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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7 15: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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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风盈袖

  “把手拿出来。”风盈袖双手掐着腰,很厉害地对宣井童说。宣井童呆了一呆,老老实实地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到了风盈袖的面前。风盈袖扳着脸凑过去看,严肃的神情让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宣井童忍不住把脖子都缩了起来,让鲍树生看得想笑。

  “好深啊!!”看见宣井童的伤口,风盈袖惊呼了一声,急切地扳住了宣井童的手掌。
  虽然只是刀尖轻轻一带,伤口可不浅。采晶这天,宣井童一早上只做两件事:把他那柄本来就很锋利的拾晶刀磨得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都会闪闪发亮;到了实在不能再磨的时候,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刻些什么。那柄锋利的拾晶刀在宣井童手上滑过,起初只能见到一些血丝,这一会儿伤口翻开了,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没事的。”宣井童脸色很难看,“很快就好了。”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手往回抽。

  当然不会没事,去响水潭的规矩多,不能见血是顶大的一条。倒不仅仅是晶肉遇血则僵的缘故,主要还是因为绘影忌血,要是嗅到了血腥气味就躲在潭底不肯出来,大家也就不能采晶了。原来宣井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看见血流成这个样子,心里也知道机会实在渺茫。盼了半个月的日子就这样侧身滑过,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顾呆呆望着阿袖的裙踞,一颗心冷冷地沉了下去。
  鲍树生变了脸色,大声说:“阿袖,阿袖……”叫了两声“阿袖”,却说不出什么来。
  风盈袖才明白自己一直抓着宣井童不放,慌忙地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脸上飞红一片。她手足无措地绞握着双手,嘴里喃喃地说:“阿童哥,我……我太心急了……”

  守潭人在山上坳是非常特别的角色。他们守的不仅仅是这口响水潭,更是潭中的绘影。从古早的时代开始,风家就因为一个神秘的约定世世代代守在了潭边,这日子大概比第一个到山上坳定居的山民还要早些。谁也说不清绘影的来龙去脉,可是在山乡的传说里,这个守护着巨大财富的生命是可以把无尽的灾祸带到人间的。守潭人自己就是明证,似乎是要应验什么诅咒,没有任何一位守潭人是平安去世的,不管年老年少,守潭人的结局总是离奇的横死。
  山上坳的百来户人家靠着守潭人才能去潭中采晶,他们心甘情愿地供给着守潭人的粮食日用,见到守潭人都要低下头来行礼让道。可是尊敬的后面是深刻的畏惧。也许,供奉的意思就是请守潭人把绘影的灾祸一力承担吧,既然他们之间有着那样一个神秘的契约。
  山上坳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守潭人不到村子里来,村里人也不去守潭人的小屋子周围。一道小山梁把山上坳和响水潭彻底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其实村子里人人都熟悉守潭人。每个月两次采晶,那个成年男子没有跟着守潭人行走过?但谁也不敢靠近守潭人身边一臂的距离。肢体的接触就更是禁忌,若是坳里的人被守潭人触及,那就是天大的霉运了。传说或者是谣言在山上坳茁壮成长,让人们再也分不清真实和想象的界限。风盈袖的父亲死的早,年少的时候就接过了守潭人的职守。论年纪,采晶人大多是阿袖的长辈,人人都心疼这个小姑娘,谈笑家常倒也随意,比以往要少些忌讳。可是风盈袖这样抓住宣井童的手,鲍树生还是不免看得心惊肉跳。

  宣井童的脸憋得比风盈袖还要红,他方才抽手只是担心不能跟阿袖去采晶,哪里会想到这一节。看见风盈袖自责的样子,一颗心软得好像见了阳光的羊脂一般,粘粘乎乎流了一肚子,哪一块碰着都痛。他嘴笨,这时候也只会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举着两只手,恨不得重新塞到风盈袖的手里去,却又害羞不敢。

  看见宣井童那幅惊惶的样子,风盈袖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山上坳要是还有一位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一定就是她的阿童哥了,谁叫他是宣夫子从青石城里的井边拣回来的呢?人人都怕守潭人身上笼罩的绘影的气息,只有宣井童是不怕的。
  她抬起眼来,望着宣井童柔声说:“阿童哥,我们家里不吉利,不好碰你的。不过你别着急,这伤口不耽误事……”说着伸手在怀里摸了一摸,掏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来放在地上。她毕竟是小姑娘家,脾气转得快。刚才还是一脸的惴惴,等拿出这块石头来了,嘴角微微往上弯着,精灵古怪中满有些得意的神气,指着那时候对宣井童说,“阿童哥,你拿了这个放在伤口上吧。”

  那石头蓝莹莹的十分可爱,清澈透明,蓝得似乎放出光来,看着象是水晶模样。鲍树生忍不住“呓”了一声,说:“这样的蓝晶倒是少见,怕是值钱……”才说了“值钱”两个字,他就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响水潭的晶不仅是成色好,更特别是出产彩晶。彩晶是稀罕东西,价格比黄晶白晶要高得多,这么大的一块蓝晶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两年的生活。鲍树生是鲍九的小儿子,他见过的好晶自然不少,看到这块石头还是忍不住惊叹。只是才夸了一句,鲍树生就想起河洛来,发亮的眼睛顿时就黯淡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些小个子什么颜色的晶都炼的出来,再稀奇的彩晶也卖不出价钱。
  宣井童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听见阿袖这样说,想也不想抓起那块石头就往手掌上放。蓝石头捏起来不象晶,暖暖的,轻飘飘的。才触到伤口上面,就看见石头中间升起一个奇怪的字符来,发着光越长越大,“忽”地冲出那块石头来,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开。他吃了一惊,手一震,那块石头滑出手心,却不坠地,蓝莹莹地放着光,浮在空中。
  鲍树生的嘴张得老大,对着风盈袖指指点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惊疑间,忽然听见宣井童欢呼了一声,原来手掌已经完好如初,那里有一点点受过伤的痕迹?风盈袖轻轻巧巧地跳了过来,伸手一捉,把那石头抓了下来,蓝光骤然散去。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也满是欢喜,好像拣到了宝贝的孩子一般,捧着那石头自语:“真的是冰炔呀!”
  守潭人虽然和绘影关系非常,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没有什么秘术的传承。鲍树生就是对秘术再不了解,也知道那石头不是什么蓝晶了,看看风盈袖又看看宣井童,一脸的不明白,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阿袖!哪里来这样的宝贝啊?”
  风盈袖漆黑的瞳仁闪了一闪,鼓起腮来得意地说:“不告诉你!”把双手往身后一负,竟然顾自走了。鲍树生与宣井童两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风盈袖在前头喊:“两个呆子!还愣着做什么?今天晚啦!”
  可不是,日头都走到中天那边去了。


  风盈袖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面走着跳着,断断续续地哼着山歌,全然不管后面两个人赶得辛苦。穿过了香松林,雾气就重了,道路又坎坷,宣井童帮鲍树生扛着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着阿袖那身红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来。

  过了香松林,绕过那颗老柿子树,就进了山谷。阿袖住在山脊上,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山上坳的梯田。可是天气好的时候不多,山谷里永远都是那么重的雾气,一层一层浮起来,阿袖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修在了云海里一样,非常好看。
  走在雾气里,就不是那么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路程的远近。进了山谷半顿饭的功夫,雾气浓得好像凝结了一样。那样鲜亮的太阳似乎是悬挂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天空中,一丝光亮也透不过来。鲍树生的眼睛瞪得发疼,也只能勉强认出阿袖的身影。谷里的路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赶路,有说有笑,没有觉得。今天身边只有这么闷葫芦一样的宣井童,鲍树生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阿袖,阿袖。”他大声喊,“走慢一点啊!”
  风盈袖停下脚来,脆生生地应道:“阿生哥,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么?怎么扛着那么点东西就走得慢了?”
  鲍树生耳朵一热,采晶要带的家伙一大堆,怎么是“那么点东西”,可是阿袖那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只是低头发力疾走。可是再怎么疾走,阿袖的身影也还是渐渐消失了,只有宣井童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面。他心里暗暗奇怪:宣井童也好像是记熟了这里的路似的。
  正在闷想,忽然心里一惊,猛地收住了脚步,宣井童肩头的那个皮管架子已经贴在了鼻尖上,鲍树生背上顿时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做什么呀?!”他低声呵斥宣井童,在这个山谷里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守潭人,谁知道身边是什么地势?
  宣井童没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鲍树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轻声说:“阿袖要唱歌啦!”鲍树生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风盈袖似乎站得很近,但总是看不见,只能听见细弱的歌声在身边飘起来。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游丝一样的歌声在羊奶一样的白雾穿行,似有似无。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放声歌唱,她的声音涨了起来,原来就在宣井童左前不远的地方。她的歌声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气息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轮廓鲜明。来来回回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来似乎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有的是欢乐的,有的是悲伤的,有的是平淡的。

  宣井童觉得眼睛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阿袖这样歌唱,他都会觉得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层一层褪去了白色以后,总是会显出锋利而狰狞的石壁来。然后那石壁也一层一层剥落,整个山崖都会消灭。他不知道那种悲哀从哪里来,却能感到那是极其久远的。

  “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阿袖的歌声从不断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气息也开始断续。忽然间,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寞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极细极高的声音钻进了白雾的深处去,那雾气震荡着,动摇着,渐渐崩溃……

  “呀!打伞了打伞了。”阿袖的惊呼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再没有刚才的压力。随着她的欢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来,然后是磅礴的雨线,整个山谷中厚重的雾气就这样被风盈袖的歌声击碎,变成了一面轰然落下的雨幕。这层雨幕过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闪闪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细长的白线从山腰中喷出,在他们的面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口深潭就是响水潭了。

  “走啦!”风盈袖挥了挥手,红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面旗帜。白色的雾气不仅吸收了炽热的阳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声。雨幕落下以后,耳边尽是千丈水的轰鸣,连阿袖的语声也听不清楚。但是宣井童和鲍树生都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山谷中蜿蜒伸来的泥泞道路在这里戛然而止,下面他们要沿着曲曲折折极险峻的小道下到响水潭边去,绘影正在潭边等待着阿袖,就好象从世界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三 宣井童

  站在响水潭边往上看,天空只剩下了局促的一块,除了那一条高高落下白茫茫的水线,视线里都是水灵灵的绿意,染得宣井童的眼神都缥缈了起来。要是没有阿袖的歌声,响水潭的上空就总是被浓重的白雾笼罩着,这满山的灌木可不都是被闷着灌着,叶子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湿意。只有在水潭边上一圈红艳艳地开满了圆仔花,让人觉得这静悄悄的谷底原来也很热闹。
  风盈袖坐在潭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这么远也能听见她口中哼着的小调。她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一路从这样险峻的小道上飞奔下来,好像一只红蝴蝶一样,让宣井童觉得提心吊胆。那些娇艳的圆仔花象是被她的歌声催眠了似的,慵懒地舒展着枝条,攀援着青石爬到了她的身边来。她伸手抚摸着硕大的花朵,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不时用脚撩起闪亮的水花来。
  鲍树生从肩头卸下两只沉重的皮囊,嘻笑着拉了宣井童一把:“看够了没有?来搭一把手了。”宣井童的脸一红,慌忙扭过头掩饰地说:“绘影还没出来哩!”鲍树生说:“等出来了可不就把时间都耽搁了?”宣井童听得呆了一呆,连忙伸手去皮囊里面掏东西。

  绘影每次出来见守潭人的时间是固定的,到了时候就要躲回巢里去。要是采晶人没有及时出水就会被绘影堵住溺死在水里,可要是出水早了又浪费了采晶的机会,所以时间最是宝贵。往日里采晶人成群结队的来,哪里用得着宣井童。今日却只有鲍树生一个。宣井童倒不是不知道这一层,只是晶已经掉了价钱,多采一件两件又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想了一想,终于没有说出来。鲍树生见他欲言又止,一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真是,都忘记了,现在采几件晶都没什么差别。”他颓废地挥了挥手,高大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一截。“阿童你去拾菇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好。”宣井童也不答话,只是管自拾叨着囊中的器具。鲍树生见他手上不停,心头热了一热,也不多说,继续干了起来。

  采晶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别的不说,单是采晶人的一身行头就是极其繁琐的。响水潭水一年四季冷得刺骨,要是没有两层鲨鱼皮水靠挡着,采晶人下水一会儿就会冻死在水里。水潭虽然清澈,却不知道有多深,水性再好的汉子也不能一口气潜到晶岩上去。每次采晶前最费事就是搭立管架,卷轴上的皮喉足足有几十丈长,那是给采晶人呼吸通气用的。若是折裹的不对,皮喉通气不畅,水下的采晶人就要窒息。鲍树生头上带了虎鲸目做的套子,是透明的,还接着皮喉软管,这样就可以在深水下视物。腰间也系着一个皮球模样的虎鲸目,里面裹了三五条蛰伏的莹蛄。莹蛄是学问人的称呼,山上坳的采晶人都管它叫火虫子,下潭的时候用力一拍,那火虫子就会醒转过来。火虫子最恨虎鲸,一旦醒来发觉在鲸目中,立即飞速游动振节发光直到累死。三五条莹蛄足以点亮一幢三进的宅院,可是响水潭底水流激荡,这鲸目大约只能提供一丈方圆的照明。其他象铜坠,采晶凿等等潜水采晶的器具不一而足。购置这样一套行头的费用足以让一户农家过上一辈子,其中的火虫子,皮喉,鲸目都是用上几次就要更换的,又昂贵的很,难怪晶价才落下来,山上坳的人便不来采晶了――这开支本来就吓人,要是采来的井没了销路,可怎么过日子?

  宣井童头一回看见响水潭的时候很是吃惊:千丈水虽然只是细细的一条,从那么高的山巅挂下来,冲力应该十分惊人才是,可这磅礴的跌水在响水潭里却只能冲出小小的一圈涟漪,潭边的水波还是温柔得很。
  “好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把这千丈水都吸入喉中似的。”宣井童后来偷偷对鲍树生描述他的想法。
  鲍树生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怪异:“可不就是绘影么?是不是把水都给喝了我不知道,不过你看它出来的时候就热闹啦!”

  才架好皮喉管架,宣井童听见水声忽然大了许多,他抬起头来看。千丈水落下的地方正有喷吐的白沫飞溅,一层一层的浪头激动地涌到岸边来。鲍树生用力把鲸目的面具戴到了头上,冲宣井童竖了竖拇指,两个人都知道,绘影要出来了。
  响水潭的颜色最美,从山谷里往下看,那口深潭象是块极大的翠晶,层层叠叠透亮的蓝色和绿色闪动着,清凉的感觉可以从眼睛一直通到心里去。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潭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因为绘影的颜色和潭水交织在一起,凝结成一个生动的整体。它从潭底浮起来的时候,千丈水躁动着为它加油叫好,翻翻滚滚的白浪把整个潭子都覆盖了。可是忽然间,激荡的水波又象犯了错被抓住的孩子一般羞涩起来,千丈水安安静静地注入碧蓝的水面,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潭水平静的好像是一面镜子。采晶人都知道,这就是绘影了,虽然还是没有人知道绘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下去了。”鲍树生面具后面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他说着指了指潭那边的崖壁,让宣井童一同过去拾晶菇。宣井童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对着碧蓝的水面长躬到地,然后带着各自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绘影的身躯柔软而有弹性,它稀薄得象水,却又厚重如冰。这么多次,每次走在绘影身上宣井童总是会有一种错觉,似乎脚下这块起伏不定的水面会悄无声息地裂开一个小洞,他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就会沉入无底的深潭。谁知道绘影和这潭水的分别呢?对它来说这也许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当然,宣井童知道绘影不会跟自己或者任何一个采晶人开这样的玩笑,对于绘影来说,唯一看得见就是潭边大青石上一袭红衣的守潭人,所有其他的生命大概都和灰尘一样无关轻重。
  扑面打来的都是千丈水的飞沫,小石子一样撞上来,痛得厉害,这是千丈水入潭的地方。鲍树生冲宣井童点了点头,扑通一声跳到绘影身上这个小小的缺口里去,一转眼就被强劲的水柱压得踪迹全无。宣井童有时候挺羡慕他,为啥同样生活在山上坳,鲍树生就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多呢?
  他绕过千丈水,在山崖前站定。陡峭的山崖好像要倒在他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耳边尽是千丈水破空的呼啸。半个月的功夫没来,山崖上星星点点都是晶菇,长势很是喜人。

  晶菇是黄洋岭的特产,倒不是响水潭才有。因为这里山势险峻雨水又充足,所多的就是瀑布跌水。有瀑布的地方往往就有晶菇,都生长在瀑布后面的山崖上。崖上的晶菇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菌子差不多,粉红色海碗口大小的一个肉疙瘩紧紧贴着崖壁生出来,那是晶菇的母菇。可是母菇是吃不得的,只有它长得壮大了,等它将要分生的时候把那枚子菇切落下来养着,长大了才好吃。要是一时失手没有采下来,子菇自行脱落入水中也能长大,可是离水即坏,那就没法养了。山里头的拾菇人也有不少,各自都守着一处瀑布水潭,只有响水潭这里拾的最好。一般的子菇养在水里能长到面盆大小,响水潭出的子菇却可以养得如小桌面一般。养出来的晶菇的味道好像是猪肉,切下一块不久还能长回去,边切边长总能活上两三个月。青石城里中上的人家几乎都在缸里养上一两只晶菇,日常餐桌上就绝不至于寡淡。

  拾晶菇的收入不差,却算不上什么好职业。本来攀援崖壁就是艰难的事情,晶菇生长的崖壁就更加险恶些,每年总有不少拾菇人摔死的消息。宣井童十三岁上开始拾晶菇,这响水潭后面的崖壁熟悉的好像他掌心的纹路一般。饶是如此,每次攀援这面滑不溜手的崖壁也总需要全力以赴。这个时候,宣井童的眼中和心里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石壁,就连千丈水的喧嚣也变充耳不稳了。上次来的时候,宣井童留心到左边的山壁上有一片幼菇,今天看见果然有好几枚是要分生的样子。他贴着一块凸出来的石片稳住了身形,仔细观看。那一片晶菇是一般大小的,大约会在同时分生。到时候手起刀落,一气就能收进七八枚子菇来,那是正常一天的量。想到这个,宣井童的心头舒畅,好像连身子也轻巧了些。时候还差一点,宣井童长长吐了口气,一颗心拖着双眼的视线悄悄又往水潭边上溜。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盈袖已经跳下了青石,扶着一根开满了圆仔花的藤条站在绘影的身上。她俏皮地曲着一条腿,下巴枕着双肘,身子都压在那藤条上,似乎在跟绘影说什么悄悄话。她咯咯笑起来的时候,震得满枝的圆仔花一跳一跳地舞蹈。就算是隔着扑朔迷离的水幕,宣井童也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的笑声。
  绘影正在改变。它在风盈袖的面前慢慢隆起一个透明的水丘来。然后那水丘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飞快地生长。先是形成一道细长的圆柱,然后一点一点闪动着变幻。几乎是在瞬间,那水柱就变成了风盈袖的模样,就是时间最优秀的匠人也不能把一块水晶雕琢成这样生动的模样。除了仍然是透明的蓝色,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她捂着嘴笑,害羞地挥手,牵着风盈袖的双手打转,似乎是阿袖从镜中走出来的姊妹。

  看了那么多次绘影的变身,宣井童每次都还是要被这美丽的变幻震撼。绘影并不总是变成风盈袖的模样,她握着阿袖的双手倾听,然后她又会变成阿袖故事里面种种的角色,有时候是只小兔子,有时候是满脸皱纹的老守潭人阿袖的爷爷,有时候甚至是一起来的采晶人。守潭人的心思是透明的,他们没有办法在绘影面前隐藏任何的秘密,所有开心的烦恼的事情都会被绘影一一展现。鲍树生说单是这一点就让山上坳的许多人觉得恐惧,很多事情都是留在心里的好。宣井童听说过,以前绘影曾经变成过一只巨大恐怖的怪兽,让守在潭边的采晶人都吓得尿了裤子。不过这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宣井童每次拾菇都要凝视一会儿绘影的变换,可是它实在变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不是曾经出现在阿袖的面前。有时候他是那样渴望看见这一刻,有时候却又惧怕这情形的来临。
  不管变成什么,这都不是绘影,只是绘影身体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可是宣井童知道的绘影就是这个透明的女孩子,她先是梳着一对小小的双丫髻,满脸的稚气,后来就系着粗大的麻花辫子一身短打扮,现在的绘影是披散了长发秀拔了身材的,只是面颊上那一对深深的酒窝始终不变。她会听阿袖说什么呢?忽然间,宣井童觉得自己被排山倒海的妒忌所吞没。若是可以让他站在阿袖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倾听,宣井童觉得自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

  “啵”的一声,宣井童猛醒了过来。就在方才出神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晶菇分生了,亮晶晶的子菇跳了出来,随着千丈水的乱风倏然不见。其余的几个晶菇头上都是胀鼓鼓的,眼看也要分生。宣井童抽出那柄磨了一个早上的小刀来,一滴圆滚滚的水珠在雪亮的刀锋走了一遭还是站立不住,滑落了下去。就在那水珠滑落的时候,宣井童伸展开手臂,穿着芒鞋的双足飞速地在湿淋淋的岩壁上移动,薄薄的刀锋毫无滞阻地在那一朵朵的晶菇头顶跳跃。
  一朵,两朵,三朵……刚冒出头的子菇还没有来得及收拢伞柄就被切断,带着亮晶晶的粘液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宣井童抄过的网袋中。整整七朵。宣井童紧紧抓住石壁,收住了从崖壁上飞离的身躯,喘了一口大气,脑门上这才冒出汗来。虽然还是逃了一朵,成绩总算不坏,宣井童回忆着自己方才行云流水的东西,不免也有一些得意。
  定了定神,他探出头去又往潭边看,不知道这时候绘影又变成了什么模样?似乎有着什么预兆,他的视线才转离山崖,一颗心忽然冷冷地收紧了。

  还是那个衣袖飘飘的少女。因为绘影背对着崖壁,宣井童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绘影动也不动的样子让他心慌。
  绘影又开始变了,它变得更高,更大。俏丽的溜肩变得宽阔,修长的双腿愈发挺拔,它的背后斜插了一柄长刀,满身的甲胄似乎叮当作响。宣井童觉得那背影依稀有些面熟,却一时没有想得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冰冻的心里悄悄滋生,宣井童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
  如果心是一根弦,宣井童就清楚地听见它崩断的声音。并不是在绘影变化成武士的那个时刻,甚至也不是风盈袖失声惊叫的时刻。“嚓”,清脆的一声,就是这样。在宣井童看见风盈袖双颊飞红捂着脸扭过头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从胸腔里掉了出来,不知道去向何处了。

  “路大哥。”风盈袖尖叫着后退了几步。
  “路牵机……”宣井童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却总也想不起他的面容。他是谁啊?宣井童用力想着,可是只能看见崩坏的画面。
四 路牵机

  路牵机到了这村子五天,现在不光是山上坳的人,连十几个山头外的柿子垄都知道青石城有个“大官”到了山上来,这让路牵机觉得很头疼。从九原城从军开始,路牵机就是游击斥候的出身,很知道低调行事的紧要。一向只有他认人,没有他被别人认的道理。山上坳毕竟不是柿子垄那么封闭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和青石来的商人打交道不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会把他当成“大官”呢?
  鹰旗军本来和青石的商会过从不密,他虽然是一路的副统领,本来也算不上青石的官员。偏巧鹰旗军接下了青石的城防,他成了望山门的守将,若说是个官,多少也能沾上些边。到了山上坳的第二天就有流言传出来,这就让他更加吃惊。
  这一次来黄洋岭勘察水源主要是扶风营的人马,分了六路。每路都是一两个人,一概是商人打扮,会土语。只有路牵机是鹰旗军,可他也是青石本地人,断不会在言语上露了马脚。仔细想了一回,也没有觉察出自己这次的任务有什么失风的地方,路牵机心里这个纳闷就大了。

  不过他性子细致,面上倒不显露,还是每日里在客栈听那些闲人讲古,时时也插嘴说话。路牵机的见识当然不是山上坳人所能想象的,一开始就是鲍九都还有些怕他,听他多说了几个段子也就发现这位“大官”其实随和的很,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闲谈起了兴头,路牵机得意起来,就让闲人们猜测自己的来历。鲍九跟几个老人对视一眼,干笑了几声却不说话。路牵机好奇的很,只是逼问。鲍九朝马棚那边指点了一下,说:“路大人,我们虽然只是山里的愚人,倒也听说过临夏堂的北陆马。您这匹乌椎股上还烫了个筱字,若不是瞎子人人都知道您是在筱城主面前走动的,寻常商人哪里有这样的坐骑?”
  路牵机做了个张口结舌的样子,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冲鲍九挑了挑大拇指说:“老先生真是好眼光……”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鲍九等人的猜测并不在点子上。鲍九哪里知道,以为自己眼光了得,捻着胡子一个劲儿地笑,把许多天的长吁短叹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东陆良马少,种系也杂些,鹰旗军游击三路用的战马都是北陆运过来。大批骡马交易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宛州临夏堂明里做的生意,实际上多有青阳部吕归尘的捐疏。临夏堂最好的北陆马上都烫一个“筱”字,寻常交通又哪里需要这样好的马,人们自然见到的少。青石城里能见到的好马都是商会高层的,“筱”字马似乎是身份的象征。可“筱”字马在鹰旗军中却比比皆是。路牵机可不曾想到原来有这个道理在。说起来,鹰旗军接守青石,固然因为青石城是姬野南下宛州的门户,可青石城主筱千夏是临夏堂最大的股东怕也是界明城的一个考量吧?

  其实路牵机自己是青石土著,怎么会不知道黄洋岭的山路难行,上来采晶的客商从来没有骑马的。可是鹰旗游击的战马就如手足一般,一天都不能离开身边。何况他对自己的马颇有自信,以为再难走的路也上得来。哪里知道牵着马走黄洋岭实在是吃透了苦头,不要说行动迟缓,乌椎马也几乎在半路上摔死,只是咬住牙关才终于带了上来。
  黄洋岭上没有骡马,役兽多用大角,最大的牲口也不过是大块梯田上养着的黄牛。看见这样雄骏的马匹上来,人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闪亮的。老人还能持重,不过在面上露出些惊奇羡慕的神色而已,小孩子们可是整天围着那匹马打转,笑啊跳的,比过节还要喜庆得多。路牵机吃惊固然是吃惊的,心里头却也微微有些飘然之意。

  山上坳的人猜测路牵机是青石的官吏,自然百般的恭敬。黄洋岭上出产贫瘠,一向不向商会交纳税款,只有山上坳水晶生意做得大,每年的税额极为高昂。现在几个月间晶价急落到底,要按以往的抽税办法,山上坳家家户户都只好去上吊了。青石城里忽然来了这样一个大官,鲍九诸人心里又惊又喜,只是换着法的伺候着,希望路牵机回去可以厘清税率。路牵机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也不点破。其实眼下青石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挑战,哪里有人顾得上山上坳的水晶税呢?不过响水潭的来历神秘,山上坳人对于他们的采晶圣地一向守口如瓶,要是借着这“大官”的身份打听,多半比自己一头雾水地瞎撞要好。他只是赞叹鲍九眼光出色,对于自己的身份终于还是含糊带过。其实鹰旗军里谁不知道路牵机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这次侦寻固然不能露了身份,不过能过过大官的瘾,大概也是好的。

  采晶人的忌讳多,路牵机倒不放在心上。早两日,他就去过了守潭人的那座小屋,村子里的人都还不知道,要不然大概现在也得坐得远远的提高了声音说话。不过那一趟去得多少有些失望,前一辈的守潭人去了山里采药,只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留在那里。这女孩子倒也知道响水潭和里头住着的绘影。只是她口中的绘影便如一只小猫小狗,那潭子她也没下过,路牵机听得懵懵懂懂也没打听清楚响水潭的来龙去脉,心中失望,只好坐等老人。那女孩子叫阿袖。
  整整一个白天,路牵机都呆在那古松下的小茅屋里,喝了山里的松针水,磕了一地的松子,漫无边际地把大半个东陆的风物都摆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阿袖面前,路牵机觉得很放松,说说笑笑随口聊着,就逗得那女孩子笑得合不拢嘴。除了这次上山的目的没说,把这些年的征战经历都讲出来,哪里还想着隐瞒身份,路牵机自己都觉得吃惊。阿袖长了这么大,连山上坳都没有出过,自然听得心驰神往。只是天色将晚,却也还是不见老人归来。
  “怕是不回来了。”阿袖说,“爷爷年纪大,现在上山腿脚慢了,一天里未必回得来。”
  路牵机吓了一跳:“那要是出了点事怎么好?”
  阿袖淡然答道:“我们守潭人,出事只是迟早……”面色虽然从容的,可眉峰还是微微一抖。她指着正在躲去山峰后面的太阳,“要是天黑了爷爷还不回来,我就上山去找,反正也就是那么一条路。”
  望着苍莽的山色, 路牵机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摇头说:“这怎么可以?我去村子里找些人来,大家一起找吧?”
  阿袖咯咯笑了起来:“路大哥是外面来的,不知道山上坳的规矩,莫说叫村子里的人来着响水潭周边的山上,就是我们去村子也是不可以的。”
  路牵机面上是随和的,内里却极为执拗,虽然已经听过一些村子里的禁忌,见阿袖说得这样直白,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明明一个村子都是靠着守潭人活着,却防着挡着好像是怕山贼似的,想了一想,路牵机脸上都是不平意气。
  阿袖看他如此,微微觉得害怕,轻轻拉了他的衣角说:“路大哥!路大哥!爷爷多半没事的……”她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若是爷爷有事,我大概就知道了。”守潭人和绘影订立的契约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有些奇怪的本领也不出奇。如若不然,代代横死的守潭人早就断了香火,哪里还能延续的下去。
  路牵机见她说得郑重,也不再勉强,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块很好看的蓝晶给阿袖。那不是寻常彩晶,而是叫冰炔的宝贝,路牵机教了她一句口诀,说是爷爷倘若有个意外,不严重的话都可以拿那枚冰炔医治。阿袖歪着头看了他半天,只是微笑。笑得路牵机的心中有些发毛,连忙告辞说隔日再来。
  “明日里不行的。”阿袖说,看路牵机微微愕然的样子连忙补充,“明天就是采晶的日子了,生人不好过来。路大哥,你等后天过来,我让爷爷在家里等你,还煮最好吃的东西给你吃。你来么?”问了这句,阿袖脸上发红,一双眼波里都是期盼的意思。
  她的眼睛并不大,确实黑幽幽又深又亮,看得路牵机的心头震了起来,只好仰脸笑着说:“阿袖姑娘的手艺,一定要尝尝。”
  阿袖低下头来说:“路大哥真是好人。”言语中竟然有些哽咽了。路牵机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匹“筱”字乌椎的来头那么大,是在路牵机意料之外的,心里头翻翻滚滚总觉得跟阿袖有关。还没结束与鲍九等人的闲聊,一个念头已经清晰了起来。回到客房里,他把行囊中的软甲找了出来。这一次是斥候的任务,他没有携带全套游击钢铠。可是他本来气宇轩昂,再穿上这一身的镶金丝的犀牛皮软甲,配上四尺鲧皮鞘的长刀,在这山上坳的小村子里无论如何都是无双的人才了。
  走出客栈,路牵机抬头望了望天,正是黄昏时分,采晶的人都该回来了。他翻身跳上乌椎马,高喝了一声“走”,带着一股黄尘消失在了香柏林中。他去的方向正是守潭人的小屋,路边的人看得明白,只有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走出山谷的时候,阿袖悄悄拉着宣井童的衣襟问他:“阿童哥阿童哥,我问你讨两件东西行不行?”眼睛一闪一闪的盯着他,“阿童哥你待我最好了,一定会给我的是吧?”不待宣井童回答,又追问一句:“是吧?”
  风盈袖问宣井童讨要两样东西。一样是养了半个月的晶菇,一样是半扇奶酪。收晶菇的商人每过两个月才上山一次,这时候的晶菇都能长到面盆大小,拿回青石就能卖,价钱最好。可实际上养了半个月碗口大小的晶菇是最味美的,只是寻常没有人舍得吃。宣家做的霉奶酪那是拿到青石城里也算头牌,虽然宣井童是拣来的孩子,宣夫子待他如同亲生的一样,做奶酪的本事也没有藏私。宣井童养了四头大角,都是产奶的母羊,除了拾晶菇平日里就是做奶酪。只是他性子慷慨,若有村子里的人来买奶酪从来都不肯收钱,到了月底就没剩多少奶酪可以拿出来卖。
  旁人来讨奶酪宣井童尚且如此大方,何况是风盈袖。就算只有风盈袖的一个眼色,宣井童也会乐呵呵地送过来。若是风盈袖想要什么,宣井童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他总共也没有多少家产。他可不是希冀有什么回报,让阿袖开心,在宣井童而言,这绝对是不用置疑的一等大事。何况是风盈袖软语央求呢?
  可是阿袖求肯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绘影变成的那个武士,这一回阿袖是要做了最拿手的晶菇炖麂子腿和奶酪松仁糕请那个武士来吃。宣井童也见过路牵机,骑着“筱”字骏马来到山上坳的“大官”是近日里最大的新闻,可是他不知道那人竟然是个武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袖会知道大官的另一个身份。那一刻宣井童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沉啊沉啊,沉到了极深极冷的一个地方,那地方一定比响水潭的深处更加阴寒。
  “阿童哥,好不好嘛!”风盈袖摇晃着他的衣袖开始撒娇了。
  “啊……”宣井童猛醒了过来,“好啊好啊,当然行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我这就回去拿。”他在笑,可是他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生硬。
  “倒不用那么急。”风盈袖的脸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急迫了些,“明天早上我在卧牛石那里等你好么?”

  还没有走到村口的小道,宣井童看见一名亮闪闪的武士骑着俊美的黑马从村子里冲了出来,眨眼就错过了他的身边。这条路的去向,只能是守潭人的小屋。他干燥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蠕动了起来。
  “真好看哪!”他望着那缕黄尘,赞叹地说。从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可以相差得那么远。他想他可以理解阿袖闪烁的目光了,只是这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些,相反的,那颗冰冷的心似乎在麻木中刺痛了起来。。
  鲍树生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啧啧!阿童,你看看,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撇着嘴角翻看着皮囊中的晶,今天收获其实不错,找到了三块很纯的彩晶,可他脸上都是不屑。“就敲敲打打这个东西,有什么出息。听说现在青石城里的募野兵的很多,要是河络早点炼出晶来让咱们塌台,说不定咱们也能这个打扮了。”
  宣井童空洞地应了一声,黯淡的心头闪烁了一下,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
五 风盈袖

  风盈袖的脸身上那条红色的裙子还要红。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鞍桥,胸口起伏好像颠簸的马背。她闭着眼睛,也生怕回头看见身后那个着甲的武士。其实骑马一点也不舒服。乌椎的步子大而快,硬革的马鞍又滑又硬,一下一下的撞击着风盈袖的双股,让她疼得皱起眉来。

  “往后靠。”路牵机告诉她,他的声音温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风盈袖还没有来得及犹豫,就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她的肘弯。她不由自主地靠在了路牵机的怀里。路牵机的甲胄是坚硬的,却没有象马鞍那样撞击她的身体。他和他的战马保持着一种让人惊奇的默契,每一步的颠簸都被吸收到了路牵机踏着马镫的靴中,就好像这一人一马从来都是一个整体。现在风盈袖也成为了这个整体的部分,这种奇特的韵律让她惊奇地睁开眼来,这才赫然发现山上坳就在眼前。

  如果山谷里的雾气偶然不是那么重,从守潭人的小屋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山上坳:每一座屋宅,每一条巷道……山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村子里的烟火气,饭菜的香味,和断断续续的笑声或者是叫骂。这一切似乎都是触手可及的,但是在风盈袖十几年的记忆中,她不曾从卧牛石畔朝那个喧闹的村庄走出过一步。她是守潭人。当她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爷爷就告诉了她许许多多不能做的事情。“不管他们对你多么亲切,如果你走到他们的中间去,他们脸上就再不会有你所熟悉的笑容了……”风盈袖自己无数次的体味过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可以让她握住双手听她倾诉,大概就是响水潭中的绘影了。
  有时候她也想象:那客商盈门的客栈,鲍家豪阔的院子,还有宣井童无数次讲给她听的那口养着晶菇和胭脂的大瓷缸……想象那些近在咫尺的东西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因为容纳想象的空间并不是距离本身。这两里路外的村庄对风盈袖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面的有些东西是神通广大而又细致入微的绘影也不能给予的。而现在,她来了。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乌椎的蹄下踏得粉碎,甚至没有给她一点震惊的空间。她贪婪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一一掠过身边。那些面孔的变化惊人的一致:从好奇到吃惊继而恐惧。如果是以往的风盈袖,她早该满怀歉意地退到一边去,可是身后的路牵机托住了她的臂膀和身躯,也托住了她那颗活泼泼跳动着的心。风盈袖脸红着,嘴角翘着,眼睛闪闪发光,面颊上那两粒酒窝足以让所有的路人醉倒,要是他们还没吓跑的话。

  山上坳就算是黄洋岭上最大的村子,毕竟也只是一个村子。乌椎的脚程快,“得得”的蹄声中已经穿到了村子的那一头。路牵机有心炫耀,并不勒住缰绳,膝盖微微磕了一下马肚,乌椎调转头又跑了回去:按他的意思,是要在山上坳来来回回地跑上几个回合好好展示一下马鞍上端坐着的风盈袖。他本来以为会在村子里遇到一些阻碍,甚至都准备好了应对的言辞。可是人人都躲到了门后头去,小心翼翼地在门扇的遮蔽后打量着在路上奔行的乌椎,似乎那些薄薄的木扇多少可以挡住一些守潭人身上的晦气。快意的同时,他多少也有些失望。若是可以当面斥责那些村民的愚昧和怯懦,风盈袖一定会更加扬眉吐气。风盈袖是个守潭人,可她首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象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期待被注目被尊重的。

  等到第二次经过客栈的门口,风盈袖终于惴惴了起来。路牵机第一趟跑马,村人只是奇怪,等到第二趟跑回来,就明白了那马蹄声里面示威的意味。门帘后那些面孔上又是惊惧又是愤怒,要不是心中愤懑的厉害,怎么能堆出这样的表情来?村子里的人虽然放着守潭人,毕竟面子上都还客客气气的。风盈袖有时候郁闷,看看蓝天看看青山也就作罢,不会一直挂在心上。这时候看见村人愤怒无奈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可怜。

  “路大哥……”风盈袖扭过头来,两个人靠得近,她的嘴几乎贴到了路牵机的面上,不由惊呼一声慌忙转了回去,把话头都忘记了。
  路牵机没有料到风盈袖忽然回头,一时也有些尴尬,马背上的气氛就有些暧昧。他心思灵敏,风盈袖话没出口,只是看她一脸优柔的神色,也已经猜中了心思。于是清清嗓子,低声对风盈袖说:“风姑娘,原来说是让你看看村子里的风景,可是这些人也是胆小的厉害,咱们这就去拿菜好不好?”
  风盈袖不敢再转过脸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指了指村西头,那是宣井童住的地方。

  路牵机到守潭人的小屋,着实出乎风盈袖和风老爷爷的意料。慌忙之中,风盈袖倒还记得问宣井童讨得晶肉和奶酪都还没有拿来。才说了一句,路牵机就伸出手来把她拉上了马背。晚上风盈袖煮什么并不重要,路牵机总归是要带她去山上坳走一走,村人对守潭人的态度实在让他愤怒。尚慕舟说他浮躁,便是指他缜密的心思后面依然是热血冲动。

  路牵机是界明城由宛州带到九原的那批游击之一,武技相当出色。可是能够在短短数年之内由一名新兵升到左路游击副统领,不是靠着打打杀杀就可以的。鹰旗军诸将,有武力冠于全军并称双杰的尚慕舟和骆七笙,有神力无敌的贺南屏,有百步穿杨的索隐,甚至有善工机巧的水磨奥驽,但是要说到心机深沉,一定就是路牵机了。接手青石城防的时候,尚慕舟那么吝于夸赞手下的人也忍不住对界明城评价过路牵机:“可惜年轻了些,总还有些浮躁,要不然……”界明城笑了起来:“也好也好,要不然不是又多了一位项公子?”

  其实路牵机的胸中虽然没有项空月那样的丘壑,也称得上算无遗策了。带着风盈袖在山上坳跑马,不是上集市买菜那么简单。在路牵机的心中,还有个他自己也不想翻开的念头:若是能让风盈袖折服于他,那也许更容易打探出响水潭的秘密来。这一次出动了十九路的斥候寻找青石六井的源头,路牵机始终都认为山上坳的这个方向才有正解。去一趟神秘的响水潭,那可比什么都强。就算要过风盈袖爷爷这一关,也还是从风盈袖身上打开缺口更容易些。只是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理由该摆在前面还是后面,起意让风盈袖进村的时候毕竟是因为村人的歧视。

  风盈袖还是很紧张,她僵硬的肢体说明了这一点。即使从后面望过去,也能清晰地看见她小巧的耳垂都是通红一片。路牵机有些想笑,却又不敢,忽然看见风盈袖回过头来,一字一字地说:“路大哥,我一直都想到村子里来。”说着仓促地扭转头去。路牵机看见两滴晶莹的水滴飞入了乌椎蹄下的黄尘。一刹那间,路牵机把响水潭和六井都深埋了到了心底。他扶着风盈袖柔弱的双臂,鼻梢是她长发上飘动的松针香气,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是柔软清明的一片。乌椎马好像跑得太快了些。

  天晴的时候,风盈袖可以从自家的小屋门前望见宣井童的屋顶。那屋顶上总是白花花地晒着奶酪,好认的很。可是在村子里走的时候,就看不见屋顶了。风盈袖指不清路,对路牵机说了声:“我要下去。”路牵机呆了一呆,手上才用了点劲,风盈袖就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山里的女孩子身子灵便,路牵机是知道的。不过风盈袖下马这样从容漂亮,他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声采。风盈袖眉梢嘴角都是笑意,却是对他连连摆手道:“路大哥不要笑话我。”
  路牵机正要辩解,忽然看见风盈袖忸怩了起来,满含求肯地说:“路大哥,你在这里等我一等好么?”路牵机心里动了一动,点点头不声不响勒马站定。
  村子里的房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风盈袖仔细看了一阵也没确认宣井童的屋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听见左近的门枢“吱”地一响,宣井童拿了一只篮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风盈袖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路牵机,脸上热辣辣地说不出话来。

  宣井童把篮子朝她一递,说:“阿袖,刚刚收了几头晶菇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割奶酪呢!”
  风盈袖“呀”了一声:“阿童哥,你怎么就知道……”
  宣井童淡淡笑了笑说:“骑马进村子,好大的动静呢!怎么能不知道。”往手中唾了一口,抠着墙两下就窜上了屋顶,大气也没有喘一下。他一边翻检着屋顶的奶酪一边对风盈袖说:“真不好意思,这一批的奶酪还差几天,我找块熟点的,你等我一等。”
  风盈袖应了一声,心想:“原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想是这么想,心中却慌慌地说不出怎么会事情,彷佛那歉意全然和晶菇奶酪无关。
  说话间,宣井童手中刀光闪了一下,人就跳下屋来,原来奶酪已经割了下来。

  路牵机自己是用刀的好手,看见宣井童的动作,心中震动。这个山里的小伙子明明白白不曾练过武技,可是挥刀割奶酪行云流水。这样用刀,就是鹰旗军中也找不出几个来。他催马走了一步,有心认识一下宣井童,却听见宣井童对风盈袖说:“奶酪还没有烤过,要切了皮在锅盖上热一顿饭的功夫,要不太硬……赶紧回去吧!晚了煮饭来不及。”自始至终也没有转过脸来看他一眼。

  风盈袖提着那只篮子,看着宣井童走回屋去,心里总觉得不安。自来宣井童都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他催自己回家的。宣井童的脾气还是那么的好,对她笑得还是那么真诚,然而他毕竟是走回屋子去了,都没有寒暄两句,顺手把门也掩上了。难道阿童哥也是顾虑晦气的么?风盈袖在门前站了一刻,想起等在一边的路牵机来,笑吟吟地冲他举了举篮子,意思是晚饭在这里啦!路牵机催马上前,伸手一拉风盈袖,那袭红裙子就好像怒放的园仔花一样在空中转了一下落在了马背上。

  听见马蹄声逐渐远去,宣井童一颗冰窖里的心滚了一滚,终于落到无边无际的太空里面去,把整个人的气力都抽得干干净净。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可是椅子咔咔做响,原来这一下坐得太狠,生生把椅子给震裂了。
六 宣井童

  带风盈袖进村是犯众怒的事情。路牵机的举动突然,山上坳的人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夜才纷纷回过味来,很激愤地推举鲍九去客栈弹压这位青石来的大官。鲍九也觉得自己是众望所归,打扮光鲜地冲到客栈里去讲理,不料从客栈出来却换了一副嘴脸。
  原来路牵机脾气好得很,只是推说自己不知道村里的规矩,完了还很含蓄地点出来河洛不用到黄洋岭上来带来的霉运反而更大。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鲍九想想山上坳也是气数已尽,顿时连问罪的心思也没有了。

  路牵机绵里藏针地道了一个歉,这事情就算完结,毕竟他是青石来的高官。可是各种关于路大人的小道消息却在巷子里面长了八条腿似地飞窜。
  最初说的都是风盈袖:她坐在马上的姿态大家都看得清楚。风盈袖虽然算不得美女,毕竟青春可人,路牵机要是动了心思也不奇怪。这样的闲言碎语原本是众人的最爱,只是几个山上坳的姑娘咽不下气去:乌椎马固然在山上坳吓得鸡飞狗跳,可是骑士的翩翩风采却是她们从来不曾见过的。
  大家还在猜测路大人怎么会看上阿袖这样的乡下丫头,客栈里又传出消息来说路牵机住到了守潭人那里去,难得的是风老爷爷也让他住着。这一下越发热闹,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自从河洛的北邙晶以后,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让这个日渐消沉的村庄如此生气勃勃。采晶是命根子,那是不能不关心的。可是风盈袖和路牵机都不是山上坳的人,众人的注目就纯粹是看热闹。
  又过了几日,村人说起路牵机来暧昧的眼神都变成了茫然和惶恐。原来上山打猎的人看见风盈袖带路牵机去了响水潭。谁能去响水潭,一向都是守潭人说了算。可是从来也不曾有外人进过响水潭,守潭人和绘影的干系太大,哪里肯让生人进去。但是路牵机一定是去过了,还见到了绘影,因为他回买马料的时候人人都看见他脸上那层青色的水锈。这样的水锈只有接触过绘影人才会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晶人,这水锈向来看得熟。外人去了响水潭!若是以往,村子里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脉。如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懵懵懂懂地只是觉得有极大的阴影压了过来。这天开始,关于路牵机的流言就渐渐稀少。过了半个月光景终于有人发现,路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对于宣井童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得比半年还长,每天翻来覆去想得都是那些采晶的日子,后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个“袖”字。阿袖的笑声还是清晰的,可不知怎么面容忽然变得模糊,让他背后一阵一阵地出冷汗。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总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么几天功夫,这个世界就掉了一个个儿?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里风盈袖看着路牵机的目光他是看到的,这样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
  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到了月末宣井童才猛地想起又是采晶的时候了。可是连鲍树生都去青石谋生了,这一回,还有谁去?宣井童想到这里,惨然一笑。路牵机显然已经离开了山上坳,风盈袖可也没人看见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响水潭。想到这一层,宣井童的心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这辈子都是这样过法,不如早点死掉算了。要不然,还得在地上画多少个圈才算完?想一向路牵机的战马和甲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里龟缩了半个月的原因。路牵机看起来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这样的神气,大概一早就冲到响水潭去向阿袖问个究竟了。一下子,先前鲍树生说的话也涌进了心里,青石城正在募野兵哪!宣井童拿定了主意。

  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痒,宣井童抬起手背来拂了一下,湿淋淋的,原来出了好多的汗。抬起头来看,日头却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后一刀,仔细地把手里那块小小的紫晶吹得干净,满意地凝视了一阵子,眼眶不知不觉有些发热。正午时分了,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卧牛石上。阿袖怕是不会来。也许,阿袖已经不在这里。
  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紫晶收进怀里。身边的四头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听见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宣井童抱了抱领头那头大角毛茸茸的大脑袋,说:“咱们走吧。”大角没有动,两只软软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香松林的那边有极熟悉的歌声响起来。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此不养五更鸡。”

  原来阿袖没有走!宣井童忍不住跳了起来,吓得几头大角后退了几步。只是听得两句歌词,他心里暗暗奇怪,怎么阿袖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时间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风盈袖红艳艳的身影就出现在林中的小径上。

  宣井童迎着向前走了几步,却猛然吃惊地站住了。就着那么十几天,风盈袖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睛没有以往的光亮,又红又肿,面颊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几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好容易压下了这个念头,却听见风盈袖说:“阿童哥,你可瘦了好多。”
  原来宣井童只是认命艾,心中刀割一样的难受,却总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不管怎么伤心眼泪也只是在眼眶里打个转转。听见风盈袖这样关切的一句,顿时嗓子里堵得厉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转过身去,两滴大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风盈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宣井童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收束心情,笑着说:“阿袖你还说我,自己也清瘦的厉害呢!”

  风盈袖低下头去,并不做答。宣井童也知道不能再纠缠此事,清了清嗓子说:“阿袖啊……没有人采晶啦!”
  风盈袖点点说:“知道啦!”
  两个人再不说话,又沉默了一阵子,宣井童鼓足勇气说:“我也不去拾晶菇了。”
  风盈袖抬起脸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头驮满了东西的大角,说:“知道啦。”说着眼睛又是失落又是伤悲。宣井童心头一软,几乎就要说出“我在这里陪你”来。定了定神,他终于没有说出这句话,倒是咽了口唾沫说:“那我今天就走了。”
  风盈袖眼波流转,看得宣井童一阵一阵心虚,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念头。叹了一口气,风盈袖说:“阿童哥,我送你走。”

  这一回,没有了路牵机的鲜衣怒马撑腰,风盈袖走得倒是比先前还要从容。正午时分,街上的闲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几个看来一眼便又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守潭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见过一次也就不奇怪了。
  这一路气氛压抑的很,若是以往这样的时候,通往响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欢声笑语。宣井童想得出神,脸上不由浮出笑意来。
  风盈袖见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着问:“阿童哥,可是想起以前采晶啦?”
  宣井童点点头说:“我也不采晶,我也不管晶价,可是,那个时候大家欢欢喜喜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感觉可是真好!”
  “小时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过现在都长大了。”风盈袖的回答似乎文不对题,却又意有所指。宣井童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上话。

  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栈道,那都是刻在绝壁上极窄极险的道路,宣井童不要风盈袖再送。风盈袖也不坚持,说:“阿童哥,山下面和山里不一样……”
  宣井童听她说得关切,忽然心里有气,打断她说:“知道的。”风盈袖被他一抢话头,面上一红,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宣井童冲口说出这一句来,马上就后悔了,看着风盈袖却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来。他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的,把那块紫晶摸了出来,谨慎地看着风盈袖的脸色往她面前递。
  “什么呀?”风盈袖问。
  “给你刻的。”宣井童嘶哑着喉咙说。
  原来是一片紫晶刻的园仔花叶子。宣井童实在并不会雕晶,这片叶子看起来稚拙的很。可是他的功夫下得足,叶子上一丝一脉的叶络都清楚的很。风盈袖拿着那片晶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记起来遥远的过去,她坐在响水潭边的青石上掂着一片枯黄的园仔花的叶子眼泪汪汪地发呆。那是久远的事情,现在她早已学会从容地看园仔花开落,把那些幼稚的记忆都埋葬了。不料宣井童一直还记得。

  晶是好晶,掌心里的叶子剔透夺目,紫得媚人。风盈袖静静地凝视着那紫晶,缓缓开口:“阿童哥,你对我好,我怎么不知道?有时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脸红了红,斟酌了一下用词,“能……能喜欢上阿童哥,那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爷爷对我说,绘影就算有坏运气,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过得开心呢!只要想好好过就行。”她停了下来。
  宣井童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听,想要把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
  “阿童哥,其实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村里只有你真正不嫌弃我,事事宠着我由着我,我从来都记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常常看着你在屋顶上翻晒奶酪,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可是,”风盈袖接着说,“这种喜欢跟那种喜欢又不一样,阿童哥你知道么?”她也不等宣井童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原来是不知道的。自从路大哥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可以是这个样子。路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来只是为了打探响水潭的情形,那是因为青石城要打仗了。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需要进响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责任比我能想象的都大,不会留在这个地方。可是我就是惦记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再没有别的念头。要是那个时候他肯带我走,我大概会把绘影都放在一边的。你懂吗?”
  如果半个月前宣井童还不能明白风盈袖的感受,这时候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他想说我懂,可是风盈袖的话刺得他心里痛得发麻,哪里说得出话来。
  风盈袖望着连绵的群山,叹了口气:“阿童哥,这都是注定的。我这样喜欢路大哥,可是我也喜欢你宠着我疼着我。要是你对我不好了,我的心里会很难过。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明白,可是我总也不愿意和你说清楚。”她望了一眼宣井童,“阿童哥,你要是我亲哥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敢跟你说,因为你一定会更加不开心……所以,最后你们都走了,那也是应该的。”
  听见风盈袖说到亲哥的时候,宣井童觉得自己象是挨了一闷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阿袖,路牵机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们的不一样,可是有你这样好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我这次就要去青石了,见到他我要跟他说。”
  听他说得认真,风盈袖忍不住微笑摇头:“我知道你当我是宝,可是不是人人都是这样的……”
  宣井童滞了一滞,大声说:“阿袖,只要你愿意,我总是会好好待你。”
  风盈袖抬起头,眼波如水,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宣井童的脸庞,那神情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好一阵才说:“阿童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记我。”

  山上坳再没有人采晶,供养守潭人的规矩就岌岌可危。宣井童这里也没有什么余粮,托了四架奶酪晶菇打算去青石卖了换成粮食托鲍树生他们带回来。想来想去,不放心的事情还多,只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多说的余地。宣井童咬咬牙,不再去看风盈袖,赶着大角往栈道上走。
  走出几百步远回头张望,只见风盈袖红色的裙踞在山风里激烈的舞动着,挥着手正冲他大喊,隔得远了听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类。他心头一热,双手在嘴前卷了一个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头大角被他吓了一跳,撒开蹄子往前跑,栈道上都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山风呼啸,也不知道风盈袖听见了没有。
七 尚慕舟

  四百名骑士在中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们和坐骑的全部的身体。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漆黑的枪缨,只有枪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让人心惊的点点寒光。带路的副将挥了挥手,那个方针就整齐地从中间裂开,留出一条恰巧能容三马并行的通道。那副将催动战马,当先走入通道中去,尚慕舟微微一笑,轻轻夹了一下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进那黑色的通道,两边的骑士齐齐大吼了一声“喝!”,接着“咯嚓”一声闷响,长枪交错,这通道的上空顿时黯淡了下来。那副将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身子晃也没有晃一下。尚慕舟的战马在早先的夜袭中折损了,这时候换的马是筱千夏的花斑豹。马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骑什么时候见过战阵?骑士们的一声大吼吓得那花斑豹猛得跳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竟然不肯再走。象是要给这场面加点料,又是一声声的清啸,那些骑士单手执枪,另一只从鞘中抽出雪亮的马刀。一眼望去,齐刷刷的果然好看。尚慕舟回头望了路牵机一眼,路牵机手上好端端地捧着那只大红描金的食盒,座下的乌椎依旧从容地迈着花步前行。
  “好在是我托着食盒,”路牵机笑着说,“要是你的话该把好东西都洒了。”
  尚慕舟摇摇头,一脸无奈:“现在就看不上这匹花斑豹啦?”路牵机往前倾了倾身子,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乌椎的脸颊:“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过打仗比不上我的乌椎。”两个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有把两边杀气腾腾的铁浮屠重骑放在眼里。那副将也不回头,脸上微微有些惊异的神情。

  离大帐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那副将已经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公爷,青石使者到了。”口气颇为尊敬,用语却通俗得很。帐里面并没有回答,那副将抬头看了看,回身示意尚慕舟路牵机下马。路牵机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松,人已经站在了地上,快得让人没法看清,左手托着的食盒还是纹丝不动。帐里有人啪啪鼓掌,说:“好骑术。”声音清朗,正是项空月。

  尚慕舟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这位项公子差不多是这三十里连营中他最忌惮的人之一。早知道今天会见到,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路牵机在九原城不过半月,都没跟项空月说过一句话,自然不熟悉他的声音,只是见尚慕舟神色郑重,心头不忿。越过尚慕舟的身边就往帐中走。才走出两步,身边有人低喝:“站住。不得带兵刃进帐。”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锐风破空,来势劲急,是帐前卫士的两柄长刀。一高一低,正对着路牵机的肩膀和肚腹,那速度力道丝毫没有警告的意味。路牵机虽然争强好胜,却不是个莽撞的人,这样闯入帐中本来是不妥的。不过尚慕舟心思也极敏捷,登时明白了路牵机的用意,抢上前去伸脚踏落。左首的卫士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猛得一震,那柄长刀已经被尚慕舟踏在了脚下。路牵机面不改色,往前迈了一步,肩膀一歪,正撞上右首卫士的臂膀,左手依旧稳稳托着食盒。他的下手狠辣,一撞之下,竟然撞脱了那卫士的肩臼。那名卫士也是个狠角色,明明手上已经没了力气,还是死死抓着那长刀不放,仍然侧身挡在路牵机的面前。与此同时,伧啷伧啷刀声不断,另外几名卫士显然也是老手,仅仅是呼吸之间就逼入路牵机和尚慕舟身前三步,明晃晃的长刀锁住了所有的出路。
  尚慕舟沉声道:“方才鲁莽了,姬公爷见谅。”说话间,和路牵机两个同时急退。路牵机一挺身子,把身后一名持刀的卫士又撞了开去。两个人这次是信使,只配备了软甲腰刀。这一退的时候已经把腰刀交在了最初那两名卫士的手中。可怜那两名卫士也是军中好手,这时候手里多了一柄腰刀还没明白是怎么会事。

  帐中沉默了一刻,有个高亢的声音说:“尚慕舟,你现在出息得很啦!”声音平淡,一点感情都听不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进来吧。”正是息辕和姬野,燮军的三名首脑居然都在帐中。尚慕舟嘴边露出一丝微笑,看来姬野还是很给面子的。

  帐篷是九撑十八柱的牛皮漆金帐,里面大得几乎可以跑马,中间却只坐了五六人,显得空旷的很。尚慕舟和路牵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地给中间那个年轻的武将躬身施礼,说:“见过王爷。”原来那就是姬野了。
  息辕把短几一拍,道:“还知道是王爷,也不跪下。”
  尚慕舟淡淡地说:“甲胄在身。”
  姬野笑了笑,摆手说:“原来也是不行大礼的,是不是,尚慕舟?”他说的自然是当年天驱七百将的时候众天驱所行的军礼。
  尚慕舟抬起头来回答:“您是燮王,慕舟不敢废礼……当初说的铁甲依然在,如今只能和界大哥说。”
  姬野的眼睛闪了一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很好……很好……”鹰旗军固然自称是真正的天驱,可是鹰首的指套还在姬野的手里,帐外那些铁浮屠就是燮国天驱军团最精锐的战力,他们的口号也是铁甲依然在,号称是天驱正统。真假天驱的争辩从三年前的九原易帜开始就是让姬野切齿的话题,尚慕舟上来就提这档子事情,大帐中的火药味道顿时重了起来。姬野略一沉吟,问道:“尚慕舟,你跟了我多久?”
  尚慕舟想也不想就说:“沁阳之围到九原易帜,差不多两年半的光景。”
  “两年半哪!”姬野长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那些天驱还有多少在我麾下?”
  尚慕舟老老实实地说:“慕舟不知。”
  “一百十七人。你知道界明城那个鹰旗军又有多少?”
  “三十一人。”尚慕舟答道。
  “原来这就是天驱正统了。”姬野笑了起来,不待尚慕舟争辩,手指着帐外的铁浮屠又问:“尚慕舟,你治军的能力还在界明城之上。你来告诉我,这些人如何?”
  尚慕舟沉吟了一下:“没有永宁道的好看。不过……”
  姬野拉下来的面孔略略松弛:“不过什么?”
  “不过永宁道的天驱军团适合阅兵,而这些兵,慕舟以为可以打仗。”尚慕舟言语保守,他说这些骑兵可以打仗的意思就是说这是极厉害的一支军队了。

  方才过这些重骑的枪林,尚慕舟和路牵机表面轻松,实际上颇为震撼。如今的铁浮屠与九原时期的大大不同。但是那些战马就都换成了夜北马,比他们两个的北陆良驹还要高出一个头来。夜北马跑得不算快,却最善负重。铁浮屠换马的缘由从他们的甲胄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九原易帜以后,姬野不再能获得大批的河洛兵器,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淳国。这些黑甲样式和当年的界明城订来的差不多,却是淳国精锻的钢甲,分量比河洛甲重得多,厚度也增加了,配上全副具装马铠,防护力比鹰旗军最精锐的左路游击还要强。骑兵配一丈多长的长枪也是不曾看见的。这样的长枪分量既重,穿透力也强。方才那些骑士单手持枪行礼,等他们两个走过通道枪林也没有晃动过,可见骑士们臂力极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尚慕舟一向以为左路游击可以算东陆最强的重骑,虽然战法上从来不是按重骑使用的。可是在铁浮屠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差距很大。

  听到尚慕舟这么说,连息辕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支铁浮屠总数不过七百,号称天下无敌,正是他麾下的精锐。
  “你也知道他们能打仗啊!”姬野拖长了声音,“那你看他们在鹰旗军中可有敌手?”
  尚慕舟笑了起来:“公爷说笑了,说到打仗,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那我们现在早该递上降表请公爷赐罪。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公爷您也早在沁阳就不在了。铁浮屠虽然厉害,公爷可是打算驱使他们攻城么?”
  青石是古河洛遗城,号称宛州第一坚城,青石城主筱千夏更是毫不惭愧地说:“青石之坚可称三陆翘楚。”姬野围城至今已经整整一个月十六天,虽然大规模的攻城战早在头七日后就停止,试探性的袭扰却一直不断,青石易守难攻他是很清楚的。铁浮屠再强,毕竟还是骑兵,不能飞上城头。只要他们冲进城下百步,同样是死路一条。

  “尚将军对青石城防倒是很有信心啊!”项空月长身而起。尚慕舟盯着他看,五年多了,大家都不再是沁阳城里的毛头小伙子,项空月却依旧是那幅白衣不染、出尘缥缈的样子,俊美的面孔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但不知道鹰旗军到底有多少人马,可以让你这样有底气?”
  尚慕舟闭口不言。他不是那种锐利如刀锋的人物,面对项空月的时候,他宁可少说一句免得漏嘴,这个人的心思深沉的简直可怕!
  “鹰旗军号称七千,我看有四千也就不错了。筱千夏两万私兵加上扶风营五千,充其量也就是三万人马。尚将军,我们这里放了十六万大军,你们怎么打?兵不可战,若说守城,青石城十万居民加上三万军兵,这百里黄黍早耽搁了收割……”
  一直沉默着的路牵机突然高举食盒,打断了项空月的话:“界大哥让我们送青石特产给姬公爷和项公子品尝。”
  息辕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愕然,随即冷笑道:“界明城这个家伙倒会玩虚的。”他看了眼姬野,招了招手,“呈上来吧,看看青石产的是什么东西。”

  食盒里简简单单四色碟子,一碟白一碟红一碟青一碟黄,看着十分好看。息辕望了一眼尚慕舟,眼神里隐隐约约是“什么意思”。
  项空月神态依旧从容,他伸手进去从那黄色的窝头上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下,稍稍有些吃惊。“今年的黄黍?”他笑了笑,“抢收几亩也不奇怪,可惜现在青石城外都是腐坏了的黄黍田。”
  息辕这才明白过来,夹了一块青色的凉粉送进嘴里,那是橡实面做的。青石又称橡城,满城都是亭亭如盖的大橡树,晚秋正是收获橡实的季节。橡实凉粉十分滑爽,息辕也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才说:“不错,倒是挺好吃的,就是不隔饿……”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
  那碟红色的是牡丹皮醉胭脂鱼。项空月望着那碟鱼,嘴里缓缓地念:“来醉茎深露,胭脂画牡丹……想必这个就是六井的名产胭脂鱼了。”青石的六井每月二十五开始流三天的胭脂鱼。那鱼不过手指大小,色如胭脂,肥壮的鱼身里多有脂肪,味道极美。传说六井通海,胭脂鱼是海底赤龟退下的鳞甲变化而来的。流鱼是子夜到天明的事情,六口井里满满的都是胭脂鱼,满得溢流出来,怎么捞也捞不完。可是一旦天光大亮,井里的鱼就会骤然不知所踪。
  白色的碟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白切肉,一片片切得几乎半透明,只有表皮粘连在一起。只是这肉有皮而无脂,也没有寻常猪牛的肉纹肌理,看起来十分奇怪。项空月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对姬野说:“大概是晶菇,中州叫做息肉的东西。”
  尚慕舟点头称是:“项公子博闻强记。这就是晶菇,土人也叫它晶肉。青石城里家家都在水缸里养一块,可以长到几面大小,若是割了一块来吃……”
  “一夜就会长回来是吧?”姬野也有些好奇,“我以前也听过,只当是传说呢?”他拿了一片晶肉放到嘴里,“味道倒是不坏,跟猪肉似的。”他忽然展颜一笑,“如此说来,界明城是打算安安稳稳地在青石城里守下去了?”
  尚慕舟说:“公爷这边十六万大军,吃饭也不容易啊!说起来,永宁道沙场秋点兵,十一月初四下的大雪……”
  姬野朗声长笑:“你这家伙,还真会怀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替我谢谢界明城的这盒子吃食!既然你们觉得可以守,不妨守下去。既然你们粮食充裕,嘿嘿……”他望了一眼项空月,“不妨再多救济些没打上秋粮的农人吧!”
八 路牵机

  宛州十城,青石占了好几个“最”字。最北,最老,最小,也有人说是最安逸的。
  与中州不同,宛州少战事,城池结构自成一格,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无疆之城。从衡玉到白水,这些繁华的大城都是没有城墙的,淮安也不过是在中心有一座格局窘迫的子城而已。
  青石却是一个例外。不知道多少年前,河络取了南暮山的石材造就了当时的王都,也就是今天的青石。以今人的眼光来看,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河络留下的唯一一个完整城池恰巧处在中宛交通的咽喉,历代商会城主都重兵事,百多年的经营加上河络的精心布局,青石一直都有宛州门户之称。虽然说是十城中最小的一个,但是整个青石三万人家都装在七丈高的厚厚城墙后面,这在宛州是绝无仅有的。
  青石本地物产并不丰美。一南一北分别是黄洋岭和南暮山,去城不过百里。城市本身倒是造在了平原上,只是这百里平原上只有一条坏水河。青石城临水而立,一条两丈宽的护城河都是从坏水河引来的活水。顾名思义,坏水河的河水人不能饮,也少鱼虾,若是用来灌溉,土地就盐碱了。坏水河入海极宽,每个月十五海水倒灌,可以过青石二十里。因为这个缘故,青石周围土地贫瘠,只能种植不怕碱的黄黍。临夏堂在城西二十里的马场倒是堪称东陆数一数二的大马场。平原上没有什么居民,倒是南暮山上的柑橘板栗颇负盛名,很有些山中村镇。
  本来这样的地方不宜居住,惘论建城。河络却偏偏有这样的本领,在城中掘出六口井来。说是井,都有丈许的井口,六井连绵相通。主井金牛,更是有半间屋子大小。井中都是好甜水,取之不尽,不但养活了青石这十数万的人口,也造就了胭脂鱼水晶菇这样的名产来。河络设计的精巧,青石城里面不但水道密布,更分明渠暗沟。初一十五的时候,络迦井出水汹涌,抽掉井口的栅板,井水就满满溢出明渠来,把城里的街道冲刷一遍。所有的街道都是左手明渠右手暗沟,井水这一冲,沾污了的青石街道便又亮得耀眼,青得迷人了。这也是青石城名字的由来。尽管是古久美丽的名城,因为偏离了宛州经济运作的动脉建水,青石城在宛州的地位说不上多高。要不是正处在中宛交通的要道上,这个城市大概会逐渐沦为两流。

  从姬野的角度看来,欲下宛州必然先取青石,这也是没有悬念的:虽然青石是历史上从未陷落过的宛州第一坚城,可这也是宛州唯一的坚城,陷青石则宛州不攻而破;城外百里平川最适运用骑兵,这是姬野最得意的军力;青石城主筱千夏是宛州商会中抗拒岁募最坚决的一个,私底下跟鹰旗军勾勾搭搭也不怎么遮掩;最妙的是青石本身只是作为交通要塞而存在,就算打坏了也不至于伤及宛州大局。
  共帝十年九月,燮军十六万兵发青石。这个时候,永宁道的草已经黄得透了,青石城外的黄黍才刚刚低下头来。三次强攻过后,姬野才发现原来燮军的攻坚能力还是比野战弱了许多。他倒不急,从天启到霍北都是流言的天下,这一仗拖上几天未必就是坏事。天驱军团的铁骑在黄黍田里奔驰,鹰旗军的游击也频频出击,交战或有胜负,这满地的黄黍可都实实在在烂在了地里。一个多月的功夫,鹰旗军彻底失去了对青石外围的控制,燮军不过是在东门和西门各设大营一座,就已经把青石城困死了。尚慕舟和路牵机出使的前三天,燮军在坏水河口刚刚截获淮安来的粮船。以青石的存粮,想养活十几万兵士和居民实在是荒诞的很,姬野两次以箭书催促筱千夏和界明城献城求生了,可是界明城硬朗的很,派了尚慕舟和路牵机送来这样一个食盒示威。虽然姬野对界明城的牛脾气再了解不过,也还是被这个天真的举动给气乐了。

  从燮军的大营出来,路牵机觉得心里不是很踏实,姬野说的那句话让他琢磨不透。
  不管是界明城还是筱千夏都没有打算用那个食盒让姬野打消困守的年头。不过粮食的难题也真的不像姬野所期望的那样严峻,断断续续地抢收黄黍和外购粮草的动作在燮军离开九原的消息一传出就展开了,同时青石城内也开始对粮食进行配给。姬野和项空月一直以为青石城里还是十万军民三万军士,却不知道疏散人口的行动已经进行了将近半年。对于这一战,筱千夏的准备比姬野更加充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再守上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月后,燮国进入冬季,下宛州的道路崎岖难行,十六万大军的补给只怕比青石更为麻烦。如果这一个月姬野没有什么主动的攻击,青石之围应该可以自然缓解。唯一的问题是鹰旗军的战马已经开始失去战力。不过,失去外围阵地的情况下,骑兵对于守城战的帮助也不是那么大。
  问题在于,要是项空月果然象尚慕舟说得那样神通广大,这些事情又怎么会瞒得过他的眼睛?路牵机用力地想了好一阵子,觉得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还是水源。青石六井的水源是一条不知流向的地下长河,就目前所探知的情况来看,方圆百里唯一可能和这条地下河相关的就只有他刚去过的响水潭了。可就算燮军也知道了响水潭,没有风盈袖的歌声他们又怎么进得去?都是胡思乱想吧!
  想起风盈袖,路牵机的心头突然热了一热。从九原城开始的戎马生涯颠沛流离,他算不上一个守身如玉的君子,虽然还至于贪花好色,这些年来经历的女子也着实不少。可是阿袖是那么的不同,纯得好像童年时候的一个微笑,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得多了,几乎也就成为了习惯,他差不多忘记了自己那么做的理由。和阿袖相处的那几天,他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需要守护的。只有时时地去想,才不至于麻木。见过绘影以后,他原本应该立即返回青石,可是他差一点就腻在了那里,忘记了自己在青石的职责。离开响水潭的时候,他还是笑得爽朗。“阿袖,等我打完了这一仗便回来看你。”他记得风盈袖害羞点头的神情,不舍而又期盼。从头到尾,那个女孩子都没有问他要过一个字,可是他知道自己把一些东西留在了那里。风盈袖不知道这一点,路牵机自己也是回到青石以后才明白。

  “想什么呢?”尚慕舟也在想姬野的应对。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哪怕阳光明媚山坡上开满鲜花。姬野说尚慕舟治军在界明城之上,路牵机不能同意。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心思手段,单是界明城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就足以让最紧张的士兵松开握得太紧的兵刃。跟了界明城那么久,他也没有把握确认界明城到底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
  “想……”路牵机浮起了一丝微笑,“老尚,你跟嫂子算不算一见钟情呢?”尚慕舟和阿零是鹰旗军中的神仙眷侣。一个是鹰旗双杰,界明城的老搭档,说是鹰旗军幕后的黑手也不为过;一个是鹰旗军中第一美人,传奇一般的巫舞者。尚慕舟遇见阿零的那场巫妖峒恶斗是鹰旗军中最脍炙人口的传奇,军中男儿哪个没有几分英雄救美的幻想呢?
  尚慕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猜测着路牵机又在转什么坏点子,并不回答。双腿一夹,花斑豹“嗖”地窜上了吊桥。
  路牵机丧气地望着尚慕舟的背影,拍拍乌椎的脖子:“咱们不跟他比,不就是跑得快么?”

  事情来得很快。从姬野营中回来不过三日,一大早的,西关门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路牵机在望山门上值守,隔着橡树青葱的半座青石城自然看不见西关门那边的动静。可是城中马蹄纷沓,背插红旗的青石令兵在青石街道上来来去去,一看就知道有事情发生。
  路牵机把防务交代给扶风营的范西文,跳上马往界明城住的市恩堂跑,路上截住一个令兵就问:“怎么回事?”那令兵跑得急,几乎被他揪下马来,咽了口唾沫才说:“西关门,西关门那里有很多人。”
  路牵机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个青石的令兵果然不上路,话都说不清楚,比鹰旗军的消息差得太远。
  那令兵定了定心神,这次说得流畅了许多:“早上西关门外忽然多了许多营帐,总有万把人,也不是燮军,看起来古怪的很,界将军和筱城主都过去了。”他小心地看了眼路牵机,显然认得他,“路将军,界将军没有召集会议呢!”鹰旗军习惯野战,守城野也是头一遭。这次驻守青石,界明城尤其强调各司其职,无令不得擅离职守。
  路牵机“哼”了一声,点头说:“你去吧。”掉转马头往望山门走,脑子里都是见姬野时他说的那句话。想到令兵方才那句“不是燮军”,忍不住“啊”了一声,心中霍然开朗。
  自从失去了对青石外围的控制,鹰旗军的斥候派得少了许多。这些日子燮军在大营后面的动作都不能掌握。不过把零零星星的情报汇集起来,总是可以看出燮军的小股部队活跃的很,黄洋岭和南暮山上都出现了赤旅的踪迹。燮国多山岭,赤旅本来精于山地战,可是两山去城甚远,地势又险恶,藏不住重兵,姬野派赤旅上山索敌显得有些奇怪?路牵机起初的猜测是项空月多疑,后来也想到大概和水源有关。青石六井的名气太响,不管谁打青石都不能不打这个主意。对于水源问题,路牵机十分放心,就是机会真有那么巧,姬野发现了响水潭,他们也还是没有办法对付绘影。等到西关门出现了那么多的人,路牵机才想明白,原来赤旅那些斥候未必是找水源去的,那些山民才是他们的目标。平原上没有水源,青石的农人大多住在城边,战事初起的时候不是走了就是退入了青石。黄洋岭倒也罢了,南暮山是宛州的桔园,山上的村落实在不少。姬野这次用兵时机掐准了黄黍收割的季节,正是针对粮食而来。困住青石不说,把山上的人都往青石赶,也是增加守城负担的好办法。只是,路牵机想得微微一笑,这个办法虽然不错,破解起来也很容易:只要不开城门,山民就成了姬野的问题。何况青石现在是是非之地,那些山民用刀子赶着也未必愿意进来。

  还没走到望山门下,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乌椎的缰绳。乌椎是久经战阵的老马,这一下突如其来地被生人抓住,又惊又怒,连连嘶鸣着后退。路牵机脸色一边,手一抖,手中的破月刀已经朝那人的手臂削了下去。
  路牵机自分刀法比界明城或许略有不足,跟尚慕舟相比只怕还要强些,反正尚慕舟称鹰旗双杰是靠得枪法。这一刀应对突袭,又急又狠,满有志在必得的意思。不料那人反应好快,手腕一翻,一柄冷森森尺把长的短刀贴着破月削了过来,只是才推了半把,那刀上力气就收尽了。
  中州宛州几年的仗打下来,路牵机所见刀法极多,这样没有章法而又变化极速的短刀倒是头一回见到,心里隐隐约约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见那短刀的主人收手,他也凝结了腕子,收住刀势。
  看了一眼这个一身劲装的扶风营斥候,路牵机的眉毛扬了起来:“宣井童么?”
  宣井童显然没有想到路牵机知道他的名字,愣了一愣。
  路牵机微微一笑:“你来了青石,不错呀!你的刀法很好,要不要……”
  宣井童却不理会他,逼近半步,哑声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阿袖?!”
九 路牵机

  宣井童问得没头没脑,脸上满是惶急,嘴唇干裂一条条都是血口子,若是换了别人还以为他是失心疯。可是路牵机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心头一沉已经想到来由,一把抓住宣井童的肩头问:“阿袖也在那里么?”。
  宣井童用力点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说:“路牵机,阿袖待你这样好……你要救她。”
  路牵机听他说得凄厉,心下微感奇怪,说:“当然要救,你别着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脸色变了,一颗心冰凉一片,盯着宣井童的眼睛问:“是不是筱城主不让那些人进城?”

  宣井童是拾晶菇的出身,虽然没有练习过武技,峭壁练出来的身手刀法却十分可观。到青石的时候正好赶上燮军南下,他卖了大角直奔募野兵的地方,稍显身手,不过三日就进了扶风营。青石城不大,又都在军中,宣井童见到路牵机的机会其实很多。只是大军压境,青石十万军民都在生死线上,就算宣井童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也知道眼下不是问阿袖的好时机。
  虽然军中有令不得散步赤旅上山的流言,消息却掉到了宣井童的头上来。界明城没有闲着,鹰旗的骑兵不好用,就把扶风营身手利落脑袋的本地人一批一批放出去做斥候。宣井童是黄洋岭上人,正好被派上这样一件差使。出城不久就看见燮军一批一批押着山民下山。他心中挂念风盈袖,一路躲躲藏藏狂奔到山上坳,还是去得晚了。山上坳狼藉一片,整个村子都空了。守潭人的小屋也不例外。宣井童呆了半晌,想起那些山民,便折回去跟了一路往青石走。西关门外是燮军大营驻地,山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圈养在藏在大营后面,守备森严靠不过去。他在大营外伏了两夜,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昨夜山民被驱赶着往西关门前走,上万乱哄哄的人影里面,宣井童终于恍惚瞥见了一眼红裙。

  黎明时分,宣井童攀城回到青石,急匆匆地只想去找骆七笙,却看见西关门城头已经忙成了一片他。来来去去的令兵一道一道的发布命令,筱千夏的弓箭手和扶风营的床弩都往西关门赶。他抓了一个扶风营的弟兄打听消息,那家伙却只知道上面说有恶仗要打。燮军的用意,以宣井童的脑袋是想不明白的。西关门守军的调度,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由。可是,再糊涂的人也能看出来,西关门是大战的气氛,只要仗打起来,那些夹在青石和燮军中间的山民是死路一条。宣井童越想越怕,几乎吓得哭出来,总算穷尽脑汁之际想起了路牵机。他知道路牵机是旗军的重要人物,心底的一线生机都放在了他身上。“只要他能救出阿袖来,我便从此躲得远远的再也不看他们一眼。”宣井童想。

  筱千夏自然不肯放那些山民进来,路牵机的心里明白的很。若是他坐在筱千夏的位置上,只怕也是一样的决定。兹事体大,牵涉远不是放这些山民进城逃生那么简单。纵然是算无遗策的路牵机,急切间也拿不出好办法来,握着刀柄的手抓了放,放了抓,想到山民夹在两路大军中间的惨状,背心里凉凉的一片冷汗。
  宣井童见他犹疑,把最后一丝希望也放了下来,后退几步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道:“可惜阿袖一片真心。”转身大步离去。没有走得两步,忽然觉得胸中气闷,咳了一下,嘴里咸咸的都是血腥味道。他吐掉满口的鲜血,心里想,要是能陪着阿袖一起死了,那倒也不错。这一想,脚步竟然轻捷了许多。
  看看他的样子,路牵机也知道宣井童的念头,脸上不由一寒:他也是堂堂鹰旗军左路游击的副统领,怎么可能连一个女孩子都救不出来,那可真是不如一个扶风营的新兵。
  “站住。”路牵机喊。
  宣井童扭过头来,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不要回扶风营了,就留在望山门吧。”路牵机道,“我跟骆七笙打个招呼。要救阿袖,也不是你一条命就能换来。”他咬咬牙,“我还真不信我们劫不出阿袖来。“就是今夜。”
  对于路牵机的承诺,宣井童并不真存着指望,他点点说:“那便好。”扭转身又往回走,显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乌椎马被勒住了嚼子,四只马蹄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来回踏得火星乱溅。路牵机看着那个倔强的少年人一步一步消失在街角,心中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失落,竟然有些空空落落。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令兵才给望山门带来口头简报,只有一句话。“着路牵机移交望山门防卫于范西文。”也没有交代移交防务后的派置。路牵机和范西文交换了一眼不安的视线,明白是上面出了问题。一起在望山门呆了那么多日子,两个人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以交接的。
  范西文把路牵机送到城下,张口问他:“去哪里?”
  路牵机把长枪在马鞍边挂好,一身重装,明显是要出战的装扮,苦笑道:“你说去哪里?”
  范西文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是些山民,倒弄得我们自己乱了阵脚……路兄,您是仔细的人,见了界将军和筱城主当善言之。现在这个时候,乱不起啊!”
  路牵机也不回答,心想你要知道我夜里去闯山民的营地岂不是更乱?

  西关门上聚集了鹰旗军几乎所有的高阶将领,倒没有让人看了心慌的大队游击。城外隐隐约约有人号哭,数量还不少。看来是山民试图进城和守军起了些冲突,路牵机的心多少定了些。以界明城的性格,这个当口和筱千夏冲突的可能性实在太小。收拢诸将的意思大半是要给筱千夏一个交待。
  他张望了一下,看见水磨奥努正搬着女墙用力往外看,过去拍了他一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水磨奥努拿手指一指城外:“你自己看。”
  路牵机看了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护城河里浮满了死尸,总有一百来具,身上遍插雕翎。那些山民现在都远远地躲在城外三五里的地方,呜咽不断,听起来十分凄惨。他原来也想到会有些山民急于进城,城头的守军也必然驱赶。西关门的守将是扶风营统领南智扬,听说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想下手如此狠辣。鹰旗军在西关门派驻的副将是神箭索隐,这时候正五花大绑地单膝跪在地上,身边两名扶风营的长刀手眼睛血红,一脸的凶神恶煞。看到这里路牵机已经明白了大半,悄声对水磨奥努说:“是不是索神箭又对那些山民心软了。”
  水磨奥努吐吐舌头道:“难道人家都说你一肚子主意,这样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索隐他岂止心软,动手把南智扬的两个亲卫给废啦!”
  路牵机脸色一沉。鹰旗军扶风营的关系本来微妙,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情可是再糟糕不过。他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山民,想到风盈袖也在他们中间,心头一阵阵的起火。

  诸将在囤兵洞里落座,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界明城和筱千夏。扶风营也是野兵,却比筱千夏的两万私兵还要亲信。这官司最后要着落在鹰旗军和青石城主的身上。
  筱千夏站起身来,走到索隐身边给他松绑,索隐鼻中轻哼了一声,竟是毫不领情。筱千夏也不在意,对诸将拱一拱手说:“今天这桩事情责任不在南将军和索将军,在我和界帅。索将军,绑你到现在你也多担待,临阵不遵将令……”
  索隐抗声道:“不错,不遵将令,杀头也是应该的。可是南智扬他……”
  界明城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索隐,一桩事只论一桩事。南将军虽然过激,也是他权责范围内的事情,不可混为一谈。筱城主说得对,今天这个事情主要还是我们犹豫不决,发出的命令含糊不清。”
  路牵机听得暗暗心焦,本来对待山民的关键在于“放”还是“防”,两个字差别孰大。总体上看,应该是没有太大机会放他们进来。可是在明确之前,各门守将还有些空间可以机动,要是界明城把话说清楚了,对于他营救风盈袖也是大大不利。
  筱千夏叹了一口气:“南暮山黄洋岭都是青石治下,这些山民说是青石的也没错。城下枉死的这百余条人命,我作为青石城主,其咎难辞……”说到这里,眼中微微泪光闪动,面上沉痛之极。可是接下来话峰一转,“可若是因为这一万山民失陷了青石,城中十余万的性命又该由谁担待?宛州数百万人的命运又该由谁担待?筱千夏不敢以一念之慈置千万性命于倒悬。这个责任,在座诸位只怕也没人挑得起来。”
  人人都知道姬野用兵不循常理。可是把战场外的山民都圈过来,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出格。鹰旗军一向不承认姬野还是天驱的首领,就因为他太敢于牺牲他人的人命和尊严。可是如今姬野把鹰旗军也逼到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各人心头交战,仓促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索隐梗着脖子说:“起码放些老弱病残进来,一人少吃一口饭也养得起。你们说,少这一口饭难道就饿死了么?”
  路牵机摇摇头,这个索隐虽然神箭无双,性子总还是天真单纯,只想到了这几天的吃饭问题。当然,首先就是粮食,青石围城,界明城固然没有能力正面对抗姬野,燮军铁骑想要冲破城墙也难得很。双方都清楚的很,这一仗,主要是看谁耗得住。筱千夏总算准备充分,界明城也安排得细致。即便如此,是否能扛到燮军的补给出现问题也还是未定之数。忽然增加这一万多张嘴,青石的粮食就更加捉襟见肘。姬野当时笑对食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没有粮食的问题,也没人敢担保这一万多人都是山民。只要放进了百十个燮军的探子,青石的城墙再怎么坚固,城防也是岌岌可危。为了肃清奸细,筱千夏的功夫从初夏就开始做了。真要放人进来,不是前功尽弃?最后一条,西关门的大营里起码有五千骑兵,铁浮屠也部署在这里。面对如此强敌,西关门若是一开,关不关得住就难说的很。然而话说回来,放还是防才是最关键的决定,定了下来才可以根据这三项一一图之。
  果然,筱千夏苦笑了一下,问界明城:“界帅,您说是不是就饿死了。”
  界明城皱着眉头,良久方说:“这难说的很。”他说难说的很,自然是承认这一万人有吃死青石的可能。

  门口脚步声响,一名什长拿着支无头箭走了进来,说是燮军投书。
  筱千夏伸手接过,看得直摇头说:“这人倒是写的好文字。”转手递给了界明城,界明城看了一眼就说:“项空月写的。”项空月风流才子,这一封投书也是写得四平八稳,开头就是:“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大大咧咧摆了一通上治以民生为重的道理。其实宛州文风颇胜,只是筱千夏好武厌文,在宛州城主中算是一个异数。界明城是行吟者出身,读这种东西倒不费劲,一边看一边就说给诸将听。项空月对于西关门守军射杀山民的行为“惊骇莫名”,却又不直指守军的过错,只是强调两军交战不涉黎民的道理。接着话锋一转,“月闻黄洋岭多梯田,土人乏驯畜,乃以甜醴诱山牛之幼畜……”这个风俗路牵机在山上坳就听过。冬季农闲,黄洋岭上的农人用酒糟引诱山牛的幼仔攀上极高极险处的梯田,然后掘断来路,用酒糟养着。开春的时候,那些小牛都长得壮大,修好了来路它们也不敢下来,于是一辈子就在那块梯田里面老老实实地耕作。那书简里说完了这个故事,竟然没有下文。
  水磨奥努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问到:“那是什么意思?”
  路牵机小声说:“意思是说,你们这些鹰旗军啊,是不是也上到一个下不来的高度难以自处了么?”说着心中竟然一惊,不知道那里来的恐惧,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水磨奥努想了一回,拍了一下大腿,说:“我知道了,那个项月亮是激我们把山民们都放进来呢!”
  界明城微微点头,意态逐渐坚决了起来:“不错,既然他要激我们放山民进来,那果然是不能让那些人进城的。”
  索隐“虎”的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界大哥!若是这样,我们跟姬野还有什么分别?!”
  诸将目光炯炯地瞪着界明城,多半都是一样的心思。
十 宣井童

  宣井童决定夜里到山民的营帐里去找风盈袖。
  整个下午他都在磨刀。现在除了那柄薄薄的采菇刀,扶风营还给他发了一柄又长又大的朴刀。这柄刀的质地很一般,但他还是把它磨得雪亮。其实夜晚出城碰不到燮军也就罢了,要是碰到的话,再多带二十把刀也没有什么分别。可是不磨刀又能做什么呢?要是不磨刀的话,他会想着阿袖的在乱军中的模样想到发狂。
  黄昏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斥候队的佰长到处寻找他们的副统领骆七笙。因为南智扬镇守西关门,骆七笙成为了青石城内所有扶风营部队的官长。失踪的不止骆七笙一个,几名副将秘术师也走得干干净净,驻扎在文庙的千余号扶风营中居然只有一个医官算是高阶将领。那佰长正在惶恐的时候看见南智扬撤了下来。在跟着南智扬一起下来的扶风营士兵中,宣井童很意外地见到了鲍树生。

  鲍树生的脸色非常差。南智扬下令弓箭手射击的时候,他看见中箭倒下的山民里面有一个是柿子垄的老泥。这让他不能不担心后面的人群中还有他的父母家人。“西关门这个事情,要不是鹰旗军的索神箭拦着,还能再死上几百人,”他强打精神给宣井童解释,“可是筱城主只是派了骆统领上去替换南统领,索神箭就被一撸到底,现在还在西关门上当弓箭手呢!”
  “阿生……”宣井童的声音发颤,“那些射倒的人里只有老泥一个是认识的么?”
  “嗯,”鲍树生点点头,“阿童你别乱猜,跑在头里的都是青壮汉子,阿袖和我爹妈要是在他们中间的话,应该都甩在后头呢!”他用力宽慰宣井童,其实是在宽慰自己。“对了,现在每个城门都把鹰旗军的守将换成了副将,上次那个来过咱们村子的路牵机现在在西关门当副将呢!”他松了口气,“骆统领就没有南统领那么严峻,路副将跟咱们多少也有些关系,要再有什么事情,不能下手那么黑吧?”
  消息听起来不坏,路牵机统率着鹰旗军实力最强悍的左路游击,现在又正好守在西关门,要是他真肯为阿袖出力……不过宣井童决定把路牵机暂时忘却,想起那张犹疑不定的脸,他就替阿袖不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呢?虽然他生的倒是好看。”

  西关门的守卫比以往多了一倍,城楼上森冷地架着五台金色的床弩,儿臂粗的箭矢饥渴地望着远处的篝火和营帐,宣井童看得心里发寒。在城头上来来回回走了一遭,他也没想好朝哪个方向去。从城墙上望过去,山民的营帐混乱不堪,好像沼泽里丛生的荆棘。不管怎么样,他知道不能从西关门出城,防卫太严密了些。他没有出入城门的令牌,高高的城墙却不是一个障碍,
  下城墙的时候,宣井童被拦住了。“你是哪个队的!”一名鹰旗军的武士敏感地望着他。“出示令牌。”
  宣井童指着背上的令旗给他看,扶风营的令兵全城通行无阻。
  “找谁?”那武士依然不肯放过。
  “找我的。”马道的一半都没在城墙的阴影里,路牵机从那里走了出来。

  路牵机骑在乌椎上,一人一马都着重甲,放下面具的头盔遮盖了他的面容。他看起来和一个重装的游击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宣井童知道是他。对面连绵的营帐里,有着把这两个陌生人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你……?”宣井童没有能够掩饰住自己的吃惊。他没有指望路牵机什么,可是方才路牵机给他解围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暗暗期盼着援手。
  路牵机点点头:“你也该知道命令,不能让他们进来。”他的手臂划了一个圈子,指向城墙之外,满身的蓝色的钢甲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宣井童看路牵机的装束,心中又点起了一丝希望。
  “没说不能出去,”路牵机无所谓地说。他已经仔细想过,界明城的命令只说不能放人进来,却还是留了一些空隙。界明城没有告诉诸将他的打算,但是人人都知道不是那么简单:鹰旗军停止出击已经有十天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只怕又有恶仗要打。现在西关门在他和骆七笙的手里,要带着风盈袖混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打算怎么办?”面具后闪亮的眼睛凝视着连皮铠都没有穿的少年人。
  宣井童答不上来。一万多的山民里面怎么找到阿袖他没有想;找到了怎么带她出来他也没有想;就算是带了出来,要怎样游过深深的护城河攀上高耸的城墙,他也没有想。很多事情都不能想得太多,要不然还没有开始做就先气馁了。
  路牵机点了点头,伸出手:“上来吧,我带你出城。”
  宣井童看看那只裹在钢甲中的手臂,摇摇头道:“我自有办法出去。”说着腿一蹬,跃上了女墙。

  主将和令兵在城头交谈,周围的士兵没有留意。忽然看见那令兵跳上箭垛,身形一闪栽下城去,临近的几个士兵忍不住大声惊呼,一时间,城墙上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路牵机也吃了一惊,催马走到女墙边探头张望。只见宣井童大背着朴刀,手足并用,竟然从容不迫地从那光溜溜的城墙上攀了下去。这些士兵哪里见过这样的本领,纷纷鼓噪了起来。
  几名弓箭手用询问地目光看着路牵机,路牵机摆手示意不用管,低下头来想:“这个宣井童还真有两下子。”
  骆七笙也被惊动了,冲到路牵机面前大声询问:“怎么回事?”居然盔甲整齐,连弓弦也绞上了,显然这一觉睡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路牵机本来也没有打算对骆七笙隐瞒意图,他可没有宣井童这样上下绝壁的本领,开门放吊桥不可能绕过骆七笙。略一沉吟,他对骆七笙说:“七哥,那山民中有一个人是非救不可的。”骆七笙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良久,才挥挥手道:“不要逞强,不行就赶紧逃回来。”
  路牵机本来准备好好跟骆七笙说个来龙去脉,连响水潭的绘影都要搬出来。青石水脉牵涉生死,估计骆七笙也不敢轻忽。不料骆七笙这样爽快,他反觉得有些窘迫了,只好说:“七哥放心,我有分寸。”
  骆七笙策马走到门楼前,对城门口的一名士兵做了个手势,“轧轧”声响,那是吊桥正在被放下来。他并不回头,语声中微带笑意:“倒想看看那女子有多出色。”
  这话说出来,路牵机差点摔下马,没有听说过骆七笙会读心术的说法。他定定心神,对骆七笙行了个军礼,说:“铁甲依然在。”那是表明自己并非只为私利。
  骆七笙回礼肃然道:“依然在!”

  吊桥并没放平。路牵机用力一夹马肚,乌椎一声嘶鸣,奋力跃了出去。那一刻回头张望,骆七笙还在城头注视。路牵机暗暗地想,原来姬野这一手用得果然漂亮,筱千夏和界明城的命令虽然是无奈的抉择,毕竟还是给守军埋下了一颗钉子。

  山民的营帐外竟然没有燮军的岗哨,宣井童虽然意外,倒也乐得不去多想。他把朴刀和皮铠都卸了下来,夜色里看起来与那些山民也就相差不远,行走在或倒或伏的众人间偶然招来几句恶毒的咒骂,却没有人想到这是青石城里来的人。
  其实山民们哪里有营帐,有人带了层布单就用树枝挑起来权做个帐篷,多数人被燮军赶出来的时候连吃食都没有来得及带上,更不用说被褥了,乱哄哄地倒了一地。宣井童在几丛明明灭灭的篝火边转了一圈,哪里看得清这许多面容,心中忽然虚了。要挨个看过一万多人得花多少时间?起码不是一个晚上可以坐到的。想到了这一层,他再也没有力气,跪坐在地上眼前空白一片。
  他闭上眼睛,用力回忆风盈袖的点点滴滴,心思忽然清明起来,只是觉得阿袖就在西北角上,深一步浅一步地往那里走去,也不知道踩到了多少人。
  夜风中有笛声破空,那笛声并不高亢,舒柔婉转,在耳边萦绕不去,竟然是黄洋岭上人人都会传唱的《圆仔花》。宣井童听得入神,也不知道多少回忆翻翻滚滚地涌进眼底,几乎忘记了前行。他身边的几个山民大约也是黄洋岭来的,这时候都坐直了身子在那里聆听,听到动情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忽然,远处隐隐约约有歌声应和,那声音听着好生熟悉。
  “圆仔花儿呀!播下的种籽是白白的,发出的芽头是青青,开出来的花儿呀……是红红红红的!”
  宣井童一阵狂喜,胸口热了一下,撒开腿狂奔起来。眼角的余光里面,远远一人一骑也在朝风盈袖的方向奔驰。

  身边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风盈袖的心思却定得很。从黄洋岭下来,她和其他人一样的战战兢兢,可是到了青石城外,她就再也不怕。就像其他那些下山的人一样,宣井童去了青石以后再没有消息,村里的人说那是因为青石在打仗,从燮国来的兵马把青石城围困了起来。那些燮国穿着红色皮甲的军兵,他们也都看见了,一个一个都是那样的凶恶可怕。而传言说,山下的燮军更加可怕,而且有三十万那么多。三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即使山上坳最有见识的鲍九也想象不出来,青石那么大的一个城,也不过十万的人口。可是路大哥就在青石,都快两个月了,青石城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三十万燮军又如何?!那些燮军一个也进不去。她知道路大哥会来救她,村里的人都说路大哥是大官,他手下有许多比燮军还要强悍的武士,最后会把所有的人都救出来。
  下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青石的守军竟然放箭射杀了许多涌向城墙的山民。那时候,路大哥一定不在那里,风盈袖相信。她一点都不担心,就象以往在小屋前那样等待路牵机的到来。可是笛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浑身战抖,连话都说不出来。晚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一阵子,她才猛醒过来似地放声歌唱。

  路牵机勒住战马,那个娇俏的红色身影正挺立在篝火之前。篝火明灭,映出她脸上一道一道晶莹的泪痕。他推起了头盔上的面具,心头滚烫。就在跃出城门那一刹那,他才忽然明白,原来风盈袖在他心里的位置是这样的深,他还以为可以用职责和距离去阻隔,可是稍一掸拂,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就把身前的营营总总都埋葬了。他翻身下马,风盈袖的红裙好像火焰一样地飘了过来。这样的环境中,她的红裙居然还是这样一尘不染。
  怀中的人温暖真实,隔着河络打造的坚固钢甲,路牵机也能感受到那身体里“砰砰”跳动的心。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城头,柔声对风盈袖说:“阿袖!阿袖!我带你走。”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双眸子黯淡下来。宣井童转头注视燮军大营,那里依旧灯火通明。
十一 风盈袖

  “路大哥,你来了就好。”风盈袖忍住眼泪,努力平静下来,“我们都已经断粮了,要是你再不来,就要饿死人啦!”她紧紧抱住路牵机的胳膊,“快带我们进城吧!”
  “还有村子里的人?!”路牵机看着风盈袖的手指指向跳跃的篝火,火堆后面是星星点点期盼的目光。先前相处下来,他当然知道阿袖是个心肠极好的女孩子。可是,山上岙的人对她这样不好,他着实没有想到阿袖会在这个时刻为那些人出头。
  “这里的人呀!他们都是山里人,不是细作,也不是打仗的。”风盈袖有些着急,把小臂抬了一抬,手指掠过茫茫的夜色。
  这下路牵机真的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惊讶,他没有察觉风盈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他扶着风盈袖柔软的肩头,试图寻找可以说服风盈袖的借口。

  “阿袖,”他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你们这么多人被赶到这里来,界帅和筱城主早就知道啦!现在我们有个办法,但是没有那么快……”
  风盈袖抓住路牵机的手臂,钢甲冰凉,她的手指捏得发白:“有办法了么?怎么办?怎么办?”原本因为激动而晕红了的双颊在夜色里也显得那样鲜艳。
  “呃……”无数念头飞速地掠过路牵机的心头,就是在西关门的藏兵洞内,他也没有这样的紧迫感。“是这样,后面就是燮军的大营……”他迟疑地说, “这许多人动起来……”
  风盈袖的身子在路牵机吞吞吐吐的言语里慢慢僵硬,她轻轻把路牵机的身子推开了些,柔声问他:“路大哥,你今天来是光打算带我走么?”
  路牵机看着她清澈的目光,咬着牙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城里的粮食不够这许多人吃的,放大家进去最后要一起饿死。”
  “可是……”风盈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闭了嘴,眼神飘向极高极远的天幕,“路大哥,那个时候,你在大松树下给我讲故事,讲那些打仗的事情。你跟我说,打仗跟打仗是不一样的。真正的天驱武士是守护这大地的人,不会践踏着无辜者的鲜血前行。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啊,路大哥…”她脸上满是憧憬的神色。
  路牵机的喉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喃喃地说:“如果大家一并死个干净,也不用守护什么了……”这句话在藏兵洞里听着理直气壮,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声音却越来越低。“现在筱城主的命令……”他看看风盈袖的脸色。小阿袖依旧是酒窝深深,钢甲上反射出的篝火映在她脸上,淡淡的一片青色,显得瘦削了许多。路牵机看见她嘴上大大的一个水泡,可见这两天急得狠了。他心头一软,锁着眉头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路牵机单人匹马深夜前来,风盈袖这样精灵的人物,如何猜不到他的尴尬。看见路牵机这样为难,她也知道自己莽撞,努力展颜一笑:“路大哥,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的。这些天,我都不害怕,就是等得好心焦。”风盈袖不是国色天香的女孩子,难得笑容最是甜美,这情景眼泪汪汪地笑起来,就是铁人看了也要心动。她在路牵机的胸前埋下头去,喃喃地说:“你来了我可有多开心!就是现在死了也是心甘情愿。”路牵机身子一震,没有想到风盈袖已经用情如此。“只是,”风盈袖接着说:“你们是了不起的天驱武士,当真没有办法救救他们么?路大哥,我求求你了。”
  暗夜中好像一个霹雳打下,路牵机彷佛又看见了永宁道那条泥泞小径上飞扬的鹰旗和界明城骑着白马的身影,那曾经是他们的理想,难道现在不是了么?
  他眺望着东方的原野,心头滚烫一片,好像整个人都在燃烧,左手的缰绳里几乎都要拧出水来。不错,砚山渡,坏水河接入护城河的的地方。模模糊糊地,有个想法浮了上来,一点一点脱去阴影,变得清晰了。
  “阿袖!你放心。”路牵机激动得不能自己,声音也微微有些战抖,“明天,最多后天,我一定把这些山民带出去,就算不能进青石,一定也是活路。”

  风盈袖的身子动也不动,依然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细小的肩头微微抖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抬起脸来,白瓷一样的脸颊上都是泪水的痕迹。但是她笑得那样灿烂:“我知道你会的,路大哥。你最了不起!”
  就算路牵机的脸皮不薄,这时候也有些发热,几乎要伸手去摸一摸。既然定了决心,他心下也就踏实了。低头问风盈袖:“爷爷呢?我先带你们两个进城吧!明天我们要来很多人才能把其余的人带走。”
  风盈袖抬头道:“爷爷已经不在啦!”
  路牵机愣了一下,看她竟然没有太多的悲哀。原来守潭人生生死死都是非常,风盈袖小小年纪,也已经惯了,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还没有开口,果然听见风盈袖说:“我不进城。路大哥。明天我们一起走吧!”她从颈子上摘下一块蓝莹莹的石头来,对路牵机说:“好多人都生病啦!正好用得着我。”
  若是风盈袖不肯进城,晚上可不就是白来了?若是城中有所动作,千军万马地去哪里找她?路牵机急得连汗都出来了,可是风盈袖神态坚决,不像是可以说服的样子。路牵机还待劝说,风盈袖忽然脸上一红,凑过脸来在他耳边说:“路大哥,我是你的人,不会跑掉的。”说着两片温软的嘴唇印在了他的面颊上。这下路牵机再也说不出话来,满心都是柔情蜜意。
  风盈袖扭身跳下了乌椎,大声说:“你要来接我。”路牵机点头说:“好!”也不犹豫,催动乌椎,朝青石跑了回去。
  跑出好久回头一看,火堆边上的那个红色身影还是清晰可变。路牵机一向以为自己坚强,这时候脸上湿淋淋的满是泪水。“阿袖!明天就回来接你。”他一字一顿地在心中狂呼。

  “那个人是谁?”火堆边的山民们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几天的混乱,这个营地里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自然村落,东一个西一个谁也不认得谁,若是一家老少还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这堆篝火边上,除了咳嗽不断的鲍九,再没有一个山上岙的人,也就不认得裹在重甲里的武士。
  “路大哥是鹰旗军,他是天驱武士。”风盈袖骄傲地说。“他会救我们出去!”
  对于这个答案,山民们的反应并不一致。天驱武士是什么人?身后的燮军大营里明明就有天驱的旗帜飘扬,可叫人怎么分得清?就算路牵机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士,他也不过孤身一人,何况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然而,渐渐失去希望的时候,这样的一句话毕竟还是吊起了许多人的精神。他们和风盈袖一样痴痴地望着路牵机消失的方向,好像会看见太阳从那里升起来。

  鲍九见风盈袖走到自己身边,苦笑了一下:“阿袖姑娘,你实在是应该跟路大人走的。”说着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气都喘不上来。这几天人人的性命都在生死之间,山上岙的那些规矩早被抛在了脑后。尤其鲍九被吓了一下,出了山上岙就高烧不退,若不是风盈袖照顾他,鲍九可能已经倒在了路上。
  风盈袖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九伯,你莫急。路大哥说话算话,他说能救大家就一定能救。”说着端起一只杯子来。
  鲍九就着风盈袖的手喝了口浑浊的水,安静了下来, 叹了口气低声说:“路大人能做主么?这青石是筱千夏的还是路牵机的?他也不过是个卒子而已,能趁夜来救你已经是莫大的情分,你要他救大家,嘿嘿……”他连连摇头,“从山上下来那么多天,粮食早都吃完了,都不用说粮食,便是把食水一断大家就都完蛋了。你以为燮军每天送些残羹剩饭过来是好心么?我这样一个老头子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城里面那么多大官怎么不明白?就说是进城……”他的目光顺着篝火缓缓扫了一圈,“你以为这里全都是咱们山里人么?”
  风盈袖垂下头去,半晌又抬起头:“九伯你是有见识的人,你说的事情我不明白,可是路大哥既然答应救我们出去,就一定有办法。”篝火光里,一张白生生的脸蛋上绝没有一丝动摇。
  “好好好……”鲍九又长叹一口气,“你信他就好。年轻的时候啊……”他断了这个话头,认认真真对风盈袖说,“若是路大人明天还是这样来,你就跟他去吧!不要管我们了。”
  风盈袖笑笑,也不争辩,扶这鲍九躺下。鲍九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这时候除了路牵机的话,她再也听不进别人的。

  天渐渐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青石城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风盈袖还是拿着那块冰炔救治着伤病的山民。那原本是块极其昂贵的上品冰炔,还曾经被晋北的秘术师加持过,却也经不起风盈袖这样用法,眼看着蓝莹莹的光彩慢慢黯淡下去。风盈袖有时候也停下手来眺望西关门的方向,可要是没看见什么她也并不着急,还是继续做她的事情。路牵机来过了,他说了要带这里的山民出去,他一定会做到。
  又是一个白天,又是一个黑夜。整整两天,路牵机没有一点消息。倒是燮军象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大营里面乱哄哄地人声不断。送来的粮食和食水也越发的少,山民的营帐间到处都是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更奇怪的是,明明没有什么走动,风盈袖这堆篝火边上的人也在悄悄变换,到了天黑的时候已经有了七八个陌生的青壮男子。风盈袖似乎没有注意,鲍九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那些男子脸上肮脏,却不像是山民这般饿扁了的模样,身边长长短短的还有不少包袱。要是路牵机还是单人匹马的前来,这次别说是风盈袖,只怕他自己也走不成了。鲍九望着高高低低的破烂营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也不知道这些山民里面,有多少是燮军的细作。
  风盈袖终于有点着急。她不是怀疑路牵机改了主意,不过鲍九说的道理,她也想得明白。只是担心自己前天夜里逼路牵机逼得太狠,怕是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出来,连自己也被陷住了。

  “袖啊,”后半夜里,鲍九呻吟了起来,风盈袖慌忙跑了过去,这两天燮军送来的饭食都有些发馊,风盈袖自己没有吃上几口,都顾着鲍九,可他的情形越发得差。
  “袖啊!”鲍九有气无力地说,眼睛倒很有神气,“你看看那几个人,他们的样子好生古怪,大概都是燮军的探子,你要小心。”原来他是装的。
  “我知道。”风盈袖早注意到这些山民不大对劲,只是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路大哥也看的出来的。”路牵机若是看得出来,他们自然就没有什么威胁,风盈袖这样想。
  “是叫你小心。”鲍九轻声说,“这两天青石城里太安静啦,比以前都安静,路大人可能真要整出个什么事情来。他要真是来了,留心那些探子抓你要挟路大人。你年轻,腿脚便利,到时候只管快跑就是,不要管我啦!”

  营帐的东边忽然骚动了起来,乱哄哄的一片。那几个燮军的探子猛然挺直了身子,抓紧身边的包袱往东边眺望。流言好像冬天的野火,瞬间就烧到了这里。
  “大家赶紧往东跑,到了坏水河边就没事了!”
  “砚山,砚山。”
  “坏水河边有青石的军队哪!”
  “哪里有饭吃。”
  这些消息把熟睡中的人们猛然震醒。这些没有了气力的山民忽然就象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跳了起来。没有一顿饭的功夫,山民纷纷掀倒了营帐,象洪水一样地朝着坏水河流去。

  风盈袖用力扶起鲍九。鲍九恶狠狠地咒骂着她:“你这个灾星,不要碰我!叫你走啊!早叫你走听见没有啊!”风盈袖充耳不闻,扶着鲍九一步一步跟着人流往前走。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些探子塞得满满的,别的山民倒也挤不到她。
  喧嚣里面忽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传出来,风盈袖停了下来,又委屈又欢喜地对鲍九说:“九伯,你听哪!你听!”再也守不住那副镇定的神色,眼里水汪汪的都是泪光。
  鲍九也停下了骂声,侧耳倾听,面上浮出一丝喜色,说:“阿袖好孩子,不要管我啦!赶紧去找路大人……”
  风盈袖挺起胸来,高声地唱:“圆仔花儿呀!播下的种籽是白白的,发出的芽头是青青,开出来的花儿呀……是红红红红的!”这许多天的劳累,风盈袖的嗓子早都哑了,就是用出浑身的气力,又怎么能盖过这嘈杂的人声去。
  “锵锵锵,”身边几声清鸣,那些探子纷纷拔刀在手,一双双眼睛忙忙碌碌到处搜寻。
  ““圆仔花儿呀!播下的种籽是白白的……”忽然有很嘹亮的男声接了上来,那声音又亮又深,不知道传出去多远。
  “阿童哥。”风盈袖又惊又喜地转过身来,宣井童正站在她的身后高唱。只是瞬息之间,那些燮军就都倒在了地上,好像连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

  笛声清晰了些,远远的,急促的马蹄声正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十二 宣井童

  宣井童心跳得厉害,杀人果然比采晶菇要辛苦的多。看似行云流水的一刀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那歌声往高处撑了一撑,骤然落了下来,他唱不动了。
  马蹄声在面前不远处停下,一片幽蓝的微光好像矗立在涌动的洪水之中,那是重甲的骑士。为首的一名骑士掀起了面具,炽热的目光扫过风盈袖激动的面容,却没有纵马过来。他冲宣井童微微一颔首,手中的长枪指了指宣井童手中的刀。“早知道你是好刀法。”路牵机微笑着说,“好好照顾阿袖。”也不等宣井童答复,竟然调转马头,朝着人潮涌动的方向直冲了下去。

  这一场仗牵涉太大,几乎要投入全部的鹰旗和一小半青石私兵。筱千夏和界明城明里虽然还是一团和气,但是台面下的对立人人看得明白,没有个三五天是做不出筱千夏所要的万全计划了。可是再有三五天,那些饥饿的山民只怕站都站不起来,还谈什么计划?筱千夏等得,青石等得,可是路牵机等不得。
  三十一名重装的左路游击,这是路牵机能带出来的全部人马。偷来的令符已经派假冒的令兵发去了所有该去的地方,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调动多少兵力。放他出城的骆七笙也是担着脑袋落地的危险:三十一名左路游击出城,便是瞎子也知道。
  区区三十一人,要当整整一支军队来用。何止如此,就算路牵机这一路走得再顺,也还是要看砚山渡的战局。砚山渡两次恶战,眼下在燮军手中,前些天他们才在那里截了淮安来的粮船。若是崔罗什到时候拿不下砚山渡,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徒费人命。
  操不上的心,路牵机只能不操,他狠狠地踢着马肚,乌椎几乎跑地飞了起来。

  “路大哥!”风盈袖惊呼了起来,路牵机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样嘈杂的人声,他或许没有听出这一声惊呼里的失望与震惊。
  宣井童默默地看着那片钢蓝的甲胄转眼消失在人群里面,他扶住风盈袖和鲍九摇摇欲坠的身躯,嘶哑着声音说:“只有三十一个人。”
  “嗯?”风盈袖没有听明白。
  “游击,一共只有三十一个游击。”宣井童指着路牵机消失的方向,神情惨淡。他的目力和刀法都是采晶菇的时候练出来的,没有差错的余地。
  “咳……咳……”鲍九咳嗽了起来,“这位路大人还真是敢拼命。阿袖,你跟着阿童走吧!我是不行了。”
  从这里到砚山渡整整二十七里路,背后的燮军大营里面是完整的天驱军团和四万名赤旅,三十一名游击要为这上万名饥寒交迫混乱不堪的山民开路,说是九死一生也太乐观了。就算山民真的可以走到砚山渡,不知道还剩下几条活命?路牵机如此发动,想必也是无可奈何。他不带风盈袖走,因为夹在山民中间,多少还有一线生机吧!只是人人的脖子都架在刀口上,这一线生机又能多出多少?
  宣井童望了一眼眼泪汪汪的风盈袖,几乎要伸出手去帮她擦拭泪水。“阿袖,”他喃喃地说,“不要怕。我总在你身边的,便是我死了,也要护你周全。”他又怎么知道,此时风盈袖的心中也是差不多的念头:“是生,是死,我跟着你!!”只是这话是对路牵机说的。

  燮军大营里旌旗招展,角声不断。
  山民一直在燮军的监视之下,他们本来就是对付青石守军的香饵,大营里当然有着一整套的应变方案。只是山民没有按预想地往青石跑,而是向东狂奔,息辕多少有些意外。七队赤旅在号角声中冲出营门,锗红的皮甲在黯淡的月光下泛出死血的颜色来。天驱军团从容地在营外列阵,对面前惊慌奔过的山民置若罔闻。这些人就是跑的再快,又怎么比得过赤旅天下闻名的脚力,更不用说天驱军团的精甲重骑了。
  真正让息辕关心的是鹰旗军的用意。收到的消息说只有三四十鹰旗游击冲在山民的最前面,虽然那可能是最精锐的左路游击,可是这么两个人还不够给天驱军团塞牙缝的。除了超过平常三倍的斥候四处奔走,所有的人马都静静地守在营前,耐心地等待。
  这是最黑暗的时刻,再过不久天边就要发白,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砰!”“砰砰砰!”身后响起一连串的巨响。
  宣井童回头张望,“是虎林门。”他有些迷惑,虎林门外没有燮军的营盘,不知道为什么青石守军会从那里出城。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除了号炮坠落的零星火光,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开城门了么?”风盈袖急迫地问。
  宣井童黯然摇了摇头,若真要开城门,当然是开西关门最便捷了。
  “前面这样安静……”风盈袖不无担忧地说,“也不知道路大哥怎么样了。”
  宣井童的心头象是被带毒的小针扎了一下,先是刺痛,然后就窝窝囔囔的胀了起来。他用力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安静总是好的,大家都还在走。若是前面打了起来,路大哥那么点人马,可也难为他了。”说出“路大哥”三个字,倒不如他想象的这样难。
  风盈袖抱歉地望着宣井童,她知道在这里说路牵机的事情并不合适。可除了宣井童,她又有什么可以问,可以说?象是知道她的想法,宣井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并不看她,脚下加快了些。
  青石城外多是黄黍田,因为围城的关系,一多半都烂在了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十分难走。前面的山民走得慢,然而从黄黍田中踩出了一条路来,后面的人就走得快了。奔逃的山民在中间挤成了一块,走得越发的慢。眼看天边正一点一点发白,前面的人也才不过走到坝头门外七八里的位置,离砚山渡还远。

  “砰”的一声,又是号炮。可是这次的号炮与虎林门外的不同,才炸了一声,砚山渡那边就响了震天的杀声。
  几乎是紧接着,远远的又响了两声号炮。那是青石城的另一边,听不出是哪一处的城门,可正是对着姬野大营的方向。
  宣井童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不过是个新兵,怎么猜得出其中的利害?即便如此,他的身子也微微战抖起来。
  这一场仗,绝不是路牵机那三十一个游击那么简单。他不知道会打得多大,可是青石守军既然下了本钱,他们逃生的希望就大得多。
  “快跑啊!”他用力托了托鲍九的胳膊,另一只手伸给风盈袖。“我们都要活下来。”
  风盈袖用力点了点头,她的脸红得透了,额头上满是汗珠。是的,她很清楚,就是因为她的话,路牵机调了一城的兵马来救她。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也不会放弃。她要好好活下来,他们都要。过了这一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们?

  天,终于亮起来了。
  沉寂已久的燮军也开始动作,变化的旗帜下,一路路兵马各奔东西。砚山渡杀声沉寂了一阵子,又高昂了起来。燮军大营后面也是乱哄哄的喊杀,不知道打成了什么样子。
  宣井童很希望自己能够高高站在城头,这样就可以看清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看清形势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帮助,四面八方都是人。先前宣井童还要提防燮军的探子,这时候人挤人个个自顾不暇,他只尽力能用背脊为风盈袖挡住不知从何处伸来的腿脚。
  前进的步伐一再受阻。就是傻子也可以想见路牵机和他的游击正在刀头溅血,让人吃惊的是,燮军的阻击看起来并不坚决,不多时,人群又重新移动起来。他们通过的地方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尸体,锗红色的皮甲上满是泥污。这是赤旅!
  风盈袖失神地点点头,五指紧紧扣着宣井童的手。惊慌的眼神茫茫然地在移动的人腿丛林间搜索。她的力气竟然这样大,宣井童从来不知道。
  “放心,他们没有挡住游击。”宣井童对风盈袖说,路上没有骑士和战马的尸体。
  “哎!”风盈袖应了一声,倒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人群就在这时候停住了。
  “看哪!”有人高呼。一只手臂,两只手臂,树林一样的手臂都指着砚山渡的方向。
  砚山渡的杀声已经渐渐沉寂下来,搁着那么远,也能看见那个小山丘上飘扬的旗帜。泻出地平线的第一线阳光照从山丘的后面照过来上,在风中猎猎飞扬的旗帜好像透明一般,这是鹰旗军的青旗。鹰旗军已经拿下了砚山渡!
  沉寂了片刻,山民们开始欢呼。砚山渡就在眼前,已经是青石守军掌握之中的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那线阳光。那个被朝阳照亮了的山丘上,就是活路。

  但是前进的方向忽然更改。现在落在人流后面的宣井童也能看见那些领头的游击武士。他们几乎是转了九十度,调头往青石奔去。山民们张大了嘴,看着拖得越来越长的人流涌向坝头门的方向。
  “怎么了?”风盈袖一脸的迷惘。
  宣井童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摇头。
  鲍九喘了口气:“怕是来不及了。”
  “什么?”身边的人都在问。
  “你们感觉不到么?”鲍九指指地面。
  停下来,才能发现地面很有节奏地微微震动,非常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宣井童转过身来。远远的是一列黑色的骑兵,中间黑色的战旗上好大的一团火焰, 是一个“息”字。铁浮屠没有放蹄飞奔,他们只是一步一步地前进。踏踏踏踏,那种节奏催人欲睡,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正逐步放开步伐。
  “杀!”黑色的骑兵忽然高呼,整齐得好像是一个人喊出来的。一早上各处的杀声也不如这一嗓子响亮。逼人的杀意就在这一声怒吼里逼近山民的耳朵里来。
  风盈袖的身子晃了晃。
  “不怕。”宣井童说,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当兵不到三个月,他见过几个左路游击,就以为是了不起的威风,可是和这些铁浮屠的杀气相比,几乎显得幼稚。他也害怕。

  “西关门开了!”有人在指。
  西关门果然开了,吊桥放了一半,跳下了四匹战马,最后那名骑士的手中也是青旗飘扬。
  “界帅么?”鲍九指着旗上的“界”字问宣井童。
  “大概是吧?”宣井童从来没有看见过界明城的旗帜,可是只有四骑出关,这个事实让他口中发苦。除非界明城是诸神一般的人物,否则四个骑士怎么可能挡住天下最重的骑兵:七百玄甲铁浮屠呢?
  铁浮屠也是一样的想法吧?没有人往界明城那边看上一样,只是一步一步往山民这边追来。
  宣井童终于醒悟了,他用力拉了一下风盈袖:“快跑啊!”

  庞大的山民队伍一时跟不上头里的变化,正在弯曲成一道巨大的半弧。人人都想快跑,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身后的铁骑。青石城外也非一马平川,沟沟坎坎纵横交错。老人孩子和妇人,夹在壮年中间,坝头门外的原野上满满的一片,呼喊声象瘟疫一样在青石城头蔓延。

  “加把劲!”宣井童用力托住鲍九的左臂。以病弱的身子急奔了那么久,鲍九已经不行了,嘴角都是白沫,眼睛也睁不开来。“九叔,再坚持一下。你看你看,”他指着停在了坝头门外的游击,“路牵机已经到城门下了,我们就要进城了。”
  象是对他宽慰的嘲笑,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忽然变了,不再那么从容。一波连着一波,急促的很。面前的尘土都在马蹄声重纷纷震落。
  “救命啊!”不知道是谁开始呼救,每一个人都迅速地学会了传播这无益的呼号。恐惧攫取了山民们的心,他们的步伐零乱,象没头苍蝇那样的乱撞。几乎是在一瞬间,汹涌的人流中一个又一个的人跌倒在地。
  “阿童哥……”随着风盈袖的惊呼,宣井童的右手忽然一松。他把精力大多放在鲍九身上,只怕鲍九摔倒了风盈袖不肯离去,不料风盈袖竟然被从身边挤脱。
  “阿袖!阿袖!”他声嘶力竭地喊。
  “阿童哥,在这……”风盈袖的呼声忽然中断,他的心沉了下去。
十三 路牵机

  同样嘴里发苦的是路牵机。
  他本该觉得高兴才是。这样的一场战事绝不是他那几个假令牌所能引发,单从投入的兵力来看就远超过鹰旗军的全部。虽然是仓促发动的计划,他也不能指望有更完美的安排,可是胜利偏偏就要擦身而过。虎林门的疑兵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七百铁浮屠竟然对着山民们冲了过来,这样的结果有谁能够想到?
  他扭头看看那支黑色的铁流。那些铁浮屠都不用冲击,吓也把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山民给吓死了。“放吊桥!”他对着城头高呼。
  “筱城主界帅有令,一人一骑不得入城。”坝头门上的守军规规矩矩地回答。
  “叫楼临川出来说话!”路牵机自然知道和这些校尉说不通,点名要坝头门的守将。楼临川是扶风营的将领。因为坝头门不是青石要害,他的阶级并不高,人又随和,平时和路牵机也有交往。不料话音未落,女墙后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将军,我出来说话行不行?”长眉入鬓,不怒自威的面容,正是青石城主筱千夏。
  路牵机暗暗叫苦,可是回头看一看正在步步逼近的铁浮屠,实在不敢耽搁,硬着头皮跳下乌椎给筱千夏施了一个礼道:“筱城主,还请下令开门吧!再不开可就晚了。”
  筱千夏的脸色也很难看:“路将军既然知道时间可贵,还不快走?崔罗什已经拿下砚山渡了。”
  路牵机心头的火一下就跳了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着性子指着身后的滚滚烟尘:“还请筱城主怜恤山民疲惫,他们跑不过燮军的战马啊!万勿意气!!”
  筱千夏怒极,长笑了一声道:“原来还是我意气?!路牵机,你只知道身后有山民,知不知道这坝头门后面是青石十万军民?”他也指向山民后面的铁浮屠,“我开了城门,谁能挡得住……”
  路牵机截口道:“路某愿以死相阻。”他环视了一下身边的游击。这都是他最可靠的部下,方才几番接战都没有遇上硬手,这时候一个个都是浑身浴血,然而锐气还足得很,听见路牵机这么说,齐齐举手说:“愿以死相阻。”
  “以死相阻?!”筱千夏摇摇头,“那是铁浮屠!你们填进去,连个声响都不会出,还阻个什么?”他放缓了声调,“路将军不要耽误时间,带着山民从沿着护城河走,城头的弓箭强驽自当为你们压制追兵。”
  这次冷笑的是路牵机了,“弓箭强驽?筱城主,那是铁浮屠!”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脚下忽然震得厉害,他心头一颤,就听见城头的惊呼:“过来了过来了!”这是铁浮屠换成了攻击的步伐,朝着山民冲过来了。虽然看不真切,连绵的惨呼也已经说明后面的山民正相互践踏,也不知道要出多少人命。路牵机膝头一软,跪了下去,言语间只剩求肯:“筱城主,求求你,放他们进去吧!路某愿以人头担保坝头门不失。”他心情激荡,满面都是泪水,跪在那里连连磕头,也不管头上血流如注。
  筱千夏脸色铁青:“路牵机,你还在这里跟我磨!你担保的了什么?!难道你的一颗头颅便有我青石九万颗头颅那么金贵?! 难道我筱千夏是为了自己不失面子?!你私自调兵出城,我可责怪过你一句没有,满城的军民说你一个不是了没有?留在坝头门前的性命宝贵,砚山渡的汉子们难道就是白死的?路牵机,你不要逼我,快走!快走!”他手一举,身后一片闪烁的寒光,弓箭手们都已箭在弦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哭喊声也越发嘹亮。路牵机面如死灰,知道没有余地,站起身跳上战马。他心中激愤,再没有一丝疲倦伤痛的意思。乌椎在城门下耀武扬威地走了一个圈子,被他勒住。他手里的长枪遥遥指着筱千夏:“筱千夏,你记住!若是我能留下命来,必然叫你偿还今日的血债!”枪尖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圈子,指向砚山渡的方向:“小可,你带他们继续走。”
  路牵机与筱千夏隔空交谈,人人听得清楚。小可也知道没有幸存的道理,脸上悲愤莫名,沉声应到:“是。路统领您?”
  路牵机淡然一笑,冷冷地说:“还不曾领教过天驱铁浮屠。”

  宣井童孤零零地站在狼藉一片的原野上,那袭红色的衣裙就在他身前,混杂在支离破碎的尸体中间,被踩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面前是铁浮屠,背后是山民,人人都在狂奔,宣井童却痴痴站在那里不动,手里薄薄的采晶刀锋上兀自挂着一滴鲜血。短短一瞬间,他杀死了四个从风盈袖身上踩过去的山民,却还是没有来得及挡住更多。
  “阿袖,”他单膝跪在地上,去抱风盈袖。风盈袖又软又轻,浑然已经没有了人模样。这样娇弱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经得起暴走中人群的践踏?
  铁浮屠还在缓缓逼近,他们其实并没有冲击,只是调整了一下步伐和节奏。仅仅这么一点变化就已经在坝头门前的原野上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
  宣井童一手紧紧抱着风盈袖,一手扬着采晶刀:“阿袖,你莫怕。看我怎么样教训那些骑马的……不能让他们也踩到你。”

  路牵机冲出人群的时候看见的是宣井童的背影。他被面前的骑兵撞的直飞了起来。那名铁浮屠和他的坐骑在撞飞宣井童的同时忽然四分五裂,但是后面的铁浮屠接着就把宣井童和他怀中那件红色的衣裙踏入铁蹄之下。
  不用走到近前观看,路牵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口“叮”得一声,象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这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轻松,几乎要飞到云端里面去。言语和思维都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他的眼中只剩下滚滚而来的黑色铁流。恍惚间,那铁流中也有混乱发生,人倒了,旗倒了……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明白。
  他双腿夹了夹乌椎的马肚,单臂举起了长枪:“走……我们走!”
尾声

  共帝十二年十月廿一,燮王姬野置山民一万于青石城西关门外。
  十月廿二晨,山民撤往青石坝头门,燮军息辕亲率铁浮屠逐之,山民践踏相死者不计其数。其时,鹰旗军主帅界明城率两将袭铁浮屠,射杀十数人,伤息辕。
  十月廿四,鹰旗军游击统领路牵机以红衣现于燮军阵中,方知其已降燮。
  十一月初一,青石六井涌血如浆。皆废。
  十一月初二,鹰旗军并扶风营大部出青石,燮军不能阻。
  十一月初三,青石守将尚慕舟斥燮军来使曰:“去死!”
  十一月十一,青石城破,燮军虽得入,步步浴血。
  十一月二十七,燮军焚青石,千年名城,未存片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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