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哭泣》:用文字记录藏羚羊的毁灭之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3/29 20:5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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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可可西里的气候相比平原地区来算是十分恶劣的了,我以为现在已经是四月,应该很快要步入夏季,来的时候虽然准备了很多的衣服,但没想到,竟然还是那样的冷。我把最厚的那件棉大衣裹在身上之后,钻到小饭馆的厨房里和老板搭话,其实是想借着那烧得并不十分明亮的炉火取取暖。

小饭馆的老板长得很和气,因为高原苦寒和过于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各有两团晒红,又因为人长得胖,脸也就胖,看起来更像是两颗“红富士”。

在这高海拔地区,因氧气含量可能还不到平原地区的二分之一,因此炉火燃烧得并不旺,火苗闪着漂亮的蓝光,无力地灼烧着锅底。

锅里的油轻微地响了一声,鸡蛋倒进去,没有立即起泡,在锅铲的翻搅下,炒得烂乎乎一团,一点也不成形,想必吃起来味道也一定不怎么样。在这个地方,开水只能烧到八十度,饭菜的滋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因为客人少,老板亲自下厨,一边炒着菜一边告诉我,说:“现在青藏铁路完工了,人也就少了,以前这儿可热闹着呢!附近有很多饭馆,每天都有很多客人来这儿吃饭,现在可不行了,铁路一完工,能拆的饭馆子都拆了,现在再来这儿的,除了很少一些路过的游客,也就是来这儿考察的,像你这样一个人来的,可不常见。”

我嗅了嗅鼻子,把棉大衣往身上裹了裹。透过厨房的窗子,望见外面的天空,今天没有太阳,天色看起来灰蒙蒙的,有些阴冷。我本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但是没办法,因为和周青他们错过了时间。听饭馆老板说,我到这儿的时候,周青他们的车队刚走没一会儿,因为没见到我,周青就让饭馆老板捎话,叫我在这儿等一晚,等他们去采办物资回来,再一起进山。

周青他们的驻地已经离开了人烟稍多些的居住区,在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一处山脚下有条小河,从山脚旁边流过。听饭馆老板说,越往里面去气候越寒冷,路况也很糟,不过现在四月份了,比起冬季来还是要好许多。

我听出饭馆老板是在安慰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就吸了吸鼻子,问房间里有没有炉子可以取暖,因为担心夜晚的气温会更低,白天都这样冷,晚上更不用说了。老板客气地说有,这两天客人少,刚好有一间带火炉的房间,还有电热毯可以用。

我吃完饭后准备休息,听说很多人到了高原以后都会出现高原反应,这个地方比多吉大叔家的海拔要高得多,气候也更加恶劣,我也算是去过高原的人,刚到这儿的头一天也没什么反应,还以为真的会平安无事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觉上了当。

火炉子一点也不暖和,这且不说,还要打开窗子透气,风热情得让你无法拒绝,硬是呼啦啦地从窗缝子往屋里挤,电热毯插上很久还是没有一丝毛温,我估计是坏掉了,把所有能铺能盖的都裹到了身上,脚底板还是冻得发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外面风的呼啸,感觉很苍凉,而且孤独,我像是古时得罪了皇上的某位官员,被贬斥到极偏远苦寒的某个地方,在一个孤独的夜,躲在一间小小的驿站里,伤心地听外面的风声。

白天的时候,站在小饭馆门口,放眼望出去,一片苍茫,远处是尖棱挺立的雪峰,脚下的戈壁在无边地向四周漫延,我怀疑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心里最初的那种激动与兴奋在一瞬间被寒风卷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周青他们是怎样在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地方熬过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听说在他们队员中还有时间更长的,已经在这儿呆了快十年了。我渴望着见一见那位为可可西里坚守了十年的老人,心思起伏,更难入眠。

后半夜的时候,实在熬不住睏了,不知道是大脑缺氧,还是用脑太多,血全部往头上涌,所以心肺的供血量不足吧,因此就更觉得缺氧,我感觉到心口有些闷,头也是昏昏的,又想着是不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压根就没往高原反应上去想。

早上的时候,仿佛刚闭上眼,还没怎么睡,就醒了,水冷得刺骨,刷牙的时候,牙根子被冻得像拔牙一样的痛。

洗脸就更不敢怎么大洗了,随便用湿毛巾抹了一把,一边心想,怪不得看这儿的人都脏兮兮的,不晓得见到周青他们的时候,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是满面尘土,一嘴黄牙,顶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因为长久无法洗澡,从腌脏的脖领子中露出来的半截脖子也是黑乎乎的?

饭馆老板娘见我又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发愣,就说:“看天气不好,他们没这么快回来的,最快也要过了中午。”

我只好又缩回饭馆子里,依然是没有事做,然后发呆,或者看昨晚刚来的几个客人打牌,饭菜依然是烂乎乎的,烧开的水都不知是一股子什么味道。吃过了饭,无趣地坐着等周青他们,然后一边想想大黑,不知道大黑现在怎么样了,她还有没有想我?

由远而近的车轮子与戈壁磨擦的“嗤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可能是坐得太久了,起身的时候,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晃,眼睛一花,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等我清醒过来,再跑出去的时候,一辆装满各种物资的大卡车已经在饭馆门口停下了。

车门已经打开,一个穿着皮棉衣的年轻小伙子正站在车门前跺脚,一边拍打着两只胳膊,他垂着头,我还没看清他的脸,旁边一个年青文静的姑娘正从车上走下来,她剪着一头短发,头发是黑色的,皮肤很白,但眼睛却是蓝色,眼眶很深邃,鼻梁比较挺,像是个新疆人或是外国人。

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很干净,满面神采,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那种在荒滩上生活了两年半的人,我以为我认错人了,就准备转身回屋里去。

“你是不是肖兵?咋这么见生呢?一路上开车开得我手都麻了,不仔细数数,还真不知道自己长了几根手指头,来,快帮我捏捏。”年轻的小伙子开了腔,一边冲我嬉皮笑脸,他一笑,咧开一张大嘴,露出里面雪白的牙齿,并不黄。
我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两个人就是我要等的人,迟疑了一下,因为高寒缺氧,大脑的思维速度明显减慢,我想,还是看一下再说。
这时,年轻的姑娘开了口,一边拍打着她那件红外套上的灰尘,一边说:“别听他贫嘴,他这人就那样,见谁都喜欢套近乎,蹬着鼻子就上脸。你好,肖兵,是吧?我叫周青。”
周青?!

我真的吃了一惊,当初与“暴风”联系上的时候,听说“暴风”的现任领导者叫周青,一直以为是一个退役下来的非常勇猛的老兵,不说别的了,至少也得是个男人吧?可眼前这位气质文静又有些纤弱的年轻姑娘却狠狠地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有些泄气,第一感觉就是被欺骗了,然后心底就是无尽的失望。
一个在可可西里腹地无人区呆了两年半,与盗猎者针锋相对,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每天抱着枪,行走在寒冷缺氧的高原上,像这样一个组织,它的领导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又文弱的姑娘家呢?

我大睁着两眼,嘴巴有些吃惊地张着,脑子里还在尽量飞快地转,因为寒冷,两只手仍然抄在棉大衣的口袋里,周青伸出来的那只手便僵在了半空。
更令人惊诧的是,周青竟然走近一步,把我的右手从口袋里拽出来,然后使劲地握了一握,说:“你好,欢迎你到可可西里来,也欢迎你能加入我们的反盗猎组织——‘暴风’。”
这不仅仅是那种巾帼英雄似的豪爽,而是一个处事果断、主观悟性很强、头脑又十分冷静的女强人的表现。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好,没想到,在这样一个苦寒的地方,竟然也会有一位英勇的女反盗猎者!”
周青平静地笑了一下,说:“还有比我年龄更小的,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再呆一晚,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不排除天气和路况的种种因素,车子在天黑前也开不到驻地处,意思就是说,晚上三个人得在荒滩上过夜了。
见我还站着发呆,周青又说:“驻地的物资用完了,就算现在马上赶路,他们明早也要断顿!”

我稍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说:“东西一早就收拾好了,就等你们来。”
穿皮大衣的年轻小伙子,走过来,又和我握手,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叫何涛,没退役的时候,在海军陆战队里混了几年,听说你以前是某某特种大队的?你们那训练很苦吧?你小子还真行,竟然没给训趴下,嘿嘿,你房间在几号?行李多不?我帮你拿去!”
我说:“靠左第一间房,全是些换穿的衣服,没什么东西。”说着,跟何涛一起往饭馆里走。

看起来何涛像是个很热情的人,搭着我的肩,嘻嘻哈哈地说:“哥们,以前在部队里的时候,怕洗衣服不?告诉你,到了这儿,可以一年不洗衣服,就那样穿呗,外面脏了,换里面,里面脏了,再换外面,嘿嘿。”
我估计何涛是在和我开玩笑,看他自己从头到脚的衣服就挺干净,就说:“你身上衣服多久没洗了?”
何涛眨了眨眼,笑着说:“快一年了,瞧不出吧?这不,特意买了件皮大衣,脏了,拿抹布一抹,又锃明瓦亮的!”

他说着,提起我一早就收拾好的那个行李包,掂了掂,又说:“哟,挺沉的,你小子还打算在这儿长住啊?准备安家落户不?回头我好帮你联系联系!”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说:“我来这儿,既然加入了‘暴风’,就没想过要那么快回去,听说这儿很冷,就多带了些衣服,其实也没几件,衣服厚,就显得多。”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出饭馆,周青重新检查卡车后面的物资有没有绑扎紧,上面盖了一层防水布,也瞧不出里面都买了些什么东西,她已经检查完了,坐在驾驶室里等我们。
我发现,何涛是个话痨,嘴巴像是被冻得合不拢了,所以就只好不停地说,借着运动产生的热能来温暖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他也始终不嫌累,诲人不倦地和我唠叨着,即使是在开车的时候,两片嘴皮子也像嗑瓜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响。

周青看我有些沉默,不好意思地扭头冲我微笑了一下,说:“他是个话痨,别怨他,在这个地方呆上几年,像他这样,已经算是正常的了。”
我心头有些微微地吃惊,那意思就是说,还有比何涛更不正常的人么?我以为周青是在吓唬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随便把一个正常人放在这样荒凉又寒苦的地方呆上几年,谁不会被憋出点毛病来?
何涛又开始和我找话说,一边开车一边问:“肖兵,你咋想到要来可可西里?”
我望着驾驶室挡风玻璃外面,没有阳光,空气中也是灰蒙蒙的,车子在颠簸,沿着昨天他们开过来的车轮印在前进,我没有直接回答何涛的话,眼神仿佛穿透了挡风玻璃,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去。

何涛看了我一眼,又问:“咋不说话?你还没呆几年呢,刚来可可西里,就犯毛病了?你该不会和马帅一样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那多没意思!”
驾驶室很小,三个人又穿得都很厚,我被夹在中间,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把双手往袖筒子里拢了拢,说:“来这之前,我在西藏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呆了半年多,那儿的人生活很苦,碰上个天灾人祸的,衣食就没有着落。”
何涛说:“别担心,咱们这儿虽然苦,但饭总是吃得饱的,虽然不咋的好吃,总比没吃的强多啦!”

我知道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没理他,接着说:“我在那儿认识了一只獒,她的名字叫大黑……”(注:我与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獒》)
何涛插嘴,问,“獒?狗?很大的那种?听说可猛了,以前我战友邻居家养了一只,听我战友说,他有一次去邻居家玩,那獒可凶地站起来,要咬他,要不是隔着个铁笼子,那命可就保不住了,哎哟,真他妈厉害,顶着脸地往铁栏杆上撞,像是要把笼子给拆了似的……”
周青瞪了何涛一眼,说:“别插嘴。”

何涛闭了嘴巴,我继续说:“那是一只有灵性的獒,全黑的,很威猛,我刚到那儿的时候……”
何涛忍不住又插嘴,说:“全黑的?纯种吗?那得值多少钱啊?”
我只好说:“有一次,有人专门找到那个地方买獒,就那只黑獒,对方开价就是三十万美元……”

何涛又来插嘴,惊叹地咂舌,说:“我的个天哟!我以后回家了,也要养只獒……乖乖,真值钱,一辈子不愁吃穿咯!”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如果何涛是个贪财的人,他也就不会自己掏腰包,把全部的退伍金都捐出来,来可可西里这个地方了。
我说:“以前,我不理解那只獒的时候,也曾想过,为什么她的主人不肯卖,都出那么高价钱了!后来,渐渐地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是那只獒教会我该怎样去做一个人,你说,人活一辈子,要是临死还搞不清楚自己为啥活了一辈子,那该活得多冤啊!是不?”
何涛听明白了我的话,没有直接应对我,反而拿来开玩笑地说:“哟,周青,咱们这儿又来了个哲学家,五花八门的,可都凑齐了,你说,咱们回去是不是该搞个活动庆祝一下?这下子可就好咯,小乐、杨钦他们可就不寂寞咯!”

周青没说话,过了一会,说:“好好开你的车,前面是荒滩,路不好走。”
路真的很不好走,一路上车子没敢开多快,还是能感觉到车身在左右晃动,高原缺氧,开这么重的车也是件很费力的事,我看何涛有些气喘吁吁了,知道他比开空车的时候要累多了,就问:“要不,我来开会吧,你歇会?”

“哟,真的?那可好,我也歇把手,以前和马帅出来,他小子就从来不肯帮我开车,不但不开车,还不说话,跟个哑巴子似的,可闷死我了,以后再出来买东西,咱兄弟俩搭手,可约好了啊,你不许跟别人。”何涛喜滋滋地说着,停了车,跳下来,和我换位子。
继续开车,我打着方向盘,寻着荒滩上的车轮印前进,周青说:“肖兵,做人可不能太老实,尤其是对何涛这样的人,他就喜欢欺负像你这样好说话的。”
我笑了笑,没当回事,开玩笑说:“咱们可都是当过兵的人,知道这个规矩,刚来的新兵,哪个不被欺负欺负?”

何涛笑哈哈地,搭着我的肩膀,说:“就是,还是肖兵懂规矩,我就喜欢像肖兵这样懂规矩的,好好干,有提拔你的机会。”
周青瞪了何涛一眼,还想说什么,又被何涛打断了,说:“你没当过兵,没有发言权,少说两句,让肖兵好好开车,你也知道,这段路可难开呢!”
何涛正啰里巴嗦地说着,车子猛地晃荡了一下,何涛正弓着腰,头就被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刚把身子稳住,车身猛地一歪,就听车轮子“嗤嗤”地空响了几下,车子就不动了。
周青说:“陷住了,何涛,你去把车厢里板子抽出来,肖兵,下去搭把手。”

我打开车门,和何涛跳下车,一下车,就感觉到脚下在缓缓地往下陷,原本看起来什么境况也没有的路面,竟然是片沼泽地。
何涛一边把车厢里面一早准备好的厚木板抽出来,一边说:“现在这天气比冬天算是要暖和些的了,白天的时候,气温稍高一些,表层的土壤就会解冻,但是你放心,这片沼泽地没有多深的,最深也就一米,一米以下就是永久冻土了,来,把车头往上抬。”
我把车头使劲地往上抬,何涛也帮着抬,一边把厚木板往车轮底下垫,这片沼泽区没有多大,可能这里之前曾经是一小片水湾,后来水干了,便成了这片沼泽地,我刚才开车的时候,没留心,车子拐了个弯,不知怎么就给陷进去了。

在可可西里这个地方,海拔高,气候特殊而且寒冷,这儿的沼泽地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车子在沼泽里陷上三天,也不会沉下去,我们不用担心人和车子会被沼泽没了顶,铺好木板,周青发动了车子,我们便走到车屁股后面去推车。
因为满载了物资,车身重量加大,一旦被陷住了,再想开出去,就很麻烦,周青说:“必须得把车子搞出去,不然天黑以后,气温骤然下降,没准车轮子就会被冻住。”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车子还是没能开出去,实在没办法了,何涛说:“要不,把车上的东西扔一点下去?”

周青正准备发话,我说:“不用了,有人帮我们来了。”
远远地,从昆仑山口方向开过来两辆草原吉普,还有一辆牵引车,那些人看我们被陷住了,就主动停车问要不要帮忙,我们才知道,他们是科考队的,来这儿搞地质研究,刚才路上也出了点小状况,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走到这地方了。
我认出来他们也住在我住过的那个小饭馆里,他们也认出了我,又听何涛说,我们是反盗猎的自愿者,就有几个年轻力壮的赶紧过来帮忙,一边客气地搭话。

我们不懂地质研究,他们也不懂什么反盗猎,双方没说几句话,就冷了场,但好歹车子总算是开出了那片沼泽地,为了赶时间,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开车上路。
一路上,周青有些沉默,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自语着,“这是文明还是落后?入侵、占领,然后灭亡,这就是一个又一个物种相续灭绝的原因之一。”
我终于明白周青在嘀咕什么了,因为人类的入侵和开发,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到这个问题,那还是和大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在可可西里这块被称为“无人区”的荒地上,人类活动的足迹也已经越来越频繁。

所谓的中国第一大无人区,现在已经名不符实,所谓的野生动物的乐园,也早已经名不符实。
我算是知道可可西里的路况有多糟糕了,开车的时候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车子一路颠簸,天色越来越黑暗,驾驶室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开车的手都被冻得乌青发紫。
何涛接过手去开车,我得以把双手又拢回袖子里取暖,天色擦黑的时候,气温骤然降低,驾驶室里冷得像冰窖子,天色黑暗下来,打亮了车前灯,也无法完全看清路况,我们只好停了车,准备在荒滩上过夜。

过夜之前,总得先填饱肚子,周青从驾驶室下面拿出一个小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些面饼、方面便之类的东西,还有一盒牛肉罐头,一瓶水。
三个人挤在驾驶室里吃着面饼、啃着方便面、牛肉罐头,水轮着喝,所有的吃喝咽下肚的时候,都是无比的冰冷,因为气温低,也就不在乎有什么细菌会传染,但冰冷的东西吃下肚,始终会觉得不舒服,有种想拉肚子又拉不出的感觉。
驾驶室里太冷,因为要半开着窗透气,所以就更冷,我们不可能在驾驶室里冻一夜,只能在荒滩上支帐篷。

帐篷是那种军用帐篷,厚实而且透气性良好,但是,在这样高寒地带,再保温的帐篷也顶不了多少用,拉紧帐篷帘子,铺上厚厚的地垫,钻进睡袋里面,再把棉大衣盖在上面,还是觉得无比的冰冷,从头到脚没感觉到有一丝温暖的地方。
哆嗦着睡了一个晚上,听外面的风声在呼呼地吼,不知道半夜会不会下雪,我睡不着,小声和身边的何涛说话,“装备都还挺全的,就是不管什么用。”
与白天的话痨一反常态,何涛没吭声,沉默了一会,用嘴巴努了努帐篷边上的周青,小声说:“回去以后,你才知道装备更全呢!不说啦,睡觉,不然明早起来头痛……咦?你刚来,咋没有高原反应呢?我刚来那会,整天吃不下饭,心里堵得慌,整天就是像猪一样的睡。”
我小声喘了口气,说:“我也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过以前在高原地区也呆过半年,所以适应得要快一些。”

何涛点了点头,不说话了,闷头大睡,我还是睡不着,觉得两个耳朵里像是有苍蝇一样在嗡嗡地响,心口觉得闷,手脚冰凉,后来也不知是如何睡着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睡袋口呼出的热气结成了冰花,伸手一摸脸,脸上都结着一层冰霜,鼻子冻得通红,一钻出帐篷,就立即感觉鼻梁骨里面被冷空气冻得刺痛,像是有人在你鼻子里面插进了一根锥子。
我开始收拾帐篷和睡觉用的东西,周青准备早餐,何涛已经开始发动车子,给发动机预热的时候,顺便自己也跟着取取暖。

何涛开车,车子上路了,开出许久,驶出了戈壁滩和零零星星的积雪区,前面路上慢慢地现出一些稀疏的草甸,我问何涛,地上那些小坑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何涛说:“是鼠洞。”
我数了一下,大概一平方米的地方就差不多有十来个鼠洞,很吃惊,就问何涛,“你们平时吃肉吗?鲜肉?”
何涛笑了一下,说:“吃,当然吃,大多是罐头,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吃鲜肉,那可是犯法的,不过老鼠肉除外,就是周青觉得有点恶心。”

他说着,看了周青一眼,周青没理我们,已经把头转向车窗外,看两边半青不黄的草甸,一边拿望远镜到处瞄着。我知道何涛说的吃鲜肉犯法,指的是捕食草原上的野生动物,的确,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几乎每一种野生动物都是珍稀物种,只有老鼠除外,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按物以稀为贵的标准,老鼠们还挤不上排行榜。
我又小声问何涛,“经常吃?”
何涛说:“嘴馋了,就吃,天气好些的时候,偶尔也去抓鱼,就是水太冷,没人愿意动手。对了,跟你说个故事。”

说到故事,何涛脸上促狭地一笑,把嘴凑到我耳边,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不跟你说了。”
被他这样一逗,本来对听故事没什么兴趣的我,反倒提起了兴趣,不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又会发生什么新奇的故事,于是追着问,“到底什么故事?快说!”
何涛哈哈地笑,然后板起脸来,说:“没啥。”
周青说:“肖兵,你别理何涛,他拿你开心呢!”她说话的时候,头都没回,继续用望远镜瞄着远处的草甸。

可可西里的草甸子长得很稀疏,较近些的地方,可以看得到草与草之间露出的黄土,不像藏北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绿,这儿的草让人觉得发育不良,像是个在虐待中残喘的旧社会儿童,病怏怏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酸。
按理说,在这片中国最大的无人区,草甸应该长得比较茂盛,本来我还想着可可西里这块地方会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样,是“青色的山梁”、“美丽的少女”,也会像藏北大草原一样绿得让人心醉,但现在,看起来却只能让人心疼。
我说:“这儿的草长得真慢!”

周青举着望远镜继续瞄远处,随口回答我,说:“是啊!本来长得就慢,再一糟贱,还没长出头,就死掉了,一死就是一大片,环境恶劣,一年两年都恢复不了,青黄不接啊!”
我反问,“糟贱?谁?”
周青放下望远镜,回头看我一眼,反问,“你说除了人还能有谁?你、我、他。”
我问,“盗猎的?他们只是捕杀野生动物……”
何涛插嘴,说:“你刚来,还不了解可可西里这块地方,我刚来那会,也有这个疑问,慢慢地,你就知道了,这个问题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嘿嘿。”

周青是在想心事,何涛是在逗我玩,我知道这儿的一切事情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只要用心地去感受,去理解,有时透过一点表象,往往也会悟出许多的道理来。
我不再吭声,把所有的疑问和好奇埋进心里,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要改变这个现状,却远没有悟解那么容易了,如果是件很容易的事,周青他们也早该付诸于行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愁眉叹气。
据说,可可西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但是车子开了那么久,我却连一只野生动物也没有看到,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什么原因,眼前除了荒漠就是半黄的草甸,一望无际的荒凉,除了车身在晃动,看不到半缕人烟。

周青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声不吭,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接过望远镜,迫不及待地向远处望去,镜头中现出远处的山梁,半青半黄的,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点也没有“青色的山梁”那种诗情画境,草甸与荒滩间杂交错,远远地似乎有几只黑点在驻足凝望。
周青知道我在看什么东西,就说:“那是几只野牦牛,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能看到几只藏羚羊,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看到了,它们也是远远地就逃跑了,现在这儿的野生动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看到人就跑,见到车子就飞快地逃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人类亲近了。”

我沉默,没说什么,继续瞄着远处,周青似乎有很多的感慨要发泄出来,她叹了口气,又说:“人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逼着动物们与自己疏远,最后逼着它们灭亡,再最后,或许当所有的野生动物都灭绝了之后,最后一个死亡的就是人类自己。”
放下望远镜,我说:“我想起一句公益广告语,大概意思是说,人类看见的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的眼泪,应该和你刚才想说的意思差不多吧?”

周青没吭声,胳膊支在车窗棱上,手托着腮,脸色很凝重,眼眶有些微微的红,看得出来,她是个比较善感的人,很容易被别人或是被自己打动,在这样一张中西合璧的脸上,这种表情就更让人觉得有些酸楚。
没来可可西里之前,我一直对可可西里这块神秘的地方充满着好奇和憧憬,一遍遍在脑海中幻想着它的美丽,但到了这儿之后的一切,却又都令我觉得无比的伤感,最初在小饭馆里保留下的那么一点好心情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阴暗。
5、驻地

我们都不再说话,因为开车比较累,何涛说到嘴巴快干的时候,也就自觉地闭了口,车子晃晃荡荡地开着,路上,我终于看到了一群野驴,离得远,不太清,它们一看到车子,就飞快地逃,但是又摸不清方向,反而与车子越跑越近,倒像是在和我们飙速。

何涛开玩笑地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弱点,就像野驴,它也知道见了人要敢快逃,偏又摸不清方向,结果反而与人越跑越近,再比如,藏羚羊吧,一到了晚上,胆子就特别地小,哪儿有光,就往哪儿挤,肖兵,你的弱点是啥?”

我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反问,“你说我是动物?”

何涛说:“哪跟哪呢?两条腿的难道不算是动物?你知道啥叫动物吗?动物,动物,就是可以不依靠外力自己移动的物体。”

我刚想反驳他一句,就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只灰黑色的猎隼从车前头飞过,打断了我的话。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远远地望去,我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可可西里的腹地边缘,最接近中心地带的边缘区,望远镜中那座山脚下似乎有一条小河,河边上一排营房,在望远镜中凝成一排黑点。

我放下望远镜,心头感觉到一阵悲凉,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反盗猎组织都居住在有人烟的地方或是小镇上,他们只是在巡山的时候,才会驱车进入可可西里,而“暴风”组织的驻地却会驻扎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山脚下。

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小镇,不管是气候条件,还是环境条件,所有的一切都恶劣到非常,更令我惊奇的是,这样的一排营房又是怎么样建造起来的?材料设备都是如何运到了这里?又为什么要把驻址选在这个地方?

我怀着满腹的疑问,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镜头越拉越近,营房越来越近,灰色的砖墙,房顶上架着天线,一根一根的电线也不知从哪间房里拉出来,又拉进哪间房里去,电线?这片荒滩上哪儿来的电?

镜头再一次拉近,我的眼前现出了几张笑脸,一张张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黑红,更显得牙齿的雪白。

其中有一张脸令我映像深刻,因为眼睛特别细小,一笑起来,就更显得只见牙不见眼,那张脸越拉越近,仿佛就贴在望远镜的两块玻璃片上,最后放大成一对挤得瞧不清眼珠的大眼皮。

“喂,兄弟,瞄啥呢?都是大老爷们的,哥们可不好这一口啊!”那对眼睛的主人猛地拍了我一下。

我惊然地放下望远镜,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营房的外边,因为心里一直在想太多的问题,竟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周青和何涛已经跳下了车,我急忙放下望远镜,跳出驾驶室,营房门口的人立刻都围了过来,不等周青开口,何涛就急着一一地帮我介绍。

我终于知道那对细眯眼的主人叫许小乐,老家是东北山里人,小时候喜欢用弹弓子打鸟,曾经是名野战兵,现在是“暴风”组织里枪法最神的一个,为人也特别开朗,是何涛的老搭档。

杨钦曾经是名空军,但没开过飞机,是名地勤人员,懂机修,很有一手技术,在最初他也并不是名空军,而是在某部队驯养军犬,所以特别喜欢四条腿的动物。

吴凯是陆军工兵退役,当兵前学过厨师,有一手好厨艺,所以现在大伙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由他来搞定,为人也很和善,很容易交往的一个人,就是有些时候爱较真,因为经常对着锅灶,脸色被熏得更显黑红。

一直站在最外边,不大爱说话的那个就是马帅,我一早听何涛说,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人,果然如此,脸上似笑非笑的,远远地站在外面,看着我。

虽然不大说话,但凭我的直觉,明显地能感觉到,这是个头脑很灵活的家伙,看他搓着手时掌心里厚厚的茧,我就知道他以前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兵,没有多年的磨练,长不出这么厚实的茧。

后来才知道,马帅曾经是野战部队的一名侦察兵,和我所在部队的性质差不多。

可能,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不大爱说话,因为交流比较少,所以很容易被人埋没了才华,我相信马帅的枪法一定比许小乐还要好,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因为比较爱才,也可能是惺惺惜惺惺,就主动走过去和马帅握手。

马帅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你好,欢迎加入”,就转身去帮别人一起搬运车箱上的物资,我也过去一起帮忙,人多好办事,防水布被拉开,一箱箱的物资被搬下来,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车厢最下面是满满一排汽油桶,怪不得开车的时候,觉得车身特别沉重。

何涛凑到我耳边说:“知道这一车要花多少钱不?”

我摇摇头,这个没法算计,我也不知道这儿的物价是个什么水平,估计不低,何涛说:“我也没法算,怎么说呢?就咱们这一大帮子人,每个月光吃喝花销,也得两三万吧!还不算那些装备呀子弹啥的。”

我有些吃惊,马帅和吴凯已经跳上车去,往下滚汽油桶,我们就在下面等着,然后把汽油筒滚到营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排好,为防晴天时阳光的照射,就用厚厚的防水布一层层的遮盖起来。

营房的另一边停放着两辆草原吉普,车轮子上沾满了黄土。

我一边干活,一边说:“要花这么多钱?你们的退伍金都快用光了吧?”

许小乐滚过来一个汽油桶,笑嘻嘻地说:“还退伍金?那东西一见了光,眨眼就花完啦,还好,咱们这儿有个财神,要不然,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财神?我愣了一下,把汽油桶搬起来,放好,许小乐一指周青的北影,努了努嘴,小声说:“瞧见没,人家老爸可有钱了,是个英国人,听说在英国国内各大城市都有他们家开的超市,中国也有连锁。”

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许小乐说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完,何涛小声告诉我,“周青是中英混血儿,她妈妈祖籍新疆,听说前几年得癌症死了,她爸爸可疼她了,现在‘暴风’每个月的开销都是周青的爸爸在无偿提供。”

我想了一下,说:“所以,‘暴风’现在的领导者会是周青,就因为资金的原因?”

马帅和吴凯已经滚完了汽油桶,马帅把车箱板拉上,吴凯过来帮忙,听到我们的谈话,就说:“那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暴风’三年前再次成立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来呢!那个时候只有周青和木萨两个人,哦,还有木萨的女儿,和一只老黄狗。”
这么值钱的东西,不招来毁灭它的人才怪……还是马祖关于利润的那番话说得对。
总的来说 物以稀为贵啊~~
6、照片上的美与残

什么叫再次成立?木萨又是谁?我心中堆满了太多太多的疑问,可恶的是,几个家伙都只说了一半话,接着,就没有下文了,好像是故意要考验我的耐性,没等我再问,吴凯就忙活着去做饭。

许小乐一边把食物箱拆开,一边说:“可算是见到吃的了,我的个亲娘哟!何涛,你们不知道,前儿早上你们一走,昨天晚上我们可就断了顿,一直饿到今天中午,眼睛都绿了,一帮人坐在营房前等你们,等得那叫个望眼欲穿,望断愁肠啊!”

何涛说:“那也没见把你饿死?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在可可西里坚守了十年的反盗猎者,就问:“听说‘暴风’里有一位成员在可可西里呆了十年,是真的不?”

许小乐说:“现在见不到,老木他出去办事去了,估计开饭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周青正拿着个数码相机从屋里走出来,听到我们说话,就问:“你们昨天用我相机了?拍的还不错,小乐,你跟何涛出去看看,看看老木一家子回来没,去接一下。”

许小乐和何涛两个挎着枪出去,吴凯钻到厨房里捣鼓晚饭,杨钦过去给他帮忙,在来的路上,就听何涛说,马帅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自从来到可可西里之后,就迷上了雕刻这门艺术,有事没事就喜欢从路上捡些烂石头什么的回来,然后雕呀刻呀。

我看见马帅坐在营房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面正在雕什么东西,就想凑过去看,周青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腿上已经支开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把相机的USB插口接上去。

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电脑,怪不得何涛说周青的装备挺全的,我凑过去的时候,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竟然还有张写字台,一盏台灯,听说周青以前是记者出身,搞文字的东西当然是必不可少。

周青忽然说:“我明天打算在附近转两圈,开春了,出来活动的动物也多了,我想拍一组照片,一起去吧。”

她可能看出来,我刚到可可西里,心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所以主动邀请我,停了一会,她又问,“你刚来,要不,先休息两天?”

我说:“没关系,你是怕我有高原反应,对吧?我身体好,没事的。”

周青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别以为身体好,就不会有高原反应,没听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是身体好心肺功能强的人,高原反应才更明显,因为身体耗氧量大,而这儿又缺氧。”

我一直以为从部队里下来的人,身体强壮,体格过硬,挺得过高原反应,现在听周青这么一说,才知道当初刚到多吉大叔家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恶心得那么厉害,相反,身体并不是特别强壮的人,高原反应倒并不是很明显了。

我揉了揉嘴唇,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我适应能力强,不管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你存了很多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

周青正把相机里的几张相片传入电脑,在她的电脑里面,除了一些自己打印的记录资料,大部分都是拍摄的相片,一组一组的,分门别类。

“嗯,”周青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有些是在附近拍的,有些是路上,也有很多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巡山的时候拍的,你要不要看看?”

可能周青是想先让我熟悉一下可可西里,所以才会主动提出要给我看她拍摄的相片,她是名很出色的记者,所拍摄的每一张照片,说不定在将来的哪一天就会出现在某个报刊上。
我点点头,周青把照片放大,点击幻灯片浏览,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慢慢地一张照片从电脑屏幕的最底端缓缓升起,这是一张辽阔的高寒草原,远远的半黄的草坡上站着一对藏羚羊母子,也可能是母女,拍摄角度太远,藏羚羊母子浓缩成两团黑影。

照片消失,另一张照片缓缓地淡出,一群藏羚羊站在白皑皑的雪山脚下,正在低头喝水,远处几只藏羚羊回首凝望,最近的两只藏羚羊站在积雪融化的浅水边,映出一对美丽的倒影。
一张接一张美丽的照片从我眼前升起又消失,一群欢快的藏羚羊蹦跳着,跃过电脑屏幕的另一边,消融进漆黑的幕色中。

突然,一张鲜红的照片刺目地蹦入眼帘,半黄的草甸,大批堆叠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尸体,被剥了皮的藏羚羊一只挨一只地紧靠着,远处一群秃鹰盘旋在尸体的上空,正俯冲而下,一只母藏羚羊的尸体横在镜头的最近处,她鼓胀的肚子已经被盗猎者割开,一只已经长成形的小藏羚羊从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体。

也许,过不了几天,这只小藏羚羊就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在盗猎者的枪声响过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在那些被剥了皮的尸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被冲锋枪扫过的弹孔,有些尸体上的弹孔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一张接一张血淋淋的甚至白骨暴露或是尸肉腐烂的照片蹦入我的眼帘,又很快地消失,我觉得恶心而且难受,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与南京大屠杀又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就是: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另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动物!

突然,电脑屏幕闪了一下,电源指示灯灭了,周青说:“没电了,我去充电。”

周青转身进屋,屋子里响动了一会,她把电源插上充电,我听到营房的另一侧传来嗡嗡的响声,转过去看,发现是一台发电机正在运转,我用手敲了敲营房的墙壁,并不是很厚,可能只砌了一层砖,墙壁的内侧还钉上了一层保暖的棉垫子。

我猜想,可能盖这座营房的时候,也是周青的父亲无偿赞助的,作为一个父亲,又怎么会忍心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苦寒之地受苦?

周青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皮大衣,递给我说:“这件给你,明天出去的时候,穿这个行动方便点,不过你的枪还没到,我还得想办法。”

对于周青这个“暴风”现任的领导者,她能留在可可西里工作,并且她的父亲也能为支持女儿的事业无偿地捐助金钱和物资,这些已经很难得了,而且“暴风”现在的所有经费基本上都是周青和她的父亲在承担,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们付出的还太少,而国家对我们这样的自费团体,也不会提供任何的支助。

私人持枪,按道理说,其实是犯法的,所以搞一支枪远比运一车物资要困难得多,周青的父亲是开商场的,可不是贩卖黑枪的,我曾经想过在来可可西里之前,要黑子帮我想办法,搞一支枪,黑子愁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帮上忙。(注:我与黑子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獒》)
接上:

我又敲了敲营房的墙壁,问周青:“你父亲怎么会同意让你一个人来可可西里?”
周青笑了一下,笑容里竟包裹着一层苦涩,停了一下,说:“三年前,我母亲得癌症走了,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我想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在英国的事业,一个人来到这里。我父亲很支持我,因为他出生在中国,也很爱我母亲,可能……他也是想补偿些什么吧?”
这“补偿”二字里面蕴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觉得我不应该再深究下去,看到周青一脸的哀伤,原本对她失望透顶的我被那种无私的奉献精神给打动了,正犹豫着要怎么去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我知道是木萨他们回来了。
听说那只狗已经跟了木萨有十多年了,从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时就跟着木萨,一直到现在。我转过身,听到许小乐和何涛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突然,一只大黄狗绕过营房的拐角处,猛地窜入我的眼帘。它看见了我这个陌生人,警惕地挡在了它的主人面前,撅着屁股,冲我大声吠叫。这是一只长得还算有些粗壮的老黄狗,虽然四肢有些细瘦,却也精干,只是看起来已经有些苍老,吠叫的声音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见惯了大黑的刚烈和凶猛,所以一点也没把这只老黄狗放在眼里,走过去和木萨打招呼。
木萨就是那个在可可西里呆了十年的人,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像我心中所期待的那种英雄式的人物,朴实无华,倒更像个憨厚的老农民,他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听周青说叫阿依古丽,大伙儿都习惯叫她小丽。木萨是新疆人,早年的时候随着淘金一族来到可可西里,后来便留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被可可西里的风沙吹得满脸沧桑,额头上一条连着一条的皱纹在述说着那些往日的辛酸。
许小乐凑上去,用脚尖挑了下老黄狗的屁股,说:“黄豆,别叫,省口力气留着吃饭。”
黄豆是那条老黄狗的名字,因为长了一身黄毛,连眼珠子都有点土黄色,跟人混熟了以后就会特别粘人,黄豆这名字也不知是谁最先喊起来的,后来喊着喊着就都这么喊了。黄豆是条老狗了,但对它的主人特别忠心,被许小乐踢了屁股,仍然挡在主人面前冲我大声地吼叫。
“老木,瞧瞧你的狗。”何涛喊道。
大伙都喜欢喊木萨叫“老木”,可能这样会更觉得亲近些,也可能是因为木萨在“暴风”的地位确实很老,据说,在周青还没有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木萨就已经在这儿呆了很多年了。
木萨伸手拍了拍黄豆的脑门,黄豆回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又转过头来冲我吠叫,并且往前冲了几步,拦在它的小主人阿依古丽的身前。阿依古丽长得比较瘦小,但是皮肤很白,人也长得漂亮,小小年纪浑身已经散发着一股异域风情,她有点害羞地和我打招呼:“叔叔,你好!”然后就抱着黄豆的脖子,说:“走,我们看马帅叔叔雕东西去。”
阿依古丽很礼貌地管这里的每一个人叫叔叔、阿姨。
7 淘金者(1)
黄豆终于不再冲我吠叫了,很听话地跟在阿依古丽身侧向马帅走去,一边回头看我,似乎有些不大放心地用身子紧紧挡在阿依古丽的腿边。阿依古丽平时不大爱说话,小小年纪,眉眼间却似乎总有一层解不开的忧伤,原本应该很单纯的眼神中,也不时流露出一丝悲凉,她有时候会很沉默,所以和马帅很亲近,因为马帅比她还要沉默。
我和木萨握了握手,听说他为了反盗猎事业孤身奋战,在可可西里这种苦寒之地呆了整整十年,虽然心头有些失望,但还是真诚地表示了我对他的敬仰之情。木萨被我的这种热情和赞扬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说着:“这没有啥,这没有啥。”
场面有些尴尬,杨钦从厨房里露出半个脑袋来,招呼我们进去帮忙端菜,准备开饭了。木萨进屋去摆桌凳,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饭菜往屋里端。
周青在另一间屋里打电话,我奇怪地问何涛:“这里还装了电话?”
何涛告诉我,说:“是海事卫星电话,周青的装备之一,估摸着她这会儿是在跟货主谈枪的事儿,你到这地方来,没枪那可怎么行?随时就得把命给搭上。”我一边端菜,一边小声问何涛:“搞黑枪?那可是犯法的!”
何涛反瞪我一眼,说:“不搞黑枪那还能咋滴?政府又不给咱们发枪,那盗猎的军火、装备可都比咱们齐全,而且还先进,咱不说别的,最起码也得搞条八一杠吧?既然国家都不支持咱,那咱们就只有搞黑的,毛主席说了,自力更生嘛!邓小平同志也说了,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我无奈,不好说什么,更不能说什么,心头除了那些还未消除的失望,又被蒙上了一层沧凉。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木萨竟然拿出了半瓶酒,而且奇怪地在饭桌上又多备了一副碗筷。我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种高海拔的荒漠地带没有人喝酒,就算以前有点酒瘾的,到这儿以后基本也都戒掉了,因为喝酒只会加重心脏负担,在这样极其缺氧的地方,没准儿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今天的气氛有些沉重,木萨拿出那半瓶酒并不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木萨把酒瓶塞子打开,斟上一小杯,放在那副空碗筷前,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端起酒杯,虔诚地将酒水洒在地上,然后叫大家一起吃饭。看得出来,木萨是在祭奠某位死者,可能是他早年去世的妻子,也或许今天就是他妻子的祭日,许小乐下午的时候说木萨出去办事去了,可能就是去祭奠他的亡妻去了吧?
饭快吃完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才从沉重中缓和过来,通过聊天我才知道,木萨在很早的时候就来到可可西里了,他是“暴风”最早的创建者之一。当时的“暴风”只有三个人,除了木萨,还有两个退伍下来的老兵,当时木萨的妻子已经去世,阿依古丽还小不懂事,黄豆只是一条小狗,不能算是正二八经的“暴风”成员。
当时,“暴风”的装备很落后,居住条件也极差,三个人只有一条从盗猎者手中缴来的枪和几百发子弹;晚上只能睡帐篷,整晚整晚的被冻得打哆嗦,还要担心盗猎者的偷袭;食物也很紧张,经常断顿,还要顶着风寒窝在山脚下监视过往的盗猎者。有一次,木萨连饿带冻差点就此送了命。后来,三个人陆续死掉了两个,最后就剩下了木萨,只有一条空枪,没有子弹,没有吃,也没有穿,木萨只得返回到小镇上,在一家小加油站,靠给别人加油和修补轮胎过日子——“暴风”名存实亡了。直到后来,也就是三年前,周青背着她的笔记本和相机来到可可西里附近的某个小镇上,她在一家简陋的加油站里找到了木萨,这样,“暴风”才再次组建起来。再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了吴凯、马帅、许小乐等人的加入。
我现在才知道,吃饭前木萨并不是在祭奠他死去的妻子,而是在为“暴风”组织最早的成员哀悼,听说那个人是被盗猎者打死的,因为当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双方面对面僵持着,子弹从那个人的脑门打进去,又从后脑勺穿出,听说大半个脑壳都被打开了花……“暴风”组织最早的两名成员陆续死去,木萨就把他们葬在了可可西里的荒漠上,让他们的灵魂永远守着这里,就好像他们从来未曾离开过。我听何涛说,他们的坟地离 “暴风”组织的营地不算太远,以后如果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看看。至于木萨为什么会成立这个反盗猎组织,我心里还存着太多疑问。因为听周青提起过,木萨最初来到可可西里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年青的木萨是追随着一群狂热的淘金者来到这个地方的,而他本人也是疯狂的淘金者之一。
在“暴风”里,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想,等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慢慢地了解每一个人,并且能很融洽地相处,但是,过去的事情不可能重演,我还是很想知道木萨最初的那些淘金故事,据说,就是很久前的那段淘金生活才造就了今天的木萨。
8 淘金者(2)
夜晚的气温很低,哪怕是可可西里最暖和的时候,夜里的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因为太冷睡得早,反而更睡不着,许小乐他们一个个都裹上了棉大衣围在一起打牌,马帅还在雕他的作品,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藏羚羊的雕塑。我想起车子从昆仓山口进入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时候,路边就有一座象征着可可西里的藏羚羊雕塑,当时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那个欢迎的大招牌令我记忆犹新。招牌的正面写着“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欢迎您”,招牌的背面写着“未经批准不得擅自进入保护区”,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让我觉得很矛盾,当时我和周青说起这个问题时她只是一笑,旁边的何涛打着方向盘就开了过去。
周青在房间里写日记,不是写自己,而是写这里的动物和气候以及所有一切她能理解并感悟的东西,然后整理并存档,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工作狂,我见到她的每时每刻,她的手边都有事做,不是处理照片就是搜集整理资料,这样的工作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时日无多的人,用最后的一点生命之光去普照所能照及的地方,这令我有些感动。我不好意思打扰她,也不好意思打扰马帅,就看许小乐他们四个打牌。
黄豆现在已经不冲我吼叫了,它好像也知道我已经是“暴风”里的一员,所以就想和我凑近乎,讪讪地在我脚边蜷成一个球,借着我的棉裤腿取暖。
阿依古丽趴在周青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她画的是一只老藏羚羊和一只小藏羚羊,紧挨着站在一处草坡上,远处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猎鹰,正准备俯冲而下。黄豆走过去,用身子蹭了蹭阿依古丽的裤腿,阿依古丽看见我进来,就指着画上的羊说:“这是小羊,这是羊爸爸。”
我随口问她:“羊妈妈呢?”
阿依古丽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脱了靴子,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蒙住头准备睡觉。周青看了看阿依古丽,又看了我一眼,说:“出去看看,老木这会儿估计正在外面转悠。”
木萨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前都要在营房四周转好几圈,尽职尽责地把每一处都检查仔细,然后才会回屋睡觉。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外面把汽油桶上盖的防水布重新拉严实,看见我和周青走出来,打了声招呼就向屋里走去,木萨可能知道我想和他说话,就一直不愿和我碰面,也许他不想再回忆起从前的那些事情,那些对他来说是今生最大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虽然这样做的确有些残忍。
外面的风很大,气温很低,但屋里人多,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周青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问我:“小时候你家里还算富裕么?”
我说:“还行吧。”
周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讲穷人的故事吧。你知道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有很多人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可是当地的生产力达不到相当的水平,当地政府不能起到很好的改变作用,穷人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去赚钱,他们也要养家糊口。”
我想起多吉大叔一家并不富裕的生活,以及在那个偏野小村落里所过的穷苦日子,点点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弹出一条弧线。
周青接着说:“最初,有一些人听说在可可西里有很多金矿,为了赚钱,他们就来了,有的甚至变卖了家产才来到这里,购置了机器和设备,希望能从此发家致富,这就是可可西里最早的一批淘金者。”
“那后来他们挖到金子了吗?有没有发家致富?”我问。
“的确有金子,但是并不是每一个挖到金子的人都能将金子据为己有,因为大批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了组织或帮派,每个帮派都有自己的一个头目,划山占地,并且互相抢夺欺压,为了抢金子,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儿,当时的地方政府管理不当啊!”周青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层无奈,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小家里就很富有,没有尝过苦日子,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但是却无法亲身体会那些穷人的辛酸和艰苦,其实,人的本性并非险恶,很多只是为生活所迫,为了生存,没办法呀。”
我沉默,不否认也不赞同,更没有接话,周青内心深处太多的善良和仁慈掩盖了她本身具有的那种果敢和强悍,在可可西里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可能就是导致我对她过度失望的原因之一。
周青大概也觉察出了我对她的想法,她不辩解,也不强迫我去认同,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说:“当然,贪婪的人也不占少数,挖到的金子大多进了金把头的口袋,大批的淘金者最后沦为毫无人身自由的苦力和奴役,他们用双手甚至是生命为别人挖金盗银,自己却穷得一无所有。”说到这里,周青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木萨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 我问。
周青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接着往下讲淘金者的故事,反而突然问我:“你知道在可可西里,什么东西被世界上的人们称作‘软黄金’吗?它不但是软黄金,而且比黄金还要值钱。”
我来到可可西里,只是因为胸中的一腔热忱和难灭的激情,可实际上,我对可可西里了解得还很少很少。我摇了摇头,周青告诉我,说:“那是藏羚羊的羊绒,印度人将它们织成披肩,再交易到欧美销售,平均每三头藏羚羊的羊绒才可以织成一条女士披肩,而一条披肩的价格竟然可以最高售卖到五万美元左右,织成这种披肩的原料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那就是中国独有的高原物种——藏羚羊。”
“所以,这些淘金者放弃了挖金,改而捕杀藏羚羊?”我惊叹道,心情沉重。
周青点点头,说:“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一张藏羚羊皮最少也可以卖到五百元,短短几年时间,藏羚羊由近一百万只锐减到只有两、三万只,现在经过严格控制盗猎,盗猎者的机会减少,藏羚羊的羊皮就卖得更贵,平均一张皮子可以达到两千元左右,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严禁盗猎,却仍然屡禁屡猎的原因之一。”
我想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其实,只是禁止盗猎并不是一个解决根本的办法,根本的办法是要切断藏羚羊绒交易的源头……”周青打断了我的话,插口说:“对,所以我们才要来到这个地方,所以才有了‘暴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将驻地选在这个地方的原因,这也是我们和其它反盗猎组织不同的地方。”
周青似乎是想借此向我传递“暴风”的宗旨和精神,她可能像担心最初的每一个新成员一样,担心我会有某种激进的想法或是太过英雄主义的行为,所以先给我打一剂预防针,告诫我时刻必须以组织为中心,以团体为方向。英雄主义是一个男人不成熟的行为和想法,虽然在所经历的世事上,我还不能算是个成熟的男人,但至少我还理智,从心里赞成周青的这种做法。的确,组织一个团体不容易,而要让这个团体能够很好的运作下去,就更不容易了,这不光需要花费许多的财力、物力、人力,还需要更多的精力、责任和热情。
周青看起来很年轻,体质有些虚弱,虽然她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但她为“暴风”的成立和发展付出了许多心血。就眼前的情况看来,她似乎已经有些体力透支,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帮助她完成这份事业,不为什么,就为那晚她和我说的那句话——“藏羚羊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在中国灭绝了,在全世界也就灭绝了。”
没有排版 泪奔中~~~~~~~
9 淘金者(3)

    虽然我对周青作为“暴风”的领导者来说仍存有一些失望,但我敬佩一个小女人竟然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做这些不平凡的事,这需要她以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己将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我打算和她再聊一会儿,这时木萨走出来说:“有你电话。”
    电话是找周青的,好像是关于枪和弹药的事情,周青聊了一会儿,出来说:“对方又涨价了,没办法,在这个地方,饭可以少吃一口,但枪和子弹却必不可少,这些人只要一有赚钱的机会,就要敲诈一笔,可恶!”
    周青没告诉我这些装备需要花多少钱,一切都是她免费为我们提供,包括吃、穿、住、用、行,所有的所有,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和她一起完成反盗猎事业。这更让我从心底里感动和敬佩,现在还有谁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付出自己所有的财富呢?
    晚上睡觉,“暴风”的规矩是必须留下一个人值班,今天正巧,晚上值班守夜的是木萨,我决定陪他一起守夜。木萨不大想和我说话,大概是怕我问他有关他以前的事情,就屋里屋外来回地转悠,故意避开与我碰面。
    屋外漆黑一片,荒野上的风声响成一片,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铺天盖地而来,风一旦刮起来,就呼呼地吹个没完,屋外的气温很低,屋内也暖和不了多少。黄豆陪着它的主人在外面巡视了一圈后,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给它的主人开道,一阵风卷进来,木萨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那是荒滩上吹起的沙尘。这附近的植被长得不怎么样,一半是草甸一半是荒滩,风一吹,就会满面烟土色。
    木萨被冻得直打哆嗦,不停地搓着两只苍老的手,我一半想和木萨套近乎,另一半是从心底里对他的敬佩。我翻开自己的行李袋,找出一双羊羔子皮手套。那是央金离开草原时最后送我的礼物,因为缝制得太精细,我一直没舍得戴,觉得戴在我这样一双没有生活沉淀的手上实在是一种奢侈,现在,我准备把它转送给木萨。
    木萨不肯接受我送他的礼物,嘴里一直说着担当不起,缩了缩脖子,把两只手拢进棉大衣的袖筒子里,再也不肯伸出来。木萨是新疆人,小时候跟随父亲迁居到青海省境内,没读过几年书,也没什么文化,但心地却还善良,当初追随最早的一批淘金者来到可可西里,也只是为了将来一家人能过上个好日子,其实他并不贪心,也从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额外的赠送。木萨他不吸烟,也不酗酒,很朴实的一个农民,为了拉近我和他的关系,我就跟着大伙一块喊他老木,我说:“老木,你们家以前也种地不?”
    他听我话中说了个“也”字,就反问:“你家种地不?”
    我笑了笑说:“没种过,想去体验一下呢,这不,现在也不流行知青下放了,没那个机会呢!”
    木萨点点头,说:“嗯,那倒也是。”
    木萨不大爱说话,很有些沉默,尤其是在我面前,不但不说话,也不想多看我一眼。
    屋外的气温也不知降到了零下几度,我总觉得屋子里冷得像冰库,嘴里哈出的热气喷在棉大衣竖起的领子上,马上就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屋里静得让人觉得寂寞、孤独,屁股已经坐得麻木,因为冷,又不大想挪窝,可能木萨也觉得冷落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过了半天嘴巴才动了两下,说:“种地的可辛苦啊!一年到头,还混不到个温饱。”
    我不是农林家,也没研究过农业,属于没有生活基础和农业常识的人,就问:“你们那地多不?一年种几季小麦?”
    木萨叹了口气,说:“我们那个村子就在黄河边上,地少,一个人分的地还不到半亩,一年也只种一季小麦,剩下春闲,啥事也没得做,还要饿肚子。”说到春闲,木萨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随后被一层死亡般的阴影笼罩住,我看见他伸手擦拭眼角。我猜想,一提到春闲,木萨可能是想起了当初自己那段地狱般的淘金生活,因为心里的悲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而落泪,这也是生活在社会底层下最朴实的劳动者的辛酸泪。
    我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我看见木萨用双手抱住了头,深深地把头埋进了棉大衣的领子里。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所有的伤心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木萨开始絮絮地向我诉说他的那段血泪淘金史,也许,他是不想让我这个新来的成员把他看作一个疯狂的淘金者,在痛苦和沉默面前,他宁愿选择前者。
    我相信木萨是一个憨厚且朴实的人,他不懂玩用心计,更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他弯着腰,耸起的肩骨把棉大衣支出两个棱角,在寒冷的空气中伤心地颤动。
    “听别人说,可可西里有金矿,为了给家里多赚点钱,我们就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在春闲的时候进了山,因为想多赚点钱,所以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敢找别人一起,只有我父亲、我,还有我老婆三个人。我们没进过可可西里,也不大识路,半路上车子陷了,因为没带足衣服和棉被,我父亲因此就病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一群和我们一样进山挖金的人,就结伙组了队,我们三个才进了可可西里。”说到这里,木萨想了一会儿,把头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眼神空空地望着房门,仿佛穿透了门板,望向了某处遥不可及的地方,也许,此时在他的眼前正一幕幕地浮现着当初挖金时的画面。
    木萨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着:“去的大部分都是穷人,进山的时候都没带多少东西,缺吃少穿,里面有些人算是比较有钱的,就给我们发帐篷,还管我们吃,叫我们帮他挖金,然后按劳分钱,我们都相信他,也就同意这样干,谁知到最后……唉,穷人还是穷人,富人却越来越富。”
    “我们一挖到金子,马上就被把头们给收走了,我们当时管那些头头叫把头,不但抢我们挖出来的金子,而且到月底也不给分钱,谁反抗就打谁,打死了就地埋了,有些在深山里埋都不埋,裹着草垫子,往荒地里一扔,完事。”
    “我父亲……后来病得很重……我们想早点回去,就找把头算钱,把头不让走,也不给钱,我父亲逼着问他要钱,就被打死了,也不知扔到哪块山头上去了,金把头看着不让我们去找,还叫人用鞭子抽我们。”
    “我老婆那时怀了孕,不能再挖金了,我们就想偷偷跑回去,但是后来没有成功,被把头抓住了……”木萨抹了把鼻涕,把棉大衣袖子往上一捋,给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痕。在他的胳膊上到处是一条条宽宽的印子,木萨说是皮鞭子抽的,把肉都抽烂了,后来结了疤,身上还有很多,肩膀上也是。
    我问他:“你老婆怀了孕,可可西里这地方可不能再待了啊!后来你们怎么出去的?”
    “出去?出不去了!”木萨的眼睛一红,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又说:“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我老婆后来肚子很大了,把头就让她管做饭,我们天天在山里挖金,自己却一点儿也分不到。有一次,有人偷偷藏了一小块金子,被把头知道后就活活地把他打死了,那个时候,死个人就跟死只鸟一样,没人知道。开始还埋,后来都懒得埋了,秃鹰们把尸体啃得只剩骨头,哪还用埋啊?”
    “后来,把头们为了能挖到更多的金子,就划分界线,他们没谈拢,双方打了起来,又死了好多人。还有一次,有一个势力更大的把头想抢我们界内的金矿,双方又打了起来,我们只好退出去,另外找地方再挖。”
    我的心里像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如果木萨不说,我还真的不了解这些事情,很有点像旧社会里那些煤矿的老板们,抢资源、扣工钱、随意糟贱工人们的性命,我问木萨:“难道当地政府不管这些事吗?”
    “哪管得了啊?”木萨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说:“你们不知道,因为有高原反应,当时我们几个人管挖一个坑,动一动就要喘粗气,天寒地冻的,因为要带吃的和工具进山,还要带汽油,能保暖的东西就不多,有些人睡到半夜不知怎么就死掉了。”
    “当时我们进山的时候,当地也有设立哨卡,不让我们随意挖金。我记得进山的时候有个哨卡的人过来喊我们去办手续,被把头一巴掌把嘴都打烂了,就算那人手里有枪,一个人也不抵用啊!”
10 Shatoosh披肩(1)

        木萨正说着话,我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好像有脚步声过来,我急忙起身开门一看,是周青。她身上裹着件棉大衣,正从营房的对面走过来。她一直在整理资料,做档案记录,而且还要计算每个月的花销账目,安排下个月的资金流动,可以说是“暴风”里最辛苦的一个人。
        “这么晚还没睡?进来暖暖。”看见周青这么晚还在工作,我为自己当初对她的那种失望感而觉得歉疚,笑着把周青让进屋里,屋里的小火盆里烧着队友们平时没事捡来的野牦牛粪,晒干以后用来取暖或者做饭。
        周青走进屋,跺了跺脚,看见木萨满脸泪痕,就瞅了我一眼,小声问:“聊天?”我点点头,低声说:“老木在和我说他以前的事,你说,当时事情闹那么大,当地政府怎么就不管管呢?”
        周青轻轻地咳了一声,搓了搓手,蹲下身,把手放到小火盆上暖着,说:“肖兵,你没有调查过那些资料,现在就无法理解,其实当时从青海省省重工厅黄金管理局到市、县黄金管理局都有相关政策,没有采金证是不允许采金的,还给金农划分了区域、派管理干部。”
        我反问:“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金把头?还会死那么多人?”
        周青看了我一眼,说:“天高皇帝远啊!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赚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归根结底,还是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有谁会吃饱穿暖了还冒那个风险进山?”
        我不吭声,周青暖了一会儿手,伸手拍了拍木萨的膝头,像是在安慰他忘记那些往日的辛酸。
        木萨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说:“就是现在,有些人还想着进山挖金子呢!因为家里没钱,谁不想着一夜暴富呢?”
        周青说:“当时当地政府的想法是‘管理必须跟上去’,但政策到了下面很难真正贯彻执行,按照政策规定,金子由人民银行统一收购,但很多金农和金把头都在格尔木通过黑市销售,黑市价格高出国家收购价的一两倍。那时候,格尔木的很多地方都有专人负责联通黑市,就像后来的藏羚羊绒销售一样。”
        一提到藏羚羊,周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着往下说,然后又把话题转回到挖金上面,说:“这种情况在1989年达到巅峰,上万金农被困在可可西里,死伤很多,直到最后政府出动飞机救援,格尔木政府不少相关人员也因为淘金案被捕入狱。后来,很多管理者不敢轻易碰黄金,稍微有点举动,就会有人猜测你是不是受贿,到后来也没人敢管理了,政策从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挖金又回到了最初的无政府状态。青海境内地广人稀,资源丰富,单纯靠政府监管很难,甚至很多地质队利用自己的先天技术优势,发现金矿后与当地政府部门签订合作开采协议,双方分成,就开始开采,根本不经过省黄金主管部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成立后,相关政府部门才开始清山。”
        木萨叹了口气,说:“是啊!那时候有当兵的来赶我们出山,可把头们不肯走啊!一声喊,上千人拿着锄头工具就围过来了,那些当兵的又不敢开枪,被围在中间,也不晓得后来打起来没有,我是受够了苦,就带着老婆趁乱逃出去了。”说到这里,木萨的眼眶一下子又红了,他不停地伸手抹着眼角,声音悲沉,结巴着说:“我老婆……就……就死在路上,在一个哨卡……等不及要生了,外面又冷……大出血……”
        我知道木萨说的当兵的是指当地的武警部队,心里正想着他说的话,木萨忽然站了起来,他强忍着悲痛,一边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我……我去外面看看。”
        木萨借口巡夜出去了,我和周青都知道,他是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痛哭一场。因为老婆的死,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直到现在,每当阿依古丽问起自己的妈妈时,木萨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我有点担心他,想跟出去看看,周青拦住我说:“让他去吧,憋在心里还不如哭出来好受些。”
        周青用小棍子拔了拔牛粪火,低声说:“以前听木萨说,阿依古丽和她妈妈长得可像呢!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看看阿依古丽,就能想象出当初木萨的老婆有多漂亮,木萨长得也不丑呢!年青的时候可帅了,是生活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着心事,刚想张嘴说话,周青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淘金后来的事情?”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周青站起来,轻轻地跺了两下脚,说:“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很好奇,在这大冷天里,又是漆黑的半夜,会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反手关好值班室的房门,还是跟着她去了房间。
        阿依古丽和周青住一间房,小姑娘已经沉沉地入睡,呼吸很均匀,周青拧亮桌上的小台灯,从皮箱里翻出了一条丝巾,递给我。乍一看,我以为是丝巾,周青轻声告诉我:“这是披肩,在国外市场上叫作Shatoosh披肩,中文音译为‘沙图仕’,看起来是华美的披肩,其实却被人称作是‘裹尸布’!”
11 Shatoosh披肩(2)

听说这就是用藏羚羊绒织成的价值可达数万美元的沙图仕披肩,我大吃了一惊,周青怎么会有一条这样的披肩?我把披肩轻轻地挂在胳膊上,披肩一下子就从我的胳膊弯里滑落下去,又轻又柔,飘落时像一片唯美的树叶,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仿佛能感觉到披肩透出来的一股暖意,披肩很轻薄,把它叠起来放在掌心里,就像是一小块压缩饼干,又轻又暖又华美。

为了不吵醒阿依古丽,周青把披肩收起来,和她回到值班室说话,我问她:“这披肩哪里来的?”

周青说:“这是我爸爸在结婚十周年纪念那天送给我妈妈的礼物,我妈妈一直没有披过,她在临死的时候就给了我,她告诉我说,英国人卖披肩的时候告诉人们,说这是中国西北荒原一种叫藏羚羊的动物在换季脱毛的时候,当地人将那些脱落的毛收集起来才织成的披肩,可我知道这是个谎言,因为我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知道那种动物脱落的毛根本就无法捡起来,风一吹,就散了。”

“就因为你妈妈临终前跟你说的这些话,所以你才来到了可可西里?”我看了周青一眼,对周青的故事更加好奇。

周青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最初,我只是想搞明白,这样价格昂贵的披肩到底是怎样生产出来的,后来,到了这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一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隐藏的却是另一个事物的悲剧。”

我赞同周青的话,她的话不无道理,忽然,周青问我:“听说你的英文水平不错,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单词怎么拼吗?”

其实,我不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单词应该怎样说,但来可可西里之前,特意查了下资料:“是‘Tibetan antelope’!”

周青说:“但是,还有一种说法,普通的英汉辞典上面查不到,念‘Chiru’,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竟与中文的‘耻辱’同音。”她低声地说着,伸脚踢了下火盆,里面快要灭的牛粪火又忽地亮了一下,一些牛粪灰飘扬起来。

沉默过后,她又望向窗外,低声说:“我不知道这是谁为藏羚羊取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耻辱还是英国人的耻辱,或者是把买卖藏羚羊绒视为合法的印度人?也或者是全世界的耻辱?”

周青喜欢用这种思索的方式来说话,她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感觉到反盗猎任务的任重道远,接口说:“算是全世界的吧!你不是说,藏羚羊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只有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才有,中国没了,全世界也就都没了。”

周青叹了口气,用脚踢了下火盆,站起来说:“光抓几个盗猎的有什么用?还是得抓源头啊!如果当初国家法律能严一点,如果全世界都能更早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很多的事情都能在最早得到控制,比如淘金的人、气候、生态……也可能,藏羚羊这个物种的生存环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周青想得很多,她可以透过表象看出很多实质上的问题,远不像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具有的智慧,这也许是她曾经的职业留给她的习惯,是令许多人所不能及的。我对周青的失望开始渐渐消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敬佩,如果能多一些像周青这样的人,那该是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我们都说了太多的话,我看见周青沉默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又有些坚毅的神色,最初见到她的那种失望和不信任感也随之慢慢地淡化,我想着明天要出去巡山,就问:“明天巡山要带什么东西?”

周青正想着事情,被我的话一惊,笑了笑,说:“明天不是去巡山,只是在附近转转,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顺便拍些照片,再说了,藏羚羊一般是在六月底才去太阳湖和卓乃湖畔产崽,那个时候的盗猎活动才是最猖狂的,现在盗猎的还没有上来,就是有也只是一两个打游击的。”

我刚到可可西里,可能是被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所影响,再加上刚才听了木萨的故事,心里就有一种迫切想要融入可可西里的冲动,对于不知道的事情,就想一次搞个明白,然而周青却没有再回答我的提问,她倒更像个沉得住气的管理者,很善于调动队员的情绪和干劲,又能在恰当的时候给队员浇上一盆清醒的凉水。她站起来,跺了跺脚,说:“今天晚上没什么事,你也去睡吧,明天还要进山呢。在这个地方,保存体力是最好的生存方法。”

我被安排和马帅同屋。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一晚没睡着,想着木萨和周青说的话,思绪如翻江倒海般,眼前浮现着木萨抱头痛哭的样子,又想想被称作裹尸布的沙图仕披肩,心里对可可西里的热情迅速就被点燃了。

后半夜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模糊地记得,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马帅却被我搅醒了,他叹了口气,翻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马帅并不是因为我分了他一半的床位,这里条件并不好,都是两个人挤一张床的,我想他是有心事。也许,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心事,只是白天的时候大家都把心事深埋在心底,也只有在夜晚,才会把心事掏出来晾一晾,喘口气。

第二天,吉普车发动的时候,吴凯正在山脚下的小河边上打水,黄豆看见我们要出门,有些兴奋,嗖一下子就跳到了吉普车的后座上,本来挺宽松的位置,一下被占掉了一半。今天是杨钦开车,何涛说昨天太累了,赖在屋里不肯出来,只有许小乐肯陪我们一同出去。周青坐在副驾上,我和许小乐就坐在后面,许小乐说:“瞧瞧,这就是老木养的狗,又懒又馋又滑头,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似的。”

杨钦发动车子,听见许小乐又在编排那只老黄狗,就忍不住回头插嘴:“小乐,我看你跟那狗比,确实是比狗要强多了。”

“你说啥?”许小乐伸脚踹了下杨钦的椅后背,说:“咋滴?说你兄弟两句你心里就不舒坦了?不许和狗拉帮结派啊,欺负弱小。”

许小乐是我们这一队男人里面最瘦小的一个,个子虽然不算太矮,人却长得精瘦,操着一口东北话却不像是个东北人,倒是何涛那个陕北来的家伙,却长得人高马大,又粗又壮的。在车子的颠簸下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许小乐见杨钦没有回头接话,就扭头跟我说:“知道不?听说杨钦在调到空军搞机修以前是养猪的,后来领导见他猪养得好,就升级让他去养狗,所以这小子一见了狗就觉得亲近,有事没事就把黄豆当军犬驯,你还别说,黄豆还真被他驯得人模狗样的。”

我听出来了,许小乐又在拿杨钦开涮,杨钦没搭理他,继续开车,继续闷许小乐。其实也难怪,这帮子家伙整天在荒原上闷得学狼嚎,听说有一次何涛实在憋不住闷了,跑到草甸子上连翻了一百多个跟头。我不知道,我离那样的日子还有多远,但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地方却即将要占去我一半的青春。

从颠簸的车窗望出去,车子正慢慢地往山里开。现在是四月底,算是可可西里比较暖和些的季节了,要是到了五月,就会有零星的雪飘下来。这儿的天气很怪,最暖和的时候也会达到零上十多度,但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雪花漫天,气温聚降到零下十多度。

白天车里的温度还可以,甚至闷得我有点出汗,我拉了拉皮大衣的领子,看见两边的山坡上有了些绿色,不像外面荒滩上半黄的一片,在这种高寒荒原上,植被的生长很脆弱,禁不起折腾,车轮子来回多辗几遍,有些生长力较弱的草有可能就会被轧死,然后根也接着枯掉,如果是一大片枯死的草甸,可能一两年都没法恢复过来。也许只有人迹稀少的地方,植被的生长程度才会好一些。还有,草原鼠洞实在是个祸害,到处都是,而且这山里的草坡子上有很多废弃的鼠洞,车轮子一压过去,被压塌的鼠洞就陷成一个个小坑,所以整个路面看上去也是坑坑洼洼的。
12 Shatoosh披肩(3)

我的大脑还在跟着颠簸的车身一起在摇晃,周青拿出了相机,正在调焦距,我知道她一定是发现了值得拍的东西,就把头伸出车窗去,往远处看。杨钦把车身打转,斜侧着开过去。

原来是几只野牦牛,长了一身长长的黑毛,粗壮有力的角,行动有些迟缓,正站在草坡子上吃草,看见我们的车正从侧面开过去,非但没跑反而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许小乐憋不住闷,抢着说话:“别看是几头野牦牛,好家伙,真够野的,平时看着挺老实,要是被惹毛了,二话不说,冲上来一脑袋就把你车子顶翻了,特别是你只有一辆车,落单的时候。”杨钦接口说:“上次小乐跟何涛出去,俩家伙平时就不安份,跟野牛打什么招呼,结果车给顶翻了,何涛一条棉裤被顶成了开裆裤,还好后来周青的车跟了上去,不然那小子的屁股现在可就成四瓣的啦!”

我忽然发现那几只野牦牛群中站着一只小牛,可毛色却不是黑色的,已经变成金黄,体形却和普通的野牦牛没什么两样,周青正在拍照,我悄声问她:“看见那只小牛了吗?”
周青没理我,拍完照片后车子打了个弯,离开了那几只野牦牛,周青这才说:“看见了,很少见野牦牛有长成金黄色的,或许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品种,也或许是基因突变后的一个变种,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就有很多原因了,这个只能等以后的专家来解释。”
周青拍了很多野生动物的照片,对于不同的野生动物她都写有专题的论述,并且整理成了一个庞大的电子档案库。那些都是她私藏的珍贵资料,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她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这些资料和照片贡献出来,带到世界各地去展出,来唤醒全世界对维护生态环境、保护野生动物的良心和觉悟。

作为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狗,黄豆的表现更像个幼崽,听杨钦说,黄豆很喜欢出来兜风,也喜欢在草地上撒欢,混熟以后,就会经常跑到人家面前找人玩,很天真,不像别的老狗们那样安分守己,所以,有时看起来就特讨人嫌似的,但大家都喜欢。

黄豆似乎听出杨钦在夸赞它,从后座上半蹲起来,把两个爪子搭到驾驶椅背上。杨钦说:“来,握个爪。”

黄豆很听话地递过去一只爪子,杨钦抓住,握了一握,黄豆就高兴地仰脖子叫唤。

“瞧见没,这就叫人模狗样。”许小乐是存心找骂。

“你丫能不能闭会嘴?驯狗都比驯你容易。”杨钦说。

我感觉车子颠得有些厉害,周青忽然说:“都闭嘴,下车!”

我终于见识到周青的领导作风。车一停下来,黄豆就兴奋地等不及了,从半开的车窗跳了出去,一出车子,就撒欢地转圈儿,追着自己的尾巴咬,转晕了头之后,又开始尥橛子。
我发现远处的草地上显露出一片移动的小黄点,我的心情一下子兴奋起来,但是慢慢走近之后,才发现有点不大对劲,羊子的屁股后面都有一大块白斑。周青说:“这些不是藏羚羊,叫藏原羚,也叫黄羊,个体比较小,体长不超过一米,体重也不超过二十公斤,比较机警,我们一靠过去,它们就会迅速地逃跑,而且它们和藏羚羊不一样,雌雄老幼都是终年在一起生活的,不像藏羚羊,在产崽期间会雌雄分群。”

周青说着话,我们都远远地站着,欣赏着藏原羚在草地上吃草,本来这种动物在青藏高原上分布是很广泛的,但是后来成为一些人狩猎取乐的对象,分布区的牧民也时有会捕食,现在的分布区已经明显在缩小,生存数量也正在大大地减少。

藏原羚这种动物虽然性子机警,但对事物却十分好奇,可能是因为我们身边站着黄豆,黄豆的样子看起来也是细瘦的腿,短尾巴,那群藏原羚本打算飞快地逃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停了下来,驻足向这边观望。

黄豆很喜欢和草原上的野生动物们打交道,它看见那群藏原羚停下来看它,就兴奋得不得了,扔下我们,向羊群中冲去。本来开始还有两只小藏原羚打算凑过来瞧瞧,后来发现黄豆不是它们的同类,就急忙转身后退。黄豆只不过是条狗,而且已经老了,没有锋利的爪子,也没有尖锐的牙齿,藏原羚发现冲过来的只不过是只年老的异类动物,构不成什么威胁,索性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站在原处,依然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黄豆围着那群藏原羚打转,在羊群里钻来钻去,想和那些小羊们玩闹,但藏原羚都很机警,根本不容许黄豆过分地靠近,很快,黄豆还没能兴奋一阵子,那群藏原羚就飞快地逃跑了。它们跑得飞快,而且奔跑的姿势很特别,一颠一颠的,远远望去,很是有趣。我们慢慢地走过去,我看见黄豆很失落,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群远去的藏原羚发呆,眼神里很有些茫然和失望,最后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蹭着杨钦的裤腿。

在以前盗猎活动还没有猖行的时候,草原上的野生动物还不会这么警惕人类,很容易与人亲近,但是现在,我想,也可能只有黄豆才能与那些草原上的羊子们近距离的接触了,也可能,再往后一段时间,野生动物们看到类似家养的狗都会飞快地逃开,这真是一个莫大的悲哀。

车子在附近的山坡间转了几圈,今天的运气和天气都比较好,我们又发现了几只野牦牛,还有沙狐。我们又转了几圈,周青拍了不少照片,车子开出山,到了一片荒滩上的时候,周青下了车,踩着脚下粗糙的沙土地,用脚踢了踢,忽然问我:“肖兵,你来这儿的时候,有没有在路上发现沙丘?”我说:“有啊,在西大滩附近,靠一座山背面好像有几座沙丘,可能是风太大,把河滩边上的沙土吹过去堆积形成的吧?”

其实,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以及附近区域,最初的时候是不应该有沙漠的,但是我却奇怪地发现了沙丘,所以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解释。

周青无奈地说:“等下次你去格尔木的时候就会发现,在格尔木附近已经开始出现一大片被沙化的高寒荒漠地带,不知道的人远远看起来会以为是沙漠,其实,沙漠离可可西里这块地方还有很远,但是,如果那块地方再不妥善保护的话,离变成沙漠也不远了。”

我想起在周青的电脑里存有几张类似沙漠地带的照片,一片黄色的沙土,稀少的几株矮小植物已经枯死,枝叶蜷曲着倒伏在沙地里,风吹过的时候,沙子被扬起来,形成一层沙雾,远处的天是灰褐色的一片,看不到云朵在哪里。忽然,黄豆远远地站在一块荒滩前,回头冲我们叫唤,我看到在黄豆脚边上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急忙跑过去,发现是一堆骨头,骨头的表面被刮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一丝残肉。

杨钦和周青也紧跟了过来,杨钦看了看,说:“看样子,像是旱獭的骨头,学名喜玛拉雅旱獭,这儿的人都俗称哈拉。”

周青捡起一根骨头瞧了瞧,说:“骨头啃得很干净,这儿肯定有人来过了!”说着,她转头向四周观望,地面上似乎有车轮的印迹,但不是我们留下的,而是通向另一个方向,车轮印子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太清晰,前面又有积雪融化的雪水流过,车轮印就是在那儿被冲断的。
13 捞卤虫的人(1)
黄豆还在叫唤,然后像军犬找到目标物一样,在骨头边上趴下来,一边嗅着,杨钦拍拍它的头,示意赞赏。

我蹲下去仔细观察,骨头的确是人吃过后留下的,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还有牙齿留下的印子,上面的肉也啃得很干净,我猜想,可能是路过这儿的人断了顿或者是打牙祭,趁巧抓了两只旱獭。可是,在这片荒地上没有凑巧路过的人,能深入可可西里腹地的,除了执法者和反盗猎组织,就只有盗猎者。

“上车!跟上去看看。”周青果断地说。

我们跳上车,杨钦追着模糊的车轮印往前开,但是没走多远车轮印就断了,杨钦坚持又往前开了一段路,大家都不说话,连黄豆也不再吠叫,警觉地望着外面,车里的气氛有些凝固。

前面一段路的路况很不好,有荒滩,有水湾,白天积雪融化后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半夜一冻,又结成冰碴碴,白天一晒,又化成水,车子再往前开了一段路,就被陷在了水坑里。

我们跳下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车子抬出来,因为高原缺氧的原因,干完体力活之后队员们都有些喘息。周青看了看四周,路走不下去了,那些人估计是进了山,就是不知道是哪座山。杨钦看看天色,时间已经是下午,就提议先回去,明天再做打算。

周青转头向四周看了一看,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后,说:“也好,先回去,明天组织几个人过来巡山。”

我们把车子开回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木萨蹲在院子里擦皮靴,马帅还在雕他的作品,阿依古丽趴在营房前的一张小凳子上练写字,是周青教她的,听说周青还教她写文章、写诗、算数,像个专职家教。

天色一暗下来,气温就猛地跟着下降,在车里时就觉得冷,跳出车子就更冷,我赶紧跑回屋里,换上了厚厚的棉大衣。何涛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我,我走过去,何涛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小花碗,说:“发扬下精神,帮帮忙,晚上吃炒蛋。”

我问:“鸡蛋放哪儿了?”

吴凯正在炒腊肠,反正这儿火力不足,锅子也不够烫,何涛直接伸手到锅里,捏了片腊肠放进嘴巴里嚼着。

吴凯就骂:“再把爪子伸锅里来,我就铲下来一块儿炒了。”

吴凯没当兵前是个厨子,他自己把手指头伸到锅里试味可以,但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做,他觉得那是在玷污他的作品。何涛才不管这些,一边说腊肠炒得太干,一边抹了抹油嘴,指了指厨房一角的纸盒子。

我从纸盒子里掏出几个鸡蛋,冰凉冰凉的,又重,像个铁疙瘩。我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下帮厨,思想准备不足,拿起鸡蛋就往碗沿上磕。第一下,没动静,再用力磕一下,就听“当”的一声响,鸡蛋没破,冻得又薄又脆的小花碗倒是裂开了一条大缝,从碗口一直裂到碗底。

何涛瞪着眼,转身盯着我看,问:“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了这儿,打蛋之前得先暖蛋,知道不?要是那么容易打,我还不早干了,叫你来就是叫你暖蛋的。”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在可可西里这种地方,鸡蛋都可以冻成冰疙瘩,可见自愿者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苦。

何涛又说:“现在的鸡蛋冻得还不够硬,到大冬天的时候,扔一个鸡蛋都可以砸死个人,你小子别光说话不干活啊!赶快暖蛋,人家吴凯等着下锅炒呢!”

吴凯转身就踢了何涛一脚:“你小子滚蛋!”

我把鸡蛋拿到炉火边上暖着,许小乐探进个头来,说:“何涛出来,安排下明天的任务。”

我猜测,估计是周青在安排明天的巡山任务,就急忙跟出去看,希望自己明天也能跟着一起出去,自从来到这儿以后,我的心慢慢地就被撂在了这儿了,我太想为可可西里做点什么了。

马帅已经暂停雕刻他的做品,正在擦车,杨钦在给两辆吉普做全身检查和保养,许小乐从屋里抄出两条八一杠来,扔给何涛一条,说:“再不擦,你小子的枪就该锈了。”

何涛伸手接枪,许小乐故意斜着扔,何涛就被枪屁股给砸了一下脑门,气呼呼地说:“哪能不生锈呢?这儿又潮又冷,这俩月没做啥事,枪栓子都很少拉过,还能不生锈?”

“我帮你擦吧!”很久没摸枪了,除了格桑送我的那最后一颗子弹,我再也没见着过与枪有关的东西,现在看到枪,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

何涛巴不得有人帮他擦枪,很高兴地把枪递给我,又说:“擦干净点啊,晚上我多分你半碗饭。”

许小乐追上去,照着何涛的屁股就是一脚踹,何涛急忙转身,却已经挨了一下,不依不挠地揪住许小乐,非要踢他屁股不可。杨钦正在给车加油,见两个人越闹离自己越近,估摸着他们两个是要捉弄自己,抢先踢了何涛一脚,一边喊:“你们两个给我滚远点啊!”

“怎么又是我!”何涛捂着屁股叫,黄豆看见他们三个在闹,也挤上去凑热闹,一边兴奋地叫唤着,又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咬。营房前闹成一片,营房外却依然是空旷的天、空旷的地、空旷的冷空气、空旷的寂寞和伤感,一望无际的荒滩和草甸在视野里漫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青打完电话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在擦枪,就说:“肖兵,要不明天你先留下,休息两天?”我擦着枪,问:“我的枪还没到吗?”

周青说:“还得过些日子呢,枪是有现货,就是现在不大好送过来,快的话也得两三天,最慢也就一个星期左右。”

我说:“行,没关系,不过明天我还是想和大家一块儿出去。”

周青说:“没枪不大安全,现在盗猎的都很精明,一看到有拿着枪的过去,没等你走近,就先朝你开了枪。”

我说:“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不下车,路上帮你们开车还不行吗?”

杨钦给两辆车都加满了油,盖好汽油桶,走过来说:“马帅刚来那会儿半个月都没摸到枪呢!不也一块出去巡山了?我看肖兵行,就是没枪也能撂倒几个,是不?哈哈!”

周青没有再反对,看见我把枪擦得锃亮,很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看得出我是个枪迷,就说:“你的枪是九五。”

何涛一听说给我订的枪是九五,就凑上来说:“咋他的枪就是九五呢?我来那会儿怎么就是八一?兄弟,咱俩换换行不?”我笑着说:“好,换换。”

其实,我倒没觉得九五比八一有太多优点,我刚进部队那会儿,用的也是八一,后来也用过九五和其它枪型,用来用去,还是觉得八一比较实用顺手。这些话里,一半是实际情况,一半也不排除对何涛的安慰,其实何涛是海军陆战队退役下来的,绝对用过九五,他也并不一定就是想跟我换,只不过是想凑个热闹,我们这几个退役老兵里面,当年也只有杨钦和吴凯没用过九五了。
14 捞卤虫的人(2)

周青给我们分了组,马帅、何涛、杨钦一组,我、周青、许小乐一组,分乘两辆车,明天一起到白天发现的那个吃旱獭的地方后,再分两路进山巡察。我想,周青这样分组可能是有目的的,马帅不爱说话,杨钦和许小乐在一起时又爱逗嘴,何涛是个话痨,这样一分,两组的人基本上都能安静下来,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做事了,也避免了中途发生更多的意外事件。我最初还有点怀疑周青的组织能力,但现在看来是我有些多虑,在某些协调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占据了更多的有利因素。

周青自己没有枪,她不会用枪,也用不上,就把杨钦的枪暂时分给我用,一想起明天要去巡山,我就异常兴奋。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钦又借着吃饭的时机训练黄豆,他还真的把黄豆当军犬来训了,黄豆虽然是条老黄狗,算不上什么品种,长得也不好看,嘴巴周围长得毛茸茸的,说实话,还有一点难看,但却很聪明,只要杨钦训两次,它就能学会。

杨钦告诉我,黄豆会识别他的指令,能按指令正确地站、坐或是卧倒、打滚,会攀高取物,还会用牙齿解绳扣,还会灭火,有一次他故意点着一张废纸扔到黄豆面前,黄豆竟然撒泡尿把它灭了。

许小乐说:“撒尿灭火,那是黄豆跟杨钦学的,这就叫青出于蓝……”

何涛插嘴:“那也比不上人家吴凯光着屁股大冬天下河里游泳……”

他话没说完,就被吴凯猛踹了一脚,何涛急了,就喊:“那可是事实,你踹我干嘛?肖兵,你上次不是要听故事吗?就让吴凯讲给你听。”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看见吴凯急得憋红了脸,就更感觉莫名其妙,在可可西里这个地方,平时天暖的时候都没人敢轻易下水,大冬天的跳河里游泳?不要命了?

周青轻轻地敲了下碗筷,说:“都别闹了,吃饭。”

许小乐笑得实在憋不住了,就把嘴凑到我耳朵边上,小声地说:“去年秋天,吴凯追一个盗猎的,那家伙被追急了,前面没路,就往河里跳,吴凯那小子也脱了裤子往河里跳,谁知道前头的那个不会水,一下水就揪住了吴凯的大裤衩子,可了劲地拽着不放……”何涛也凑过来说:“后来,吴凯只好往岸上游,谁知被后面那家伙使了劲一拽,就把大裤衩子给拽下去了,吴凯就光着……光着腚上了岸。”

吴凯当真生了气,放下饭碗,把何涛按在饭桌子上,就是一顿揍,何涛又委屈地喊:“咋每次挨打的都是我?是许小乐先说的……”

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周青当时不在场,不然就闹出了更大的笑话,听说那次吴凯差点因此送掉了半条命,被送到格尔木打了个半个月点滴,才渐渐好转。在可可西里,海拔高、气候严寒,最冷的时候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多度,又缺氧,稍不注意患上一点小咳嗽,到最后就极有可能发展成肺水肿,再不及时医治,就会因此送命,吴凯的运气算是好的了。

第二天巡山的时候,木萨想和我们一起去,他也有条枪,但周青看他情绪不太好,就安排他留守驻地,和吴凯一起看守营房,黄豆也留下了,因为它一看到野生动物,就会兴奋地吠叫不止。

杨钦开着吉普在前面,我们的车跟在后面,到达昨天发现旱獭骨头的地方,我们下了车,再次观察了那些浅浅的车轮印。马帅看了一会儿,伸手捏着车轮辗过的碎土,又摸了摸旱獭骨头,回头看我,我说:“看样子,车轮印留下有两、三天了,车轮印比较轻而且车道窄,不是大车,像是辆BJ2020。”

马帅点点头,接着说:“这些人是想速来速走,人数也不多,带的吃的也不多,旱獭骨头是前天留下的,估计他们已经在山里呆了好些天了,吃的已经剩得不多了。”

何涛看了看四周的山势,说:“要进山,肯定是走前面这条路,车轮印也是往前面去的,要不咱们别分组了,一块儿进山?”

周青看了何涛一眼,反问他:“你怎么知道那车印不是假造的?盗猎的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精明许多。”

现在盗猎的人都越来越精明了,故意制造一些假的车轮印来迷惑反盗猎的人或是执法者,周青的担心不无道理,最后还是决定分两路进山,一组按车印消失的方向从前方开进,我们这一组就从侧面平坦些的地方进山。

车子开进山很远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周青要再往里开一段看看情况,我打了下方向盘,忽然发现左侧方的草甸子上有被车轮辗轧过的痕迹,干脆停了车,叫周青他们过来看。

许小乐凑过来一瞧,说:“车轮印是新的,估摸着就是今天天亮时留下的,你瞧这草叶子上还有露水,很新鲜。”

我对这片地方还不大熟,就问周青,再往前是什么地方,好像出了山。周青没吭声,思考了一会儿后,叫我们上车,跟着车轮印继续往前开。车子出了山,开进了旷野,开出不久就发现前方出现一个湖泊,湖岸边的盐花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就停在湖岸边上。我加快速度把车开近,这才发现,在车屁股后面人为地加装了一片板刷布,这样车子在前进的时候,板刷布就会把后面留下的车轮印扫掉,难怪我们在荒滩边上就找不到车轮印了,也只有被轧倒的草地才会告诉我们有车子来过,这种人为的改装当然是别有用心的。

正在湖上打捞的几个人看见有车子开近,一下子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把小船往另一边划,我和许小乐同时举起了枪,冲湖面上喊:“把船划过来,不然就开枪了!”

湖上的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想急切地逃离这个地方,手浆并用,飞快地把小船往对岸划,我第一次用非军事非合法的手段朝着一名老百姓举枪,心里犹豫着,没敢确定是否真的要开枪。

这是周青阻止不及,许小乐已经抠动了板机。一颗子弹流星般划过,船身两侧的木板被打穿,碎木纷飞,摇船的人被吓坏了,慌忙举起双手,大声地冲岸上喊:“别开枪!别开枪!我们是捞卤虫的。”

这个人一边装腔作势地喊,另外两个人加速地摇船,小船又向对岸划出了十来米。

“妈的!”许小乐骂了一声,照准摇船的一只手就开了枪,枪声响过,摇船的人半截手指头血淋淋地飞出去,掉进了湖里,一股血花溅在船帮子上,旁边的人吓坏了,再也不敢把船往对岸摇,急忙掉转船头,很快地靠了岸。

周青低声地斥责着许小乐,许小乐很是气愤地走上去,照准摇船的后腰上就是一脚,骂道:“车子改装得倒挺漂亮,你跑什么?没听见喊开枪?你耳朵塞了驴毛了?说话!”

一个人急忙喊:“我们有证,我们是捞卤虫的!你看!你看!”

他说着,急忙把怀里的证件拿出来给我们看,是青海省相关部门颁发的打捞卤虫许可证。我们看都没看,谁都知道证件是可以伪假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证件并不能说明问题,很多私营的矿产公司也开据证明,但并不能就此证明私自打捞就是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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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保护站的艰难(1)

“想啥呢?”何涛忽然问我。

我望着远方,静静地说:“我在想,其实我们都不是圣人,只不过是一粒沙子,不起眼,也不入流,风可以吹走,水可以冲散,渺小得可怜,只有当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成形、成堆、成山……即使风把我们吹到了别处,但我们还是一座山!”

何涛瞪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我咋看你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呢?咋的,刚来两天就闷坏脑子了?你没犯毛病吧?”

我知道何涛是在拿我开涮,他懂这个道理,也赞同我的话,只是他从来不喜欢直接在别人面前主动承认对方的观点,相反,他更喜欢在背后默默地给同伴以支持。我们都听到营房后面的夜色中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那是许小乐的声音,这家伙也没睡,估计他也睡不着,今天那伙捞卤虫的人又勾起了他对死去兄弟的怀念。

我扭头看了何涛一眼,说:“要不咱过去陪小乐坐会儿?”

何涛说:“我早发现他了,一开始没过去,怕打扰他怀念他兄弟……行,你说去就去,这不你都说了,咱们都是沙子嘛,聚在一起才能成堆嘛……”

许小乐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缩着脖子,蹲在营房后面的空地上,远看过去像是一团球。我们走过去,陪他一起蹲着,谁也没说话,都只是缩了缩脖子,寒冷的夜风吹过来,营房后面的空地上蹲着三个球。许小乐突然开了腔,低声说:“那伙人不是来捞卤虫的,我敢打赌,他们是奔着藏羚羊来的,只不过现在藏羚羊还没过来,也还没有集群,所以他们一直在等,顺手捞点卤虫。”

何涛没吭声,我小声问:“藏羚羊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六月份会从我们这一带经过,到北面的太阳湖或是卓乃湖一些湖畔产崽,那个时候,就会有许多的盗猎者出现,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就像是雨后春芛,突然间就出现了,然后,你就能在各地听到刺耳的枪声,叭,叭叭叭……还有,嗒嗒嗒嗒嗒嗒嗒……白天也有,晚上也有……”许小乐叹了口气,把头又缩回大衣领子里,左右环视了一圈,似乎周围的黑夜中隐藏着无数凶险的危机,随时都会要了我们的命。

陪许小乐蹲了一个晚上,灌了一肚子风,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后脑勺就嗡嗡地痛,我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夜晚的寒风冻的,休息一两天,再多喝口热汤应该就没事了。

今天我们最后一次审问那三个自称是捞卤虫的家伙,他们依然是死不松口,也不肯如实交待,我问周青该怎么办?周青说:“咱们得节省资源,不可能把他们送到格尔木去,那得浪费很多汽油,我准备把他们送到最近的保护站,由他们来处理或是押送到保护区管理局去。”我急忙插口说:“让我去吧!”

周青想了一下,说:“也好,顺便你也熟悉一下这附近的情况,让马帅和你一块儿去吧,有他在,路上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选择可可西里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更需要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我非常感激大黑给我曾经丧失信心的躯壳里又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意义和信仰。
可可西里是个很神奇的地方,雪山黑狮子、翼展10米的大雕……
不错!
17保护站的艰难(2)

车子在凹凸不平的旷野中颠簸着,盗猎者那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被挂在我们的BJ2021的屁股后面,我看押着三个捞卤虫的家伙,远处的地平线随着车身的晃动在我的视线中上下起伏。

马帅不大爱说话,但善于思考,整天整天地思考,我不知道他整天都在思考些什么,但却知道每一次遇到事情的时候,他都能及时地冷静下来并做出最客观实际的判断。我吸了吸鼻子,今天的阳光有点冷,马帅开着车,忽然问我:“感冒了?”

没人发现我感冒,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现在马帅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感冒的症状,就“嗯”了一声,带着一股微微的鼻音。

后座上捞卤虫的一个家伙说:“在可可西里,生病了得赶快治,我们有个人去年就是感冒,后来死掉了。”

我以为那三个人是为了发泄我们遣送他们的不满,故意说话恐吓我,所以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我知道感冒得赶紧治,拖久了会成重感冒或者更严重,但始终不相信,这倒霉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车子颠得很不舒服,可三个捞卤虫的却说:“你们的车真好,开到现在也没坏,我们来的时候,一路上车都坏了八次。”

和被看押的人聊天是不明智的,特别是在这种看不见人烟的地方,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让他们闭嘴。马帅告诉我,开始的时候,我们的车也经常坏,因为要省钱,汽油质量不好。有一次从格尔木回来的时候,直接在加油站给车加了油,回来路上车子就一直坏,加油站的老板要赚钱,在油里掺了沙子和水,车子的化油器被堵了不知多少次,每堵一次就要用嘴去吸,就连周青都吸过油管。

马帅很难得主动和人说话,我问他:“到最近的保护站还要多久?”

马帅没有直接回答我,照眼下的情况,只算路程是不准的,还要算路况。他看了看天色,说:“天黑能到,我们得住一晚,明天再回来了。”

半路上,三个捞卤虫的家伙要停车撒尿,我同意,但马帅坚决反对,非让他们憋着,马帅来这儿时间久,经验比我丰富。三个捞卤虫的家伙便用拳头砸车门,说:“再不停车,就要尿在车上了。”

马帅还是没停,继续往前开,我只好举起手中的枪回头吓唬他们,说:“再乱动,就小心点。”

其中一个人说:“真的憋不住了,再不停车,就要尿裤子了!”

车身猛地颠了一下,车子从一个土坑跳了过去,马帅冷冰冰地说:“没喝水,哪来那么多尿?”

三个人都不敢再吭声,车子又继续开了两个小时。到了中午马帅才停了车,放三个人下车小便,三人本来还打算东张西望的,一见我操着枪也跟下了车,就没敢再做出多大动静。

可能三个人也真是被尿憋急了,很快地尿完,上车,马帅借着发动车子时的轰响声,说:“肖兵,你得清楚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有时候,就得心狠点,不然……就像小乐的兄弟……”

车身晃动了一下,我没说话,但脑子里却在琢磨马帅刚才说的话,马帅的狠辣与周青的仁善明显地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但可惜的是,领导者是周青,我不知道,如果让马帅成为“暴风”的领导者,“暴风”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想着这些,我拿出几块面饼和一瓶水,分给后面的三个人,又问马帅:“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来开车?”

马帅摇摇头,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并且不时地从倒后镜里瞟一眼后座上的三个人。虽然马帅平时话少,但我却喜欢和他一起合作,因为脾性相投,在很多事情的处理方法上我们基本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我现在对于自己非法持枪还存在着某种疑虑,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军人了,不能像杀一只狼那样随意地去猎杀一个人。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国家能够很好地管理并支持像我们这样的反盗猎自愿者组织,而且也能明文给予一定的执法权利,那很多事情都可以就地简单化了,很多自愿者组织也不会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因为资金或是其它种种原因而被迫解散。

接下来的路上,三个捞卤虫的再怎么找出种种理由要求下车,我除了喝斥禁止之外,再也没有给予过多的理会,三人见找不到机会,最后只好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车子经过沱沱河的时候,从车窗望出去,看见一条窄窄的水线,很难相信,这就是长江源头河,可能在许多年之前,这儿也曾是水流滔滔,但现在却是那样的平静、细小。我看得有些呆住,心里先是震惊,继而袭上心头的就剩悲凉。

马帅忽然说:“有时间你可以去长江源头看看,那儿的水更窄更细,浅浅的,从沙土中浸出来,有时候我经过那儿的时候,都在祈祷着天上不要出太阳,我担心,太阳这么一晒,那水就会干掉……”

马帅的话里有一种坚硬的忧伤,刺痛着我的耳膜,我想,也许马帅以前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没找到与他有共同语言的聊客,或者说是安静的听众。我望着远处沱沱河那纤细的身影,想起来时经过玉珠峰时的情形。当时周青告诉我说,现在的雪线每年都在上升,全球气候变暖,积雪融化,高原地区的永久冻土已经在慢慢解冻,水分流失,导致土壤的沙化,就连北极的雪架都可能已经出现断裂现象,我们现在还能看到这漂亮的雪山,许多年后,也许,我们的后代再来这儿时,看见的就只剩秃顶的荒山。

一路上,我没有见到一只藏羚羊,除了几只野驴和一些其它的野生动物从很远的地方跑开,我的心里就只剩失望和压抑的沉重。

车子开到索南达杰保护站的时候,已是傍晚。听说索南达杰是最先倡导并组织保护野生动物藏羚羊的人,后来因此献出了他的生命。抬头看保护站的那块招牌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敬仰。

我们说明了来意,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检查了盗猎者的那辆吉普车,然后看押了三个自称是捞卤虫的人,随后热情地留我们吃晚饭,并且寻问我们驻地的生活情况。

马帅没说话,保持着惯有的沉默,我说:“还行吧,就是挺冷的。”

保护站的人对于我们这样的自愿者是非常欢迎的,因为保护站的人手紧缺,工作难度大,我们的加入对牵制当地盗猎者的行动也起到了很大的极积作用。

饭后聊天的时候,保护站的一名工作人员刘东告诉我说:“其实我们辛苦,盗猎的人也不好过,他们大多是本地或是附近的人,没有其它收入来源,就靠着猎杀野生动物来换取些收入,很多盗猎的进了腹地迷了路,被冻死在野外,病死的更不在少数,而且,在整个藏羚羊绒的交易链中,除去开销,盗猎者的收入也是极低的。”
18保护站的艰难(3)

对于刘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有些诧异,按理说,他应该对那些猎杀藏羚羊,并血淋淋地把皮子剥下来的盗猎者有深切的痛恨,但他没有,更多的却是同情和对人性深处的思索。

凡事无绝对,在部分观点上我赞同刘东的话,但对为了求生而去杀生的盗猎者仍然有一种不耻和痛恨,他们只是为了求生,却在自己求生的过程中逐渐地把另一个物种推上了灭绝的道路,正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人与自然面前,人性的脆弱表露得一览无余,在失去生活希望的时候,人类可以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出卖的不仅仅是那些藏羚羊的皮,他们还出卖了自己的肉体、精神、信仰和身边的朋友——身边的这些非人类的朋友。

马帅对于我和刘东的话不置可否,对刘东,他也表现得不是很热情,倒是刘东,十分关心地寻问我们的情况,说:“保护站的工作很艰苦,资金不足,人员紧缺,保护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的工作很难大范围开展,保护野生动物刻不容缓,但生态的毁坏和资源的匮乏更让人痛心啊!”

我问刘东:“政府每年给你们保护站拨发资金吗?”

刘东说:“很少,现在是每年二十万,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靠大伙儿省吃俭用自己凑,其实,我们每年的开销都远远不止这个数……”他说着话,手指头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无助写满了他那张沧桑的脸。我同情他,但没办法,我们自己的资金也很紧张,如果不是有周青一直在强撑着,可能在去年年底“暴风”就解散了。

不知道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是怎么处理那三个非法捞卤虫的人,我肯定他们还有同伙在可可西里的腹地活动,可能周青他们现在已经查出了些许的蛛丝马迹,于是我决定第二天就和马帅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头痛得更厉害了,昨晚就一直没有睡踏实,刘东给了我一些药片,建议去镇上的医疗站看看,我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急着要回去。因为车上的油不够去镇子上,马帅本打算先送我去看病,但后来情况不允许,又看我精神还不错,就开车先回驻地,回到驻地的时候,麻烦来了。

我开始有点发低烧,胸口闷,没胃口,两条腿又酸又软,浑身软塌塌的,没一点力气,马帅看我的脸色不大好,就把事情告诉了周青。周青听说我生了病,吓了一跳,连我自己都纳闷,为什么就病了呢?身体一向很好,从来没想到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就生了病。其实,在可可西里这种地方,气候和环境都并不适合人类长期居住,生存条件差,稍不注意就会生病,特别是刚到这个地方的新手,初来乍到,对水土还没有完全适应,平时生活上就也不注意,反倒是最容易生病的人,就是身体再好也没有用。

周青摸了摸我的额头,被风吹得冰凉冰凉的,我吃不下饭,只是想喝水。周青有些严厉地问马帅:“早发现肖兵病了,为什么不早送去格尔木?拖下去会出大事的!”

我知道“出大事”就是“要死人”,在这种地方,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马帅没说话,也没解释车子和汽油的问题,我感觉得出马帅也有些内疚,所以不想辩解,我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不关马帅的事。”

杨钦说:“都别说了,就肖兵这情况,得敢紧送医院去。”

许小乐抢着说:“我去吧!”

杨钦说:“还是我去吧,万一路上车子又出啥状况,我会修车,不会耽搁路程。”

吴凯煮了碗姜汤给我喝,何涛帮我盖被子。我刚到可可西里,还没有为保护野生动物做出什么贡献,也没有做过什么实际的事情,却要麻烦大家为我做这么多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鼻子有点酸酸的。晚饭时候,锅里的饭还没焖好,天已经黑了,木萨给我拿来几片感冒药,让我先吃着,阿依古丽又端来了一杯热水。我很是愧疚,急忙说:“我能走,不就是感冒嘛?腿又没断。”

杨钦瞪了我一眼,说:“你省点力气,养好精神。”二话没说,就把我背上了车,车子早已经加满了油。

何涛把棉大衣抱到车上,给我裹好,说:“兄弟,早点回来啊,还等着你帮我擦枪呢!”除了阿依古丽和黄豆,这儿的每个人都会开车,杨钦因为要开车,没法分心照顾我,马帅就跟着一起送我去格尔木。

天色已经擦黑,大家都还没有吃饭,吴凯把一些干粮和水送到了车上,车子开动,我的心里满是愧疚。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晚上是不适合开车的,在大白天车子都极有可能被陷住,晚上开车的艰难更是可想而知。杨钦是队里车技最好的一个,车灯全部打亮,依然不敢开得太快。

我虽然发着低烧,但脑子还算比较清醒,只是浑身无力。车子一直没停过,马帅和杨钦轮流换着开,到后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颠簸晃醒,车子过了两道坑,开得很慢。马帅正在开车,杨钦见我醒了,指着车灯前方,说:“看见了么?那就是藏羚羊,现在也就是在晚上才见得到,白天很少见了。”

我强打起精神来,眼皮却困得睁不开。外面很黑,在夜色中看藏羚羊,全身的毛被车灯一照,反射出一团白光,根本看不清楚。没想到我与藏羚羊的第一次相遇竟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藏羚羊生性趋光,胆儿小,夜晚的时候喜欢往有光亮的地方走,为了不让藏羚羊跟着,马帅熄掉了车灯,凭着记忆摸黑往前开了一段路后才打亮了车灯,加快前行。后来的事记不大清了,好像是睡着了,再后来,好像有人背着我往前走,风很冷,模模糊糊地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再后来,有人在说话,争吵,没有床位,再后来,好像手背上被针刺了一下……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长椅上,身下铺着杨钦的棉大衣,身上还盖了一件。杨钦抱着膀子,脸冻得发青,坐在一边打瞌睡,马帅举着吊瓶,望窗外灰色的天。

“醒了?”马帅小声地问。

我没敢动,脸朝里躺着,装作沉睡,心里头酸溜溜的,路上风沙吹得眼睛又干又涩,到这个时候,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变成了鼻孔里流出的清水,粘湿在棉大衣上。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总会有一些能令我感动的人、可以交心的人,这些人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做圆滑的事,他们表面粗鲁,却总有些事打动着我,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让我时时刻刻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人的一生中,如果一辈子都无法出现那么几个可以打动自己的人,那他的一生将是多么的无趣,我为我的生命里能有这些人的出现而庆幸和感动。

吊水一瓶接一瓶地挂,大概换了有四、五瓶,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了,还好,送得及时,开几盒药回去吃,过两天就好,得注意保暖啊!”

回去之前,我们先去洗了个澡,在可可西里不但没法洗澡,也没办法洗头,“暴风”里的每个人都只能在去镇子的时候,才能到浴室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平时理发都是木萨代办的,他有一手理发的好手艺。

泡了个热水澡,药性开始在身体里起作用,我感觉到病已经好了,就催着快回去,我们回到驻地已是第三天的下午,周青他们刚巡山回来,没去太远,就是在附近转了转。

周青说:“发现车轮印了,是大车,从附近的山坡子上经过,极有可能是盗猎的,明天再过去看看。”说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屋里拿出一支崭新的九五,递给我说:“你的枪到了。”

何涛开玩笑地说:“人长得帅就是好啊,连枪都得配一支帅的。”

我说:“要不咱俩换换?我喜欢八一。”

何涛挤了挤眼,说:“瞧我这粗手大脚的,再帅的枪往手里一整,也搞成废铁了,咱还是得用实在的。”

许小乐就插嘴说:“肖兵,咋不生气?老何这是说你像小白脸呢!”

我知道这是许小乐故意和何涛在斗嘴,笑了一笑,没理会,何涛又和许小乐扭打开了。几天时间没见,黄豆也过来讨好,蹭着我的裤腿,我摸摸它的头,和它握了握爪,问周青:“有没有保护站的消息?不知道那几个捞卤虫的是怎么处理的?”

周青有些无奈,说:“听说是送到管理局了,不过看样子过不了几天又会放出来,管理局说人家手上有证,而且又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些人是来打藏羚羊的,有一个人还反过来说我们打伤了他的手……”

我很生气,很多事实都能证明,那些人来历不明,居心不善,证件也不合法,完全就是冲着猎杀藏羚羊来的,难道非得等到一张张血淋淋的藏羚羊皮被摊开在管理局的空地上,才算是合法程序吗?盗猎者钻的就是法律的空子,就因为这空子,一只只无辜的高原精灵被枪杀、剥皮、抛尸,执法者的软弱和法律中的漏洞又一次次姑息养奸。枪声不会停,惨无人道的灭绝就还在继续,我们这些反盗猎组织只不过是在一次次地玩着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这算是人类的悲哀,还是野生动物的悲哀!

据我所知,基本上在宁夏、青海、陕西、甘肃、新疆等西部的五个省、自治区范围内的野生动物都是珍惜物种,已列入国家保护动物范围,有的已是濒危物种。

我想起在刚来可可西里时看到的那块大招牌,一面是拒绝非法进入,一面是欢迎光临,就像盗猎与反盗猎,一边抓一边放,一边禁止猎杀一边售卖猎杀权,我想问,不知道几年之后,猎杀一只中国的大熊猫或是雪豹,又应该付多少美元?没人会排斥地方政府用新奇的手法来带动当地产业经济的发展,但以野生动物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这是否是一个合法合理合情的程序?有谁会知道,杀顺了手的外国人还能管得住自己手里的枪吗?如果喜欢开枪猎杀的人都是仁善之辈,那么也就不会有盗猎者的出现,藏羚羊也不会由最初的一百万只迅速锐减到近乎灭绝的境地,拿枪的与不拿枪的盗猎者,就这样把一个个物种逼进绝境。

没有人说话,营房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哭泣。
19受伤的野牦牛(1)
半夜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声,很远,但因为空旷,风把枪声远远地送过来,黄豆第一个大声吠叫,所有的人都被枪声惊醒。
“拿枪,上车!”周青一声喊,大家纷纷披上衣服,抓起枪,跳上车,车灯打亮,飞快地往枪声传来处驶去。
我们到达事发现场的时候,盗猎的早已经开车走了,借着两辆吉普车明亮的车灯光线,发现有五、六颗野牦牛的头颅,被血淋淋地割下来,抛弃在草地上。盗猎的人只是要野牦牛的肉、皮,因为太重,搬运时耗费汽油,他们就把肉少骨头又重的野牦牛头颅抛弃了。
刚打死的野牦牛血还没有冷,割下头颅的时候,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晚上光线不好,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脚下踩的是一汪汪的血,眼前的一大片草地都被血浸透了。盗猎者杀死的像是一个小的野牦牛家族,从这些留下的头颅来看,有老牛也有小牛,其中一颗较小的头颅是金黄色的,好像就是我们前段时间发现的那一群野牦牛家族。小牛死的时候,眼睛大张着,硕大的眼睛里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已经被车头灯映照得有些模糊,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模糊了……
周青借着车头灯拍照,闪光灯咔咔地晃着,刺痛着每个人的心,我们听到不远处的山坡后面似乎传来一阵低低的哞叫声,无力地呻吟着,像是绝望中的求救。
“还有一只没有死的!”有人惊呼,我们都纷纷往山坡后跑去。
这是一只受了重伤的老公牛,借着周青微型手电的亮光,我们发现那只老公牛头上的一只牛角断了,可能是在反抗中被盗猎者开车撞断,牛的屁股上散布着许多枪眼,我数了一下,有六颗枪眼,盗猎者没打中要害部位。老公牛受了伤,两条后腿不能行走,留它下来只有等死,怎么办?带回去,差不多一吨多的体重,两辆吉普车说不定都能被它压垮。
看见我们手里都拿着枪,惊恐的野牦牛绝望地哀叫着,一边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它的两条前腿刚撑直,受了伤的后半身就被自己庞大的身体给压塌了下去,“砰”的一声跌在草地上。血从弹孔处汩汩地往外冒,野牦牛身上长长的毛被鲜血打了个湿透。
天空,突然飘下了一片雪。现在是四月底,马上就要入五月,白天的时候还不会下雪,但夜晚气温极低的时候,偶尔也会飘一阵子雪花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可可西里的雪花。
没等周青分派任务,杨钦已经跳上车,开回去拖了几块厚木板回来。这木板是车子被陷住的时候,拿来垫车用的,现在我们在木板两侧卡上四个轮子,固定好,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滑板。
重伤的野牦牛不知道我们会把它怎么样,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换了平时,没人敢这么面对面地去和一只野牦牛较劲,但现在,我们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个受了伤的大家伙移到木板上。
此时,两辆车子都开过来了,借着车头灯的光线,我们七、八个人一起使劲,把野牦牛往木板上抬,真的很重,而且受了伤的野牦牛还在拼命反抗。我搬着野牦牛的脖子部位,能清楚地看到它惊恐的大眼睛,它眼角浸湿的全是泪水,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那种绝望、无助、恐惧、哀伤、灭绝、哭求的眼神一股脑地向我压了过来。
周青大声喊:“肖兵,小心它用角顶你!”
出于本能反应,我一把抓住了野牦牛的一只角,它的另一只角从根部被折断,我猜想,在它的家庭成员受到盗猎者袭击的时候,它曾用自己的身体挡往射向自己亲人的子弹,然后在轰然巨响中,被庞大的卡车撞到在地,并折断了一只角。
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的野牦牛把我们也当成了盗猎者,它开始拼死反抗,使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扭动,屁股上的弹孔处就往外冒血。野牦牛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们七八个人虽然还能按住它,但却没法把它移到木板上面去,周青说:“抓它的痛处,往木板上拖,野牦牛也会护痛。”
我只好使劲抠住那只断角根处,野牦牛护痛,哀声鸣叫,我有点不忍心,它一直用那种绝望哀怜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看它的眼睛。在队友们的帮助下,终于合力把野牦牛拖上了木板。为了怕它挣扎的时候掉下去,我们用绳子把它固定在了木板上,两辆吉普车一起使劲,把受了伤的大个子拖了回去。
折腾了一个晚上,天色有些微微地放亮,野牦牛是拖回来了,但伤还必须得治,子弹头也必须得挑出来。虽然大个子受了伤,但它那七十五厘米长的尖角要顶死一个人还是易如反掌的。
“暴风”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周青有些担心地说:“怎么办?只有一支麻醉药。”
“暴风”备有平时的医疗用品和常用药品,但麻醉药却备得不多,因为往常队友们受点小伤,自己料理一下就完事,没人会去用麻醉药,一般等到要用麻醉药的时候,估计也就差不多到时候了。这仅有的一只麻醉药还是两年前剩下的,听说是木萨治伤的时候带过来的,也不知道还能否起到预期的效果。
受伤的野牦牛躺在营房边临时搭起的“牛圈”里,四周围了圈防水布给它挡风,但它却一直没放弃挣扎,它想冲出去,逃离我们的包围,坚持不懈地用它那庞大的身子把防水布撞得“哗啦啦”地响,一边用尖利的牛角乱挑,防水布都被挑烂了好几条大口子。
没人吭声,都围在牛圈外看着,更没人敢接近它,发疯的野牦牛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一边用仇恨的目光瞪视着我们,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浪。
何涛瞪着眼睛,看着大家,说:“咋办?这牛见我们跟见了仇人似的!”
许小乐犹豫着说:“要不……先给他一棍子?打晕了再说。”
吴凯反问:“要是打错了地方,被一棍子打死了咋办?你想吃牛肉,我可下不了刀子。”
许小乐照着吴凯屁股就是一脚,冤枉地喊:“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我只好说:“让我来试试吧。”
所有人同时扭过头看我:“你行吗?”
大概我的年龄看起来比较小,模样又有些斯文,这样的人也敢和野牦牛较劲,行吗?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不救它,它就得死,好事做到底,救人不能只救半条命,救动物也一样。我拉了拉袖子,接过周青手里的麻醉药,为了安慰大家,又说:“试试吧,我养过獒,多少懂点和动物沟通的技巧,大黑那么凶猛,后来都成了好哥们儿呢!”
周青立即提醒我:“野牦牛和獒可不一样。”
我说:“总得试一试,兄弟们搭把手,帮个忙。”
何涛和吴凯找来根绳子,结成绳圈,先按我说的方法,套住了野牦牛的头,稳住它
好象现在好点了把,电影出来后,政府应该会管管了.不过那边太边远了,也难管
那只角,使它不能轻易地顶到我,马帅和杨钦分别按住了野牦牛的四只蹄子。


20受伤的野牦牛(2)
麻醉药剂量不够,也没有注射器,我只能把药瓶子打烂,把药剂涂抹到伤口上,等药性慢慢地渗入到肌肉组织以后,我拔出尖刀,用手挤住伤口的两边,把刀尖插进弹孔里,挑出肉里的弹头。不知道是麻醉药的作用,还是野牦牛一直护着它的脖子要害,没有时间分心来理我,我给它挑弹头的时候,它竟然没怎么反抗,大个子因为皮粗肉厚,子弹打在它身上时侵彻力下降,所以弹头嵌入得并不是很深。
我挑完弹头,周青又给它抹上了一些止血的药,医疗条件有限,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松开它脖子上的绳套时,野牦牛依然仇恨地瞪视着我们。

折腾了一夜,天都大亮了,周青叫大家都去休息,但大家都已经没有睡意,只是坐在营房前的空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吴凯去做饭,我蹲在牛圈外看那只受伤的野牦牛。野牦牛也在瞪着我看,充满了警惕性,不容许我向它靠近半步,黄豆挤在我身边,看着受伤的野牦牛向它吠叫,不是那种张狂的叫,而是一种动物对动物的怜悯,声音有点哀哀的,听起来很可怜。
木萨把木板拖到小河边,清洗上面的血。阿依古丽跑过来,问我:“叔叔,它怎么了?”
野牦牛警惕地瞪着阿依古丽,我把阿依古丽往身后一拉,防止野牦牛伤到她,然后说:“它受伤了。”
阿依古丽看着野牦牛,说:“叔叔,受伤了很痛,以前,我爸爸也受过很多伤。”
我说:“知道,你爸爸是个大英雄。”

阿依古丽说:“嗯,英雄受了伤不会哭鼻子,叔叔,它在哭,你看。”阿依古丽说着,伸手一指野牦牛。
我惊诧地发现,受伤的野牦牛瞪大了眼睛,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它像是在流泪,拼命想要站起来,挣扎着出去,但却是有心无力。它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把头从防水布的裂口中伸出去,又一次次地缩回来,像是要去寻找什么。难道它在担心它的家人?可它的家人都已经被盗猎者全部打死了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跟一个年幼的孩子说,昨天晚上,这只野牦牛的家族成员被盗猎者都打死了,满草坡子都是血?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不应该这么早就面对血腥,那是大人的事情,和一个孩子无关。我沉默,无言,心里只剩下难受。

阿依古丽忽然跑回屋里,回来的时候,拿来了她上次画的那幅画,她指着画上那对藏羚羊母子,说:“叔叔,这是小羊,这是羊爸爸,羊妈妈被打死了。”
我说:“嗯。”
年幼的阿依古丽忽然很老成地反问我:“叔叔,‘嗯’是什么意思?它的家人也被打死了吗?是不是也被剥了皮?”她说着,伸手一指圈里的野牦牛。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在眼前这张漂亮可爱的小面孔上,流露出的竟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感伤,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只有十四岁的孩子的脸。
阿依古丽忽然老大人似地叹了口气,说:“我见过被打死的羊,很多很多,羊爸爸、羊妈妈,还有小羊,它们身上的皮都被剥了,红红的,晒在太阳地里,乌鸦和老鹰从天上飞下来,吃它们的肉,肉吃完了,就露出白白的骨头,很可怜……到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红的,血,还有肉……”

我说不出话,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在这个年幼却过早成熟的孩子面前,我变得口吃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我借口说去擦车,匆匆逃离了牛圈。
车子停在小河边上,杨钦正用盆子打了水,往车身上浇,我找来一块布,使劲擦车轮子上滚的血。杨钦说:“这只是几只野牦牛,你还没见过真正的大屠杀,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赶上藏羚羊产崽的旺季……”他停了下来,站着没动,望着远处回忆往事。过了一会儿,杨钦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很难想象,那会是人干的……是人,怎么会那么残忍?……为啥?就为了钱?……没人性啊!”

我神情坚定地说:“什么时候再去巡山,一定要算上我!又有几个月没开枪了,手痒痒。”
杨钦看我有些不大对劲,他知道这是新来的队员最容易犯的毛病,那就是受不了极端的血腥而变得冲动,一冲动,就很容易犯错,于是他岔开了话题:“肖兵,你来可可西里之前都在哪儿混?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我把抹布洗干净,绕到车身的另一边,擦轮胎上的血迹,说:“也是在草原上混,那里虽然有狼有野兽,有时候,它们也会去吃牧民的羊,但却比这些盗猎的人善良多了,它们只是为了要填饱肚子,但不会去灭绝一个物种。”
杨钦又故意问:“听说你在那儿养了只獒?很威猛吧?”

我说:“嗯……不仅仅是威猛,更重要的是,她能让一个把自己扔进绝境里的人再看见希望,她有灵性,也通人性,会用眼睛和你说话,和她呆久了,你会觉得她不是一只獒,而是站在你面前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还有呢?接着说嘛!”杨钦故意把话题岔得越来越远,我知道他是在宽我的心,想了想,站起身把抹布上的血洗干净,说:“算了,下次吧,有机会再和你说大黑的故事,太多了,这一会半会也讲不完。”

昨天半夜下了雪,今天中午却又出了太阳,车内的气温还有点热,我们两辆吉普车追到昨晚野牦牛被杀的地方,跟着车轮印一路追下去,发现那帮家伙越开越远,已经追不上了。

像现在这样的天气,野牦牛的肉存不了多久,盗猎的会很快把肉和皮子运出去卖掉,等他们折回来的时候,估计已经五月底了,差不多由南往北,一路上就会有大批的藏羚羊迁移过来了,它们要到北面苦寒之地的太阳湖或是卓乃湖等湖畔产崽。
“到那个时候,盗猎的就会陆陆续续地出现,由南往北,一路都有。到时候我们会有一次长时间的巡山,大概每次出行半个月或是大半个月,由南往北一路追过去。”周青说。
这次出来,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何涛恨得牙痒痒,敲了敲枪杆子,说:“要是让我再遇上这帮王八蛋,我第一个先开枪,万一打死了,就说是自卫,妈的!”
许小乐说:“我最怕六月,一到六月去巡山,到处都能见到被剥了皮的尸体,特别是往北去,一路上白骨垒垒,看得人心酸啊!”

“很快就六月了……”马帅忽然说。
大家都沉默,谁都不希望六月的来临,那个在别的地方本该是初夏阳光灿烂的美丽季节,可在可可西里,却成了黑色的地狱,屠杀日的开始。
周青打断了大家的话,把我们从沉思中拉过来,说:“一辆车先回去,留一辆再开远一点,追上去看看。”
21受伤的野牦牛(3)
我和吴凯、木萨、许小乐先回了驻地,发现野牦牛把我们给它围的牛圈撞塌了。回去的时候,从车上看见野牦牛正挪着受伤的屁股往荒滩上爬。它撑着两条前腿使劲地往身后蹬,沉重的半截身子拖在地上,拉出一条宽宽的痕迹,它的后腿现在还不能完好地站立起来。
许小乐趴在车窗边上,瞅着野牦牛,说:“这丫的,还挺倔,回头得给它打根桩子。”
我本来不想把这个可怜的大个子拴起来,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打了根桩子,把它拴了起来,可事情还没算完。受伤的野牦牛疯狂地用另一只独角顶那根桩子,桩子被它顶翻了,滚到一边,要是它屁股上没有伤的话,可能就会发疯地冲进我们的营房,然后把所有物品都顶个人仰马翻。
我只好把桩子再打得深一点,几乎完全没进了土里去。打桩子很费劲,泥土冻得像硬铁一样,吴凯和木萨都过来帮忙,因为氧气稀薄,几个人都累得直喘粗气。野牦牛仍然不肯安份,它一个劲地想往外挣,把身边的防水布顶了个稀巴烂。木萨也没办法,和一只有野性的受了伤的野牦牛较劲纯粹是浪费力气,最后大家只好走开,就剩下我蹲在野牦牛旁边看它。
闹腾了一会儿,野牦牛也显得十分疲累,它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却仍然不肯让我靠近,只要我一向它靠近,它就会竖起头上的尖角来顶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远远地蹲着看它。就这样,还没算完。野牦牛开始绝食,不肯吃我们给它割来的草,我把草一把一把地扔过去,它就一把一把地顶开,连水也不喝一口。大家都犯了愁,怎么办?刚救回来,伤还没养好,难道让它饿死吗?到最后杨钦说:“还是肖兵来吧,我看咱们这几个人中间,就你耐性好,会宽解人,你把那牛也宽解宽解,宽解好了,也是你一大功劳。”
没办法,牛又不会说话,看着我的时候,它的大眼睛里除了恐惧就是仇恨,根本不领会我的讨好。有一次,我喂它吃草的时候,还差点被它顶了屁股。
三天过去了,野牦牛一口草没吃,一口水没喝,身子渐渐消瘦,前胛处的骨头高高地耸立了出来。木萨说:“由着它去吧!它全家都死了,估计它也活不长。”
半夜,下了一场急雨,说是雨,倒不如说是冰雹更确切一点,一颗颗像弹珠子一样,的冰雹打在营房顶上,嘣嘣当当地直响。
夜晚冷,没人愿意爬起来,可能大家都把那只倔犟的野牦牛给忘了,或者是不愿意怀着一腔热情起来后又被野牦牛给顶了屁股,刚巧晚上轮我值夜,发现冰雹子虽然不算太大,却硬得像铁蛋一样,打在头上,倒像是被人用闷棍子给敲了一记,耳朵里都有点嗡嗡地响。
野牦牛站不起来,也没处躲,可怜巴巴地趴在地上,把头埋在两条前腿中间,冰雹子打在它厚实的背上,又弹出去,当当地响个不停。我看它又冷又饿,雹子打得它不停地哆嗦,急忙跑到营房旁边的帐篷房里,抽出厚木板给它搭了间小屋,又在外面蒙上了一层防水布,虽然动作已是十分麻利,可冰雹子还是打得我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野牦牛在打哆嗦,它几天没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我可怜这个失去了亲人的大个子,它本来应该是一只强壮而勇猛的公性野牦牛,现在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发抖。我捂着脑袋又跑回去,端了盆水,又抓了几把草放在它面前,说:“大个子,吃吧,怎么着你也得把今晚熬过去啊!”
不知道它是没力气再来顶我还是因为冷的缘故,野牦牛只是不停地发抖,也不看我,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那蓬草和那盆水。

冰雹子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竟然又出了太阳。我揉揉眼睛,走出值班室的时候,发现木萨正站在我昨晚搭起的那间简易小屋前发呆,眼神怔怔的,站了许久没动。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过去,问:“怎么,牛跑了?”
木萨摇摇头,说:“它肯吃东西了。”
我向小屋中望过去,发现盆里的水已经被喝掉了一半,昨晚放的那把青草也不见了,我感到欣慰,心里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吴凯正在做早饭,听说牛吃东西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油乎乎的手急忙跑出来,又抓了一把青草跑过来喂,奇怪的是,野牦牛虽然没有用角去顶他,但却仍然不肯吃吴凯喂的东西。
“咋了,还挑食?”吴凯回头瞪我一眼,问。
我说:“让我再试试。”
我接过青草递过去,想把草放在野牦牛嘴边,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它会用角顶我,没想到的是,野牦牛竟然把头伸过来,吃我手上拿着的草,大嘴巴一点一点地蠕动着,曾经的疯狂和野性像是被一个晚上的冰雹子给消磨得无影无踪了,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头家养的牛。
木萨很奇怪,吴凯不满地瞪着我,说:“咋回事啊?救它那会儿,大伙可都出了力,咋就跟你一个人亲呢?”
我知道是昨晚那场冰雹子的功劳,是那场冰冷的雹子让充满敌意的野牦牛放弃了对我们的仇恨,它终于知道,我们和那些盗猎的不是一伙人了,也开始接受我们的喂养和治疗。
野牦牛渐渐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戒心,大家也都开始慢慢地习惯喊它“大个子”,因为野牦牛现在肯配合,所以伤好得比较快,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没过几天,就可以站起来走路了。野牦牛在我们面前没有再表露它的野性,这对寂寞的黄豆来说是件好事,它又可以找到一个玩伴了。别看黄豆整天都很开心似的,其实它很寂寞,我有好几次发现它独自跑到营房外面,望着远处的山坡发呆,有时候一站就是好久,望着望着,眼神中会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眼神,像一个饱经世事风霜的孤独的老人,寂寞、凄凉,还有点心酸。
本来,黄豆是“暴风”里唯一一个长了四条腿的,现在有了大个子的加入,黄豆就不那么孤寂了,开始从粘在我们屁股后面到处转变成了围着大个子转悠。黄豆和大个子成了最好的玩伴,它整天在牛圈门口转悠,里里外外的蹦跶,围着大个子的腿转圈,有时候玩疯了,还会咬住大个子身上长长的毛,耍人来疯。
大个子像黄豆一样寂寞,它常常孤独地哞叫,我知道它有心事,即使它只是一只牛,动物的情感比人类还要丰富,只是人类无法静下心来去好好地体会,所以就无法知觉。我知道,大个子还在惦记它死去的亲人们。
每当我走近大个子的时候,它总会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我,后来,我可以伸手抚摸它的头、它的背,它不咬我也不顶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有一次,竟然伸出宽宽的舌头舔我的手背,我发现它的眼眶里潮湿的像是泪水。
22荒野追踪(1)
当大个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以后,我解开了拴在大个子脖子上的绳套,还给了它自由,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就这样离去,不再回来,但没想到的是,它走到营房外面独自站了一会儿,竟然又慢慢地走了回来。
它的家族成员都已经不在了,它还能去哪里呢?外面的草地虽然还是那样半黄半绿,荒滩也还是荒滩,旷野的风依然是那样的吹,但受伤的心却不可能再像从前,人也好,动物也罢,都会有自己的情感,无一例外。但我们不可能在营地里养一只牛,野牦牛就应该回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那里,大个子才能慢慢地恢复它的天性,或者再找到它的同类,它应该族群生活,而不是孤独地站在营房前的牛圈里,望着漫无边际的旷野发呆。
几天以后,我们再一次出巡回来,大个子听到吉曾车的车轮声开近,迈着缓缓的步子从它的牛圈里转出来迎接我们,这是它第一次出来接我们,令我们所有人都很意外和感动。
黄豆凑趣地在大个子肚皮下面钻来钻去,所有人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普车停下,却没有人开车门,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那一刻,我想,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可能都无法忘记,没等我们送大个子走,它自己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它要和我们分别,再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去,虽然那里还会有盗猎者的枪声响起,但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家。
大个子用身子蹭着吉普车的车身,把头凑近车窗口,似乎向我们每一个人道别,然后伸出它的舌头,舔窗口边人的手。只有完全放松了警惕性的动物才会这样和人类亲近。我坐在窗口,看见它硕大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一种温柔的东西在闪烁,虽然在双瞳的最深处,还有一种像泉眼般深邃的哀伤和无助,但却被另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给冲淡了。谁也无法相信,曾经要将我们每个人都顶个四脚朝天的野牦牛也会在分别的一刻动了感情,按理说,动物应该不会掉泪,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所有人都不出声,看着大个子慢慢地走到车头前面,再一次回头向我们哞叫。
“去送送吧?”周青回头问我们。
沉默了许久的马帅,忽然说:“那是它自己选择的路,咱们别再人为地去干涉了。”
我打开车门跳下来,说:“我去送送,大个子平时挺乖的,就这么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周青点点头,提醒我说:“天不早了,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大家都知道大个子和我最亲近,也就没有人反对。我跟在大个子的身边,往前走,黄豆就跟在我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摇着尾巴。大个子慢慢地走,偶尔侧过头来看我一眼,用头轻轻地蹭我一下,示意我停步,我拍拍它的背,说:“走吧,再多送一程,说不定以后咱们再没机会见面了呢!”
继续往前走,傍晚的落霞挂在远处的山坡上,天空很明净,从来没有的明净,远处山的轮廓在晚霞的光辉中被一点点淡化得柔软,像轻纱一样,慢慢地融进稀薄的夜色中。
天快黑了,不知道大个子要去哪里,我有点担心它的将来,它没了一只角,而且年龄看起来似乎也有些老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野牦牛家族肯接纳它?或者,将来大个子注定要孤独终老在荒原上?
大个子又停下来,用头轻蹭我的衣服,我说:“再送一会儿,马上回去。”因为可可西里无边的寂寞和空旷,我似乎像周青所说的那样也犯上了毛病,比如何涛成了“话痨”,马帅成了会雕刻的“哑巴”……而我却仿佛成了一个更喜欢与动物呆在一起的“半兽人”。因为只有和动物呆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从人类制造的残酷现实中逃离出来,我才能远离那些人为制造的血腥和私欲,我才能获得一份宁静和安详——心灵的宁静和安详。
大个子继续往前走,不再回头看我。夜色越来越浓,像融透了墨汁的幕布,又凉又静。
夜晚的气温下降,我没有穿棉大衣,冻得发抖,黄豆也跟在我脚边筛糠,黄豆是只老狗了,体力已经不如年轻的时候。忽然,大个子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用前腿触碰着脚边的东西,夜很黑,除了稀稀的星光可以照路,没有什么特别明亮的光线,我好奇地跟过去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现在我所站的地方,就是那一晚大个子一家被盗猎者枪杀的地方,草地上的血早已经浸入了土里,被草根吸收,被风沙吹淡,只剩下几颗已经风干的野牦牛头颅孤凉地散落在草地上。
大大小小的头颅都张大了眼睛,瞪视着前方,企盼着,像是在等待着有人来听它们述说那无尽的冤屈和耻辱。大个子双腿一屈,跪了下去,用嘴轻轻地拱着那几颗干巴巴的头颅,没有太大的动作,也没有出声哀叫,但那场景却尤其令人心酸,心目中人类数千年以来建造的精神堡垒忽然被一只动物击得粉碎。
远处有吉普车开过来,车头灯打亮,杨钦在车里按了按喇叭,招呼我赶快回去。我摸了摸大个子的头,轻轻地拍拍它的下巴,几滴水跌落进我的手心里,已经没有温度,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冰凉。
杨钦停了车,走过来,说:“回去吧,怎么走这么远?”
我再次摸了摸大个子的头和它告别,大个子只是痴痴地垂着头,伤心它自己的伤心,人怎么也无法去分担一只动物背负的哀伤和绝望。
杨钦说:“走吧,它是只野牦牛……冷不冷?我把大衣给你带来了,在车上。”
知道要回去了,黄豆走过去,用狗的告别方式舔大个子脸上、头上的毛,舔大个子眼眶边的泪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当黄豆跳进车厢,有点哀伤地跳到我怀里,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车子已经开动,车厢外的夜色离我越来越远,那一层无法明说的哀伤被玻璃窗隔为了两半。
我把自己的忧伤和身体一起裹进棉大衣里,车身在晃动,我有点昏昏欲睡,忽然,杨钦猛地打了下方向盘,车身“刷”地向旁边倾斜过去,黄豆立刻警惕地从椅子上立了起来,爪子不安地在椅垫上按了几下。
“有情况?”我急忙睁开眼睛,四处观察。杨钦没出声,一伸手灭了车头灯,我们的车子立即被无边的夜色给吞没。
我轻轻拍了拍黄豆的背,示意它安静,仔细一听,耳朵里仿佛传来了一阵车轮子辗过荒滩时的细微声,在寂静的旷野中,这细微的声响被无边地放大。慢慢地越来越近,一辆涂装成土黄色的BJ2020闪烁着明亮的灯光,从山坡后转了出来。
从黑暗处看亮处的东西,就看得特别清楚。那辆敞篷吉普车越开越近,从我们身边不远处驶过,却没有发现我们,而我却看见车上站着四个人,手里都抱着枪,MP7冲锋枪的枪管子对着车身两边,手指抠在扳机上,似乎随时准备射击。
开车的是一个胖子,长得很壮实,因为长久开车,没有十分好的体力根本干不下来,而车上的四个人却显得精瘦,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粗壮的指关节被车灯照射得更显突兀,只有拿惯了枪的手才会长成这样。
车上的四个人很有可能是职业枪手,而且还很擅长剥皮或者割肉,车子从我们附近开过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杨钦轻声说:“这些只是出来打散猎的,不是大队伍。现在的藏羚羊还没有集群,都是几只或是十几只的一小群,真正的盗猎团伙还没有露面,咱们还得等,得抓住大头目,来个一次性狠狠打击,再顺藤摸瓜。”
我小声问:“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万一他们打藏羚羊,咱们可不能袖手不管,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反盗猎的?”
杨钦点点头,轻声说:“说的是没错,可抓一个两个打散猎的,只会打草惊蛇,咱们的主要目的是把境内的盗猎团伙打掉,再顺藤摸瓜把境外的黑市组织给揪出来,要是靠抓几个打散猎的就能制止住盗猎的势头,那咱们‘暴风’也没必要存在了,是不是?”我反问他:“境外的黑市组织咱们也插得进手吗?咱们可以抓境内的盗猎者,但是却出不了境,在法律上也不允许我们……”
“话说的是没错,但是——”杨钦看了看那辆吉普已经渐渐开远,杨钦发动车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边小声说,“现在保护站比以前多了,自愿者组织也多了,境内盗猎的势头表面上看是得到了控制,但事实上,境外对藏羚羊绒的需求却并没有减少,一些为了谋求暴利的境外黑手组织已经慢慢地渗透进了境内……”
“有这种事?国家就不管?难道中国的法律都只是针对中国人的?”我气愤地问。
23荒野追踪(2)
黑暗中,杨钦没法看清我脸上的愤怒。
杨钦没回答我的话,而是说:“人可以有种族、有国界、有信仰、有派别,唯独钱没有,种族限制不了它,国界不能约束它,在一切一切的关卡面前,钱是所有一切能通神的东西,只要有可以一夜暴富的机会,还会有人去区分境内境外?就像贩毒一样,境外的藏羚羊绒黑市交易组织和境内的盗猎组织已经结成了一个团体……咱们要做的事,可不是仅仅抓几个盗猎者那么简单啊!”
我不说话,想起刚才发现那几个盗猎者手上拿着的MP7冲锋枪,虽然几个盗猎者被可可西里的风沙吹得黑瘦,看起来也有些肮脏,但他们手里的枪却并没有落伍,一般普通的盗猎者在境内未必能买到这么好的武器。
德国产的MP7冲锋枪最初设想源自于比利时FN公司的P90,质量轻,操作简单,便于携带,可单手射击,枪手完全可以在射击的同时快速更换弹匣,还可以安装瞄准器、激光指示器、战术灯等附件。MP7射速很快,有自成系统的一套弹药体系,包含九个弹药品种,并且它的枪口还可以安装消焰器或是消声器,在射杀野生动物时,完全可以在夜色中掩人耳目,逃避自愿者的追踪。有了先进的武器支持,盗猎者怎么能不猖狂?或者,我们见到的只是几支MP7,可能大组织的盗猎团伙手中还拥有着更先进的武器和完备的后勤系统,狙击手、剥皮手、驾驶员、销售精英、侦察员、安全后卫、厨子……我预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可可西里罩落下来,有可能,我们跟踪的这辆敞篷吉普就是盗猎组织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可能是侦察员,也可能是出来打散羊的枪手。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我们不能和这辆车正面相对。
杨钦尽量把车速放到最慢,降低车轮与地面磨擦时发出的声音,远远地跟在那辆吉普车后面。
我没有感到紧张,因为在部队的时候就见惯了大场面,但此时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在想,如果那几个拿着MP7的家伙一会儿猎杀藏羚羊或是其它野生动物时,我是应该坐视不理还是出面干预呢?坐视不理,静待时机,或许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营地,再或者可以把他们幕后的真正黑手揪出来,现在真正的盗猎者头目都不会自己亲自露面,出来转悠的都只是他们雇来的手下;如果出面干预,虽然可以挽救眼前正面临死亡危机的野生动物,但是从长远上来看,它们将会面临更大的威胁和生存危机。但是,不干预,我又于心不忍,我不忍心就这么看着活生生的野生动物被枪杀,尸横遍野,血流遍地。
车厢里一片黑暗,杨钦听到我沉重的喘息声,安慰我说:“别想那么多,只要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行了,咱们是‘暴风’,要把幕后的黑手组织揪出来,可不能像别的自愿者组织那样搞个人英雄主义,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肖兵,要想让可可西里永远安宁下来,你就不能慌,你得沉住气!”
我“嗯”了一声,心里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可能周青一开始把“暴风”的驻址选在如此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地方,原因之一是为了工作方便,原因之二就是不想和别的自愿者组织发生正面冲突,从杨钦的身上,我看到了周青所一贯坚持的作风。
毕竟有不少自愿者都来自于本地,信仰上的不同,生活习惯上的不同,民风民情的不同,对待盗猎者的处理方式也不同,再或者,反盗猎的本质目的就不同,再加上经费和人手的问题,组织内部成员间的问题,种种的不谐调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反盗猎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各个小团体的自愿者行为还有待统一和规范,需要一个大的集中的管理,而不是放任自流,这样也会给反盗猎工作带来无形的麻烦,更会加大各个自愿者组织之间的矛盾。
听说最初的时候,可可西里最早的两批反盗猎组织就曾经发生了不小的磨擦,到最后,甚至互相大打出手,直至闹出人命。这种情况的发生对可可西里保护区的野生动物们来说是不幸的,对我们这些反盗猎自愿者来说更是不幸,相比之下,周青的决断的确是个明智之举。
这时,车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过了一个坑,杨钦的开车技术一流,我们现在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只能凭借着远处那辆吉普车的车灯光来判别方向,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开车,还好车子是行驶在荒野上,周围没有什么障碍物。
车子开出了许久,那辆敞篷吉普忽然加快了速度往前方冲去,车上的四名枪手举起手中的MP7,开始瞄准,我催促杨钦加快速度追上去,这时,前方已经传来了枪声。
杨钦慢慢地把车开到了左侧方较远一些的地方,藏进无边的夜色中。我们借着那辆敞篷吉普的车灯光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几只藏羚羊正蜷缩在灯光中瑟瑟发抖。藏羚羊是一种生性胆小的动物,善于奔跑,性格温顺可爱,本来天生机灵的它们一旦到了夜晚就会变得无所是从,只要哪里有灯光,就会一起往亮光处挤,这反倒给盗猎者提供了绝好的猎杀机会。
枪声只响了几下,盗猎者就跳下了车子,从腰里拔出尖刀。这是一小群藏羚羊,只有六、七只,还没有集群,已经被MP7的枪弹打死,我看到有温热的液体在地上扩散开,有一只还没断气的藏羚羊在绝望地哀叫。叫声还没有停,盗猎者走过去,在脑袋顶上又补了一枪,凄惨的哀叫声戛然而止,藏羚羊哀鸣的嘴巴半张着,被凝固在空气中。
我的手指节捏得嘎吧嘎吧响,黄豆也躁动不安地在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叽叽地哼叫着,我听见杨钦气愤地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嘴里嘀咕着:“妈的,别被老子抓住,要不然……”
杨钦出来接我的时候,没有带枪,只拿了一件棉大衣就匆匆地追了过来,谁也没想到我们会在经常走的那条路上碰到盗猎的车,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如果现在手里有枪,我恨不得现在就开车冲过去,端起九五,抠住扳机不放,直到弹匣泻个精光……
盗猎者已经驾轻就熟地抽出尖刀,在藏羚羊的脖子和四肢处一绕,割断毛皮和肉的骨血,随手一刀划在藏羚羊的肚子上,尖刀一翻一剔,双手一扯,一整张藏羚羊的皮子就被剥了下来,随手扔在旁边的地上晾着。
开车的胖子也跳下车,和其他几个盗猎者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个人把剥好的皮子晾在一边,用尖刀割下几块藏羚羊的大腿肉,胖子从车里提出一台小型汽油炉,五个人在荒野里围成一圈,开始烤藏羚羊肉吃。
一边是燃烧的汽油炉上正烤着藏羚羊肉的盗猎者,一边是血淋淋的被剥了皮的还没凉透的尸体和晾在一旁的皮子!
24荒野追踪(3)
我捏紧了拳头,恨得牙齿咬得嘎嘣响。对于藏羚羊,我一直怀着一种“未见庐山真面目”的憧憬。第一次见到藏羚羊是在我生病被送往格尔木的时候,那时候半夜没看清,只看见两团白光,没想到第二次再见藏羚羊,竟会是这样的场景——摊开的皮子和血淋淋的红肉!
杨钦愤恨地从鼻孔中喷出两股气,说:“以前,我们抓过好几批盗猎者,有一次,只有我和马帅两个人,马帅刚来,没有枪,我们的车子一转过山坡就发现了满地晒的都是皮子,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几顶帐篷,四辆北京吉普,还有两辆东风大卡,一听到我们的车声,一下子从帐篷里拥出十几个拿着枪的人,蓬头垢面,像野人一样,把我们围在了中间。”杨钦恨恨地说,“妈的,马帅没有枪,当时就我有一支八一杠,那些人手里拿的有小口径步枪、改装过的半自动,还有冲锋,上万发子弹,十几支枪口指着我们的脑袋,我被缴了械,要不是马帅有急智,抓住了那个盗猎的头头,我们趁机翻上了车才得以脱身。”
“后来那批盗猎的有没有抓住?”我急切地问。
黑暗中,听见杨钦传来一声叹息,他忧心地说:“等我们赶回去再带上武器,叫上人来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就剩下一堆丢弃的垃圾……妈的……狗日的盗猎者!”
我捏紧了拳头,没出声,我们现在也是没有枪,而且在这样空旷的荒原上,又没有任何障碍物可以作为掩体,只要我们一靠近,出现在盗猎者的车灯照射范围之内,要不了几秒钟,我们的车子就会被MP7的极速扫射打成蜂窝煤。
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只是从黑暗中望出去,死死地盯住那几个盗猎者,他们正烤藏羚羊的肉,不知说到了什么问题,几个人争执了起来,四名枪手有些激愤,开车的胖子只是讪着脸在一旁陪笑。有组织就必然有矛盾,说不定这批盗猎组织的内部正在因利益分划不均而产生了大小不一的矛盾点。我一直在想,开车的那个胖子看起来是个有见识有文化的人,不像是青海附近的本地盗猎者,那些都只是平民,不知道那个胖子在盗猎的黑手组织里,他又算是个什么身份?
杨钦也在思考和我同样的问题,一边小声问我:“肖兵,你看这四个枪手倒像是本地附近的人,应该是盗猎组织雇来的,但那个胖子看起来不像是个盗猎的,如果戴上眼镜,再拿上几本书,倒像个大学教授。”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这些人的武器和本地盗猎的也不一样,本地盗猎的都是小口径步枪或是改装后的半自动,很少有这样的境外枪支,我估计,咱们这次跟上的才是真正的盗猎团伙,大团伙,连结境外的黑手组织!”
“对,”杨钦捏了捏拳头,有点激动,过了一会儿,接着说:“肖兵,你不知道,‘暴风’追这个境外盗猎黑手组织已经追了两年了,这些人有充足的资金和装备支助,还有先进的技术、海事卫星电话、大功率电台……他们一直是神出鬼没,我们也一直想找机会下手,但都被他们逃了,这次,哼……”
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除了心里的激动之外,就只有满腔的仇恨。我想起前段时间救回来的大个子,当时给大个子挑弹头的时候,我就发现子弹不是普通的步枪子弹,而是一种4.6mm×30的新型枪弹,MP7使用的就是这种专用枪弹。难道上次猎杀大个子一家的就是眼前这一伙人?这伙人既然来自职业的盗猎组织,猎杀的范围应该主要就是藏羚羊,为什么要猎杀那么几只野牦牛呢?
猎杀藏羚羊的经济收入远比猎杀野牦牛的收入要高多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附近还有他们的同伙。因为在荒原上,盗猎的除了要带足汽油、枪弹以及御寒物品,不可能再带多余的食物,他们猎杀野牦牛很可能只是为了补充食源。我把我的想法说给杨钦听,杨钦表示同意,但又补充了几句,说:“现在过去那么久了,估计他们的组织已经撤走更换了地方。这些职业盗猎的都非常专业,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常常是流动盗猎,打到皮子后集中到一个组织点,再通过组织点向组织中心运送,在中心内部摘绒之后,加以伪装,最后直接联系买家销往境外。这些职业的盗猎组织为了赚大钱,不会把皮子卖到内地的黑市上,因为要转几道手,所以价格就会被压低。”
在加入“暴风”以前,我一直以为要打击可可西里猖狂的盗猎行为,只要多增加反盗猎人手,多建立自愿者组织,见一个盗猎的就打击一个,长期坚持,盗猎行为就可以得到扼制或者是终止,现在,我才知道,一切远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样简单。没有来过可可西里,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灭绝人性的屠杀,没有与真正的盗猎黑手交锋,你就不会知道反盗猎工作的任重道远。
夜晚的气温很低,又因为情绪的原因,心里冷,身上自然也就更冷,虽然外面裹着厚厚的棉大衣,还是感觉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黄豆冷得受不了,钻进我的棉大衣里取暖,然后露出头来,继续往外面观察。
几个盗猎者没等把藏羚羊肉烤熟就急着割成小块,囫囵地吞了下去,开车的胖子不知在说些什么,几个盗猎的枪手收拾好枪具和汽油炉,把地上的皮子随手一卷,扔进车里,五个人开车迅速离去。
“追上去!”我急忙说。
25抛尸区(1)
杨钦小心地发动车子,悄悄地跟在后面。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都没有考虑现在驻地的情况,周青发现我们这么久还没有回去,又会不会开车出来找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死死盯住前面那辆涂装后的BJ2020。
我和杨钦都是从部队下来的人,知道如何保持一定的跟踪距离,又借着夜色的掩蔽,一直没有被前面的吉普发现,但是,这样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夜色开始变淡,天快要亮了。再跟下去,一定会被前面的人发觉,要是距离拉得太远,又怕会跟丢。盗猎的人很精明,经常会开着车子在荒原上绕来绕去,杂乱的车轮印就会让你迷失方向,一旦目标离开视野,有可能就再也追踪不到。
天色渐渐地放亮,我们手上没有枪,也没有任何防卫的武器,只要天色再稍亮一点,盗猎者就会发现我们,杨钦只好放慢速度,让那辆吉普暂时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只能追着留在荒原上的车轮印继续跟踪前进,黄豆鼓了鼓肚子,哼叽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时才想起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一口水。
夜晚的寒冷消耗了我们体内太多的热量,借着微微的曙光,我发现杨钦紧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被冻得乌青,我说:“兄弟,换个手,你休息一下,我来开。”
“好。”杨钦跳下车,和我换了位置。我发现他开了一夜的车,嘴唇已经有些乌紫,脸色很难看,当他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似乎带起一股寒风。
可可西里的黎明还是那样冷,我们庆幸的是昨晚没有落雪,虽然冷,还不至于冻个半死。我开车追踪着荒原上残留的车轮印前进,杨钦坐在后面和黄豆挤在一起,一边搓着冻僵的手,用嘴巴哈着热气暖手。过了一会儿,杨钦忽然提醒我:“看,那边有两个黑点正在往这边移动。”
我也发现了远处的情况,观察了一会儿,说:“像是两辆车,但不是我们的。”
黑点正向我们这边快速地移动,我和杨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荒原上,能开着车四处转悠的很有可能就是盗猎者,而眼前开来了两辆车,我和杨钦又都没有带枪,情况危急。我望着渐开渐近的两辆草绿色吉普,说:“先看看再说,咱俩手里没枪,千万别跟他们正面交锋。”
杨钦嗯了一声,说:“瞧,车里的人都抱着枪呢!不是反盗猎的就是盗猎的,咱俩今天运气真‘好’。”
在可可西里这片荒原上,不管是盗猎的还是反盗猎的,同样都是渺小得可怜,在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没有谁还能保持自己的光鲜体面,光从穿着和外表上就更不好区分,但不管是谁,耐心再伟大也都已经撑到了极点,所以,即使是同行碰上了同行,也很容易发生冲突。
我没有吭声,知道那两辆车子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干脆熄火停车,避免对方的人会远远地冲我们开枪。那两辆吉普车也是BJ2020,很便宜的车子,敞篷可以很自如地收起来,方便行动时在车上站着射击。车子开近,还没停稳,车门就被一双粗壮的大手给拉开了,几张乌黑憔悴的男人的脸突现在我们眼前,随着这几张脸的跳跃,几支五六和八一杠对准了我们的头。
一个蓬头黑脸的大个子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我们面前,露出一口并不算白的牙齿,语气生硬地问:“你们是打羊子的?”说着,瞅了一眼我们的车。他不认识我,但看样子像是认识这辆车。
杨钦似乎认识这个黑脸的男人,但是没吭声,在无法确定对方是友是敌之前,我等待着那个黑脸男人再说第二句话。
“咋了,耳朵聋了?”黑脸的大个子不耐烦地问,接着又不满地瞪了我们一眼。旁边一个拿枪的人走过来,喊着:“都下车!”
我和杨钦下了车,又有一个拿枪的走过来,举起枪托子就要砸我的头,嘴里一边喊着:“是不是你打的羊子?我看你像个枪手!”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枪托子,紧紧地攥着,那人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出去,便用力地往后拽,我随即松了手,那人没稳住重心跌了个仰面跤。旁边拿枪的人呼地一下子全部围了上来,有两个人把枪管子摁到了我和杨钦的脑门上,嘴里还叽叽咕咕地骂着,喝斥着让我们跪下。这时,黑脸的大个子男人挥了挥手,说:“他们不是打羊子的,把枪收起来!”
黄豆从车窗里使劲钻了出来,猛地扑到黑脸的大个子男人面前,发狠地叫,叫唤了两声后,突然猛地往前一扑,一下子咬住了男人的衣袖子,便使了劲地往后拽。黄豆是条懂得护主的好狗。
杨钦就喊:“黄豆,放开!”
黄豆听到杨钦的呼喊,不解恨地松开了口。我笑了下,确定对方是一个反盗猎自愿者组织后,走过去和那个黑脸的大个子男人打招呼,告诉他,我们也是反盗猎的。互相介绍了一下,黑脸的大个子男人告诉我们,他叫才嘎次仁,是“藏羚羊”队反盗猎组织的队长,从二道沟追一群盗猎的,一直追到这里,问我们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我和杨钦对望了一眼,杨钦急忙说:“我们也在找。”
才嘎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地上乱七八糟的车轮印,说:“上个月,我们队巡山的时候开枪打死了几个盗猎的,缴了两百多张皮子。半个月前,盗猎的开了十多辆车过来,带着十几条枪,上万发子弹,把我们的保护站打了个稀烂,我们死了一个队员,伤了七、八个,现在还有三个重伤的在医院,你们发现他们没有?”
26抛尸区(2)
看才嘎的神情,我可以确定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不管是对自己的队员还是对盗猎的不法分子,他都可以铁得下心,但是,对待盗猎者的惩治手法并不一定就是枪杀,而我们也只是反盗猎自愿者,并不是执法者。我不能说才嘎是一个对反盗猎事业不热心的人,但可以说他是一个对盗猎者过于铁腕的人,但就是这种作风,往往不光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会给自己的队友带来生命上的威胁。如果才嘎没有打死那两个盗猎者,盗猎的也不会纠集一大批人去攻击他们的保护站,在盗猎与反盗猎的长期对峙中,就好像是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猫抓老鼠的游戏。
虽然反盗猎组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也时常受到着生存的威胁,但我们不能丧失了理智,在盗与反盗的过程中,尺度的把握很重要,方法的选择也很重要,处理的手段就更重要。我现在才开始庆幸,“暴风”有一个头脑清醒而且理智的领导者,才不至于让我们这些过于热血的退伍青年犯下不该犯的错误。
此时,我和杨钦心里都很清楚,不能把刚才那辆车的踪迹告诉才嘎,我可以断定,如果才嘎知道了消息,一定会追上去,双方就会展开激烈的枪战,死一个人不稀奇,死一大群人才更令人觉得悲哀。如果再因此打草惊蛇,盗猎的境外黑手组织就会更加小心警慎,我们的“挖根”追捕行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无法开展了。对于一棵千疮百孔的老树,治标不是办法,治根才是本源啊!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们只是看见这附近有车轮印,所以就追出来看看,还没发现就遇上你们了。”
才嘎当然不相信我的话,他怀疑地看了我们一眼,杨钦立即又补充说:“我们只是跟出来看看,队友们都在后面,你瞧,我们连枪都没带。”
所有的人都看了看我们,不吭声,才嘎有些不满意地瞪了我们一眼,招呼他的队友:“都上车,追着车轮子印往前开!”临上车的时候,他又再次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看不出来,你们也是自愿者……”
黄豆不满地吠叫了两声,杨钦笑了笑,安慰我说:“别理他,咱们也上车。”
我跳上车,发动车子,这时天色已经放晴,太阳也出来了,黄豆跳到我旁边的副驾位上坐着,我有些顾虑地说:“我担心他们很快会追上去,万一打了起来,怎么办?”
杨钦有些不高兴地说:“他那样的人,咱们管不着,你不知道,以前咱们‘暴风’和他们‘藏羚羊’队闹过矛盾,那是早一年多前的事了,那些人野蛮得不行,根本不和你讲道理,周青都被气得一天没吃下饭。”
我发现才嘎的车正在追着那敞篷吉普的车轮印往前开,我悄悄地开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边问杨钦:“一年多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钦说:“没什么,就是处置一批盗猎者,几个枪手,还有几个剥皮手,外加一个厨子,我们两个队都遇上了,才嘎的队上想抢功呗,后来和我们队上打了起来,再后来……”
“周青是怎么处理的?”我问。
杨钦说:“周青的意思是把皮子没收,把人放了,然后咱们跟踪过去,把盗猎的头头一起抓住。周青想的没错,你想啊,抓几个枪手和剥皮的有什么用?盗猎的还会再花钱去雇更多更好的枪手来,可‘藏羚羊’队的人只知道见一个抓一个,搞急了就直接开枪,不分青红皂白,打死了为算,这样可不行啊!”
“是啊!”我点点头,打着方向盘,转过一个弯,说,“刚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就明白了,那些人也只不过是盗猎的人花钱雇来的,他们只是为了要讨口饭吃,混个温饱,你抓他们也没多大用,打死他们就更不对。”
“嗯,”杨钦接过我的话头,说,“盗猎的残杀动物是没有人性,那咱们这样对一些讨生计的穷人随便开枪,不是更没有人性?治标还得治本,要是穷人都富了,谁还愿意冒着风险来给别人当枪手?再说了,各个管理部门之间存在的缺陷、执法者的软弱、法律体制的不完善,这些带来的影响比盗猎的杀几只、几百只或是上千只藏羚羊还要远大。”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上次抓的那三个自称是捞卤虫的人,听说后来管理局罚了他们一笔钱,就给放了。对于这件事,“暴风”的每一个队员都很气愤,管理局完全可以进一步地查证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却放了人。
杨钦忽然说:“肖兵,我一直在想,从中国境内通往尼泊尔之间一定还存在一个隐密的直接的缺口,那些盗猎的黑手组织就是从这个缺口里把摘好的藏羚羊绒伪装后运出去,到了尼泊尔之后,再转道销往印度。”
我正想着,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吉普车行进的声音,我从倒后镜里望过去,是自己人的车。我停下车,周青的车刚一追上来,她就跳下车子,毫不留情地劈头责问我们:“昨晚都干嘛去了?怎么不回营地?大家担心了一个晚上,所有人都出来找你们,你们很乐意大家为你们这样做是吗?说话!”
周青最厌恶的就是脱离集体的“散兵游勇”行为,在每一次暴风开讨论会的时候,她都会一再强调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能擅自脱离集体,而我们昨晚却把这句话抛到了九霄云外的某堵墙后去了,压根儿就没记起来。
我担心周青责骂杨钦,就拦住想要申辩的杨钦,急忙说:“是我不好,昨晚走得太远,回来的时候是我开车,让杨钦休息,谁知走迷了路。”
周青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瞪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地上的车轮印子,说:“你们是追这辆车吧?追了一个晚上?我们一路找过来,在过来的地方发现了几只剥了皮的藏羚羊。”
谎言被揭穿,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是四个枪手,还有一个开车的,他们竟然拿着MP7,我认为他们的幕后黑手一定来自于一个盗猎的境外大组织,所以就一路跟过来瞧瞧,没准能发现什么情报。”
周青并没有因此放弃对我们的指责,她愤然地瞪了我一眼,语气严厉地责问:“你以为你们四个拳头加一条老狗就抵得过四支MP7?万一出了事,你的队友们心里会好受吗?就算要追,也得先回来告诉大家一声,带上枪我们一起去追。”
我觉得周青这是在小题大做,虽然表面上很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有些愤愤不平,心想:我们这不也是为队里出力吗?又不是偷跑出去玩,一个女人家,这么凶干嘛?何况还是对自己的队友……
所有人都瞪着我们,何涛小声地说:“肖兵,不是你说的,咱们大伙都是沙子吗?聚在一起才能成形、成堆、成山……”
我和杨钦都红了脸,不得不低头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周青见我们也没有遇上什么危险,这才慢慢消了气,问我们跟上的是什么车?我说:“是辆敞篷吉普,开过去很久了。”
杨钦说:“刚才我们撞上了‘藏羚羊’队,他们也在追一群盗猎的,没追上,我们没告诉他那辆敞篷,但估计这会儿他肯定是顺着车轮印追那辆敞篷去了。”
27抛尸区(3)
一听说我们撞上了“藏羚羊”队,周青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想了一想,决定放弃追踪,但也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仍然有点不死心,毕竟“暴风”追这个境外的盗猎集团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没追查到消息,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谁知又撞上了“藏羚羊”队。自从一年多前与“藏羚羊”队发生磨擦后,周青就一直在避免着不想与别的自愿者组织再发生任何矛盾。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追上去看看,如果发生什么突发事件,到时再随机应变。
许小乐把枪递给我们,过来接手开车,还有何涛、我、杨钦,四个人挤一辆车,再加上黄豆,其余的人和周青一辆车,沿着留下的车轮印往前开。
何涛从棉大衣下掏出个纸包,递给我们:“饿了吧?我就知道你们俩昨晚没吃东西,一早出来就顺手带了点吃的,吴凯早上刚煎的饼,喷了鸡蛋的,可香了,我早上吃了四块,估摸着这会儿还没凉透,快吃吧!”
我和杨钦笑了笑,这就叫兄弟,不用说谢谢,也不用表示感激,但他还是会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为你考虑好一切,虽然那只是几张煎得并不怎么样的饼,软软的,还有点烂糊糊的,但却是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一份兄弟情谊。
杨钦心疼黄豆,先揪下一块来喂给黄豆,我问:“老木留在营地?”
何涛说:“是啊,有些东西得准备准备,过几天咱们就得进腹地去巡山了,可能要个把月呢!都未必能回来一趟,老木这次不去,所以今天没让他出来,留着把东西整整,不够的话还得去趟格尔木。”
车子追到一半,我们发现才嘎的两辆车子走偏了道,没有沿着前面那辆敞篷吉普留下的车轮印前进。周青停下车,我们也跟着下去,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地形。我发现才嘎的车子是从侧边抄近道绕过去的,看样子,才嘎是想截住那辆敞篷吉普,说不定现在已经追上了,也说不定现在已经交了火。
马帅说:“他们绕路上去了,咱们还跟过去吗?”
周青虽然是个女子,但她也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在追踪了几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消息面前坚持不肯放弃,她不死心,说:“跟上去看看,要是才嘎已经追上了,咱们就退回去,别再跟他们发生冲突。”
我们继续往前追。我吃着饼想着心事,想放松下车内的气氛,就问杨钦:“你说咱们两个今天可把周青气得不轻啊!”
杨钦没吭声,只是笑,何涛插嘴说:“可不是?你们哥俩也够大胆的,肖兵不知道也就算了,杨钦这次可是你的不对,你忘了上次赵骏的事?”
听到何涛提起赵骏,许小乐示意地咳嗽了一声,杨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没敢吭声,把棉大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半张脸都藏进了棉大衣里。我好奇地问,“赵骏?是‘暴风’以前的成员吗?”
何涛说:“那当然是……”
许小乐猛地咳嗽一声,何涛不高兴地喊:“咳什么咳?这事肖兵他应该知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赵骏为了追一个境外的盗猎头头,擅自脱离组织,结果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草地上只剩一堆被秃鹰啄得稀烂的烂肉,还有半个脑袋,被子弹打得稀烂,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要不是那套衣服,我们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赵骏,一个特种大队下来的兵!”
何涛说得很凝重,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沉重起来,开始意识到昨晚我们确实犯了个错,周青责骂我们是对的,她的出发点是为全队队员的人生安全着想,而我却因为那股子大男人思想而固执己见,一直认为女人不适合呆在可可西里这地方,更不适合做一个队的领导者,我过份地看大了自己的实力,也过份地贬低了周青的能力。杨钦更不敢说话,只是把脸往棉大衣里埋,埋得深深的。
何涛使劲推了杨钦一把,说:“别说周青要骂你,连我都想骂你,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这事,昨晚你们都没带家伙,你还鼓动着肖兵去犯错?你小子想过后果没有?说话啊!”
许小乐开着车,说:“何涛,都是兄弟,说话注意点语气啊。”
何涛不满意地嚷嚷起来,说:“语气?他犯错哪会儿咋就不想想后果?”说着话,又使劲推了杨钦一把。
我拉住何涛,说:“算了,现在不都没事吗?当时是我要追上去的,不关杨钦的事,‘暴风’成立这么久了,现在经费也很紧张,可可西里这块地方,也不是人长期呆的地方,咱们早一点完成任务,大家伙也早一点安心啊!”
何涛脸色一拉,不满地说:“肖兵,你别替他打掩护,这小子的脾气我又不是不清楚,就喜欢自以为是……”
突然,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车子减了速,我们都往车窗外望去,看见才嘎的车正从前方开回来,越开越近,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才嘎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来,看了看周青,打了声招呼,说:“不是我们要追的那一队,没追上,盗猎的狡猾得很,车轮印子断了。”
周青客气地和才嘎互相寒喧了两句,但一年多前两队人互相争吵直至后来殴打至伤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周青表面上看是那种和和气气的人,骨子里却有一种潜藏的强悍意识,只要她认定的事,很少会改变主意。因为一年前队友被伤的那次事件,周青至今心里还很不舒服,她脸色不大好看,才嘎的心里也不舒服,两辆车擦肩而过的时候,车窗门都刷地拉了上去。
周青还是不肯放弃。如今才嘎退回去,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车子继续追着车轮印往前开。地上到处是杂乱的车轮印子,有敞篷吉普的,也有才嘎的两辆车开过去又开回来的印子,错综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我们又追出很远一段路。车轮印断了,车窗两边除了无边的荒原和山坡,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我们停了车,侦察附近的地势、地形,中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现在的气温稍微有点热,一群鹰正远远地往山坡后飞去。
“有鹰!”我大声喊了一嗓子,在可可西里,只要有腐肉的地方就会有秃鹰出现,而秃鹰也往往会追着草原上的车子飞,因为长期盗猎行为的泛滥,可可西里的鹰都已经形成一种生活习惯,它们知道只要跟着车子飞,就不愁会饿肚子。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跳上了车,车子飞快地跟着秃鹰飞过的痕迹往前追,很快,我们绕过了那座山坡,一转过山坡,山后的风就把一股腐肉的气味送进了我们的鼻孔,我们跳下车来,被惊住了!
山坡后面的向阳处躺满了尸体!一具挨着一具的藏羚羊的尸体!被剥了皮的尸体!剥去皮的尸体被太阳晒得干红,散发出一阵阵腐臭的气味,一群秃鹰停落在尸体中间,蹦跳着,啄食着,腐肉被啄得稀烂,风卷着阳光吹过来,带着一股温热的臭味,扑打着我们每个人的脸,每个人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般涌到喉咙口,想吐。我数了一下,大概有差不多八十多只藏羚羊被杀,然后被人剥去了身上的皮,这里面有长着长角的公藏羚羊,也有大着肚子的母藏羚羊。现在还没到六月份,藏羚羊还没有雌雄分群。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藏羚羊,竟然是一群被剥了皮的尸体。有几只公藏羚羊被割去了头颅,一些母藏羚的肚子被尖刀剖开,未完全成形的胎儿半露在肚子外面,一只只光溜溜的躯干泛着些许干巴巴的光泽,露出肉的腥红色。
此时,我眼里似乎看到每一只藏羚羊在临死前都没忘记哀鸣和呐喊,它们像是在无力地求救,拼命地大张着嘴巴,睁大了无助而绝望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已经泛白,僵硬地挺着四肢。放眼望过去,一只接一只,一片挨一片,在我们的眼前晃动着、挣扎着、哭诉着。我仿佛听到了一片哀求的哭泣声,藏羚羊的哭泣,绝望的哭泣,没有声音的哭泣,在空气中冲击着我的耳膜,揪打着我的心。
“这些藏羚羊至少已经死了四、五天了!”马帅咬着牙,举起手里的枪,使劲地用袖子擦了擦。
我看了看四周的地面上有很多车轮印迹,有东风大卡也有北京吉普的,一条连着一条,交织得像是一张网,我往四周看了一眼,问:“咱们该按哪条印子走?”
周青观察后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时候的藏羚羊差不多快要分群了,但还没有集群,没有从南方上来,盗猎的应该就是在这附近等,或者南下,等着藏羚羊集群北上的时候再大规模地猎杀。”
“那咱们应该往南追。”我说。
马帅说:“可能追不上了,他们走了四、五天了,这里只是个抛尸区。”
何涛说:“好歹也追过去看看,没准会有什么发现。”
许小乐说:“要不咱们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在附近巡查,另一路往南再追追看?”
杨钦还因为昨晚的事感到理亏,低着头不吭声,我问周青:“要不就这样吧?这些尸体怎么办?”
周青果断地说:“还按原来的人员分配上车,我和马帅、吴凯一组往南面去,肖兵你们就在这附近再察看一下。尸体只能就这样,让鹰吃掉,自然分化还好一些,总比浇上汽油烧得浓烟四起,污染生态环境要好。”
我看见几只母藏羚羊已经被鹰啄食得露出了一根根白骨,看着红红的碎肉飞溅在半黄的草甸子上,鹰的嘴壳和脸颊两侧的毛被染得血红,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心灵还在天堂,眼球却被抛进了地狱。
我被这种无情的屠杀场面震撼着,深恶人类的绝情和残忍,不忍再看,急忙逃进车里。周青的车子往南追去,她临走前交待,不管发生什么事,天黑前都必须再回到这里集合。我们开着车在附近转悠,我有一种直觉,总觉得盗猎的会往西北方向去,那里往太阳湖、月亮湖以及可可西里湖比较近,大批的母藏羚羊在六月份就会集群往那些湖畔区域迁移。
28雪下的“死人”(1)
许小乐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往西北方向开去,本来地面上只有两、三条交错在一起的浅浅的车轮印,谁知开出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地上的车轮印忽然多了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开过来的,大大小小的车轮印横七竖八地铺在地面上。
我们都打起了精神,何涛换下许小乐开车,我们继续追踪着车轮印前进。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蹦跳着,忽然有些变天了,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空中弥漫着厚厚的一层阴云,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因为天气缘故,大家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下来,许小乐抱了抱膀子,抱怨说:“千万别下雪……妈的,风又大了,哭丧一样!”
何涛插嘴说:“我看倒像是要下雹子,突然降温,这么厚的云,刚才还有点想冒汗,一下子就冷得缩脖子了。”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没有下雪,也没有落冰雹,风却越来越大,扯破了喉咙似的嘶嚎着,地面被冻得坚硬,在寒冷的气温下,车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我们都很担心车子会发生什么故障,一路上提心吊胆。
何涛开着车子转了大半个圈,没发现什么异样,问我们:“天气这么坏,要不要回去?没准过会儿就要下雪,一下了雪,车子可就不好走了。”
在可可西里,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天气突然恶变,让人防不胜防,很多时候,不是盗猎与反盗猎的对峙,而是人与天的对峙,更多的时候,不管是盗猎者还是反盗猎者,并不是死在对方的枪口下,而是死在恶劣的天气环境中。
杨钦有点担心车子出问题,在这样的环境里,车子每天都要做足了保养工作才能上路,就这样,还是一不小心就会抛锚,有时候干脆就是“哐”的一声响,车身一晃荡,就再也发动不起来了。
“回去吗?你看快下午了,周青他们估计着也该回来了,咱们先去山脚下集合,然后再回驻地。”许小乐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征求意见。
我有点不死心,还想再往前开一段看看,兄弟们虽然都很想回去,但看我一再坚持,也就都没有说什么,其实大家心里也不好受,每次看到这样大片的藏羚羊尸体,所有人都会难过好几天。
车子继续颠簸着往前开,天气越来越冷,冷空气在冰冷的车窗玻璃表层又冻上了一层霜花,模糊了车内人的视线,我推开车窗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股冷风猛地挤了进来,撞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突然闻到冰冷的空气中仿佛挟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头猛地紧了一下,叫何涛赶紧往前开。
天上突然下雪了,大片的雪花稀稀疏疏,没几分钟就铺天盖地的飘了下来,纷纷扬扬,天地间苍茫一片,很快,地面上就铺上了一层银白色。我们从挡风玻璃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远处天与地相连处一片空旷无际的白色,就只有漫山遍野的风在呼啸,奋力地拍打着车窗。
我非常失望,正打算返回,何涛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忽然,车轮子下面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垫了一下,有点半硬不软的感觉,车身被猛地往上一弹,这一下震动让我们有点怏怏的精神重新被唤醒,何涛猛地一把方向盘,车轮子往旁边滑了过去,我急忙叫何涛停了车。因为下了雪,很快,地面上所有的植被和物体都被洁白的雪给掩盖为一个平面。我们跳下车才发现,刚才车轮子轧过去的是一具尸体,人的尸体!
“死人?”杨钦从车上钻出来,瞪着眼问我们,可能队友们在可可西里都已经见惯了路边的死人,除了我这个新来的以外,其他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奇的。
我用脚拨开尸体上的落雪,露出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已经有些干硬,看上去脸很脏,头发也很长,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看他的手指指节粗壮,如果生前不是干粗活的就是拿枪的手。但是,这样拿枪的一双手,它的主人又怎么会被枪弹打死?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没有吃的被冻死在这里,后来发现不对,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棉裤子,裹得很严实,不是饿死也不是冻死,身上没有其它伤痕,只有嘴巴里流出一股血,已经凝固在干硬的土地上。
“人死了没多久,最多也就是四、五个小时,子弹是从嘴巴里打进去的,而且不止一枪。”说着,我用脚把尸体翻转过来,果然,在尸体的脑后有一个被子弹打穿的洞,极速旋转的弹头崩碎了弹孔四周的头骨,整个后脑勺血肉模糊。
“这个人一看就是个盗猎的!”何涛很肯定地说。
“你就知道?”许小乐反问。
杨钦一路上沉默了许久,一直不大说话,他走到尸体附近的雪地里,用脚四处踢了踢,积雪被踢散,雪地上又露出几具干硬的尸体,都是男性,肮脏的脸、头发蓬乱、粗壮的手。
“没错,是盗猎的!”说着,我蹲下身去,摸了摸尸体腰间别着的一把尖刀,说,“这是剥藏羚羊皮用的,刀鞘边口上的血污是积累的干血,这伙盗猎的干这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他可能是个剥皮手。”
杨钦把每一具尸体都翻了一遍,何涛数了一数,一共六个人,都已经被打死,枪弹是打在头部的不同位置,但都是迅速致命,开枪的人很干脆,心狠手辣,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个精明的老枪手,或者有可能就是个狙击手,但用的却不是狙击枪。只是,令我们不解的是,打死他们的人又会是谁呢?难道是“藏羚羊”队的自愿者?我再次蹲下身去检查每一具尸体的中弹部位,从弹孔的大小来看,枪手射出的子弹不是五六也不是八一,也不是改装后的半自动,有点像是小口径的冲锋枪弹,最接近的就是MP7的枪弹。MP7使用的4.6mm×30枪弹采用的是铁制弹心,弹心前端部分为穿透力出色的铁,后部为铝。虽然穿透力很出色,但却无法穿透宽厚的人体,因为在进入人体时,弹头的翻滚使穿透力下降,这也可能正是枪手把射击点选在头部的另一个原因。
据我们所知,目前可可西里的反盗猎组织还没有谁曾经拥有或使用过这样的枪械,开枪的人不是反盗猎组织成员也不是执法者,那会是谁?盗猎者?难道还是说盗猎者之间的互相残杀?
29雪下的“死人”(2)
突然,黄豆冲着两具尸体吠叫了起来,许小乐跟过去看了看,大声喊:“快过来看,这个人死得很奇怪,身上虽然很多血,但却没有弹孔!”许小乐喊着,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尸体的鼻子下面探了一会儿,惊喜地大喊起来:“还有个活的!”
我们都急忙围过去,把那个人扶了起来,那个人的脸和身上都沾满了血,不是他的血,而是他同伴的血。这个人是被许小乐从两具堆压的尸体下面翻上来的,身上没有伤,可能会停止跳动,我和许小乐把人往车上抬,何涛有点不满地喊:“他也是盗猎的,别弄脏了车!”
黄豆跟着跳上车,我们掉转车头,开回山坡处的藏羚羊抛尸区,在附近远远地停下,等周青他们回来。这个时候,那个人还没有清醒,除了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外,显示不出任何明显的生命迹象。
“怎么办?再不及时救治,这个人就会死掉。”杨钦说,一边望着窗外。
好在没过半个小时,周青他们的车子就回来了,他们一直往南去,也没发现开始那辆敞篷吉普。
我说:“我们发现了几具尸体,是被枪弹打死的,还有个活的,就带了回来,不过只剩下一口气了,救不救得活都很难说,得赶紧回驻地,不然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回去!”周青二话没说,就跳上车直接开回驻地。

回去的路上,雪一直下,风很大,车子开得十分艰难,寒冷的空气似乎把车子的发动机也给冻住了,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到驻地的时候才发现,油箱里的油已经耗得精光。
下雪的天气,天色黑得更快,木萨正在厨房里做饭,阿依古丽给他帮忙,听说我们救了个人回来,木萨一边叫阿依古丽煮姜汤,一边跑出来帮忙。吴凯卸下枪,去厨房里接手做饭。不知道周青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竟然还会几手扎针,银针慢慢地扎入那人僵硬的肌肉里,轻轻地转动了几下,我帮手掐人中,在头部穴位上做指压,阿依古丽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姜汤,我们给那个人灌下去。
那个人的喉咙都已经冻得僵硬,开始的时候,姜汤刚一灌进去,就从嘴里涌了出来,过了两分钟汤水才慢慢地渗下去。两碗姜汤灌下去,那个人的喉咙里终于咕噜地响了一声,卡在咽喉里的一团气喘了出来,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人总算没死,大家心里都稍微宽了点心,但心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这个人是个盗猎的,而我们这些反盗猎的自愿者却救回了一个双手沾满藏羚羊鲜血的刽子手。
“我只是个剥皮的,别杀我!”那人睁开眼后说了第一句话,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流露着无比的恐惧。
周青放下手里的姜汤碗,问:“不用慌,这里很安全,慢慢说,谁要杀你?”
那个人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环顾了四周一遍,发现我们除了脸色难看之外,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于是鼻子里抽搐了两下,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抱着头,低声诉说着他进入可可西里以后所经历的灾难,仿佛是要获取我们的同情,又像是在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
“我叫孔仕林,青海人,今年春天和同族的几个人进了可可西里,因为实在穷,没有钱也没老婆,大家都听说可可西里的羊子剥下来的皮能卖大钱,就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换了辆破车和几条枪就进了山。我们吃的东西不多,也没钱买那么多汽油,进山没多久油就没了,车也坏了,一只羊子也没见到……我们没有吃的,又饿又冷,有两个人在半路上就病死掉了,我们想打羊子,没有时间埋也没有力气埋,扔下他们就继续往前走……山里很大,我们转迷了路,没有吃的,饿得吐酸水,后来遇到一头野驴,我们打了野驴,才熬过了几天,天气冷,我们整天冻得没法走路,只能蹲在一个点上等羊子,半夜里好不容易看到几只羊子,没抢上,被别人打了……”
孔仕林说着,带着哭腔叹了口气,揉着发红的眼眶,心酸地说:“我们没吃没穿,很多人都生了病,有人吐血,我们没办法管,也管不了,为了追羊子,只能把他扔下,我们都是卖光了家产进的山,打不到羊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们一路追羊子,没有车,走得两只脚肿得像萝卜,腿也肿了……后来终于追上了一群羊子,我们开了枪,打了羊子,剥了皮,大概有三、四十张……我们继续找羊子,后来又打了几批,攒了两百多张皮,但是没有车,我们出不去,换不了钱。”
我们静静地听着,我想象着这些为了“赚钱”而倾家荡产进入可可西里的盗猎者,就像当年木萨为了赚钱,跟随一批狂热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一样,伴随而来的却是随时都会死亡的巨大风险。
在可可西里这个广漠的无人区里,人烟稀少,死一个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荒原上死一只老鼠或是死一只鸟一样,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管,可能等到骨头都被风吹得干白,他的家人还在幻想着他正在可可西里剥着羊子皮,换着大把的钞票,这真是可悲!
孔仕林说着话,眼睛怔怔地盯着脚边的地面,发了好一会儿呆,抽泣了两声,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他结巴着说:“今天早上,我们终于遇到了一群人,他们也是来打羊子的,车上捆着一堆羊子皮,我们想过去搭车,那些人同意了,又说,看我们这么辛苦,干脆把羊子皮便宜点就卖给他们算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着到了拉萨还得去找买家,现在买卖皮子都是犯法的,黑市上的买家都不敢直接露面,我们没有车,又不好运出去,最后就决定卖给那些人,那些人把羊子皮搬上了他们的车,却没有给我们钱……”孔仕林说到这里,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流,他大声地哭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种绝望和伤心再一次震撼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木萨被这种情景触动了,他坐到门边一角,皱着眉,像是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那段非人的地狱生活,想着想着,泪光从他的眼眶中浸出来,他双手抱着头,呆了一会儿,走了出去,站在风雪地里帮我们擦车,风夹着雪片无情地吹打着他的头、他的脸。
孔仕林哭了很久,喉咙有些嘶哑,他哆嗦着肩膀,肩胛骨在寒冷的空气中抖动,语无伦次地说:“他们没给钱……我们把枪抛到车上,正准备翻上车,他们……竟然抽出两条枪,冲我们开枪……我们转身跑,飞快地跑,跑得喘不出声……他们也不打死我们,就是往我们脚后边打,看我们没命地逃,他们就在车上大声地笑……枪就响了……真的开了枪,我的兄弟被打死了……血流到我脸上……我晕了……又冷又累,喘不出声……我……”
孔仕林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绝望的痛哭,不知道当他用刀子剥下藏羚羊皮的时候,看着藏羚羊绝望的眼神时,有没有痛哭?又会不会痛哭?如果只听孔仕林说的这些话,我们应该可怜他、同情他,但是一想到那血淋淋的抛尸区,想到无辜的藏羚羊在枪声中被打得血花飞溅、惨叫连天,我们的心肠又再一次硬了起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世界上,人们应该同情的只是弱者,而不是以弱者为借口去残忍屠杀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类人的穷困和绝望而放弃自己的信仰和坚持。人,可以贫穷,可以没有理想,也可以很平庸,甚至默默无声地过一辈子——但必须要有良知!对于那些抛弃良知的人,终有一天会受到惩罚,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同情他呢?在他的眼里,藏羚羊只是可以换取金钱的一种动物,当他将来过上好日子、开心享乐的时候,藏羚羊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整天生活在盗猎者的枪口下,胆颤心惊,闻风则逃,被枪杀、剥皮,甚至还被割下头颅。藏羚羊的哀鸣已经不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为了钱,良知都可以抛弃,还要心干什么?没有心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动心,枪杀、剥皮、交易,然后踩着一具具肉红的尸体,用血淋淋的双手捏着钞票,换取享受。
我们嫌恶地扭过了头,如果不是孔仕林的同伴都被同行打死,如果他不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哭泣。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下脸庞,我的心反而被刺激得更加坚硬,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的可怜而哭泣,永远也不会去想想别人的可怜。
大家都沉默了许久,周青问:“还记得那些人吗?长什么样子?”
“记不清了……”孔仕林捂着脸,神情痛苦又有些哀伤地说,“他们都拿着枪,好几辆车,大车、小车,有枪,很多枪,还有车……说不出来什么样,有几个不像本地人,还戴着墨镜,看不见脸……”孔仕林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劲地重复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我们,一个一个地看,看着看着,突然双膝一软,“扑嗵”一声就跪了下去。
“起来,你这是干嘛?”周青问。
孔仕林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艰难和贫困,求我们放了他,不要把他送到管理局里去,不要把他交给警察。
看着这个四十多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的男人,一向果断坚决的周青犹豫了,大家都不想再听孔仕林没完没了地哭诉,走出了屋子,只剩下马帅和我留了下来,我想知道周青的决定。
30雪下的“死人”(3)
周青看了我们两眼,似乎在征求意见,我和马帅都不吭声,只是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盯着孔仕林。周青叹了口气,她虽然机智坚强,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对于可可西里周边穷苦人的遭遇一直抱着无比的同情。她想了想,问孔仕林:“你能保证以后不再进可可西里打藏羚羊吗?”
孔仕林伸出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语气坚定地保证说:“再也不来了,差点把命搭在这儿,我、我也不会开枪,只是帮他们剥皮子,分点钱……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地方!”
马帅看了我一眼,我正想张口问话,却被马帅抢了先,他问:“你还认识多少打藏羚羊的人?”
孔仕林摇了摇头,说:“都不认识,我的同伴都被打死了。”
“是吗?你都知道进山打藏羚羊可以换钱,你们家附近的人就不知道?”我问他,心里一边想,连这样没有文化的穷人都知道进山打羊子,可见“打藏羚羊换大钱”的说法在当地是多么流行,打藏羚羊的也绝不可能只有孔仕林一家。
马帅语气严厉地说:“打藏羚羊是犯法的,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她放了你,我们可没这么好说话!”
马帅一脸严峻和寒冷,让孔仕林看得打了个哆嗦,他结巴了一下,说:“我们……附近也有几个打羊子的,他们……不进山,在青藏公路沿线打,打几只就跑。”
“现在青藏公路沿线有藏羚羊?你们怎么不去,反而进了山?”周青的脸色突然一寒,语气严厉地问。
“有,就是不多,现在你们管羊子的人比前几年多些了,有些胆大的羊子也沿着青藏公路两边走,他们就去打,打几只就跑,你们就抓不着,我们想打大群的,多赚些钱,才进的山,但是风险也大啊,随时会死人。”
这种为了赚大钱,连命都不要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不管他曾经是多么可怜和无助,我都不会再同情他半点,我看了他一眼,问:“谁鼓动你们进山打羊子的?枪又从哪儿来的?”
“我……”孔仕林又抬起头,看了我和马帅一眼,不敢不说,他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说了:“是、是一个康巴人,他让我们打羊子皮,他收购,还帮我们买枪买子弹,就是收的价钱低,所以我们就想着自己拿去卖。”
“康巴人?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马帅连忙问。
“这个……”孔仕林结巴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犹豫着说,“我们发过誓,不能把他说出来,不然不得好死。”
我和马帅都笑了,马帅说:“你刚才不是已经都说了?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发誓?发誓大概也和放屁一样!”
我说:“你也知道会不得好死,看看你自己那双沾满血腥的手,你剥了多少张皮子?扪心自问一下,杀藏羚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不得好死?!”
周青的脸也铁青起来,我们都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孔仕林那张无法令人信任的脸,这张脸上有沧桑、有无奈、有贫穷,也有奸诈、无情和残忍,唯独缺少的就是信任。
“我……我说,我说……”孔仕林看到我们都严厉地瞪视着他,他吓了一跳,担心我们会把他送到管理局或是警察局去,就把所有的事都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康巴人名字叫丹巴,居住在青海省与西藏交界区一个叫雁石坪的小镇上,经常在青藏之间流动,是藏羚羊皮黑市交易上的一个商贩,说白了就是二道贩子,他自己很少去打藏羚羊,却鼓动别人去打,然后低价收购,再高价转手。
因为现在藏羚羊皮的交易受到了许多方面的限制和打击,一些黑市商人都不敢直接抛头露面,这倒让胆大的丹巴赚足了不少钱,他收售藏羚羊皮,也收售一些羚羊角、牦牛头或是皮之类的东西,如果有熊掌的话也会收,只要能赚钱,除了自己的性命不能交易之外,其它的什么都干。
“丹巴做了多少张皮子的生意?他收的皮子都转手卖给了谁?”周青接着问。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或许我们就可以从丹巴的身上查到一直在操纵藏羚羊绒交易的边境之外的黑手,因为所有的藏羚羊皮都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出境。
孔仕林摇了摇头,沮丧地说:“不知道,就知道他赚了不少钱,但是都被他花光了,他花钱很大方,花完了就再去卖皮子换钱,我也不知道他收的皮子都卖给了谁,很多时候都见不到他,三天两头不露面,他这个人很滑头,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很久。”
我们沉默了,这样的话,我们的追查行动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时间、地点都不能确定,线索也很模糊,除了知道一个雁石坪,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幻影。
孔仕林看我们不说话,他不知道我们会怎么处治他,吓得一直在喊:“求求你们!别把我送到管理局,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眼睛都瞎了,没饭吃,又没钱,我进了山,她就在街上讨饭……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我们无法确定孔仕林这些话的真假,也许,他真的有一个年迈的瞎眼老母亲,我只是想,当初他进山打藏羚羊的时候,他那年迈的母亲为什么不拦住他?或者是拦不住?所以宁肯一个人去街上讨饭过日子。
第二章  天际的哭声

31雁石坪(1)
可能是孔仕林在良知丧尽之后还残留的一点孝心打动了我们,他一再地向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进山,回去好好赡养老母亲,最后我们才决定,还是给他留一条生路。我们都知道,像孔仕林这样的人,一旦交给管理局或是警察局,除了罚钱,还要被判刑好几年,他坐了牢,他那孤老瞎眼的母亲怎么办?对盗猎者的最后一点同情心迫让我们不得不放了他。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马帅不清楚,周青也不敢保证。很难说当孔仕林再次被生活所迫的时候,他还会不会再次进山或者是在青藏公路沿线打藏羚羊。做为反盗猎的自愿者,我们只能说是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临走的时候,周青自己掏腰包,给了孔仕林一千块钱,让他回家后可以进点小玩意之类的货品,在街头上摆个地摊什么的,也可以赚些钱养活他的母亲。周青说:“我不是同情你,只是可怜你母亲!”
孔仕林羞赧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千块钱也许不多,或许还很少,我想,除了周青,可能没有任何一位反盗猎自愿者会这样去帮助一个盗猎的剥皮手,这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小女人所能做出来的事,在大善大义面前,周青已经两者兼备,最重要的是——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目光都看得长远。

这段时间“暴风”的经费有些紧张,听说周青的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好像是被牵扯进一桩行贿案或者是被同行污陷,在生意上受到了一些政治方面的困扰,近期一直在忙着打官司,而且在英国的生意也日渐衰落,据说有几家分公司已经被大财阀收购或兼并。对于“暴风”来说,我自私地预感到: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吴凯、许小乐还有杨钦去镇子上购买一些生活用品,顺道载孔仕林一程,送他到最近的镇子上,然后分手。本来是安排木萨一起去的,可吴凯说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洗澡了,全身痒得厉害,并且吓唬我们说:“可能身上都长虱子了,必须得去痛痛快快洗一次。”
木萨很老实,年青时那段地狱般的淘金生涯已经把他打造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只要阿依古丽平安幸福,他就满足了,对于外界的任何事情他都看得很淡,只是苦了我们,有两天时间只能吃木萨煮得烂糊糊的饭菜。我不会做饭,马帅不会,何涛不会,竟然连周青也不会做,当我们问她还会做什么时,她笑了一下,说:“就会煮稀饭,还有就是记新闻、拍照、整理档案资料……”她笑着,说了一大堆与工作相关的事情,完全是一个工作狂。
我们都泄了气,无奈之下,我只好到厨房里给木萨帮忙,木萨问我:“你以前开过枪吧?杀过人吗?”
我犹豫了一下,以前格桑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因为格桑还是个孩子。但眼前的木萨不同,他经历过风雨,一脸沧桑,也面临过死亡,或者他也曾向人开过枪。犹豫了两秒钟,我还是说了:“部队上的事情不好说,任务在身的时候,只是想着要尽力去完成任务,没想过杀与被杀的问题。”
“你一定杀过人!”木萨回头看我,脸上带着一种无奈的苦笑,说,“可你那算是执行任务,我不同,我也杀过人,只能算是个杀人犯……有人打羊子,我们追,他们向我们开枪,一个同伴被打死,血溅到我脸上,我也开枪,闭着眼,不知道子弹打到了哪里……后来看到有人死了,地上很多血……”
木萨沉默,眼神呆滞地盯着锅里的菜,一遍一遍地翻炒着,把菜炒得稀烂。我知道像木萨这样老实憨厚的性格,如果说他曾经亲手开枪打死过人,那对他来说将是一件痛苦终身的事情,我岔开话题,说:“老木,菜烂了,像糊糊。”
木萨一愣,停下手上的动作,拿出个小瓷盆,把一锅子烂菜倒进盆里。木萨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打死的又是盗猎的,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我是个杀人犯,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别人杀死,然后被可可西里的沙土埋住,或者被水冲走……”
我看他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得不那样做,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个有罪的人,在正义感与罪恶感之间,他已经被折磨了许多年,我只好安慰他,说:“老木,你打的是盗猎的,是他们先开枪,你只能算是自卫,一定程度上来讲,有些自卫是不犯法的,也不定罪。”
“是吗?”木萨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相信地再一次问我,“真的吗?我不是罪人?”
我说:“嗯,不是,如果我们为了保护藏羚羊而成为罪人的话,那还会有自愿者来这里吗?只要我们保证不先开枪,就不犯法。”
其实,我说的只是安慰话,很多时候,在与盗猎者相遇时,在面临生与死的抉择的时候,已经不是谁先开枪的问题,而是本能的反应,谁先开枪已经没人会知道,也没人想去知道,更没有人可以去证明。往往更多的时候,是盗猎者已经开了枪,见了血,而自愿者们还在犹豫着自己开枪算不算犯法?在法律面前,自愿者的行为受到了约束和限制,导致一部分自愿者最终解散或是被打死,没人会知道,除了留下一具无法判别相貌的白骨。
饭桌上,周青打算等吴凯他们回来,就去一趟雁石坪,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问我们谁愿意和她一起去?
我和马帅都愿意去,我们俩平时话都不太多,在队友们中间算是处事比较冷静的人,不大会冲动,也能全面地考虑问题,从各方各面来讲,我和马帅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
第二天傍晚,吴凯他们回来了,我们终于吃上了一顿稍微像样点的饭。晚饭之后,周青决定天一亮就出发,嘱咐我和马帅去准备一下。去雁石坪,我们不可能带着枪去,马帅觉得还是带支枪安全,最后想了想,决定把枪藏在吉普车的车座下面,盖上垫子伪装好,一旦需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其实这次去雁石坪,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因为听孔仕林说,丹巴手上有几个卖皮子的大客商,经常会有一些皮子卖,丹巴常常是不等人家送过来,就自己直接过去收,有时会跟着进山去收,皮子一到手,马上就倒卖出去,所以,丹巴算是个长期流动人口,在青海、西藏和甘肃一带活动,很少回家,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家。我们这次去雁石坪只能算是碰运气,或许从丹巴的邻居们口中还能了解到一些有用的情况和信息。
雁石坪也称多玛区多玛乡,海拔四千七百多米,是青藏公路沿线一个重要的食宿站,算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点的乡。由于地处山区河谷,无法横向展开,只能沿青藏公路纵向发展,所以从地图上看起来显得形状狭长。雁石坪的条件在当地还算是不错,很多机构是在格尔木到安多间绝无仅有的,从雁石坪南下三十公里,就是温泉镇,镇子虽然很小,但也有饭馆和旅店,北边有一条不太显眼的土路从青藏公路一直向西延伸,这就是通向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雪山的公路。姜古迪如冰川就位于格拉丹东雪山的西南侧,是由两条大型山谷冰川组成,冰川融水形成无数溪流奔腾而下,汇聚成了长江的源头,那里称之为“长江源”。
反盗猎自愿者真不容易呵,苍天应该有好生之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