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一次关于獒的精神盛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3/29 06:48:14
1、退役
我是一名退役特种兵,本想在服役期满后申请再留两年,但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不得不提前退役了。虽然自己也很留恋军营那片热土,虽然自己也不知道退役后的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走的那天,队里接到上级任务,时间很紧迫,战友们不能来送我,只有黑子,我最要好的铁哥们儿,申请了十分钟的假,来为我送行。
行李其实很简单,除了从军营里带走的一点留恋,再没有其它的东西。我像所有要离开部队的兵一样,很惆怅,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而我是一个刚找到家却又迷途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虽然,在很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在等着我。
黑子已经全副武装,脸上涂了花花绿绿的迷彩,右肩上挎着他那把心爱的黑色狙击,左手提着我的行李。黑子总爱把他的枪擦得油光水亮,然后和别人的枪比,最后炫耀一番。
我和黑子一样,爱枪如命。我们都是狙击手,毫不厚脸皮地说,我们的狙击枪法可以算得上一流,比武大赛中拿过奖,但现在,黑子还可以拥有那份独特的殊荣,而我,却要远离这个地方,再也摸不着我心爱的狙击步了。
我的心在痛!
黑子不愧是铁哥们儿,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说:“别回家了,去我老家逛逛,我保证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给你介绍个好朋友,女的,也叫黑子!”
黑子在拿我开涮,他明明知道我苦恋八年的女友上个月刚和我提出分手,八年啊!这么沉重的感情,她竟然也可以一朝付于东水流。严格地说,我应该是个冷酷的狙击杀手,但冷酷的外表下面裹着的却是一颗滚烫的心,但是她却在坚守了八年之后,放弃了。
我的心在痛!然而表情却依然坚硬,我是男儿,当自强!
“臭小子,拿哥们儿开涮!好好干,你是最好的!”我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擂黑子的胸,而是捏了捏他涂着油彩的下巴,好哥们儿,真不想和你们分开啊!
黑子其实并不黑,人长得挺白,战友们都说他长得人高马大,却细皮嫩肉的,像个小娘们儿,黑子脸一红,说,娘胎里钻出来就这样,晒不黑,没办法。
黑子是藏族人,后迁居到北京,去年回老家探亲,从青藏高原下来之后,一到部队就和战友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见闻,还有那只被黑子称为“哥们儿”的狗——确切地讲,不能说是狗,而应该称之为獒。
獒名黑子,母性,她的主人也叫她大黑。黑子刚才说的那个好朋友,女的,就是这只母獒。在黑子的心里,这只母獒有着一种朝圣般的神秘感,我现在还无法理解,希望将来会。
我对于狗,没有太多的好感。小时候家里养过几只小吧狗,常常东一堆屎西一泡尿,搞得家里臭不可闻,可恶的是,还常常撕烂衣服啃破沙发,上窜下跳,直搞到全家鸡犬不宁才肯善罢甘休。
“好了,不能再送你了!真舍不得你走!”黑子把包递给我,我接过来,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互相拍了拍背,黑子的眼里有泪,虽然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地擦拭眼角。
我流不出泪来,只有喉头在滚动,我亲爱的战友们,再见了!
“黑子,上车!”队长仍然用他那熟悉而有些沙哑的破嗓子在嘶吼,一边冲黑子打着手势。那熟悉的手势啊,那曾经属于我的战车,我的枪,我的迷彩,我的理想,一切都随着车轮扬起的尘土远去了。
队长看起来像是个很绝情的人,但其实,他是队里最热心肠的一个了,我的火车票是昨天队长亲自去买的,他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我这个做队长的,虐待了你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谁让咱们是当兵的呢,进了这个部队,身边也就别无长物了,只能送你张火车票,一路好走,兄弟!
队长从来都是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队里每个人的绰号,我一直被队长叫做“驴子”,因为我犟,而且有股子不屈的劲儿,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上了套,就拼死也要磨到底。
第一次听队长叫我兄弟,这是我在部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第一次流下的泪,队长其实很多情,但他不善于表达他的情感,就像他的绰号“簸箕”,把坏的簸出去,把好的留下来,朴实无华,默默无闻。
我不得不澄清一下,我不是那被簸出去的一部分,在几次任务中,我是为了保护战友,才落下了这些轻重不等的伤,我的腰椎扭伤过,在一个地方趴得太久,就会痛,这是狙击手致命的地方;我的小腿曾经骨折过,为保护队友从山顶上滚下去摔的;还有我的胳膊,我的手,都曾在训练中不同程度的受伤。队长说,他可以帮我在部队里谋一个好的工作,我说,不了,回去,或许更适合我。其实,队长心里也很明白,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没有任何一个英雄的人会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树木快速地从窗外飞过,火车在加速,我的脑子里很乱,想很多事情,但我的心却出奇的平静,默默地盯着窗外,身边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都仿佛被隔在另一个世界。
转车的时候,我站在站台上,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喂……”一声喂之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像队长一样,我也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而只会把最深沉的感情融进那份执拗的固执中。1、退役
我是一名退役特种兵,本想在服役期满后申请再留两年,但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不得不提前退役了。虽然自己也很留恋军营那片热土,虽然自己也不知道退役后的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走的那天,队里接到上级任务,时间很紧迫,战友们不能来送我,只有黑子,我最要好的铁哥们儿,申请了十分钟的假,来为我送行。
行李其实很简单,除了从军营里带走的一点留恋,再没有其它的东西。我像所有要离开部队的兵一样,很惆怅,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而我是一个刚找到家却又迷途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虽然,在很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在等着我。
黑子已经全副武装,脸上涂了花花绿绿的迷彩,右肩上挎着他那把心爱的黑色狙击,左手提着我的行李。黑子总爱把他的枪擦得油光水亮,然后和别人的枪比,最后炫耀一番。
我和黑子一样,爱枪如命。我们都是狙击手,毫不厚脸皮地说,我们的狙击枪法可以算得上一流,比武大赛中拿过奖,但现在,黑子还可以拥有那份独特的殊荣,而我,却要远离这个地方,再也摸不着我心爱的狙击步了。
我的心在痛!
黑子不愧是铁哥们儿,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说:“别回家了,去我老家逛逛,我保证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给你介绍个好朋友,女的,也叫黑子!”
黑子在拿我开涮,他明明知道我苦恋八年的女友上个月刚和我提出分手,八年啊!这么沉重的感情,她竟然也可以一朝付于东水流。严格地说,我应该是个冷酷的狙击杀手,但冷酷的外表下面裹着的却是一颗滚烫的心,但是她却在坚守了八年之后,放弃了。
我的心在痛!然而表情却依然坚硬,我是男儿,当自强!
“臭小子,拿哥们儿开涮!好好干,你是最好的!”我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擂黑子的胸,而是捏了捏他涂着油彩的下巴,好哥们儿,真不想和你们分开啊!
黑子其实并不黑,人长得挺白,战友们都说他长得人高马大,却细皮嫩肉的,像个小娘们儿,黑子脸一红,说,娘胎里钻出来就这样,晒不黑,没办法。
黑子是藏族人,后迁居到北京,去年回老家探亲,从青藏高原下来之后,一到部队就和战友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见闻,还有那只被黑子称为“哥们儿”的狗——确切地讲,不能说是狗,而应该称之为獒。
獒名黑子,母性,她的主人也叫她大黑。黑子刚才说的那个好朋友,女的,就是这只母獒。在黑子的心里,这只母獒有着一种朝圣般的神秘感,我现在还无法理解,希望将来会。
我对于狗,没有太多的好感。小时候家里养过几只小吧狗,常常东一堆屎西一泡尿,搞得家里臭不可闻,可恶的是,还常常撕烂衣服啃破沙发,上窜下跳,直搞到全家鸡犬不宁才肯善罢甘休。
“好了,不能再送你了!真舍不得你走!”黑子把包递给我,我接过来,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互相拍了拍背,黑子的眼里有泪,虽然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地擦拭眼角。
我流不出泪来,只有喉头在滚动,我亲爱的战友们,再见了!
“黑子,上车!”队长仍然用他那熟悉而有些沙哑的破嗓子在嘶吼,一边冲黑子打着手势。那熟悉的手势啊,那曾经属于我的战车,我的枪,我的迷彩,我的理想,一切都随着车轮扬起的尘土远去了。
队长看起来像是个很绝情的人,但其实,他是队里最热心肠的一个了,我的火车票是昨天队长亲自去买的,他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我这个做队长的,虐待了你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谁让咱们是当兵的呢,进了这个部队,身边也就别无长物了,只能送你张火车票,一路好走,兄弟!
队长从来都是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队里每个人的绰号,我一直被队长叫做“驴子”,因为我犟,而且有股子不屈的劲儿,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上了套,就拼死也要磨到底。
第一次听队长叫我兄弟,这是我在部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第一次流下的泪,队长其实很多情,但他不善于表达他的情感,就像他的绰号“簸箕”,把坏的簸出去,把好的留下来,朴实无华,默默无闻。
我不得不澄清一下,我不是那被簸出去的一部分,在几次任务中,我是为了保护战友,才落下了这些轻重不等的伤,我的腰椎扭伤过,在一个地方趴得太久,就会痛,这是狙击手致命的地方;我的小腿曾经骨折过,为保护队友从山顶上滚下去摔的;还有我的胳膊,我的手,都曾在训练中不同程度的受伤。队长说,他可以帮我在部队里谋一个好的工作,我说,不了,回去,或许更适合我。其实,队长心里也很明白,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没有任何一个英雄的人会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树木快速地从窗外飞过,火车在加速,我的脑子里很乱,想很多事情,但我的心却出奇的平静,默默地盯着窗外,身边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都仿佛被隔在另一个世界。
转车的时候,我站在站台上,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喂……”一声喂之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像队长一样,我也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而只会把最深沉的感情融进那份执拗的固执中。
2、相遇
“是兵兵吗?到哪儿啦?几点下车?我和你爸去接你,对了,吃午饭了吗?带的东西多不多……”母亲永远是唠叨的,充满爱的唠叨让我觉得很愧疚,我更不敢说话,只有静静地听。
父亲在阳台上和王大爷下棋,我听到他在喊:“将军!”
大姐刚从国外回来,好像在厨房里,在给她的那位金发蓝眼的外国夫君做中国菜,锅碗瓢盆叮咚响,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摸过中国式的锅铲子了。
大妹在扯着嗓子叫喊:“妈,我的包呢?里面有一支刚买的口红,还有一条手链,小妹瞧见没有?叫你呢……妈!我的鞋怎么又只有一只啦……”
小妹在书房里不知找什么东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唏哩哗啦,然后是咕咚咕咚的声音,像禁卫军抄家一样。
隔壁王姨家的两个孩子正在我家玩,他们在追着一只狗跑,一个拉狗的耳朵,一个揪狗的尾巴,然后又传来一阵揪心裂肺的狗的呼嚎,接着听见母亲在喊:“别拉尾巴,狗要拉稀屎了,快拿到洗手间去……兵兵……”母亲又把嘴巴对准了话筒。
“妈……”顿了一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嗯,我在听!”母亲提醒我接着往下说。
“我……我想先不回家,去看一位战友。”我撒了个谎,就当是个善意的谎言吧,我不想让我的家人看到我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更不想我的家人为我担心为我操心。
的确,刚从部队里下来,我还不能立刻适应这个喧闹的城市,也许黑子说得对,去他的家乡看看,那里有一个他的好朋友,女的,也叫黑子,或许,那个神圣的带着神秘感的黑子姑娘可以疗我的伤,疗我无谓的失落和迷茫。
“哦……”母亲有些失望,父亲在电话那边喊:“让他去吧,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没等母亲拒绝我的提议,我心虚地匆匆挂断了电话。也许,父亲说得更有道理,的确,我是个大人了,可以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了。

黑子的老家在靠近日喀则山区边界的一个小村落里,那个地方的草场并不大,不像藏北,一望无际的都是草原,居住的人家也不多,我叫不出那个地方的名字,很拗口,黑子说,进了村,听见谁家的獒第一个叫,走进去,就是多吉大叔的家。
那个地方的人喜欢獒,不少人家养,我所知道的是,那个地方的人应该家家都养牛放羊,因为据说獒的胃口很大,古代的时候,也只有牧民或者贵族人家才养得起,我从来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养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獒。
黑子说的那个地方很偏僻,到日喀则之后,就没有车了,只好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店主很热情,虽然语言不通,还好店主的儿子懂汉语,他告诉我,我要去那个地方必须租一辆车,然后就很热情地帮我联系。
第一天的高原反应让我有点吃不下饭,虽然自认为身体还算是很强壮,但心里却还是反胃得要命,我想,肯定是心情的原因,自从离开了部队,我的心情就一直很阴郁。那里的酥油茶很好喝,据说,藏族朋友可以三月无肉,但不可一日无酥油茶,我真正的体会到了。
为了早早的能到多吉大叔家报到,天刚亮,我就起了床,店主的儿子帮我叫来一辆草原吉普,谈妥了价钱之后,我上了路。
草原上的路一马平川,知道我是新来的远方客人,车开得并不快,因为怕我有高原反应,会吐在车上。在草原上,如果说靠近某个地方,确实到达那里,也至少要大半天的时间,草原上计算路程的方式和大城市里没法相比。
下午的时候,车子变得很颠簸,路开始变得不平整起来,早餐喝的那些马奶似乎还在胃里翻滚,马奶的味道我不大接受,据说,藏族朋友不吃驴、马和狗肉,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遗留了许多个世纪的风俗吧。
到了村口,付清剩下的一半车费,我从车上提下那个孤独的旅行包。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把孤独的我抛弃在荒凉的大草原上。
这是个看起来似乎有些荒凉的小村落,土砖块,泥巴墙,低矮的房屋,几株老树,埋藏着古老的藏族同胞们最原始的热情和渴望。沉寂,在下午即将斜落的太阳光下,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机。我开始怀疑黑子的话,在我面前的这个地方,沉默得就像是一座雕塑。提着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向村落中走去。

“嗷——”一声雄壮而气韵悠长的獒的吼叫声乍然响起。
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在部队里这么多年,虽然打造了一副钢铁般的骨格,虽然练就了一身的胆识,但我还是被这声虎胆龙威般的獒吼声震得哆嗦了一下。
这一声獒吼之后,村子里其他人家的獒才跟着吼叫起来,显然,领头吼的这只獒是村子里这些獒们的王,也或者是后,因为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这只獒是公是母。
按黑子的指示,顺着第一声獒吼的方向寻去,我找到了一座宽大的院落,院门敞开着,一只狮子般雄武的獒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院门之内,面南背北地占据了主位,鄙视着呆立在院门外的我。
在这只目空一切、气势高昂的獒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枪口下的一只猎物,或许这只獒,也正像当年我从狙击步枪镜里守望自己的猎物一样,正牢牢地盯着我,或者是嘲笑着我。
这只獒竟然没有拴链子,自由得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后退了两步,重新打量它。
这是只全身乌黑的獒,如果我没摸错院子的话,这只獒应该就是大黑。她全身黑得没有一根杂毛,像是刚从黑色染缸里跳出来,根根毛发蓬松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正在冲我龇牙咧嘴。
3、第一次鄙视
我的脑中立即闪过了书上看来的对獒的印象:藏獒头大而方,额面宽,眼睛黑黄,嘴短而粗,嘴角略重,吻短鼻宽,舌大唇厚。颈粗有力,颈下有垂,形体壮实,听觉敏捷,视觉锐利,前肢五趾尖利,后肢四趾钩利,犬牙锋利无比,耳小而下垂,收听四方信息,尾大而侧卷。全身被毛长而密,身毛长10-40厘米,尾毛长20-50厘米,毛色以黑色为多,其次是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四肢健壮,便于奔跑,动如豹尾,搏斗助攻,令敌防不胜防。
一只纯种成年藏獒重60公斤左右,长约四尺,肩高二尺半余,强劲凶猛,即使休憩,其形凶相,常人绝不敢靠近。
藏獒力大如虎,足以使一只金钱豹或三只恶狼败阵,凶狠劲斗,使之赢得神犬美誉,也是世界上唯一敢与猛兽搏斗的犬类。
这些资料像电脑扫描图层一样从我的脑细胞中一一闪过,然后过滤、核对,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只绝对纯种的獒!
你是肖兵吧?听见獒的吼叫声,多吉大叔从屋里走了出来,不用多问,这一身军装就证明了我的身份。我是黑子在多吉大叔面前提起的唯一一个部队里的战友。
黑子是个苦命的人,父母离异,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外婆死后,便随着母亲迁居到北京,在那段无忧无虚的童年生活中,多吉大叔成了黑子最亲最近的亲人。多吉大叔把黑子当自己的亲侄子一样看待,所以对我也就格外的亲切,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屋里坐。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虽然现在藏族同胞也都自己盖房子了,许多已经脱离了随牧草而迁徙的帐篷生活,但还是保留了不少藏族人民独有的生活习惯。
我在宽大的地毡上盘膝坐下,黑子曾经告诫过我,藏族人有许多忌讳和规矩,坐的时候,一定要盘腿而坐,绝不能把你的两只脚底板对着别人,我知道藏族朋友的强悍不是普通民族能相比的,所以也就格外注意。
多吉大叔呵呵地笑了一下,给我端来手抓羊肉和酥油茶,还有藏族朋友们独制的烤饼。差不多快两天了,我开始慢慢适应高原气候,所谓的高原反应也在慢慢消失,早上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感觉到很饿,我大把地抓着鲜嫩的羊肉,美美地吃起来。
藏族朋友的手抓羊肉不是一般的鲜美,平时在大城市的馆子里是绝对吃不到的,就算有,那也是假冒伪劣产品,不推荐朋友们选用,免得打坏了藏族同胞真正手抓羊肉的招牌。看着我吃得狼吞虎咽,多吉大叔笑呵呵的,在藏族朋友们面前,狼吞虎咽并不算失礼,反而是粗放豪迈的一种体现,那种细嚼慢咽的吃法却是令人鄙视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黑站在门口要用一种极端鄙视的目光看我,她是那样的高傲,像一个皇后,我却仿佛成了在她面前乞食的奴才,我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在大黑那咄咄逼人却又十分冷漠的目光之下。
多吉大叔自言自语起来,在我听起来,却仿佛是对我的一种安慰,他吸着一袋旱烟,说,大黑是我一手养大的,抱回来的时候,它还在吃奶,家里没有别的獒,只能喂羊奶给它喝,大黑很喜欢和羊们亲近,家里的那群羊也都喜欢围着大黑跑。
多吉大叔敲了敲旱烟锅子,又往里面蓄了点烟叶,部队里一直不允许抽烟,一来是纪律,二来也是为了保证战士们能有健康的身体,我对烟味有些习惯性的过敏,打了个喷嚏。就是这声响亮的喷嚏,更加深了大黑对我的厌恶,她鄙夷地吸了吸鼻子,吸饱了浓烈的烟叶味道之后,扭过身去,把屁股对着我的脸,开始欣赏起天边的落霞。
我不得不承认,大黑有一个肥硕而强健的屁股,我想把它推开,但是又不敢,摸了驴屁股,驴还要尥橛子呢,何况是一只凶猛的獒。
多吉大叔笑了一下,这是他预料中的事,他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黑子刚来那会儿也闻不得烟味,慢慢就习惯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多吉大叔会说汉话。
多吉大叔解释说,他年轻那会儿子,也曾经当过一阵子兵,后来流浪到南方,在衣食找不到着落之后,不得不又回来了,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老土地上。
大黑像尊雕塑一样矗立在门口,令我可望而不可及,我似乎很不招大黑待见,她根本连再看我一眼都不屑回头。然而,黑子所说的话一直在我的头脑中保留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黑对我这样带着歧视的冷漠,更激起了我想了解她的冲动。
天色慢慢地黑暗下来,落霞像姑娘头上的彩色丝帕,被草原上的一阵风吹走了,大黑欣赏完美丽的夕阳,终于缓缓掉转过她的屁股,迈着步子,走到多吉大叔身边,在不远处的一块红地毡上卧下。
那是一块为她特制的精美的红地毡,很漂亮,这令大黑更有一种无比的优越感,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
多吉大叔最小的儿子格桑放羊回来了,本来格桑是要带大黑去的,因为多吉大叔早听说我要来,所以就把大黑留了下来。格桑还小,才十三、四岁,脸蛋子上两团高原红,纯朴得可爱。
因为家里就我一个男孩子,其他三个都是女孩,不知道母亲当年为什么会生那么多,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弟弟,俗话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我想在回到家里,听完那“一千五百只鸭”叫之后,还能有一个可以谈天聊理想的人。
4、狼来了
我把格桑叫过来,捏捏他的小脸蛋,他憨厚地笑着,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怯怯地用藏语问,叔叔会使枪吗?会打狼吗?
问过多吉大叔之后,我才听明白,笑着回答,我是个神枪手,打过坏人,但是没打过狼,因为城市里面没有狼,但是,那些坏人却比狼还要凶狠。
格桑很神往地听我说了一遍,然后又听多吉翻译了一遍,然后抓住我的手,恳求着说,叔叔,我要学打枪,学会了,就可以去打狼。
我笑起来,让多吉大叔帮我翻译,告诉他,我管你爸爸叫叔叔,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大哥以后会叫你打枪,但是,你有枪吗?
格桑听明白之后,忽然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支土制的猎枪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跑到我面前,递给我看,枪杆子几乎要高过他的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和多吉大叔都大笑起来,多吉大叔告诉我,这支猎枪是他很久以前的东西了,那时家里还没有养獒,因为穷,养不起,仅有的几只羊是家里最值钱的财富,为了保卫自己的财富,所以从一个猎人手里买下了这条枪,现在,这条枪都已经生锈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用。
我笑着把格桑搂在怀里,亲了亲他通红的小脸蛋,看见我这个没有丝毫地位的陌生人和格桑亲近,大黑有些不悦,她低低地吼了两声,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有一种时刻要被她驱逐出境的感觉。毕竟,我现在是呆在她的地盘上,我不得不看着她那阴沉的脸色。格桑似乎也有点怕大黑,不大和她亲近,反而更愿意偎在我身边,听我讲部队里的故事,多吉大叔坐在旁边,一边卷他的烟叶,一边当业余的翻译。
多吉告诉我,格桑对部队的事很感兴趣,以前就天天缠着他讲他年轻那会儿当兵的事,天天听也听不厌,这孩子,也许长大了,应该去当兵。我说,那就让他去吧,部队是个能磨练人的地方,再锈的枪,到了那里也能磨得锃光瓦亮。
天晚了,多吉大叔拿出食物来,还有一些青稞酒,白天的时候没有给我喝,因为看我脸色不好,知道是高原反应,怕我会吐。对于酒,我还是有些兴趣的,虽然在部队的时候喝得也不多。
格桑在擦那条生了锈的枪,擦得很仔细,也不知多吉大叔是怎么和他翻译的,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连饭也忘了吃。
我看见大黑坐在她独享的红地毡上,威风凜凜地看着我们用餐,为了讨好她,我把手上的一块嫩羊肉递了过去。大黑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然后冲我龇了龇牙,意思是要我缩回自己的手。
多吉大叔只得告诉我,大黑不吃生人给的食物,而且,她从来不吃熟食。因为在獒们的眼里,他们天生就是大草原的宠儿,你给他吃熟食,她就会认为你这是对她的一种鄙视,凶猛的獒还会认为你这是在向它挑衅,但大黑不会,因为她有良好的教养。
教养?我很吃惊。
多吉大叔笑了一下,解释说,这是天生的,纯种的獒并不是人们所理解的那样凶蛮而没有理性,相反,他们很高贵,有气质,根本就不屑于理会那些不知所谓的挑逗。
我讪讪地缩回了手,大黑很鄙夷地盯着我,抬了抬下巴,相反,我现在倒有一种被狗挑衅的感觉,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多吉大叔咽喉不太好,睡到半夜常常咳醒,为了不打扰到我休息,多吉大叔让我和格桑睡在一起,这倒增大了我的麻烦。我不会说藏语,而格桑也不会说汉话,我想多听些草原上的故事,格桑也想多了解些部队里的情况,两个不是哑巴的哑巴只好一边说着各自的语言,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讲,一边猜,一边用手指在半空或是床上乱划。尽管这样,双方理解得都还不够透彻,常常说的是驴头不对马嘴,搞了半天也搞不明白之后,格桑有些泄气,翻过身去便睡。
我睡不着,仰头看屋顶,屋顶上的椽子一根一根的,我在想,如果以前没有汉藏间的交流和融合,没有两个民族间文化的传播,现在的藏民是否仍然在随着牧草而迁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当初一点点的改变,在数百年后,竟会有意想不到的大变化。
格桑叹了口气,又翻过身来,他也睡不着,他想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话:你,教,汉语,我!
格桑想当兵,就必须学会说汉语,本来现在藏族学校里也有教汉语这门课了,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穷苦的孩子们大多不上学,他们每天放羊放牛,仍然过着类似远古牧民的生活,多吉大叔虽然会些汉语,但他也不精通,平时更不会和格桑用汉语交谈。
我很诧异格桑这句汉语是怎么说出口的,他看见我脸上惊奇又欢喜的表情,知道是他那句汉语的功劳,就又生硬地说,爸,教我,晚上。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学他的话,哥,教你,以后。
格桑笑了,露出两排小牙,一头钻到我怀里。

半夜,忽然听到村落里的獒们一齐嚎叫起来,我和格桑都被惊醒了,格桑从被窝里爬出来,跳到床中央,冲我龇牙裂嘴,又摇头又摆屁股,做了个大灰狼的样子,然后披上衣服就往院子里跑去。
狼来了?
我脑子里一热,血就往头顶上冲,脑子里闪过凶残的狼撕咬猎物的场景。
5、选择和放弃
狼这种动物,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真正的狼还没有亲身领教,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一个翻身跳起来,连衣服也没披,就光着脚丫子冲到了院子里。
多吉大叔不在家,獒吼第一声的时候,他就提着油灯出去了,我和格桑跑到院门口向外张望,格桑和我一样,也很兴奋,不知什么时候,他怀里已经抱着那条枪,枪杆子被他一个晚上就给擦得锃亮,在微薄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多吉大叔回来了,格桑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兴奋地用藏话喊,狼呢?来了吗?多不多?有几条?
多吉大叔咳了两声,告诉我们说,是只被狼群抛弃的老狼,这只狼以前可能是头狼,现在受了伤,没有吃的,就跑到了村子里,听到獒的叫声,又吓跑了。
大黑站在门口,一声也没叫,不用多吉解释我也知道,大黑是不屑于对这样一只可怜的狼吼叫的,她是一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尊贵的獒,根本就没把那只被狼群抛弃的小混混放在眼里,只有那些车前小卒才会在风吹草动的时候吠叫不止。
看见我和格桑都丝毫没有睡意,多吉大叔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半夜一醒就睡不着了,叫格桑帮我拿了衣服和鞋子过来,然后他就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又卷起他的旱烟,把烟袋锅子里塞得满满的,点着了火。
格桑兴奋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抱着那条枪,在院子里作冲刺状。
大黑慢慢地走到院门口,仰头呼吸半夜清新的空气,一边欣赏天上的月亮,她的神情很专注而且庄重,就像是虔诚的穆斯林教徒在一条坚苦而漫长的道路上,远远地望见了圣地麦加。
格桑练了一会儿突刺,忽然说,阿爸,我今天放羊的时候遇到狼了。
哦,几条?多吉大叔一边抽他的旱烟,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草原上的孩子迟早会遇到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格桑坐了下来,把枪紧紧地搂在怀里,眨着眼睛说,一条,是母的,左后腿断了,带着两只没睁眼的小狼。
格桑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里没有对狼的仇恨,我反倒听出了几分怜悯,草原上的孩子纯朴而天真,这个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仇恨,他们或许也不愿意去区分谁是他们牧民的仇人,谁又不是。
多吉大叔没有说话,他抽着自己的旱烟,抽得津津有味,一袋旱烟很快抽完,他敲了敲烟袋锅子,才缓缓地说,好几年前了,雪天,我赶着羊到村里的牧场上吃草,一群狼大概是饿疯了,冲进了牧场,那时候,有两家养了獒,还有几条猎枪,狼群围住了一条待产的母羊,咬住了,死命往外拖,枪在响,獒也在叫,狼群只好撤退,有一条狼被獒咬断了腿,跑不快,拖得雪地上到处是血,头狼走过去,在它的咽喉上咬了一口……
阿爸,都是狼,头狼为啥要咬同类?格桑瞪大了眼睛,他还不明白什么叫“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他更不明白,要保存一个团队的战斗力和至高荣誉,有时候,团队的首领必须要残忍而果断地做出选择。这,是狼的生存法则,格桑不是狼,更不会像狼那样残忍而绝情,他不能体会,所以也就无法明白。
多吉大叔知道我是听明白了,就冲我点了点头,转头问格桑,要是你的羊群被狼袭击了,后来狼跑了,很快又会回来,但是有一头羊受了重伤,快死了,你必须赶快回到村里,你说,你是要那头快死的羊,还是要保住整个羊群?格桑眨了眨眼,毅然地说,都要,咱们牧民的衣食住行都在羊身上,咋能放弃呢?
多吉大叔笑了,摸着格桑的头,说,傻孩子,都要?你保得住吗?人啊,有时候就要学会放弃,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想放弃也不行,你看,狼都懂得这一点,咱们是人,两条腿的还能比四条腿的笨吗?
多吉大叔是在对格桑说话,教导他做为一个牧民应该俱备的心理素质,而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成了我受伤之后的一剂膏药,这剂膏药辛辣地贴在我的伤口上,刺激得我的心打了个哆嗦。
人啊,有时候就要学会放弃,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想放弃也不行……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我所在的特种部队,曾经被战友们戏称作狼队,我们每一个尖刀般的特种战士都自称为狼牙,为什么叫狼牙?因为我们准!我们狠!就像锋利的狼牙一样深深插入敌人的心脏!而现在的我,就像是那头被咬断了后腿的狼,队长头狼当然舍不得在我的咽喉上咬上一口,但我自己明白,为了一个团队的战斗力和最高昂的战斗情绪,我必须自我放逐,我要给我自己的咽喉咬上致命的一口,所以,我离开了那个一生都不愿离开的地方。当时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这是件很壮烈的事情,现在听多吉大叔这么一说,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原来学会放弃,有时候也很悲壮!
不知道大黑是否听得懂,她一直站在门口看月亮,我不知道,对于一只獒来说,太阳、月亮,又有什么好看的?或许,用獒眼来看人,人才是一种可笑的动物,整天忙忙碌碌,忘记了大自然的美,也不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就知道整天转啊转啊……
我认定大黑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终于看见大黑回了一次头,而且是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盯了我两秒钟,我真的很怀疑,这只巨大的獒是不是能猜透人类的想法,她是不是知道了我脑子里在想的东西,所以要用这样嘲笑的目光看我。
大黑很快转过了头,又往院子外望去,村落里稀稀落落地坐落着牧民的土房子,这个村落的人不多,最多也就十几户,当天刚黑开始点灯的时候,村落里的灯就像棋盘上的结局,东一颗,西一颗,寥寥几盏。
6、我的误解
藏边的夜晚有些寒意,格桑眨着眼,静静地听多吉大叔说着,怀里的枪越抱越紧。
多吉大叔又往锅子里蓄了一撮烟叶,但是没有点,拿在手里,想了一想,说,格桑啊,在狼的家族里,为了保存一个狼群的实力,初生的小狼就像掌上明珠一样金贵,你今天看到的那只母狼,可能是被狼群抛弃了,母狼后腿有伤,这是她致命的地方,她捕不了食,狼崽很快会饿死。
多吉大叔用藏话说一遍,又用汉语说给我听,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格桑大叔要救下那两条狼崽,对于牧民来说,对狼的仇恨是世世不息的,他为什么要救狼?听说要去救狼,格桑很是奇怪,他问多吉大叔,阿爸,为什么要救狼?狼吃我们的羊,伤我们的人,救了狼,村子里的人会骂我们的。
多吉大叔皱了皱眉,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如果牧草没了,草原荒了,变成了一片沙漠,羊群也就没了,这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食物链啊!有时候选择就是放弃,放弃也是选择。
我突然觉得这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藏族老牧民,竟然有着哲学家一样的思想和头脑,这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而是从世世代代无穷尽的苦难生活中淬炼出来的人生法则。在这个老牧民面前,我觉得很惭愧,一个藏族的老牧民都懂得的道理,而我却没有体会到,至少,在此刻之前还没有。
狼少了,兔多了,草荒了,羊没了,这就是草原上不同物种之间的联系,选择等于放弃,放弃等于选择!那么我现在到底是在放弃还是在选择?
看着格桑还不太明白的表情,多吉大叔细心地和他解释,孩子啊,现在草原上的狼在一天一天地减少,野兔子在一天一天地增多,咱们的牧场眼看就要荒了,如果牧场荒了,又拿什么来喂咱们的羊?咱们是牧民,为了喂壮咱们的羊,咱们打狼杀狼,但有时候,也必须救狼保护狼。
格桑听懂了,点点头。
多吉大叔在呼唤大黑,大黑,过来吧,那狼早走了。
大黑可能是听懂了,听话地走了回来,站在她主人的身边,任由她主人抚弄着她的头顶,很温顺,目光如炬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原来大黑一直站在门口,是为了守卫这座院落,虽然狼来的时候她没有吼叫,因为她嗅出了狼的气味。獒的嗅觉比狼还要灵敏,从这气味上,她能辩别出来的是公狼母狼,有几头,强壮还是瘦弱,从狼走动发出的震动频率上,她能辩别出狼有没有受伤,行动是否迟缓。
对于一头受伤的老狼,大黑不屑于吼叫,但她还是有很强的责任心,一直静静地守护在院落门口,而我,却可笑地认为她是在欣赏夜空上的月亮。难怪大黑刚才要用那种可笑的眼神来看我,也许是我先在心底里嘲笑她,嘲笑一头会欣赏太阳、月亮的獒,而大黑则只不过宽容地回头望了我一眼,在她的心里,或许我也像那头受伤的老狼一样,是不值得她吼叫的,她也不屑于对我吼叫。
看见我自从进了这个院子,就时时刻刻地在关注着大黑,多吉大叔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有人如此关注他养的獒,这无疑更是对他本人的一种赞赏。
摸摸吧,看你这么喜欢。多吉大叔说。
大黑垂着一对小耳朵,两颗细小如豆却精光闪闪的眼睛左右瞟视了一下,就像是武侠小说中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侠,市井的打扮,悠闲地喝着小酒,吃着牛肉面,却在受到突然袭击的时候,又能迅捷地发出致命一击,于是,对手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两腿一蹬,断气。
请原谅我曾经是一名特种战士,当危难临头的时候,总是会在头脑中构画出一幅幅不可思议的画面,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有点恐怖,大黑在我的面前,仿佛成了一位世外高人,而我就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偷袭者。
格桑用藏话说,摸吧,有阿爸在,大黑不会咬人的。
多吉大叔却笑着翻译成:格桑说,敢摸大黑的战士,才是他敬佩的。
为了不让格桑失望,我小心地凑过去,大黑看到我向她靠近,凶狠地龇起了尖牙,向我示威,看起来很凶恶的模样,像一头狮子。
上学的时候,物理老师说,触摸可能带电的物体时,要掌心向上,用指背去触碰,因为人的神经在受到刺激的时候会自然地紧缩,如果你掌心向下的话,就会被带电体牢牢地抓住,而掌心向上,则可以迅速地缩回。
感谢那个我已经忘记了姓名的物理老师,这个时候,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指微曲,掌心向上。突然,多吉大叔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掌反了过来,他的手是那样的粗壮有力,带着藏族人民纯朴而敦实的体温。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格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他有些不太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在他的眼里,兵哥哥是世界最厉害最所向无惧的人,比狼还凶狠的坏人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可是我的这种做法却刺伤了他的心!
我鼓足了勇气,用自己的手掌去抚摸大黑颈背上的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獒的毛,感觉是那样的奇妙,尤其是像大黑这样高傲的獒,我觉得大黑在獒的家族中一定具有着皇族的血统,她即使不吼叫,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也能让观赏者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崇拜的敬意。
大黑又开始冲我龇牙,鼻子上的皮毛皱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敌意,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向我发起攻击。
獒,只对自己的第一个主人忠心,在主人的面前会极其温顺,但是,却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充满着随时进行攻击的敌意。在多吉大叔的呼喝声中,大黑还在坚持不懈地冲我龇牙,她很不满,在她的眼中,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怎么也配抚摸她的毛?这无疑于是触犯了獒族中的法例。
大黑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弓了弓背,用力地把头一甩,然后又坐下来,她还在龇牙,而且伸了伸硕大的脑袋,把宽大的嘴巴凑到我鼻子跟前,一股凶野的獒的气味从她的口腔中喷出,混着热浪喷了我满脸。
7、出发
我相信,有多吉大叔在,大黑绝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是一名特种战士,从狙击镜里瞄准自己的猎物并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我都没有畏惧,在一条四条腿的动物面前,我又怎么能败下阵来?我深切地认识到,我离开了我的部队和战场,但是却要和一只桀骜不驯的獒展开一场持久战了。
多吉大叔笑了,拍了拍大黑的头,示意她安份下来,格桑也冲我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也是后来,在一次聊天中我才知道,大黑是村子里的王,女王,满村子所有会走路的动物都不敢在大黑面前晃悠,包括村民们在内,其他的獒们也只能跟在大黑后面,讨好地闻她的屁股。
多吉大叔不在的时候,就连格桑都不敢招惹大黑,每次出去放羊,不是格桑领着大黑,倒像是大黑领着格桑在放羊一样。大黑就像是一个监工,监护着格桑,监护着多吉大叔,监护着自家的羊群,监护着这个院落,也监护着整个村子的羊群和牧民,她很自觉地承担起了一村之长的责任。
我很惭愧,并且由衷地敬佩大黑,但那是以后的事情。
多吉大叔从格桑手里接过那条枪,拉了几下枪栓,这把土枪也的确太土制了些,打一发子弹,就要拉一下枪栓,枪栓也不灵活了,虽然枪还可以用,但准星已经锈出了不少缺口,并且有些变形,枪托后缘也不知被什么虫子给蛀过,都有些腐烂了。
我天生对枪有一种执着的热爱,虽然是这样一把烂枪,但总比没有枪摸要好,我说,给我看看,或许还能用。
多吉大叔把枪递给我,点着了那袋旱烟,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黑夜里特别耀眼,他说,明天去那个草坡上看看,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野兽,带把枪防身,总是要好些。
这把枪修一修还可以用,我说。
格桑跑过来,兴奋地摇着我的胳膊,连声问,要多久?要多久?
多吉大叔起身,按我的要求帮我找来了一些修枪的工具,格桑往那盏老油灯里添了些油,光线明亮起来。
修枪是一件费力的事,尤其是像这样一把破烂不堪的老枪,但我总算在天明之前把它给修好了。准星经过了打磨和校准,现在已经光滑而平整,枪栓子擦了点油,灵滑了许多,枪托也重新打制了一个新的,更换掉了。
格桑兴奋地抱着修好的枪,满院子里乱蹦,一边举着枪,到处瞄准,然后射击。我看着很好笑,想起自己刚进部队第一次摸枪的时候。训练场上,枪很沉,倒霉的我偏偏遇到了一只卡壳的枪,我拉开了枪栓子,抱着枪冲连长喊,连长,打不响。
这是所有新兵最容易犯的错误,我也不可避免。连长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地卧倒,回头我就挨了训,连长冲我吼,还说打不响?会死人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格桑,握紧他的手,校正他托枪的姿势,虽然语言上不通,但格桑很聪明,立即明白过来,做了一个动作之后,就回头望我,然后用疑问式的鼻音寻问我,做得对不对?我如果点点头,他就很开心,我如果摇头,他就会把枪递给我,让我做示范,我仿佛也成了一个训练场上的教官。看着格桑兴高采烈丝毫不觉累的样子,我仿佛也重新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东西,开心地笑起来。
多吉大叔从老箱子底下翻出一袋子弹来,虽然年月很久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用,也可能藏族牧民们自己特制的土枪子弹有更好的保存方法吧。
他把子弹袋递给我,问,试试还能不能用。
我拿出一颗子弹,装入枪膛,拉开枪栓,向着半空瞄准,我在寻找自己的目标,忽然,从准星里望出去,我看见隔避院子里的那株老树上停着一只草原上的鸟,我叫不出名字,但是却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然后格桑就跳起来,往隔壁院子跑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那只鸟,高兴地喊,胜利,胜利!
我昨天来的时候静悄悄的,除了多吉家,没有别人知道,但是这声枪响却引得满村子的人都跑过来看,这个村子里有许多年没响过枪了,有的只会是獒的吼叫。
格桑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在那些藏族牧民朋友们面前喊,神枪手,神枪手!
感谢这个古老的小村子里藏族朋友们的纯朴和热情,每一户人家都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尤其是隔壁院的扎西木大叔,他说,鸟是在他家院里打下来的,就要第一个去他家吃饭。
多吉大叔笑着替我回答,都会去的,但现在不行,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村民们陆续散去,扎西木大叔却还不肯走,他说,他儿子在外面大城市读书,快暑假了,今天会回来,所以,一定要我去他们家吃饭,他说,他儿子会说汉语,在大城市呆过,有见识。我只是呵呵地笑,像个傻瓜一样,因为我听不懂。多吉大叔似乎并没把扎西木大叔的话放在心上,他准备了一些吃的干粮,还有一袋水,就出发了。
今天,可以说是全家出动,格桑要去牧场放羊,而那个草坡离牧场也不远,我和多吉大叔要去看那只受了伤的母狼,大黑就走在队伍的前面,她领着格桑,领着羊群,领着全家出动了。
清晨的风吹过来,把大黑的颈毛吹得更加威武,她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挡在我们和整个羊群的前面,慢慢地走着,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的主人,顺便鄙视一下我。
第一次在草原上漫步,我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左看右看,不时地向多吉大叔寻问。
格桑跟在羊群屁股后面,而羊们又跟在大黑屁股后面,我和多吉大叔则跟在格桑的屁股后面,慢慢地走着,说着。
8、幼弱的生命
辽阔的大草原,像一块碧绿无边的大毡子,远处起伏着一个个山包,蓝天,白云,一个藏族老人,一个年轻孩子,一个穿着绿军装的我,一群白羊,一只黑獒,在一片汪洋般的绿色中向前移动。你想象不出,那有多么美,美得让人心醉,连草原上的风和空气都带着一种抚慰人的温柔。
牧场不算近,我问多吉大叔,家门前就有许多草,为什么不在最近的地方放羊?多吉大叔笑着回答,家门前才更要养草啊!我们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草,就是我们的命。
我在沉思,草是牧民的命,而像我这样的人呢?像我这样生活在喧闹大都市里的人们,什么,又是我们的命?我找不到答案,多吉大叔也不可能给我答案,我希望,当我离开这片绿色之海的时候,我,终究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
到牧场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多吉大叔把水壶递给我,取下肩上的干粮袋子,我们开始吃东西,真的有些饿了,藏民的羊肉干真好吃,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有一种从未尝过的鲜美。我一边吃,一边望着远处的美景,一边在心里想,如果我离开了大草原,以后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美味的东西了,带着古老村落乡土味的羊肉干。草原上没有什么遮挡物,羊肉干的香气被风吹送到很远。
我是个狙击手,有极佳的视力并不奇怪,但多吉大叔的目力比我要更好,草原上的人一定不会得近视眼,我在想,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看得开,望得远,怪不得黑子的狙击枪法那么准,我拼死训练,才和他傍个比肩。
格桑也发现了,在对面的山包上有个黑点在缓慢地移动,他小声地喊起来,瞧,是那只母狼,她的左后腿断了,骨头戳在外面,只能用三条腿往前蹦跶。
风,传送了香气,也传送了声音,那只母狼可能是发现我们了,她有点犹豫不决,想后退,但是肚子又饿得厉害,就向前伸了伸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空气中的香味,仿佛那一缕缕的香味也可以暂时填补一下空瘪的肚皮。
大黑已经赶着羊们到牧场里吃草去了。她很聪明,围着羊群转,把老羊、小羊还有待产的母羊及一些体质稍弱的赶到羊群中间,让强壮的羊站在外围吃草,这样,危险来临的时候,羊们就可以更加团结起来快速撤退,不至于把老弱病残给落下。
獒,也懂兵法?打死我也不相信。
格桑留下来看守羊群,我和多吉大叔向那个草坡走去。母狼发现我们在向她的领地上移动,警戒性立即提高,已经转身,然后拖着那条断腿,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山坡,消失在融融的草色中。
我们到了草坡下面,母狼的窝可能在草坡的另一边,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多吉大叔在草坡上趴了下来,他在思考什么东西,停了一会儿,说,小狼就是狼群里的宝贝,狼们把小狼当命根子看,没道理会被狼们抛弃,这只母狼应该是在还没生产的时候就被抛弃了,她受了重伤,走不了,头狼可能是她的丈夫,还算是仁慈,没有咬断她的咽喉。停了一会儿,多吉大叔又说,小狼应该还不算大,说不定还没睁眼呢!
我问,狼崽出生后几天睁眼?多吉大叔说,跟狗差不多,现代的狗也就是从最远古的狼进化来的。
母狼的确是饿了,她竟然不顾危险大着胆子又从草坡后面爬了上来,缩着那条断了的后腿,远远地望着我们。她很瘦,肩骨高高地耸着,目光中已经没有了狼的血性和残忍,而仅仅像一个可怜的母亲一样,哀戚地望着我们,我仿佛能听到她肚子里传出的咕噜咕噜的肠鸣声。
母狼见我们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大着胆子,又向前蹦跶了一步。我看见她肚皮下的乳房空瘪地悬挂在那里,她的左后腿断了,半截白森森的骨头戳在血淋淋的皮肉外面,皮毛上的血迹已经风干,估计她每蹦跶一次,伤口就会牵起一阵钻心的痛,因为我看见母狼的另外三条腿在打哆嗦。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没吃完的羊肉干,准备扔给母狼。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狼,是一种凶残的动物,当他们因为没有食物而叼走人类的孩子时,从来没有丝毫的手软过,在鲁迅的《祥林嫂》里,我曾一度为祥林嫂悲哀,她连自己孩子的尸骨都找不到,只找到一双小鞋。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多吉大叔按住了我的手,有动静,草坡后面传来几声狼崽揪心的哀鸣,像狗崽子一样,吚吚嗯嗯的,用最大的力气嚎叫着,呼喊着自己的母亲。
母狼的耳朵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根本顾不上自己的那条断腿,她疯了一样往回跑,几乎是滚下草坡去的,我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在母爱面前,没有贵贱,也不分物种,我想起我在站台挂掉母亲电话时的决然,心里疼痛了一下。
草原上,虽然长的是草,但吃肉的动物却多,幼小的狼崽随时有被其它动物吃掉的危险,母狼一般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孩子,食物都是公狼们从外面带回来,现在这只母狼被抛弃了,只有自己出去找吃的,在我们没来之前,小狼崽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几只了。多吉大叔说着,站起身来,往草坡上走去,我也跟了过去,我的一身绿军装在大草原上是天然的伪装,而多吉大叔的藏族服装却是那样的显眼。
一只草原熊袭击了狼窝,动物之间的联系真是很奇妙,熊虽然视力有限,但大多时候却总能如愿地找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熊也饿了,它的半截身子钻在一个洞里,肥大的屁股和两条短粗的后腿露在外面,正一点一点地倒退出洞,狼崽的哀嚎又一次清晰地响了起来,却在熊蠕动着两片嘴唇开始咀嚼的时候,嘎然而止。
9、别样天使
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一头熊吃掉,母狼竭斯底里地哀嚎起来。请允许我用这个形容人类的词语来形容她,因为我觉得那只母狼在此时此刻更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而不仅仅是一只狼。不是只有人类才会审时度势,动物们也会。看见母狼受了致命的重伤,熊又贪婪地把半截身子钻进了狼窝,里面还有狼崽。
母狼发怒了,她决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住她的孩子,她拖着一条断腿,开始向熊发起并不能构成多大威胁的攻击。母狼连续不断地几次攻击惹毛了饥饿中的熊,熊退出身来,和母狼搏斗,我和多吉大叔就像是坐在罗马角斗场上的两个观众,看着场中一强一弱两个对手在拼命厮杀,一个是为了食物,一个是为了孩子。其实,多吉大叔应该也像我一样,他不知道是应该向熊开枪,还是向狼开枪,或者两个都不帮,任其自生自灭。自生自灭,也许就是大自然对待弱者最好的生存法则。
突然,多吉大叔开了枪,是向天鸣枪,他的目的是要惊走熊,保住母狼。
熊视力不好,听力也不怎么样,但它的嗅觉却十分灵敏,它也许没发现我,但却发现了多吉大叔,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熊模糊的视线中晃动。被母狼挑起战斗欲的熊冲上了草坡,迈动着两条粗壮的腿,向多吉大叔站的方向冲来。
“嗷——”一声宏钟般震耳的獒吼声传来,我惊然地回头,看见大黑像一股黑色的旋风,闪电般从斜对面的草场冲了过来。我没有想到,大黑那看起来粗壮结实的宽大的身体,竟然也能像兔子一样灵敏纵跃,惊得我目瞪口呆。
大黑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草坡上,目露凶光,龇着满嘴匕首般锋利的牙齿,怒吼着,毫不犹豫地向熊猛扑上去。那一声响彻长空的獒吼吓住了熊,在近距离的对视中,熊可能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大家伙更像是一只雄壮威武的狮子,饥饿中的熊为了保存实力,掉转屁股,荒不择路地撤退了。
谁侵犯了獒的主人,也就和獒结下了深仇大恨。大黑愤愤不平地继续冲熊逃跑的方向吼了几嗓子,然后威风凜凜地站到了她主人的身边,用耳朵蹭了蹭多吉大叔的衣服。
母狼已经没救了,后腿断了不说,肚子上被熊豁开了一个大洞,内脏血淋淋地洒在草地上。对于狼,我说不清是爱还是恨,只是觉得面前的这只母狼很可怜,也很委屈。
大黑也跟了过来,守在主人的身边。
母狼还没断气,嘴巴大张着,舌头耷拉在外面,拼命地喘息,看见大黑走过来,母狼低低地哀嚎了几声,然后目光死死地盯住洞里。多吉大叔说,母狼让我们救她的孩子,里面可能还有一只小狼,你听,还有动静,狼崽可能是吓坏了,都叫不出声了。
大黑没有像别的獒那样围住一头快死的狼兴奋地奔跑,像是自己毫不费力打到了一只猎物,相反,大黑很安静,她用一种宁静的眼神端详着快要死的母狼。
阳光直射下来,大黑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她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坐在一个快死的母亲面前,给她最后的安慰。我忽然有一种从内心里发出的感动,觉得大黑并不是那么冷漠和无情,獒这个字眼,在我的心里,除了忠诚、勇猛之外,又加多了另一个词语,那就是——仁慈。也许,獒的那种目空一切又高高在上的神情,正是源自于它们内心深处的这种仁慈。因为仁慈,所以心怀宽广,因为仁慈,才不屑于去计较点滴得失。
母狼死了,大黑仰头嚎叫,似是在向一个遇难的母亲致礼。
我撅着屁股钻进狼洞,从里面掏出了最后一只幸存的幼崽。这是只出生才几天的狼崽,还没睁眼,灰不溜湫的,一点也不好看,抓在手里,软绵绵的,像个肉球。小家伙晃动着四条柔弱的腿,张着嘴巴,它的确是吓坏了,几乎已经叫不出声音,却仍在努力地寻找它的妈妈。
我不知道,大黑原来对幼小的东西是如此感兴趣。她凑上来,闻了闻狼崽,然后,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大黑竟然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小狼崽的毛!
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小狼崽示威似地从喉咙里发出丝丝的声音,四只小爪子拼命地抓动,然而大黑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继续舔小狼崽的毛。
回去吧,看看牧场里的羊。多吉大叔说。
看见我们回来,格桑远远地站在牧场边上招手,他跑过来,从我的手里接过小狼崽,然后叫着,哟,真小,长得好丑,皱巴巴的。
休息的时候,多吉大叔告诉我,去年的时候,大黑怀过一次崽,也是怪我自己,没照顾好她,后来没生下来,难产……我同情地望向大黑,大黑正用嘴拱格桑的手,然后把小狼崽叼过来,自己卧在草地上,把小狼崽放在怀里,轻轻地舔着。
伟大的母爱,不分国界,不分物种,不分贵贱,也不分恩怨世仇……狙击杀手在人们的眼里是没有感情的,或许也十分冷血,我不知道怎么样来为自己辩解,但是现在,我看着大黑,喉头却有些哽咽。
大黑轻轻地舔着小狼崽的毛,从头舔到尾巴,好像怀里的这个就是她失散了许久的孩子。小狼崽却还不适应,那种凶猛的獒的气味令它不安,它只是感到恐慌,在拼命地爬啊抓啊,努力想摆脱大黑的束缚,去寻找它的妈妈。小狼崽又怎么知道,它的妈妈刚刚为了救它,拖着一条断腿和一头饥饿的熊搏斗,最后却永远地躺在了这片无疆的大草原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草原上的野兽分解得不剩一根骨头。
不知道多吉大叔在想什么东西,他默默地抽着烟,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汪洋般的绿色,这美丽的绿色下面不知掩盖了多少野兽的尸骨,当然也有人类的。
10、狼崽
格桑不太喜欢这只小狼崽,他觉得它长得太丑,又不可爱,很招人烦,极不安份,于是就很不待见。
看看天色不早,羊群也都喂饱了,多吉大叔说,回去。
看着大黑对小狼崽那种慈爱的神情,这次,我没有去抱小狼崽,我担心大黑会咬我,被獒咬上一口,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大黑的尖齿可以直接穿碎你的大腿骨头。
多吉大叔拿过小狼崽,我接过来,大黑这才站起身,跑到羊群的前面,开始领路,她依然是那样雄纠纠,气昂昂,只是回头的频率却多了些,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手中捧着的狼崽。
快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扎西木大叔,他再一次盛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饭,而且还邀请了多吉大叔和格桑一起去,因为他的儿子从大城市里回来了,听说,还带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回来。
多吉大叔不好推却,只得点头答应,扎西木大叔十分高兴,忽然,他发现了我手里捧着的小狼崽,很吃惊,试探性地问,这是啥?灰不溜湫的,像是个狼崽。
其实,扎西木大叔早就瞧出来了,这就是个狼崽,而不是像。他一直就盯着我的手看,包括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离开过我的手,这让人觉得有点虚伪。
多吉大叔回答说,母狼死了,就剩下这只狼崽,看着挺可怜的。
啥?你要养狼?你们家羊多啦?疯子!扎西木大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对于狼,扎西木大叔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仇恨。
几年前的一个风雪天,扎西木大叔赶着自家的羊群到另一个背风的草场里去放羊的时候,遭到了一队小狼群的袭击,命是拣回来了,但是羊群却被冲得七零八散,死伤过半。那些狼不是抓一头吃一头,而是把羊咬死了以后,再去咬别的羊,它们要多贮存一些食物。那些羊的尸体埋在雪地里,就像是存放在一个天然的冷库里,狼们饿的时候,想吃了就去刨一头。后来,扎西木大叔回去找羊的时候,除去被咬死的和跑丢的,只找回了三分之一还不到,他哭得死去活来,再后来就养了只獒。
没疯。多吉大叔只说了两个字,他不想解释多余的话,把烟袋锅子随手在旁边的一株老树杆上磕了磕,烟灰扑出来,模糊了扎西木大叔的视线。扎西木大叔有些不高兴,嘴里嘀咕着什么,转身走了,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换上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再次招呼我,晚上一定要来啊!
回到家,多吉大叔望着小狼崽犯愁。怎么养呢?家里有羊,当然不能由着狼崽四处转。拴起来?狼是自由欲极强的动物,你拴着它,迟早会出大事,就算你给它吃的,它也不会对你感恩,狼和獒不同。
大黑那么喜欢它,就让它跟大黑过,格桑说。然后就抱起那条枪跑到院子里,练他的瞄准去了。
多吉大叔又往烟袋锅子里蓄烟叶,他的咳嗽可能就和这常年累月的抽烟有关,我劝他少抽一点,他笑了一下,说,唉,格桑他娘死得早,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大都市里做生意,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你说这大草原上,啥也没有,除了羊就是草,我这个孤老头子不抽点烟,还能干什么呢?我不好再往下说,我相信,多吉大叔一定也知道抽烟的危害性,但是他不抽又不行,就像收养这只小狼崽,明知道狼崽是个祸害,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它救了回来。
看着大黑躺在地毡上,狼崽已经慢慢熟悉了她的气味,开始在她的肚皮下面拱来拱去,找奶吃。多吉大叔说,先养几天吧,等狼崽大一些,差不多能自立了,就放回到远一点的地方,让它自生自灭吧。狼大了,咱们不管不算绝情,可一个没睁眼的小东西,咱们要是见死不救,也就太没良心了。
我认同多吉大叔的话,找了个小碗,主动跑到羊圈里,找到那只待产的母羊,挤了些奶,然后端给小狼崽喝。
大黑没有奶,干巴巴的奶头被小狼崽吸得通红,大黑也感觉到被吸得很不舒服,看到小狼崽跑到羊奶碗边去舔碗边,大黑抬头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对小狼崽这种关爱的举动博得了大黑的好感,大黑不再用那种冷漠的眼神看我了,她第二次再看我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另一种深深的东西,像深井一般,深不见底,我感觉,那种眼神像极了人类在思索时的目光。
多吉大叔很宠爱大黑,很少让大黑自己出去捕食,他端来了大黑的食物,一盆新鲜的羊肉和碎骨,我从日喀则带来的那篓鸡蛋中拿出两个,打碎,倒进羊肉里,拌匀。大黑这次没有拒绝我的讨好,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虽然对我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但至少不再冲我龇牙齿了,我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始,我更知道,这完全是小狼崽的功劳。为了博取大黑的好感,我对小狼崽也就更加格外的关心起来。
晚上,去扎西木大叔家吃饭,屋子里很热闹,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再一次让我感受到了藏族同胞们的那份团结和热情。屋子里的人挤得满满的,我见到了扎西木大叔的儿子,他刚从北京回来,听说是读北大,全国的名牌大学之一,在扎西木大叔眼里,儿子读名牌大学,人自然也就跟着变成名牌了,他拉着自己的儿子在人堆里四处转,到处炫耀。
扎西木大叔的儿子名叫宗哲,在藏语里是一种佛教术语,就是“精进”的意思。多吉大叔一早就告诉我,扎西木大叔家以前也很穷,生下宗哲后,本打算把宗哲送去当阿卡(藏族朋友对僧人的一种敬称),后来还是留了下来,如今儿子上了名牌大学,扎西木大叔更不愿提起以前的事了,所以就特意嘱咐我,别问这些事情。
宗哲在人群里看到了我,可能是我的一身绿军装离开了大草原的掩护,就变得十分刺眼,他从人堆里挤过来,主动和我打招呼。
11、大城市来的人
我的长相第一个出卖了我,宗哲张口和我说的就是汉语,他问我,从哪里来?当兵的?为什么要来这个穷乡僻壤?
从宗哲的口气中,我听出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乡并不十分热爱,我回答他,刚从部队下来,听一个战友说,这里很美,我也一直很向往大草原,所以就来了。宗哲笑了一下,说,美什么?不就是一片大草原吗?没有公交,没有大厦,没有网吧,也没有酒楼,人生下来,又不是就该受苦的,你怎么不呆在大城市里,却跑来这里自找苦吃?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说我是为了看一只狗,所以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宗哲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因为我一早就发现,宗哲对自己家的那只獒一点都不待见,理也懒得理一下,而那只獒却不识趣地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我只好回答他,说,从小家就在大城市,我也是北京人啊,看惯了灯红酒绿,人的骨子里就冒出点犯贱的思想来了!宗哲笑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有些尴尬,也许,他可能是以为我在说他犯贱,脸上有些讪讪的,说,哦,这样啊,那很好嘛!
宗哲的女朋友对这个环境还有些陌生,虽然宗哲在来之前就教了她一些简单的藏语,但她仍然像我一样,无法和藏族同胞们交流,看见宗哲在和我交谈,就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不可否认,宗哲的女朋友很漂亮,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优雅的美丽,像是从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明知道我是个汉人,可她却竟然用藏语向我打招呼,你好!我很吃惊,解释说,我是北京人。她然后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在宗哲面前向他的家人们示好,以示自己对藏语的热爱?虽然宗哲的女朋友十分懂礼貌,而且神情举止都极为优雅,我还是不大和她讲话,从一个军人的本质来说,我觉得她虚伪,甚至还不如宗哲,至少宗哲还可以毫不避讳地对自己的家乡说NO!
交谈中才知道,宗哲的女朋友叫宁丽,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竟然和我那个分手的女朋友是同一所大学。她的英语很好,认识许多外国朋友,她笑着说,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些外国朋友来这里参观呢!参观什么?我惊问,这里什么也没有,就像宗哲所说,这里就是一个穷乡僻壤,再说难听点,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宁丽适时地住了口,岔开话题,笑着说,我让宗哲给我也取了个藏族女孩儿的名字,叫达瓦。达瓦在藏语中就是“月亮”的意思,宗哲说,我就是他的月亮。说到这里,宁丽笑得脸上像开满了花儿,爱情的甜蜜洋溢在脸上。气氛缓和了一些,宗哲说,宁丽也给他取了个汉名,叫成阳,意思就是成为她的太阳。我感觉到有点恶心,老实说,不排除我那个分了手的女友产生的影响,更多的是因为这两个人的品质令我感觉到不大舒服,没办法,我是名军人,军人这两个字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更喜欢和黑子、簸箕那样的朋友呆在一起。
吃饭的场面很盛大,宁丽小心翼翼地坐在宗哲身边,两个人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看起来像是窃窃私语,有点见不得人的感觉。我不好形容那个场面,对于那样一个终日沉寂在无声电影中的小村落,宗哲的归来和宁丽的到来,不能不算是一场盛大的宴会。人们都吃得很开心,但多吉大叔却阴郁着脸,我的心也开始有些惶惶,总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说酒过三巡,菜罢五味,扎西木大叔在介绍完自己的儿子和未来那个有才学又美丽的儿媳妇之后,开始和村民们闲聊。扎西木大叔说,现在咱们这个村子,那是越来越落后了,瞧瞧人家大城市的人,那过的是怎么样豪华的日子?咱们却在这里脸朝草地背朝天,除了每天放羊放牛,还能干啥?钱赚得不多,罪受得不少,再加上个天灾人祸的,不好受啊!
为了捧扎西木大叔的场,不少村民们随口付和,是啊,咱们这日子过得也够苦的,啥时候咱们也能过上大城市人的生活啊?扎西木大叔笑呵呵地说,只要咱们有钱了,有很多很多钱了,咱们就能过上和大城市人一样的好日子,咱们现在缺的不就是钱嘛!到哪儿去找那么多钱呢?靠这养的几头羊?几头牛?还不够自家吃的,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路也不通,条件又苦,钱不好赚啊!难道说去偷去抢?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静一静,静一静!扎西木大叔见人们的情绪已经有些高涨,就拍了拍巴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笑眯眯地说,想赚钱很容易嘛!其实,咱们现在就守着一堆堆的钱呐。扎西木大叔冲自家的獒瞟了一眼,喝道,巴顿,过来!
巴顿这名字明显不是扎西木大叔取的,应该是宗哲,可那只獒一点也没有巴顿的风度和威严,在讨好了自己的主人半天却始终没有得到一句夸奖之后,那只獒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瞧瞧,这就是钱!扎西木大叔抓着獒项上的毛,说。
你不会是要把自家的獒卖了吧?那能卖多少钱啊?咱们牧民可还要靠着它们来过日子呢!人群中有人不同意了,毕竟世世代代这么久,獒已经和牧民朋友们结下了生死不离的情谊。在战场上,抛弃自己的战友是个罪,在草原上,抛弃自己的朋友也是个罪,哪怕那不过是头獒。
扎西木大叔笑呵呵地说,能卖多少钱?吓死你!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好多外国人爬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中国,就为了买一头纯种的獒,为了买一只纯种的獒,他们可以倾家荡产,你们知道一只好的獒能卖多少钱吗?少的几万,多的几十万、上百万,不是人民币,是美元!说到这里,扎西木大叔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就像是从一只贪婪的狗嘴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我感觉到恶心,有点想吐。
人群像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12、卖獒
我看见宗哲和宁丽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甜美的笑容,有了钱,他们就可以全家搬到大城市过好日子了,也可以办一个最完美的婚礼,还可以买房,买车,买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这个主意绝不是扎西木大叔想出来的,他一定是受到了某两个人的唆使,或者说是某一个聪明的人。我不说,朋友们也猜得到是谁。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藏族同胞的纯朴和憨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要出卖自己生死不离的朋友——獒,来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只有大城市的人才会,只有大城市来的人才会具有这种发家致富的“眼光”。
一说起要卖獒,而且可以赚大钱,人们就全部把目光投到了多吉大叔的身上,因为多吉大叔的獒是全村最纯种的獒。那是獒王,别人来买獒,自然第一个要买多吉大叔家的,然后再是别人。如果多吉大叔不肯卖,有可能全村的獒都会卖不掉。
多吉,也译作多杰,在藏语中是“金刚”的意思。多吉大叔坐在众人面前,脸上坚硬得像一块铁,吧嗒吧嗒地抽自己的烟。
扎西木大叔沉不住气了,焦急地问,多吉,你倒是说句话呀!
想让我卖大黑,除非你把我全家人都害死!多吉大叔阴沉着脸,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好像身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扎西木大叔不高兴了,反问,咋说是我呢?卖獒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全村人都想卖呐!有了钱,咱们就可以搬到大城市里去住了,再也不用在这里受苦,也不用担心羊群会被狼吃了,多好!
谁想卖谁卖,我不卖!多吉大叔二话不说,走出了扎西木大叔的家。
在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突然变得十分高大,让我可望而不可及,他远比一座金刚还要高大许多,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脸,他的下巴,他是那样的威武,令我敬佩。
当有人愿意出几万,或者几十万,甚至有可能上百万美元买你们家的一条狗,你会卖吗?我敢说绝大部分人都会卖,至少我会。我不虚伪,我是想卖,因为,我和大黑的感情还不深,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地去理解大黑,直到后来那次雪谷之旅,大黑舍弃自己的性命从狼群中救下了我的命,我才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和她结下了生死不离的情谊,那个时候,就算有人出几十亿美元的天价,我也要断然地说 “不”!钱算什么东西?钱可以买到所以东西,唯独情谊买不到,情谊二字贵比千金,那绝不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看到多吉大叔离去,我和格桑也站起身来,从宗哲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宁丽小声地在嘀咕,这死老头怎么这么顽固?不就是一条狗嘛!我嫌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记住这个女人势利的面孔。
回到多吉大叔家,多吉大叔正在看羊圈里的羊,见我和格桑也回来了,就说,这几头母羊生了以后,又有一批母羊要怀崽啦!等过了冬,正好春天里下崽,呵呵。
陋壁扎西木大叔家仍然还很热闹,鼎沸的人声不断传来,人们在讨论自家的獒能卖多少钱,互相攀比着,仿佛此时此刻他们就已经把獒都卖出去了,而怀里搂的是满满的票子,堆成山的票子!
多吉大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心里堵得慌,开始大声地咳嗽。我向格桑使了个眼色,格桑跑到屋里呆了两秒钟,大声地喊起来,阿爸,快来看大黑!
闹了今天这搭子事,多吉大叔更加心疼大黑,他不知又出了什么事,烟叶子也不蓄了,把烟袋锅子一丢,就往屋里跑,边跑边问,咋啦?出了什么事?没事,格桑憨憨地笑着,说,阿爸,你瞧,小狼崽好像长大点了。多吉大叔瞧了两眼,点点头,说,只要够吃,狼崽长得很快,等大一点了,就送回大草原上去。格桑又问,大黑肯吗?多吉大叔说,不肯?那咋办?把狼留在村上祸害咱们的羊群?我插了句口,我说,大叔放心,大黑会答应的,她是只聪明的獒,她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多吉大叔点点头,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反正格桑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的大黑在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很深沉的目光。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有一种悸动,我突然感觉到,大黑可以听得懂我的话,但又觉得不可能,她是藏民养的獒啊,又怎么可能听得懂汉语?
隔壁的喧闹声渐渐散去,村民们在陆续经过多吉大叔家门前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伸头进来望一眼,我听到有人在嘀咕什么,我问多吉大叔,他们在说什么?多吉大叔没吭声,吧嗒吧嗒地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说,多吉家是村里的祸害。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就因为大叔你不肯卖獒?多吉大叔点点头,说,他们说村里太穷了,多吉家有钱不赚,还养了头狼,是疯子,唉!
说到这里,多吉大叔叹了口气,默默地望着小狼崽。
可能是我们的聊天惊醒了睡梦中的小狼崽,它又开始四处爬动找妈妈了。我想,小狼崽可能是饿了,幼小的生命为了快速地长大,以防更凶猛的野兽来吃它,生长十分迅速,所以每天吃得也就会很多。
13、想打架吗
我搞了点羊奶来喂小狼崽,可怜的小家伙的确是饿了,它慌不择路地在奶碗里乱扒,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扣着奶碗,当我的手触碰到它的头时,它张着没有牙齿的肉乎乎的嘴,盲无目标地示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这就是狼的本性,从小就是,但没办法,大黑喜欢它,竟然还用舌头舔着小狼崽的肚皮,帮助它排便。我知道狼是养不熟的,为了大黑,只好忍耐。
突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我探头望去,是宁丽和宗哲,两个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一进屋,宁丽就夸张地惊叫起来,哟,好漂亮的獒呀!我喜欢!我喜欢!
不错,从宁丽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的确很喜欢大黑,因为用大黑可以换回成堆的钞票。人们都说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也许狗是吧,但獒不是,獒不会以贫富来决定自己是否应该巴结某人或不应该巴结某人,獒只会忠于它们的主人,现在就可以证明了!宁丽光鲜的外表和娇美的相貌并不能博取大黑的好感。也许,獒的第六感远远比人还要灵敏得多,大黑站了起来,龇开满嘴的每一根利齿,鼻子皱成了一团疙瘩,喉咙里低吼着,做出一种准备扑击的姿势,全身的每一根毛都像电打了一样直立起来。我到多吉大叔家这两天,从来没见过大黑这样愤怒过,此时她的表现就像早上在草坡上遇到了那只袭击她主人的熊一样,愤怒而且凶恶,像一个恶魔或是一个嗜血的杀手。
看到大黑这种仿佛要吃人的表情,我没有上前拉,也不想去拉,像宁丽那样的人品就应该给她点教训。格桑也吓着了,拉了拉多吉大叔的衣袖,颤声说,阿爸!多吉大叔没有要上前阻拦大黑的意思,他知道他不下命令大黑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大黑只不过是不喜欢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而已。
宁丽尖声惊叫起来,宗哲也被吓倒了,全村的獒都怕大黑,别说宗哲只是个人,就算长得相貌英俊又怎么样,大黑可不喜欢小白脸,我劝他们,走吧,大黑在发飙!
宗哲生气地喊,多吉,看好你家的狗!多吉大叔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卷着烟叶,像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大黑还在吼叫,把扎西木大叔也引来了,扎西木大叔一进院子,就不高兴地喊,走走走,都回家去,他不肯卖就算啦,劝也没用,死脑筋的老家伙,尽做些不是人做的事,竟然还养狼!
宁丽被大黑吼了一顿,此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嘤嘤地哭起来,宗哲搂着她的肩,心疼地说,走,咱们回家去,他不卖,咱们卖,过几天你就和那些鬼佬们联系联系……
憨厚的多吉大叔包容了扎西木一家的刻薄,他没有辩解什么,只是默默地往烟袋锅子里塞烟叶,就连格桑都看不下去了,愤怒地喊,你们家才尽做些不是人做的事,卖獒?你们是在卖咱们牧民的命!宗哲冲上来要揍格桑,我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弟弟被人欺负,虽然说藏族人是很野蛮,但我不相信一个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也会这样。宗哲冲上来揪住了格桑的衣领子,挥拳就要去砸格桑的脸,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扭住了宗哲的手腕子,别忘了我曾经是一名优秀的特种兵,我不想解释给宗哲听,我只想用拳头来证明。
扎西木大叔一开始并没有劝宗哲住手,现在见自己儿子吃了亏,才嚷嚷起来,打什么打?还大城市来的呢!宗哲,我们回去,人家不懂礼数,你还不懂啦?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宁丽也一脸的不满,拉着宗哲,一家人拉拉扯扯地回去了。后来,我问多吉大叔,扎西木大叔刚才站在院子门口吼什么?多吉大叔翻译给我听,我肺都要气炸了。后来的日子里,再见到扎西木大叔一家的时候,他们不和我说话,我绝不会第一个和他们打招呼。
第二天,仍然要去放羊,多吉大叔可能是昨天憋了一肚子闷气,烟抽得多,又咳了一晚,一直在想心事,晚上小狼崽又闹腾,白天身子就不大舒服,像病了一样。我决定学习藏民的饮食风俗,亲自帮多吉大叔做一顿饭。在格桑的指导下,我做了馅饼和酥油茶,味道还可以,反正自己还比较满意,毕竟是第一次动手做饭。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搞野外生存,那个时候只想到将来饿了可以吃虫子,吃猎物的生肉,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自己动手做饭。
我和格桑吃了一点,带足了白天的干粮,多吉大叔还在睡,我们给他留了饭,准备去放羊了。大黑好像不大肯出去,格桑说,她一直搂着小狼崽。
把小狼崽一起带去吧,大叔病了,留它在家里,闹腾,我说。
趁着给小狼崽喂奶的时候,我把小家伙抓着脖子提了起来,塞到格桑的挂包里。大黑跟过来,一个劲儿地嗅那只挂包,她有些不乐意,又想龇牙了。格桑不喜欢小狼崽,就把挂包递给我,说,哥,你背着吧,你不是喜欢大黑吗?背着这个包,大黑就会跟着你转啦。
这倒是个好主意。的确,当我把挂包往脖子上一挂,大黑就开始把目标转到了我身上,她是开始关注起我来了,但我不希望是用这种方法,因为大黑一直在龇牙,为了保护她的小狼崽,她的警惕性十二分地提高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们赶到牧场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就因为早上那顿饭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几天,我和格桑在多吉大叔的帮助下,都互相在教对方语言。格桑很聪明,当然我也不笨,为了加强记忆,我一边学一边在本子上记录,格桑也学习我的方法,大家进步都很快。两个人想交流的时候,就会拿出本子来,一边对照,一边想一边说,平静的放牧生活也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尤其是格桑给我讲草原上的动物的故事的时候,我感觉生活其实真的是七彩的。
当我在军营的时候,我发现了美丽的橄榄绿,当我在大草原的时候,我发现的又是另一种别样美丽的绿,像海一样,深深地包容了我这个外来者。
14、狼群
小狼崽又饿了,开始叽叽哇哇地叫,在包里乱爬,努力地想往外钻,我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它突然尿了,尿在我的手上,臊臊的,很难闻。我有些气愤,小东西真难侍候,我想,如果将来养孩子也这么难侍候,我宁愿不养,或者花钱请个奶妈。我一边皱眉,一边艰难地用结巴的藏语说给格桑听,格桑听了,仰躺在草地上,放开肚皮地笑,我就把小狼崽的尿往他袖子上蹭。格桑急忙一个翻身,他想躲,可草坡是斜的,这一翻身,就咕噜咕噜地一直往羊群中滚了下去,我开始笑起他来。
羊们看见草坡上滚下个人来,一下子都散开了,大黑也不嫌累,总是一会儿坡上一会儿坡下地跑,她把羊群重新聚拢起来,一抬头,看见我提着小狼崽的脖子,就飞快地向我冲来。
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带瓶奶,狼崽饿了,咬住我的一根手指头死命地吸,它的力气很大,我冲草坡下喊,格桑,牵头母羊上来,喂奶。
大黑第一个冲上来给小狼崽舔尿,她闻到我的手上有尿味,就伸舌头舔了一下,热热的,带着一股獒的体温,真应该感谢小狼崽,让我和大黑有了一次如此亲密接触的机会。大黑的舌头软绵绵的,好像有些砂砂的感觉,可能她平时吃那些生肉,就要靠这砂砂的舌头来抓住猎物。我趁热打铁,趁大黑全神贯注地舔小狼崽的时候,我摸了摸她的头,大黑竟然没有冲我龇牙,我的心里一阵狂喜,又得寸进尺地抚摸了几下。大黑终于不耐烦了,她甩开我的手,又往草坡下跑去,看那群羊,不辞辛苦。
格桑把快生产的母羊牵上来,小狼崽终于吃上了奶,我用手托着小狼崽的屁股,小狼崽一边吃,一边用两只前爪使劲地抓母羊的奶头,它怕别人抢,于是就想把这个奶头据为己有。狼是残忍的,也是自私的,无情的,不然又怎么会有“白眼狼”这个说法?我坚信,这头小狼崽要不了几天就会显露出它的本性来,或者再大一点的时候,它和大黑就会很难相处下去了,至少和圈里的羊们是过不去。
忘了交待一下,这头小狼崽是公性,将来就算他长大了,也不可能像大黑那样具有母性的慈爱,他会忘本,忘记他是以前怎么从灾难中存活下来的,然后,他可能会袭击自家的羊群,或者再跟大黑发生冲突。我不能猜想,那时的大黑会怎样的悲伤,一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到头来却要和自己站在两条对立线上。我正在胡思乱想,母羊可能是被小狼崽抓痛了,开始甩头扭屁股,终于挣脱了格桑的手,跑下了山坡。
小狼崽意犹未尽,还在不住地咂着嘴巴,我发现小狼崽的两只眼睛都露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在慢慢地扩大,他可以看见东西了。大黑又飞快地跑上来,再次确认小狼崽是否安全,我把小狼崽递到大黑的面前,说,瞧瞧吧,你的小命就是大黑救下来的,好好地看,记住了,将来别忘了本!小狼崽不可能听懂,他只知道睁着模糊的眼睛,把脑袋四处乱转,狼的本性迫使它要迅速了解周围的生存环境,狼就是这样,哪怕你把他养在家里,有吃有喝,他也不会相信那个家是绝对安全的。
看见小狼崽睁开了眼,大黑也很兴奋,但她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也没有要把小狼崽从我手里夺下去的意思,她似乎也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小东西不属于獒的家族,她有一种兴奋感,同时也显露出一点失望。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丢了,就报了警,然后警察告诉她,孩子找到了,当母亲兴奋地跑到面前时,才发现,这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那种充满希望之后的失望,是全世界最痛苦的感觉,我深深地体会过,所以我理解大黑。
大黑突然竖起了耳朵,开始警戒起来,然后她箭一样跑下了山坡,围着羊群打转,打转的节奏不同寻常,一种紧张的气氛降临,大黑在通知羊群,有危险。
羊群紧张起来,停止了吃草,一只只竖起耳朵,四面环望。大黑又冲上了山坡,格桑说,可能有狼来了,不是独狼,是一群,羊也差不多吃饱了,咱们快走吧。
大黑的预感没错,她可能是闻到了空气中狼的气味,所以才会如此紧张,她四下里张望,又围着格桑和我绕圈,这是一种护主的意思。虽然知道是狼群来了,开始的时候心里有点恐惧,自从上次见到那条断腿又发狂的母狼之后,我对狼就有了一种真真实实的恐怖感,老实说,英雄不是靠嘴巴吹出来的,可能有人会说,特种兵还会怕狼?特种兵也是人啊,集团做战和单体行动那是两码事,更何况是在没有任何火力装备的情况下,一头狼不怕,两头狼不怕,要是一大群狼呢?谁心里不发毛,那我就是孙子!
虽然有些担心,但看到大黑围着我和格桑跑,我心里还是蛮激动蛮开心的,大黑也开始把我当作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了,我要好好表现,博取大黑的好感。
人的鼻子远没有动物灵敏,就连小狼崽也从空气中嗅到了本族狼们的气味,他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四条爪子在半空中乱蹬,像腾云驾雾一样。我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把塞进包里,然后说,回去。
就在我们赶着羊群离开牧场的时候,我远远地发现了一群狼,我的嗅觉比不上大黑,可视力不差,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数:一头、两头、三头……一共七头狼!我知道,一只獒可以打退一头豹或是三头狼,可现在是七头狼,而且还有羊群和两个手无寸铁的大活人,一头狼的攻击力是有限的,当七头狼协同做战的时候,那就像是一个特种小队,集团火力远比分散火力要强大得多。
狼是一种凶残的动物,只要发现了自己想要的猎物,狼们就是损兵折将,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猎物搞到手。我想,大黑可能也计算出了这些不利的因素,她要分身保护羊群,要保护家里的两个大活人,还要应付七头凶残的狼,她预感到大事不妙,所以就领着我们迅速地撤退。很奇怪,那些狼们为什么不快速地追上来,反而却走走停停,不住地向我们这张望,然后东闻西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草原上的孩子就是聪明,格桑突然叫起来,啊!它们是来找小狼崽的,刚才小狼崽撒了泡尿,狼们一定是闻到尿味追过来的!
格桑建议我把小狼崽扔掉,反正那些狼们会追上来,也会把小狼崽叼走,我想了一下,还是没答应,如果回到家里,大黑发现她的小狼崽不见了,而那个包又挂在我的脖子上,没准她会把我五马分尸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又望望身后不远的狼群,我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心里有点寒,狼们一步一步地紧跟在后面,慢慢地,快跟到了村口。大黑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她可能是预感到这些狼会一直跟进村子,而自己的主人就住在村子里,大黑护主,她准备首先发动攻击。
走吧,我们先赶羊群回去,大黑在这里拦住狼群,那些狼不敢上来的,格桑说。我摇了摇头,把挂包递给格桑,说,你先赶羊群回去,我再走,这样好一点,狼们不敢很快跟上来。格桑被我骗了,善意的欺骗,他赶着羊群飞快地往村口方向跑去。
我留了下来,和大黑并肩作战。我明白协同作战的力量远比一个人孤军奋斗要强得多,哪怕是獒和狼们的搏斗,而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大活人基本上帮不了什么忙,但至少也可以给大黑打打气,壮壮威。
我从路边的树杈上扭断一根树枝,我把树枝的前端折得很尖,用来当作武器,别看是一截小小的树枝,但拿在我这个当过兵的人手里,那就是一件足以近距离防身的武器。从大黑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屑于我留下来给她帮忙,也许在她的眼里,两条腿的动物基本上就算是半个废物,当然她的主人除外。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意思,只是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准备战斗。
一想起战斗两个字,我全身的血就开始沸腾。战斗这个词眼,现在已经离我很遥远了,我想起以前在任务中,我举着那把心爱的狙击步,守望自己的猎物,然后开枪,猎物中弹倒下,血从眉心里流下来。也许,我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不安份的躁动,我渴望战斗,此刻,机会来了!
我把树枝紧紧地握在右手中,左手铁拳紧捏得像块石头。我再次看了看大黑,她的神情很专注,除了紧盯着前面的七头狼,对别的东西根本就目不斜视,时间是静止的,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真空,而现实中,只有她和七头恶狼。
狼们不敢妄动,毕竟这是一只狮子般威猛的獒,狼们也知道先比较敌我双方的实力,因为我的加入,明显这一方的优势又壮大了一些。几头狼开始窃窃私语,有两只狼向旁边迂回,我知道狼是懂战术的,它们从实战中悟出了不少的捕猎方法,迂回包抄是一个不错的计策,而且据说狼们也是因此屡屡得手。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只狼的迂回行为更激起另外五只狼的斗志,五只狼有些跃跃欲试,准备在适时的时候发起攻击,我不太清楚这些狼为何竟会这样大胆,一般的狼见到了獒,都常常是吓得绕边走。
时机被大黑抢先了。大黑突然向前猛窜了一大步,仰头向着狼群,疯狂地吼叫起来,树枝上的树叶震得唏哩哗啦的一通响,草原上的草都伏倒了一大片。一只獒就有如此巨大的威力,我实在难以想象,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只藏獒部队是如何的威猛,如果我军现在也都以藏獒为军犬,那又是何等的威风啊!
大黑的一通发泄吓得狼们集体后退了几大步,那两只迂回的狼也被震退了回去,狼们开始在原地踱步,似乎有些放弃的意思,因为小狼崽早被格桑带走了,羊群也在茫茫大草原上消失了踪迹。狼们不打无把握的仗,也不打没有丝毫利益可图的仗,虽然狼是很凶残,但这一点对敌我双方实力的清醒认识还是值得人类学习的。但大黑不同,她就算明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还是勇猛地冲了上去,她要在狼们有撤退思想的同时,再给狼群敲上一个大大的警钟,那就是,再不给老子滚,老子就让你们好看!
为了助威,也为了压住阵脚,我也怒吼着,跟着大黑冲了出去,我准备先打最外边的那只看起来稍瘦一点的狼下手,我要卡断它的脖子,然后用尖利的树枝插穿它的心脏。听说,狼们最怕铁器敲击的声音,因为他们知道铁器的锋锐可以令他们致命。在狼的面前,你弱它便强,你强它便弱,没有铁器的时候,吼声也很奏效,我的吼声和大黑的吼声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不错的混响效果,雄壮的在大草原上久久回荡。
听说有狼群,村子里的几户牧民在格桑的带领下,领着自家的獒们赶来了,本来就心虚的狼们更加害怕起来,开始飞快地撤退,大黑趁势追击,她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一头狼的后半截屁股。我还没有瞧清楚大黑那闪电般的动作,就听“喀嚓”一声响,狼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大黑锋利的牙齿下溅射出来。
那条倒霉的狼,它的左后腿连着左半边屁股被大黑硬生生地撕咬了下来,血淋淋的内脏从伤口处滑出,拖拉在草地上,血乎乎的一片。无耻的狼群风一般在大草原上消失了,那只被大黑撕烂半截后身的狼还在放声怪嚎,却被赶来的两头獒们一齐围住,就看见血肉飞溅,内脏在半空乱飞,几秒钟的时间,那只狼就没有声音了,它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连骨头都被拆散。这是獒凶狠的一面,我终于亲眼目睹了,在数个世纪与牧民们的合协共居中,使獒们和狼变成了天然的对手。
这一次,只不过是让我见到了一个小场面,后来那次要命的雪谷之旅,才让我真正见识到了獒的凶猛和壮烈。
大黑不屑于那样对一头死了的狼进行报复似的发泄,她赶走了狼群,也没有想要邀功,仍然像平常一样,默默地站立着,望着大草原上远处的天空,凝视良久。在此时此刻,大黑又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雕塑,就像是这个古老村落的守护神,凝视着发生在这个村落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回去的路上,几个牧民和格桑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他们说得很快,不像格桑,为了能让我听懂,说话慢吞吞的,我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狼……崽子……羊群……村子……
到家以后,我就问格桑,刚才都说什么了?格桑告诉我,那些人说,那些狼是来找他们的小狼崽的,得把小狼崽扔掉,不然村子里会有大麻烦的。我说,狼群不是已经被赶跑了吗?它们还能找到村里来?格桑回答我,那当然,狼是很凶残的动物,也很狡猾,它们肯定能找到这个村子,再说吓跑了没用,哪怕到最后死得就剩一头狼了,它也还是要来的,狼就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惊叹得咂舌,没想到狼竟然是这样一种坚持而有毅力的动物。看我有些吃惊的样子,格桑又笑起来,说,放心好啦,等这几天过去,那片牧场的草也被羊们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要搬出去住了,离开这个村子。什么?我更吃惊了,急忙问,为什么要搬走?搬到哪里去?家里的东西怎么办?一起带走吗?
看着我急切想得到答案的样子,格桑却笑而不答,他在故意和我卖关子,这小屁孩真有意思,一头钻进屋里去了,从屋里传来他的声音,阿爸,牧场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啥时候走?我急忙钻进屋里,多吉大叔正盘腿坐在地毡上,卷着一撮烟叶,看着他那张黑瘦的脸和颜色并不健康的嘴唇,我真想说句,大叔,少抽点吧!但我却不能说出口。
多吉大叔一边卷烟叶,一边自语着,家里储的肉也差不多快吃完了,酥油还有几斤,过两天和大伙商量一下,咱们就一齐搬出去。
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于是我就问多吉大叔。多吉大叔笑着说,牧民的生活就是这样,随牧草而迁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是不太明白,又问,你们现在不是都住在房子里吗?难道连房子一起搬走?这附近不是还有很多牧草吗?绿绿的一片。
多吉大叔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我感觉在部队里聪明机警的我,现在就像是一个超级的大白痴,尽问些傻不拉叽的问题,就连大黑都不想听下去了,她把两片耳朵紧贴在脑壳子上,半眯起眼睛,瞅都不瞅我一眼。
多吉大叔把烟卷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告诉我,牧民本来就是要随水草迁移的,因为那片牧草离村子比较近,所以我们才搬回来住了一阵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再早一点或是再晚一点,咱们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搭帐篷啦。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最初的理解是错误的,我还以为现在的牧民们都只是住房屋了呢,搭帐篷已经成为很遥远的事,但现在看来,我却赶得正是时候。
我还以为我这次来大草原,要与帐篷失之交臂了,谁知现在又有了机会,我很兴奋,又连珠炮似地问,大叔,家里这么多东西都要带走吗?咱们什么时候再回来?格桑插嘴说,带走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其它的就留在这里,等冬天的时候,牛羊只能吃干草的时候,咱们再回来。
多吉大叔又深深地猛吸了一口烟,目光望向门外的远山,喃喃地说,咱们过几天搬去一片水草更肥美的地方,等到冬天了,家门前的这片草也快干了,咱们回来,牛羊就有干草吃,等到干草吃完,要是冬天还没过,就只有把羊赶到背风的暖坡下面去,那里的积雪薄,牛羊还可以拱雪下面的草芽草根吃,咱们牧民的一年,就这么着又过去了……我在想,多吉大叔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就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因为这些生活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娓娓地说着,两只眼睛却空落落地望着外面,那种眼神流露着一点失落和迷惑。我听到他说那句“咱们牧民的一年就这么着又过去了”时,忽然心中也萌发了一种对岁月流失的感慨。
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或许感觉不到这一年生活的艰苦,他们过的是有吃有喝不愁生计的日子,可牧民们却要时时为自己的羊群操心。茫茫的大草原上,有许多动物为了生存,在动物与动物之间,动物与人之间,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为了生存资源的抢夺而展开的斗争。
我忽然想起了那只小狼崽,提醒格桑,格桑这才想起来,把小狼崽从挂包里掏出来,小家伙已经憋屈得快不行了,因为那个挂包刚才就垫在格桑的屁股下面。奇怪的是,大黑此刻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走过去,和小狼崽亲热,或是舔一舔他的毛,而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望着小狼崽,这个变化太让我吃惊了。
难道是因为白天的那群狼?还是大黑此时此刻还沉浸在对狼群的警惕中,所以对小狼崽也就提不起任何兴趣来?
大叔,我们今天遭到狼群袭击了,我说。表情有些紧张并且兴奋。哦?多吉大叔也有些吃惊,他说,怪不得听到村子里有人往外跑,还有獒在叫,那个时候,我正在储窖里,几只狼?七只,我回答,后来有几个村民赶去帮忙,狼群被吓跑了,大黑还咬伤了一只,只跑掉了六只。
多吉大叔沉思了一会儿,他是草原上的老牧民了,凡事坚信“所听不如所见”,别人和他谈论的事情,他总是要深深地思考一阵子,然后才得出自己的结论来,他说,有大黑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小狼群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格桑马上说,是小狼崽引来的。
格桑对小狼崽很不待见,因为是他阿爸收养的,他也没有办法,现在一见有机会扔掉小狼崽,格桑的脸上就笑起来。我不知道格桑为什么对小狼崽那样讨厌,可能是因为他天天去放羊,而狼群却是羊们最大的威胁,格桑每次放羊走得稍远一点,就要提心吊胆一整天。多吉大叔说,难道上次我看错了?那只母狼并没有被狼群抛弃,只是在狼群外出觅食的时候才断了腿,等到狼群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母狼已经死了?难道真的是跟着小狼崽的气味找来的?
狼群会不会把母狼的死也算在我们账上?我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母狼是被熊咬死的,狼们又不傻,精明着呢!多吉大叔说着,又抽了几口烟,很快,烟袋锅子里的烟就抽完了,他又不由自主地随手卷了一撮烟叶,他最喜欢在想事情的时候抽烟,想得越多,抽得也就越多。
那就把小狼崽还给它们,我们牧民还不想养,村子里的人都有意见呢!格桑说。
小狼崽现在还在吃奶,送回去,它也是个死,你们瞧,刚睁眼,牙都没长全。多吉大叔说着,提起小狼崽的脖子,捏开他的嘴巴,给格桑瞧。
小狼崽嗷嗷地叫起来,露出一张肉乎乎的嘴,小狼崽长得真快,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变化。听见狼崽的叫声,大黑才伸过头来,舔了舔他的毛。
再过几天吧,等狼崽大一些再送回去。多吉大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很矛盾。狼是羊群的大敌,多一头狼,羊们就多一份危险,然而少一头狼,草原上却不知要多出多少只野兔子来,兔子的繁殖能力是你想象不到的迅速,尤其是生命力旺盛的野免子,一个大家族的野免,眨眼间就可以毁掉一片肥美的草场。
唉!多吉大叔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自语,其实,狼吃野兔比吃咱牧民的羊要多得多啊,它们只是在找不到吃的时候,才会来攻击咱们的羊群……
在牧民们的压力和牧民们的长远利益面前,多吉大叔顶着压力,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指责和不耻的目光。我忽然觉得,多吉大叔真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就像是一座金刚,站在牧民们的长远利益前面,顶住了所有的风险和压力。人们常说,“有其父,有其子”,此时此刻,我把这句话曲解成另一种意思,那就是,“有其主,有其獒”,怪不得第一眼见到大黑,就让我产生了一种从心底里的震撼,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大黑主动承担起了保护整个村落的责任,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晚上,吃的是风干的牛肉和一些少量的鲜羊肉,牧民们所吃的肉类大多是生食,风干牛肉就那样生着吃,它不同于鲜的生牛肉,比起我在特种部队搞野外生存时吃的生鸟生鱼肉来,不知要鲜美多少倍了。
晚上的时候,村落里又寂静下来,大黑没有睡在她那张舒适的地毡上,而是走到院门前站着,一直站了很久,草原上的风把大黑的毛掀起来,使她的体形顿时变大了一倍,更加的威武雄壮。经过了白天的事情,此时的大黑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多吉大叔喊了她好几声,她仍不肯休息,而是像尊门神一样,雷打不动地钉在那里。也许,獒们中间也有它们自己互相沟通的语言。有几家的獒也像大黑一样守在了自家门口,它们互相对望两眼,然后再望望村口。
夜深了,其他的獒终于都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去,院门关上,整座村子都沉睡起来。
我一直躺在床上,扒着靠床那面墙上窄窄的窗户洞,偷偷地看着大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突然,几声悠长的狼嚎划破了夜空的寂静,大黑猛地窜出院门,疯狂地吼叫起来。我、格桑,还有多吉大叔三个人一直都没有踏实地睡着过,一听到狼叫和獒吼,同时惊醒过来,一齐跑到了院子里。多吉大叔怀里抱着那条土猎枪,格桑随手从院角操了把扠草的铁叉子,我只有空着两手,捏紧了拳头。
村子里的獒们也吼了起来,村民们都被惊醒,纷纷操着各自的武器冲出了院子,獒们也跟着自己的主人跑出来,四处乱吼。一时间,死气沉沉的村落立即闹腾起来。村子里的人们都涌到了村口,远远望去,村口对面的那片草坡上有几个黑点在移动,突然,几声悠长的狼嚎又从那个草坡上传来,有人就喊,我看清了,有六只。
本来应该是七只的,有一只在白天被大黑咬断了腿,后来被赶来的另两只獒撕成了碎片,我一直就在想,这些狼们一定会跟踪而来,为它们的同伴报仇。
狼是一种善于报复也喜欢报复的动物。
几只獒一齐冲着村口狂吼起来,那阵势足以气吞山河,我再一次想起了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只强大的藏獒部队,有人说,老成的那只藏獒部队拥兵五万,全是清一色的勇猛藏獒,也有说三万、两万的。我不敢想象,就算只有一千只,那气势也足以令人吓破胆,我想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藏獒部队,一路横扫,风卷残云,心里就冷得发毛。
草坡上的黑点消失了,狼嚎声也听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獒们又各自吼了几嗓子练声,然后就在主人的吆喝下被带回了家。
大黑还是不肯回去,她又蹲在村口观望了一会儿,草坡上的草被风吹得斜向一边,我想起一首北方民歌:风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由此可见,大草原上的草是长得多么茂盛,狮子匍伏在草原上,如果它不是窜出来捕食,你也会很难发现,但那是在非洲的大草原,这里没有狮子,只有像狮子一样的獒。
风吹得草在抖动,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斜扫过去。大黑忽然掉转头,甩开四只粗壮的腿,奋力往村后跑去,她要干嘛?我跟在大黑屁股后面喊,大黑,回来!
大黑有她的想法,所以她不想跟我白费口舌,何况她的语言我也听不懂,大黑一直往村后跑去,头也不回。多吉大叔说,走,去村后看看。为了怕家里的羊群出事,就叫格桑先回家,有事就喊一嗓子,这村子本来也就没多大,一声大吼,全村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黑的预感是正确的,当我和多吉大叔赶到村后的时候,大黑正龇牙咧嘴地冲着村后的草丛弓起了背,正准备发起攻击。村后的草丛在哗哗地动,很明显,草丛里有东西在移动,大黑突然放开嗓子,大吼了一声。草丛里的狼受到了震撼,一只头狼扬起头嚎叫起来,另外几只狼立即分散,准备包抄,为了给它们的同伴报仇,这只小狼群看来是准备豁出去了。
又听到动静,村子里的獒们又一齐吼叫了起来,然后冲出各自的院子,村民们也操着家伙都赶了出来,还有人把铁器敲得当当狂响。终于,狼群受不住惊吓,一轰而散了。
这一晚,村子里始终就没有安静过,狼群虽然散了,但不一会儿又聚拢来,进行攻心术似的骚扰,一会儿在村头叫一嗓子,一会儿又跑到村后嚎两声,反正就是不让你安宁。村子里的人们也许是长年累月地居住在大草原上,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除了忠心耿耿的獒们时不时地吼几声回应,人们再也不出来了。
这几只狼,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有獒在,狼们是不敢进村的,它们只是想报复、发泄,多吉大叔说。随后就在屋里的地毡上坐下,开始抽烟。
大黑一直守在院门口,威风凜凜的,左右环视,看见我向她走过去,她回头瞪了我一眼,有些不满的神情,示意我走开,那意思好像是说,没见有危险?小子,滚回你位置上去。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簸箕,我那亲爱的队长。
格桑蹲在羊圈里,突然惊喜地喊起来,阿爸,母羊下羔子啦!多吉大叔兴奋地赶忙跑到了羊圈里。我没见过母羊下羔子,也没见过刚出生的小羊羔是什么样子,等我从大黑身边跑到羊圈里的时候,小羊羔已经顺利地出生了。
那只英雄的母亲一共生下了四只小羊羔,小羊一生下来,过不了一会儿就能走能跑了,这一点比人类要强得多,看着四只小家伙把头拱在母羊的肚皮下面抢奶头,身上的毛还没有干,我突然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不知道大黑将来生崽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她会不会也对我特别的温柔?总之,现在的大黑对我还是很不客气,龇牙是常见的事,有时候,仍然会走到我面前,拿屁股对着我的脸,我都默默地忍受了,我相信,这是大黑在考验我。我又想起了簸箕。我刚进特种大队的时候,簸箕也总是喜欢用各种不同的虐待方式来考验我们的耐力和对个人无上自尊感的泯灭,我希望,我在大黑的面前,也能像当年在簸箕面前那样顺利地过关。
多吉大叔说,等这批母羊都产了崽,小崽子长得差不多了,秋天也到了,杀上一批羊窖起来,够我们吃到明年夏天,余下的还可以牵一些和种植区的藏民换粮食、茶叶什么的。
朴实的藏族牧民就是这样过他们朴实无华的日子,所以说,羊群就是他们的命。
看到小羊羔在吃奶,我想起了那只小狼崽,小家伙一个晚上都没吃了,我挤了点羊奶,拿到屋里去喂他。小狼崽尿了,尿在大黑那块代表着她尊贵身份的红地毡上。大黑对自己的财产有一种很强的占有欲,我知道大黑回来又要一阵狂吼,急忙把小狼崽拿开,弄了点清水来擦洗,洗完了又用羊奶擦了几遍,大黑对羊味不排斥,她从小是羊群养大的。回头再瞧的时候,饥饿的小狼崽两条前腿已经站进了奶碗里,一条后腿正搭在碗边上,他用力一蹬,碗就翻了,羊奶流了满地,小狼崽就急忙趴在地上,到处去舔。在这个舔的过程中,小狼崽又加进了一个新奇的动作,他一边舔一边用肉乎乎的嘴巴往地上啃,这是他天生的习性,狼吃捕食的猎物,它们只会撕咬,不会像猫一样去舔的。
我看到了小狼崽的凶残,又想起白天里的那几只狼,我有一种冲动,要把这只小狼崽丢出去,或者是一脚踩死。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多吉大叔走进屋,说,今晚那些狼是不会来的,不过明天就不好说了,它们可能要在村子附近骚扰好几天,反正有獒群在,这几只狼也成不了大气候。
我在清理地上被小狼崽扒翻的碗和羊奶,格桑也走进来,看也没看一眼,就把满地乱爬的小狼崽扔进了一个纸盒子里,小狼崽还没吃饱,不满意地张着嘴,叽叽哇哇地叫。
天都快亮了,狼喜欢在夜间进行攻击性的活动,虽然它们也在白天捕食,但还不敢在白天冒然闯进人类居住的村子。
大黑终于走进屋里来了,我装作伸懒腰,走到了院子里,然后就听到屋里传来了两声大黑的吼叫,再然后就平静了下来。可能大黑一开始闻到了她那块毡子上的异味,然后示警发威,后来闻出是小狼崽的尿味,慈爱战胜了粗暴,所以就不叫了,我走进屋里去看,大黑正在四处寻找她的小家伙。
终于在屋角的纸盒子里找到了,大黑一口把小狼崽叼了出来,重新放回她那块红地毡上,然后自己也卧下来。我想,经过一晚的折腾,大黑一定饿了,征求过多吉大叔的意见之后,我就去窖里给大黑捡了几块鲜肉和一些骨头,把骨头斫碎了,混在盆里,端给大黑吃。大黑先是鄙夷了我一会儿,可能骨头斫得太不均匀了吧,她坚持不肯吃,对于不是主人赐予的食物,大黑有一种天生的不屑和怀疑。
吃吧,吃吧,没事。多吉大叔摸了摸大黑的头,亲手把盆里的肉搅拌了两下,再端给大黑,大黑这才低头吃起来。
还没长牙的小狼崽闻到了肉味,他疯了一样在大黑的怀里乱抓乱爬,终于被他找到了肉盘子,然后就用两只小前爪死死地抓住肉盆,两只后腿用力地蹬,想往肉盘子里跳。大黑一爪子就把小狼崽给按了下去,再怎么慈受,大黑也只不过是一只獒,她用宽大的爪子按住了小狼崽的尾巴,自己大口大口地吞着碎肉和骨头。吃饱之后,大黑这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狼崽的脑袋,闻到了大黑嘴巴里的肉味,小狼崽就死命地去舔大黑的嘴巴,大黑也去舔小狼崽,一大一小两个家伙闹在一起。
多吉大叔拿开了小狼崽,他说,上次大黑和圈里的一头小羊闹着玩,一口就把小羊的脑袋给咬碎了,她那牙齿像钢条一样,拿不准力道的,格桑都不敢和大黑闹。我本来还想着有一天,大黑也能像对多吉大叔一样和我亲热,但现在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我的心就凉了下来。獒就是獒,永远也不可能像家养的狗。
白天,我依然和格桑领着大黑去放羊,因为怕招惹狼群,多吉大叔就把小狼崽留在了家里,大黑虽然很是不舍,但还是同意了。很幸运,今天狼群没有到那个草坡上去侦察,平平安安地放了一天羊。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草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小动物,就问格桑,那些是什么东西,不像黄鼠又不像兔子,活蹦乱跳的,看到人来,又跑得飞快,一阵风一样就不见了。格桑笑着说,那是兔逊,藏语发音叫“日匈”,体型很像家里养的猫,但是性子十分粗野,它们捕食草原上的野禽、旱獭和鼠类,可是咱们牧民的好朋友,听说,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咧。它们长得有些像家猫,但我觉得更像野猫多些,跑得非常快,嗖一下就从你眼前消失了。
路上,我又遇到了两只香鼬,听格桑说,香鼬也就是黄鼠,是吃草原上鼠类的。在大草原上,除了冰雪区和沙漠地带,到处都有,算是比较常见吧。这些小动物还是很好的朋友,但那些大而凶狠的野兽,牧民就不喜欢了,比如狼啊熊啊豺啊那些的,因为它们都会袭击牧民或是羊群。格桑还告诉我,在大草原上有很多很多的动物、鸟类、昆虫、鱼,还有蟒,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还有世界上唯一生活在高原地区的黑颈鹤,是很少见的稀有物种。对于部队的事,格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对于茫茫的大草原,我这个自以为善于野外生存的特种兵也仿佛成了个睁眼瞎子。
我们一路说着,回到了村里。多吉大叔正在屋里收拾东西,他说村里的牧民们都商量好了,过两天就搬出去,现在得抓紧时间把东西收拾一下。
多年的部队生活培养出了我的条理性,我把格桑搬出来的东西都分了类,包扎好,要带走的,要留下的,分成两堆,吃的和用的也分成两类,生活用品和出行用品也分开摆放。一样一样地分类包好之后,天都黑透了,三个人都很累,坐在地毡上喘气。多吉大叔抽着旱烟,说,早点搞好,免得到时乱了手脚,等明后天大家伙都忙的时候,咱们可就清闲啦,还可以到别家去帮帮手。
我笑了起来,说,大叔,全村可就多吉家人手最少了,还省得出空手来给别家帮忙。多吉大叔憨厚地笑了一下说,都是一个村的牧民,总有个互帮互助的时候,咱们人少,东西也不多,有时间就帮帮别家么。
晚上,全村熄了灯之后,可恶的狼群又开始在村落周围嚎叫了。狼嚎,獒吼,又整整闹腾了一晚,天快亮时,狼群又风一样消失了。我现在也学会了像大黑一样鄙视狼群,我十分鄙视狼群的这种攻心骚扰战,有种的就出来好好干一架,整天鬼哭狼嚎的,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晚上,那几只讨厌的狼们又来嚎叫的时候,我和格桑都懒得理了,用被子蒙住了头,呼呼大睡,前两天晚上被闹腾得就根本没睡好。就在我们都睡得死沉死沉的时候,村子里的獒们依然精力旺盛的和狼群对吼了一夜,大黑也像往常一样,忠心耿耿地守在自家院子门口,她吼一会儿,就跑到羊圈里去看两眼,看到羊们都相安无事之后,再跑到院门口吼两声。
第三天,村民们准备搬出去了,各家把所需的东西装满了车,有的人口稍多一点的家里还装了两车或是三车。
村里牧民们的帐篷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村子,羊群散落在车队的两旁,绿绿的大草原,雪白的羊群,我后悔来的时候没有先去买部数码相机,直到现在,我也只能坐在电脑前面,失落地回想那些曾经印在脑海深处的美丽。
路上,我们遇到了几个步行到拉萨去朝拜的藏族同胞,他们很虔诚,通过交谈,多吉大叔告诉我,他们是从几百公里外远的地方来的,他们一路走一路拜,准备一直这样拜到拉萨,然后将所有的积蓄捐给寺庙。对于藏族同胞对宗教的信仰和极度虔诚,我除了感动和尊重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宗教在这里所有人的生活里都占据着主导地位,似乎生活里每件事都跟宗教有关,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在与多吉家的生活中描写到宗教的部分,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藏族同胞对他们宗教的极度痴狂的信仰。
许多藏族同胞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地献给了宗教,他们对宗教的极度虔诚令人震撼,也令人肃然起敬。
看着那些风尘仆仆的疲倦的脸,而每一张脸上却又布满了崇高又圣洁的信仰和虔诚,我们都被感动了,大家拿出吃的、喝的给他们,他们也欣然接受,然后向我们回礼,回献哈达,金钱在这个时刻,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与那些朝拜者分手后,车队继续向前。拉车的马走得并不快,牛羊也是一路走一路吃,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草原上燃起了篝火,大家抢着以最快的速度搭起各家的帐篷。我第一次体验这种即将在大草原上度过的野外生活,心情十分愉快和兴奋。藏族同胞的帐篷可不比军用帐篷,把架子一撑,四角一拉就OK,他们的帐篷完全是用牛毛、羊毛织起来的,很沉重,也很厚实。
藏族同胞比较忌讳黑色,织出来的帐篷料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但他们不会完全用黑色的帐篷料来缝制帐篷,而是一条黑色一条白色拼接在一起,看起来,很有独特的风味,当然,也有人用全白的帐篷料来做帐篷,在绿绿的大草原上,看起来就更显得好看。多吉大叔家的帐篷就是全白的,打帐篷的桩子用的是坚硬的牛角,我很喜欢,在帐篷里钻出来钻进去,不停地欣赏着三个人辛苦劳动后的成果。
大黑可没有我这样的兴奋,也许她是见多了,觉得没什么好稀罕的,所以在她眼里,我好像很无知也很可笑,她只是不停地来回踱着步,用心地看守着羊群,而且还不时地向四周看几眼,看看别家的羊群跑散了没有。我由衷地赞叹,大黑是这些牧民们养的獒中最有责任心的一个,难怪以前在部队里,黑子让我帮他洗臭袜子而我却不肯的时候,黑子就会开玩笑地说,你真没责任心,要是像大黑就好啦!
给羊们搭栅栏是件比较费力的事,栅栏必须要建造得非常牢固,每打下一根栅栏木,多吉大叔都要用手去摇晃几次,确信牢固以后,再打下一根。他一边打栅栏,一边说,咱们牧民们就是靠天吃饭,风暴、雪灾,倾刻间就可以让咱们牧民变得一无所有,桩子打得牢因一点,风暴来的时候,咱们就不用怕了。
听多吉大叔说得很恐怖,我就问,风暴啥时候来?多吉大叔看了看夜晚的天空,说,大概还有两个月吧,也不确定,要看老天爷想啥时候刮了。
高原地区原本就有着独特的气候,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死,按多吉大叔的说法,那就是在十月份左右,说的是汉历的阳历,如果按藏历的话,藏历和汉历的阴历(有的也叫农历)差不多,那就不是这个时间了。
做完这些事情,大黑就主动把羊群赶进新搭的圈里,然后自己蹲在圈门口,开始看远处的草原,看天上的星星,听草原上风刮起的声音。大黑的毛发被风吹得一波一波的摆动,她的皮毛很厚实,一点也不嫌冷,人可就有点受不住了,我们钻到帐篷里,煮香喷喷的酥油茶喝。
酥油茶煮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我一直不知道酥油是用什么做的,又是怎么做出来的,问了多吉大叔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多吉大叔告诉我,酥油是由牛羊奶中提炼出来的,其过程对没有打过酥油的人来说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咱们藏族人,打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了。我很好奇,说,下次打酥油的时候,让我来试试。多吉大叔笑着说,这批母羊差不多都快产崽了,到时存的羊奶打酥油最好了,反正咱们的酥油也快吃完了,到时就让你来试试打酥油。
格桑指着帐篷角落里一个像桶又不像桶的大家伙,笑着说,早上不是问干嘛用的吗?打酥油的时候就用它打。我很好奇,急切地盼着打酥油的日子快点到来。
可能是第一次在大草原的帐篷里过夜,第二天我早早的就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绿色的草原上还笼着一层夜色的痕迹。我走出帐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突然呆住了。
大黑站在大草原上,神清气爽得像是刚刚跑完了一个晨练,正在把自家圈里的羊赶出来放风,羊群就在圈外附近的草地上吃草,而大黑则眨巴着小眼睛,监护着整个羊群,一有小羊跑出队伍,大黑就主动走过去,把小羊赶回羊群中去。大黑只不过是一只獒,她完全可以像别的獒们一样,此时此刻还趴在羊圈门口睡大觉或者是欣赏风景,她也可以不用理会羊群的事,她只不过是一只獒,等到狼群来袭的时候,吼上几嗓子就行了。其实,大黑完全不必这样有责任心,就算是人类,也会在偷懒的时候找个借口,说“那不是我份内的事”,其实这些也不是大黑份内的事,可她却自己揽了过来。
我实在无法忍受一只獒如此的上进并且时刻忠于主人财产的这种举动,这令我感觉到有点无地自容。曾经在部队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负重跑,晚上时不时的还来个紧急集合,整个人都像是绷在一条上紧的发条中,现在退役了,原本以为照转不误的生物钟却在逐渐出现紊乱的现象。我就是属于那种比较有惰性的,鞭子不抽,驴子不跑,这使我在大黑的面前感觉到有些羞惭。
多吉大叔也没有拿鞭子去抽大黑,可她还是照样做她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这只獒竟然比人类还有着苛刻的自律性?我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竟然好笑地冲大黑打了个招呼,嗨,大黑,早上好!然后走上前去,帮大黑一起赶着羊群。大黑只是看了我两眼,不怎么搭理我,但在我看来,却是一个进步,她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排斥我了,也很少再冲我弓背龇牙的示威了。
我讨好地跟在大黑屁股后面,一个人、一只獒、一群羊,在大草原上缓缓地移动。忽然,我发现不远处现出两、三个黑点正向这边缓慢地移动过来,慢慢地近了,发现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妇女,带着一个藏族小姑娘,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还有一只黑毛黄爪的大獒。
那只大獒看起来比大黑长得还要雄壮,很威武,脖子上套着一圈红缨络,一颗巨大的脑袋就更显得有些狰狞恐怖。
看见有陌生人和陌生獒入侵自家的地盘,大黑立即向入侵者狂吼起来。那只獒也弓起了背,冲大黑狂吼,如果不是它的主人拼使了力气拉住它,估计那个大家伙立即就会冲上来,和大黑厮打在一起。我怕大黑会吃亏,捡起草地上的一根栅栏木操在手里,然后冲大黑喊,大黑,回来!
那个小姑娘忽然怯怯地对那个年轻妇女说,阿妈,他不是我们族里的人,他和阿爸一样,会说汉话呢!年轻妇女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说,尼玛,别乱说人家。然后使命地抓住那头大獒的链子,叫喊,毛毛,回来!
我很奇怪,这个藏族女人养的獒为什么会取了一个汉语中的名字?
看着毛毛气势汹汹的样子,大黑深知先下口为强的道理,一马当先地冲上去,就要对毛毛下口。
大黑,回来!一声大喝震住了大黑,大黑悻悻地回转过来看,看见自己的主人正站在帐篷前瞪视着她,只好缓缓地踱了回来,走到羊群边站着。可能是大黑那种英勇的举动博得了毛毛的好感,也许是英雄惜英雄,大黑停止了吼叫,毛毛也就立即住了口。多吉大叔笑呵呵地走过来,很开心似地笑着说,哟,我们的央金梅朵回来啦!还带回了自己的宝贝尼玛!
听到声音,格桑也从帐篷里跳了出来,拉住央金梅朵的手,高兴地喊着,央金姐姐,央金姐姐!
帐篷里的人们都陆续走了出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央金梅朵和她的女儿尼玛,我这时才知道,央金梅朵是才让大叔嫁出去的女儿,她的丈夫常年在内地做生意,家里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央金梅朵经常回娘家来住一段时间。因为丈夫一走,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央金来的时候就得把自家的獒也一起带来,毛毛是她的丈夫给獒取的名字,取的是汉族人常给狗取的名字,因为她的丈夫常年呆在内地,懂汉语。央金受到丈夫的感染,也会说几句汉语,相比之下,尼玛的接受力比她妈妈还要强得多,会说的汉话就更多些了,也许是她爸爸在她从小的时候就在刻意教她说汉语吧。对于这种汉藏间的交融,我很欢喜。
在草原上,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是件欢天喜地的事情。整整一天,寂寞的大草原上都显得十分热闹,像过节一样,央金带着尼玛到各家的帐篷里去拜访,毛毛就被拴在才让大叔家的羊栅栏上。獒们也像狗一样欺生,而且它们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和霸占欲。在这个时候,毛毛就显得有些落单,但它不愧是一只勇武的公獒,威风凜凜地坐在羊圈前,浑身透出的霸气就压倒了别的獒们。可能是毛毛太英武了,大黑对他似乎有了一点好感,向前走了两步,和毛毛面对面地坐着,两只獒互相打量着对方,却仍然各自带着一些警惕性。
央金和尼玛来到多吉家帐篷的时候,多吉大叔已经准备好了酥油茶和手抓羊肉,央金也带来了礼物,磨得香喷喷的糍粑和一些上好的茶叶,还特意带了一大捆烟叶,够多吉大叔抽好一阵子了。
尼玛忽然惊叫起来,阿妈,你瞧,有只小狼!央金也感到很意外,就问多吉大叔,怎么帐篷里拴着一只小狼?多吉大叔说,拣回来的,母狼死了,天作孽,人总不能绝情吧!
在獒的世界中,也有英雄和懦夫的定义,也许毛毛和大黑正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一天下来,到晚上大家在草原上热闹地聚会的时候,毛毛的链子就被解掉了,大黑想走过去示好,但是又不愿放下自己的架子。毛毛主动走近大黑,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看见大黑和一个外来者交往,其他獒们好像有些异议,但是又不敢向大黑提出反对意见,无趣地散落在毛毛和大黑周围,随时观察着动静。
央金在藏语中就是“妙音女神”的意思,而梅朵就是“鲜花”,央金梅朵的嗓音真的像天上的女神一样动听,尼玛像她的妈妈一样,也是能歌善舞,草原上顿时就热闹起来。
我在这样快乐的氛围中度过了几天开心的帐篷生活,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宁丽和宗哲一大早就站在帐篷前向远处眺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懒得搭理他们,就跑到大黑身边躺着,大黑看羊们吃草,我躺在她身边,仰头望天,一边自语着,向大黑说自己的故事。明知道大黑会听不懂,但我还是坚持用一种很和婉的口气说,大黑有时候也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看羊群。我不知道大黑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故事,但我尽量用蹩脚的藏语说,说不下去的时候,再改用汉语,大黑很耐心,竟然没有因为我而感到烦躁。也可能,我对于大黑来说,就只不过像是围绕在她耳朵边的一只喋喋不休的苍蝇,她想理的时候就理一下,不想理的时候就转过头去。
下午的时候,我所怀疑的事情得到了证实。一群金发蓝眼的外国人从大草原的地平线上向这边靠近了。他们是来看獒的,这是宁丽从网上联系的客户,他们中间有美国人也有英国人还有加拿大人,我搞不清楚,他们居住地的气候是否真的能给獒们一个安适的家吗?还是说他们只是进行藏獒买卖的二道贩子?
扎西木大叔用草原上接待贵客的礼仪接待这批来看獒的外国人,宁丽和宗哲会英语,自告奋勇地充当了翻译。那些外国人一看到各家的獒,就兴奋地议论起来,喜悦的神情洋溢在各自的脸上。那些人一来就看中了毛毛,因为毛毛脖子上的那圈红缨络使他显得比大黑还要威武。大黑也被选中了,因为她是一只绝对纯种的獒,而且还黑得没有一丝儿杂色。
那些人张口就出价三十万美元要买下大黑,毛毛的价和大黑差不多。
我所知道的是,对于獒的出口那是受国家严格保护和控制的,我不清楚这些外国朋友是通过了什么手段才来到这里买獒,最终又想再把獒卖到哪里去。
在一沓一沓的钞票面前,多吉大叔只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不卖!就把大黑牵回了帐篷。央金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说,毛毛是我丈夫的命根子,多少钱都不卖!
虽然那些钞票着实诱人,但为了维护女儿,才让大叔也说,不卖,咱们牧民靠天吃饭,要那么多钱干啥?
扎西木大叔就让宗哲解释说,这两只獒是外来的,不是咱们这个族里的,他们不肯卖算啦,我们卖,这些獒们吃得又多,咱们靠天吃饭的哪养得起?早卖了早好!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英语就不差,在特种大队的时候又坚持自学了一段时间,虽然没考过什么级,但也粗略听得懂大概意思。我很气愤扎西木大叔这样说,我没敢解释给多吉大叔和才让大叔听,怕两位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可那些外国人仍然坚持要买大黑和毛毛,甚至说,买不到大黑和毛毛,他们就不走了。
那些外国人果真说话算话,当真在扎西木大叔家住了下来,为了能把自家的獒卖个好价钱,扎西木大叔狠心又搭了一座大帐篷给他们住,还包下了那些人的一日三餐。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人在短期内是无法习惯大草原的,尤其是半夜三更突如其来的狼嚎和其它野兽的叫声,在寂静的大草原上能传到很远很远,有一种回声的震撼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晚上帐篷外面的狼叫声时不时地响了起来,有时候晚上我就在想,不知道那一群袭扰村落的狼们还有没有每晚去村子外面嚎了?还是跟着小狼崽的气味,一路跟踪到了这里?
为了怕獒丢,又想自家的獒能卖个好价钱,不少人每天给自家的獒梳理打扮,晚上也舍不得扔在外面过夜了,都牵回了帐篷,拴起来,只有大黑和毛毛仍然守在自家的羊圈外面,两只獒对望着,坚守着自己的本份。
一天晚上,狼偷偷摸摸地袭击了羊群,它们静悄悄地从栅栏上一跃而过,跳进了羊圈,羊们受到了惊吓,乱叫乱蹦,有的闪躲不及,被狼一口咬住咽喉,再咬一下就断了气。大黑和毛毛冲进自家的羊圈里,满场子追着狼狂咬,狼不敢在才让大叔和多吉大叔家的羊圈里逗留,就跳到了别家的羊圈里。大黑和毛毛又跟着跳进别家的羊圈里,追着狼咬,一边咬一边吼。
人们都被惊醒了,放出了拴着的獒,狼群终于被赶跑,但羊圈里的羊却被咬死了一半,咬伤得就更多,幸免于难的羊受到了惊吓,缩在圈子角落里瑟瑟发抖。
所有的人都哭了,除了那些惊诧不已的外国来客们,他们重新商量了一下,觉得大草原实在不是他们继续呆下去的地方,于是做出了让步,不再为大黑和毛毛而坚守下去了,决定看看别家的獒。
扎西木大叔笑了起来,就是嘛!咱们家的獒也不错,好歹也算是纯种嘛,就是毛色不大好看些!
因为狼群袭击了自家的羊群,看着自己的财产损失大半,有些人卖獒的意思就淡了许多,但又受到了扎西木大叔的鼓动:卖了吧,好多钱呐!羊才能卖个什么价?你卖一辈子羊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咱们卖了獒,就搬到日喀则去住啦,买新房子,还要买车……看着那些外国人在给一家一家的獒商定价钱,多吉大叔心疼又气愤地骂,没良心的人呐!缺德哟!唉……
扎西木大叔家的獒终于卖掉了,那些外国人砍价的本事还真不比中国人差,原本说是十万的,后来又说种不太纯,毛也不好,獒的精神看起来也不好,怏怏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万一买回去死了可就不划算。砍到最后,扎西木大叔家的那只獒以六万八千美元的价钱卖掉了,按现在的价折算成人民币也有四、五十万左右吧。扎西木大叔显然觉得钱还不够多,就有些不满,嘴里用藏语叽叽咕咕地骂着什么,反正那些外国人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东西。
另外有四家的獒也卖掉了,宁丽带来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派上了大用场,钱立即从网上银行转到了宗哲的账户上,等去了大城市之后,再折换成现金,分给几户卖獒的牧民。 我猜想,在美元折换的这个过程中,估计宁丽又要小赚一笔,但是因为扎西木家是卖獒的主筹划者,另外几家又都没有银行账户,一向贫穷的牧民突然有了那么多钱,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那些外国人很是兴高采烈地牵着獒走了,走时不忘记告诉多吉大叔,说,老哥,好好想一想,想卖的时候,就打我们电话,我们随时都有时间过来……
那些被主人抛弃的獒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马上就要被牵上屠宰架的狗,看上去确是有些怏怏的,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我看着都觉得这些獒们真是可怜。
大黑冷漠地坐在自家帐篷前面,漠然地看着那些人卖獒买獒,獒们成了一件交换利益的商品,她有些悲哀的神色,为那些被卖掉的獒悲哀。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一群金发蓝眼的人牵着,在大草原上渐渐消失,大黑的神色突然变得无限悲戚起来,她仰起了头,张口那张令人生畏的大口,愤怒地吼叫着,嗷!——毛毛走过去,站在大黑身边,陪着她一起沉浸在悲痛中。
现在,我彻底相信,在獒的世界里,也是有感情可言的,它们像人类一样,懂得珍惜朋友,也知道深藏自己的感情,别看大黑平时是那样冷漠而又目空一切,但当那些獒被卖走的时候,她的神情竟然是那样的绝望和伤心。在这一刻,我感觉到我自己将自己从部队里放逐出去的时候,队长簸箕虽然没有和我说太多的话,只是送了一张火车票,但他当时的那种眼神却和大黑此时的神情有些惊人的相似,也是那样的悲伤,甚至带着一丝绝望。我不清楚簸箕是为谁感到绝望,为我们之间的情义,还是仅仅只为了我?在我看来,那些被故乡的热土养大却又抛弃了故乡的人,还不如一只狼,狼还知道坚守自己的领土,热爱自己的故乡。
扎西木大叔和另四家卖掉獒的牧民欢天喜地地商量着怎样去日喀则,有些人已经开始拆帐篷了,家居用品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真佩服他们的效率,拆帐篷明显比搭帐篷要快得多,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准备以后再用帐篷和那些草原上的东西了,除了一些还算是比较值钱的东西准备带走,余下的就随便送给不走的几家。
那几户人家也许是觉得自己现在有钱了,再说被狼咬死的羊路上也不好带,虽然草原上夜间的气温是比较冷,但白天却热得要死,羊肉会烂掉,他们就随便地送了人,然后牵着余下的活羊,赶着牧车,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大草原,向日喀则那个西藏第二大城市进发。
本来就只有十户的人家,现在走掉了五户,还剩下五户,除了毛毛和大黑之外,就只有一只獒了。草原上立即安静了下来,多吉大叔失落地望着远去的车队,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听得出,那是悲伤。
对于扎西木大叔一家搬走,我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我一直认为一只老鼠不能坏了一锅汤,我不耻那样的为人,所以巴不得他们家早点走。
现在好了,秋天还没到,就又有新鲜羊肉吃了,才让大叔无奈地笑着说。
那些被咬死的羊中有不少是刚出生的小羊,还有些正在待产的母羊,大家都很有些无奈,但又没有办法,现在草原上的獒少了,狼又该猖狂了。
因为有大黑和毛毛在,多吉大叔和才让大叔家的羊并没有损失多少,只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但是两家都分到了不少被咬死的羊。各家都忙着开始挖储窖,将刚死没多久的羊分割干净,一块一块地储进窖里,这些肉差不多可以储到开春都不会坏,因为储窖挖得深,而且地下温度又极低,完全可以保证肉质的鲜美。我所吃的手抓羊肉就是用这样的肉做出来的,如果是刚宰割的羊,味道还要鲜美不知多少倍。
说老实话,在大都市里,肉价可能会很贵,但在大草原上,金贵的却是蔬菜,牧民们天天吃肉,而且肉的脂肪高,可以抵御严冷的冬季。但是,没有蔬菜的日子真的很难熬。我现在开始佩服那些高原兵了,如果我和你们说,吃肉真的可以减肥,你们信吗?我想,除了黑子会信以外,估计簸箕他们都会以为我在开一个天大的笑话。当初在部队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食堂里加餐,大家的筷子都会像抢占高地一样迅速地攻入肉盆,我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好笑。
帮多吉大叔挖好储窖,储完自家的那堆小山一样的羊肉,我来不及抹一把头上的汗,就跑过去给别的几家帮忙。现在夏委还没过完,草原上的白天像个蒸笼,晚上就又像个冰库,我干得大汗淋漓,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看着我一身疙瘩样的肌肉,格桑羡慕地跑过来,把我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然后竖起大拇指,又说,我,要像你一样,健壮,将来!我笑着说,那你赶快学汉话,将来就去当兵,当特种兵,最能磨练人了,到时候被虐待了,可别哭鼻子。才不会呢!我五、六岁的时候去放羊,后来被狼给围了,我都没哭鼻子,当兵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苦,部队里的首长总不会把我给整死吧?格桑说。我笑着回答,那可不好说,嘿嘿!
我以为格桑只不过是像所有年青人那样,随口一说,谁知道,多年以后,他真的去当了兵,而且真的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进了特种部队。只是,很可惜,因为一次不应该犯的错误,事情闹大了,他自己不得不走人了,那个时候,我早已经离开了多吉一家,也离开了北京,去了一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格桑当兵是在我去可可西里之后又几年的事了。
忙活完所有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小狼崽,小家伙说不定快饿死了呢!我和格桑匆匆跑进去看的时候,大黑已经趴在小狼崽身边正在舔它的毛,小狼崽却丝毫不领情,到处乱抓乱爬。
因为怕出事,所以现在小狼崽都是用一条羊毛绳子拴住,小家伙好像快饿得要死的样子,张着嘴巴,无声地叫着。格桑跑过去看它的嘴巴,突然惊叫起来,天呐,它长牙了!这么快!
晚上吃饭的时候,央金带着尼玛来看我们,带来了一些藏族风味的血肠,感谢我白天给他们家帮忙,而且还给大黑带来了一条羊腿。我们请她们母女一起吃饭,央金说吃过了,就看我们吃,一边聊天。
大黑趴在她的地毡上啃那条羊腿,她今天心情不大好,啃食羊腿的速度很慢,吃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像白天的伤心还占满了她的心房。尼玛跑过去摸大黑的头,大黑对看起来幼小的东西总是有一种好感,尼玛摸她的头时,大黑就停下吃东西,用头顶去蹭尼玛的手。突然,我发现小狼崽正在向那条羊腿努力地爬过去,然后用两只小爪子抱住羊腿,拼命地撕咬。大黑警告似地用爪子敲了敲小狼崽的屁股,小狼崽突然龇起了牙,嗷嗷地叫着,拼死也要护住它怀里的羊腿,却被大黑一爪子就给横扫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央金说,大叔,狼是养不大的,尤其是拴着养,该给它放生了。
多吉大叔明白央金的意思,现在住着五户人家,却只有三只獒了,狼群也许还会来袭,留着这只小狼崽,只能是个祸害。
过两天,等再大些,就送出去。多吉大叔抽起了一袋烟,默默地看着小狼崽。
小狼崽一点也不知道要讨好央金和在座的人,它仍然有要去抢夺那条羊腿的意思,但是又惧于大黑的武力,所以就悻悻的蹲在一边望着羊腿嚎叫。它已经快学会仰头向天嚎了,虽然现在嚎得还不大像狼叫声,但我相信,这声音也足够把它的家族引过来。
晚上睡在帐篷里,多吉大叔和格桑都很累了,他们睡得很熟,但我却睡不着,我找到那支猎枪,抓了一把子弹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出了帐篷。听到有动静,三只獒同时从各家的羊圈前站起了身,发现是我之后,另两只獒又趴直了,大黑却依然站着,看着我,她好像知道我会向她走过去,就站在那里等我。我走到大黑身边,趴下,长长的草立即将我隐蔽了起来,大黑这才也趴了下来,就趴在我身边,她和我离得很近,我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感觉是那样亲切。
在夜晚的时候,大黑从来都是孤独的。一只獒趴在羊圈外,现在我的到来使她有了一个伴,特别是在那些獒被卖掉的时候,也许我这样做,更能给她以心灵上的抚慰。
我抱着那条枪,趴在草丛里,我没有给大黑说我的故事,这个时候,估计她也没心情听,我就那样静静地趴着,想以前在部队里的事。不知道现在簸箕是不是正晃悠在宿舍楼外,正准备着吹响那把集合的哨子。记得刚搞紧急集合那会,受尽折磨的战友几乎把簸箕从头发到脚趾,每一寸地方都骂遍了,后来直到大家都习惯了,几乎每晚不来次紧急集合,大伙就会失眠睡不着,簸箕也就再懒得吹那把哨子,只是时不时地吹上一次。不知道现在黑子怎么样了?枪法有没有进步?有没有再抢战友碗里的菜吃?有没有再找别人帮他洗臭袜子?不知道土豆种的那盆辣椒怎么样了?什么东西不好种,要种一盆辣椒,当初土豆就因为那株辣椒树被我们全体鄙视得体无完肤。不知道现在蚂蚁还有没有偷偷摸摸地躲在被窝里写“情书”?我们一开始都这样认为,后来才知道,那是蚂蚁写给他支助的穷山区一个失学儿童的,我们知道实情以后,都很汗颜。还有猴子,我走的时候,他膝盖受了伤,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希望他能平安无事,不要像我一样,最后落个不得不自我放逐的下场……我还在想以前部队里的事,想到幸福的时候,就忍不住偷偷地笑,大黑瞅了我一眼,突然站起了身,向远处的一片草丛望去。与此同时,我看到毛毛也警惕了起来,难道有情况?我立刻抱紧了怀中的枪,开始从准星中寻找目标。
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长了一对超敏锐的眼睛,不像小妹那个睁眼瞎子,她因为从小视力就不好,后来经过校正治疗,却仍然改不掉旧有的习惯,每每寻找一样东西,家里就会被抄一次家。我后来不止一次地拿她开玩笑,嘲笑她说,就这样的一头瞎眼驴,竟然也当得了兵?真是老天不开眼啊!
草丛中,风在吹,草在动,我瞅见深密的草丛深处好像有一只毛耸耸的耳朵在向左侧方缓缓迂回。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暂时没有扣动扳机,大黑仿佛也明白我的意思,例外地没有吼叫,只是警戒地盯着前方。从大黑的神情和她依靠嗅觉所逼视的方向判断,这群狼数量并不多,极有可能就是那群寻找小狼的狼群。昨晚的那群狼可能就是它们。
它们并不是真的要寻找食物,只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报复,今晚,它们又来了。
我决定打草惊狼,我瞄准了那只缓缓移动的耳朵开了枪,我完全有理由再把枪口向下移动半寸,但是我没有那样做。
枪响的同时,我看见半截血淋淋的耳朵飞上了半空,紧接着是一声狼的惨叫,然后草丛中忽然跳出几只狼来,仰头长嚎,在大黑和毛毛放声狂吼的同时,迅速地从草原上逃得无影无踪。
这两天,狼们没有再来,也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只是躲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它们在等待,在寻找再次下手的机会。
多吉大叔准备放生那只小狼了,我准备和他同去,大黑留下来照看羊群,我背上了那支猎枪,带足了子弹,多吉大叔把一只布袋子套在了小狼的头上。大黑有些失落地看着小狼被套进口袋,她也明白,现在小狼长大了,与她想象中自己孩子的模样越来越远,但大黑多少还是有些不大情愿,就走过去,舔了舔口袋,与小狼告别。
草原上的路走起来很漫长,小狼不愿意受这种憋屈,在袋子里疯狂地挣扎,累了就歇一会儿,攒足精神后,又开始在袋子里乱蹦乱跳,四只爪子像装上了弹簧。我实在忍受不了,强烈的太阳光照射得人头眼昏花,趁着多吉大叔没注意,我用足力气,往小狼的脑袋上狠凿了个爆粟,小狼受了气,不满地大叫大嚎起来,四爪乱蹬,向我提出抗议。
我们穿过一片小河,前面现出一座山坡,生长着浓浓的密林,林子里一定有狼,可能还有熊,或者是豹啊虎啊什么的猛兽。我们走进了林子,走出好一段路程之后,多吉大叔提醒我有声音,我也听到了,那是轻微的脚步声,很整齐,而且极有频率,我们停下来之后,那相距不远的脚步声也就停了。多吉大叔告诉我,有狼,不要回头!
我握紧了手中的枪,听声音,知道狼不止一头,但是那支土枪每次却只能打一发子弹,我紧张起来,手心里的汗水湿透了枪杆子。多吉大叔却镇定的接过我背上的口袋,打开袋子,放出了小狼。我听到背后传来几声狼喘息的声音,可能是看到了小狼,狼们也有些情绪紧张起来。多吉大叔解开了小狼脖子上的绳套,然后掏出一块羊肉丢给小狼,然后又掏出几块,丢在小狼的周围,告诉我,不要回头,向前走。
我们向前走出了一大段路,听到狼们没有跟上来,这才吁了一口气,我用极快的速度爬上了一株大树,向后面望去,我看到小狼在贪婪地啃着那块羊肉,另外六头狼疑心很重,没有吃地上的肉,而是围在小狼的周围嗅着,低声地叫唤着,其中一只狼断了半只耳朵。
办完这件事,我们的心里都轻松了许多,多吉大叔提醒我,那些狼有可能还会跟上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我跳下树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多吉大叔突然大声喊起来,小心,先别跳!可我已经从三四米高的树杈上跳了下去。以前在部队搞野外训练的时候,六七米高的地方我都跳过,这次被多吉大叔一嗓子喊,我不知下面发生了什么事,脚一歪,栽倒了,脑袋磕在树杆上,擦破了点皮,血流了出来。
多吉大叔告诉我,有一头小熊躲在树丛后面,刚才喊我,是叫我小心一些,别撞伤了小熊。
我拨开树丛,果然发现了一头正躲在石头后面发抖的小熊,小家伙估计刚满月,看见我肩上挎着一支猎枪,就吓得不行,一个劲地打哆嗦,缩着头,不敢看我。多吉大叔说,这是棕熊,黑熊是不吃羊肉的,只有棕熊才吃,估计那些狼已经带着小狼走了,大熊可能是跑去那里找羊肉吃去了,小熊没跟上路,被我们撞见。
我说,我们走吧,大熊来了,可不好应付,那家伙,体长一米八,都赶上我的个头了。多吉大叔却说,万一来了虎豹什么的,小熊怎么办?我们得把小熊送过去。
我真佩服多吉大叔有这样一副善良的心肠,只好点头答应,扭着崴伤了的脚脖子,摸了摸小熊的头。这一摸不要紧,小熊放声叫唤起来,紧接着,我就听到树丛中传来了大熊的吼叫,树叶子震得哗啦啦地响。多吉大叔大声喊起来,快走,母熊来了。一把抓过小熊挡在身前,然后把小熊向母熊推过去。母熊以为我们伤害了小熊,不依不挠,一爪子就扇了过来,熊爪离多吉大叔的脑袋已经不足半尺。
我知道熊的力量是非常大的,那个三四百斤重的大家伙,一爪子扇出去,可以把人的脑袋掀掉半张皮,甚至可以直接把你的脑壳打碎。
就在这要命的时刻,多吉大叔还不忘了喊叫,别开枪!
危机之中,我掉转枪托把子,一枪托子砸了出去,打中了熊掌后面寸余的地方,我们人类把那个地方叫做手腕子,熊怎么叫,我不清楚,但我看见熊抖了下爪子,把熊掌缩了回去,然后掉转屁股,把目标对准了我,猛扑过来。如果是一头狼或者是一头小豹,我或许会先避开它的爪子,然后扭住它的脖子,向旁边猛地一拧,问题可能就解决了,但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皮厚体壮脖子又粗,体型上就比我强大了许多。
人与野兽来说,往往是兽性占据了上风,我在此刻对簸箕当初对我的折磨充满了感激之情,熊扑上来的时候,我用枪托子挺住了母熊的咽喉,熊爪子就在我眼皮前面晃动,我也惊出了一头冷汗。熊的力气真的是你想象不到的强大。我在边境任务中与敌人对搏的时候,可以轻易地将敌人打晕在地或者扭断他们的脖子,令其一招致命,但在此刻,我的体力却在与熊的对峙中渐渐地消耗掉了。如果以后大家有机会来大草原,或者在某处林地中遇到了熊,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字:跑!
多吉大叔抓住了那头小熊,并且想尽办法把小熊搞得再一次嚎叫起来。听到小熊的求救,母熊终于放弃了和我的对峙,她撤回了庞大的身子,把脑袋对准了多吉大叔,愤怒地咆哮起来。
母熊明白,这是多吉大叔要和她对换人质。
如果不是我的脚扭伤了,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以我的技能,对付一头熊还足有把握,我崴着肿起来的脚踝,走到多吉大叔身旁。多吉大叔摸了摸小熊的脑袋,安慰了两句,然后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羊肉,放到小熊嘴边,小熊不敢吃,它吓得只是哆嗦,一边嚎叫。母熊疑惑地看着我们,她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把戏,多吉大叔把羊肉扔到了母熊面前,把小熊送了过去,用藏语说着,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不想害你们……
我不知道熊是否能听懂,看见多吉大叔向母熊走过去,我紧张得握紧了枪杆子,只要熊敢袭击大叔,我就开枪。但多吉大叔平安地走了回来,母熊看见我们没有要伤害她和小熊的意思,就叼起那块羊肉,领着小熊走了。
我长出了口气,问多吉大叔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开枪,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会出人命的。多吉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差点让你受了罪,呵呵,不能打啊,现在好多人打熊子皮,棕熊的数量在一年一年减少,它可是咱们国家的二级保护动物呀!
我默然,不再出声,走到小河边,掬水洗脸,顺便把红肿的脚伸到冰凉的河水里泡着,很舒服。多吉大叔把我的脚抱在他怀里,仔细地揉捏起来,他说他知道一些脚部按摩的技术,对我受伤的脚踝有好处。他们草原上的牧民,小时候刚学骑马的时候,经常摔肿了脚,揉一揉就好了。
果然,半个小时之后,我红肿的脚踝慢慢平复了下去,再站起来的时候,也不是那么痛了。
我们回到帐篷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才让大叔家已经做好了饭,请我们过去吃饭,大黑也跟着一起过去,央金说,她很喜欢大黑,特意给大黑准备了羊腿肉和骨头。
晚上吃饭的席间,多吉大叔就提起白天遇熊的事,然后大夸我的英勇,草原上的男人敬重真正的勇士,对于不开枪敢于和熊肉搏的人,他们都是十分敬佩的。所有人都冲我竖起了大拇指,大声喊着英雄,我觉得很丢脸,脸上有些羞红,自己感觉,这是我的搏斗生涯中最丢人的一次了。
小尼玛竟然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才让大叔和多吉大叔给我敬酒,格桑抱着那条枪,一个劲地羡慕,并且不停地说,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兵,像阿哥一样。
我真的觉得很丢脸,丢到家的那种,我不敢抬头看大家,最后只好装出喝醉了的样子。一个晚上,大家说什么话,我也没怎么听清楚,或者就没敢去听。其实,真正的英雄应该是多吉大叔,在那样随时丢命的情况下,他竟然顶着巨大的危险,叫我不要开枪,只有英雄才做得到,而我却不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真的喝醉了,是多吉大叔把我背回了帐篷。
夜晚的气温很低,半夜,我醒了过来,就再也睡不着,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帐篷外面,睡不着的还有一个,那就是大黑。大黑并不是像我一样夜不能寐,她是在敬职敬责地看守着羊群,没有偷过懒,也从来没有一夜停歇过。
我走到帐篷外面,在大黑的身边坐下来,慢慢地给她讲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一个老人,一杆枪,一头熊,老人喊不要开枪的时候,而我却正把子弹推上枪膛……我不是英雄,那个老人才是!我说起来的时候很惭愧,但是很奇怪,大黑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向喜欢以鄙视我为乐的大黑,这一次竟然没有再用那种眼神不屑地看我,她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又像是一个神父,充满爱心地聆听着我的忏悔。我摸了摸大黑的头,抚摸她的颈毛,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有时候,一只獒或者是一只狗,真的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和听众,她比人更有耐心,至少,当你倾述的时候,她不会喋喋不休地向你唠叨。
夜空,那样静,草原上的星星在寒夜中显得特别明亮,一弯明月孤独地悬挂在夜空,风在吹,草在摇,这样诗情画意的夜晚,我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大草原上,陪伴我的却只是一只獒。我想起了不久前向我提出分手的女友,她说我给不了她要的快乐和希望,然后就扑扇着自己的翅膀,飞走了,却把断了翅膀的我狠心地抛弃,而大黑却不嫌弃我,虽然有时候,她也会嘲笑我,鄙视我,而我也在大黑的嘲笑和鄙视中再一次地成长起来。
我真的感到冷了,从帐篷里拿出军毯,披在肩上。军毯还算宽大,我把另一半披在了大黑的肩上,我搂了搂大黑的脖子,大黑也没有反抗,依然那样静静地坐着,警惕着大草原上的风吹草动。
夜,好孤独,一个曾经的军人和一只獒,共披着一张毯子。
这两天,好几只母羊都下了羔子,羊奶吃不完,多吉大叔就把羊奶存放在大木桶里,进行发酵,我问干什么用的?多吉大叔回答我,打酥油的奶必须先经过发酵,然后才可以进行提炼,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打酥油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多吉大叔说,在风暴来临之前把酥油打好,因为风暴之后,大草原上的气候就会一天比一天地冷起来。
藏区人民最喜欢吃的其实是牦牛产的酥油,味道香甜,口感极佳,没吃过酥油的人,不会知道酥油在藏族人民生活中的重要。羊酥油比牦牛酥油在营养和口感上都要差一些,但打酥油的时候,却是一样的费力,工具其实很简单:一只酥油桶,一个盛有清水的大木盆。酥油桶是木制的,分成三部分,五分之一打入与桶外径差不多的土坑里,露在土层以外的部分,在上、中、下分别打三层箍子。然后有一块比木桶内径略小的厚木板,藏语叫“甲洛”,上面掏有三角形或方形的五个孔,其中四孔均匀地分布在木板的各对称部位,中间的方孔上固定着一根一把粗、直、高出桶一尺左右的木棍。酥油桶外加一个木盖,“甲洛”柄从中央的圆孔中伸出。一般酥油桶都能装六十到八十斤奶。
  打酥油时,两手握住木柄,把“甲洛” 压到桶底,然后松手,任凭浮力把“甲洛”缓缓托起来,这样要反复近千次,酥油才从奶中分离,浮于表层。这时,要小心地把酥油捞起,把粘在桶壁上的油点捏出,一起放入盛凉水的大盆里,在凉水中用两手反复捏、攥,直至将酥油团中的杂质——脱脂奶除净为止。
当多吉大叔和我解释这些的时候,我觉得其实很简单,不就是把一个大木片子压下去再浮起来,然后再压下去吗?多吉大叔只是笑笑,没说话。
准备好一切东西之后,就示意我可以操作了。其实,在藏区,外族人一般是不可以帮藏族同胞打酥油的,听说是犯忌讳。我曾经问过多吉大叔,多吉大叔只是笑笑,后来就开玩笑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更像是个藏人了,其实汉人以前不是也有很多的忌讳吗?现在许多人也不会太在意那个了,你一直想试试,那就试一下吧。我迫不及待地抓住木柄,把“甲洛”往下压,想不到的是,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甲洛”才晃悠着逛到了桶底,好不容易又晃悠着浮上来,我急忙抓住,再用力下压,桶里的奶却从缝隙中泼洒了出来。你想想,硬是把八十斤的奶水从桶壁与木板间隙及木板的四个孔中挤压出来,得需多大的压力呀!没想到,我的第一次打酥油竟然这么失败。这个时候,我第一眼就瞅向了大黑,因为我是个外来者,除了大黑之外,没有人会嘲笑我,也只有大黑,从来不会给我面子,当我出洋相的时候,她就会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好笑地继续看我出洋相。
大黑果然走过来了,就坐在酥油桶旁边,高高在上的看着我这个自愿打长工的人,我真的没想到,打酥油是这样一件费力又需要技巧的事。我有些泄气,就冲大黑嚷嚷,看什么看,你会打酥油吗?就知道笑话我。大黑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坐着,我知道这家伙表面上好像很心平气和,其实她心里知道我是在骂她,善意的“骂”。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不知道大黑是故意在磨练我还是想和我找茬,她忽然站了起来,“扑嗵”一下,两个大爪子就踏进了木盆里,后腿一蹬,木盆子就整个儿翻了过去,水流得到处都是。大黑像个蚂蚱一样,飞快地跳开,然后嘲笑地冲我甩了甩屁股,就走去和毛毛聊天去了,用他们的獒语聊天。
这些天来我发现,大黑和毛毛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了,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獒少了,獒们之间更需要某种沟通和团结。毛毛在给大黑舔颈项上的毛,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令我有些眼红,怎么就没有人肯在我需要安慰的时候来关心关心我呢?我眼红大黑的幸福,大黑却竟然幸灾乐祸地冲我甩尾巴,我不知道,原来一只獒也有调皮时的一面,但前提必须时,你已经和她足够熟悉。
我咬牙坚持着打酥油的单调动作,大黑和毛毛很乐意似地坐在一边当监工,我打啊打啊,感觉到两条膀子要被卸掉了一样。这时候,我宁愿负重四十公斤,再去跑个五十公里,也不愿打酥油了。
上千次的反覆动作,天知道那些藏族妇女们以前是怎么样打酥油的,怪不得都说藏族同胞强悍,女人都如此,何况男人?
我整整折腾了一天,累得两条膀子都要掉了,天黑的时候,才打好了一桶奶,捏着木盆子里那点油乎乎的东西,我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打出来的酥油啊!我亲爱的酥油!
看到我吃够了苦头,多吉大叔笑着走了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问,一桶六十到八十斤的奶,能打多少酥油?多吉大叔回答我,大概三到五斤吧。我差点晕了过去,难道明天还要接着打吗?
第二天不用我打酥油了。为了提高效率,多吉大叔亲自上阵,昨天只不过是让我过过瘾儿,玩玩新鲜劲儿,我切身地体会到了劳动人民的不易和辛苦。多吉大叔让我去才让大叔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几天才让大叔的身子不太舒服,好像是病了,两条膝盖都浮肿了,经常在半夜的时候痛醒。
我去看了一下,告诉他,这个可能是老年性的风湿病,膝盖的软骨内膜里面可能是有积液,夜晚冷的时候,得多盖层被子。央金正在缝制羊皮袄,她已经给她阿爸缝好了一件,手里缝的另一件不知道是给谁的,看上去挺宽大,尼玛也穿不上。我夸赞她的手艺,央金不仅有一副好歌喉,而且人品很好,特别贤惠,不知道哪个男人有福气,找到了她这样的好妻子。我问,手里的羊皮袄子是给谁的?真好看!央金神秘地一笑,转开了话题,说,来的时候,我从家里买了些酥油,今年的酥油就不用打了,再说也没人手,这几天阿爸的老毛病又犯了,尼玛也有些感冒。我说,大叔的腿是风湿骨病,得赶紧治,拖久了不行,多吉大叔家有些草药,回头我拿一些来给尼玛熬药,喝一喝,感冒就好了。央金忽然问我,她问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来大草原,马上入秋了,草原上的风暴令人可怕,这里的冬天会特别的冷,你会受不了。
央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我也不需要隐瞒什么,我开玩笑地说,刚从部队退役下来,女朋友又分了手,大都市让我感到陌生,我就来到这里了,顺便看看大黑,黑子在部队的时候就天天在我耳朵边上放风,尽夸大黑的好,可我一到这里,就天天尽受大黑的气。央金开怀地大笑起来,她说,黑子说的没错,大黑是只好獒,通人性,很有爱心,她小的时候,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呢!大黑是只有神性的獒,知道做善事,积功德。我不大相信央金的话,央金又告诉我,大黑救过不少人的命。我说,怎么可能?她只不过是条獒。央金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她是一条不同寻常的獒吧?也可能,是上天赐给大草原的神物!
我拿了些草药给尼玛治感冒,尼玛躺着,非要搂着我的脖子,喊叔叔,才让大叔的腿这几天就一直在痛,特别是到晚上,多吉大叔说,天就要冷了,风暴快来了,咱们得把帐蓬扎牢一点,羊圈也得加固。
这几天,就一直在做这些事情,我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大黑闲聊,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而大黑也是一只耐得住寂寞的獒,除了每天和毛毛亲密一会儿,余下的时间,大黑就全部用来陪伴她的羊们一起度过。
一天,多吉大叔忽然找到我,我正趴在草地上,欣赏大黑在玩一只土鼠。她把土鼠按在爪子下面,土鼠一个劲儿地挣扎,大黑就放开爪子,土鼠抬腿要跑,大黑又一爪子按了上去,土鼠被打得晕头转向。我正瞧得津津有味,多吉大叔走过来说,肖兵啊,有件事得麻烦你了。
我正为打扰了多吉家这么久而没有做过什么实事感到不安,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问,什么事?多吉大叔说,本来才让大叔的腿得去大城市里的医院瞧瞧,但是家里没人,走不开啊!央金她妈妈从小懂些草原上的药草,以前才让大叔的腿犯病的时候,就是央金她妈妈采了药草来治的,也管得上一阵子,现在央金妈妈去世了,央金也嫁了出去,就没有人采草药了。我急忙说,我去,可是,我不知道采什么药。多吉大叔说,央金说她知道,但是一个女人家,山上不安全,我又得照顾才让大叔和尼玛,所以,想让你和她一起去,顺便采些治咽喉的药,冬天来了,常常咳得睡不着。我欣然同意,觉得在大草原上采草药应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成为一趟有趣的探险。多吉大叔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要让大黑陪我们一起去,我说,不用,家里的羊怎么办?万一狼又来了呢?多吉大叔笑了起来,上次那群狼是不会来了,狼都是领地性极强的动物,每一群狼都会占据一片领地,别的狼群是不会轻易闯入这片领地来的,除非它们饿疯了。倒是秋天了,晚上其它饥饿的动物会有一些,没事,有我和格桑在呢!再说,还有条猎枪。
对于那条土猎枪,我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对于草原生活经验丰富的多吉大叔,我却是十分信任的。我担心,大黑一路上要吃很多东西,多吉大叔笑着说,你可以路上多带点吃的,大黑自己也会找食物,你放心,饿不着她,要是把你和大黑放生在大草原上,几个月过去,说不定活着回来的还会是她呢!我笑了起来,多吉大叔还不知道我的野外生存能力,就算是饿得吃草,我也能挺着回来。
出发前,我学着央金的样子,神情虔诚地围着草地上插起的经幡转了十多圈,央金又把一块泥土样的东西挂到了我的脖子上。她告诉我,这是擦擦。
擦擦这个词的发音是从梵语而来的,其意思无法从字面上表达出来,指的是泥制小佛像,是西藏同胞们寄托自己心愿的圣物,也是一种宗教和艺术的结合品,有时人们也将擦擦随身携带,充当护身符。
我和央金带着大黑出发了,毛毛有些不舍地吼叫了几声,看着我们离去。
路上央金告诉我,本来想带毛毛去的,但是大黑比毛毛更熟悉这里的环境,毛毛性子急躁,远远比不上大黑的沉稳和机智,而且大黑知道辩路,就算是迷路了,大黑也能把我们领回来。一路上,我听着央金和我说大黑所有的好处以及她令人惊奇的地方,听得我神往,对于大黑,我除了喜爱之外,更慢慢地加多了一分仰慕之情。好奇怪,我竟然会仰慕一头獒,我想,我可能是疯了。
我问央金,要去哪里采药?远吗?央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和我说起草原上的事情,她说,草原上的藏民们就是靠天吃饭,靠地活命,只有在水草丰美的牧区才会放牛放羊,有些地区是种植农作物的,而有些地区农作物种不好,牧草又长得不好,只能养两三头牛羊,但他们靠山近,平时一年的经济收入就全靠采草药卖钱了。
我这才明白央金的意思,我问她,进山里采,那还要走很远的路啦?央金呵呵地笑起来,看了我一眼,反问,你怕远啊?我们藏族的姑娘走上两天两夜都不会觉得累呢!我们习惯了。我笑了笑,没有跟她说,让我负重四十公斤走两天两夜都可以,那些过去的往事就过去吧,在大黑的面前,我没有任何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资本。大黑为牧民们做了那么多事,为大草原做了那么多事,她也从来没有炫耀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向主人要求过什么回报,默默无闻,毫不起眼,我还有什么好厚着脸皮炫耀自己的呢?
央金又告诉我,她阿妈以前就是住在山区附近的,那里的人就是靠采草药卖钱维生,采药最好的时候就是在夏季,当地组织起来一起进山采药,今年采山这边,明年采山那边,让山里的药草也有个休养生息的时候,天不绝人,人更不能自己绝了自己的后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感动,为什么在这片最纯朴的大草原上,我总是被最朴实最平凡的东西打动,每一天每一刻,我都生活在被一种神圣的思想操度着的境界中,不知道是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操度了我,还是大黑,或者就是生活在这大草原上的最朴实憨厚的人们。
大黑不紧不慢地走在央金的身旁,一点也没有担心前面的路会是什么样子,她完全一副老练的姿态,这令我想起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大黑就是这样一只獒,没有人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又总能在突如其来的事情面前泰然处之,她那种平和的心境,是我期望拥有却又无法拥有的,我总是会想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有时候,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人类的杂念就那么多,反而不如一只獒,獒都能保持一种随遇而安的平常心态,为什么人类却不能?
到最近的山区要走一天,加上进山采药,一来一回也差不多三天的时间了。藏区的气候有些独特,因为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被称为除南极、北极外的地球第三极。地理状况特殊,山区的气温落差就更为明显,提起“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句话,我想大家都不会陌生。
我们要去的那座山,山顶上还没有积雪,但到冬天就会有,山脚下还是阔叶林,越往上走,树木就会越来越显得瘦小,央金还告诉我,路上可能会下雨,叫我做好准备。我只知道在藏区,东面比西面雨水要多,南面又比北面雨水多,我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应该还不算雨水最多的地方,何况藏区一年的降雨量百分之八十集中在夏季,现在正赶在夏季的尾巴上,已经入秋了。
我很佩服藏族的姑娘,体力真好,整整走了一天,央金不说累,大黑也没停步,就是饿的时候,也是一路走一路吃,我更不好意思提出要休息了。快傍晚的时候,我们终于望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山。天快黑了,央金说,夜不入山,就在山脚附近搭个帐篷过夜,明天一早再进山采药。
这次搭的是外出旅行用的那种方便帐篷,搭这个最简单,打开来一抖就成了,我搭了两个小帐篷,一个给央金住,另一个我用。央金从背包里拿出吃的来,先递给大黑吃,大黑陪我们走了一天,也累了,趴下来休息,一边吃着羊肉,她一路上抓了些鼠子吃,现在基本上已经半饱了,羊肉吃得就不多。央金说,咱们是草原上的牧民,进山的时候少,进山如历险,得把大黑喂饱了,明天还要靠大黑领路呢,大黑鼻子可灵了,知道避开有危险的东西。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吃肉,肉啊肉啊,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成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现在渴望吃点蔬菜,哪怕是一棵最普通不过的大白菜也好。我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我把手里没动过的肉递给大黑,她欣然接受了,虽然我很累,想休息,但看到大黑接受我给的食物,心里却开心得要死。
晚上,大草原上的风又刮了起来,大黑守在帐篷外面看夜,我有些心疼她,几次招唤她进我的帐篷休息,大黑都坚持不肯,她仿佛知道夜晚的大草原上随时都会有危险降临,显得格外的警惕。
大草原的夜晚很寒冷,我身上穿的那套薄薄的迷彩并不能抵御那层层袭来的寒意,我索性也不想睡了,大黑不肯休息,我也睡不着,我从小帐篷里钻出来,仰躺在大黑身边,看大草原上开阔的天。今晚没有星星,连月光也没有,天上的浓云一片连着一片,因为草原上没有什么阻挡物,即使天很沉,视线也还是很辽阔。远远的,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枪响,从这声音上来听,不是普通的土制猎枪,应该是81步,也可能是56,太远,枪声似有似无,我想,总不可能会是进口枪支,美国的M16或者比利时的FNC,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那除非是职业的国际走私贩子。
我的心突然抖了一下,大黑也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地收集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太微弱了,如果不是凭借着我多年来对枪声的极其敏感,我也许根本就不会感觉到那蚊子叫似的声音。
我和大黑都在极力搜寻第二次枪响,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风突然刮得大了起来,小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还好帐篷的四角打得比较牢固,总算没有被掀翻过去。
草原上日照时间长,紫外辐射也大,有不少动物是在夜间出来觅食的,我看见两只豹猫慌慌张张地从我面前跳了过去,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几只臭鼬正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突然,一滴水滴落到我的脸上,接着,紧密的雨点就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下雨了。夜间的雨来得及,我钻进了帐篷,呼唤大黑。大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围着两个帐篷踱步,还是不肯进帐篷来,我除了对枪声敏感以外,对草原上别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也没发觉什么竟外的情况,就冒着豆大的雨点跑出去,把大黑拉进了帐篷。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洒豆子一样打在帐篷上面,哐咚哐咚地响,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中,我更加无法入睡,突然间,心头涌起了太多的心事,就慢慢地讲给大黑听。
今晚,大黑也似乎有心事,她对我的话提不起多少兴趣来,总是在帐篷里东张西望,有几次还想冲出帐篷去,我实在不忍心大黑站在大雨中守夜,无奈之下,只好把她脖子上的那根绳圈拴到了我的脚脖子上。半夜,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脚脖子上剧烈的拉扯把我痛醒,我翻身起来,拧亮了手电,赫然发现在我的脚边竟然盘着一条粗大的蟒蛇。这条蟒蛇有拳头粗,似乎有两米长,可能是夜间避雨取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进来,蟒蛇无毒,但并不是说对人类就不构成危害。可能是怕吵醒了央金,大黑并没有用力地吼叫,只是低低地吠了两声,然后把我拉醒,我跳下地来,不敢去惊动那条蟒,蟒的缠绕力惊人,一条巨大的蟒完全可以把人的胸腔挤碎。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夜色渐淡,草原上的夜很短,我知道天快亮了,就带着大黑走出帐篷去透气。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远山如黛,我正在欣赏黎明前的美景,突然身后一阵响动,央金也醒了,正走出帐篷,问我怎么起这么早?我说,帐篷里有条蟒,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出来走走,昨晚的雨好大,今天进山,路肯定很滑。央金笑了一笑,掀开我的帐篷,那条大蟒还盘在帐篷里,正在享受夜晚消失前的最后一丝温暖。央金说,昨晚下雨,山路肯定很险,今天必须提前进山,不然时间可不够用。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撮类似香料的东西,取了个打火机点燃,香气在帐篷里飘散开来,蟒蛇闻到香气,竟然乖乖地溜走了。我问央金,那是什么东西?央金告诉我是草原上流传下来的一种驱虫蛇的药草,没有名字,山区里很常见,晒干以后才更有效。
我们拆了帐篷,雨也停了,就地用了些早餐,我们把大黑喂得饱饱的,就出发了。
山路真的很不好走,下了一夜的雨,地很滑,而且山路又窄又险,稍不小心就有可能顺着山坡滚下去。我以为自己在攀援方面算是高手,但在这里却派不上用场,随手在山壁上一抓,就是湿湿滑滑的一把,央金走得也有些困难,我一边照看她,一边瞅着大黑。但大黑似乎不用我担心,我想不到一只獒竟然可以在山路上行走得如此自如,也许是她宽大的脚掌加大了更多的磨擦力,也可能是那尖如钢钩的利爪帮了她的大忙。
我们走到一个转坡的地方,大黑停下来,不再往前走了,反而是掉转了头,朝着身旁的一个坡谷里吼叫起来,大黑的吼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久久回荡。大黑吼叫,必然有事发生,我转头向四周寻望,突然,听到下面的坡谷里传来呼救的声音,央金吃惊地叫起来,说,肖兵你瞧,那辆车翻了,好多人被压在下面。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看到一辆侧翻的小货车,货车周围是一些击坍塌的山体,已经将小货车的一半都埋住,货车底部和泥土中露出一些手脚和几个人的脑袋。听到山坡上有动静,下面还清醒的人就奋力地大喊救命,那些人说的是汉语,不像是一个地方来的,我听得出有各地的方言,其中一个人竟还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我有些怀疑这些人的来历,凭着这些年老练的特种经验和敏锐的第六感,我感觉到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游客,下去救他们,或许我们本身也会惹上危险,但是,不救又不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去了。我准备下去的时候,大黑突然一口咬住了我的裤脚,拼命地往后拉,那样子看起来很凶恶,我吓了一跳,心中也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但是,下面的呼救声惨不忍闻,那些人在拼命的喊救命,已经声嘶力竭。我回头冲大黑喊,大黑,放开,再不救,要死人的!
大黑有些委屈,瞅了我两眼,犹豫不决地松开了口,我沿着山壁慢慢地滑了下去,因为山坡比较陡,也没有绳索可用,速降绝不可能,只能用十指紧紧抠住泥土,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当我滑到坡底的时候,已经是满身的泥土和水,央金正带着大黑从另一侧斜道上走下来。被货车和泥土压住的人们在拼命喊叫救命,我告诉他们,我们会救你们的,但是你们现在最好是保存体力,先不要乱动,避免引起二次受伤。那些人都不再动了,也不喊叫,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看到我身上穿着的迷彩军装,他们的眼神中又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们在恐惧什么?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样恐惧。
人命大过天,我来不及想那些潜在的危险,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小货车是从山道上翻滚下来,滚到坡底的时候,车尾的一部分已经倾斜地插入泥土,车体四周也被泥水掩住,要救出下面埋着的人,必须把泥土挖掉,但是,这样一来,倾斜的货车也就有可能再次倒塌下来,压伤下面的人。
最要命的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坡底的泥土已经十分稀软,小货车随时都有可能继续下陷,再不及时展开营救,那些埋在泥土里的人就有可能被小货车活埋在下面。我正皱着眉观察地形,央金和大黑赶了过来,我说出了我的担心和忧虑。
央金也在皱眉,大黑却不合时宜地狂吼了起来,冲着那辆小货车一个劲地吼。我察觉出大黑的吼叫有些不寻常,本来自己心里也就有些疑惑,对于这些人的来历和这辆奇怪的小货车,我感觉到这些人来历不善,但出于对生命的珍惜,我把危险抛到了脑后,决定先救人再说,就算他们对我有什么危险,但我也足以应对,除非这附近还有他们的同伙。
救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被大黑吼得心烦意乱,就喝斥道,大黑,别叫!大黑看了我一眼,跳到那辆翻倒的小货车前,继续吼叫,她是在吼那辆小货车,我猜想,车子里可能就是那些人偷猎的野生动物。但是,还是先救人要紧。我正在想怎么救人的问题,就没有再去在乎大黑的不正常举动,叫央金帮忙拉开大黑,大黑坚持不肯,央金就用力地拉。车子底下的人显得有些慌张,他们的头上开始冒汗,我以为,他们可能忍受不了身体的伤痛,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必须马上救人。我搬来几块山石,垫在小货车下面空出的地方,搭起两个支撑点,然后从随身的行李中找出绳索,将车头的一端牢牢拴住,另一端系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杆上,那还是棵小树,长得比较细弱,但没办法,再远一点的树,绳子就不够长度了。我开始奋力地用手刨土,央金也过来帮忙,在刨土的过程中,我发现那些人都受了伤,有一个人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满头满脸的血。
大黑不肯过来帮忙,她远远地站着,一脸的不满意,时不时地冲着我和央金大吼上两声,我心里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大黑不是这样不讲情义的獒,她从来都是善良的,可今天却如此的焦躁!
泥土一点一点地被刨开,前面的人已经露出了大半截身子,他们的伤比较轻一些,手臂完全露出以后,就可以自己用手刨土自救。倒是后面压着的人更令我担心,泥土把他们埋得几乎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压力会把他们肺中的氧气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呼吸会变得更困难,再加上要命的伤痛,他们还能坚持多久?我和央金拼命地刨,央金没干过这么粗重的活,手指甲都刨裂了,我的脸上也溅满了泥土,最前面的两个人已经从车底下钻了出来,也加入了救援队伍。
大黑在吼叫了一通之后,见我没有理她,她突然发怒了,猛地一下窜了过来,把那两个人按倒在地,然后冲着他们的后脑勺一个劲地狂吼,宽大的嘴巴似乎要将那两个人的脑袋咬下来。我惊住了,呆了一秒钟之后,我大声喝斥,大黑,过来!大黑不满意地扭过头,从那两个人的后背上跳下来,然后开始冲我咆哮、龇牙,我再一次地惊呆了,一向温顺的大黑今天竟然如此反常,难道这些人确实会带来很大的危害,而我却无法一个人应对?央金犹豫了一下,停止了营救,她站起来,看看大黑,又看看我,说,大黑是只善良的獒,她对危险总是会有一种预感……
我知道有危险,但在生死关头,已经没时间去想那么多,虽然我也怀疑这些人的来历,心里也清楚某些潜在的危难,但军人这两个字告诉我,目前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救人!
我跑到车边继续刨土,央金只好再次过来帮忙。也许是大黑气势汹汹的样子确实很令人感到恐怖,那两个人惊恐地倒退了两步,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其中一个人跳到车边,从驾驶座里拽出了一条81步枪,咔地一下把子弹推上了枪膛,枪口对准了大黑的脑袋。随着子弹推上枪膛的那个动作,我闻到了从枪膛中被挤压出来的淡淡的火药味。这把枪昨晚开过,也可能开了不止一次,淡淡的火药味在我的鼻孔中却显得是那样浓烈,我想起了昨晚那似有似无的枪声。
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我现在可以判定,这些人不是草原上的猎人,也不是远来的游客,而是一群偷猎者。倒霉的偷猎者,为什么倒霉,因为他们遇到了我。我对枪的熟练程度已经到了连簸箕都要咋舌的地步,我可以在目不视物的环境中以短短数秒的时间装好任一款型的一把七零八碎的枪,也可以在飞驰的列车上,完全凭借着耳朵的听力准确无误地击中自己的目标。枪,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了我生命中必须的一部分。虽然现在我的手中已经没有枪了,但面前这个无耻的偷猎者,我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
那个人先是瞄准了大黑,大黑根本就不吃这一套,继续咆哮如雷地吼叫着,那个人又犹豫了一下,突然掉转枪口,对准了我,大声喝道,快点刨,不然老子就开枪打死你!我笑了起来,指了指他的枪,说,瞧瞧你的枪,沾满了泥土,刚才你拉枪栓的时候,没有感觉吗?枪已经卡了。
不可能,怎么会?那个人愣了一下。
就是那短短的半秒钟时间,我手中飞出的一团泥土已经打中了那人的下巴,趁他仰头闪避的时候,我已经夺掉了他手中的枪,咔咔几下,退出了所有的子弹,枪已经被分解成一个个零件,散落一地。那两个人大吃一惊,在大黑的咆哮声中步步后退,我叫央金拉住了大黑,我说,别以为你们有枪,我就会怕你们,我救你们,是出于自己的良心,而不是因为你们是偷猎者,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在这里!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多吉大叔和那只被他救回的小狼崽,当初我竟没有发觉,在某一点上,原来我和多吉大叔竟也有着如此相似的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很善良。
泥土在下陷,车子在慢慢地倾斜,我大吼,你们还发什么愣?快过来救人!
央金松开了大黑,那两个人也急急地跑过来帮忙,泥土一点一点地刨开,车子一点一点地下陷,又拉出来两个人,在腰腹部和腿部都受了伤。被车屁股压住的两个人受伤还要重,现在只露出来半截身子,一个还在挣扎,另一个已经昏迷不醒。开始拿枪的那个人哭喊起来,冲后来救出的两个人喊,快刨啊!救我弟弟!
车子在下陷,系在小树杆上的绳索被绷得像一根弦,树杆被拉得吱吱的响,已经到了它本身能够承受的极限。突然,咔啦一声响,小树杆被拉断了,货车猛地向下一沉。
在这紧急关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以极快的速度把央金推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去顶那辆塌下的货车,半截车身子已经结结实实地压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似乎听到咔嚓一声响,身子突然向下一沉,半截小腿被压进了松软的泥土中,腰椎部位有旧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巨痛,痛得我“啊”地叫出声来,脸色都变了,大颗的汗珠往下滚。那个人继续在哭喊着,快救我弟弟,快救我弟弟,他的腿被卡住了,手也断了,快,快……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脑子里一片空白。央金也吓坏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好像是昏迷了一样,就大声地喊叫那些人,快来帮忙,她自己也跑过来,使出全身的力,把车头往上抬。车子很沉,出奇的沉,远远超出了一辆小货车它本身的重量,我迷糊地想,可能货车厢里装的还有东西吧?极有可能是一些动物的尸体……
我被压在车头的前面,要救后面的人,就必须先把我拉出来,那些人都跑过来帮忙,他们搬来了石头,还有断裂的树杆,用力把车头架了起来。我在央金的帮助下,终于从货车下面爬出来了,当我忍着巨痛爬出来的时候,我惊呆了,当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就在车子倒下的那一瞬间,大黑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车头的另一边,用她的身体帮我顶住了一半的压力。
车子很重,大黑已经吃不消,她的嘴大张着,舌头垂在外面,拼命地喘着粗气,她可能已经被重力压得失去了意志,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脚边的泥土,一个劲地猛喘,长长的口水顺着口角一直流到了地上。
车头已经被架起,我哑着嗓子呼喊她,大黑,大黑!
大黑依然僵直地站着,没有一丝反应,我差点要哭了,我怕大黑会就此送掉性命,我咬着牙,忍着腰部的巨痛,爬了过去,使出吃奶的劲,把大黑从车子底下往外拽。大黑还是那样痴痴的,傻站着流口水,好半天才喘了一口气,我以为她要死了,见她喘了气,这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我搂着大黑的脖子,喊着她的名字,也不知是哭还是笑,脸上又是泥,又是汗,也有泪水。
央金也心疼地摸着大黑的背,一遍一遍地摸,她说,你推开我的时候,大黑就冲进去了,车子先压在大黑身上,然后再压住你,你瞧,大黑背上的毛都磨脱了,还烂了一大块皮。央金心疼地哭,用自己的袖子帮大黑擦拭伤口。
我知道,如果不是大黑,我那曾经受过重伤的腰,可能在今天就要彻底地断掉了,我将永远成为一个废人,我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搂住大黑,挨着她的脸,用手揉摸她头上的毛。大黑坚强地站着,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仍然不望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伸出才沾满口水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脸。
这是大黑第一次亲昵地舔我的脸,那一刻的开心和感动让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永远永远忘不了!
人还没有救出来,我让央金照看大黑,挺着自己扭伤的腰椎,继续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央金在后面大声地喊,肖兵,你的腰有伤!我顾不了那么多,大黑救了我的命,我要用大黑给我的这条命再去救别的人,哪怕那是个偷猎者,但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几个人连刨带扒,终于将最后两个被困的伤者救了出来,那个人抱着他的弟弟,伤心得放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弟弟已经完全昏迷,左腿上被撕开一大片皮肉,伤口上沾满了泥浆血水,两只手腕子都断掉了,软绵绵地垂着。我帮忙掐了穴位,依然没有反应,央金说,必须马上送医疗站去,拖久了,就没命了。不过,最近的医疗站也要走差不多一天时间,在另一座山脚下,从这里绕过去,还是有那么远的。有人问,车子还能用吗?开车或许快一点。我说,我刚才看过了,车子已经坏了,再说,油箱也摔破了,油都漏个清光,就算车子没事,那也没法开了。那个人忽然放开了他的弟弟,我知道,他可能又想来威胁我们,果然,他跑到驾驶室又扯出一条枪,他手下的弟兄也很快跑到车边,找到了自己的枪,四条枪拉开了枪栓,同时对准了我们,我不屑地望了一眼,捂住痛得锥心的腰部。那个人嘶声大喊起来,妈的,你们送我们去,快,把我弟弟背起来!
大黑一见有人拿枪对着我们,立即放声狂吼起来,她又歇足了劲,跃跃欲试,准备扑上去咬那个人的手,我喝住了大黑,那些人受了伤,体力也快不支了,大黑这么着一咬,没准咬偏了地方,就会咬死一个人。
央金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指了指我们身上背的包和药篓子,说,你们瞧,我们就是采药的,家里人还等着煎药治病呢!我朋友的腰,刚才为救你们也被车子压伤了,哪儿还背得起人?那个人冷笑了一声,喝道,他背不起,你背,总之,你们不要想耍花样,乖乖地把我们送到医疗站去!说着,把枪管子摁到了央金的脑门上。
这一帮子人根本就是蛮不讲理,我捂着腰站了起来,虽然痛得龇牙,还是强忍着,看了大黑一眼,慢慢松开了手上的绳子。大黑明白了我的意思,绳子松开的一瞬间,大黑猛地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那个人的手腕子,身子向下坠落的同时,就听“咔啦”一声响,那个人痛得嘶声尖叫,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他的手腕已经骨折。我接住了那条飞出的枪,立即把枪管对准了他的脑袋,喝道,叫你的弟兄们把枪都放下,快!
大黑仍然死死咬住那个人的断手,不肯放松,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放!放!都放下!
他手下的弟兄们犹豫了一下,把枪扔到了地上,我叫央金把所有的枪都收集过来,放在我的脚下,叫她到车边看看,车里还有没有别的枪。央金跑过去,把驾驶室看了一遍,摇摇头,拉开了小货车后厢搭着的帐蓬,突然,她惊叫起来:獐子,一车的獐子!
獐子也叫香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麝。雄麝分泌的麝香是名贵的中药材和高级香料,这种动物善于奔越悬崖峭壁,活动、排便及栖息地都有固定的路线与场所,有“舍命不舍山”之说,所以偷猎者只要掌握了它们的生活路线,捕捉起来就容易得多。獐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寿命也就在十二到十五年左右。
看着一车子死了的獐子,我很愤怒,把枪管对准那个人的脑袋瓜子,使劲按了按,故意把枪栓子拉了一下,吓唬他。那个人也许是做多了亏心事,也知道“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这个道理,竟然吓得尿了裤子,一个劲地哀求。我放下枪,拉开了大黑,说,如果我想把你们怎么样,早就搜了你们的枪了,还会等到现在?我不杀你们,将来有国家的法律会制裁你们的,你们走吧。
那些人就面露难色,说找不到医疗站,再次求我们帮忙。央金眼珠子转了一下,问,你们懂藏语吗?那些人摇了摇头,说,不懂。央金忽然笑了起来,说,放心,那个医疗站其实也不算远,我给你们画条路线,再给你们写封推荐信,虽然那些藏人也不懂汉语,但是看了我的信,他们一定会帮你们的,他们那儿有很好的医疗设备,你的弟弟就有救了。那些人很感激,从车上找到了一支笔和一个香烟盒子,央金拆开香烟盒子,画了一条简单的路线图,又在旁边写了一大段话,交给那些人,说,快去吧,如果拖到天黑,你弟弟就只能葬在大草原上了。
那些人只好背起伤者,互相搀扶着,按央金指示的路线,缓缓离去。我坐下来休息,捂着疼痛的腰部,说,你真是个好姑娘,这些獐子怎么办?央金抿嘴一笑,说,你知道我在香烟盒子上写的是什么吗?我摇摇头,问她,写的什么?央金笑了起来,说,我在上面写的是:这些人是偷猎者,叫医疗站的人马上给相关部门打电话举报,并且叫他们马上派人来处理这一车獐子。还好,他们都不懂藏语,这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啦!
我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腰部又扯起一阵钻心的痛。央金说,让我看看你的腰。说着,就非要拉开我的衣服,我不好意思让她看,就使劲地拽着衣服不松手。央金说,我又不是未出嫁的小姑娘,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使劲儿拉开我衣服一瞧,央金惊呼起来。我低头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腰肿得像个水桶,稍微转动一下腰,仿佛都能听见后面的脊椎在咔吧咔吧地响。
大黑走过来,用头蹭了蹭我的手,抬头看我,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安详和坚定,仿佛在鼓励我,让我坚持下去,看着大黑那坚定的目光,我咬紧牙关,忍住了痛。大黑自己也受了伤,背上的毛磨脱了一片,皮也烂了,露出了里面的肉,看着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心疼,想掉泪,我再次用手摸了摸大黑的脸,她很乖,舔了舔我的手掌心。在那一刻,大黑舌头上的温暖缓缓地传送到我的手掌,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又有了力量,我鼓足劲站了起来,说,走吧,出发。
等等。央金找来了一些树枝,选了几根比较直些的,截成差不多长短,然后叫我别动,她把树枝一根一根放在我腰部周围,再用绳子把这些树枝捆起来,就好像是给我的腰部上了一个固定器,暂时缓解了扭动引起的疼痛,虽然,那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央金问我,还能走吗?我们要进山了。我说,行,走吧,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前比这伤得还重,我都挺过来了。
其实,我是在安慰央金,我不想在她进山采药的时候还让她分心。昨夜下了雨,山路极不好走,越往上,海拔越高的地方,氧气越稀少,也就越接近人身体的极限,万一出了事,那可怎么办?我怎么向才让大叔交待?新伤莫痛于旧伤,旧伤之上再加伤,就更是个大忌了。我自己的腰自己心里清楚,这算是我历来受伤次数中最痛的一次,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腰会就这么废了,我还年轻,婚都还没结,我说什么也要挺住。
爬出那个坡谷,我们继续往上走,氧气好像是越来越稀薄了,也可能是我走得太累,没走一会儿就要喘粗气,我瞧见大黑走得也不轻松,她被车子压得不轻,背上又有伤,我真担心,怀疑大黑有没有像我一样,也伤到了骨头。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们停下来休息,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因为我的伤,拖慢了速度,我觉得像这样走下去,来回的行程要加长至少两天,带的食物可能就不够了,大黑受了伤,我也不忍心让她自己去抓东西吃。我捏着那块肉,说,腰痛,吃不下。央金看了看天色,摇摇头,说,没办法,不能再往上走了,我们就在这里搭起帐篷过夜吧,明天一早再去找药草,我先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草药给你们搽伤口,先消了炎,别引起感染。
我的腰部越来越肿,也越来越痛,只能僵直地坐着,央金搭好了帐篷,叫我和大黑先休息,她自己去找草药。我说,不行,不安全,还是让大黑陪你去吧。央金笑了起来,回过头来说,我就在这附近,喊一声你都听得到,放心吧,你腰有伤,大黑陪着你更好。说着就钻进了密密的草丛。
虽然我曾经是一名特种兵战士,但是一旦离开了部队,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人,一个拥有了一部分特殊生存技能的平常人,但在现在的这个环境中,我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像个废人一样。我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坐着,看天,看树,看地,看远处的风景,看大黑望着我的忧郁的眼神。人,往往在被限制了自由的时候,才会想到要深刻地去检讨自己的心灵。我望着大黑,大黑也望着我,我看到大黑的眼神是那样空灵,很圣洁,高原的纯朴和最原始的纯真给了獒这种动物一种神秘的天性。我看不清大黑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很深很深,我想,我一旦深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自拔,我感谢大黑,让我一次次地重新认识自己,我搂了搂大黑的脖子,把手上的肉递给她。
大黑不肯吃,抬头看我,我说,吃吧,我刚吃过啦,不饿。
大黑这才叼起了那块肉,慢慢地咀嚼起来,她累了,需要补充体力,而我还可以坚持。以前在部队搞野外生存的时候,有一次限入了绝境,我曾经尝试过三天没吃一点东西,补充体力的方式就是喝水,连水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喝自己的尿。
天色黑了,央金回来了,她找来了一些消炎的草药,用石片磨烂了,搽在我磨破皮的肩膀上,我感觉到一阵刺激的疼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央金把剩下的草药汁抹匀,敷在大黑的伤口处,我知道那很疼,但大黑没动,也没叫,静静地站着,忍受着,她知道央金是为她好,大黑是只聪明的獒,善解人意,她分得清好坏。
晚上,又开始下雨,气温骤然降低,我穿得单薄,僵直地躺在毡子上,冷得直打哆嗦,腰部冰凉冰凉的,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大黑默默地走进帐篷,在我的身边卧了下来,用她的体温帮我取暖,我感动得想哭,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只獒也能这样体贴人,她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最需要她,她总是在我无法言说的时候,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尽她最大的力帮我。我开始嫉妒多吉大叔,他怎么能这么幸运,会有一只像大黑这样好的獒,这样通人性的獒,而我却为什么不能拥有?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和嫉妒,紧紧地搂住大黑的脖子,不肯放手,如果大黑能陪我一辈子,那该多好啊!
美梦永远是短暂的,我想着大黑,辗转反彻,刚睡着,天就又亮了,大黑已经不在帐篷里,我挺起身体,支撑着走出帐篷。
大黑已经站外面站了好久,她正在呼吸清晨的空气,她一边呼吸,一边仰头朝向珠穆朗玛峰的方向,那神情好似一个朝拜者,虔诚得像是一尊雕像。
央金起得也很早,她已经采了些野果子回来,可能她也知道食物不够了,就采了野果子来充饥,我和央金吃野果,给大黑吃肉。用完早餐,我们收起帐篷,再次出发,央金说,我们有一天的时间采草药,不用急,慢慢走。我明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心里着急着要回去,忍着痛,跟上她的脚步。
终于走到要采药的地方,央金叫我停下来休息,大黑也留下,她自己去采药,我说,不行,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山路这么滑,又陡,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坚持要跟去,央金只好点头答应,我不知道她要采的是什么东西,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在她后面走,忽然央金停了下来,把山壁上一株绿色的植物小心挖下来,放进随身的小背篓。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快中午的时候,央金采了半篓子草药,她说还要采一种,配在一起熬,效果会更好。我叫不出那东西的名字,现在忘记了,藏语很拗口,我承认自己不是学藏语的料,只知道那东西长在山体的峭壁上,有时石头缝里也会长。
央金发现了那株药草,就斜长在在前面拐弯的一处山体上,但是前面的路已经很窄,泥地又滑,央金坚持要去采,我知道有危险,就不肯,连大黑都吼叫起来,拦在央金的前面,不肯让她再往前走了。我没办法,只好说,我在部队的时候经常搞这个攀援啊速降啊什么的,我体能比你好,技能也比你强,还是我去吧。我怕央金去采会出事,其实自己心里也毛毛的,因为现在不比以前身体强健的时候,此时的腰还有伤,动一下就痛得让我龇牙,为了不让央金担心,我就强忍着痛,装出很轻松的样子,用十指紧紧地抠紧了山体上的石缝。
大黑开始在后面冲我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走过那段短短的山路,脚下的泥像抹了油一样滑,山壁上湿湿的,手指头用足了力,都抠不紧,我很担心会出事,毕竟现在身上连根安全绳索也没有系。我终于揪住了那根药草,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往回退,但这条路见鬼的麻烦,过去容易回来难,我把药草咬在嘴巴里,十个手指头抠紧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回滑。就在我感觉到自己安全了的时候,手指头刚松开山壁,脚下就嗤的一滑,仰面摔了一跤,第一感觉就是腰部撕心的痛,虽然清楚地知道旁边就是陡峭的山谷,但我的身子还是在向山谷的一侧滚去。央金惊叫起来,大黑利箭一样窜了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衣领子,山路滑得要死,大黑的四只爪子拼死往前蹬,身子往后使劲,泥地上被她的爪子按出了四个坑,但大黑的身子仍然被我拖得向前慢慢地滑去。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能就这么着摔死,大黑这么好的獒也不能就这么着摔死!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一咬牙,扭转过身来,双手抠住了石壁,慢慢地往上爬,这个时候,腰部的疼痛已经麻木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爬,爬上去!
我在部队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死与生的抉折,这个时候再一次地经历了。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是不能体会到重生后的快乐的,哪怕你看过再多的小说描写,那也只是一种空泛的词汇,你根本就不能深切地体会我当时的心情。
当我爬上来的时候,大黑已经累得在喘粗气,我知道我那一米八的强壮的大个子让大黑吃了不少的苦头,我搂着她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央金也是满脸的泪水,嘴巴里不住地祈祷着,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央金又跪下来,亲吻着我脖子上挂的擦擦,向着拉萨的方向磕头。那一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大黑就是我的保护神。
当我们回到山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路上看到山坡下有一些穿着军装的人在修那辆小货车,还有人再给车上的獐子们拍照留案。我很欣慰,虽然为了这车獐子受了伤,但是如果能就此保护那些日渐稀少的野生动物,并就此打击那些无耻的偷猎者,我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半路上食物就吃完了,好不容易捱回家的时候,大家都是又累又饿,我终于感觉到了家的亲切,虽然那个帐篷并不是我的家,那些人也并不是我的家人,但一样的令我感动。
多吉大叔看了我的伤,心疼地摇头,他说,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子?我笑了一笑,说,没关系,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就伤过,后来不也是好了吗?大黑也受了伤呢,比我重,皮都翻开了,大叔快看看吧。多吉大叔没理我,只是摇着头,说,大黑那点小伤,算啥?以前和狼咬架的时候,背上的肉都被狼们给撕下一大片来,大黑叫都没叫一声,后来把那群狼追着咬,咬得狼们没命地逃。
草原上的牧民们听说我受了伤,都拿着礼物赶过来看我,才让大叔也送来了很多吃的东西,说是给我补身子,大家看我躺着不能动,有人就劝,进城去看看吧,这男人的腰一坏了,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得赶紧去治,千万别拖着!多吉大叔说,放心吧,正准备送他去。然后就忙着开始收拾东西,把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都包裹起来,他真的要准备送我进城去了,去日喀则。
大黑必须留下来,陪着格桑,一起照看自家的羊群。
我们吃了午饭,就在等那辆车,我不能骑马,腰受不了,才让大叔联系了草原上的吉普,专门拉人的,赚些车费钱。
车子到晚上才来,我们又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出发,我不知道这一去要去多久,因为舍不得大黑,经历了这次事后,大黑好像和我也就更亲近些了,她也有些不舍,但为了我的腰,还是绝然地掉转身子,把屁股对准了我,断了我的念头。我只得一狠心,上了车,多吉大叔放好行李,也跳上车来,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我扭头往回看,看见大黑已经转过身来,正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们远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像是在向我们挥手。
路上,车子经过一处玛尼堆,多吉大叔叫车子停下,然后走下车,虔诚地围着玛尼堆跪拜了一圈,又拣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添加在玛尼堆上。
玛尼堆其实就是一种白色石头的堆积物,这也是藏区人民白色崇拜的一种体现,最初堆成的玛尼堆规模可能不会太大,路过玛尼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会祈求上苍的恩赐与神灵的保佑,去除灾难,得到幸福,并围绕玛尼堆转一圈,再添上一块石头。即使没有石头,也会添上动物头颅或角或羊毛,甚至自己头发之类的东西。这样,经过长期来往与此的人们不断添加,玛尼堆的规模就会越来越大。当佛教传入西藏以后,玛尼石就不再是单纯的白石了,人们还会在石头上刻上经文或是佛像,这就是玛尼石,插在玛尼堆上飘扬的印着佛像及鸟兽纹的旗帜就叫玛尼旗。我对藏区佛教崇拜的理解并不多,也不深刻,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求实而不求信仰的人,当我看着多吉大叔虔诚而恭敬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在为我祈福,祈福我的身体能尽快地健康起来。
到了日喀则,我们遇到了最初那些一路跪拜着去拉萨朝拜的人,很欣慰,他们还认得我们,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他们告诉多吉大叔,他们已经朝拜回来了,把多年的积蓄都捐给了庙里,并且求来了一块布擦,然后就到日喀则亲戚家小住几天,正准备明天就离开呢。后来,多吉大叔告诉我:布擦是擦擦中最顶级的物品了,是其它所有擦擦都望尘莫及的,制做这种布擦的泥土里透着活佛血水的盐巴及贵重的藏药。这些活佛仅仅是达赖、班禅等少数可以实行塔葬的活佛。在塔葬圆寂的活佛之前,要对活佛的肉身进行严格的处理,处理之中要使用盐巴、藏药等将活佛体内的血水吸干。用这些浸透着活佛血水的盐巴、药物制成的“擦擦”就是无价之宝。因为,在信徒们看来,这种高贵而神圣的“擦擦”可以包医百病,可以抵挡人间的一切邪恶,是最崇高无上的圣物。那些人把十多年的积蓄都捐给了庙里,才求得了一块布擦,可见布擦是何等的贵重。
那些人似乎也发现了我的窘态,问多吉大叔我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当初在大草原上,我留给他们的印象就比较深刻,那些人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多吉大叔大概的把意思说了一些,然后说我的腰椎扭伤了,以前那地方就有老伤,怕耽误了以后麻烦,所以进城来看看。我的表情很痛苦,站着的时候都站不直了,要用两只手捂着腰子,那些人就很同情地安慰我,为我祈祷,最后临别之时,竟然执意要把那块求来的布擦送给我,说是包医百病,驱邪护体。我吓了一跳,不敢收,这可是他们全家用十多年的积蓄才求来的,而且从他们家到拉萨的路是那样的遥远,他们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是一路走着跪着磕着头到拉萨的,如此天重的礼物,我怎么敢收?我说什么也不肯要,那些人坚持把那块布擦挂到了我的脖子上,嘴里嘀嘀咕咕地祈祷了一番,最后和我们告别。
我低头看那块布擦,上面刻着活佛的雕像,泥土中透出暗暗的血红色,也透着藏族同胞们的热情和纯朴的心意,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喉头有些滚动。入藏这些天以来,憨厚而纯朴的藏族同胞们总是在时时刻刻地感动着我,而我,却并没有为他们做多少实际的事,我感到惭愧,有些无地自容。
多吉大叔带我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问,你的腰以前就有伤吧?我点点头,说,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扭伤过,养了一个多月。医生笑了笑,说,那这次可就不止一个月啦,你的腰椎属于二次扭伤,你也知道,老伤胜过新伤,而且,有严重挤压的痕迹,还好,没断,也没伤到脊髓,要是受力再大点,估计你的腰就废掉了,可能以后的生活就得在轮椅上度过。
听着医生的话,我的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感动,庆幸的是我的腰没断,感动的是大黑救了我的下半辈子,我最亲爱的大黑!你是我命中的保护神!
最后,医生建议我留院观察治疗,先是治疗一个星期,然后住进看护房,进行观察,最后还要治疗一个星期,然后就是无尽的休养。我交够了足够的费用之后,医生说,像我这样的病人有特护跟踪护理,病人亲属如果觉得累的话,可以回去了。
当多吉大叔回去大草原之后,我解释给医生听,我说,多吉大叔不是我的亲属,但他却比我的亲属还要亲。医生就笑了一下,说,你的命真大,命里就有这些贵人相助,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最要紧的是自己要坚持下去。我当然要坚持下去,哪怕医生现在告诉我,我没得救了,要一辈了坐轮椅了,我也要坚持下去,不为什么,只为了大黑。
我的腰椎扭伤了,需要进行校正治疗,医生说可以打麻药,但对神经可能会有影响,而且恢复得也会慢一些。我说不用了,就这样吧,挺得住。记得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我胳膊上弹中了一块弹片,当时没有麻药,也没人帮我处理,我自己用匕首割开肉,把弹片挑了出来。我正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腰部就感觉到猛的一痛,钻心的痛,好像有人在拿着屠宰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我痛得满头大汗,后来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还清不清醒,反正意识好像是模糊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房的床上,特护正在给我挂吊瓶,我望着雪白的房间,感觉到自己像是飞上了天堂,只有天堂才是这样雪白的一片,我渴望现在视野中能出现点什么黑色的东西来,比如,大黑。
我想念大黑,我现在才发现,我的心离大黑已经是那样的近,近得就像是一只獒一个人的心已经紧贴在一起。不知道大黑现在是不是也默默地坐在大草原上,朝着日喀则的方向遥望,为我祝福。
特护笑着问我,怎么不开心?多想想开心的事,伤也好得快,别把眉头皱得铁疙瘩似的,可没人欠你钱啊!我笑了笑,叹口气,她不会知道我和大黑之间的情谊,我想了一会儿大黑,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以前的队友,可能在我的意识之中,大黑早已经和我的那些老战友们拥有了平起平坐的地位。我再一次地想起了簸箕、土豆、猴子、蚂蚁……最后又回想到黑子的身上,其实黑子人长得挺白的,当初不知道他为啥要给自己取个绰号叫“黑子”,现在才知道,那是来源于大黑。
我和黑子的情谊像钢铁一样坚固,从刚进新兵连那会儿,我们俩的命运就时刻相连地挂在了一起。我那时是因为和家里赌气才去当的兵,而黑子则是因为他的母亲为他找了个后爸。两个人都是因为憋的一股子气,所以进了新兵连以后,我们俩就像是两个超级大气筒,既然是气筒,自然就格外受部队里领导们的“重视”了。新兵连结束之后,我和黑子“幸运”地被分去养猪,我们俩不服,就偷炊事班的肉啊鸡蛋啊新鲜蔬菜啊什么的给猪们吃,最后竟然养出了一头一千一百斤重的猪王,后来听说有人把猪养到两千斤的,当时的我是不大相信。那时,我和黑子特得意,两个人特意骑在猪王的背上照了张合影,我和黑子的手都向两边伸开着,像四把剪刀,脸上还得意地笑,那照片到现在我还保留着,成为了我最珍贵的留念。再后来,东窗事发了,因为黑子做得太过份,当时上级领导来视察,中午就留饭,炊事班一个不留神,去提潲水的黑子就顺手捎了两只鸡回来,我和黑子吃了一只,另一只吃不下,就喂了猪王。我和黑子终于被逮个正着,两个人被罚掏厕所一个月,但上级领导喜欢,说我们不管在什么岗位上,都能做得很出色,是革命的一块砖,后来还表扬了一回,领导们集体和猪王照了张相。后来,我和黑子打架闹事,又不知得罪了哪位高官,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被特种大队给选去了,到最后,听说那只猪王被宰了,理由是浪费粮食,我感到可惜,但没办法,猪生来就是杀了给人吃的。我想着当初在新兵连折腾的时候,那时虽然天天被连长骂被班长打,但还是过得很开心,想着想着,我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我觉得,我的一生中能有这些兄弟们和大黑陪伴着,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星期的治疗之后,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我很开心,中午吃过饭就偷偷溜到院里给队上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簸箕,他说队上刚招了一批新兵蛋子进来,得赶紧折腾折腾,不折腾折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们就无法无天了。我当初和黑子一进去的时候,也是天天被簸箕折腾得上吐下泻,人是折腾黑了瘦了,但肌肉和筋骨却越来越结实了。簸箕知道我和黑子的关系,告诉我,黑子表现得不错,升官了,当上小队长了,然后挺可惜我的,如果当初我不离队,那个小队长的位置本来是要留给我的。簸箕把黑子叫进来接电话,黑子一接电话,就笑嘻嘻地问我,大兵子,咋样啊?我说,什么咋样?黑子就问,你和大黑姑娘的感情培养得咋样啊?我傻乎乎地一笑,说,比你当初要好得不知哪里去了,我现在可离不开大黑,大黑也离不开我。黑子就笑,然后就叫我把大黑叫过来,他说他也想听听大黑的叫声了,嗷嗷的,特能给人壮气。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告诉了黑子,我说,我腰不小心扭伤了,现在在日喀则,已经治疗了一个星期,还要观察一段时间。黑子和我是老铁,我什么也不用向他隐瞒。
黑子的声音一下子就沉重了下来,他担心地问,怎么了?你小子的腰子又出事了?工伤还是意外?他奶奶的,你个小王八蛋子,老子一天不在你身边,你小子就搞点事情出来,非得让老子天天为你操心是不?说话!
我说,没事,过两天就好,我还要回去陪大黑呢!黑子不依不挠,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我不说他现在就要飞到日喀则来,揪住我一顿暴打。我只好说,前几天贪玩去山上采药草,不小心滑了一下,对啦,我还碰到一群偷猎者,不过已经摆平了,哈哈,真过瘾。其实,一点也不过瘾,没有开一枪,也没有猛烈搏击的场面,而且还受了伤,但为了黑子,我只能这样安慰他。黑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簸箕在电话里催了,说有事情得马上出发,然后簸箕抓过了电话,说,喂,肖兵啊,我在日喀则军区有个老战友,是个中校,你伤好了,就顺便去看看他,帮我问候一声,那可是我当年的铁哥们儿啊,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和他说,那小子敢不罩你,回头我就一枪毙了他,哈哈!
我再一次为我的生命中能遇到黑子、簸箕这样的朋友而感动。我无法想象,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朋友,那将怎么度过,我的生命也就是由这些朋友们的段段续续的联系而组成,簸箕、黑子、土豆、猴子、蚂蚁、大黑……
住院的这段时间,我的每一天都在对这些朋友的思念中度过,特护照看得很用心,可能是我的体格本来就很健壮,伤好得也快,但主治医生非要坚持让我多住一个月,他说都伤到腰椎了,可不是小事,得多留点心。但我熬不住,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疯狂地想念大黑,有时候半夜从梦中醒来,想到我之所以现在没有坐在轮椅上度日,是因为大黑帮我顶了一半的伤,我从梦中哭醒。
我是一名退役后的特种兵,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应该比所有普通人都要坚强,我是个男儿,男儿也本不该在人前流泪,只有在梦中,才会让自己的情感没有约束地尽情发泄。我是一个特重感情的人,当思念超越坚强的时候,我知道,就算曾经的我再怎么有能耐,但那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世界的普通人,我必须回去大草原上,大黑现在也一定在想念着我。
我生平第一次做了逃兵,天还没亮,就卷好包袱,偷偷地溜出了医院。第一件事,吃顿饱饭,然后去看簸箕的那位中校战友,在这里,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就叫他中校吧。找到那位中校并不费事,当官的人总是比没当官的兵要更惹人注目,看着我的一身军装和健壮的体格,那位中校对我就特别有好感,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基实,他不知道,我的腰部还有伤。听说我是簸箕调教出来的,中校对我就更加喜欢了,他说,记得以前去簸箕队上,当时你们在搞训练,脸上都涂得花花绿绿的,我也没认出来,就记得有个兵枪法特好,簸箕说叫肖兵,就是你吧?我点点头,谦虚地说,其实枪法最神的还是簸箕,不然怎么人家当大队长我们还是兵呢?不过,簸箕跟我说,他有个老战友,枪法更神呢,现在到日喀则军区了,当中校了。
中校知道我在说他,脸上笑开了花,带我到他们部队上参观,本来是不允许带我这样已经不属于部队的人进去的,中校算是触犯了法规,他笑笑说,这算啥?你是个老兵嘛,怎么样,重新来到部队这样的环境,心里很乱吧?让你再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呵呵。我点点头,看着那些擦得干干净净的战车和装备,我的心激动得跳个不停,我真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部队,我盯着那些车子发愣。
有个兵来喊中校,说是有事情,中校给我留了电话,说有什么事就直接找他,又问我现在住什么地方。我说那个地方很偏僻,叫什么小村子来着,人口也少,根本就没电话,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以后有空来日喀则,一定再来看你。
中校叫他的警卫安排我用了顿中饭,又安排车送我回去,看来簸箕和中校的交情真的很深厚,军用吉普一直把我送到大草原上多吉大叔的帐篷前,开车的警卫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叮嘱,说是他们中校说的,有事一定要打电话啊,实在不行,发个无线电什么的也行。我不知道中校为什么要这样叮嘱,后来才知道,大草原上真的是个很危险的地方,除了人祸,光天灾就几乎一年到头没断过,大草原上的藏族同胞们日子过得真的很艰苦。
我刚回到大草原,当天半夜,就下了一场冰雹子,都有核桃、鸡蛋那样大。以前听黑子说,挑最大个的拣,可以当手雷,我还不相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雹子打在帐篷上,哐啷哐啷的响,像是撼天动地一般,整个帐篷都在摇晃着,我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雹子把帐篷料打出一个一个的圆坑,然后再反弹出去。我听到外面羊圈里的羊们在可怜地哀叫着,大黑对于这样恶劣的天气很不喜欢,听见羊们叫得可怜,大黑就表现得很愤怒,虽然我心疼她,把她拉进了帐篷里,可大黑还是冲了出去,站在冰雹地里,仰头向天嚎叫,我不知道,她是对老天的不满,还是为牧民们艰苦的生活感到悲愤?
冰雹子下到天亮的时候才停了,虽然各家的羊圈里都扯起了一片帐篷给羊们遮蔽,但还是有不少羊被打死,羊们推推挤挤,被挤在外面的暴露的老羊死了不少,有些冰雹子真得很大,落下来,打在羊脑袋上,脑袋直接就开了花。我很悲哀这种高原气候带给牧民们的伤害,这算是天灾,没办法,人也无力回天,只能尽力保护好大草原上的资源,让天灾来得少一些吧?
我们处理牛羊尸体的时候,大黑已经从外面捕食回来了。其实,牧民们养獒是根本不喂獒的,或者也很少喂,他们和那些专门养獒卖獒的獒贩子不同,再其实一点,那些獒贩子们的獒也算不上是纯意义上的獒了,只能称之为因谋利而杂交来的与獒长得很像的藏狗。牧民们从来不喂獒,都是獒自己出去打食,除非母獒怀孕时才会喂,凶猛的獒平时是不能见到血和腐肉的,因为那些东西都会刺激它们的斗志,让它们变得异常凶猛。
多吉大叔很心疼大黑,坚持从家人的口粮中省出一部分来,每天给大黑喂一餐有营养的,余下的时间,再饿的时候,大黑就会自己出去打食吃,而且捕食活物也更利于保持大黑凶猛的本性,以更好地看家护院。
獒本来不是原生犬,它曾经是一种兽,有着藏狗的嫡系血统,我认为,如果把獒划作狗的一类,倒不如把它归入兽的一类还更贴切一些。在寒冷的雪域高原,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獒,守护者牧人一家和他的牧群,当野兽袭来,獒就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用它们巨大无比的力气和野性十足的凶猛,将野兽置于死地。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一具具布满血迹的野兽尸体,獒蔑视地望望那些尸体,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又虎视眈眈的做起了忠诚卫士。这才是真正的獒,和世界屋脊融为一体,它们勇猛钢烈、灵性忠诚、傲视一切,而对那些侵入领地却又不能构成威胁的入侵者却根本不屑一顾,那些獒贩子手中的藏狗根本就无法仰视它的威严。其实,见过真正藏獒的人少之又少,现在世界上纯血统的獒很少很少,我为能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见到一只纯种的獒而庆幸而激动!在藏区,真正的好獒,藏民是不会卖的,因为那意味着对活佛的大不敬。我再一次地想起了扎西木大叔一家敼动全村卖獒的事,在一代一代人的进化中,他们的信仰也许已经被金钱的诱惑给冲淡了,我为他们而悲哀,他们选择了金钱,却抛弃了上天赐给他们的最好的守护神。
我把思绪牵回,再次望向大黑,她站在距自家帐篷约十来米远的地方,正气势凜然地环视四周,在她的爪子下面踩着一只臭鼬,臭鼬也叫艾虎,更直白一点的可以叫它臭狗子,遇到危险时,屁股后面会放出一股臭气,像黄鼠狼一样。但这只臭狗子还没来得及放出臭气,就已经被大黑一口咬死了,我知道臭狗子一般都是在夜间活动,我猜想,大黑可能天还没亮就出去捕食了,真是个勤快的姑娘。
其实,臭狗子虽然臭,却是啮齿动物的天敌,它们捕食草原上的鼠啊兔啊那些啃食草根的动物,对于保护牧草来说是有益的,大黑可能也不知道这一点,如果她知道臭狗子是牧民们的好朋友的话,我估计她以后也不会再捕食这类的动物了。臭狗子的毛皮绒丰、毛厚,质地良好,是名贵的出口袭皮之一,但是这只臭狗子已经被大黑咬得稀烂了,獒捕食猎物的方法不像狗那样撕咬,而是割咬,它们的牙齿就像刀子一样,一块一块地把肉和皮毛割下来,然后吞进肚子里。这条臭狗子的致命伤在咽喉部位,一咬致命,我很惊奇,这些獒也没有牧民们去特意地训练,就好像天生俱有的技能一样,攻击猎物时的第一下口点便是咽喉,像狼一样,或许,这正是獒不同于狗的兽性的一面。
我脑子里在想这些的时候,大黑已经把一条臭狗子吞了个干干净净,连内脏都吃光了,她在吃的时候,我看见她目露凶光,凶野地用爪子按住猎物,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地咬下去。草地上还有血迹,大黑舔了舔嘴角边的血,又趴下来,咀嚼着那些沾有血迹的嫩叶,像是早餐后的水果,顺便洗一洗牙齿,然后,她才站了起来,昂着头,威风八面地将四周扫视一遍,开始在自家门前十米远的地方徘徊。
大黑每天都是这样,站在离家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看着自家的财产,保卫着自己的主人,也看护着附近所有的牧民们。
处理完雹子打死的羊们,我就坐在羊圈旁边,远远地望着大黑,大黑背上的伤已经好了,也长出了新的毛,她还是那样威风凜凜,并没有因为我的回来而显得异常兴奋,她从来不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大黑在我的面前表现得还是那样漠然,我知道,其实她心里很想念我,也盼着我早点回来,只是她不想让我知道而已,她还是在我的面前显得是那样的目空一切,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
我就那样远远地盯着大黑看,脸上带着微笑,大黑环顾着四周,来回地徘徊着,偶尔也向我望上一眼,那半睁半闭的小眼睛还是那样蔑视着一切,似乎就无视我的存在。但我知道,她心里很在意我,从她不断回头望向我的频率,我就知道。
央金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带着活泼可爱的尼玛,尼玛的感冒早好了,又蹦蹦跳跳地跑在她阿妈前面,一跳过来,就搂着我的脖子亲热。央金笑呵呵地看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笑,大黑看见尼玛和我亲热,她有些不满,但因为是尼玛,大黑就容忍了,嗓子里咕噜了两声,停住脚步,远远地蹲坐下来,望着我们。尼玛咯咯地笑着,娇声娇气地说,叔叔,你猜猜看,我阿妈给你带什么来啦?我说,不知道,给个提示吧,小天使。顺手捏了捏尼玛娇嫩的小脸蛋,小姑娘真可爱!尼玛撒娇起来,摇着头说,不说,就不说,叔叔要自己猜!
我还是猜不出来,我不知道央金这次又会送什么东西给我,藏族同胞的纯朴和善良真的让我很感动。央金笑了起来,声音轻柔地说,肖兵,你瞧,秋天到啦,天气也冷了,你还穿这么单薄,就一套军装,身子骨冻坏了可怎么行?再说,你身上还有伤呢,你这远道而来的算是贵客,没什么好送你的了,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缝那件羊皮袄子给谁的吗?央金说着,她一直背着双手,此时才伸出来,手上托着一件雪白的羊皮袄子,递到我的面前。
羊皮袄子的毛很绵密,细细的,像洋娃娃头上的卷发,皮质细腻紧致,手工精细,放在大商场里,不知要卖多少钱,但是,藏族同胞们的友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我无法推脱这份深情厚义,我站起身,双手接过来,捂在自己的心口,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是再一次地被感动了,感觉到曾经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跳出染缸的孩子,却在这个地方被纯朴的友情给一遍一遍地刷洗着。
我的军装确实单薄,的确,草原的秋天来了,天气冷了,昨晚又下了一场雹子,今天早上就冷得让人打哆嗦,还好中午的阳光又升起来时,才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我把羊皮袄子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暖暖的,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央金笑着说,我阿爸家里还有些过冬的衣服,是我阿哥以前在时穿的,他身材和你差不多,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天给你送过去,你过冬时好穿。我很感激她,连声地道谢,问她,才让大叔的腿好些了吗?央金说,好多了,上次多亏你采的那味药,今年过冬,阿爸的腿就不用再遭罪了。
我们说这些的时候,看见多吉大叔和格桑抱了些东西出来,蹲在羊圈旁边摆弄着,央金说,她们家的羊圈也得加固,就领着尼玛回去了。
我跑到羊圈旁边,看见多吉大叔正把一些粗厚的牛皮条子扎在羊圈栅栏上,栅栏木也加多了一些,整个羊圈被打得牢牢实实的。我一边帮忙,一边问多吉大叔,怎么又要给羊圈加固,不是一直就很牢固的吗?多吉大叔回答我,这个还不算牢固,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连帐篷都能被掀到天上去,这羊栅栏算个啥?回头搞完羊栅栏,再把帐篷也加固一下。
从我昨天回来,我就感觉到草原上的风比以往更猛烈了。其实,在大草原上,基本上每天都在刮风,在藏区,有些多风地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有三百多天都在刮风。我觉得从昨晚到现在,风刮得已经够大了,帐篷料被刮得哗啦哗啦的响,大黑颈上那长长的毛都被吹得向一边横扫过去,我怀疑地问,大叔,今天的风还不算大?
格桑听我这样问,就嘿嘿地笑起来,然后低着头把牛皮条子捆紧,我知道我又问了句傻话,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多吉大叔也笑了起来,他说,肖兵啊,你们家乡那没刮过这么大的风吧?听说北京那块儿也有沙尘暴的,估摸着比不上大草原上的风暴,我先不和你说,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了。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样,又看见各家都在忙着给羊圈加固,我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这大草原上的风暴究竟有多厉害,难道像龙卷风一样吗?我还不知道草原风暴的厉害,而草原上的牧民们简直把那看作是一场灾难,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去形容那种直实的恐怖感受,它不像海啸那样此起彼伏,也不像龙卷风那样拧成一股,它就是那样的铺天盖天,无边无际,以强大的破坏力给大草原上所有的生物带来一场劫难。
两天的阴雨天气之后,天气突然地晴朗起来,尼玛很开心,要我带她一起出去玩,我们一路走着,一路刨着草原鼠的小洞,兴奋地看着那些机灵的小动西在草丛里慌张地上窜下跳,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帐篷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但我觉得我对身边的这片大草原已经足够熟悉,就算那几座帐篷已经消失出我的视野,但我还是可以凭着敏锐的方向感再找回去。
我和尼玛正玩得开心,小姑娘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小花,我幸福地看着她,突然也想将来能找个贤淑的妻子,再生个女儿,我正在幻想着将来的天伦之乐,突然一团黑色的旋风远远地冲了过来。大黑向着我们一路奔跑一路吼叫,她叫的狂躁而且不安,有些气势汹汹的,像是在责怪我,为什么要走那么远,为什么要离开她的保护视线,面对大黑的凶野和咆哮,我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尼玛扭过头去,哇的一下就哭了,我看见她一张小脸骇得青白,还来不及抱起她,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卷出去,再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猜想,也许是风暴来了,急忙向远处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铺天盖地的压过来了,飓风还在十公里之外,我脚边的草都已经伏倒了下去,远处的草原像是被整个的掀起,草皮连着风沙结成一片,像是一个迎头闷下来的大盖子,急速地向这边卷了过来。我被大自然的威力惊呆了,大黑疯狂地冲我吼叫,一边吼一边撕咬着我的裤腿,拼命地往后拽,我的腿被大黑锋利的牙齿刮破了,感觉到痛,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抱起尼玛飞快地往回跑。
大黑跟在我的身后,狂野地咆哮着,冲我吼,也许是大黑的吼叫惊吓了我,也许是风暴的威力让我恐惧,我敢发誓,那一次逃命,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就算是在特种大队受训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过。我的两只脚像装上了风火轮,草皮在我的脚底下飞快地翻飞着,我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回了帐篷,然后放下尼玛,一屁股坐到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再厉害的人物也显得是那样渺小不堪。
我已经累脱了力,嘴巴里都流出了口水,傻呆呆地望着刚进门的大黑,大黑也在喘气一边回头看。就在大黑刚进门的时候,风暴就袭卷了过来,我感觉到整座帐篷都被掀了起来,风从帐篷的各个角落冲进来,帐篷里的所有家具和东西都在地震似地晃动着。我被大自然的这种巨大的自然力所折服,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比的惊恐,多吉大叔和格桑也钻进了帐篷,紧接着,就听见草原上所有的羊们都在声嘶力竭地哀叫,很可怜。看着我惊呆了的样子,多吉大叔笑了一笑,问我,肖兵,见到风暴了吧?感觉怎么样?
格桑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当时好像说的是,不错,感觉不错。其实,当时我的心里已经很恐惧了,为大自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而恐惧。
小尼玛吓得一个劲儿地哭,一边拽着我的袖子揩她的鼻涕,我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在安慰尼玛的过程中,我自己的心情也慢慢地平复下来。如果现在让我用一句话来说说草原的风暴,那我只能说:太恐怖了,风暴所过之处连地皮都可以卷起两尺来!风暴来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飞沙走石,草原上大片的地方已经在开始逐渐的沙化,风暴就把那些地方的沙子卷过来,吹得到处都是,我就感觉到帐篷在摇晃,好像要被连根拔起。
    突然,格桑惊呼起来,阿爸,那根桩子松了!
    我也看见了,打帐篷的牛角桩子有一根已经被风暴从土里卷出了半截,这是迎风口的桩子,再卷起几根来,帐篷就要被整个地掀翻过去,然后帐篷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尼玛都要被吹得不见踪影。多吉大叔拿起工具,走到门口,刚掀起帐篷的一角,一股子风就冲了进来,吹得多吉大叔的衣服噼里啪啦的响,我叫格桑看好小尼玛,走过去给大叔帮忙。
    风,真他妈的大,吹得我睁不开眼,就感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是成了仙,要飞起来一样。多吉大叔让我稳住劲,他手里拿着铁锤子,把牛角桩子往土里打,可那里的土眼已经松了,桩子一打进去,马上又被风卷了起来。没办法,只有把桩子拔出来,再换个地方打个新的土眼,可桩子一拔出来,一股风猛地卷过来,那根桩子就被卷得飞了出去,打在羊圈栅栏上,咚的一声响。大黑嗷嗷地吼叫着,给我和多吉大叔壮气,然后她飞跑了出去,咬那根桩子,风很大,把大黑全身的毛都卷了起来,吹得乱七八糟,我看不见大黑的脸,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毛球,咬着个牛角桩子,艰难地在风中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牵帐篷的绳子被风吹得像打摆子一样的抖,大黑走过来,把牛角桩子放到多吉大叔手里,然后就用她那张大嘴咬住帐篷绳子,使劲往后拽,帐篷绳子被拉得笔直,我们就势把牛角桩子深深地打了下去。
    打完这根桩子,然后又给其它几根桩子加固,大黑就站在一边帮忙,一边用她那宽大威猛的身体帮多吉大叔和我挡风。突然,大黑冲着羊圈放声大吼起来,就听见哐啷哐啷几声响,几根羊圈栅栏被风卷了起来,这些栅栏都是用厚厚的牛皮条子捆扎在一起,一根被吹起来,旁边的一根也会被牵连着带起,紧接着就会带起一大片。羊们已经被风暴吹得挤在羊圈的背风一角,可怜地哀叫着。不知风从哪里卷来的石头,打在我后脖颈子上,痛得要命,我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被风吹到了羊圈旁边,使命地按住了那几根被风吹起的栅栏木,多吉大叔赶过来打桩子,把所有的栅栏木都往下再打深了半尺。
    大黑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围着我们转,一边吼叫着,用她的身体帮我们挡风,此时的大黑像是很愤怒,风把她的毛发卷起来又摁下去,揉得一团糟。大黑仰头冲天狂吼,我不知道她在吼叫什么,是冲这无情的风暴吼,还是冲这多灾多难的大草原吼,然后就看见毛毛也跑了出来,站在自家帐篷前愤怒地吼叫着。
    这边的事情刚忙完,我看见才让大叔站在自家的帐篷前喊叫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他家的帐篷被风刮起来了,几根桩子都飞了出去,在风暴中摇摇欲散。我和多吉大叔给才让大叔帮忙,才让大叔心情糟糕透了,一边打桩子一边说,央金赶了羊群出去吃草,还没回来!风很大,我们都听不见才让大叔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眼里面泪光闪闪的。
    才让大叔使劲地喊了好几嗓子,我们才听清楚,大家心里都凉了半截,打好桩子,我们挤进才让大叔的帐篷里,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央金今天走那么远?才让大叔说,央金说那边远一点有一大片肥美的草场,河边长了许多鲜美的蘑菇,想顺便去采一点回来熬汤。
    我的脸一红,我记得是我在和央金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天天吃肉,吃得嘴巴都青了,像乌嘴狗一样,要是在大草原上也能种菜就好了。我真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就是吃肉吗?人家想天天吃肉还没那个条件呢,我这是骨子里犯的什么贱!我立即跳了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去找央金,一定把央金和羊群都带回来。才让大叔按着我不让去,抹了抹鼻子,说,算啦,央金这孩子也是在大草原上长大的,她知道怎么避过风暴,央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就是羊群可就遭了罪了。
    我知道,那些羊是才让大叔的命根子,他家里穷,就一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又出嫁了,老伴死得又早,一个孤老头子在大草原上看守着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羊群,那是活得怎样的艰难。我把皮带紧了一紧,站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在部队的时候受过严格的训练,耐力可强呢,这点风算什么?比这再大的风浪也挺得住,早一点去找,找回的羊就多几只,损失也就少一点。才让大叔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经冲出了帐篷,往才让大叔说的那个方向走去,大黑跑出帐篷,紧紧跟在我身后。
    风,真他妈的叫一个大,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这简直就不像是在刮风,倒像是老天爷最顽皮的儿子,玩得开心的时候,就用一只手扯住大草原的一角,然后向另一边抖过去,于是,整个大草原都在惊骇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我走的方向是迎着风头,更加难走,风的推力远远超出了我要往前冲的力量,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原地踏走,每往前走一步,脚后跟子就被风吹得向后移半尺。好不容易走出十来米远,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大黑紧跟在我身后,她也像我一样走得艰难,这时的大黑几乎不能再愤怒地吼叫,风把她全身的毛都吹得像后倒,像动漫中极速狂飙的剪影。
我背转过身来,想和大黑说句话,我想让她回去,不用跟着我了,风这么大,我很担心大黑,可我刚一转身,一阵风猛地卷过来,我像是被人拽住脚脖子抖了一下,整个人就被风吹倒在草地上。大黑使足全身的力冲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衣服,不让我被风刮跑,风从大黑的嘴角吹进去,大黑嘴角的软肉被风吹得抖动不止,风直接灌进了她的喉咙。我使劲爬起来,示意大黑松口,大黑见我安全了,这才松开嘴巴,我坐在草地上喘了口气,冲大黑喊,回去,快回去!大黑不耐烦地冲我皱了皱鼻子,突然吼了一嗓子,意思是让我赶紧起来,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我只好站起身,继续往前方走去,心里一边想,要是把我们特种部队调到这个地方来搞训练,嘿嘿,那可就他妈的够劲了。
    风卷着沙尘吹过来,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就感觉到两只眼睛都在痛,想流泪,可刚有点流泪的感觉,一下子又被风吹干了,然后又紧接着一阵痛。我知道,再这样吹下去,我的眼睛会瞎掉,就半睁半闭着眼睛往前走,此时的我完全是凭着感觉了,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大黑吼叫了起来,我睁眼一瞧,看见前面不远处现出一个白毛球,被风吹得一下子滚了出去,我知道那是一只小羊,被风暴从羊群中吹散了。我很惊喜,只要能找到羊群,就可以找到央金,我想着央金此时此刻一定正挥着手里的鞭子,着急地四处跑着,赶她的羊,风把她吹得在大草原上站不稳脚,心里就感觉到很后悔,也很惭愧。
    跑,是不可能了,我加快速度向那只白毛球走过去,走近了,发现真的是一只小羊,可怜的小羊被风吹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成一个球,跪在草地上,风随意地把它吹过来吹过去地滚。小羊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可怜地叫,我抱起小羊,接着往前走,小羊的重量和我的重量加在一起,增加了少许的阻力,我在风中走得更快一些了。
    远远地,前方现出的“白毛球”越来越多,但是已经被风暴打散了,七零八落的,像是草原上散乱的小白花,而且,越散越开,像是慢慢地就要被无边的大草原淹没。我急步往前赶,隐约听到风中传送来一阵阵鞭子的噼啪声,我知道那一定是央金在挥舞着她的鞭子赶着羊群,就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是风太大了,我刚喊出口的话,马上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几乎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个哑巴一样,我求救似地望了望大黑,大黑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像是在积攒力量,然后张着大嘴,使劲地狂吼起来。
    听到大黑的吼叫声,远远地,传来了央金的声音,她也正往我们这边走,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我听到她在喊,我在这里,羊群……羊群散了……后面的话就模模糊糊的了。
    这个时候,只能再次借助大黑的力量了,我着急地冲大黑喊,赶羊,快,赶羊!然后就往一边跑过去,把吹散的羊往中间赶。大黑像是明白我的心意,她对羊们也天生就有一种好感,看见羊群被风吹散,羊们可怜地在风中哀叫,大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此时,她也向另一边方向跑去,围着几头跑散的羊转,把羊们赶向中间。跑散的羊再一次地被聚拢了起来。我终于看见了央金,风把她的头发全部吹乱了,她用力地挥舞着鞭子,鞭子噼啪地响着,羊们听见鞭子声,就向鞭子声发出的方向聚拢。我这时候才明白,牧民们的鞭子不是用来打牛打羊的,而是起到了一种集合号的作用。
    被吹散的羊群在两个人和一只獒的努力下,终于重新团结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强大的整体。我们赶着羊群往回走,因为是顺风,当然比逆风来的时候要舒服多了,走起路来好像是被风推着送回去的一样,就是风沙太大,吹得人很不舒服。
    羊群终于赶了回去,风也渐渐地小了许多,草原上的风暴就是这样子,来的时候就猛烈地刮,风暴一旦过去,大草原上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草还是那样绿,水还是那样清。我吐掉了满嘴的草皮和沙土,耳朵被风灌得像是暂时性失聪一样,用手指使劲挖了半天,才慢慢恢复了听觉。我仰头望天,风暴之后大草原的景色竟然是格外的美,就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蓝天绿草白羊,一只乌黑的獒在大草原上奔跑着,吼叫着。我在想,美丽的大草原啊,如果你每一天都能像此时此刻这样宁静安详,那该多好,牧民们的生活也就不会这样艰苦了。
    才让大叔看见我们平安地回来了,感激地跑出来,抓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地道谢,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摸了摸大黑的头,如果不是大黑帮忙,我可能还找不到央金,是大黑领着我往前走的,在我被风吹倒的时候,也是大黑咬住了我的衣服,不然,我也可能被风吹得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尼玛知道我把她阿妈找回来了,还找回了他们家的羊群,高兴地跑过来,非要让我抱,然后就搂着我的脖子,亲我的脸,我那时心里的激动和惭愧融合在一起,竟然眼眶湿润了。
    大黑半闭着双眼,默默地走开,走到自家的羊圈前,看着羊圈里的羊,羊们平安度过了又一个风暴,看见大黑走过来,就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在大黑的身边挤来挤去的亲热,我知道,那是羊们在用另一种方式欢迎大黑这个英雄的归来。而我们人类,却始终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大黑应该做的事情,大黑也从不在我们面前邀功,也不喜欢倨功自傲,她仍然是那样平静地半睁半闭着双眼,又开始在自家帐篷前十来米远的地方徘徊,守卫着这一方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