当初的时候,由于一直视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亲人的由梨遭遇意外而去世,感到自己没有尽到照料妹妹职责的文吾原本已经准备在去世满一个月的时候在妹妹墓前割腕自杀,但是在那之后不久,因为偶然间与麻美的相遇和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相处的缘故,下意识的将因为巧合继承了由梨的遗物(吉他)的麻美视为对妹妹思念的精神寄托,同时也出于对同样承受着恶劣家庭环境带来痛苦的女孩的同情,文吾推迟了自己的计划,希望将与麻美一同用心来完成的包含了妹妹留下的歌曲的游戏作为与自己的生命一起送给妹妹的祭品。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只是把自己对麻美的关心保持在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和后辈的关系,但在相处和交往的过程中,文吾和麻美却都对彼此产生了超过这个界限的好感和依赖。性格截然不同、却与妹妹同样有着鲜活而美好的灵魂的麻美在心中的分量不受控制地与日俱增。在意愿与对妹妹的良心冲突制造的精神压力煎熬下,个性偏执强硬的文吾强迫自己立下了“唯有在确认麻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的情况下,才能够允许自己留在她的身边”的誓言。在那一晚的交心之后,再三确认条件已经完全具备,怀着被给予了救赎般的心情,终于小心翼翼卸下盘踞在肩头的罪恶感的文吾开始按照自己心中的蓝图着手构建麻美的未来,然而,当他带着被验证了可行性的计划兴冲冲的赶回女孩身边想要向她通报这个好消息的时候,麻美父亲的出现,一瞬间就攫夺了他对于她来说所具有的一切意义,然后,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把它彻底砸毁—— ——

——毕竟,
无论到什么时候,“父亲”这个角色,是绝对无法动摇的;而自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 ...外人。哪怕—— ——这段时间以来在这女孩哭泣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闪耀的时候、黯淡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都只是这个作为“外人”的自己—— ——

【“父亲”?那个人,他凭什么?】
然而,这样的话,是注定不能被说出口来的。

觉得有了家人陪伴的麻美不需要自己额外的照料。没有了留在她身边的理由,混杂着灰暗和些许欣慰的心境,认为自己没有牵挂了而重新启动了赴死计划的文吾把为麻美准备好、原本应该由自己亲手护航的事业路线交托给了最为信任的好友泷泽。为了把自身的死亡可能为对此一无所知的麻美带来的伤害尽量减到最小,文吾故意用刻薄的理由当着女孩的面否认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得益于文吾平日惯常的偏执和敛默,无法分辨这突如其来的事态的麻美如他所愿的信以为真。于此也为文吾的自杀消去了最后的顾虑。知晓这其中整个内情,不愿意看到生死相隔的悲剧在两个人之间上演的泷泽违背了对文吾的承诺,偷偷将这一切告诉了麻美。面对泷泽的说法惊疑不定的女孩,泷泽给出了证据—— ——文吾嘱托我在自己死讯被公开之后再通知你,在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吉他里面藏着一份他留下来的遗嘱,里面有他那所房子署名给你的归属文书,还有一份对你的解释。

在吉他中找到了文吾的遗书,知道了真相的麻美心急如焚地按照泷泽给出的信息赶回公司所在的大楼,恰好在电梯里堵到了收捡完毕公司中自己个人物品正要按照计划乘坐电梯前往顶楼的文吾,伴随着文吾有些惊讶的表情,电梯的门在两个人的身后合拢了。

从麻美的表情中大致猜到是泷泽背叛了自己,因为计划败露而使得心情有些惭愧的文吾对麻美选择了沉默。而另一方面,尽管努力在文吾自杀之前赶到了他身边,却因为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和理由来阻止文吾的麻美,明明满腹话语却无处说起,也只好保持着沉默。尴尬而沉闷的气氛在缓缓上升的电梯中无言以对的两个人中蔓延着,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杂音突然从头顶的电梯坑道中传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两个人感到电梯厢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陡然以不受控制般的速度快速向下落了下去,在这一瞬间,文吾下意识的扑了过去把女孩护在了自己怀里。幸运的是,因为保险制动系统的启动,坠落的电梯最终在5楼的位置停了下来。
【... ...厢板的震颤,已经停止了。

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不过从刚才外面传来的可以烧焦耳膜的金属摩擦声和现在两个人身体都还完整的现状来看,电梯的紧急制动系统应该是启动成功了吧。

“... ...没事吧?”

慢慢的,把眼睛睁开。最先看到的,是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带着某种没有能够及时隐藏在那份平静后面的关切的表情,混杂在不晓得是尴尬还是无措的神色中看着这边,低声问道。

(... ...

眼睛,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这张脸。

—— ——几分钟前,被种种混乱的念头郁闷到快要爆炸的胸腔深处,在经历了脑子意识回复后一段极其短暂而微妙的平静之后,瞬间,一团长久以来被压抑的、简直有如从地心倒灌上来的岩浆般浓烈滚烫的东西就把它整个的充满了


原因什么的没所谓了,自己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这张脸,在自己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秒这样可恶过—— ——

牙齿、因为无以复加的愤怒而咬紧起来—— —— ——

(这个... ...家伙—— ——)

他伏在她身上,肩背向上挺着,眼睛拉开一些距离地看着怀里眼神依然呆呆盯着自己的女孩,不由得也有些惊怕了,犹豫着伸手要拍打她的脸颊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她的神情整个变了,还没有等脑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陡然弓起了身子、一头朝自己的面孔撞了过来——

“扑——”,闷闷地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视线整个黑掉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口中短促的喔了一声。在完全没有预兆被突然刺激到的神经反应作用下、原本跪伏在地上的身体夸张的绷直了起来,然后顺着她推过来的姿势无法保持平衡地整个向后面仰翻了过去,噗通一声,带着她,仰面倒在了下面的地板上面。

—— ——然后,
几乎是身体在刚刚与地板触实的即刻,就又被骑在身上的某人粗暴的扯着衣领、用力向上拽了起来—— ——



“你这个、只顾着自己一个人感受的王八蛋——————————————————————————————————!!!”



在耳边乍响的,是只能用压抑达到极限后的歇斯底里来形容的怒吼声,
—— ——以及,从抓着衣领的手臂上传来的、肺腔因为喊叫用力过度而非正常的收缩产生的随之下意识的肢体协动

他的面容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抑制住了偏开脸去逃避的冲动,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等待着来自她的下一句话。然而,几秒钟过去之后,除了呼吸声之外,她却再没了声响。

他缓缓的睁开因为方才的撞击而酸痛的眼睛,向上看去,迎面,有透明的东西滴落下来,一大颗,滚烫的,在脸上摔的粉碎。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落下楼去的电话—— ——

固体的破碎和液体的破碎,原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彼此,只是因为—— ——那里面都有着她的心在的缘故吗?

又或者... ...是因为那个亲手打碎它的凶手,都是同一个人的缘故吗?


双腿跪着骑在他的胸口上,她低着头,身子像是依然在强忍着什么般地轻轻颤抖着。电梯顶棚环状的老式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把她的面孔隐在额前的发绺投下的一从阴影当中,他眯起眼睛,努力朝那张面孔上看去,


“你这个家伙... ...以为只有你对由梨那孩子才有这样的感情么... ...”

攥着衣领的双手,因为过于用力握紧而凸出的指节犹如要直接拷问下面那颗心脏一般顶着他的胸骨,挤压得泛起了白色。她的呼吸颤抖着,直视着他的眼睛,用遭到了最信任的长辈误解和背叛的孩子般委屈到绝望的声音,任凭某种行将决堤的恨和爱抑制不住的从眼角涌泄出来,却绝不肯放开那道闸门般、像是申斥又像是自白般的说道—— ——



“你难道不知道... ...如果文吾先生你死去的话,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因此而痛苦整整一辈子吗—— ——”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那个声音,终于第一次,也是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次,变成了呜咽—— ——


所谓委屈,只有在忍耐不住发泄出来的那一瞬间,才是最痛的。可是... ...真正让我伤心的是,你怎么能给了它这样的机会?】

对对方故意隐瞒真实感情的行为感到不解和愤怒的麻美宣泄了感情之后,余怨未消的女孩不顾夜间电梯井气温下降带来的寒冷独自坐在电梯的一角,赌气的连续数次丢开了文吾脱下递来的衣物,看出她心思的文吾在无奈之下把麻美抱在怀里,在抗拒着想要挣脱的女孩耳边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由梨去世真正的原因吗—— ——

在电梯中,文吾向麻美叙述了事情的整个原委:自己的全名是岱山文吾,作为当地著名的酒业财阀家族岱山氏嫡支的长子,从小就被身为商业巨擘的父母按照家业继承人寄予厚望的文吾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在种种严苛要求与限制当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受在家族中的特殊身份和性格之间强烈冲突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文吾与父母间的亲情被削弱到了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无法忍受未来被父母既定的轨道强制剥夺的文吾在大学毕业后毅然脱离了家庭。然而在父母动用了家族势力的施压下,文吾进行的所有求职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绝。正当耗尽了积蓄穷困潦倒的文吾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偶然间收到了之前出于兴趣用笔名所写的一部小说被杂志选用的消息,绝处逢生的文吾就此走上了作为职业写手的道路。由于这一系列经历在与所有家人的关系近乎陌路的情况下,文吾将几乎全部的亲情都寄托在从小被自己照顾着长大的妹妹由梨子的身上。

同样作为嫡家的孩子,因为性别缘故没有被强迫着要求如同作为兄长的文吾一般去继承家业的由梨子,因为父母生意的关系缺乏时间和心情管顾于她,几乎是被哥哥养大的由梨和兄长文吾的关系极其要好。一方面由于父母限令而不得不承受着在规矩严厉的寄宿制贵族学校当中就读和生活的压抑与枯燥,同时还要为不和的家庭关系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小心操作来平衡父母和兄长间的关系。心灵在复杂而不乐观的家庭环境当中因为充斥了太多的担忧而过早地成熟起来,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在已经形同对立的父母和文吾任何一方面前表现出这种疲惫来,只是一如既往地用自己的乖巧和体贴回应双方,默默地担当着这个几乎名存实亡的家庭当中最后一个维系着两代人之间关系的纽带。

由于寄宿学校管制严格的关系,喜爱音乐的由梨无法接触乐器,为了满足妹妹的需求,同时也是为了补偿忙于工作的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由梨的歉疚,文吾专门将自己家里其中一个房间辟为了存放为由梨购置的乐器和供她在休息时前来练习的空间。然而,在一次由梨来玩的前一天,一直不肯放弃儿子继承家业希望的文吾父亲再次打电话找到了文吾,话不投机的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之后,因为以往的记忆被勾起而心情败坏,文吾当晚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宿醉未醒,没有接到妹妹打来询问的电话。没有联系上哥哥的由梨不得不自己乘车前往文吾的住所,但就在前来的路上,她所乘坐的巴士却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收到了通知的文吾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多处受伤、出血几乎把整张病床都染红的妹妹。

医生会见了文吾与随后到来的父母,告知三人,因为外伤造成的大量出血,需要对女孩进行输血来维持生命体征,但是病人的体质和所受的伤势无法承受一次性大量异体血液的输入,需要尽快由直系亲人提供肝组织补充女孩在意外中被破坏的肝脏,因为年龄缘故不具备移植条件的父母被排除之后,唯一具备这种条件的只有文吾本人。然而,经过检查之后,医生却没有通过文吾移植肝脏的许可证书。

【“‘到底为什么不可以!’—— ——理所当然的,我这样叫喊着对医生问了,像疯了一样。”

把女孩抱在怀里,男子目光看着身前虚虚映出两人身影的厢壁,眼神犹如陷入了某种深黑色的灰烬里一样,

“可是,我得到的回答却是‘你的体内酒精含量超标,根本不符合移植条件,如果强制移植的话,唯一结果,就是病人会在强烈的排异反应中痛苦的提前死去—— ——’”

—— ——用木然的声音,像是灵魂都枯竭了般的语气,他在她耳边这样说道,

“—— ——结果,到最后杀死了由梨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我 自 己。”】

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眼看着寄托了全部亲情和关怀的妹妹在自己眼前死去而无计可施,精神完全崩溃了的文吾将害死妹妹的罪过完全归咎到了一直以来争执不休却从来没有照顾过由梨感受的父母和自己的身上,由极度失落转化为对自己和父母的极度憎恨,抱着惩罚自己和报复父母的模糊想法,心智混乱的文吾当着还没有从女儿的惨死中回过神来的父母的面举刀向着自己的颈动脉割了下去。然而在随行而来的管家的阻挡下,错过脖颈的手术刀刺进了文吾的右臂当中。

因为自杀冲动被医院强制收管的文吾在出院之后为由梨在自家附近的街道口设置了一处供奉点,将由梨最喜欢的一把吉他作为寄灵物留在了那里,原本准备在由梨去世满一个月的时候在妹妹灵前自杀谢罪,但在那一天,在阴差阳错下,吉他被麻美取走了。之后的事情,便是两个人都经历过的了。


得知所有内情,对文吾的行为多少感到理解了的麻美心情平静下来。以个人的身份向文吾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这一次从这里出去了的话,你还是会去自杀的吗?文吾沉默了片刻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回答说:放心吧。麻美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地抱紧了臂膀。

数小时后,电梯外传来了救援人员的声音,在文吾和救援者的内外合力下,出口终于被撬开了。伸缩门被固定好之后,站在门边的文吾没有自己先出去,而是向麻美伸出了手。顺应文吾招呼站起身来,就在麻美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陡然间,在脑海中一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喊叫了一下,而几乎是于此同时,电梯四角外的制动闸片发出了松动的声音—— ——

在已经开始下落的电梯中,赶在所有人之前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面对仅有一次逃脱的机会,麻美毫不犹豫的改变了步伐的方向,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站在门口的文吾推出了电梯。就在文吾离开电梯的瞬间,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失控的电梯载着上面的女孩消失在了深深地电梯井当中。

不顾一切的文吾和众人一起赶到大楼底层、打开了坠毁的电梯。重伤的麻美残存着最后一丝神智,用轻微的声音在痛心不已的抱着自己的文吾耳边说:这样... ...就扯平了。文吾先生说不会自杀什么的,那个,果然... ...是在骗我的吧... ...

【—— ——也许是我们都还太年轻,才会对死亡这么的无所顾忌。所以,命运便将给予我们的最残忍的惩罚,降临在了我们最爱的人身上。】

被送到医院,经过十余个小时的抢救。终于脱离了危险的麻美转入了病房观察,然而由于电梯坠落的巨大惯性力量,女孩的脊椎受到了重创,医院方面告知文吾,如果不能够在限定的时间内接受一整套对损坏的骨骼和神经进行全面修正接续的手术,随着受到恶性创伤的神经残余机能逐渐丧失导致肩部以下全身性的瘫痪,女孩的后半生将只能在病床上度过。

面对近乎天文数字的手术费用和步步紧逼的手术时限,被极度的悔恨和痛苦驱使着的文吾变卖了所有的财产,除了每晚陪在麻美的病床前之外,在余下的时间里近乎疯狂的在自己能够触及的人际范围内奔走募资,然而终究还是力不能及。在距离手术时限还有最后三天的晚上,用尽了一切办法的文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拨通了打向家中的电话。对电话另一边带有疑惑的询问,男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我想,和【他】谈一谈。

被管家接回家中的文吾见到了父亲,十余年没有正常的交流过的父子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怀着不惜一切代价拯救麻美的决心,文吾心态平静地向父亲提出了接受父亲让他回到家中继承事业的命令,而唯一的前提,就是提供一张不限金额的支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对于这个突然间的提议,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神情,审视了他片刻之后,对他说道:... ...虽然我能理解你的自尊心。不过,就算你今天到这里来除了打算用后半生的承诺来抵付这笔债之外不想谈其他的,至少,也对我说说那女孩的事情吧。

于此同时,身上带着各种维持器械躺在病房里,一直处于半昏睡状态当中的麻美,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梦到了一个人。


【“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 ...

细细的叹息声,从身后不存在的什么地方轻轻地响起。

—— ——同时,
有一只手,手指穿过毫无知觉的左手的指缝,以女孩之间特有的那种方式,带着一点儿只能用灵魂才能感觉到的鼓励和安慰挽扣着握住了它

—— ——在药物和伤痛所制造的奇异感觉中,不属于现实也不属于梦境的没有边界的黑暗空间里,躺在仿佛一块镜子般的平面上,身后倒映着的,是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迄今为止已经无比熟悉,但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那个人”。


“对不起呢...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和你交谈。果然... ...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安吧,哥哥他没有在这里的话。”

细细的女孩声音,从“身”后传来,省略了主语的语气里有着适度的熟稔和温柔,还有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温婉面容相恰的善良与知心。

“呣... ...现在的话,只是,觉得有些寂寞罢了——”

在意识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垂下了视线,抿起的嘴唇微微有些哀伤的笑着,低声回应道。


... ...身体躺在这种地方,意外的,居然有种很平静的感觉。

病床一侧的位置上,他现在应该是没在那里的吧... ...因为,即便是在这种思维不清晰的情况下,对于他的那种近乎被植入本能的感觉也是无须质疑的。

最近这几天以来,每次傍晚从昏睡中醒来,都会在那个位置看到他的脸。尽管原本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但是如果每一次能看到的也只有他明显一天比一天憔悴下来的面容的话,即便连那种稀缺的幸福也被因此而来的担忧削减得非常薄弱了—— ——或者,应该说... ...那种像是在绝望面前明明心知肚明那根本徒劳无用但仍然不管不顾的祭出自己根底的最后一点生命力去尝试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困兽般的面容,即便只是看到,也会觉得沉重到无法承受。

(“没关系的——”)

—— ——每一次看到那样的情形,都自然而然的忍不住想要这样宽慰他,像每次他对自己所做的那样。可是,自己已经是连这种简单的事情也办不到的了。

不仅仅是喉咙和口腔,感官的信号,向下传递到了手肘的部分便戛然而止,从包裹着头颈的维护模具固定出来的微小的活动角度里能勉强看到自己平放在床边的手指,但是,却无论怎样也无法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动弹起来。这种情况,绝不仅仅是骨骼那么简单,应该是连脊髓的神经也受到了损伤吧。

即便每次都注意避开不在自己面前与医生进行谈话,但是仅仅是从那种表情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个身体,应该是已经不行的了。

直到现在,心里才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他的想法了。果然... ...在这种情形下,相对于在从肢体向脑子蔓延的麻木中昏昏沉沉丧失最后一点知觉的死去,独自留下来承受这一切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死,倒也确实算不上什么了—— ——


“不过... ...也就只能到这里为止了吧—— ——”

有如叹息一般,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带上了某种觉悟也似的缓缓呼出一口气。声调里有些疲累,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后的她轻声说道,“呐... ...说到寂寞,由梨在的地方... ...也是这样的吧?”

“... ...嗯,”

耳畔的语气,变得有些缓郁了下来

身后的人儿,仿佛被触动了什么,交握着的“手”,悄无声息的地从那上面松开了,


“‘那种情形’的话,确实,一点都不好受... ...

“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空气,也什么都做不了... ...再怎么着急和无奈,也完全没有用,就算明明这么久都没有说过话的亲人就在身边,却连想要碰触一下这种简单的事情,也完全都做不到,无论怎样,无论过了多久,在那里的,始终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果然,就像麻美所说的那样,那种情形,真的、真的是很寂寞的事情呢... ...”

轻轻的声音,用着连同样身为女生的自己仅仅只是听到也都会感到心疼的语气,如此低声的叙述着,


“可是啊—— ——

身后传来的话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忽然,一双纤细的手臂,无声无息的绕过肩头和脖颈,从身后轻轻抱住了自己,

(—— ——?)

讶异的目光牵动着脖颈,下意识地从脸侧朝身后的地方看过去,然而,却被环绕上来的臂膀阻挡住,看不到身后那张面孔的表情


“对不起了... ...所以,那个地方,麻美你是不可以过去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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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镜头剪切后的转换,当眼睛倏地睁开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脸。

天已经晚了,没有开灯的单人病房里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坐在床边,窗外高架公路桥边的灯光被空茫的夜色稀释成一层灰尘也似薄薄的散光,蒙在他朝外一侧的面孔上,那上面带着的是与这几天以来所见到的完全不同的复杂神情,混杂着程度夸张的矛盾情绪在上面滞留过后不完全冷却的痕迹被特定于他的那份惯常的平静强制收束起来,变成他眼中难以捕捉具体内容的光芒。尽管复杂,但无可否认,那确实是光芒。

—— ——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呵... ...”

从无法按照意志发声的喉管里滑出一个模糊的音符,她看着他不同寻常的神色,眯起的眼中带着些无意识的困惑看向他,吃力的,想要从他的面容捕捉到什么征兆。

“... ...”

没有如平时般响应她的呼唤,他的目光,持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视线很空洞,但却因此而显出了比平时更加明显的专注。那其中的光芒单纯得显然并不足以填满那眼神中此刻空黯的冀望,然而却因为被赋予的特异的重视而在那空洞中占据了无法被掩盖的一席之地,犹如某种有着抵偿意味的希望般地为他支撑起了于内心根底所一直诉求的某个信愿。

—— ——而代表着那个愿望的具现实体,此刻,就在面前。

他这样凝望着她,良久,伸出手,探上她额前。入院时草草剪短了去的发丝,被他的手掌向额头抚拢,又倔强的弹直起来。他掩下女孩儿的眼睑,手掌却没有从脸上移开,俯下身体,嘴唇沾上她的额头。她感到了他唇缘下未去净的胡茬在自己眉间随着他接下来的那一下动作轻微的颤动了一瞬,她的心,也随之跳动了一下,然后,便仿佛永远永远的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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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闭着眼睛,喉间的骨结滑动了一下,像是梦呓,又像是诵念般的喃喃道,


“但是... ...至少这一次,我赶上了。”



在家中,文吾的父亲向他展示了一直以来被暗中委托监视和观察文吾生活情况的泷泽所提供的记录着麻美与他之间关系变化的资料。面对默然无语的文吾,父亲声音凝重的对他说,我能理解你在失去那孩子(由梨)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种痛苦和对我们的怨恨,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孩有着这样的感情。对于你提出的条件,我可以给你一个争取的机会,但是我仅以一个父亲身份劝告你,在作出决定之前,你最好想清楚,等到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你们之间的这种似是而非的关系到底还能不能够继续下去。面对用有些意外的眼神看过来的文吾,老人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道:毕竟... ...我已经老了,虽然你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回到家(族里来继承事业)里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想看到在世上我剩下唯一的孩子还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和遗憾。

对于父亲的话,文吾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抬起头来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述说道:我清楚我在做的事情。如果说所谓“唯一”的东西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她,也是一样—— ——

经过与父亲的对话,以在三个月的指定期间内参加并获得作为岱山氏家族企业基层领导者选拔标准的【年度执行层管理人员资质鉴定】的及格分数作为换取对麻美全程治疗资金的不限量供给的目标。和父亲完成了交换条件,背负上另一场与时间的竞赛,怀着疲惫和安慰的复杂心情的文吾回到医院,面对醒来后对他异样表情有些疑惑的麻美什么也没有说,第一次亲吻了她,在女孩的耳边说道: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过了多久,你都一定要相信你自己,让自己好起来—— ——这个,是你所选择的男人,对你唯一的一个要求。”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男子已经离开了。而相对的,几天之后,一批批医生和护士开始出现在她的病房里面。多少猜测到了这些与前一晚他的特异言行有关,心中经历了一时的踌躇和迷惘,在最后,女孩还是选择了信守与他之间的约定。

忍耐着独自一人的孤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承受了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检查和手术。尽管这期间文吾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但麻美始终将他的叮嘱放在心底鼓励自己,抱着这样的期待和信念,同时由于手术和搭配的康复方案实施过程及时和顺利,女孩的身体以超过预期的速度康复了起来。数月后的次年春天,身体机能已经逐渐恢复的麻美每天在庭院里依靠轮椅和拐杖学习适应自主行动之余,也开始尝试着重新练习起了演唱。


【“呼... ...”

歌词的余韵,消散在身边的寂静中。她闭起眼睛平静了一下,吸一口气,缓缓的,从喉管呼了出去。

已经两个星期了,尽管每天都有在尽可能的锻炼着体力和气息,但是毕竟是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冬天之后的身体。嗓子在低音部维持的时间稍微长一些,肺部深处就会有些难以避免的虚弱和气力不继的不适感传来。

—— ——那种感觉,仿佛原本是如同本能般的某种轻灵流畅的东西,被剥夺了去它天然拥有的翅膀之后,在用残缺了的肢体吃力的一点一点返归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和样貌的感觉,然而那经历了艰难取回来之后的东西,却又仿佛似是而非了。

不断的重复用伤痛和磨难认识自己的过程,也许,就是“成长”这个概念的全部内容吧。


医院的室内天井上方,早春的清冷的朔风被覆盖着浅褐色滤光膜的拼接式透明穹顶隔绝在外面,因为时间已经进入下午的关系,在庭院里散步的人基本都回到房间里去了,午间四壁空调输送的暖气已经停止了一段时间,但是由于从斜上方投射进来的阳光的缘故,并没有明显的冷意。反而由于空气中这份罕有的宁静和温吞而变得令人心境宁定,宁静得,就像他的那个家一样—— ——

只是,这里却没有那个站在那份静谧核心的人而已。


... ...自从那一晚之后,他就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整个人蒸发掉了一样

那些医生和护理者,明明是从那一天之后才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围绕在这个半死不活的自己身边的,然而,尽管在手术之后刚刚能够说出勉强凑成句子的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向每个人打听他的情况的了,但无论什么时候对他们问起,他们却连半个字都不肯提及那个人的事情—— ——虽然详情不是很清楚,不过从一直照顾自己的那位原本很健谈的护工小姐被问到他的时候、那一副为难到仿佛是在被逼迫去触摸铁定会爆炸的地雷一样的脸色来看,这些人,事先应该是曾经被他很“仔细”的叮嘱过了吧。

... ...就连嘱托也能弄到这么让人这样印象深刻的地步,还真是很有那个人的风格的行为,即便离开了,也多少会留下一些特属于他的东西。

于是,这样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就好像一个看不见的严厉条令一样,每天镶嵌在身边的空气里,像是他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盯着这里的每个人,让人有点啼笑皆非,搅拌着心里轮番滤析出来的慰藉和寂寞的残片所挥发的味道,把每个一天的时间,都拉的好长好长。


(... ...他不会来了吧

(—— ——不,那个人,一定会来吧

(为什么又在想这些事情... ...真是...)

如果有什么可以专注精神的事情在做的时候还好,只要思维一松懈下来,这样三种彼此跟随着的念头,就会毫无声息的冒出来,荒谬又真实的在脑子里无止境的循环播放着。

眼睛,向着头顶的天窗仰望过去,

—— ——这里,明明已经是顶楼了,可是距离那片曾经飞翔过的天空,却还是那么,那么的远


这样想着,手臂,无意识地向上方伸了出去

忽然—— ——

“咻嗒——” 张开的手掌,被从身后毫无预兆的伸出来的一只手握住了。

心里面,陡然随着那动作震动了一下,然而随后,却很快、又仿佛冷却下来般的沉定了。

“雾原小姐... ...吗—— ”

低下头闭起眼睛,她轻吸了一口气,任由手被身后的人挽着,恢复了熟稔的语调,嘴角带着一点被失望减弱了幅度的无奈笑容叫出了护理的名字,“今天来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好多呢... ...说起来,应该是医生那边又通知要来做复健测试了吧。”


“... ...”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握着手臂上的手多了一只,拉顺了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堆叠上了小臂去的病服袖管,轻手轻脚地把她的手臂放下来。然后,似乎是停顿了一下之后,又蹲下身子,双手从轮椅的靠背后面环过来,轻轻地,把拢盖在她膝上的披毯两角向下掖好。手掌的下缘压去了宽大的冬装病服外裤所虚扩出来的一点尺寸,探进女孩腿侧与轮椅扶手板壁之间宽绰的空隙里,被双手拢在中间的那副双腿和腰身,纤小瘦弱得几乎令人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这么近的距离中,压迫着此刻凝视着那身体的眼睛,无可抑制地,要把潜藏在那下面神经中的一点辛热的酸涩榨压出来—— ——

—— ——三个半月没有见面了,那个飞扬的、炽红色一样鲜活坚强的她,竟然就这样憔悴了如此之多缓缓的站起身来,一种被粗糙的丝线拖着在上面锯割而过的痛感从体内的某处掠过,喉头的地方微微蠕动了一下,但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 ...雾原...小姐?”

在身后来人的沉默中感到了一丝异样,她下意识地偏开了些头,目光向身侧的方向望过去,轮椅的枕板调得有些高,视线的外缘被帆布靠背和外侧的管架挡住,触及不到身后那人的身体。她有些不死心,双手把住左边的轮椅扶手,吃力地挺起身子,正要转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

——忽地,

一只手,斜斜地兜过面前,轻柔,但不容置疑的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 ——

另外的那一只,如同过去不知道多少次曾经做过的那样、安慰也似地、那么温和的,按抚在了她的头顶


... ... ...咦?


—— ——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天窗投下来,安静的照射着庭院。含有油性的蔓荚类植物的枝叶在半静止的温暖空气里微微薰出一层稀薄但馥醇的草木气息,像是要淹没什么般地,浮漫在身边。明明是那么宁静清淡的气味,可是... ...胸口肋骨下面的那个地方,却为什么连每吸一口气、都会让自己觉得那么的疼呢?


视线,

被从额前垂下的手掌边缘掩住

身体在精神深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瞬间,

整个僵住了。

方才所积蓄的力量仿佛全部凝滞掉了一样,

继而,

纷纷崩塌,向着它们的来处倒灌回去

无法抑制的激动

让身体微微颤抖着

需要纤细的手指

用力抓着两边的扶手

才能够勉强控制得住——

而下意识的、去控制它的唯一理由

也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


“又在自己唱歌了吗... ...这孩子,”


额头的地方,被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夹带着一点特有的灰尘气息、那种介乎于父辈和兄长之间的动作和手法,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有错

视线被垂下来的掌缘外侧遮盖着,阔别已久的男子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如既往缺乏谓语的语气,温沉平和得让人有一种他只从自己身边离开了不到5分钟一样的错觉,

“那个时候约定的事情,麻美... ...有好好的遵守吧—— ——”


“... ...唔——”

微微颤抖的下唇阖上,咽下一口口水,被某种如同本能般的反应牵动着,不由自主地从鼻腔的深处,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放在扶手上的手抬起来,像是被某种渴望牵引着试探地伸向从身前环着肩膀的那只手臂,手指在即将触到彼处之前、却仿佛有着什么不安般的突然迟疑了一下,而后,才终于像是鼓起所有勇气也似的,挽上了那只手臂,

“我知道的... ...那天晚上,在那里所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约定的内容,我一直,一直都记得的—— ——”

纤细的手指从病服盖住手腕的宽大袖口里伸出来,小心、又仿佛无比珍惜般的和刚才的那一只手一起挽扣在男子的小臂上,她低着头,胸膛微微起伏着,低声述说,

然后

说到这里,她的头向内勾下来,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急于趋避某种迫近的东西也似的抬高了一些声音,背对着他,用仿佛在介绍一件饶有趣味的事情般的开朗语气说道

“呐——那个、知道吗?”


“那个时候,确实是有点不敢想象呢—— ——手术完成以后,因为服用药物和康复理疗的关系,全身的肌肉每天都弄得很疼,连吃饭和说话这么简单的事情也都要花好大的力气。每天都只能像是木偶一样,被护理我的雾原小姐照顾着做这些。能够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老实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 ——


“新年过了以后,第二次去检查的时候,听值班的稗目医生说,虽然有点意料之中的骨质疏松和神经反应方面的迟钝症状,但是好在没有出现肌肉的萎缩,照现在的样子如果能够好好调养和锻炼,情况好的话,到了四月结束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不需要拐杖的走路了。因为受到鼓励,后来那几天一直都很兴奋,结果在室内做上肢强化锻炼的时候不小心弄得肌肉痉挛,还被赶来的医生‘怎么可以自己胡来、要是现在弄伤了身体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这样生气的训斥了。从那以后,虽然知道是因为好意,但是还是在医生大叔们不知道的时候努力去做这些事情了,真是... ...像笨蛋一样呢,嗯呵... ...


“还有... ...这个月初的时候,得到医生允许以后,雾原小姐第一次用轮椅送我出来散步,住院这么久,头发完全都没有染过也没有再修剪过了,结果在走廊里面照到镜子以后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其他的人。后来,雾原小姐为这个开了我好久的玩笑,结果,到现在还因为和她赌气的关系,每天都是自己摇轮椅到这里来的,嗯呵... ...那个时候、文吾先生说我孩子气,看来果然... 果然... ...果然我是... ...”


话说到这里,嘴唇,张开着。大口地吸了两口气,但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

因为,喉管的深处,已经被和脸颊上横流的眼泪一起翻涌出来的没有形状的、酸涩又滚烫的东西、满满满满满满满满满的给哽住了——————————

胸口持续扩大的阵痛,终于蚀空了身体里所残留的最后一点自持和忍耐,有如崩溃般的摇摇欲坠的心,无可抑制地渴求着来自那一个在记忆中思念良久的身躯所散发出的温暖来填充和安慰自己————————————————————————


再也没有什么说话,孱弱的双腿撑起了身子向后转过去,男子充满痛惜和怜爱的面容在被泪水整个模糊掉的视线中只出现了短短一瞬间便掠去不见,她的胳膊,在被他拥住的同时环上他的脖颈,下巴抵在他的肩胛上,小小的身子、像是要陷进男子敞开的外套里面一样紧紧依靠着他的身体:


“... ...我(a da xi wa)、我一直都有按照文吾先生说的那样,好好地遵守—— ——”


纤细的颈项交错着依偎着男子的脖颈,血脉抵近着血脉地、把发自她身体与灵魂共同的战栗和哭泣的声息巨细无靡地在零距离传递给他。她在轮椅的坐板上跪立着,脚上的拖鞋甩落在草地上,把自己埋进他肩颈之间的空隙里,哀哀的、像是历尽了一生所能触及的所有愿望和失望般,隐抑,又尽情地哭着——


“所以(da ka la),哪怕、只有这一会儿也好,我可以,对文吾先生再撒娇一次吗—— —— ——”


“... ...傻女孩。”

手掌,抚下她的脑后,沿着变得柔长了的黑发捋下女孩消瘦的肩背,和环在那里的手臂汇合在一起。他闭着眼睛,悉听着她的呼吸,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睁开,


—— ——四月了,
闻着这份草木薰发的味道,东海道的阳光,也是时候从这一场漫长的冬中醒过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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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事情,我不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告诉过你的了吗?”

扭过头去,嘴唇轻轻吻了下她颈畔,贴近发际处的肌肤软软地盈承了它们。不动声色的抹去了眼角溢出的一点什么,他回手抱紧了些她。用着那种一如既往的平和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 ——如果是麻美的话,我的答案,永远,都只有那一个而已。”

(正篇 完)
注:
番外  25:00的约会


一只蚂蚁,沿着壁脚上方凹槽里经过的暖气管道上新铺的苫布缓慢的爬行着。消失在搁在上面的手肘后面,然后,又在臂弯的地方探出头来。拍打着的触须搔痒了手臂上的汗毛,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它,回过另一只手臂,用指尖儿的力量轻轻把它弹走。

大概是为之前那次执行董事资格审评式做准备的时候耗费脑力太多的缘故,最近有很多事情都需要费一点力气才能够想的起来—— ——结果,今天到底还是忘记买驱虫剂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老公寓,果然还是没法避免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出来。


换掉泛出霉味的旧地板,新灯具,新塑窗,还有摆在厨房里的益阳盆栽。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套间,却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才整理完毕,但好歹,有点像个新家的样子了。

那间较小的卧室,拆掉了壁橱和多半个门框以后才算是完整的把那张床放进去。不过安置好了之后屋子里面只剩下能勉强放下一张书桌的地方也就是了,考虑到她还要在这里存放一些乐器的话,有必要打电话去订做几个承重力稍微强一点的挂架才行——

—— ——但是,没有关系,麻美她喜欢那张床。

手指,不自觉的摸上一侧脖颈。一念及她,那里的皮肤就隐隐的忆起那时依偎上来那一隙薄薄的温软,带着她特有的微凉,有点儿稚瘦的梗韧,但更多的,是毫无保留、向着“我”这个特定的对象释放的亲近—— ——

和那个灵魂一样,直白、朴实得有点汹涌的感觉,但是,没有乖戾和怨意,只是有些孩子气的不管不顾,如此而已。


“小丫头... ...”

手掌在颈边摩挲着,垂着的面孔上,眼睛缓缓的睁开来。抬起,在身旁墙角处斜着的事物上停留了一下,一丝细微的笑纹,不知什么时候在唇边延蔓了开来


“这一次... ...我可是真的要来接你回家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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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呐...怎么样?”

作为外套的病服被放在一边,褪下一半的贴身上衣脱离了头颈,卷套在双臂近肩处。手臂下意识地掩在身前,她跪坐在床上,侧过头,向身后问道。挺翘的眉线下,表情中流过些微不易察觉的的担忧。

“... ...唔,实话实说,单只是疤痕凸胀的问题,恢复得倒是意外的好呢... ...”

拖长了点声音沉吟着,优子皱着眉头,专注的打量着女孩的后背。

微微朝前弓起来的身体上,屋顶日光灯的光线,从线条柔巧的肩头缘延而下,紧凑精致的肩胛的形状在皮肤下隐约浮凸出来,在象牙色的身子中央拥湮出一条浅约的沟壑,三条彼此不连贯的绯色弧线隐现在这湾沟壑中。硅管激光熨割的刀口没有留下破坏它所凭依的身子柔和线条的粗重凝疤,皮肤上能够看到的部分,仅有像是古时浮世绘的庭院画上、用清酒调化柔和了的朱砂所点就的锦鲤弥红的鳍峰在水面划下的若隐若现的婉约游径般的绯红细痕

“呒~~~~~~~~~虽然说要完全没有痕迹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刀口的红色素沉淀如果已经淡化到这种地步的话,不知情的人如果只是乍一眼看过去的话至少没法看得出有什么异样就是了—— ——”

仔细端详了一时之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梳着马尾的女孩双手抱胸,用十分权威的口气如是说道,

... ...然后,

如同为了应验自己心中的某种不详的预兆般地、换上那副令人痛深恶绝的嬉皮笑脸,蹭过来,“充满善意”地特别补充道:

“—— ——同样的,恢复到这种程度的话,就算是哪个人用亲·手·摸上去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所以如果是这方面的话,麻美酱也完~全~不必担心哟。”


“... ...是,是,那还真是好消息呢。“

把肩膀从背后的家伙趁机搭上来的禄山之爪下面不动声色地抽走,假装看不到站在旁边一脸“这家伙又来了”苦笑的琉香的表情,一边把衣服穿好,一边一迭声这样敷衍道。

... ...在电话里听说她们吵着要来探望的时候,心里多少已经预料到会遭遇这样的“安慰”了,所以,真正发生在身上的的时候,果然... ...还是有点让人不爽。

“切... ...搞什么啊。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明明已经都到了这种程度了,你这家伙还在别扭什么啊,真是的,”有些不满的从坐着的床边站起身来,优子双手叉上腰,斤起眉毛来说道,“再说,虽然话是我说的,不过心里最在意这种事的,其实是麻美你自己才对吧—— ——”

“... ...!(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的效果音)”

... 脑后的某处,有种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无形导弹戳个正着的狼狈感—— ——

... ...被说中了。可恶,这个完全不留情面的家伙。


“啊啊,那种事情的话,就不要这么在意了吧—— ——”

像是要缓和两个人之间的尴尬也似地,有些忙不迭的,站在床头旁的琉香这样出声劝解道,岔开话题,“不过... ...说起来,文吾先生现在已经回来了的话,为什么麻美还要住在这种地方呢?”

“—— ——对喔,复原的水平已经到这种程度了,提早一点回去也没差吧。而且听你说,那个男人家里其实很有钱不是吗?干吗事到如今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啊。”


“啊?...诶——”

听到这样的问话,脑子愣了一下。

心头的地方,有一点在阴影里蛰眠很久、几乎已经忘记的东西微微蠕动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的隐没不见了。


“唔... ...虽然体质方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他说现在刚刚接手新工作,暂时有些事情在忙。在手脚能够完全自如的活动之前,到今天为止还是希望能够暂时留在这里比较好,毕竟环境设施和能够获得的照看更完善些... ...因为到了现在,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关系,既然被这样坚持了的话,我想,也就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拂逆他的好意...了吧?”

原本很平常的叙述的语气,说到最后,却像是无法获得来自于自信所给予足够的支持,变得有些迷茫和迟疑了下来。

即便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那一处阴霾,始终像是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无法跨越和无视的因果漩涡一样。即便只是念及,所有的勇气也会在瞬间变得止步不前

——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现在的局面,探寻到那片阴霾里的答案如果与所期望的结果相悖,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只能是更加承受不起的吧。

“... ... ”

看着神色陷入低沉的红发女孩,站在病床两边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欲言又止的忧虑表情。于此同时,病房的墙壁上,钟表的指针“咔哒”一声,点在了4点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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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就先走了—— ——


轿车的前轮碾过医院大楼门前白皓石板铺就的通道一端连接停车场方向斜坡的夹角,灰色的车身横转过来,依着一侧厚重的廊壁状护栏缓缓滑下。她按着膝上盛装衣服杂物的手提包,看着后视镜里挥手远去的两个人消失在转过来的拐角墙壁后面,一只手放在胸口的地方,闭上了眼睛,轻轻,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身体里面,有种什么一直悬浮着的东西终于触及了实地一样的感觉—— ——

应该是直到不足一天之前的时间还在忙碌些什么,坐在身旁的驾驶席上,穿着平日惯见的那件旧茄克外套的男子身上散发着明显的风尘与汗息的味道,有种颇为独特的实感的缘故。像是某种不知什么时候结下的约定般的,不需要什么过渡,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心情就会自动变成这样的了。


(续文)

“这次,已经... ...不是摩托车了呢——”

身体被安全带约束着,她仰靠在座椅宽厚的仿羊毛质的靠垫上,眼睛看向前方车窗外面移动的景色,下意识的,这样说了一句。

“那时候,卖掉了—— ——”

男子的手指拨拉着排挡,车子行进的速度缓了一缓,前轮碾过医院大门的闸门滑道,转向的灯光闪动着,在那里短暂的停留了一下,动起来,汇入到晚间交通高峰初起的车流中。他用心看着道路,如此简短而直白地回答了一句——

—— ——然后,
视线转过来,忙里偷闲般地、快快地和她眼角余光能够触及的范围交汇了一下,眼底蕴着一点点只释放予一个人看到的那种默契的笑意,“—— ——会买回来的,一定。”

“...嗯。”

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如同要直接回应那份知心般地,用鼻音轻轻唔了一声。

然而接着,眉头,忽然微微皱了一下——
方才,在那张脸上的鼻子上,好像有看到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

怀着疑惑地歪过一点脑袋,把视线转向他那一边—— ——


“呣,那个... ...在这里粘着的东西是——?”

出于与这个人相处以来在心理上养成的习惯,上车之后直到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用心的去打量坐在身边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是由于忙碌的缘故,一直没有修建过而显得比之前在医院重逢时有些许变长的头发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有些不修边幅的散乱。专心驾驶着车子,男子的面容依然平静素整,然而,那方挺直高耸的鼻梁朝向自己这一边的皮肤上,却突兀的粘着半边显然是创伤药膏之类物体的灰黄色贴布,她坐在旁边的诧异地看着这副不管怎么说都有些滑稽的组合,有些迟疑的小声问道。

“啊,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今天上午去泷泽那里【取】这辆车的时候,稍微的,遇到了那么一点阻力—— ——”

表情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的道路平静的叙说道。只微微抬起了些头来,线条峰峻如同石膏塑像般坚毅的下颌昂成了一个带着些许认真和倔犟的角度,同时,却反而也让上面的那张面孔越发具有了一丝让人发噱的意味,

“—— ——背叛我的家伙,当然不会让他只是挨顿揍那么简单就算了,不是吗?”

而后,就用这样认真的表情,说出了这样的对白。

“呃、那就是说,这辆车子,是从泷泽先生那里—— —— ——”

【硬抢来的】

这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来。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股子已经有些久违了的、由衷的轻松感翻卷上来,化作一团用力也抑制不住的喜意,“扑哧”一声从被下意识地掩住的唇齿之间冲了出来。车子里面随之充满的,是女孩缩起身体、忍得好辛苦好辛苦的吃吃的笑声。


“... ...文吾先生,”

“... ...嗯?”

“果然... ...您也是笨蛋呢... ...”

“嗯,如果麻美这么说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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