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红星照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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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写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九三七——三八年在英国和美国出版。一九三八年二月中译本在上海用复社名义出版。为了适应当时的环境,没有用《红星照耀中国》的原书名,而改名为《西行漫记》。
  
  斯诺当时作为一个资产阶级报纸的记者,却对中国共产党的英勇斗争愿意作客观公正的了解。他不畏艰险,排除各种阻挠,于一九三六年六月至十月,在我国西北的革命根据地(即后来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进行实地采访,向全世界作了真实的报道,扩大了中国革命在国内外的影响。他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永远值得我们纪念。粉碎“四人帮”以后,许多读者要求我们重印此书,以了解中国共产党在当时历史情况下的某些斗争实况。因此,我们把这本对进步读书界起过良好作用的著作重新翻译出版。
  
  为了保存原书的历史面貌,现在的译本是根据一九三七年英国戈兰茨公司的英文初版本翻译的,并收入了作者一九三八年为复社版中译本写的序言。
  
  斯诺的这本书是一部新闻报道性的作品,不是一本历史著作。作者根据采访所得写成本书,有些是辗转传闻,有些叙述者当时就记得不甚确切,因此难免有失实之处。正如作者在序言中强调指出的:“这本书绝对不能算作正式的或正统的文献。在这里我所要做的,只是把我和共产党员同在一起这些日子所看到、所听到而且所学习的一切,作一番公平的、客观的无党派之见的报告。”在出版这个重译本时,我们对全书除了个别十分明显的史实错误及人名、地名和书刊名称的拼写错误外,一律照译原文未作改动。我们深信,广大读者是会用分析的态度和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书中的问题的。
  
  斯诺在访问西北根据地时拍摄了许多照片。在英文原著中,收入照片不多,一九三八年中译本由于斯诺的帮助曾收入较多的照片,我们现在基本照收,并根据斯诺遗孀赠给我国的电影、照片,作了一些增补。
  
  在出版本书的过程中,得到许多中外朋友和同志的帮助,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三联书店编辑部
  
  一九七九年十月
  胡愈之
  
  本书作者斯诺的姓名是中国人民早已熟知的了。但是,为了未读过和已读过这本书的人们更深刻地了解这本书,对这一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作家的一生经历以及写作《西行漫记》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背景,作概括性的介绍,也仍然是必要的。
  
  埃德加·斯诺在一九〇五年出生于美国坎萨斯城的一个贫苦家庭。他年轻时,当过农民、铁路工人和印刷学徒。大学毕业以后,他开始毕业所从事的新闻工作,在坎萨斯城的《星报》和纽约的《太阳报》初露头角。往后他在开往外洋的货船上当了海员,历游中美洲,最后到了夏威夷,仍然为美国的一些报纸供稿。一九二八年,在中国大革命陷入低潮的时候,他到了上海,担任《密勒氏评论报》的助理编辑,以后兼任纽约《太阳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的特约通信员。一九三〇年以后,他为采集新闻,遍访中国主要城市和东三省、内蒙古、台湾以及日本、朝鲜、荷属东印度。他在中国西南各省作长时间的旅行,徒步经过云南省西部,到达缅甸和印度,访问了甘地和其他印度革命领袖。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时,斯诺正在上海,目睹一九三二年的淞沪战争和一九三三年的热河战争。在这以后,他在北平燕京大学担任新闻系教授两年,同时学习了中国语文。在这一时期,他认识了美国著名的进步新闻记者史沫特莱,还和鲁迅、宋庆龄以及一些中国地下党员有所接触。他编译了一部英文的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是首先把鲁迅著作介绍到西方的人之一。
  
  一九三六年是中国国内局势大转变的关键性的一年。斯诺带了当时无法理解的关于革命与战争的无数问题,六月间由北平出发,经过西安,冒了生命危险,进入陕甘宁边区。他是在红色区域进行采访的第一个西方新闻记者。
  
  他达到了目的。他冲破了国民党以及资本主义世界对中国革命的严密的新闻封锁。首先他到了当时苏区的临时首都保安(即志丹县),和毛泽东同志进行长时间的对话,搜集了关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手资料。然后,经过长途跋涉,他到达了宁夏南部的预旺县,这已经是和国民党中央部队犬牙交错的前沿阵地了。最后他冒着炮火,从新折回保安,由保安顺利地到了西安。当他回到北平时,正是西安事变爆发前夕。他在北平首先为英美报刊写了许多篇轰动一时的通讯报道,然后汇编成一本书,书名是《红星照耀中国》。
  
  “红星照耀中国”,甚至还照耀世界,作为一个资产阶级报纸的新闻记者,他已经预感到了,虽然他当时的报道,局限于中国的“西北角”——一片人口稀少的荒凉的被国民党强大部队重重围困的红军根据地。
  
  这四个月的旅行使一个来自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新闻记者,在思想感情上起了极大的变化。他对于中国共产党,它的领导人,革命的战士、农民、牧民、工人、共青团员、少先队员,有了真挚的热烈的感情,从而对于在革命与战争的激浪中的中国,有了深刻的正确地认识。这种认识不久就为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和芦沟桥事变以后的全面抗日战争所证实了。
  
  一九三七年十月,《红星照耀中国》就由伦敦戈兰茨公司第一次出版,到了十一月已发行了五版。这时候斯诺正在上海这个被日本帝国主义包围的孤岛上。当时上海租界当局对中日战争宣告中立,要公开出版发行这本书是不可能的;在继续进行新闻封锁的国民党统治区,是更不必说了。但是得到斯诺本人的同意,漂泊在上海租界内的一群抗日救亡人士,在一部分中共地下党员的领导下,组织起来,以“复社”的名义,集体翻译、印刷、出版和发行这本书的中译本。斯诺出了对原著的文字作了少量的增删,并且增加了为原书所没有的大量图片以外,还为中译本写了序言。由于当时所处的环境,中译本用了《西行漫记》这个书名,作为掩护。《西行漫记》出版以后,不到几个月,就轰动了国内以及国外华侨所在地。在香港以及海外华人集中的地点,出版了《西行漫记》的无数重印本和翻印本。直到现在,在中国人民中间,《西行漫记》和斯诺这个姓名是不可分离的事。虽然早已没有必要再用这个隐晦的名称,但是为了保存初版的本来面目,现在的重译本仍然用《西行漫记》作为书名,是恰当的。
  
  由于他在西北红色区域四个月的冒险中引起的激情和对中国人民的热爱,他用了他的后半生的几乎全部精力,对中国问题作继续探索和报道。抗日战争开始以后,他担任英美报纸的驻华战地记者。一九三九年,他又一次到了延安,和毛主席进行了谈话。这些对话后来是在《密勒氏评论报》发表了。一九四一年斯诺对于皖南事件作了入时的报道,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打击,被迫离开中国。一九四二年到四三年他又来过一次中国,在这以后他要访问中国越来越困难了。在麦卡锡主义控制的时期,美国联邦调查局把他当作危险分子,不容许报刊发表斯诺的文章,他被迫迁居瑞士。他的护照也禁止去中国旅行。直到一九六〇年六月,他得到我国领事馆的单独签证,才第一次来到解放后的新中国,和毛主席、周总理进行了会谈。一九六四年到六五年初,他再一次访问中国,毛主席又接见了他。一九七〇年十月斯诺同洛伊斯·惠勒·斯诺夫人一同来华,国庆节在天安门上同毛主席,同周总理会了面。十二月十八日他和毛主席进行了长时间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这是在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以后,在那一次会上毛主席对林彪、陈伯达一伙的唯心主义先验论和英雄创造历史的谬论,进行了严肃的批判。
  
  例如说,《西行漫记》以及斯诺其他关于中国的著作是中美人民友谊的催化剂,那么就中美两国关系来说,他是第一个报春的燕子。
  
  一九七二年二月,斯诺刚回到瑞士不久,美国乒乓球队第一次应邀访问北京,揭开了中美友好的新篇章,尼克松总统来华的时候,斯诺准备以记者身份,再一次作中国之行。由于病魔缠身,不能达到他的愿望。到了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二点二十分,埃德加·斯诺与世长辞了。
  
  在弥留之际,他在病床上用生命的最后力量,面对中国派去的以马海德医生为首的医疗小组,说出了一句话:
  
  “我热爱中国。”
  
  根据斯诺的遗愿,他的骨灰的一部分,安葬在北京大学内,即前燕京大学的校园里,这是适当的。这是一九三六年他去西北探险旅行的出发点,也是一九三七年他整理资料写作《西行漫记》的地方。
  
  在斯诺的一生,除了为欧美报刊写作通讯稿以外,他完成了十一本著作,其中极大部分是和中国问题有关的。一九七一年回到瑞士以后,他还写了《漫长的革命》一书,由于抱病在身,还没有作最后的审定。
  
  但是所有后来的著作,都不能和《西行漫记》相比拟。即使是杰出的报告文学,在事过境迁之后,往往成为明日黄花。唯有四十三年前写作的《红星照耀中国》始终是许多国家的畅销书。直到作者去世以后,他仍然是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首要的通俗读物。他在全世界有亿万的读者,这是并不奇怪的。它是忠实描绘中国红色区域的第一本著作。初版《西行漫记》除了有关西安事变和《关于朱德》部分引用了尼姆·韦尔斯的笔记材料以外,都是他亲自采访的第一手资料。更重要的是斯诺西北之行,正值中国和世界局势大转变的开端。一九三六年,中国正酝酿着由长期的反共内战转变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全面抗战,而这也就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这一切是中国工厂领导下的工农兵群众和革命知识分子艰苦斗争所取得的丰硕成果。由于斯诺的惊人的洞察力和锐敏的分析能力,才使他认识了问题的本质,而这是西方的所谓“中国通”所不能办到的。
  
  正如斯诺为中译本《西行漫记》初版写的序文里所说:“从字面上讲起来,这一本书是我写的,这是真的。可是从最实际主义的意义来讲,这些故事却是中国革命青年们所创造,所写下的。这些革命青年们使本书所描写的故事活着。所以这一本书如果是一种正确地记录和解释,那就因为这是他们的书。……他们的斗争生活就是本书描写的对象。……此外还有毛泽东、彭德怀等人所作的长篇谈话,用春水一般清澈的言辞,解释中国革命的原因和目的。还有几十篇和无名的红色战士、农民、工人、知识分子所作的对话。从这些对话里面,读者可以约略窥知使他们成为不可征服的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欲望,那种热情。——凡是这些,断不是一个作家所能创造出来的。这些是人类历史本身的丰富而灿烂的精华。”
  
  现在的中译本根据英国戈兰茨公司一九三七年版重新译出,同一九三八年复社版中译本所据原书是相同的。复社版当时未译第十一篇中的《那个外国智囊》,现在补全,这是很好的。从内容来看,这一部分是关于党内路线斗争的叙述和分析,大部分资料是从当时和毛主席及其他领导同志谈话中得到的。现在看来,这一部分仍然是重要的历史资料。
  
  显然,斯诺在当时还没有机会读到毛主席正在写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但是在本书的末章,他引用了列宁的这一段名言:“一般历史,特别是革命的历史,总是比最优秀的政党、最先进阶级的最觉悟的先锋队所想象的更富有的内容,更多种多样,更生动活泼,‘更巧妙 ’。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最优秀的先锋队也只能表现几万人的意识、意志、热情和想象;而革命却是在人的一切才能特别高度和集中地表现出来的时候,由千百万被最尖锐的阶级斗争所激励的人的意识、意志、热情和想象来实现的。”①
  
  这也就是说,千百万人民群众——不是少数领袖们——的革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以说,这是《西行漫记》这一本书的总结。
  
  今天,在又一次伟大的历史性转变的日子里,为了解放思想,开动机器,大踏步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迈进,重读四十三年前这样一本书是值得的。
  
  一九七九年八月于北戴河
  
  ①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的幼稚病》,见《列宁选集》第四卷第249页。
  (请尽量用批判的眼光阅读理解)
  
  这一本书出版之后,居然风行各国,与其说是由于这一本著作的风格和形式,倒不如说是由于这一本书的内容吧。从字面上讲起来,这一本书是我写的,这是真的。可是从最实际主义的意义来讲,这些故事却是中国革命青年们所创造,所写下的。这些革命青年们使本书所描写的故事活着。所以这一本书如果是一种正确地记录和解释,那就因为这是他们的书。
  
  而且从严格的字面上的意义来讲,这一本书的一大部分也不是我写的,而是毛泽东、彭德怀、周恩来、林伯渠、徐海东、徐特立、林彪这些人——他们的斗争生活就是本书描写的对象——所口述的。此外还有毛泽东、彭德怀等人所作的长篇谈话,用春水一般清澈的言辞,解释中国革命的原因和目的。还有几十篇和无名的红色战士、农民、工人、知识分子所作的对话,从这些对话里面,读者可以约略窥知使他们成为不可征服的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欲望,那种热情。——凡是这些,断不是一个作家所能创造出来的。这些是人类历史本身的丰富而灿烂的精华。
  
  但是这自然并不是说,共产党或红军或红军领袖,对我自己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工作的意见或印象,可以负责。因为我和共产党并无关系,而且在事实上,我从没有加入过任何政党,所以这一本书绝对不能算作正式的或正统的文献。在这里我所要做的,只是把我和共产党员同在一起这些日子所看到、所听到而且所学习的一切,作一番公平的、客观的无党派之见的报告。这样就是了。
  
  自从这本书在英国第一次出版之后,远东政治舞台上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统一战线已经成为事实了。可是当这一本书写了大部分的时候,国共积极合作这一件事,大部分人还认为非常遥远。现在民族解放战争已成为唯一出路,而一切其他问题,都给扔开去。当我写这一本书的时候,日本以“中、日合作”为名,并吞并华北这一企图的和平成就,似乎还不是不可能。而现在,帝国主义中间的矛盾已经深刻化。中、日战争扩大为法西斯主义和国际和平战线的世界斗争,在最近将来,是可以想象得到了。
  
  人类行动的客观环境和条件,往往会把人类在社会演变中的任务的性质和意义变换过来。战争所促成的大的变化之一,就是中国国民党和民族资产阶级中间的进步分子,在蒋介石委员长贤明领导之下,恢复了他们的革命意志。对日本帝国主义,已没有妥协余地。当前的历史途径,不是战斗,就只有灭亡,而除了完全投降出卖外,也再没有一条中间的路,这是一个真理,现在已成为事实。中国资产阶级得最前进分子已经懂得,在他们的需要与中国革命的需要之间,已经没有基本的冲突,因此他们现在抱定决心,要领导这民族救亡图存的斗争。现在已再没有所谓“红军”“白军”互争胜负的斗争了。现在全世界已没有人再称中国共产党员为“赤匪”了。第八路军和国民党士兵现在肩并肩地在作同样广大的战斗。现在已只有一个军队,就是为争取民族独立而斗争的革命中国的军队。
  
  从最近时局发展的观点看来,这本书有的地方写得过分,有的地方写得不够,这是断然不免的。本书英文本的第一版原有的一些错误,已经在这里改正了。其它的错误自然也还有着。但是中国在这最紧急的时候,找到了民族最伟大的统一,找到了民族的灵魂,基本的因素在哪里?原因在哪里?关于这一点的研究,这一本著作是颇有一些价值的。在事实上,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这书里面所说到的许多意见,始终是一种准确地判断。我并不是指我自己说过的话,而特别是指本书中那一些部分,就是共产党领袖们用了神奇的远见,正确地分析了那些促成对日抗战的事实,预测这一次抗战的性质,而且指出中国为求生存起见,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的各种绝对必要。
  
  此外《西行漫记》值得一提的,是通过红军的经验所得到的一种客观教训,就是有组织的民众——尤其是农民大众——在革命游击战争中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我记起毛泽东向我说过一句话,因为毛所预测的许多事,现在已变成真实的历史,所以我把这句话再重述一遍。他说:“红军,由于他自己的斗争,从军阀手里,争得自由,而成了一种不可征服的力量。反日义勇军从日本侵略者的手里夺得行动自由,也同样地武装了自己。中国人民如果加以训练,武装,组织,他们也会变成不可征服的伟大力量的。”
  
  毛泽东再三重复地说,为了要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民自己起来,完成统一,抱定抗战决心,是十分必要的。其他一切都要从这统一和决心来决定。只有中国人民自己能够使中国打胜;也只有中国人自己会使中国失败。不管打了多少次胜仗,日本现在已在失败和最后崩溃的路上走着——即使要在几年之后,而且忠、日双方都受极大痛苦,日本军阀才会失败,但这总是不免的。能够挽救日本的,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妥协或者“暂时的和平”。坚决而强硬的抵抗,要是多继续一天,日本的国内外矛盾,也一定一天比一天更严重,等到恐怖的强制手段已经镇压不住的时候,日本军阀只好停止下来,或者折断了帝国的头颅。
  
  到那时国际反日行动,就要到来。这种国际行动已经用多种间接的方式在开始着。将来这种行动的效力会逐渐增加。最后日本在大陆消耗力量过多,实力削弱,不能再成为世界的大国,到那时各大民主国的人民一定会起来一致对日本实行制裁、封锁、抵制。这种国际行动是完全确定了的。只有一件事可以阻止这种国际行动,就是中国停止抗战。可是这本书里所描写的中国各种力量,已经显示出,日本发动得太迟,中国现在已经不能再被征服了。
  
  我愿意感谢在前红军中各位朋友,因为当我在他们那里做客的时候,受了他们的慷慨而亲切的款待。我以门外汉的资格,来写他们的故事,一定有许多缺点和不正确的地方,这得请他们原谅。创造这本书的故事的勇敢的男女战士,现在正在每天用英勇的牺牲精神,在写着许多的别的书,对于这些男女战士,我愿意和他们握手道贺。原来在这些老资格“赤匪”之中,有许多位,是我在中国十年以来所遇见过得最优秀的男女哩。
  
  最后,我还得感谢我的朋友许达,当我在北平最不稳定的状况下,写这本书的时候,他曾经跟我一块儿忠诚地工作。他不仅是一个第一流的秘书和助手,而且他是一个勇敢的出色的革命青年,现在正为他的国家奋斗着。他译出了这本书的一部分,我们原打算在北方出版,可是战事发生之后,我们分手了。后来别的几位译者起首在上海翻译这本书。现在这本书的出版与我无关,这是由复社发刊的。据我所了解,复社是由读者自己组织起来的非营利性质的出版机关。因此,我愿意把我的一切材料和版权让给他们,希望这一个译本,能够像他们所预期那样,有广大的销路,因而对于中国会有些帮助。
  
  承译者们允许留出一些地位,使我有机会作这一番说明。而且承他们看得起,费了很多气力翻译出来,认为这本书值得介绍给一切中国读者。对于他们我是十分感激的。
  
  谨向英勇的中国致敬,并祝“最后胜利!”
  
  埃德加·斯诺
  
  一九三八、一、二四 上海
  
  (据一九三八年上海复社版《西行漫记》排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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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的危机在我到达西安府大约六个月后就要令人意想不到地爆发,富有戏剧性地使全世界都知道,张学良少帅统率下的大军同他以剿共军副总司令身份奉命要去剿灭的“匪军”令人惊诧地结成了同盟。但是在一九三六年六月,外界仍完全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些奇怪的发展,甚至在蒋介石自己的控制西安府警察的蓝衣社宪兵总部,也没有人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西安府的监牢里关着大约三百名共产党员,蓝衣社还在继续搜捕。当时空气极度紧张。到处是特务和对方的特务。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秘而不宣这些兴奋紧张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和当初不得已才让我知道的秘密了,因此可以在这里报道出来。
  
  我在到西安府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红军战士。在北京为我用隐色墨水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毛泽东的人,我知道是个红军指挥员,但是我没有见到过他。这封介绍信是通过第三者,我的一个老朋友给我的。但是除了这封介绍信以外,我在西北要取得联系,只有一个希望。我得到的指点就是到西安府某家旅馆去,要了一个房间住下来,等一个自称姓王的先生来访,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确实是一无所知,除了他会设法给我安排搭乘——他们这样答应我——张学良的私人座机去红区!
  
  我在旅馆里住下来后过了几天,有一个身材高大,胖得有点圆滚滚的,但是体格结实,仪表堂堂的中国人,身穿一件灰色绸大褂,穿过打开着的房门进来,用一口漂亮的英语向我打招呼。他的外表像个富裕的商人,自称姓王,提到了我在北京的那个朋友的名字,并且还以其他方式证实了他就是我等的那个人。
  
  在这以后的那个星期了,我发现即使仅仅为了王一个人,也值得我到西安府一行。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听他聊天,回忆往事,还听他对政局作比较严肃的解释。他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一个人。他曾经在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受教育,在基督教圈子里颇有地位,一度自己有个教堂,我后来知道,在共产党中间,大家都叫他王牧师①。像上海的许多发达得意的基督教徒一样,他参加过操纵该市的青帮,从蒋介石(也是青帮中人)到青帮头子杜月笙,他都认识。他一度在国民党中担任过高级官员,但是我现在也不能泄露他的真实姓名。
  
  一些时候以来,王牧师就丢官弃教,同共产党合作。这样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他成了一种秘密的、非正式的使节,到各种各样的文物官员那里去进行游说,帮助共产党把他们争取过来,使他们了解和支持共产党的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议。至少在张学良那里,他的游说是成功的。这里就需要介绍一些背景情况,才能说明当时已经达成的秘密谅解的基础是什么。
  
  大家知道,张学良在一九三一年之前还是受人爱戴、为人慷慨、有现代化思想、能打高尔夫球、却又喜好赌博、吸毒成瘾这样一个性格矛盾的主宰满洲三千万人民的军阀独裁者。南京的国民党政府承认他从他土匪出身的父亲张作霖那里继承下来的职务,并且还给了他中国军队副总司令的头衔。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一开始征服东北,张学良的厄运就开始了。侵略开始时,张少帅在长城以南的北京协和医院治疗伤寒,无法独立应付这场危机。他只有依靠南京,依靠和他歃血为盟的“大哥” 蒋介石总司令。但是蒋介石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打仗,主张不抵抗,向后撤,依赖国际联盟。张学良当时有病在身,年轻(只有三十三岁),没有经验,又受到腐败无能的食客的包围,于是接受了蒋介石的意见和南京的命令,结果就坐失了他的老家满洲,几乎没有放一枪来进行保卫。这样的牺牲使得总司令能够在南京维系他自己的摇摇欲坠的政权,开始对红军发动新的围剿。
  
  这就是在中国叫做东北军的满洲军队的大部转移到长城以南中国本土来的背景。日本侵略热河时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张学良当时没有在医院里,其实他是应该住院的。南京没有给他任何支援,也没有作抵抗的准备。总司令为了要避免打仗,准备让热河也沦于日本之手——结果就是这样。张学良背了黑锅,驯服地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在全国义愤填膺的情况下,总得有人辞职以谢国人。本来这不是蒋介石就是张学良,结果是张学良屈服下台,他到欧洲去“考察”一年。
  
  张学良在欧洲所经历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他见了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会晤了麦克唐纳②,也不是苏俄愚蠢地不让他去访问,而是他治愈了吸毒恶习。他象许多中国将领一样,几年前在作战间隙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要戒烟不是件易事;他没有时间进行必要的长期治疗,他天真地盲目相信的一个医生告诉他可以用打针的办法治愈。他固然戒掉了烟瘾,可是等到疗程结束时,这位少帅却成了一个吗啡鬼了。
  
  我在一九二九年在沈阳第一次见到张学良时,他是全世界最年轻的独裁者,当时他的气色还不错。他人很瘦,脸色清癯发黄,但是思想敏捷活跃,看上去精神饱满。他是公开激烈反日的,他很想实现把日本赶出中国和把满洲现代化这两个奇迹。几年后他的健康状况大为恶化。他在北京的一位医生告诉我,他一天用“药”要花二百元钱——这种药是特别调制的吗啡,从理论上来说能够“逐步减少用量”。
  
  但是在欧洲,张学良取得了一个大胜利,他戒了吸毒恶习。到一九三四年他回国时,他的朋友们看到他又惊又喜:他的体重增加了,肌肉结实了,脸色红润,看上去年轻了十年,人们在他身上有看到了年轻时代那个杰出有为的领袖的痕迹。他本来思维敏捷,讲究现实,现在他就给他这种头脑一个发展的机会。他到汉口重掌东北军的统率权,当时为了打红军,东北军已调到了华中。尽管他过去犯有错误,他的部下仍旧热烈地欢迎他回来,由此可见他人望之高。
  
  张学良实行了新的生活习惯 ——六时起床,锻炼身体,每日练武读书,吃的是粗茶淡饭,过的是简朴生活。当时东北军还有十四万人,他除了同军官以外,还同部下直接接触。东北军开始出现了新面貌。怀疑派逐渐相信,少帅又成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人,因此认真对待他在回国时立下的誓言:他要把毕生精力用于收复满洲,为人民雪耻。
  
  与此同时,张学良对总司令还没有失去信心。在他们的全部交往的关系中,张学良对那个长者始终忠心耿耿,从未动摇,他曾经三次拯救那个长者的政权免于崩溃,而且充分信任那个长者的识见和诚意。他显然相信蒋介石所说的要收复满洲,决不再未经抵抗就让出一寸领土的话。但是,一九三五年日本军国主义者继续进行侵略,成立了冀东傀儡政权,并吞了一部分察哈尔,提出了华北脱离南方的要求,对此,南京已经默认了一部分。少帅麾下的官兵甚为不满,特别是在调到西北继续对红军打不受欢迎的内战,而对日本却不开一枪以后,更是普遍啧有怨言。
  
  在南方同红军打了几个月的仗以后,少帅和他的一些军官开始有了几点重要的认识:他们所打的“土匪”实际上是由抗日爱国的能干指挥员领导的;“剿共”这件事可能要继续好几年;一边同红军打仗,一边要抗日是不可能的;而在这期间东北军却在同自己毫不相干的战事中很快地消耗兵力,土崩瓦解。
  
  尽管如此,张学良把他的司令部迁到西北以后,仍开始大举进攻红军。有一阵子他打了几次胜仗,但是到一九三五年十月和十一月间,东北军吃了大败仗,据说丢了整整两个师(一〇一师和一〇九师)和另外一个师(一一〇师)的一部分。成千上万的东北军士兵“投向了”红军。也有许多军官被俘,扣了一阵子受“抗日教育”。
  
  这些军官释放回到西安以后,大肆赞扬地向少帅作了关于苏区士气和组织的报告;特别是关于红军有诚意要停止内战,用和平民主方法统一全国,团结起来抵抗日本帝国主义。这给了张学良很深刻的印象。使他印象更为加深的是,他的部队送上来的报告说,全军都有反对与红军作战的情绪,红军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和“同我们一起打回老家去”的口号影响到了东北军的全体官兵。
  
  与此同时,张学良本人也受到了强烈的左倾影响。他的东北大学的许多学生来到西安,在他手下工作,其中有些是共产党员。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日本在北京提出要求以后,他传话到北方去,凡是抗日的学生,不论政治信仰如何,都可以投奔到西安府来。在中国其他地方,进行抗日宣传的人都遭到南京的逮捕,唯独在陕西,他们却受到了鼓励和保护。张学良的一些年轻军官也受到学生的很大影响,当被俘的军官从红区回来,谈到那里到处都有公开的抗日群众团体和红军在人民中间的爱国宣传时,张学良开始越来越把红军当作天然的盟友而不是敌人了。
  
  据王牧师告诉我,就是在这当儿,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初,有一天他去拜访张学良,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向你借飞机到红区的。”
  
  张学良吃了一惊,跳起来瞪着眼睛说:“什么?”你敢到这里来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不知道凭这一点就可以把你压出去枪毙么?”
  
  ①这位“王牧师”的这名士董健吾。②当时英国工党领袖(一八六六——一九三七年)。——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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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黎明之前离开西安府,那一度是“金城汤池”的高大木头城门在我们的军事通行证魔力前面霍地打了开来,拖着门上的链条铛铛作响。在熹微的晨光中,军用大卡车隆隆驶过飞机场,当时每天都有飞机从那个机场起飞,到红军防线上空去侦察和轰炸。
  
  对于一个中国旅客来说,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彩的绚烂历史的回忆。中国最近发生的历史性变化——共产主义运动,竟然选择在这个地方来决定中国的命运,不可不谓恰当。一小时以后,我们摆渡过了渭河,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间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一些传说。快到正午的时候,我们到了宗蒲县。大约两千两百年前,那个最先“统一”中国的威赫一时的人物秦始皇就是在这个筑有雉堞的城池附近诞生的。秦始皇第一个把他的国家的古代边境城墙都连接起来,成了今天仍然是地球上最宏伟的砖石工程——中国的万里长城。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新修的路面经过水冲车压,到处是深沟浅辙,因而我们那部载重六吨的道奇卡车,有时也甚至无法通行。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三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干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作物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
  
  那天晚上,我在洛川一间肮脏的茅屋里的土炕①上过了一夜,隔壁屋里关着猪和毛驴,我自己屋里则有老鼠,闹腾得大家都睡不了多少觉。第二天早上刚出城数英里,那片黄土地面便逐层升高,险峻起来,地势古怪地变了样。
  
  这一令人惊叹的黄土地带,广及甘肃、陕西、宁夏、山西四省的大部分地区,雨量充分的时候异常肥沃,因为这种黄土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有几十英尺深的多孔表土层。地质学家认为,这种黄土是有机物质,是许多世纪以来被中亚细亚的大风从蒙古、从西方吹过来的。这在景色上造成了变化无穷的奇特、森严的形象——有的山丘象巨大的城堡,有的象成队的猛犸,有的象滚圆的大馒头,有的象被巨手撕裂的岗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状、不可思议有时甚至吓人的形象,好像是个疯神捏就的世界——有时却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的世界。
  
  在这里,虽然到处可以看见田畴和耕地,却难得看见房屋。农民们也是在那些黄土山里藏身的。在整个西北,多少世纪以来已成了习惯,都是在那坚硬的淡褐色的山壁上掘洞而居的,中国人称之为“窑洞”。可是这种窑洞同西洋人所说的洞穴并不是一回事儿。窑洞冬暖夏凉,易于建造,也易于打扫。就连最富有的地主,也往往在山上挖洞为家。有些是有好几间屋子的大宅,设备和装饰华丽,石铺的地板,高敞的居室,光线从墙上的纸窗透进室内,墙上还开有坚固的黑漆大门。
  
  在那辆颠簸的卡车里,一位年轻的东北军军官坐在我身旁,在离洛川不远的地方,他将那样一个“窑洞村”指给我看。那地方离汽车路只有一英里左右,中间只隔着一个深谷。
  
  “他们是红军,”他向我透露说。“几个星期以前,我们派一队人到那里去买小米,村子里的人一斤也不肯卖给我们。当兵的笨蛋就动手抢了一些。他们退出村子的时候,农民便开枪打他们。”他用双臂画了一条大弧线,把国民党军队驻守的许多堡垒——构筑在山顶上的机枪阵地——严密保护下的公路两边的一切都包括在里面。“赤匪,”他说,“在那边,全部都是赤匪的地盘。”
  
  我怀着更加浓厚的兴趣眺望他指出的地方,因为几小时之内,我就要踏进那莫测究竟的山丘和高地的那一边去了。
  
  在路上,我们遇见了一〇五师的一些部队,他们都是东北人,正从延安回到洛川去。他们是瘦削而结实的青年,大多数比一般中国士兵的身材高些。我们在路边的一家小客店歇下来喝茶,有几个士兵在那里休息,我在他们的附近坐了下来。他们是刚从陕北的瓦窑堡回来的,在那里曾经和红军发生过遭遇战。我听到了他们相互间谈话的一些片断。他们是在那里谈论红军。
  
  “他们吃得比我们好得多,”一个说。“是的,他们吃的是老百姓②的肉呀!”另一个答道。“那没有关系,不过是少数地主,反而有好处。我们到瓦窑堡去,有谁感谢我们呢?是地主!你说是不是?我们为什么要为那些有钱人送命呢?”“他们说现在有三千多东北军已经加入他们一边了……”“这又是他们有理的一件事。我们除了打日本人,同谁也不想打的,为什么我们要打起自己人来呢?”一个军官走了过来,于是这番引人入胜的谈话就中止了。那个军官命令他们上路。他们拣起了他们的枪,拖着脚步走上了公路。不久我们也坐车走了。
  
  第二天午后不久,我们到达延安,在长城以南约四百华里③,陕北唯一可以通车的道路到这里便是终点。延安是一个历史名城,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从北方来的游牧部落曾经通过这里入侵中原,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大军也曾经通过这里南征西安府。
  
  延安是个理想的要塞,它位于一个深谷中间,四周都是岩石嶙峋的高山,坚固的城墙一直延伸到山巅。现在,城墙上新建了许多工事,象蜂窝一样,工事里一挺挺机枪都对着不远地方的红军。公路以及与公路直接毗连的地方,那时仍然在东北军手里,可是直到最近,延安是完全被切断联系的。蒋介石总司令对红军进行了封锁,红军利用封锁来对敌人进行反封锁,据说有数以百计的人活活地饿死。
  
  就是用飞机来对付周围的红军也证明是不起作用的。红军把机关枪架在山顶——因为他们没有高射炮——结果很有效,以致南京的飞行员来给城里空投供应时,不得不飞得极高。事实上,大多数的供应品都落在红军手里,他们就在延安城外开了一个市场,将食物卖回给城里被困的居民。连张学良自己的外国驾驶员,因怕机关枪的高射,也有点胆怯起来,有一个美国人竟因此而辞职。后来我在西安府看见少帅的漂亮的波音式私人座机满身都是弹孔,我对那飞行员深表同情。
  
  红军对延安④的长期包围,是在我到达那里以前几个星期才解除的,但是从居民的面有菜色,从店铺里的货架空空如也或者店门紧闭,还可以明显地看到围城的迹象。食品极少,价格高昂。可以买到的那一点东西,都是因为同红军游击队达成暂时的休战而得到的。当时曾达成协议,东北军不在这条战线上向苏区发动攻势,作为交换条件,苏区的农民开始出售粮食和蔬菜给那饥饿的剿共军队。
  
  我有到前线访问的证件。我的计划是第二天一早离开延安,到“白军”前线去,那里的军队限于防守阵地,没有前进的意图。到了前线后,我打算岔入一条据说是商贩偷运货物出入苏区的山道。
  
  ①中国房屋中土垒的平台,一头有灶,下面有迷宫一样的弯弯曲曲的烟道,可以把土炕烧暖。②老百姓字面的意思就是“一百个姓氏”,中国口语中指乡下人。③一华里约等于三分之一英里。④延安后来为红军所占领,现在(一九三七年)是红区临时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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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周恩来谈了几分钟,向他说明了我的身份以后,他就替我安排在百家坪过夜,叫我在第二天早晨到他设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的司令部去。
  
  我坐下来和驻扎在这里的交通处的一部分人员一起吃饭,见到了十几个宿在百家坪的青年。他们有些人是游击队学校的教员,一个是无线电报务员,有几个是红军军官。我们吃的有炖鸡、不发酵的保麸馒头、白菜、小米和我放量大吃的马铃薯。可是像平常一样,除了热开水之外,没有别的喝的,而开水又烫得不能进口。因此我口渴得要命。
  
  饭是由两个态度冷淡的孩子侍候的,确切地说是由他们端来的,他们穿着大了好几号的制服,戴着红军八角帽,帽舌很长,不断掉下来遮住他们的眼睛。他们最初不高兴地看着我,可是在几分钟后,我就想法惹起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友善的微笑。这使我胆子大了一些,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招呼他:“喂,给我们拿点冷水来。”那个孩子压根儿不理我。几分钟后,我又招呼另外一个孩子,结果也是一样。
  
  这时我发现戴着厚玻璃近视眼镜的交通处长李克农在笑我。他扯扯我的袖子,对我说:“你可以叫他‘小鬼’,或者可以叫他‘同志’,可是,你不能叫他‘喂’。这里什么人都是同志。这些孩子是少年先锋队员,他们是革命者,所以自愿到这里来帮忙。他们不是佣仆。他们是未来的红军战士。”正好这个时候,冷水来了。“谢谢你—— 同志!”我道歉说。那个少年先锋队员大胆地看着我。“不要紧,”他说,“你不用为了这样一件事情感谢一个同志!”
  
  我想,这些孩子真了不起。我从来没有在中国儿童中间看到过这样高度的个人自尊。可是,这第一次遭遇不过是少年先锋队以后要使我感到意外的一系列事情的开端而已,因为我深入苏区以后,我就会在这些脸颊红彤彤的“红小鬼”——情绪愉快、精神饱满、而且忠心耿耿——的身上发现一种令人惊异的青年运动所表现得生气勃勃精神。
  
  第二天早晨护送我到周恩来的司令部去的,就是列宁儿童团的一个团员。司令部原来是一个不怕轰炸的小屋,四面围着许多同样的小屋,农民都若无其事地住在那里,尽管他们是处在战区中间,而且他们中间还有个东路红军司令。我心里不由得想,红军能够这样不惹人注目地开进一个地方,是不是红军受到农民欢迎的原因?附近驻扎一些军队似乎一点也没有破坏农村的宁静。
  
  蒋介石悬赏八万元要周恩来的首级,可是在周恩来的司令部门前,只有一个哨兵。我到了屋子里以后看到里面很干净,陈设非常简单。土炕上挂的一顶蚊帐,是唯一可以看到的奢侈品。炕头放着两只铁制的文件箱,一张木制的小炕桌当作办公桌。哨兵向他报告我的到来的时候,周恩来正伏案在看电报。
  
  “我接到报告,说你是一个可靠的新闻记者,对中国人民是友好的,并且说可以信任你会如实报道,”周恩来说。“我们知道这一些就够了。你不是共产主义者,这对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任何一个新闻记者要来苏区访问,我们都欢迎。不许新闻记者到苏区来的,不是我们,是国民党。你见到什么,都可以报道,我们要给你一切帮助来考察苏区。”
  
  给我这样自由活动的诚意,我是有一点惊奇和怀疑的。我原来以为即使允许我到苏区去旅行,对于拍照、搜集材料或访问谈话等总会对我加以一定的限制的。他的话听起来太理想了;总归有什么地方会出毛病的……
  
  关于我的“报告”,显然来自共产党在西安的秘密总部。共产党同中国的所有重要城市,包括上海、汉口、南京、天津等处,都有无线电的交通。他们在白区城市内的无线电台虽然经常被破获,国民党要想长期切断他们与红区的通讯联系,却从来没有成功过。据周恩来告诉我,自从红军用白军那里缴获的设备成立了无线电通讯部门之后,他们的密码从来没有给国民党破译过。
  
  周恩来的无线电台设在离开他的司令部不远。他靠了这个电台和苏区里所有各个重要的地方,各个战线都保持联系。他甚至和总司令朱德直接通讯,那时朱德的部队驻扎在西南数百英里外的川藏边境。在西北的苏区临时首都保安有一个无线电学校,大约有九十个学生正在那里受无线电工程的训练。他们每天收听南京、上海和东京的广播,把新闻供给苏区的报纸。
  
  周恩来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无线电报推开一边——据他说,其中大多数是对面山西省黄河沿岸红军东线各地驻军的报告。他动手替我起草一个旅程。写完以后,他交给我一张纸,开列着为时共需九十二天的旅程中的各个项目。
  
  “这是我个人的建议,”他说,“但是你是否愿意遵照,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认为,你会觉得这次旅行时非常有趣的。”
  
  但需要九十二天!而且几乎一半的日子要花在路上。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看呢?难道红区有这样辽阔吗?我嘴里没有作声,但是心里对这旅程是有保留的。可是,实际结果是,我花的时间比他所建议的还长得多,随后我还舍不得离开,因为我看到的太少了。
  
  周恩来答应让我骑马到保安去,有三天的路程,并且给我安排好第二天早晨就动身,因为我可以跟着回到临时首都去的一部分通讯部队同行。我听说毛泽东和苏区其他干部都在那里,周恩来同意打一个电报给他们,告诉他们我就要来到。
  
  我一边和周恩来谈话,一边深感兴趣地观察着他,因为在中国,像其他许多红军领袖一样,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个子清瘦,中等身材,骨骼小而结实,尽管胡子又长又黑,外表上仍不脱孩子气,又大又深的眼睛富于热情。他确乎有一种吸引力,似乎是羞怯、个人的魅力和领袖的自信的奇怪混合的产物。他讲英语有点迟缓,但相当准确。他对我说已有五年不讲英语了,这使我感到惊讶。
  
  我从周恩来的一位以前的同学那里,从外国人称为中国“国民革命” 的一九二五到二七年的大革命时代中与他共事的国民党人士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周恩来的情况。但是从周恩来自己身上,我后来还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他使我感到兴趣,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他显然是中国人中间最罕见的一种人,一个行动同知识和信仰完全一致的纯粹知识分子。他是一个书生出身的造反者。
 


  周恩来是一个大官僚家庭的儿子,祖父曾任清朝大官,父亲是个杰出的教书先生,母亲不同凡俗(是个博览群书的妇女,甚至真的喜爱现代文学!),他本人似乎注定要做个读书人的,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表现出有突出的文学天赋。但是,像他同辈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在民族觉醒的时期里受的教育,使他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第一次革命(一九一一年)以后,中国的单纯的新文化运动开始有了比较严重的产物萌芽,这是周恩来便被卷到了社会革命运动中去,这个运动将使中国受到触及灵魂深处的震动。
  
  他先在南开中学,后在南开大学学会了英语,受到了“开明的”教育,南开大学是天津得到美国教会支持的一所大学。他在班上成绩优异,在南开的三年都靠奖学金维持。接着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袁世凯企图恢复帝制,全国爆发起义,产生了争取民主和社会改革的运动,最后是一九一九年的学生运动。周恩来作为学生领袖,遭到逮捕,在天津关了一年监牢。
  
  周恩来获释后去了法国。他在战后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在巴黎帮助组织中国共产党,成了同时在中国成立的这个组织的创建人。他在巴黎学习了两年,到英国去了几个月,又回到法国,接着又到德国学习了一年。他在一九二四年回国,已是个著名的革命组织者,回国后立即在广州与孙逸仙汇合,后者当时与中国共产党和苏俄合作,准备发动国民革命。
  
  周恩来二十六岁就成了广州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领袖人物,被任命为著名和黄埔军校秘书,做了布留赫尔将军的亲信,布留赫尔将军当时是黄埔军校的第一号俄国顾问,现在是苏联远东红军司令。对当时担任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来说,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是个克星。但是蒋介石还是不得不任命他为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那是因为周恩来在激进的学员中间影响很大。
  
  一九二五、二六、二七年进行了北伐,由蒋介石任总司令,这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联合推选的。周恩来奉命去上海准备起义,协助国民军攻占上海。周恩来当时是个年方二十八岁的青年,并未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在工人阶级中间也很少活动经验(他是个大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堤,同工人阶级素无接触),更没有什么手册指导他怎样发动起义,没有什么人给他出主意(主要的俄国顾问都留在蒋介石那里),因此他到上海的时候唯一的武装是他的革命决心和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
  
  共产党在三个月之内组织了六十万名工人,可以举行一次总罢工。总罢工的号召得到了一致的响应,这对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这个最大堡垒里过惯太平日子的居民却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但是起义没有能够实现。工人们没有武装和训练,不知道如何“占领城市”。他们得通过经验体会到需要有工人武装核心的必要性。军阀为他们提供了这个经验。
  
  北洋老军阀低估了第一次罢工和接着第二次罢工的意义,只砍了几个脑袋,却没有制止工人运动。周恩来和一些著名的上海工人领袖赵世炎、顾顺章、罗亦农终于组织了五万名工人纠察队,在法租界弄到地方给二千名干部进行秘密军事训练,把毛瑟枪偷运到市里,训练了三百名枪手,这是上海工人所有的唯一武装力量。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共产党下令举行总罢工,使上海全部工厂都停闭,又把六十万名工人派到革命的路障后面去,这是他们一辈子中第一次被组织起来,而且有战斗意志。他们先占领了警察局,又占领了兵工厂,接着占领了警备司令部,最后取得了胜利。有五万名工人武装起来了,编成六营革命军,“人民政府”宣告成立。
  
  这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有声有色的一次政变。
  
  这样,当蒋介石几天以后到达上海近郊时,发现他已不战而胜,可以进入南市①,从获胜的工人军手里接受政权。这样,在一个月以后,蒋介石发动他自己的右派政变,开始杀害激进分子时,他的黑名单上名列第一的就是这个把胜利送给他的危险青年,因为这位总司令明白,这个青年也可能把胜利从他手中夺走。这样就开始了周恩来作为国民党手中的逃犯和第三次革命——在中国举起红旗的那次革命——领导人的生涯。
  
  赵世炎、顾顺章、罗亦农、陈延年(现为南京监禁的中国共产党创建人陈独秀的儿子)和周恩来在上海起义中的亲密合作者有好几十人被捕处决。据估计“上海大屠杀”人数达五千。[文中是斯诺的原文,当然用的都是当时的时态,用词是否不当,读者自己评判——ZRED]。
  
  这个造反者先逃到武汉,又到南昌,参加组织著名的八一起义,这是中国红军的历史性开端。接着他去了汕头,那里的红色工人已经占领了华南这个大海港,在周恩来领导下守了十日,抵御外国炮舰和地方军阀部队的进攻。后来他又去了广州,组织著名的广州公社。
  
  广州公社失败后,周恩来只得转入地下活动——一直到一九三一年,他终于“闯破封锁”,到了江西和福建的苏区。他在那里担任红军总司令朱德的政委,后来任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在我见到他时他仍担任这一职务。他在南方进行了多年的艰苦斗争,用步枪、机枪、铁锹对付轰炸机、坦克、装甲车,对付作为敌人后援的大城市全部财力,这一英勇的努力是为了要保住小小的苏维埃共和国,它没有海港,甚至没有盐吃,不得不用铁的意志来代替;后来他又身罹重病,九死一生,终于长征到了西北的红色新根据地。
  
  背弃古代中国的基本哲学,中庸和面子哲学;无可比拟的吃苦耐劳的能力;无私地忠于一种思想和从不承认失败的不屈不挠精神——这一切似乎都包含在这个红军的故事和参加创建红军的一个人的故事中。我暗自想,周恩来一定是个狂热分子,因此我想寻找这必有的神色。但是如果说有这种神色的话,我却没有发觉出来。他谈吐缓慢安详,深思熟虑。
  
  因此,周恩来给我的印象是,他头脑冷静,善于分析推理,讲究实际经验。他态度温和地说出来的话,同国民党宣传九年来污蔑共产党人是什么“无知土匪”、“强盗”和其他爱用的骂人的话,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不知怎么,当他陪着我走过安静的乡间田埂,穿过芝麻田、成熟的小麦田、沉甸甸地垂着穗的玉米田,回到百家坪去时,他似乎是一点也不像一般所描绘得赤匪。相反,他倒显得真的很轻松愉快,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就像神气活现地仿佛一个大人似的跟在他旁边走的“红小鬼”一样,他的胳膊爱护地搭在那个“红小鬼”的肩上。他似乎很像在南开大学时期演戏时饰演女角的那个青年——因为在那个时候,周恩来面目英俊,身材苗条,像个姑娘。
  
  ①外国租界当然没有遭到攻打,国民党只占领了上海的中国人管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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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北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内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真正缺少土地,而是在许多地方严重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陕西,一个农民有地可以多达一百亩①,可是仍一贫如洗。在这一带,至少要有几百亩地才称得上是一个地主,甚至按中国的标准来说,他也称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那些有限的肥沃的河谷里,可以种大米和其他有价值的作物。
  
  陕西的农田可以说是倾斜的,有许多也可以说是滑溜溜的,因为经常发生山崩。农田大部分是地缝和小溪之间的条状小块。在许多地方,土地看来是够肥沃的,但是所种作物受到很陡的斜坡的严格限制,无论从数和质上来说都是这样。很少有真正的山脉,只有无穷无尽的断山孤丘,连绵不断,好像詹姆斯·乔伊斯②的长句,甚至更加乏味。然而其效果却常常像毕加索③一样触目,随着日光的转移,这些山丘的角度陡峭的阴影和颜色起着奇异的变化,到黄昏时分,紫色的山颠连成一片壮丽的海洋,深色的天鹅绒般的褶层从上而下,好像满族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似乎深不及底的沟壑中。
  
  第一天以后,我很少骑马,倒不是可怜那匹奄奄待毙的老马,而是因为大家都在走路。李长林是这一队战士中最年长的,其他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有一个绰号叫“老狗”,我同他一起走时问他为什么参加红军。
  
  他是个南方人,在福建苏区参加红军六千英里长征,一路走过来的。外国军事专家都拒绝相信长征是可能的事。但是这里却有这个老狗,年方十七,实际看上去像十四岁。他作了这次长征,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他说,如果红军要再长征二万五千里,他就准备再走二万五千里。
  
  同他一起的一个孩子外号叫老表,他也是从差不多那么远的地方江西走过来的。老表十六岁。他们喜欢红军吗?我问他们。他们真的感到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他们两人显然都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不喜欢红军的。“红军教我读书写字,”老狗说。“现在我已经能够操纵无线电,用步枪瞄准。红军帮助穷人。”“就这么一些?”“红军对待我们很好,我们从来没挨过打,”老表说。“这里大家都一样。不像在白区里,穷人是地主和国民党的奴隶。这里大家打仗是为了帮助穷人,救中国。红军打地主和白匪,红军是抗日的。这样的军队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呢?”
  
  有一个农村少年是在四川参加红军的,我问他为什么参加。他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是贫农,只有四亩田(不到一英亩),不够养活他和两个姊妹。他说,红军到他村子来时,全体农民都欢迎他们,给他们喝热茶,做糖给他们吃。红军剧团演了戏。大家很快活。只有地主逃跑了。分配土地后,他的父母也分到了地。因此他参加穷人的军队时,他们并不难过,反而很高兴。
  
  另一个少年大约十九岁,在湖南当过铁匠学徒,外号叫“铁老虎”。红军到他县里时,他放下风箱、锅盘,不再当学徒了,只穿了一双草鞋、一条裤子就赶紧去参军。为什么?因为他要同那些不让学徒吃饱的师傅打仗,同剥削他的父母的地主打仗。他是为革命打仗,革命要解放穷人。红军对人民很好,不抢不打,不像白军。他拉起裤腿,给我看一条长长的白色伤疤,那是战斗的纪念。
  
  还有一个少年是福建来的,一个是浙江来的,还有几个是江西和四川来的,但是大多数是陕西和甘肃本地人。有的已从少年先锋队“毕业”,虽然看上去还像孩子,却已当了几年红军了。有的参加红军是为了打日本,有两个是为了要逃脱奴役,三个是从国民党军队中逃过来的,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参加红军是“因为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打地主和帝国主义”。
  
  接着我同一个班长谈话,他是个“大”人,二十四岁。他从一九三一年起就参加红军。那一年他父母在江西被南京的轰炸机炸死,他的家也被炸毁了。他从田里回到家里,发现父母都已炸死,他就马上放下耙子,同妻子告别,参加了共产党。他的一个兄弟是红军游击队,一九三五年在江西牺牲。
  
  他们来历不同,但是同普通中国军队相比,是真正的“全国性”的军队,后者一般都按省份不同分别编制的。他们的籍贯和方言不一,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团结,只不过是时常作为开善意的玩笑的材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真的吵架。事实上,我在红区旅行的全部时间中,我没有看到红军战士打过一次架,我认为这在年轻人中间是很突出的。
  
  虽然他们几乎全体都遭遇过人生的悲剧,但是他们都没有太悲伤,也许是因为年纪太轻的缘故。在我看来,他们相当快活,也许是我所看到过的第一批真正感到快活的中国无产者。在中国,消极的满足是普遍的现象,但是快活这种比较高一级的感情,却的确是罕见的,这意味着对于生存有着一种自信的感觉。
  
  他们在路上几乎整天都唱歌,能唱的歌无穷无尽。他们唱歌没有人指挥,都是自发的,唱得很好。只要有一个人什么时候劲儿来了,或者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歌,他就突然唱起来,指挥员和战士们就都跟着唱。他们在夜里也唱,从农民那里学新的民歌,这是农民就拿出来陕西琵琶。
  
  他们有的那点纪律,似乎都是自觉遵守的。我们走过山上得一丛野杏树时,他们忽然四散开来去摘野杏,个个装满了口袋,总是有人给我带回来一把。临走时他们好像一阵大风卷过一般又排列成行,赶紧上路,把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但是在我们走过私人果园时,却没有人去碰一碰里面的果子,我们在村子里吃的粮食和蔬菜也是照价付钱的。
  
  就拿我所见到的来说,农民们对我的红军旅伴并无不满的流露。有些农民似乎还十分友善,非常向着他们——这同最近分配土地和取消苛捐杂税大概不无关系。他们很自愿地把他们的一点点吃的东西卖给我们,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苏区的钱。我们在中午或傍晚到达一个村子时,当地苏维埃的主席就立即给我们安排住处,指定炉灶给我们使用。我常常见到农村妇女或她们的女儿自动给我们拉风箱生火,同红军战士说说笑笑——对中国妇女来说,特别是对陕西妇女来说,这是非常开通的一种现象。
  
  在路上的最后一天,我们在一个青翠的山谷中间的一个村子里歇脚吃中饭,所有的孩子们都来看他们头一次看到的洋鬼子。我决定考他们一下。
  
  “什么叫共产党员?”我问道。“共产党员是帮助红军打白匪和国民党的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开腔道。“还有呢?”“他帮助我们打地主和资本家!”“那什么叫资本家呢?”这个问题可难住了一个孩子,可是另外一个孩子回答说:“资本家自己不干活,却让别人给他干活。“这个答复也许过分简单化了,不过我继续问:“这里有地主和资本家吗?”“没有!”他们都齐声叫道。“他们都逃跑了!”
  
  “逃跑了?怕什么?”
  
  “怕我们的红军!”
  
  “我们的”军队,一个农村孩子说“他的”军队?显然,这不是中国,但是,如果不是中国,又是什么国家呢?我觉得这是不可信的。谁把这一切教给他们的呢?
  
  我后来看到红色中国的教科书和遇到圣诞老人徐特立时,终于知道了是谁教给他们的。徐特立曾经担任过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现在是苏维埃教育人民委员。
  
  事实上,那天下午我就要见到他,那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旅队走下最后的一个山坡,踏进红色中国临时首都的时候。
  
  ①一华亩约等于六分之一英亩。②一八八二——一九四一年,著名爱尔兰小说家。③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年,著名西班牙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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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军大学有许多独特无二的地方。
  
  它的校长是一个二十八岁的指挥员,据说他从来没有吃过一次败仗。红军大学自称有一个班的学员全是老战士,平均年龄是二十七岁,平均每人有八年作战经验,受过三次伤。有什么别的学校由于“纸荒”而不得不把敌人的传单反过来当作课堂笔记本使用?或者每个学员的教育费用,包括伙食、衣着、一切在校开支,每月不到十五元银洋?或者把那些鼎鼎大名的学员的首级赏格加起来总共超过二百万元?
  
  红军大学就是这样。
  
  最后,以窑洞为教室,石头砖块为桌椅,石灰泥土糊的墙为黑板,校舍完全不怕轰炸的这种“高等学府”,全世界恐怕就只有这么一家。
  
  所以不怕轰炸是因为在陕西和甘肃,除了普通房屋以外,还有很大的住人的窑洞、供佛的岩窟、防敌的堡垒,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有钱的官吏和地主在一千年前就修建了这种奇怪的建筑物,用以防御洪水、外敌、饥荒,在这些地方囤粮藏宝,挨过历次的围困。这些洞窟深挖在黄土岩或硬石岩中,有些有好几间屋子,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是天造地设的防空洞,不怕原来是中国人民送给蒋介石去打日本人的南京新轰炸机的轰炸。红军大学就是在这种古老的洞窟中找到了奇怪而安全的校舍。
  
  我到达后不久,他们就把红军大学校长林彪介绍给我。林彪邀我找个日子给他的学员讲话。他拟的题目是:“英美对华政策”。我感到为难。我对两国的对华政策都知道得太少了。何况,我也不能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解释。但是林彪坚持要我讲。他说他们自己可以提供马克思主义的术语。他为此安排了一次“面条宴”,使我感到盛情难却,只好勉强从命。
  
  林彪是湖北省一个工厂主的儿子,生于一九〇八年。他的父亲因苛捐杂税而破产,但是林彪还是设法读完了中学,进了广州的黄埔军校学习。他在那里成绩优秀,在蒋介石及其首席顾问俄国将军布留赫尔手下,受到了紧张的政治军事训练。他毕业后不久,北伐开始,林彪被提拔为上尉。到一九二七年,他刚二十岁,就成了国民党张发奎领导下的著名第四军里的一个上校。同年八月,南京发生右派政变后,他率领所属的一团军队在南昌起义中参加了贺龙和叶挺领导下的第二十军,南昌起义是中国出现共产党的反对派活动的开始。
  
  林彪和毛泽东一样,从来没有受过伤,享有这样盛名的红军指挥员并不多。他在前线身经百战,在战地指挥大军历时十年以上,凡是他的部下战士所经历的各种艰难困苦他都尝到过,他的首级的赏格高达十万元,但是他仍神奇地没有受伤,身体健康。
  
  一九三二年,林彪负责指挥红军一军团,当时该军团有两万支步枪,成了红军最厉害的一部。主要由于林彪作为战术家的出众才能,奉派前来同它交战的政府军无不遭到它的歼灭,打败或者被其制胜,而它自己则从来没有被打败过。据说有时南京部队一经发现与一军团对垒,就闻风而逃。然而关于这些著名的“铁军”的事,待我到了前线以后再说。
  
  像红军的许多能干的指挥员一样,林彪从来没有出过国,除了中文以外,不会说也不会读任何外语。但是他不到三十岁就博得了红军内外人士的尊重。他在中国红军的军事刊物《斗争》和《战争与革命》上发表的文章被南京的军事刊物转载,受到他们的研究和评论,在日本和苏俄也是这样。他以“短促突击战”创始者著称,冯玉祥将军曾经就这种战术发表过评论。据说一军团的许多胜利都归因于红军熟练地掌握了“短促突击战”。
  
  有一天早晨,我同林彪指挥员和他的红军大学教员一起到保安城外不远的红军大学。我们是在文娱时间里到的。有的学员在两个球场上打篮球;有的在保安城外一条黄河支流旁边草地上的一个网球场上打网球。有的在打乒乓球,有的在写东西,读新到的书报,或者在他们简单的“俱乐部”中学习。
  
  这是红军大学的第一分部,有二百名左右学员。红大一共有四个分部,八百名学员。在保安附近,在教育人民委员的行政管理下,还有无线电、骑兵、农业、医务等学校。此外还有一个党校和一个群众文化教育中心。
  
  有二百多名学员集合起来听我将“英美对华政策”。我扼要地谈了一下英美的态度,然后同意解答问题。我不久就发现,这是个大错误,请我吃的面条根本就抵偿不了我遇到的难堪。向我提出的问题,即使由H.G.威尔斯先生①来回答,也要自叹智琼才竭。比如,你不妨想一想如何回答向我提出的下列问题:
  
  “英国政府对成立亲日的冀察委员会的态度如何,对日军进驻华北的态度如何?”
  
  “全国复兴署②政策在美国的结果如何,对工人阶级有什么好处?”
  
  “如果日本与中国开战,德、意会帮助日本吗?”
  
  “如果没有其他国家帮助,你估计日本对中国大规模作战能维持多久?”
  
  “国际联盟为什么失败?”
  
  “在英国和美国,共产党都是合法存在的,为什么这两个国家都没有工人政府?”
  
  “在英国组织反法西斯阵线方面有了什么结果?在美国呢?”
  
  “以巴黎为中心的国际学生运动的前途如何?”
  
  “你认为李滋-罗斯访日会不会造成英日在对华政策上取得一致意见?”
  
  “中国抗日后,美国和英国会帮中国还是帮日本?”
  
  “请谈一谈,既然美国和英国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为什么它们在中国驻有军舰和军队?”
  
  “美国和英国的工人对苏联的看法如何?”
  
  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回答这些问题可不简单!而且实际上不止两个小时。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最后得不出什么结论,暂告结束。
  
  后来我参观了各个教室,并同林彪和他的教员们谈了话。他们把学校招生条件告诉了我,并且给我看了印好的招生简章,有好几千份这样的简章秘密地发到了中国各地。四个分部招收“决心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和献身于民族革命事业的人,不分阶级、社会或政治背景。”年龄限制是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不分性别。”“报考者必须体格健康,不患传染病,”而且——这话有点笼统——“不染一切恶习”。
  
  我发现,在实际上,第一分部的学员大部分是红军中的营、团、师级指挥员或政委,接受高级军政训练。为期四个月。根据红军规定,每个在役指挥员或政委每两年必须至少受四个月这样的训练。
  
  第二分部和第三分部首的是连、排、班级指挥员,红军中有经验的战士,还有从“中学毕业生或有同等学力者、失业教员或军官、抗日义勇军干部和抗日游击队领袖、从事组织和领导工运的工人”中招来的新学员。红军在东征山西省时,山西有六十多个中学毕业生参加了红军。第二分部和第三分部上课六个月。第四分部主要“训练工兵、骑兵干部、炮兵部队”。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些以前当过机工和学徒的人。后来,我在离开红色中国时,我还遇到八个坐卡车来的新学员,他们是从上海和北平来上红军大学的。林彪告诉我,全国各地报名的有二千多名。当时主要问题是交通问题,因为每个学员都得 “潜越”入境。
  
  红大各分部课程互不相同。第一分部的内容可以作为样品以见一斑。政治课程有:政治知识、中国革命问题、政治经济学、党的建议、共和国的策略问题、列宁主义、民主主义的历史基础、日本的政治社会状况。军事课程有:抗日战争的战略问题,运动战、抗日战争中的游击战术的发展。
  
  有些课程有专门的教材。有些是从江西苏区出版机构带来的,据说那里的一个主要印刷厂曾经有八百名印刷工人在工作。其他课程用的材料是红军指挥员和党的领导人的讲话,谈的是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或者利用缴获的政府档案、文件、统计的材料。
  
  对于“红军真的要打日本吗?”这个问题,红大的这些课程也许是个很好的答复。这足以说明红军早已预见到而且在积极计划中国如何对日本打一场“独立战争”——他们认为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除非由于奇迹,日本从已经处于日本军队的铁蹄下的广大中国领土上撤出去。
  
  这不是个愉快的前景。有些在华外国资本家认为这是发疯。但是也有其他的人坦率承认,已有千百万中国人成了日本的亡国奴,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不能怪中国人现在宁死也不愿再未经一战就放弃他们的自由。
  
  至少红军有充分决心要抗战,而且认为一打仗他们就首先上前线,这一点不仅可以从他们的领导人的热烈言论中,从军队严格的实际训练中,从他们提出要同他们十年宿敌国民党组成“统一战线”的建议中可以看出,而且也可以从苏区到处看得到的紧张宣传活动中看出。
  
  在这种宣传教育活动中起着一个带头作用的是许多叫做人民抗日剧社的青年组成的剧团,他们在苏区不断地巡回旅行,宣传抗战,在农民中唤起尚在沉睡中的民族主义意识。
  
  我首次参观红军大学后不久就去看了这个令人惊异的儿童剧社的一场演出。
  
  ①一八六六——一九四六年,著名英国小说家。②罗斯福的一个新政机构。——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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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女士于一九〇七年生于河南,参加红军已有十年。她原来参加“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国民军的宣传队,一九二七年冯玉祥与南京的政变妥协以后,她就同许多年轻学生一起离开那里,在汉口加入共产党。一九二九年共产党派她去欧洲,在法国学习了一个时期以后又到莫斯科去,一年后回国,闯过国民党对红色中国的封锁,开始在瑞金工作。
  
  她把红军剧社的历史向我作了一些介绍。演剧团体最初是在一九三一年在江西组织起来的。据危女士说,在那里,在瑞金的著名的高尔基学校里,从苏区各地招来了一千多名学员,红军训练了大约六十个剧团。他们在各个村子里和在前线巡回演出。每个剧团都收到各村苏维埃要求去演戏的邀请。农民们由于文化生活贫乏,对于任何娱乐都是很受欢迎的,他们自动安排交通、吃饭、住宿的问题。
  
  危女士在南方时任副社长,到了西北以后负责全部戏剧工作。她在江西参加长征,使几十个经历长征而仍活下来妇女之一。在南方的军队到西北之前,陕西苏区就已有了剧社,但在江西的演员到大以后,戏剧艺术显然有了新的生命。危女士告诉我,现在一共约有三十个这样的巡回剧社,甘肃也有一些。我以后旅行时还会碰到。
  
  危女士继续说:“每个军都有自己的剧团,几乎每个县也都有。演员几乎都是在当地招来的。我们从南方来的有经验的演员现在都已成了导演了。”我遇到好几个少年先锋队员,他们还只有十几岁,可是已经过长征,现在负责组织和训练各个村子里的儿童剧社。
  
  “农民们老远来看我们红军演出,”危女士自豪地告诉我。“有时,我们临近白区边界,国民党士兵偷偷地带信来要求我们的演员到边界的集市上去。我们去后,红军和白军都不带武器前来集市看我们表演。但是国民党高级军官如果知道是绝不答应的,因为国民党士兵一旦看了我们演出后就不愿再打红军了!”
  
  这些剧团使我奇怪的不是他们向世界提供什么有艺术价值的东西,他们显然没有,而是他们设备这么简陋,可是却能满足真正的社会雷要。他们的道具和服装都很少,但就是能够用这种原始的材料演出逼真的戏剧。演员们除了伙食和衣着之外,所得生活津贴极微,但是他们象所有共产党员一样天天学习,他们相信自己是在为中国和中国人民工作。他们到哪儿就睡在那儿,给他们吃什么就愉快地吃什么,从一个村子长途跋涉走到另一个村子.从物质享受来说,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报酬最可怜的演员,然而我没有见过比他们更愉快的演员了。
  
  红军的剧本和歌曲都是自己写作的。有些是多才多艺的干部给他们写的,但是大多数是宣传部门的作家和艺术家写的。有些短剧是成仿吾写的,他是一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三年前参加红军,另外一些是中国最著名的女作家丁玲最近写的,她现在也参加了红军。
  
  在共产主义运动中,没有比红军剧社更有力的宣传武器了,也没有更巧妙的武器了。由于不断地改换节目,几乎每天变更活报剧,许多军事、政治、经济、社会上的新问题都成了演戏的材料,农民是不易轻信的,许多怀疑和问题就都用他们所容易理解的幽默方式加以解答。红军占领一个地方以后,往往是红军剧社消除了人民的疑虑,使他们对红军纲领有个基本的了解,大量传播革命思想,进行反宣传,争取人民的信任。例如,在最近红军东征山西时,成百上千的农民听说随军来了红军剧社,都成群结队来看他们演出,自愿接受用农民喜闻乐见的形式的戏剧进行的宣传。
  
  总的来说,这是把“艺术搞成宣传”到了极端的程度,很多人会说,“为什么把艺术扯了进去?”但从广义来说,这就是艺术,因为它为观众带来了生活的幻觉,如果说这是一种简单的艺术的话,那是因为它所根据的活的材料和它作为对象的活的人在对待人生的问题上也是简单的。对中国的人民大众来说,艺术和宣传是划不情界限的。唯一的不同在于:什么是人生经验中可以理解的,什么是不能理解的。
  
  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把整个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史看成是一个盛大的巡回宣传演山,与其说是为了保卫某种思想的绝对正确,不如说是为了保卫这种思想的存在权利。我现在也很难说,但是这很可能是红军最有永久价值的贡献,即使他们最终遭到失败和打垮。已有千百万年轻的农民听到了这些嘴上无毛的青年所宣传的马克思主义福音,即使这些青年已有成千上万的人如今已经牺牲了,对这些农民来说,中国古旧文化的禁忌束缚是决不会再那样有效了。不论命运使这些红军颠沛流离到什么想象不到的地方,他们都有力地要求进行深入的社会改革——对此,农民是不可能用其他方法知道的 ——而且他们给穷人和受压迫者带来了必须行动起来的新信念。
  
  不论他们有时犯过多么严重的错误,不论他们的过火偏向造成了多大的悲剧,不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或那个问题上的强调或重视有多么夸大,但是他们真诚的迫切的宣传目标始终是要震撼、唤起中国农村中的亿万人民,使他们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中的责任,唤起他们的人权意识,同儒道两教的胆小怕事、消极无为、静止不变的思想作斗争,教育他们,说服他们,而且没有疑问,有的时候也缠住他们,强迫他们起来为“人民当家作主”——这是中国农村中的新气象——而斗争,为共产竞心目中的具有正义、平等、自由、人类尊严的生活而斗争。农民阶级经过两千年的沉睡以后在觉醒的状态下逐渐站起来,由此而产生的这种越来越大的压力,较之南京方面所通过的一切口头上十分虔诚而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决议,更加能够迫使在中国实现巨大的变化。
  
  这种“共产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由于突然得到大量的科学知识,引起了伟大的梦想,开始“回到民间去”,到他们国家的基层乡土中去,把他们新获得的知识“启示’一些给知识上贫乏的农村,给生活在黑暗中的农民,争取他们的联盟,一起来建设一种“比较富裕的生活”。一个更好的世界是能够创造的,而且只有他们才能够创造这样一个世界,在这样的信念的鼓舞下,他们把实行的方案——公社的理想——带到人民中去,征求他们的认可和支持。他们赢得的支持似乎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他们通过宣传和具体行动使亿万人民对于国家、社会和个人有了新的概念。
  
  我置身在红军之中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是在一批过着暴力生活的学生中间,只是因为历史所造成的奇怪的缘故,这种暴力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较之踢足球、教科书、谈恋爱,较之其他国家中青年的主要关心的事情,似乎更加重要得多。有时我几乎不能相信,只是由于这一批坚决的青年,有了一种思想的武装之后,竟然能够对南京的千军万马进行了群众性斗争达十年之久。这种不可置信的战斗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呢?是用什么连结在一起的呢?它的力量来自什么地方?也许可以说,它毕竟还是没有成熟,但这是为什么?它看来基本上仍旧象是一种有力的示威,象一种青年运动,这又是为什么?
  
  只有当你了解中国的历史在过去四分之一的世纪中所经过的那种突出的孕育过程的时候,这个问题才能得到答复。这一孕育的合法产儿显然就是现在这支红军。几百年来,中国的文人一直要努力凌驾于人民之上,侪身于高高在上统治人民大众的一小批官僚阶级之列——所凭借的手段就是把象形文字和仅有的一些知识据为已有,以此来作为控制乡村的愚昧的武器,而不是用来启蒙。但是新的孕育却产生了一种现象——这个婴儿不但要同“愚昧的大众”共享知识,而且甚至要把大众理想化。
  
  我在保安的时侯常常暗自思量,我怎么才能够把这震撼中国胎盘的极其自然的动荡解释清楚。我怎么才能够把这缓慢的受孕、临产的胎动、产时的阵痛、产后的结果描写出来?我可以一一列举简单的历史事实;但我无法表达它对人造成的苦难剧痛。这时,毛泽东开始向我谈到他的一些个人历史,我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一边写着他的个人历史,一边开始认识到,这不仅是他的个人历史,也是共户主义——一种对中国有实际意义的适合国情的共产主义,而不是象有些作者所天真地认为的那样,不过是从国外领来的孤儿——如何成长,为什么能赢得成千上万青年男女的拥护和支持的记录。这种个人历史,我后来在红军许多其他领导人身上也会不断听到,只是细节上有很多的不同。我想读者要想知道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下面就是这个故事。
第一手资料应该是斯诺的妻子拿到的,斯诺并没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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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一九二七年春天发生的引起很多争论的事件,我和毛泽东曾有一次谈话,我觉得完全有必要在这里一提。这并不是他向我口述的自传的一部分,但是,作为他个人对一个中国共产党人一生经历中的转折点的看法,在这里提一下,还是有重要意义的。
  
  我问毛泽东,在他看来,对于一九二七年共产党的失败,武汉联合政府的失败,南京独裁政权的整个胜利,谁应负最大的责任。毛泽东认为陈独秀应负最大的责任,陈独秀的“动摇的机会主义,在继续妥协显然意味着灾难的时刻,使党失去了决定性的领导作用和自己的直接路线”。
  
  他认为仅次于陈独秀,对于失败应负最大责任的是俄国首席政治顾问鲍罗廷。毛泽东解释说,鲍罗廷完全改变了他的立场,他在一九二六年是赞成大规模重新分配土地的,可是到了一九二七年又竭力反对,对于自己的摇摆没有提出任何合乎逻辑的根据。“鲍罗廷站在陈独秀右边一点点,”毛泽东说:“他随时准备尽力去讨好资产阶级,甚至于准备解除工人的武装,最后他也下令这样做子。”共产国际的印度代表罗易,“站在陈独秀和鲍罗廷两人左边一点点,可是他只是站着而已”。据毛泽东说,他“能说,而且说得太多了,却不提出任何实现的方法。”毛泽东认为,客观地来说,罗易是个蠢货,鲍罗廷是个冒失鬼,陈独秀是个不自觉的叛徒。
  
  “陈独秀实在害怕工人,特别害怕武装起来的农民。武装起义的现实终于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完全失掉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再看清当时的形势。他的小资产阶级的本性使他陷于惊惶和失败。”
  
  毛泽东说,在那个时候,陈独秀是中国党的彻头彻尾的独裁者,他甚至不同中央委员会商量就作出重大的决定。“他不把共产国际的命令给党的其他领导人看”,据毛泽东说,“甚至于不和我们讨论这些命令。”但是,到头来还是罗易促成了同国民党的分裂。共产国际发给鲍罗廷一个电报,指示党开始没收地主的土地。罗易得到了一个抄件,马上拿给汪精卫看。汪精卫那时是国民党左派武汉政府的主席。这种轻率的做法的结果①是大家都知道的。武汉政权把共产党人从国民党中开除出去,它自己的力量就垮了,不久就被蒋介石所摧毁。
  
  看来共产国际在一九二七年提供给中国共产党的不是什么“意见”,而是干脆发的命令,中国共产党显然甚至无权不接受。当然,武汉的大失败,后来成了俄国国内在世界革命性质问题上的斗争的焦点,在这个阶段以后,俄国反对派被摧毁,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理论被弄臭,苏联开始认真“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它由此出发,今天成了世界和平砥柱的地位。
  
  即使共产党在和国民党分裂以前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政策,从工人和农民中创建了党的军队,毛泽东也并不认为反革命在一九二七年会被打败,“但是,苏维埃就可能在南方大规模展开,就可能有一个后来无论如何不会被消灭的根据地……”
  
  毛泽东的自述现在已经谈到苏维埃的开端。苏维埃是从革命的废墟上兴起的,它要赤手空拳从失败中斗争出一个胜利的结果来。他接着说:
  
  “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贺龙、叶挺率领的第二十军,同朱德合作,领导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南昌起义,红军的前身组织起来了。一星期以后,即八月七日,党中央委员会举行了非常会议,撤销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自从一九二四年广州第三次代表大会以来,我就是党的政治局委员,对于这个决定,我是积极出了力的。出席会议的其他十位委员中,有蔡和森、彭公达和翟秋白。党采取了新的路线,同国民党合作的一切希望暂时是放弃了,因为国民党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了帝国主义的工具,不能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了。长期的公开夺取政权的斗争现在开始了。
  
  我被派到长沙去组织后来被称为‘秋收起义’的运动。我在那里的纲领,要求实现下面五点:(一)省的党组织同国民党完全脱离;(二)组织工农革命军;(三)除了大地主以外也没收中、小地主的财产;(四)在湖南建立独立于国民党的共产党政权;(五)组织苏维埃。第五点当时受到共产国际的反对,后来它才把这一点作为—个口号提出来。
  
  九月间,我们通过湖南的农会已经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广泛的起义,工农军队的第一批部队建立起来了。新战士有三个主要来源:农民本身汉阳矿工,起义的国民党部队。这个早期的革命军事力量称为‘工农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由汉阳矿工组成。第二团是由平江、浏阳、醴陵和湖南其他两县的部分农民赤卫队组成。第三团来自反叛了汪精卫的武汉警卫团的一部分。这支军队经湖南省委批准建立,但湖南省委和我军的总纲领,却为党中央委员会所反对,不过后者似乎只是采取观望的政策,而不是积极反对的政策。
  
  当我正在组织军队、奔走于汉阳矿工和农民赤卫队之间的时候,我被一些同国民党勾结的民团抓到了。那时候,国民党的恐怖达到顶点,好几百共产党嫌疑分子被枪杀。那些民团奉命把我押到民团总部去处死。但是我从一个同志那里借了几十块钱,打算贿略押送的人释放我。普通的士兵都是雇佣兵,我遭到枪决,于他们并没有特别的好处,他们同意释放我,可是负责的队长不允许。于是我决定逃跑。但是直到离民团总部大约二百码的地方,我才得到了机会。我在那地方挣脱出来,跑到田野里去。
  
  我跑到一个高地,下面是一个水塘,周围长了很高的草,我在那里躲到太阳落山。士兵们追捕我,还强迫一些农民帮助他们搜寻。有好多次他们走得很近,有一两次我几乎可以碰到他们。虽然有五、六次我已经放弃希望,觉得我一定会再被抓到,可是我还是没有被发现。最后,天黑了,他们放弃了搜寻。我马上翻山越岭,连夜赶路。我没有鞋,我的脚损伤得很厉害。路上我遇到一个农民,他同我交了朋友,给我地方住,又领我到了下一乡。我身边有七块钱,买了一双鞋、一把伞和一些吃的。当我最后安全地走到农民赤卫队那里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个铜板了。
  
  新师成立以后,我担任党的前敌委员会书记,原武汉警卫团的一个指挥员余洒度,任第一军军长。余多少是因部下的态度而被迫就任的,不久他就逃到国民党那里去了。现在他在南京给蒋介石工作。
  
  这支领导农民起义的小小队伍,穿过湖南向南转移。它得突破成千上万的国民党部队,进行多次战斗,经受多次挫折。当时部队的纪律差,政治训练水平低,指战员中有许多动摇分子。开小差的很多。余洒度逃跑以后,部队到达宁都时进行了改编。陈浩被任命为剩下来大约一团兵力的部队的指挥员;后来他也‘叛变’了。但是,在这个最早的部队中,有许多人始终忠心耿耿,直到今天还在红军中,例如现任一军团政委的罗荣桓,现任军长的杨立三。这支小队伍最后上井冈山②的时候,人数总共只有一千左右。
  
  由于秋收起义的纲领没有得到中央委员会批准,又由于第一军遭受严重损失,而且从城市观点来看,这个运动好象是注定要失败的,因此中央委员会这时明确地批评我。我被免去政治局和党的前委的职务。湖南省委也攻击我们,说我们是‘枪杆子运动’。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在井冈山把军队团结起来了,深信我们执行的是正确的路线。后来的事实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部队补充了新兵,这个师人员又充实了,我担任了师长。”
  
  ①从国民党左派观点来看的这个事件和这个时期一个有趣的叙述,见唐良礼[译音]著《中国革命内幕史》(一九三〇年伦敦)。②井冈山在湘赣边界,是个不可攻破的山寨,原来为土匪所占。史沫特莱所著《中国的红军在前进》(一九三三年纽约)一书对共产党攻占此山及后来在那里的情况有所记述。
  
  “从一九二七年冬天到一九二八年秋天,第一师守住了井冈山的根据地。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第一个苏维埃在湖南边界的茶陵成立了,第一个苏维埃政府选举出来了。主席是杜修经。在这个苏维埃以及后来的苏维埃中,我们推行了一个民主的纲领,采取温和的政策,建筑在缓慢而不断的发展这一基础上。这样一来,井冈山就遭到党内盲动主义者的斥责,他们要求对地主实行抢、烧、杀的恐怖政策,为了使他们丧胆。第一军前敌委员会拒绝采用这种策略,所以被头脑发热的人污蔑为‘改良主义者’。我因为没有实行更加‘激进的’政策,遭到他们猛烈的攻击。
  
  一九二七年冬天,两个以前在井冈山附近当土匪头子的王佐和袁文才参加了红军。这使红军的实力增加到将近三团人。王、袁都被任为团长,我是军长。这两个人虽然过去当过土匪,可是率领队伍投身于国民革命,现在愿意向反动派作战。我在井冈山期间,他们是忠实的共产党人,是执行党的命令的。
  
  一九二八年五月,朱德来到井冈山,我们的队伍会了师。我们一同制订丁一个计划,要建立一个包括六个县的苏区,逐步地稳定并巩固湘赣粤边区的共产党政权,并以此为根据地,向更广大的地区发展。这个战略同党的建议是相反的,后者一味作迅速发展的空想。在军队内部,朱德和我得同两个倾向作斗争:第一个倾向是要立即进攻长沙,我们认为这是冒险主义;第二个倾向是要撤退到广东边界以南去,我们认为这是‘退却主义’。根据我们当时的看法,我们的主要任务有二:分地和建立苏维埃。我们要武装群众来加速这个过程。我们的政策主张自由贸易,优待被俘敌军,以及总的来说主张民主的温和主义。
  
  一九二八年秋天,在井冈山召开了一个代表会议,出席的有井冈山以北的苏区的代表。在苏区的党员中,对于上述各点仍然有一些意见分歧。在这次会议上,各种不同的意见充分地发表出来子。少数人认为在上述政策的基础上我们的前途大受限制,但是多数人相信这个政策,因此当宣告苏维埃运动将获得胜利的决议案提交表决的时候很容易就通过了。但是,党中央委员会还没有批准这个运动。直到一九二八年冬天,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的消息传到井冈山的时候,才得到批准。
  
  对于那次代表大会所采取的新路线,朱德和我是完全同意的。从那时起,党的领导人和农村地区苏维埃运动的领导人之间的分歧消除了,党恢复了一致。
  
  六人的决议总结了一九二五年到二七年的革命和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秋收起义的经验。它的结论是赞成把重点放在土地运动上。大约在这时候,红军开始在中国其他地方出现。一九二七年冬天,湖北西部和东部发生了暴动,为建立新苏区打下了基础。在西面的贺龙和在东面的徐海东,开始建立自己的工农军队。徐海东活动的区域成了鄂豫皖苏区的核心,后来徐向前和张国焘去了那里。一九二七年冬天,方志敏和邵式平在邻接福建的江西东北部边界,也开展了一个运动,后来发展成为强大的苏维埃根据地。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彭湃率领一部分忠心耿耿的部队到海陆丰去,那里成立了一个苏维埃,由于它执行盲动主义的政策,很快就被摧毁。它的一部分军队在古大存指挥下从那个地区突围,同朱德和我取得了联系,后来成为红军第十一军的核心。
  
  一九二八年春天,由李文林、李韶九领导的游击队,开始在江西的兴国、东固活跃起来。这个运动以吉安一带为根据地,这些游击队后来成为第三军的核心,而这个地区本身则成为中央苏维埃政府的根据地。在福建西部,张鼎丞、邓子恢和后来变成社会民主党人的傅柏翠,建立了苏维埃。
  
  在井冈山‘反冒险主义斗争’时期,第一军打败了白军两次攻占井冈山的企图。对于我们正在建立的那种机动部队说来,井冈山证明是绝好的根据地。它有很好的天然屏障,种的农作物足够供给一支小小的军队。它方圆有五百里,纵横约八十里。本地人有另外的名称,叫它大小五井;真正的井冈山是附近的一座早已荒废的山。五井这个名称是从山麓五口大井得来的,即大、小、上、下、中五井,山上的五个村就是以这五口井相称。
  
  我们的队伍在井冈山会师以后,进行了改编,著名的红军第四军创立了,朱德任军长,我任党代表。一九二八年冬天,何键的部队发生起义和哗变以后,井冈山来了更多的军队,这样就产生了红军第五军。彭德怀任军长。除了彭德怀以外,还有长征途中在贵州遵义牺牲的邓萍;一九三一年在江西牺牲的黄公略;和滕代远。
  
  来了这么多军队,山上的条件变得很差了。部队没有冬衣,粮食奇缺。我们有好几个月几乎只靠吃南瓜过活,战士们喊出他们自己的口号:‘打倒资本主义吃南瓜!’——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就是地主和地主的南瓜。朱德留下彭德怀守井冈山,自己突破了白军的封锁,一九二九年一月,我们的第一次守山就此结束。
  
  第四军这时迅速而顺利地展开了打通江西南部的战斗。我们在东固建立了苏维埃,和当地的红军部队会合。我们接着分兵挺进永定、上杭和龙岩,在这几县成立了苏维埃。红军来到以前就存在于这些地区的战斗的群众运动,保证了我们的胜利,帮助我们能够在稳定的基础上,非常迅速地巩固苏维埃政权。通过群众性的土地运动和游击队活动,红军的影响扩大到了其他几个县,但是共产党人到后来才在那里充分掌握权力。
  
  红军在物质上和政治上的情况都有了改进,但是还存在着许多不良倾向。例如‘游击主义’就是一种弱点,反映在缺乏纪律,极端民主化和组织涣散上面。另一种需要克服的倾向,是‘流寇思想’——不愿意安心做建立政权的艰苦工作,喜欢流动、变换环境,喜欢新奇的经历和事件。还有军阀主义残余,个别指挥员虐待甚至殴打战士,凭个人好恶,对人有所歧视或者偏爱。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在闽西古田召开红四军第九次党代表大会以后,许多这样的弱点都被克服了。大会讨论了改进的办法,消除了许多的误解,通过了新的计划,这就为在红军中提高思想领导奠定了基础。在这以前,上面所说那些倾向是十分严重的,而且被党内和军事领导内的一个托洛茨基派别利用了来削弱运动的力量。这时开展了猛烈的斗争来反对他们,有些人被撤销了党内职务和军队指挥职务。刘恩康——一个军长,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据揭发,他们阴谋在对敌作战时使红军陷入困境而消灭红军。几次作战失败后,他们的计划就暴露得非常明显了。他们恶毒地攻击我们的纲领,反对我们的一切主张。经验已经证明他们的错误,他们被撤去领导职务,在福建会议以后,他们就没有影响了。
  
  这次会议为在江西建立苏维埃政权铺平了道路。第二年取得了一些光辉的胜利。几乎整个江西南部都落入红军之手。中央苏区的根据地建立起来了。
  
  一九三〇年二月七日,江西南部召开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党会议,讨论今后苏维埃的纲领。当地党、军、政代表都出席了会议。会上详细讨论了土地政策的问题,由那些反对分配土地的人所发动的反对‘机会主义’的斗争被打败了。会议决定分配土地,加速建立苏维埃,在这以前,红军只是组织地方的和乡的苏维埃,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了建立江西省苏维埃政府。对于这个新的纲领,农民报以热烈的拥护,这有助于在后来的几个月中打败国民党军队的围剿。”
  毛泽东的叙述,已经开始脱离“个人历史”的范畴,有点不着痕迹地升华为一个伟大运动的事业了,虽然他在这个运动中处于支配地位,但是你看不清他作为个人的存在。所叙述的不再是“我”,而是“我们”了;不再是毛泽东,而是红军了;不再是个人经历的主观印象,而是一个关心人类集体命运的盛衰的旁观者的客观史料记载了。
  
  他的叙述越接近结束,我越发需要询问他自己的事情。当时他在做什么?当时他担任什么职务?遇到这种或那种情况,他抱什么态度?我的提问,总的说来,使得他在这最后一章自述中有几处提到自己:
  
  “逐渐地,红军的群众工作改进了,纪律加强了,新的组织方法也摸索出来了。各地的农民开始自愿帮助革命了。早在井冈山时期,红军就给战土规定了三条简明的纪律:行动听指挥,不拿贫农一点东西;打土豪要归公。一九二八年会议以后,曾经作 了很大努力争取农民的支持,在上述三条之外,又添了八项。这八项是:
  
  一、上门板;①
  二、捆铺草;
  三、对老百姓要和气,要随时帮助他们;
  四、借东西要还;
  五、损坏东西要赔;
  六、和农民买卖要公平,
  七、买东西要付钱;
  八、要讲卫生,盖厕所离住家要远。
  
  最后两项是林彪加的。这八项执行得越来越成功,到今天还是红军战士的纪律,他们经常背诵。②另外还向红军宣讲三项守则,作为主要任务:第一、对敌人要斗争到死;第二、要武装群众;第三、要筹款帮助斗争。
  
  早在一九二九年,李文林、李韶九领导的几支游击队,经过改编加入了红军第三军。第三军由黄公略指挥,陈毅任政委。在同一时期,朱培德的民团有一部分哗变,加入了红军。他们是在一个国民党指挥员罗炳辉率领下投奔共产党营垒的。他对国民党感到幻灭而愿意参加红军。现在他是红二方面军第三十二军军长。从福建的游击队和红军正规部队骨干,又创立了红军第十二军,由伍中豪指挥,谭震林是政委。后来伍中豪作战牺牲,由罗炳辉继任。
  
  红军一军团也是在这个时候建立的,总司令是朱德,我是 政委。它由第三军、林彪指挥的第四军,和罗炳辉指挥的第十二军组成。党的领导是前敌委员会,我是前委主席。那时一军团已经有一万多人,编成十个师。在这支主力之外,还有许多地方的独立团、赤卫队和游击队。
  
  除了这个运动的政治基础以外,红军的战术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军事上的胜利发展。我们在井冈山采取了四个口号,提纲挈领地说明了我们所采用的游击战术,而红军就是从这种游击战中成长起来的。这些口号是:
  
  一、敌进我退!
  二、敌驻我扰!
  三、敌疲我打!
  四、敌退我追!
  
  这四个口号最初为许多有经验的军人所反对,他们不赞成我们所主张的这种战术。但是,后来许多的经验都证明这种战术是正确的。一般说来,凡是红军背离了这些口号,他们就不能打胜仗。我们的军力很小,敌人超过我们十倍到二十倍;我们的资源和作战物资有限,只有把运动战术和游击战术巧妙地结合起来,我们才能有希望在反对国民党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因为国民党是在雄厚得多的基础上作战的。
  
  红军的最重要的一个战术,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在进攻时集中主力,在进攻后迅速分散。这意味着避免阵地战,力求在运动中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红军的机动性和神速而有力的。‘短促突击战’,就是在上述战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在扩大苏区时,红军一般地采取波浪式或潮水式的推进政策,而不是跳跃式的不平衡的推进,不去深入地巩固既得地区。这种政策同上面说过的战术一样,是切合实际的,是从许多年集体的军事经验和政治经验产生出来的。这些战术,遭到李立三的激烈批评,他主张把一切武器集中到红军中去,把一切游击队合并到红军中。他只要进攻,不要巩固;只要前进,不要后方;只要耸动视听的攻打大城市,伴之以暴动和极端的行动。那时候李立三路线在苏区以外的党组织中占统治地位,其声势足以强迫红军在某种程度上违反战地指挥部的判断而接受它的做法。它的一个结果,是进攻长沙;另一个结果是向南昌进军。但是在这两次冒险中,红军并没有停止游击队的活动或把后方暴露给敌人。”
  
  ①这条命令并不象听起来那么神秘费解。中国房子的木板门是可以轻易卸下来的,到晚上常常卸下来放在板凳上临时当床使。②红军有一个这样内容的歌曲,也是每天唱的。
  
  “一九二九年秋天,红军挺进江西北部,攻占了许多城市,多次打败了国民党军队。一军团在前进到离南昌很近的时候,突然转向西方,向长沙进发。在进军中,一军团同彭德怀会师了,彭德怀曾一度占领长沙,但为避免遭占极大优势的敌军所包围而被迫撤出。彭德怀在一九二九年四月曾不得不离开井冈山到赣南活动,结果它的部队大大地增加了。一九三〇年四月,他在瑞金同朱德和红军主力重新会合,接着召开了会议,决定彭德怀的三军团在湘赣边界活动,朱德和我则转入福建。一九三〇年六月,三军团和一军团再次会师,开始第二次攻打长沙。一、三军团合并为一方面军,由朱德任总司令,我任政委。在这种领导下,我们到达长沙城外。
  
  大致在这个时候,中国工农革命委员会成立了,我当选为主席。红军在湖南有广泛的影响,几乎和在江西一样。湖南农民都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悬了很大的赏格不论死活要缉拿我、朱德和其他红军领导人。我在湘潭的地被国民党没收了①。我的妻子和我的妹妹,还有我的兄弟毛泽民、毛泽覃两个人的妻子和我自己的儿子,都被何键逮捕。我的妻子和妹妹被杀害了。其余的后来得到释放。红军的威名甚至于扩展到湘潭我自己的村里,因为我听到一个故事,说当地的农民相信我不久就会回到家乡去。有一天,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他们就断定飞机上坐的是我。他们警告那时种我的地的人,说我回来看我的地了,看看地里有没有树木被砍掉。他们说,如果有砍掉的,我一定会向蒋介石要求赔偿。
  
  但是第二次打长沙失败了。国民党派来大批援军,城内有重兵防守;九月间,又有新的军队纷纷开到湖南来攻打红军。在围城期间,只发生一次重大的战斗,红军在这次战斗中消灭了敌军两个旅。但是,它没有能占领长沙城,几星期以后就撤到江西去了。
  
  这次失败有助于摧毁李立三路线,并使红军不必按照李立三所要求的那样对武汉作可能招致惨败的进攻。红军当时的主要任务是补充新的兵员,在新的农村地区实行苏维埃化,尤其重要的是在苏维埃政权的坚强领导下巩固红军攻克的地区。为了这些目的,没有必要打长沙,这件事本身含有冒险的成分。然而如果第一次的占领只是一种暂时的行动,不想固守这个城市,并在那里建立政权的话,那么,它的效果也可以认为是有益处的,因为这对全国革命运动所产生的反响是非常大的。企图把长沙当做一种根据地,而不在后面巩固苏维埃政权,这在战略上和在战术上都是错误的。”
  我在这里要冒昧地打断一下毛泽东的叙述,对李立三提供一些令人感到兴趣的情况。李立三是湖南人,法国留学生。他经常来往于上海、汉口之间,因为共产党在这两个地方都设“地下”总部,到一九三〇年以后,党的中央委员会才迁到苏区去。李立三是中国共产党人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人,也许也是最难以捉摸的一个人,大概也是中国所产生的最够得上成为托洛茨基的一个人。从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一年,李立三统治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一年他被解除了政治局的职务,派到莫斯科去 “学习”,至今仍在那里。李立三也和陈独秀一样,对农村苏维埃缺乏信心,他主张对长沙、武汉、南昌那样的战略大城市采取大举进攻的策略。他主张在农村搞 “恐怖”,来打掉地主豪绅的气焰;主张工人发动“强大的攻势”,举行暴动和罢工,使敌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陷于瘫痪;主张在苏联支持下从外蒙和满洲展开北面的 “侧击”。也许在莫斯科心目中他的最大“罪过”是他在一九三〇年认为中国是世界革命的“中心”,这就否认苏联的这个地位。
  
  现在话归原处:
  
  “但是李立三既过高估计了那时候红军的军事力量,也过高估计了全国政局的革命因素。他认为革命已经接近胜利,很快就要在全国掌握政权。当时助长他这种信心的,是蒋介石和冯玉祥之间的旷日持久、消耗力量的内战,这使李立三认为形势十分有利。但是在红军看来,敌人正准备内战一停就大举进攻苏区,这不是进行可能招致惨败的盲动和冒险的时候。这种估计后来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由于湖南事件、红军撤回江西,特别是占领吉安以后,‘李立三主义 ’在军队里被克服了。而李立三本人在被证明是错误了以后,很快就丧失了党内影响。但是,在‘李立三主义’被确定地埋葬以前,军内曾经历一个危急的时期。三军团的一部分人赞成执行李立三路线,要求三军团从红军中分离出来。但是,彭德怀对这种倾向进行了坚决的斗争,维持了在他的指挥下的部队的团结和他们对上级指挥部的忠诚。但是,第二十军在刘铁超领导下公开叛变,逮捕了江西苏维埃的主席,逮捕了许多指挥员和政府干部,并在李立三路线的基础上对我们进行了政治的攻击。这件事发生在富田,因此称为‘富田事件’。富田在苏区的心脏吉安的附近,因此这个事件引起了一时的震动,有许多人想必认为革命的前途取决于这个斗争的结局。幸而这次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这是由于三军团的忠诚、党和红军部队的总的团结,以及农民的支持。刘铁超被逮捕,其他叛乱分子被解除武装和消灭。我们的路线重新得到肯定,‘李立三主义’确定地被镇压下去了,结果苏维埃运动随后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这时南京被江西苏区的革命潜力完全惊醒了,在一九三〇年年底开始了对红军的第一次围剿。②敌军总数超过十万,兵分五路开始包围苏区,以鲁涤乎为总指挥。当时红军能动员起来抗击敌军的部队约有四万人。我们巧妙地运用运动战术,迎击并克服了第一次围剿,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我们贯彻执行了迅速集中和迅速分散的战术,以我主力各个击破敌军。我们诱敌深入苏区,集中优势兵力突然进攻孤立的国民党部队,取得主动地位,能够暂时包围他们,这样就把数量上占巨大优势的敌人所享有的总的战略优势扭转过来。
  
  一九三一年一月,第一次围剿完全被打败了。我认为红军如果不是在围剿开始时创造了三个条件,那末这次胜利是不可能的:第一、一军团和三军团在集中的指挥下统一起来了;第二、清算了李立三路线;第三、党战胜了红军内和苏区内的AB团[刘铁超]及其他现行反革命分子。”
  
  ①毛泽东在大革命中曾把这些地的地租用于湖南农民运动。②这次围剿在杨健[译音]著《中国共产党现况》(一九三一年南京)一书中有详尽描述,颇有兴趣。
  
  “仅仅经过四个月的喘息,南京就发动了第二次围剿,以现任军政部长何应钦为总司令。他的兵力超过二十万,分七路向苏区推进。当时红军的处境被认为非常危急。苏维埃政权管辖的区域很小,资源有限,装备缺乏,敌人的物质力量在各方面都远远超过红军。但是,红军仍然坚持迄今赖以制胜的战术来对付这次进攻。我们放敌军诸路深入苏区,然后集中主力突然攻击敌第二路,打败了好几个团,摧毁了他们的进攻力量。我们马上迅速地相继进攻第三路、第六路、第七路,逐个击败他们。第四路不战而退,第五路被部分地消灭。在十四天中,红军打了六仗,走了八天路,结果得到决定性的胜利。蒋光鼐、蔡廷锴指挥的一路军,在其他六路被击溃或退却以后,没有认真打一仗就撤退了。
  
  一个月以后,蒋介石亲身出马统率三十万军队,要‘最后剿灭“赤匪”。协助他的有他最得力的将领陈铭枢、何应钦、朱绍良,每人负责一路大军。蒋介石指望用长驱直入的办法占领苏区,‘荡平赤匪’。他一开始就每天进军八十里,深入苏区的腹地。这恰恰给红军提供了最合适的作战条件,蒋介石的战术很快就被证明犯了严重错误,我军主力只有三万人,我们进行了一系列杰出的运动,在五天之中进攻了五路敌军。第一仗红军就俘虏了许多敌军,缴获了大批弹药、枪炮和装备。到九月间,蒋介石就承认第三次围剿已经失败,在十月间撤退了他的军队。
  
  这时候红军进入一个比较和平的成长时期。发展是非常迅速的。第一次苏维埃代表大会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召开,中央苏维埃政府宣告成立,我担任主席。朱德当选为红军总司令。就在这个月,发生了宁都大起义,国民党二十八路军有两万多人反正,参加了红军。他们是由董振堂、赵博生率领的。赵博生后来在江西作战牺牲,董振堂今天仍然是红五军军长,五军团就是由宁都起义后过来的部队建立的。
  
  红军现在发动自己的攻势了。一九三二年它在福建漳州打了一个大仗,占领了这个城市。在南方,红军在南雄进攻了陈济棠,而在蒋介石的战线上,红军猛攻乐安、黎川、建宁和泰宁。它攻打了赣州,但没有占领。从一九三二年十月起,直到长征西北开始,我本人几乎用全部时间处理苏维埃政府工作,军事指挥工作交给了朱德和其他的人。
  
  一九三三年四月,南京开始第四次,也许是败得最惨的一次‘围剿’。①这一次红军第十仗就把敌两个师解除了武装,俘虏了两个师长。敌第五十九师被部分消灭,第五十二师被全部消灭。这一仗是在乐安县的大龙坪和桥汇打的,红军一举就俘虏了一万三千敌军。蒋介石最精锐的部队国民党第十一师,接着也被消灭,几乎全部被缴械,它的师长受了重伤。这几仗构成了决定性的转折点,第四次围剿随即结束。蒋介石当时写信给他的战地司令官陈诚,说他认为这次失败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陈诚是不赞成搞这种围剿的。他当时对人说,在他看来,同红军作战是一种‘终身职业’,也是一种‘无期徒刑’。这话传到蒋介石那里,他就解除了陈诚的总司令职务。
  
  为了他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围剿,蒋介石动员了将近一百万人,而且采取了新的战术和战略。蒋介石根据德国顾问们的建议,在第四次围剿时就已经开始采用堡垒体系。在第五次围剿中,他就完全依赖这个了。
  
  在这个时期,我们犯了两个重大的错误。其一是在一九三三年福建事变中没有能同蔡廷锴的部队联合。其二是放弃了我们以前的运动战术,而采用错误的单纯防御战略。用阵地战对付占巨大优势的南京军队,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红军无论在技术上或者在精神上都不适合于阵地战。
  
  由于犯了这些错误,由于蒋介石在围剿中采用新的战术和战略,加上国民党军队在数量上技术上占压倒的优势,到了一九三四年,红军就不得不努力去改变它在江西的迅速恶化的处境了。其次,全国的政治形势也促使我们决定将主要的活动场所迁移到西北去。由于日本侵略东北和上海,苏维埃政府早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就已经正式对日宣战。但因苏维埃中国遭到国民党军队封锁包围,宣战自然不能生效。接着,苏维埃政府又发表宣言,号召中国所有的武装力量组成统一战线,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一九三三年初,苏维埃政府宣布愿在下列基础上同任何白军合作:停止内战,停止进攻苏区和红军,保障民众的公民自由和民主权利;武装人民进行抗日战争。
  
  第五次围剿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开始。一九三四年一月,在苏维埃首都瑞金召开了第二次中华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总结革命的成就。我在会上作了长篇报告,大会选举了中央苏维埃政府——就是现在的这批人员。不久以后,我们就准备长征了。长征开始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在蒋介石发动他的最后一次围剿刚好一年以后,这一年作战和斗争几乎不断,双方的损失都很大。
  
  一九三五年一月,红军主力到达贵州遵义。在随后的四个月,红军几乎不断地行军,并且进行了最有力的战斗。红军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横渡中国最长、最深,最湍急的江河,越过一些最高,最险的山口,通过凶猛的土著居民的地区,跋涉荒无人烟的大草地,经受严寒酷暑、风霜雨雪,遭到全中国白军半数的追击——红军通过了所有这一切天然障碍物,并且打破了粤、湘、桂、黔、滇、康、川、甘、陕地方军队的堵截,终于在一九三五年十月到达了陕北,扩大了目前在中国的大西北的根据地。
  
  红军的胜利行军,胜利达到甘、陕,而其有生力量依然完整无损,这首先是由于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其次是由于苏维埃人民的基本干部的伟大的才能、勇气、决心以及几乎是超人的吃苦耐劳和革命热情。中国共产党过去、现在、将来都忠于马列主义,并将继续进行斗争反对一切机会主义倾向。它之所以不可战胜,所以一定取得最后胜利,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这种决心”。
  
  ①在许多关于剿共战争的报道中,对于进攻苏区的大围剿次数,众说纷纭。有的作者说“围剿”共达八次之多,但是南京所进行的这几次大动员,有些完全是防御性的。红军指挥员口中只有五次大围剿。每次直接卷入的南京军队兵力大致如下:第一次,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到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万人;第二次,一九三一年五月到六月,二十万人;第三次,一九三一年七月到十月,三十万人;第四次,一九三三年四月到十月,二十五万人;第五次,一九三三年十月到一九三四年十月,四十万人(共动员了九十万以上的军队进攻三个主要苏区)。一九三二年南京没有发动大围剿,当时蒋介石用五十万左右军队在红区周围设防。但这一年却是红军发动大攻势的一年。显然南京在一九三二年的防御活动被许多作者误解为大围剿了,因为南京当时是把它作为“剿共”来宣传的。但红军没有这么谈论,蒋介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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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军成功地突破了第一道碉堡线以后,就开始走上它历时一年的划时代的征途,首先向西,然后向北。这是一次丰富多彩、可歌可泣的远征,这里只能作极简略的介绍。共产党人现在正在写一部长征的集体报告,由好几十个参加长征的人执笔,已经有了三十万字,还没有完成。冒险、探索、发现、勇气和胆怯、胜利和狂喜、艰难困苦、英勇牺牲、忠心耿耿,这些千千万万青年人的经久不衰的热情、始终如一的希望、令人惊诧的革命乐观情绪,像一把烈焰,贯穿着这一切,他们不论在人力面前,或者在大自然面前,上帝面前,死亡面前都绝不承认失败——所有这一切以及还有更多的东西,都体现在现代史上无与伦比的一次远征的历史中了。
  
  红军说到它时,一般都叫“二万五千里长征”,从福建的最远的地方开始,一直到遥远的陕西西北部道路的尽头为止,其间迂回曲折,进进退退,因此有好些部分的长征战士所走过的路程肯定有那么长,甚至比这更长。根据一军团按逐个阶段编的一张精确的旅程表①,长征的路线共达一万八千零八十八里,折合英里为六千英里,大约为横贯美洲大陆的距离的两倍,整个旅程都是步行的,有些是世界上最难通行得小道,大多数无法通行车辆轱辘,还有亚洲最高的山峰和最大的河流。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有四道主要的防御工程,在钢筋混凝土机枪阵地和碉堡网的支援下,包围着中国西南②的苏区,红军必须先粉碎这四道防线才能到达西面的没有封锁地区。在江西的第一道防线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突破;在湖南的第二道防线于十一月三日占领;一个星期以后,在湖南的第三道防线经过血站之后陷入红军之手。广西和湖南的军队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放弃了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的防线,红军就挥师北上,深入湖南,开始直捣四川,计划进入那里的苏区,与徐向前领导下的四方面军汇合。在上述的日期中间,共打了九次大仗。南京方面和地方军阀陈济棠、何键、白崇禧沿途一共动员了一百十一团的兵力。
  
  在经过江西、广东、广西、湖南的征途上,红军遭到了非常惨重的损失。他们到达贵州边境时,人数已减少了三分之一。这首先是由于大量运输工作所造成的障碍,当时用于这项工作的竟达五千人之多。因此先锋部队被拖了后腿,有时敌人得以在行军途上遍设障碍。其次,从江西出发时一直不变地保持着一条西北向的路线,因此南京方面可以预计到红军的大部分动向。
  
  这些错误所造成的严重损失,使红军在贵州采取了新的战术。他们不再直线前进,而是开始采取一系列的转移视线的运动,使南京的飞机要弄清楚主力部队逐日的具体目标越来越困难。经常有两个纵队,有时多到四个纵队,在中央纵队的两侧从事一系列的声东击西的活动,而先锋部队则采取钳形攻势。装备方面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最轻便的必要装备,运输部队由于每天遭到空袭,改为夜间行军,人数亦大为减少。
  
  蒋介石为了防止红军过长江进入四川,把大量部队从湖北、安徽、江西撤出,匆匆西运,要想(从北方)切断红军的进军路线。每个渡口都有重兵设防,每只渡船都撤至长江北岸;所有道路都封锁起来;大批大批的地方清仓绝粮。南京还另派大批部队到贵州去增援地方军阀王家烈的烟枪部队,后者终于被红军几乎全部消灭了。另外又派了军队去云南边境,设立障碍。因此,红军在贵州遇到了一、二十万的军队的迎击,后者在沿途遍设障碍。这就使得红军不得不在贵州进行了两次反方向的大行军,对省会做了大迂回。
  
  贵州境内的作战占了红军四个月的时间。他们一共消灭了五师敌军,攻占了王家烈省主席的司令部,占领了他在遵义的洋房,招了二万新战士入伍,到了省内大部分大小村镇,召开了群众大会,在青年中间培养了共产党干部。他们的损失有限,但渡江仍有问题。蒋介石在川桂边境迅速集中兵力,封锁了去长江的捷径短道。他现在把歼灭红军的主要希望寄托于防治红军渡江上面,妄图把红军进一步驱向西南,或者驱进西藏的不毛之地。他电告麾下的将领和地方军阀:“在长江南岸堵截红军乃党国命运所系。”
  
  突然,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初,红军又回师南向,进入云南,那里是中缅和中越交界的地方。他们在四天急行军后到达距省会云南府十英里处,地方军阀龙云紧急动员一切部队进行防御。与此同时,蒋介石的增援部队从贵州过来追击。蒋介石本人和他的夫人原来在云南府逗留,这时赶紧搭上法国火车到印度支那去。一大队南京轰炸机每天在红军上空下蛋,但是红军仍继续进来。不久,这场惊惶结束了,原来发现红军向云南府的进军不过是少数部队的佯攻。红军主力已西移,显然想在长江上游少数几个通航点之一龙街渡江。
  
  长江的在尽是荒山野岭的云南境内,流经深谷高峰,水深流急,有的地方高峰突起,形成峡谷,长达一、二英里,两岸是悬崖峭壁。少数的几个渡口早已为政府军所占领。蒋介石感到很高兴。他现在下令把所有渡船撤至北岸焚毁,然后他命自己的部队和龙云的军队开始包抄红军,希望在这条有历史意义的和险阻莫测的长江两岸一劳永逸地把红军消灭掉。
  
  红军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似的,仍继续向西面的龙街分三路急行军,那里的渡船已经焚毁,南京的飞行员报告,红军一支先锋部队在造一条竹桥。蒋介石更加信心百倍了,造一条桥要好几星期时间。但是有一天晚上,有一营红军突然悄悄地倒过方向,强行军一天一夜,像奇迹一样,走了八十五英里,到傍晚时分到达附近其他一个唯一可以摆渡的地方——皎平渡。他们穿着缴获的国民党军服,在黄昏时分到了镇上,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悄悄地解除了驻军的武装。
  
  渡船早已撤到北岸——但没有焚毁!(红军远在好几百里外,反正不到这里来,为什么要烧掉渡船呢?政府军可能是这样想的。)但是怎样才能弄一条船到南岸来呢?到天黑后,红军押着一个村长到河边,大声喊叫对岸的哨兵,说是有政府军开到,需要一只渡船。对岸没有起疑,派了一只渡船过来。一只“南京”部队就鱼贯上了船,不久就在北岸登陆——终于到了四川境内。他们不动声色地进了守军营地,发现守军正在高枕无忧地打麻将,枪支安然无事地靠在墙边。红军叫他们“举起手来”,收了武器,他们只得张口瞠目地瞧着,过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已成了原来以为还要三天才能到达的 “土匪”的俘虏。
  
  与此同时,红军主力部队大举进行了反方向进军,到第二天中午先锋到达皎平渡。现在过河已不是难事了。六条大船昼夜不停地运了九天。全军运到四川境内,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渡江完成后,红军马上破坏了渡船,躺下来睡觉。两天后蒋军到达河边时,他们的敌军的殿后部队在北岸高兴地叫他们过去,说游泳很舒服。政府军不得不迂回二百多英里才能到最近的渡口,因此红军把尾巴甩掉了。总司令一怒之下飞到了四川,在红军的进军涂上部署新的部队,希望在另外一个战略要冲——大渡河——切断他们。
  
  ①《长征记》,一军团编(一九三六年八月预旺堡)。②为东南之误。——译注
  强渡大渡河是长征中关系最重大的一个事件。如果当初红军渡河失败,就很可能遭到歼灭了。这种命运,历史上是有先例的。在遥远的大渡河两岸,三国的英豪和后来的许多战士都曾遭到失败,也就是在这个峡谷之中,太平天国的残部,翼王石达开领导的十万大军,在十九世纪遭到名将曾国藩统领的清朝军队的包围,全军覆没。蒋介石总司令现在向他的四川的盟友地方军阀刘湘和刘文辉,向进行追击的政府军将领发出电报,要他们重演一次太平天国的历史。红军在这里必然覆灭无疑。
  
  但是红军也是知道石达开的,知道他失败的主要原因是贻误军机。石达开到达大渡河岸以后,因为生了儿子——小王爷——休息了三天,这给了他的敌人一个机会,可以集中兵力来对付他,同时在他的后方进行迅速包抄,断绝他的退路。等到石达开发觉自己的错误已经晚了,他要想突破敌人的包围,但无法在狭隘的峡谷地带用兵,终于被彻底消灭。
  
  红军决心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他们从金沙江(长江在这一段的名字)迅速北移到四川境内,很快就进入骁勇善战的土著居民、独立的彝①族区的“白”彝和“黑”彝的境内。桀骜不驯的彝族从来没有被住在周围的汉人征服过,同化过,他们好几百年以来就一直占据着四川境内这片林深树密的荒山野岭,以长江在西藏东面南流的大弧线为界。蒋介石完全可以满怀信心地指望红军在这里长期滞留,遭到削弱,这样他就可以在大渡河北面集中兵力。彝族仇恨汉人历史已久,汉人的军队经过他们的境内很少有不遭到惨重损失或全部歼灭的。
  
  但是红军有办法。他们已经安全地通过了贵州和云南的土著民族苗族和掸族的地区,赢得了他们的友谊,甚至还吸收了一些部族的人参军。现在他们派使者前去同彝族谈判。他们在一路上攻占了独立的彝族区边界上的一些市镇,发现有一些彝族首领被省里的军阀当作人质监禁着。这些首领获释回去后,自然大力称颂红军。
  
  率领红军先锋部队的是指挥员刘伯承,他曾在四川一个军阀的军队里当过军官。刘伯承熟悉这个部落民族,熟悉他们的内争和不满。他特别熟悉他们仇恨汉人,而且他能够说几句彝族话。他奉命前去谈判友好联盟,进入了彝族的境内,同彝族的首领进行谈判。他说,彝族人反对军阀刘湘、刘文辉和国民党;红军也反对他们。彝族人要保持独立;红军的政策主张中国各少数民族都自治。彝族人仇恨汉人是因为他们受到汉人的压迫,但是汉人有“白”汉和“红”汉,正如彝族人有“白”彝和“黑”彝,老是杀彝族人,压迫彝族人的是白汉。红汉和黑彝应该团结起来反对他们的共同敌人白汉。彝族人很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狡黠地要武器和弹药好保卫独立,帮助红汉打白汉。结果红军都给了他们,使他们感到很意外。
  
  于是红军不仅迅速地而且安然无事地高高兴兴过了境。好几百个彝族人参加了“红”汉,一起到大渡河去打共同的敌人。这些彝族人中还有一些还一直走到了西北。刘伯承在彝族的总首领面前同他一起饮了新杀的一只鸡的血,他们两人按照部落传统方式,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红军用这种立誓方式宣布凡是违反盟约的人都像那只鸡一样懦弱胆怯。
  
  这样,一军团的一个先锋师在林彪率领下到达了大渡河。在行军的最后一天,他们出了彝族区的森林(在枝茂叶繁的森林中,南京方面的飞行员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出其不意地猛扑河边的安顺场小镇,就像他们奇袭皎平渡一样突然。先锋部队由彝族战士带路,通过狭隘的山间羊肠小道,悄悄地到了镇上,从高处望河岸望去,又惊又喜地发现三艘渡船中有一艘系在大渡河的南岸!命运再一次同他们交了朋友。
  
  这怎么会发生的呢?在对岸,只有四川两个独裁者之一刘文辉将军的一团兵力。其他的四川军队和南京的增援部队一样还在不慌不忙前来大渡河的途上,当时一团兵力已经足够了。该团团长是个本地人;他了解红军要经过什么地方,要到达河边需要多长时间。那得等好多天;他很可能过这么告诉他的部下。他的老婆又是安顺场本地人,因此他得到南岸来访亲问友,同他们吃吃喝喝。因此红军奇袭安顺场时,俘获了那个团长,他的渡船,确保了北渡的通道。
  
  先锋部队的五个连每连出了十六个战士自告奋勇搭那艘渡船过河把另外两艘带回来,一边红军就在南岸的山边建立机枪阵地,在河上布置掩护火力网,目标集中在敌人外露阵地。时当五月,山洪暴发,水流湍急,河面甚至比长江还宽。渡船从上游启碇,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镇对岸靠岸。南岸安顺场镇上的人们屏息凝神地看着,担心他们要被消灭掉。但是别忙。他们看到渡河的人几乎就在敌人的枪口下靠了岸。现在,没有问题,他们准是要完蛋了。可是……南岸红军的机枪继续开火。看热闹的人看着那一小批人爬上了岸,急忙找个隐蔽的地方,然后慢慢地爬上一个俯瞰敌人阵地的陡峭的悬崖。他们在那里架起了自己的轻机枪,掷了一批手榴弹到河边的敌人碉堡里。
  
  突然白军停了火,从碉堡里窜出来,退到了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南岸的人嗡嗡地说开了,叫“好”声传过了河,到那一小批占领了渡头的人那里。这时,第一艘船渡船回来了,还带了另外两艘,第二次过河每条船就载过去八十个人。敌人已经全部逃窜。当天的白天和晚上,第二天,第三天,安顺场的三艘渡船不停地来回,最后约有一师人员运到了北岸。
  
  但是河流越来越湍急。渡河越来越困难了。第三天渡一船人过河需要四个小时。照这样的速度,全部人马辎重过河需要好几个星期才行。还没有完成过河,他们就会受到包围。这时一军团已挤满了安顺场,后面还有侧翼纵队,辎重部队,后卫部队陆续开到。蒋介石的飞机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大肆轰炸。敌军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还有其他部队从北方赶来。林彪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这时朱德、毛泽东、周恩来和彭德怀都已到达河边。他们作出了一个决定,立即执行。
  
  
  军一军团在宁夏
  
  ①当时称“倮倮”。——译注
  
  安顺场以西四百里,峡谷高耸,河流又窄、又深、又急的地方,有条有名的铁索悬桥叫做泸定桥。这时大渡河上西藏以东的最后一个可以过河的地方。现在赤脚的红军战士就沿着峡谷间迂回曲折的小道,赤足向泸定桥出发,一路上有时要爬几千英尺高,有时又降到泛滥的河面,在齐胸的泥沼中前进。如果他们能够占领泸定桥,全军就可以进入川中,否则就得循原路折回,经过彝族区回到云南,向西杀出一条路来到西藏边境的丽江,迂回一千多里,很少人有生还希望。
  
  南岸主力西移时,已经过河到了北岸的一师红军也开动了。峡谷两岸有时极窄,两队红军隔河相叫可以听到。有时又极辽阔,使他们担心会从此永远见不了面,于是他们就加快步伐。他们在夜间摆开一字长蛇阵沿着两岸悬崖前进时,一万多把火炬照映在夹在中间的河面上,仿佛万箭俱发。这两批先锋部队日夜兼程,休息、吃饭顶多不超过十分钟,这时还得听精疲力尽的政治工作者向他们讲话,反复解释这次急行军的重要意义,鼓励他们要拿出最后一口气,最后一点精力来夺取在前面等着的考验的胜利。不能放松步伐,不能回信,不能疲倦。胜利就是生命,失败就必死无疑。
  
  第二天,右岸的先锋部队落在后面了。四川军队沿路设了阵地,发生了接触。南岸的战士就更加咬紧牙关前进。不久,对岸出现了新的部队,红军从望远镜中看出他们是白军增援部队,赶到泸定桥去的!这两支部队隔河你追我赶,整整一天之久,红军先锋部队是全军精华,终于慢慢地把精疲力尽的敌军甩到后面去了,因为他们休息的时间久,次数多,精力消耗得快,因为他们毕竟并不太急于想为夺桥送命呀。
  
  泸定桥建桥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同华西急流深河上的所有桥梁一样都是用铁索修成。一共有十六条长达一百多码的粗大铁索横跨在河上,铁索两端埋在石块砌成的桥头堡下面,用水泥封住。铁索上面铺了厚木板作桥面,但是当红军到达时,他们发现已有一半的木板被撬走了,在他们面前到河流中心之间只有空铁索。在北岸的桥头堡有个敌军的机枪阵地面对着他们,后面是一师白军据守的阵地。当然,这条桥本来是应该炸毁的,但是四川人对他们少数几条桥感情很深;修桥很困难,代价也大。据说光是修泸定桥“就花了十八省捐献的钱财。”反正谁会想到红军会在没有桥板的铁索上过桥呢,那不是发疯了吗?但是红军就是这样做的。
  
  时不可失。必须在敌人援军到达之前把桥占领。于是再一次征求志愿人员。红军战士一个个站出来愿意冒生命危险,于是在报名的人中最后选了三十个人。他们身上背了毛瑟枪和手榴弹,马上就爬到沸腾的河流上去了,紧紧地抓住了铁索一步一抓地前进。红军机枪向敌军碉堡开火,子弹都飞迸在桥头堡上。敌军也以机枪回报,狙击手向着在河流上空摇晃地向他们慢慢爬行前进的红军射击。第一个战士中了弹,掉到了下面的急流中,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但是别的人越来越爬近到桥中央,桥上的木板对这些敢死队起了一点保护作用,敌人的大部分子弹都迸了开去,或者落在对岸的悬崖上。
  
  四川军队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战士——这些人当兵不只是为了有个饭碗,这些青年为了胜利而甘于送命。他们是人,是疯子,还是神?迷信的四川军队这样嘀咕。他们自己的斗志受到了影响;也许他们故意开乱枪不想打死他们;也许有些人暗中祈祷对方冒险成功!终于有一个红军战士爬上了桥板,拉开一个手榴弹,向敌人碉堡投去,一掷中的。军官这时急忙下令拆毁剩下的桥板,但是已经迟了。又有几个红军爬了过来。敌人把煤油倒在桥板上,开始烧了起来。但是这时已有二十个左右红军匍匐向前爬了过来,把手榴弹一个接着一个投到了敌军机枪阵地。
  
  突然,他们在南岸的同志们开始兴高采烈地高呼:“红军万岁!革命万岁!大渡河三十英雄万岁!”原来白军已经仓惶后撤!进攻的红军全速前进,冒着舔人的火焰冲过了余下的桥板。纵身跳进敌人碉堡,把敌人丢弃的机枪掉过头来对准岸上。
  
  这时便有更多的红军蜂拥爬上了铁索,赶来破灭了火焰,铺上了新板。不久,在安顺场过了河的一师红军也出现了,对残余的敌军阵地展开侧翼进攻,这样没有多久白军就全部窜逃——有的是窜逃,有的是同红军一起追击,因为有一百左右的四川军队缴械投诚,参加追击。一两个小时之内,全军就兴高采烈地一边放声高唱,一边度过了大渡河,进入了四川境内。在他们头顶上空,蒋介石的飞机无可奈何地怒吼着,红军发疯一样向他们叫喊挑战。在共军蜂拥渡河的时候,这些飞机企图炸毁铁索桥,但炸弹都掉在河里,溅起一片水花。
  
  安顺场和泸定桥的英雄由于英勇过人得到了金星奖章,这是中国红军的最高勋章。我后来在宁夏,还会碰到他们几个,对他们那样年轻感到惊讶,因为他们的年纪都不到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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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大灾荒曾经持续约有三年,遍及四大省份,我在一九二九年六月访问蒙古边缘上的绥远省的几个旱灾区。在那些年月里究竟有多少人饿死,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这件事现在已经被人忘怀。一般都同意三百万这个保守的半官方数字,但是我并不怀疑其他高达六百万的估计数字。
  
  这场灾难在西方世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甚至在中国沿海城市也是如此,但是有少数几个中国国际赈灾委员会的勇气可嘉的人,为了抢救一些灾民,冒着生命的危险到这些伤寒流行的灾区去。他们中间有许多中国人,也有一些外国人如德怀特·爱德华兹、O.J.托德和一个杰出的老医生罗伯特·英格兰姆。我有几天同他们一起,走过许多死亡的城市,跨过一度肥沃、如今变成荒芜不毛之地的乡野,所到之处无不感到怵目惊心。
  
  我当时二十三岁。我想我是到东方来寻找“东方的魅力”的。我以为自己是个冒险家,那次绥远之行就是那样开始的。但是在这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蓦然看到了人们因为没有吃的而活活饿死。我在绥远度过的那一段恶梦般的时间里,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在我眼前活活饿死。
  
  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一个辛勤劳动、“奉公守法”、于人无犯的诚实的好人--有一个多月没有吃饭了?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惨不忍睹。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折;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象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他早已卖了妻鬻了女,那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都已卖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象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曾经是一个人!
  
  儿童们甚至更加可怜,他们的小骷髅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象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嶙,乳房干瘪下垂,象空麻袋一样。但是,女人和姑娘毕竟不多,大多数不是死了就是给卖了。
  
  我并不想要危言耸听。这些现象都是我亲眼看到而且永远不会忘记的。在灾荒中,千百万的人就这样死了,今天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中国这样死去。我在沙拉子街上看到过新尸,在农村里,我看到过万人冢里一层层埋着几十个这种灾荒和时疫的受害者。但是这毕竟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叫人吃惊的事情是,在许多这种城市里,仍有许多有钱人,囤积大米小麦的商人、地主老财,他们有武装警卫保护着他们在大发其财。叫人吃惊的事情是,在城市里,做官的和歌妓舞女跳舞打麻将,那里有的是粮食谷物,而且好几个月一直都有;在北京天津等地,有千千万万吨的麦子小米,那是赈灾委员会收集的(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献),可是却不能运去救济灾民。为什么?因为在西北,有些军阀要扣留他们的全部铁路车皮,一节也不准东驶,而在东部,其他国民党将领也不肯让车皮西去--哪怕去救济灾民--因为怕被对方扣留。
  
  在灾情最甚的时候,赈灾委员会决定(用美国经费)修一条大渠灌溉一些缺水的土地。官员们欣然合作--立刻开始以几分钱一亩的低价收购了灌溉区的所有土地。一群贪心的兀鹰飞降这个黑暗的国家,以欠租或几个铜板大批收购饥饿农民手中的土地,然后等待有雨情后出租给佃户。
  
  然而那些饿死的人大多数是在不作任何抗议的情况下死去的。
  
  “他们为什么不造反?”我这样的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不联成一股大军,攻打那些向他们征收苛捐杂税却不能让他们吃饱、强占他们土地却不能修复灌溉渠的恶棍坏蛋?为什么他们不打进去大城市里去抢那些把他们妻女买去,那些继续摆三十六道菜的筵席而让诚实的人挨饿的流氓无赖?为什么?”
  
  他们的消极无为使我深为迷惑不解。我有一段时间认为。没有什么事情会使一个中国人起来斗争。
  
  我错了。中国农民不是消极的;中国农民不是胆小鬼。只要有方法,有组织,有领导,有可行的纲领,有希望——而且有武器,他们是会斗争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在上述这种背景下,我们得悉共产党人在西北特别受人民欢迎,是不应该感到奇怪的,因为那里的情况对于农民群众来说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都没有根本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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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在南方的情况如何,就我在西北所看到的而论,如果称之为农村平均主义,较之马克思作为自己的模范产儿而认为合适的任何名称,也许更加确切一些。这在经济上尤其显著。在有组织的苏区的社会、政治、文化生活中,虽然有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简单指导,但是物质条件的局限性到处是显而易见的。
  
  前已强调指出西北没有任何有重要意义的机器工业,这个地区比中国东部一些地区受到的工业化影响要少得多,它主要是农业和畜牧区,好几个世纪以来,文化趋于停滞状态,虽然现在存在的许多经济上的弊端无疑地是半工业化城市中经济情况变化的反映。但是红军本身就是“工业化”对中国的影响的显著产物,它对这里化石般的文化所带来的思想震荡确确实实是革命性质的。
  
  但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共产党有可能组织大大超过社会主义经济初生时期的政治体制,对此他们自然只能从未来角度来加以考虑,以期有朝一日他们有可能在大城市中取得政权,那时他们可以把外国租界中的工业基地接过手来,从而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社会奠定基础。在此以前,他们在农村地区的活动主要集中在解决农民的当前问题--土地和租税。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象俄国以前的民粹派反动纲领,但是,其根本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事实:中国共产党人从来只把分配土地看成是建设群众基础的一个阶段,使他们能够发展革命斗争,以夺取政权和最后实现彻底的社会主义改革的一种策略。届时集体化就势所难免。
  
  中华全国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一九三一年就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基本法律》①中详细提出了中国共产党的“最高纲领”——提到“最高纲领”的话清楚地表明,中国共产党人的最终目的是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建设一个真正的完全的社会主义国家。但是,在此以前,必须记住,红区的社会、政治、经济组织一直不过是一种非常临时性的过渡。甚至在江西,也完全是如此。由于苏区从一开始起就得为生存而战,他们的主要任务一直是建设一个军事政治根据地,以便在更广泛、更深刻地规模上扩大革命,而不是“在中国试行共产主义”,而有不少人却以为这就是共产党在他们小小的被封锁的地区中在尝试的事情。
  
  共产党在西北所以受到群众拥护,其当前的基础显然不是“各尽其能,各取所需”,而是有点象孙逸仙博士的主张:“耕者有其田”。共产党可以自居有功的一些经济改革措施中,对农民最有重要意义的显然有这四项:重新分配土地,取消高利贷,取消苛捐杂税,消灭特权阶级。
  
  从理论上来说,苏维埃固然是一种“工农”政府,但在实际执行中,全部选民中不论从成分上来说,还是从职业上来说,农民占压倒多数,因此政权得与此适应。为了要制约农民的势力,抵消这种势力,把农村从口划分这几个阶层:大地主、中小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佃农、雇农、手工业者、流氓无产阶级和自由职业者,即专业工作者,包括教员、医生、技术人员、“农村知识分子”。这种划分不仅是经济上的划分,也是政治上的划分,在苏区选举中,佃农、雇农、手工业者等比其他阶层的代表是名额比例大得多,其目的显然是要造成“农村无产阶级”的某种民主专政。但是,很难看到这些类别之中有什么重要的根本阶级区别在起作用,因为他们都是直接依附于农业经济的。
  
  在这些限度内,凡是政权稳定的地方,苏维埃似乎工作得很顺利。代议制政府结构是从最小的单位村苏维埃开始建立的,上面是乡苏维埃、县苏维埃、省苏维埃,最后是中央苏维埃。每村各选代表若干人参加上级苏维埃,依此类推,一直到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代表。凡年满十六岁的,普遍有选举权,但选举权不是平等的,理由已如上述。
  
  每一乡苏维埃下设各种委员会。权力最大的委员会是革命委员会,那往往是红军占领一个乡以后经过一阵紧张的宣传运动再举行群众大会选出来的。它有决定选举或改选权,同共产党合作紧密。乡苏维埃下面设教育、合作社、军训、政训、土地、卫生、游击队训练、革命防御、扩大红军、农业互助、红军耕田等等委员会,由乡苏维埃指派。苏维埃的每一分支机构中都有这种委员会,一直到负责统一各项政策和作出全国性决策的中央政府。
  
  组织工作并不是到政府机构为止。共产党在工农、城乡中有大量的党员。此外,还有共青团,团之下又有两个组织,把大部分青年都组织起来。这两个组织是少年先锋队和儿童团。共产党把妇女们也组织到共青团、抗日协会、幼儿院、纺纱班、耕种队中去。成年的农民组织在贫民会、抗日协会中。甚至哥老会这个古老的秘密会社,也让它参加到苏维埃生活中来,从事公开合法的活动。农卫队和游击队也属于组织严密的农村政治社会结构的一部分。
  
  ①伦敦劳伦斯书局上引书。
  这些组织和它们各个委员会的工作都是由中央苏维埃政府、共产党、红军来领导的。我们在这里不需要引用详尽的统计数字或令人厌烦的图表来说明这些机构的组织联系,但是总的可能说它们都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都是在一个共产党员的直接领导下,尽管每个组织似乎是由农民自己用民主方式作出决定、吸收成员、进行工作的。苏维埃组织的目的显然是使得每一个男女老幼都是某个组织的成员,有一定的工作分派他去完成。
  
  苏维埃这种紧张频繁的活动具有典型性的一个例子,是他们为了要增加产量、利用大片荒地而采取的方法。我弄到土地委员会发给各个分支机构,指导他们组织农民从事耕种和在这方面进行宣传的许多命令,范围之广和内容之实际,使人相当惊讶。例如,我在土地委员会一个办事处看到的一项命令,对于春耕工作发出了具体的批示,土地委员会要求工作人员“进行广泛的宣传,争取农民自愿参加,不要有任何强迫命令”。对于如何在耕种季节完成四项主要的要求,提出了具体的意见。这四项要求根据去年冬天苏维埃的决定是:更加充分地利用荒地和扩大红军耕地;增加作物产量;扩大作物品种,特别重视新品种的瓜菜;扩大棉花种植面积。
  
  这项命令①为了扩大劳动力,特别是争取妇女直接参加农业生产(尤其是那些由于参加红军而男性人口减少的地方)所提出的方法中,下面这个绝妙的指示说明红军利用现有材料极有效果:
  
  要动员妇女、儿童、老人参加春播春耕,各人按其能力在劳动生产过程中担任主要的或辅助的工作。倒如,应动员大脚妇女和年青妇女组织生产训练队,从事从清地到农业生产主要任务等工作。小脚妇女、儿童、老人应动员起来帮助除草、积肥等其他辅助劳动。
  
  但是农民的反应怎样?中国农民一般不愿受组织、纪律的约束,不愿从事超过自己家庭范围以外的任何社会活动。共产党听到这话就大笑。他们说,中国农民如果是为自己工作而不是为民团--地主和税吏,他们没有不喜欢组织或社会活动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所接触到的农民,大多数似乎是拥护苏维埃和红军的,他们有许多人意见批评一大堆,但是问到他们是否愿意过现在的生活而不愿过以前的生活,答复几乎总是有力地肯定的。我也注意到他们大多数人谈到苏维埃时用的是“我们的政府”,这使我觉得,在中国农村,这是一种新现象。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共产党在人民群众中有基础的,那就是在所有老苏区里,警卫工作几乎全部由农民自己组织起来担任的。苏区很少有红军的驻防部队,因为所有战斗力量都在前线。地方的保卫工作是由村革命保卫队、农卫队、游击队分担的。这个事实可以说明,红军在农民中间得到拥护的一部分原因,因为红军很少象其他军队那样是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压迫和剥削工具,而一般是在前线,在那里为自己的口粮作战,应付敌人进攻。另一方面,把农民严密地组织起来,红军便有了后卫和基地,可以放手进行极其机动的作战,而这正是它的特点。
  
  但是要真正了解农民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拥护,必须记住它的经济基础。我已经谈到过西北农民在旧政权下所承受的沉重负担。现在,红军不论到哪里,他们都毫无疑问地根本改变了佃农、贫农、中农以及所有“贫苦”成分的处境。在新区在第一年就取消了一切租税,使农民有透口气的机会,在老区里,只保留一种单一的累进土地税和一种单一的小额营业税(百分之五到十)。其次,他们把土地分给缺地的农民,大片大片地开“荒”--多数是在外或在逃地主的土地。第三,他们没收有钱阶级的土地和牲口,分配给穷人。
  
  重新分配土地是共产党政策中的一个根本要素。这是怎样进行的?后来,为了全国性的政治策略上的考虑,苏维埃土地政策作了大跳步的后退,但是我在西北访问期间所实行的土地法(由西北苏维埃政府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颁布)规定要没收所有地主的土地,没收富农不是由自己耕种的所有土地。不过不论地主或富农都有一份自己有能力耕种的土地。在不缺地的乡里--那样的乡在西北有不少--在乡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没收,分配的只是荒地和在外地主的土地,有时还把最好的土地重新分配,好地给贫农,同样数量的劣地给地主。
  
  什么人算地主?根据共产党的(大大简化了的)定义,凡是大部分收入来自出租给别人种的土地而自己不劳动的人都是地主。根据这个定义,高利贷者和土豪②与地主属于同类,因此受到同样对待。据斯坦普尔博士说,高利贷的利率在西北原来高达百分之六十,在困难时期还要高得多。虽然在甘肃、陕西、宁夏的许多地方,土地很便宜,一个雇工或者佃户,如果没有资金,几乎不可能积钱为自己家庭买够足够的田的。我在红区遇到过许多农民,他们以前是从来不可能拥有土地的,虽然有些地方地价低到只有二、三元银洋一英亩。
  
  ①土地委员会的指示。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日(山西瓦窑堡)。
  ②土豪是红军称呼那些其收入中一大部分来自放债和抵押品买卖的地主。
  除了上述以外的阶级都不受没收的影响,因此土地重新分配使得很大比例的农民得到眼前利益。贫农、佃农、雇农都得到了足以维持生计的土地。看来并没有想起把土地所有权“平均化”。据王观澜(二十九岁的俄国留学生,西北三省的土地人民委员)向我解释,苏维埃土地法的主要目的是为每个人提供足够的土地,保证他和他的一家人能够过足够温饱的生活,他们认为这是农民的最“迫切要求”。
  
  土地问题——没收和分配土地问题——在西北由于大地产多数是属于官僚、税吏、在外地主而简单化了。在没收以后,多数情况是贫农的当前要求得到了满足,不受在乡小地主或富农的什么干扰。因此红军不仅由于给贫农和无地农民土地而得到他们拥护的经济基础,而且在有些情况下也由于取消捐税剥削而赢得了中农的感激,在少数情况下由于同样的原因或者通过抗日运动的爱国宣传而争取到了小地主的支持。陕西好几个著名的共产党员出身于地主家庭。
  
  对于贫农还采用低利或无利放款形式给予额外的帮助。高利贷完全取缔,但私人借款年息最高不超过百分之十仍属许可。政府放款年息一般为百分之五。红军兵工厂里制造的好几千简易农具和成千上万磅种籽供应无地农民开荒。还开办了一所简单的农业学校,据说还要开办一所畜牧学校,只等这方面一个专家从上海来到。
  
  合作化运动在大力推广,其活动已超过生产和分配合作社,而扩大到象集体使用牲口和农具——特别是耕种公共土地和红军土地——这样新奇(对中国来说)形式方面的合作,和组织劳动互助组方面的合作。用后一种方法,大片土地可以很快地集体耕种、集体收获,个别农民一时农闲现象就不再出现。共产党做到每个人都不是白白得到土地的!在农忙季节里,采用了“星期六突击队”的办法,不仅所有的儿童组织,而且所有的苏维埃干部、游击队员、赤卫队员、妇女组织的会员、驻在附近的红军部队都动员起来,每个星期至少要有一天到田里劳动。甚至毛泽东也参加了这种劳动。
  
  这里,共产党在播下集体劳动这一根本革命化的思想的种子——为将来实现集体化做初步的教育工作。同时,一种比较广阔的社会生活观念开始慢慢地渗入到农民意识的深处去。因为在农民中间建立起来的各种组织,是共产党称为经济、政治、文化三结合的东西。
  
  共产党在这些人们中间所取得的文化上的成就,按西方先进标准来衡量,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陕西北部的二十几个苏维埃化已久的县里,中国大部分地方常见的某些明显的弊端,肯定是被消灭了。而且在新区的居民中间也在进行大力的宣传,要在那里进行同样的基本改革。陕北已经彻底消灭了鸦片,这是个杰出的成就。事实上,我一进苏区以后就没有看到过什么罂粟的影子。贪官污吏几乎是从来没有听到过。乞丐和失业的确象共产党所说的那样被“消灭”了。我在红区旅行期间没有看到过一个乞丐。缠足和溺婴是犯法的,奴婢和卖淫已经绝迹,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都遭到禁止。
  
  关于“共妻”和“妇女国有化” 的谣言,一望而知是荒谬可笑的,不屑一驳。但在结婚、离婚、遗产等方面的改革,按照中国其他地方的半封建法律和习惯来看,本身就是很激进彻底的。婚姻法① 里有这样的有趣规定:禁止婆婆虐待媳妇、买卖妻妾以及“包办婚姻”的习惯。婚姻必须取得双方同意,婚龄提高到男子二十岁,女子十八岁,禁止彩礼,到县、市、村苏维埃登记结婚的,发给一份结婚证书,不取任何费用。男女同居的,不论是否登过记,都算是合法结过婚,——这似乎排除了乱交——而且他们的子女都是合法的。不承认有私生子。
  
  如果夫妻双方有任何一方“坚决要求”就可以到苏维埃登记处离婚,不需任何费用,但红军的妻子须得到男方同意才可离婚。离婚双方财产均分,双方都有法律义务抚养子女,但债务却由男方单独负担(!),他并有义务提供子女三分之二的生活费。
  
  从理论上说,教育“免费普及”,但父母有义务借给子女吃穿。实际上,还没有做到“免费普及”,虽然教育人民委员徐特立向我吹嘘,如果他们在西北能有几年和平,他们在教育方面的成将会使全国震惊。我以后再来更加详细地谈谈共产党人在这一地区消灭文盲所取得的成就和希望做到什么程度,但是首先使人感兴趣的还是弄清楚政府用什么经费来不仅维持这样的教育计划,而且维持我称之为苏维埃社会的这个表面看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却极其复杂的机体。
  
  ①《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婚姻法》(一九三六年七月保安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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