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灾难中的人祸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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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岛灾难中的人祸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白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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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对福岛第一核电站的50名留守人员的赞美之声，充满了日本和中国的网络。根据报道，这些操作员在核泄漏发生后自愿留守危险的反应堆控制室，用人力拧开蒸汽和水管的阀门，为避免核事故恶化立下了汗马功劳，自身却承受了严重危害健康的辐射伤害。东京电力公司没有公布留守的作业员的名字，但作为一个团队，“福岛50勇士”的名声却传遍了网络，成为日本核事故中最大的英雄。

这看起来证明了日本公司“企业战士”文化的成功。传统上，日本企业凭借着年功序列式管理方式，为雇员提供了最稳定的就业机会，也往往能赢得员工的拥戴。在致命的事故出现后，日本自卫队飞行员曾因害怕辐射而不敢轻易上前，民营企业东京电力的员工却勇敢地与电站共存亡，实在可歌可泣。

但是，50勇士是否真的都是东电的“企业战士”呢？

从报道来看，50勇士中的大多数应该是日语中所谓的“作业员”。他们负责进入有辐射的“核岛”，对机械、电气进行定期检查，并负责焊接等工作，紧急情况下则负责排除各种惊心动魄的故障。


我的一位学相关专业的同学对我说，进“核岛”的人必须具有强健的体魄、冷静的心态和高度的专业技能。在中国核电站里，进“核岛”的工作人员分为运行管理和检修管理两大类、八个专业，都要求至少具有本专业的本科学历、国家核安全局考试的合格证和五年工作经验。他们进公司的时候一般签订五年或十年的长期合同，每月可以得到1.5万至2万元的高工资，为避免遭辐射过量还经常休假和疗养。

在中国，垄断型国企的员工获得这么高的工资并不鲜见，但“核岛”工作人员拿这么多显然是理所应当的。“核岛”外面是安装蒸汽轮机和发电机的“常规岛”，这里没有辐射，但同样马虎不得，所以也少挣不得。

然而，福岛核电站却不是这样。在日本的求职网站“J-sen”上，我看到了一条今年2月3日发表的，为福岛两个核电站招聘作业员的“求人情报”。这条招聘启事的发布者不是拥有核电站的东京电力公司，而是福岛县一家名叫“高山总业”的株式会社，该公司的业务是为农业、建筑、土木工程等行业提供劳务派遣服务，与核电站相关技术没有任何关联，所以这样进来的人肯定不是“企业战士”。招聘的工作是“原子力発電所内の定期検査・機械・電気・鍛冶溶接（焊接）及び足場（棚架）作業”。待遇方面，培训四个月，聘用期为一年，每周工作五天，月薪19万至23万日元。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条“求人情报”在年龄、学历、经验、资质四个栏目上写的分别是“不问！” “不问！” “不问！” “不问！”

23万日元相当于1.8万人民币，在中国还算高薪，但在日本绝对是相当低的工资了，按J-sen网站的另一条广告，在拉面馆里干活也能挣到这么多钱。在缺乏劳动力的日本，拿这么点钱招人核电站去干活，业务熟练的电工、机械工、焊工是绝对不可能去的，怪不得高山总业连写了四个“不问”。

尽管东电没公布留守人员里有多少人是这种派遣性质的雇工，但几天来深入最危险的辐射区，手动开关阀门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而不是工程师，毕竟这是他们熟悉的区域。这些雇工虽然没有学历、经验和资历的优势，但却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和责任心，在关键时刻为日本年轻人做出了伟大的表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是“道德的血液”。
东电高管们的血管里流的是什么，那就不好说了。这是一家有128年历史、营业规模达5万亿日元以上的巨无霸企业，控制着日本三分之一的发电能力，但高管就是不愿多花点钱雇佣有资质的作业员，而是绕开日本的劳动法，把岗位转包给高山总业。其结果自然是高山总业吃掉相当多的劳务费用后，用超低的薪水雇佣“四无”人员来干活。

虽然福岛事故并不是雇工的责任，但这真的仅仅是侥幸而已。2007年1月31日，东京电力公司在向经济产业省提交的调查报告书中承认，从1977年起，在对下属福岛第一、福岛第二和柏崎•刈羽核电站的13座反应堆总计199次定期检查中，曾窜改数据以隐瞒安全隐患。在鲁迅和夏衍的时代，煤矿为了降低成本，可以牺牲员工的安全，但在今天，核电站里出的问题却足以威胁到整个东日本，就像这次一样。

不过东电可不认同自己威胁了东日本。3月18日，东电常务董事小森明生在福岛市召开新闻发布会，为仍不能平息核事故向居民表示了道歉。问题在于，小森明确表示，他道歉的范围仅限于福岛县居民。同时被列入核泄漏重灾区的宫城、茨城、岩手三县，许多人被核辐射吓跑的东京都，以及如果核事故进一步升级就可能遭受污染的中、美、韩等国家，都不在他道歉的范围内。道歉的事由也是“未能及时平息”而不是“发生了”核事故，好像东电在事故发生时一点责任都没有一样。

东电不可能没有责任。根据中国环保部翻译的日本原子能安全保安院（NISA）18日灾害报告，3月11日的地震并没有对厂房和反应堆本身造成什么损失，只是毁掉了为反应堆冷却装置供电的电网和备用的柴油发电机，使冷却装置断了电而已，到12日凌晨5点才出现“压力抑制机能丧失”，6点半才检测出辐射量升高。换句话说，地震后有十几个小时的安全时间，东电可以设法为冷却装置恢复供电，这样事故就直接结束了。


我也不能说东电没有做这样的努力，但他们肯定没有及时向政府反映问题，以至于枝野幸男在11日下午7点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任何核电厂都没有出现放射性风险，附近居民不必采取紧急措施”。五小时之后的的零点发布会上，枝野又转述了东电的报告：“装有发电机的车辆正在前往福岛核电站供电”。但不知为什么，六个半小时后东电也没有恢复电力，反应堆操作员只能放出一部分蒸汽，整个电站从此成了禁区，至少九天无法供电。

在这次愚蠢地浪费机会之后，东电的过度自信并没有结束，他们仍然维持着对电站的绝对控制，不让政府权力进入。恢复供电的时机过去之后，东电12日上午曾考虑向升温最严重的1号反应堆注入海水以降低温度，但由于担心注入海水会使反应堆无法使用而放弃。14点58分，东电宣布“相关措施已避免1号反应堆压力容器受损”，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1号堆就发生了剧烈的氢气爆炸。晚上8点，在首相菅直人的直接要求之下，东电才终于向1号堆注入了海水以避免更严重的损失。

然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其他反应堆在扯皮中也依次发生了氢气爆炸。到3月15日早晨，绝望中的东电竟然想把核电站的留守人员撤出来，以防止自己对员工的死亡负责。此时日本首相菅直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创造不以举国体制应对核事故的国际先例，而这一先例很可能以失败告终。在他的命令下，政府和东电联合成立了核电站事故对策统合本部，用中国的话说，相当于往东电派了工作组。本部成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东电把自卫队请来参加灭火，此前自卫队因为没有得到东电的授权，已经等了三天了。

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东电在事发后拖延时间、隐瞒问题严重性、推卸责任，其实都是为了强调自己对电站的所有权，但这种保护在大灾难面前还是落空了。现在，核事故仍然没有结束，但六台机组已经肯定报废，东电还得承担抢险费用，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更为糟糕的是，核事故对日本的国际威望，经济产业和国民生活都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东电必须付应该付的代价。日本有关部门应该借此机会好好反思反思，为什么自己有最先进的核电技术之后，还会出福岛这样的严重事故？少了六座之后的剩余49座核反应堆，还能不能按照原来的管理方式继续运行下去？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为北京安邦咨询公司研究员，电子邮件地址为forourhomecountry@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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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岛灾难中的人祸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白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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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对福岛第一核电站的50名留守人员的赞美之声，充满了日本和中国的网络。根据报道，这些操作员在核泄漏发生后自愿留守危险的反应堆控制室，用人力拧开蒸汽和水管的阀门，为避免核事故恶化立下了汗马功劳，自身却承受了严重危害健康的辐射伤害。东京电力公司没有公布留守的作业员的名字，但作为一个团队，“福岛50勇士”的名声却传遍了网络，成为日本核事故中最大的英雄。

这看起来证明了日本公司“企业战士”文化的成功。传统上，日本企业凭借着年功序列式管理方式，为雇员提供了最稳定的就业机会，也往往能赢得员工的拥戴。在致命的事故出现后，日本自卫队飞行员曾因害怕辐射而不敢轻易上前，民营企业东京电力的员工却勇敢地与电站共存亡，实在可歌可泣。

但是，50勇士是否真的都是东电的“企业战士”呢？

从报道来看，50勇士中的大多数应该是日语中所谓的“作业员”。他们负责进入有辐射的“核岛”，对机械、电气进行定期检查，并负责焊接等工作，紧急情况下则负责排除各种惊心动魄的故障。


我的一位学相关专业的同学对我说，进“核岛”的人必须具有强健的体魄、冷静的心态和高度的专业技能。在中国核电站里，进“核岛”的工作人员分为运行管理和检修管理两大类、八个专业，都要求至少具有本专业的本科学历、国家核安全局考试的合格证和五年工作经验。他们进公司的时候一般签订五年或十年的长期合同，每月可以得到1.5万至2万元的高工资，为避免遭辐射过量还经常休假和疗养。

在中国，垄断型国企的员工获得这么高的工资并不鲜见，但“核岛”工作人员拿这么多显然是理所应当的。“核岛”外面是安装蒸汽轮机和发电机的“常规岛”，这里没有辐射，但同样马虎不得，所以也少挣不得。

然而，福岛核电站却不是这样。在日本的求职网站“J-sen”上，我看到了一条今年2月3日发表的，为福岛两个核电站招聘作业员的“求人情报”。这条招聘启事的发布者不是拥有核电站的东京电力公司，而是福岛县一家名叫“高山总业”的株式会社，该公司的业务是为农业、建筑、土木工程等行业提供劳务派遣服务，与核电站相关技术没有任何关联，所以这样进来的人肯定不是“企业战士”。招聘的工作是“原子力発電所内の定期検査・機械・電気・鍛冶溶接（焊接）及び足場（棚架）作業”。待遇方面，培训四个月，聘用期为一年，每周工作五天，月薪19万至23万日元。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条“求人情报”在年龄、学历、经验、资质四个栏目上写的分别是“不问！” “不问！” “不问！” “不问！”

23万日元相当于1.8万人民币，在中国还算高薪，但在日本绝对是相当低的工资了，按J-sen网站的另一条广告，在拉面馆里干活也能挣到这么多钱。在缺乏劳动力的日本，拿这么点钱招人核电站去干活，业务熟练的电工、机械工、焊工是绝对不可能去的，怪不得高山总业连写了四个“不问”。

尽管东电没公布留守人员里有多少人是这种派遣性质的雇工，但几天来深入最危险的辐射区，手动开关阀门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而不是工程师，毕竟这是他们熟悉的区域。这些雇工虽然没有学历、经验和资历的优势，但却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和责任心，在关键时刻为日本年轻人做出了伟大的表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是“道德的血液”。
东电高管们的血管里流的是什么，那就不好说了。这是一家有128年历史、营业规模达5万亿日元以上的巨无霸企业，控制着日本三分之一的发电能力，但高管就是不愿多花点钱雇佣有资质的作业员，而是绕开日本的劳动法，把岗位转包给高山总业。其结果自然是高山总业吃掉相当多的劳务费用后，用超低的薪水雇佣“四无”人员来干活。

虽然福岛事故并不是雇工的责任，但这真的仅仅是侥幸而已。2007年1月31日，东京电力公司在向经济产业省提交的调查报告书中承认，从1977年起，在对下属福岛第一、福岛第二和柏崎•刈羽核电站的13座反应堆总计199次定期检查中，曾窜改数据以隐瞒安全隐患。在鲁迅和夏衍的时代，煤矿为了降低成本，可以牺牲员工的安全，但在今天，核电站里出的问题却足以威胁到整个东日本，就像这次一样。

不过东电可不认同自己威胁了东日本。3月18日，东电常务董事小森明生在福岛市召开新闻发布会，为仍不能平息核事故向居民表示了道歉。问题在于，小森明确表示，他道歉的范围仅限于福岛县居民。同时被列入核泄漏重灾区的宫城、茨城、岩手三县，许多人被核辐射吓跑的东京都，以及如果核事故进一步升级就可能遭受污染的中、美、韩等国家，都不在他道歉的范围内。道歉的事由也是“未能及时平息”而不是“发生了”核事故，好像东电在事故发生时一点责任都没有一样。

东电不可能没有责任。根据中国环保部翻译的日本原子能安全保安院（NISA）18日灾害报告，3月11日的地震并没有对厂房和反应堆本身造成什么损失，只是毁掉了为反应堆冷却装置供电的电网和备用的柴油发电机，使冷却装置断了电而已，到12日凌晨5点才出现“压力抑制机能丧失”，6点半才检测出辐射量升高。换句话说，地震后有十几个小时的安全时间，东电可以设法为冷却装置恢复供电，这样事故就直接结束了。


我也不能说东电没有做这样的努力，但他们肯定没有及时向政府反映问题，以至于枝野幸男在11日下午7点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任何核电厂都没有出现放射性风险，附近居民不必采取紧急措施”。五小时之后的的零点发布会上，枝野又转述了东电的报告：“装有发电机的车辆正在前往福岛核电站供电”。但不知为什么，六个半小时后东电也没有恢复电力，反应堆操作员只能放出一部分蒸汽，整个电站从此成了禁区，至少九天无法供电。

在这次愚蠢地浪费机会之后，东电的过度自信并没有结束，他们仍然维持着对电站的绝对控制，不让政府权力进入。恢复供电的时机过去之后，东电12日上午曾考虑向升温最严重的1号反应堆注入海水以降低温度，但由于担心注入海水会使反应堆无法使用而放弃。14点58分，东电宣布“相关措施已避免1号反应堆压力容器受损”，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1号堆就发生了剧烈的氢气爆炸。晚上8点，在首相菅直人的直接要求之下，东电才终于向1号堆注入了海水以避免更严重的损失。

然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其他反应堆在扯皮中也依次发生了氢气爆炸。到3月15日早晨，绝望中的东电竟然想把核电站的留守人员撤出来，以防止自己对员工的死亡负责。此时日本首相菅直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创造不以举国体制应对核事故的国际先例，而这一先例很可能以失败告终。在他的命令下，政府和东电联合成立了核电站事故对策统合本部，用中国的话说，相当于往东电派了工作组。本部成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东电把自卫队请来参加灭火，此前自卫队因为没有得到东电的授权，已经等了三天了。

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东电在事发后拖延时间、隐瞒问题严重性、推卸责任，其实都是为了强调自己对电站的所有权，但这种保护在大灾难面前还是落空了。现在，核事故仍然没有结束，但六台机组已经肯定报废，东电还得承担抢险费用，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更为糟糕的是，核事故对日本的国际威望，经济产业和国民生活都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东电必须付应该付的代价。日本有关部门应该借此机会好好反思反思，为什么自己有最先进的核电技术之后，还会出福岛这样的严重事故？少了六座之后的剩余49座核反应堆，还能不能按照原来的管理方式继续运行下去？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为北京安邦咨询公司研究员，电子邮件地址为forourhomecountry@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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