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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08: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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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瓦登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词,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烟和酒了,也许是缺货的关系吧
,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旁观者”这一次却没有发出警报。以阿瓦登的经
验,以往一旦烟、酒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发生短缺现象,这个词就会暂时成为被屏蔽掉的
敏感词汇,直到恢复供给为止。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疲惫,红肿的眼睛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的特征,这是长时间挂在
网上的关系。他的头发蓬乱,嘴边还留着青色的胡子碴,制服下的衬衣领口散发着刺鼻的
霉味。能看的出,他也很久不曾到街上来了。

  阿瓦登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空荡荡的,没有挂着那个银灰色的小玩意“旁听
者”,这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不携带“旁听者”外出,就意味着语言不会再被过滤,
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和言论就有可能孳生,因此有关部门相当严厉地规定公民上街必须携带
旁听者。而这个男人的耳朵旁却什么也没有。阿瓦登暗暗吃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去提醒
还是装做没看到。他暗自想,也许向有关部门举报会更好。

  这时候那个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点,眼神变的饥渴起来。阿瓦登心里一阵紧张,下意
识地向后退去。这难道是一次抢劫?还是说他是个压抑太久的同性恋者?那个男人忽然扯
住他的袖子,阿瓦登狼狈地挣扎却没有挣开。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
作,而是大吼一声,用一种阿瓦登已经不太习惯了的飞快语速向他倾泻起话语来。阿瓦登
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和你多几句话,就几句,我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我叫斯多葛,今年三十二
岁,记得,是三十二岁。我一直梦想有一套在湖边的房子,有一副钓鱼竿和一条小艇;我
讨厌网络,打倒网管;我妻子是个可恶的网络中毒者,她只会用枯燥乏味的话叫我的网络
编号;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大疯人院,里面大疯子管着小疯子,并且把所有没疯的人变的和
他们同样疯狂;敏感词汇都去他X的,老子受够了……”

  男人的话仿佛一瓶摇晃了很久然后突然打开的罐装碳酸饮料,迅猛,爆裂,而且全无
条理。阿瓦登惊愕地望着这个突然狂躁起来的家伙,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更可怕的是,他
发现自己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那种“同病相怜”式的同情。男人的话这时候已经从
唠叨变成了纯粹谩骂,全部都是最直抒胸臆的那种。阿瓦登已经有五、六年不曾说过这些
脏话,最后一次听到这些也是四年前。有关部门认为这都有碍精神文明,于是全部都屏蔽
掉了。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公众场合对着他大吵大嚷,似乎要将被屏蔽掉的敏感词汇一口气
全倒出来。他的目光和手势并不针对任何人,甚至也不针对阿瓦登,更象是在一个人在自
说自话。阿瓦登的耳膜似乎不习惯这种分贝,开始有些隐隐做痛,他捂着耳朵,拿不定主
意是干脆逃掉还是……这时候,远处街道出现两辆警车,一路闪着警灯直直冲着这座公共
汽车站而来。

  警车开到站台旁时,男人仍旧在痛骂着。警车门开了,涌出了五、六名全副武装的联
邦警察。他们扑过去将那个男子按在地上,用橡皮棍痛打。男人两条腿挣扎着,嘴里的语
速更快了,骂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卷胶带,“嚓”地一声扯下一
条向男人的嘴贴去。男人在嘴被胶带封住之前,突然提高嗓门,冲着警察痛快无比地喊了
一句:“FUXKYOU, YOUSONOFBITCH!”阿瓦登看到他的表情由疯狂变成享受,面带着微笑
,似乎完全陶醉在那一句话所带来的无上快感和解脱感中。

  联邦警察们七手八脚地将男人送进了警车,这时才有一名警察走到了阿瓦登的跟前。

  “他,是,你朋友?”

  “我,不,认识。”

  警察盯了他一阵,取下他耳朵上的“旁观者”查看记录,发现他并没有提及任何敏感
词汇,于是重新给他戴回去,警告他说那名男子说的全部都是极度反动的词汇,要求他立
刻忘掉,然后转身押着那男子离开了。

  阿瓦登松了一口气,其实刚才他有一瞬间涌现出一种冲动,也想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大
喊一声“FUXKYOU, YOUSONOFBITCH”那一定很爽快,他心里想,因为那男子说出这句话的
时候表情很享受。不过他也知道,这也是妄想的一种,“旁观者”紧帖在耳朵上的冰凉感
觉时刻提醒着他。

  街上很快就恢复了冷清,十分钟后,一辆公共汽车慢吞吞地开进站里,锈迹斑斑的车
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电子女声响彻整个空荡荡的车厢:“请乘客注意文明用语,严格按
照健康词汇发言。”

  阿瓦登把自己缩进大衣,压抑住自己异样的兴奋,决定继续保持沉默下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公共汽车到了目的地。从破碎的车窗玻璃里吹进来的寒风让阿瓦
登脸上挂起一层暗灰色的霜气,面部被风中的沙砾和煤渣刮的生疼。他听到电子女声报出
了站名,就站起身来,象一条狗一样抖抖身上的土,走下车去。

  车站对面就是阿瓦登要去的地方,那是有关部门负责受理BBS论坛申请的网络部。这
是一间五层的大楼,正方形,全水泥混凝土结构,外表泛灰。如果没有那几个窗户的话,
那么它的外貌将与水泥块没有任何区别:生硬、死气沉沉,让蚊子和蝙蝠都退避三舍。

  BBS论坛是一种奇特的东西,从理论上来讲它完全多余,BBS的功能完全可以由EMAIL
新闻组来取代,后者更容易管理和审查。而且申请使用BBS论坛资格不是件容易的事,申
请人必须要通过十几道手续和漫长的审查才能有浏览资格,浏览资格三个月才会被允许在
指定论坛发布帖子,至于自己开设BBS则几乎是不可能。

  因此真正对BBS有兴趣的人少之有少。阿瓦登当初之所以决定申请BBS论坛资格,纯粹
是因为他那种模糊但却顽强的怀旧心态,就好象他从杂货店里买的那部老式电话一样。他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找麻烦,也许是为了给生活带来些刺激,还是说为了强调自己和
曾经旧时代的那么一点点联系,也许两者兼有之。

  阿瓦登恍惚记得在他小的时候,互联网与现在并不太一样。并不是指技术上的不同,
而是一种人文的感觉。他希望能通过使用BBS论坛回想起一些当年的事情。

  阿瓦登走进网络部的大楼,大楼里和外面一样寒冷,而且阴森。走廊里没有路灯,蓝
白色调的两侧墙壁贴满了千篇一律的网络规章条文与标语,冰冷的空气呼吸到肺里,让阿
瓦登一阵痉挛。只有走廊尽头的小门缝隙里流泻出一丝光亮,小门的上面挂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的是“网络部BBS论坛科。”

  一走进这间屋子,阿瓦登立刻感觉到一阵温洋洋的热气。屋子里的暖气(或者是空调
)开的很大,让阿瓦登冻麻了的手脚和脸麻酥酥的,有些发痒,他不禁想伸出手去挠挠。

  “公民,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

  一个电子女声忽然从天花板上的喇叭里传来,阿瓦登触电似地把手放下,恭敬地站在
原地不同。他借这个机会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这屋子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狭长形的大厅
,一道拔地而起的大理石柜台象长城一样将房间割裂成两部分,柜台上还装着一排银白色
的圆柱形栅栏,直接连到天花板。屋子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观赏植物,没有塑料鲜花,
甚至没有长椅和饮水机。

  “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美国万岁。”

  阿瓦登跟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请前往八号窗口。”

  电子女声的语调很流畅,因为这是电脑制作出来的,因此没有敏感词汇的限制。

  阿瓦登转头看到在自己右手边的不远处,大理石柜台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着八号的字样
。他走过去,拼命抬起头,因为柜台实在太高了,他只能勉强看到边缘,而无法看到柜台
另一侧的情形。不过他能听到,一个人走到柜台对面,坐下去,并有翻动纸张与敲击键盘
的声音。

  “请把文件放入盒子里。”

  柜台上的喇叭传来命令。出乎意料,这一次在喇叭里的声音却变了。虽然同样冷漠枯
燥,但阿瓦登还是能分辨出它与电子女声的不同——这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声音。他惊讶
地抬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柜台太高了。

  “请把文件放入盒子里。”

  声音又重复了一次,语气里带着一丝烦躁,似乎对阿瓦登的迟钝很不满。

  “是的,这是真正的女声……”阿瓦登想,电子女声永远是彬彬有礼不带任何感情色
彩的。他把相关的电子身份证、网络许可证、网络编号和敏感词汇犯罪记录等一系列个人
资料卡片一起放进柜台外的一个小金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插进柜台上一个同样大小的凹
槽中,关好门。很快他听到“唰”的一声,他猜测这也许是对面的人——也许是个女人—
—将盒子抽出去的声音。

  “你申请BBS服务的目的是什么?”
  
  喇叭后的女声浸满了纯粹事务性的腔调。

  “为了、提高、互联网络、工作效率、为了、缔造、一个、健康、的网络、环境,更
好地、为、祖国、做出、贡献。”

  阿瓦登一字一句地回答,心里知道这只是一道官方程序,只需要按标准回答就可以。

  对面很快就陷入沉默,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喇叭再度响起。

  “最后手续确认,你已经获得BBS论坛浏览权。”

  “谢谢。”

  “砰”的一声,金属盒子从柜子里弹了出来,里面除了阿瓦登的证件以外还多了五张
小尺寸光盘。

  “这是有关部门核发给你的BBS论坛统一用户名与密码,BBS论坛列表、互联网BBS论
坛使用指南及相应法规、以及最新健康网络词汇列表。”

  阿瓦登向前踏了一步,从盒子里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全拿出来,揣进大衣的大兜里。那
些东西其实是可以全部放在同一张光盘里的,不过有关部门认为每一张光盘装一份文件有
助于用户理解这些文件的严肃性和重要性,并产生敬畏。

  他心里盼望着那个喇叭能再说两句。让他失望的是,对面传来的是一个人起身并且离
开的声音,从脚步声的韵律判断,阿瓦登愈发相信这是一名女性。

  “手续办理完毕,请离开网络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甜美空洞的电子女声从天花板上传来,阿瓦登厌恶地抽动鼻翼,拿手揉了揉,转身离
开这间温暖的大厅,重新进入到寒冷的走廊。

  在回家的路上,阿瓦登蜷缩在公共汽车上一动不动,顺利申请到BBS的使用权让他有
些虚无缥缈的兴奋。他闭着眼睛,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躲开破窗而入的寒风,右手在兜里
不断摩挲那一系列光盘,还在怀念着那一个神秘的女声。

  如果能再一次听到该多好,他不能抑制自己这样的想法,同时用拇指的指肚在光盘上
轻轻地摩擦,幻想这几张光盘也曾经被她的手触摸过。他兴奋的几乎也想破口大骂一句“
FUXKYOU, YOUSONOFBITCH”,真奇怪,那名男子的骂声在他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并时不时
不自觉地滑到唇边。

  忽然,他的手指在光盘上发觉到一丝异常的感觉。阿瓦登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确认
周围一个乘客也没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光盘全拿出来,就着窗外的光亮仔细端详。

  阿瓦登很快注意到,在装有BBS论坛列表的光盘背面,被人用指甲轻轻地划了一道刮
痕。这条刮痕很轻,如果不是阿瓦登仔细地抚摩光盘的话,是很难发觉到的。这条刮痕很
奇特,是一条直线,而在这条直线末端的不远处,则是另外一条极短的刮痕,似乎刻意想
弯成一个圆点。整体看上去就好象是一个叹号,或者倒过来说,象是字母i。
  很快他在其他四张光盘上也发现了类似的刮痕,它们造型都不同,但都似乎代表着某
种符号。阿瓦登回想起喇叭里那个女声最后一句提到过的文件顺序,于是把这五张光盘按
照BBS论坛统一用户名与密码、BBS论坛列表、互联网BBS论坛使用指南、相应法规、以及
最新健康网络词汇列表的顺序排列好,接着依次把那五道刮痕用手指临摹到汽车窗户上。
很快那些刮痕构成了一个英文单词:

  title

  题目?这是什么意思?

  阿瓦登看着这个单词莫名其妙,这究竟是纯属无意的痕迹,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如果
是有人刻意为之,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这时候汽车停住了,又有几名乘客走上车来。阿瓦登挪动一下身体,不让他们看到自
己在车窗上写出来的字迹,然后装做打呵欠的样子抬起袖子,轻轻把那五个字母擦掉。

  阿瓦登暗自庆幸,如果他没有在现在发现这些光盘上的痕迹,那么以后就永远没有机
会发觉了。按照规定,个人电脑是不允许使用任何存储存设备的,因此阿瓦登的电脑并没
有光驱。他下一步所要做的是将这些光盘送交到管区网络安全部,由他们将光盘内资料登
陆到服务器中,再转发给阿瓦登。这是为了防止个人私自在家里制造、阅读或者传播黄色
或者反动信息,网络安全部发出的通告是这么解释的。联邦的网络警察经常会突入到个人
家中进行临时检查,看用户是否非法拥有信息贮存设备,阿瓦登曾经亲眼见过一个邻居被
警察带走,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私自藏了一张光盘在家里——其实他只是打算拿那个当茶杯
垫用。那个邻居再没回来过。

  无论这些符号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它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让阿瓦登感觉到兴奋。
怀旧与渴望新奇是阿瓦登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两根精神支柱,否则他会与这座城市一样变的
僵硬,然后窒息而死。

  他先来到网络安全分部,将光盘交给那里的负责人,负责人反复地检查光盘和阿瓦登
的表情,好象所有使用BBS论坛的人都不可信赖一样。末了负责人终于找不到什么破绽,
只得将光盘收下,然后举起右手,阿瓦登和他一起高呼“缔造健康的互联网络”。这句话
是唯一被允许可以连贯着被说出来的句子。

  回到家里,阿瓦登脱掉大衣,摘了过滤口罩,将旁观者扔到了行军床上,然后整个人
也倒进枕头里。每次出去外面都会让他疲劳,这一半是因为他孱弱的肉体已经不大适合室
外活动;另外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必须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应付旁观者。

  过了四十分钟,他才悠悠地醒过来,头还是和平常一样地疼,胸口还是一如既往地闷
。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以后,阿瓦登爬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按程序登陆上网络,习惯性
地先检查了一遍信箱。

  信箱里有七、八封新的信件,其中两封是同事发来的事务信。另外五封则是网络安全
部发给他的,内容就是他送交的那几张光盘。

  阿瓦登打开了包含有BBS论坛的用户名、密码和BBS论坛列表的两封信。他看到自己的
论坛通用用户名叫做19842015,和自己的网络编号完全一样,不由得有些失望。他依稀记
得在小的时候,BBS论坛的用户名是可以自己决定的,而且每一个论坛都可以不同,一个
人在网上并不单只是一串枯燥数字。

  小时候的记忆往往是跟童话和幻想混杂在一起,未必与实际相符。现实中你只能使用
有关部门指定的用户名和密码,理由很简单,用户名和密码内也可能含有敏感词汇。

  阿瓦登又打开了那份BBS列表,全部都是有关部门开设的官方论坛,没有私人的——
事实上个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电脑设备从技术上来说也无法架设新BBS——这些论坛的主题
各有侧重点不同,但基本上是围绕着如何更好响应国家号召,缔造健康互联网络来说的。
比如其中一个电脑技术论坛,主题就是如何更好地屏蔽掉敏感词汇。

  居然在这些论坛中还有一个是关于游戏的。里面正在讨论的是一个如何帮助别人使用
健康词汇的网络游戏,玩家可以操纵一名小男孩在街上侦察,看是否有人使用了敏感词汇
,小男孩可以选择上前指责或者通知警察,抓到的人越多,小男孩得到的褒奖就越高。

  阿瓦登随便打开了几个论坛,里面的人都彬彬有礼,说话很“健康”,就好象街上的
那些行人一样。不,准确地说,比街上的气氛还要压抑。在街上的人也许还有机会保留一
下自己的小动作,比如阿瓦登刚才在公共汽车上就偷偷地写了TITLE五个字母;而在网上
论坛,人的最后的一点隐私也全被暴露出来,有关部门随时可以调看你的一切行动,无从
遁形,这就是科学技术发展所带来的进步。

  一阵失落和失望袭上阿瓦登的心头,他合上眼睛,把鼠标甩开,重重地向后靠去。原
来他天真地以为BBS论坛也许会少许宽松一些,现在看来甚至比现实中更叫人窒息,他感
觉到自己好象陷入沉滞的电子淤泥之中,艰于呼吸。“FUXKYOU, YOUSONOFBITCH”再一次
涌现到他的唇边,强烈无比,要化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个神秘的title,那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五张光盘里或许隐藏着
什么?也许这跟title有关系?

  阿瓦登想到这里,把目光重新转向电脑屏幕,仔细去看网络安全部发来的五封信的t
itle部分。五张光盘各隐藏着一个字母,凑到一起就是title,那么按照这个方式,那五
封EMAIL的title凑到一起,就变成了一句话:去用户学习论坛。”

  阿瓦登记得刚才他确实看到其中一个论坛的名字叫做“用户学习”,于是他抱着姑且
一试的心态连接到这个论坛去。他希望这并不是一个巧合。

  用户论坛是一个事务性论坛,里面是一些关于BBS用户资料的投诉帖和管理帖,斑竹
的是一个叫19387465的人;发帖的人和回帖的人数量都很少,里面冷冷清清的。阿瓦登打
开帖子列表,按照刚才的规律去搜寻每一个帖子的标题,并把它们综合到一起,很快他就
得到了另外一句话:

  “每周日辛普森大楼5层B户。”

  又是一个谜团,阿瓦登想。但这却坚定了他的信心,这其中必定隐藏着玄机。光盘、
EMAIL和BBS论坛,连续三次都可以通过首词组组合的方式得到暗示,绝非巧合。

  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有关部门的官方文件中隐藏着这样的信息呢?每周日在效率大楼5
层B户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阿瓦登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兴奋感,未知事物的新奇刺激着他麻木很久的神经。更重要
的是,这种在有关部门正式文件中玩弄的文字技巧,叫他有一种喘息的快感,仿佛一个密
不透风的铁面罩上几个透进空气的小孔。

  营造健康的互联网络。

  FUXKYOU, YOUSONOFBITCH。

  阿瓦登盯着屏幕上的桌面背景,用嘴唇比出了那句粗话的口型,并且比出了中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瓦登一直处于一种潜藏的兴奋状态,就象是一个摆出无辜表情
嘴里却藏着糖果的小孩子,在大人转身过去之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尽情享受心中藏有秘密
的乐趣。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健康词汇在列表里又少了几个,窗外的空气又浑浊了几分,这
已经是生活的常态。阿瓦登自己已经开始拿网络健康词汇表当日历来用,划掉三个词就证
明过了三天,划掉七个就证明过了一周,于是周日终于到来了。

  阿瓦登抵达辛普森大楼的时间是中午,暗示的句子里并没有指明时间,阿瓦登认为在
中午前往应该是比较可以接受的。当穿着深绿军大衣,耳朵上别着旁观者的阿瓦登来到辛
普森大楼的入口时,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跳跃起来。他在上一星期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发
生的情景,而现在这个谜底就要揭晓了。无论在周日效率大楼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现在
的生活更加糟糕,阿瓦登心里想,所以他并不怎么害怕。

  他走进大楼内部,发现这里的人也很少,空旷的走廊里只听到他哒哒的脚步声与回音
。一部老电梯里贴着“缔造美好网络家园”的广告,以及一个充满了正义感的男性头像海
报,背景是星条旗,他在纸里用右手食指指向观看者,头上写着一行字是“公民,请使用
健康词汇。”阿瓦登厌恶地转过身去,发现另外一侧也贴着同样的海报,避无可避。

  值得庆幸的是五楼很快就到了,电梯的门一开,对面的门上就赫然挂着B户的牌子。
门是掉了漆的绿色,门框上还点了几滴墨水,一部简易的电子门铃挂在右上角。

  阿瓦登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电纽。

  电铃响起,很快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阿瓦登觉得这脚步的韵律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
见到过。门“咔拉”一声被打开一半,一名年轻女子一手握着把手,把身体前倾望着阿瓦
登,警惕地说:

  “你,找谁?”

  女子疑惑地问道。阿瓦登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就是那个在网络部BBS论坛科柜
台后面的女性。她很漂亮,穿着墨绿色绒线衫,头上梳着这时代流行的短发,皮肤特别的
白,只有嘴唇能看到一些血色。

  看着女子的眼神,一瞬间阿瓦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他举起右手,轻声
回答说:“title。”

  阿瓦登不知道这句话能否奏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找对了地方,但这是他唯一能
想到的回答了。他紧张地望着那女子,假如那女子忽然报警,那么自己就会被抓起来仔细
审问为什么无缘无故跑到陌生人家里。“肆意游走罪”只比“使用敏感词汇罪”轻那么一
点。

  女子听到他这么说,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只是把头幅度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右手谨慎
地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阿瓦登刚要张口,那女子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的他把话又
吞回去了,乖乖地跟着她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女子首先做的就是把门关好,然后拉起来一层铅灰色的门帘挡在门口。阿
瓦登不安地眨着眼睛,趁她拉门帘的时候环顾四周。这屋子是标准的两室一厅,在厅里摆
放的是一套双人沙发与一个茶几,茶几上居然还有几束红紫色的塑料花。靠墙是电脑桌和
电脑,墙上挂着普通的白色日历,但被主人用粉红色的纸套了边,看起来颇为温馨。一盏
粗笨的日光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上面象是恶作剧一样挂了几缕绿色的电线,象是垂下藤
蔓的葡萄架。阿瓦登注意到厅口的鞋架上有四双鞋,尺码不同,说明今天的客人并不只他
一个。

  阿瓦登正踌躇不安,忽然女子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里面走。于是两个人
穿过客厅另一侧的短小回廊来到其中一间卧室。卧室上挂着同样质地的铅灰色帘子,女子
伸手举起帘布,推开了门。阿瓦登迈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名面带微笑的人类,以
及一间用真正的鲜花装点的房间。屋子里有很多旧日记忆里的古老物品,比如一幅印象派
的油画、一尊乌干达木雕,甚至还有一个银烛台,唯独没有电脑。

  他正在迟疑,女子也进了屋子。她谨慎地拉好门帘关上门,将耳边的旁观者取下,回
过身来对阿瓦登用曼妙的声音说道:

  “欢迎加入说话会!”

  “说话会?”

  出于习惯,阿瓦登并没有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因为他不确定是否“健康”,只是用眼
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在这里你可以随便说话,这个该死的东西不会起作用的。”女子把自己的旁观者晃
了晃,那个小东西象死掉了一样,对女子句子里两个敏感词汇“随便”和“该死”充耳不
闻。

  阿瓦登一下子想到上星期在公共汽车站前碰到的男子,如果他摘下旁观者,会不会也
会落到同一境地呢?那女子见他犹豫不决,指了指门口的铅灰色门帘说:“放心好了,这
里是可以屏蔽掉旁观者信号的,不会有人觉察到。”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里?”

  阿瓦登一边摘下耳朵上的旁观者,一边小声说道,语调还是改不了那种有关部门规定
的说话方式。

  “这里是说话会,是一个完全自由场所,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请不要拘束。”

  另外一个人起身对他说道,这是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鼻梁上的眼镜非常地厚。
  阿瓦登嗫嚅着,却找不到发音的焦点,在四个人的注视下显得窘迫不堪,脸都要红起
来。女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怜的家伙,不用太紧张,每一个刚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
。慢慢就习惯了。”

  她把手搭到阿瓦登的肩上:“我们其实见过的,当然,我见过你,而你没见过我。”
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头发解下来,原来她留的是一头齐肩的乌黑长发,头发披下来的
一瞬间阿瓦登觉得她真的很美。

  “我……我记得你,记得你的声音。”阿瓦登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虽然不够流
畅。

  “是吗,那可太好了。”女子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杯水
。阿瓦登注意到这是一个款式古老的茶杯,上面还刻着花纹,杯子里的水带着浓郁的香气
,阿瓦登尝了一点,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对喝惯纯净水的舌头来说刺激格外地大。让他觉得
浑身一下子被注进了许多活力。

  “弄到这个可不容易,我们也不是每周都能喝到。”女子坐到他身边,两只乌黑的眼
睛注视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集汇的?”

  阿瓦登把发现光盘暗示的过程说了一遍,其他四个人都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个
聪明人,脑筋还没被陈腐的空气腐蚀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称赞道,他的嗓门大的要
命。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表示赞同。

  “这正是天生的说话会成员,聪明、敏锐,而且不甘屈从于沉默。”

  “那么。”胖子提议,“先让我们鼓掌欢迎说话会的新成员吧。”

  于是四个人鼓起掌来,小小的屋子里响起一片掌声。阿瓦登羞涩地举起杯子做回应,
他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等到掌声稍息,他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

  “可以问个问题吗?说话会到底是什么?”

  带他进屋的女子伸出食指,在他鼻子前两公分的地方比了一比,解释道:

  “说话会,就是可以畅所欲言的集汇。在这里你不必顾忌什么,说出任何你想说的东
西。这里没有敏感词汇,也没有健康互联网络。这里是绝对自由的空间,你可以尽情释放
你的灵魂,舒展你的身体,没有任何禁锢与束缚。”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的高亢、奔放
,里面饱含了许多早已经被屏蔽掉的词汇,阿瓦登不曾听到这样流畅连贯的话语很久了。

  “我们的宗旨就是,说话,就这么简单。”中年人扶扶眼镜,补充道。

  “可是,要说些什么呢?”阿瓦登又问道。

  “任何事情,你心里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说出来。”中年人露出宽和的笑容,“尤其
是那些被美国政府限制的思想。”

  这可真是一个大胆的集汇啊,这分明就是犯罪,阿瓦登心想,但他发觉自己却被这种
犯罪慢慢地吸引住了。
  
  “当然,有件事我们会事先说明。说话会是危险的,每一个成员都冒着被有关部门拘
捕的风险。联邦执法人员也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以非法集汇以及非法使用不合法词语的名
义把我们抓起来。你现在有权拒绝加入,并且离开。”

  阿瓦登听到女子的警告,心里一度犹豫起来。但一想到此刻离去的话,那么又要开始
持续那种窒息的泥沼生活,他就难以压抑自己的烦闷。阿瓦登第一次发现,原来“说话”
对他来说是一个致命的诱惑,他先前并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地渴望着说话。

  “我不会离开的,我要加入你们,说话。”

  “那太好了。唔,那么不妨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女子高兴地说,同时站起身来,
把右手搭到胸前,“从我开始。我的名字叫阿尔特弥斯,至于网络编号和身份证号码,让
他们见鬼去吧!谁会去管那个!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数字。”

  她的话让所有人包括阿瓦登都笑了起来。接着她继续说道:“不过,这其实只是一个
假名,这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

  “假名?”

  “是的,和我户籍本上的名字是不同的。”

  “可是,为什么?”

  “你不会对自己在档案里的名字厌倦吗?我想起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
机会也好,自己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在这个说话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我们彼此拿这个称呼。”

  阿瓦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很理解阿尔特弥斯的想法。事实上当他在使用网络论坛
的时候,也希望能够自己取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而不是被分配一个用户名。

  通过介绍,阿瓦登了解到阿尔特弥斯是网络部BBS论坛管理科的职员,今年23岁,未
婚,最讨厌蟑螂和蜘蛛,喜欢缝纫与园艺,屋子里的花就是她偷偷从城市边缘摘回来的。

  接下来是那名中年人,他自我介绍说名字叫兰斯洛特,41岁,是城市电厂的一名工程
师;兰斯洛特这名字出自英国的亚瑟王传说,是一名忠贞的骑士。他有自己的老婆和两个
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三岁,女孩四岁,他们最喜欢吃的就是柠檬味道的水果糖。说到这
里,兰斯洛特说希望下次聚会能把他们也带了,孩子们正是学说话的时候,他想教给他们
真正的说话。

  那个三十多岁的胖子是网络部的一名网管,叫瓦格纳。这个身份让阿瓦登吃惊不已,
他的印象里网管都是些绷着脸全无表情的冷漠生物,但眼前的瓦格纳脸圆滚滚的,油光锃
亮,嘴边两条翘起的小胡子神气十足。他喜欢的是雪茄和歌剧,利用网管的特权这两样东
西都不难弄到。

  “这个能屏蔽掉信号的门帘就是他弄的。”阿尔特弥斯补充说,瓦格纳冲她做了个“
乐意为您效劳”的手势,然后点燃了雪茄,把它放到嘴里,很快屋子里就笼罩起一片稀薄
的烟雾。

  说话会的第四名成员是一位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今年刚满三十。她的名字是杜拉丝
,城市日报(那个时代的报纸已经全部都数字化了)的编辑,她比阿尔特弥斯还瘦,颧骨
高高耸起,眼窝身陷,两片薄薄的嘴唇即使在最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分开,看不到牙齿。爱
好是饲养狗和猫,尽管她并没有养。

  “那么,到你了。”阿尔特弥斯对阿瓦登说。阿瓦登想了想,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情
况说了一遍,当谈到自己的爱好时候,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到自己喜好什么,似乎什么都没
有,在那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想过。

  “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呢?”阿尔特弥斯把手再一次放在他肩上,诱导着问道。

  “真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没有任何限制。”

  阿瓦登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机会了,他咳了一声,抓抓头,脱口而出一句响亮的叫喊:
“FUXKYOU, YOUSONOFBITCH!”

  在一瞬间,在座的四个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惊了。瓦格纳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叼住雪
茄,用力鼓掌,然后用右手把雪茄取下来,张嘴大声地赞叹道:“真棒,痛快,这简直是
最完美的入会誓词。”

  “我宁可听十遍这样的脏话,也不想再去碰那个乏味的电子女声。”兰斯洛特也是一
脸陶醉,毫不掩饰自己对电子女声的厌恶。而阿尔特弥斯和杜拉丝全都咯咯地笑起来,杜
拉丝发现自己的笑容幅度大了一点,不好意思地把嘴掩住。阿瓦登觉得他们与其说是觉得
新奇,不如说是在享受这句脏话所带来的对体制的蔑视与挑战。

  “那你叫希望自己叫什么名字呢?” 阿尔特弥斯歪着头问。

  “唔……王二。“ 阿瓦登沉吟了一下,回答说。这是一个中式的名字,他以前有一
个中国人朋友,喜欢讲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名字总是叫王二。

  屋子里的气氛现在完全融洽了,大家都开始谈些比较自然的话题,每个人都摆出了最
舒服的姿势,阿尔特弥斯不时拿起茶壶来为大家续水。阿瓦登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地轻松。

  “你知道的。”阿尔特弥斯又给他倒了一杯甜水,“我们一直想把说话会保持在一定
规模,平日是没有办法畅所欲言的,我们需要空间。麻烦的是,我们没办法公开征集汇员
,又不可能直接通过物理接触去寻找,那风险太大。于是兰斯洛特就设计了一套暗示系统
,只有发现这些暗示的人才能知道本会的存在。”

  “这套系统考虑到的还不止是安全问题。”兰斯洛特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仔细擦拭了
一下,得意地说,“这其实也是一个会员资格验证。说话会所吸纳的成员,必须有智慧,
有头脑,内心渴望激情,并且对自由有着渴望。”

  瓦格纳用两根指头夹着雪茄,在事先准备好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大声说道:“据
我的经验,申请BBS论坛服务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怀旧,或者说渴望一些新鲜的东西,
这样的人往往都怀有激情,认为BBS论坛也许能给他们一些与现实不一样的东西——当然
,事实上并非如此,美国政府对BBS论坛的管理甚至严厉过电子邮件——这暗示着他们心
里渴望解脱束缚。因此我们将暗示隐藏在申请BBS论坛的光盘之中,只有申请人才有机会
接触到这些暗示。而只有那些有智慧、观察敏锐的人才会发觉到这些暗示的存在,并顺利
解读出来,找到这里。”

  “归根到底,说话会也不过是一群渴望自由说话的秘密小团体罢了。”兰斯洛特笑道


  “你是第二个找到说话会的人,第一个是杜拉丝小姐。”

  阿尔特弥斯告诉阿瓦登。阿瓦登敬佩地看了杜拉丝一眼,后者淡淡地回答道:“这没
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摆弄文字。”

  阿瓦登想到上一周在公共汽车站碰到的那个疯狂男子,于是把这件事讲给其他成员听
。听完之后,兰斯洛特摇了摇头,从嘴唇里滑出一声叹息:

“这样的事情我也是见过的,我的一个同事就是如此。所以说话会的存在是必要的,这是
缓解压力的阀门。长时间的敏感词汇限制会让人都疯掉的,因为他们既无法思考又没办法
表达。”

“这正是美国政府有关部门所希望看到的,这样只有傻瓜能够存活下来,一个全是傻瓜的
社会是稳定的。” 瓦格纳费力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躯挪了一下位置,轻蔑地说。

“你也是有关部门的一分子,瓦格纳先生。”阿尔特弥斯一边往茶杯里续了些热水,一边
抬头轻声说道。

“阿尔特弥斯小姐,我只是一个能比普通人多使用几个敏感词汇的普通人而已。”

  大家都笑了起来。阿瓦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说这么多的话,这是前所未有的奇
妙经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快就融进了这个小圈子里,隔阂与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胸闷与头晕等习惯性的毛病。

  很快话题就从说话会本身扩展到了更加宽泛随意的话题,阿尔特弥斯唱支歌,兰斯洛
特说了几个笑话,杜拉丝则给大家讲了美国南部诸州的风土人情;瓦格纳甚至还唱了一段
歌剧,虽然阿瓦登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一点也不吝惜掌声。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被屏蔽
掉的角落里,五个不甘沉默的人正在享受着在这个时代视为奢侈品的事情——说话。

  “王二,你可曾看过《1984》?”

  阿尔特弥斯忽然问道,她就靠着阿瓦登坐下,阿瓦登摇摇头,反问道:“这是网络编
号的一段么?”

  “这是一本书的名字。”

  “书?”阿瓦登听到这个名词,头摇的更大了。这是个古老的名词,在这个电脑技术
非常发达的时代,网络可以承载一切信息,任何人都可以在网上图书馆查到电子版;因此
有关部门认为实体书籍变成了一种没有必要存在的浪费,实体书也就逐渐消亡了。瓦格纳
对此的评论是:“有关部门喜欢电子书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电子书籍的话,只需要F
IND和REPLACE两个命令就可以消灭掉全部不健康词汇,替一本书消毒;而实体书籍的校对
与修订却是件旷日持久的工作。”

  “这是一本伟大的书,是旧世界哲人们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预言。”阿尔特弥斯认真地
说。“它很早以前就洞察到了肉的束缚与解脱,灵的束缚与解脱,这是说话会的基石。”

  阿瓦登不无惊奇地发现他的网络编号开头恰好是这这本书名字:19842015。

  “那么,该怎么样才能看到呢?”阿瓦登盯着阿尔特弥斯乌黑色的眼睛问。

  “我们也无法找到纸质版,网络图书馆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书。”兰斯洛特摇摇头,然
后重新露出笑容,左手向着杜拉丝摆了个请的姿势,“但我们的杜拉丝小姐应该为她的记
忆力而自豪,她在很早已经有幸阅读过这两本书,并且能够记得里面的大部分文字。”

  “太好了,然后她写下来了,对吗?”

  “那太危险,这时代持有实体书是个大罪过,也容易让说话会暴露。我们只是在每次
聚会的时候请杜拉丝小姐为我们背诵。既然是说话会,那么把这两个故事讲出来不是更名
符其实吗?”

  大家都安静下来,杜拉丝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其他四个人坐在旁边看着她。阿瓦登
不经意地把手搂在阿尔特弥斯肩上,后者微微朝这边靠过来,女性头发的幽香“咝咝”地
划过他的鼻子,让他的心里一阵荡漾。屋子里非常暖和,他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阿尔特弥
斯的味道。

  杜拉丝的声音并不高,不过却很清晰有力;她的记忆力确实惊人,不仅记得情节,包
括一些细节和句子都可以复述下来。杜拉丝讲到了朱丽亚假装摔倒,然后偷偷递给温斯顿
一张写着“我爱你”的纸条,绘声绘色,这让听众们都听的入神了,阿尔特弥斯听的尤其
认真,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阿瓦登一直注视着她。

  “1984的作者预见到了专制的进步,却没有预见到技术的进步。”瓦格纳在杜拉丝停
下来喝水的时候发表自己的评论,阿瓦登觉得他与外貌不太相称,是个很有洞察力的技术
官僚。

  “在大洋国人们还可以靠传递纸条来偷偷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美国
政府有关部门把我们全赶到了网上,而在网络技术发达的今天,我们即使想发一条短信都
会被系统或者网管看的一清二楚,无从遁形。现实里呢,还有旁观者在。”瓦格纳在腿上
敲了敲雪茄根部,“一句话,技术是中性的,但技术的进步会让自在的世界更自在,集权
的世界更加集权。”

  “这句话说的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哟。”阿尔特弥斯冲瓦格纳挤了挤眼睛,从抽屉里取
来一把饼干和曲奇散发给大家。

  “就好象同样是0和1,有的人就能写出工具软件,有人却拿那个编出恶性病毒?”

  阿瓦登想到一个类似的比喻,瓦格纳听了以后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很不错的比喻,王二,就是如此,真不愧是程序员。”

  谈话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杜拉斯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连忙提醒谈兴正浓的四个
人时间快到了。说话会不能持续很长时间,旁听者被屏蔽的越久,暴露的危险就越大。

  “那么好吧,我们就抓紧最后半个小时来完成今天的活动。”
  阿尔特弥斯一边说着,一边将桌子上的空杯子收走。兰斯洛特和瓦格纳也都站起身来
,活动一下已经有些酸疼的肩膀和腰,只有杜拉丝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活动?还有什么活动?”

  阿瓦登奇怪地问道,说话会除了说话还有其他活动?

  “唔,对啊,我们还有其他活动。”阿尔特弥斯撩起额前的长发,对他妩媚一笑:“
我们还会和对方完全交流。”

  “完全交流?”

  “就是intercourse”

  “………………”阿瓦登一下子变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胃里被灌进去零
下三十度的寒风,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话会有说话的自由,也有选择与谁上床的自由。”阿尔特弥斯毫不羞涩地说,“
我们互相谈话,然后选择合适的人做爱,就象我们选择我们喜欢的词汇说话一样。”

  兰斯洛特看阿瓦登很窘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当然,我们不会强迫
任何人,这完全是在自愿的基础上。今天我还要早点回去照顾小孩,你们人数正好合适。


  阿瓦登的脸色涨红,热的仿佛夏季的电脑CPU,他甚至不敢多看阿尔特弥斯一眼。他
憧憬过女性很长时间,但如此接近还是第一次。

  还要回家去照顾小孩子的兰斯洛特向大家道别后就先行离去了,阿尔特弥斯将房间留
给瓦格纳与杜拉丝,然后带着惶恐不安的阿瓦登来到了另外一间房间。这间显然是阿尔特
弥斯的卧室,屋子里很简单,但却收拾的十分干净,在床上枕头旁还摆着一个手制的布娃
娃,床单和窗帘都是粉红色的。

  最初的是由阿尔特弥斯主动开始的,丝毫没心理准备的阿瓦登只是被动地任她摆布。
经过了几轮挑逗,阿瓦登才逐渐放开,任由潜藏在自己心内的原始欲望奔流出来,那种期
待听到圆润女声的青春憧憬本来只是苦闷生活的意淫,而在今天它加倍实现了。很快这种
憧憬与他在现实中被压抑的郁闷合流,转化成了猛烈的冲动,让他一次又一次与阿尔特弥
斯融为一体。阿瓦登不知道这种冲动和他想大声说出“FUXKYOU, YOUSONOFBITCH”冲动有
什么不同,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尽情地、全无束缚地让
自己释放激情,完全没有任何束缚。

  强烈的刺激一波波地冲击着兴奋中枢,最终一阵快感浪潮在狂暴洋面扬起头来,达到
了一个极高的顶端。阿瓦登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种轻盈无比的自由,
以及因自由而生的快乐与疲惫。浑身是汗的他喘息着倒在了阿尔特弥斯身上,一阵舒畅的
倦意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身体……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阿尔特弥斯躺在自己身边,赤裸的身体好象一尊白玉雕像
,睡姿恬美静谧。他侧过身子去,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然后阿尔特弥斯睁开了眼睛。

  “很舒服,对不对?”她问道。

  “是啊……”阿瓦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顿了顿,犹豫地说道:“你以前和兰斯洛
特、瓦格纳他们也……呃,我是说,象刚才那样子过吗?”

  “是的。”阿尔特弥斯温柔地回答,她半支起胳膊,长发从肩膀披到了胸口。她的大
方坦白反而让阿瓦登有些不知所措。屋子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阿尔特弥斯忽然
开口问道:

  “还记得今天杜拉丝讲的那段故事吗?女主角偷偷递给男主角写着“我爱你”的纸条
。”

  “唔,还记得。”阿瓦登回答,很高兴终于能从那个拙劣的话题摆脱出来了。

  “在有关部门的健康互联网络词汇列表里,没有爱这个字呢。在我们这个时代,我爱
你也是一个敏感词汇,被屏蔽掉了。”阿尔特弥斯的眼神里似乎是感慨,又象是失落。

  “我爱你。”阿瓦登不禁脱口而出,他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可以说出任何自己想说的话
,不必顾忌。

  “谢谢你。”

  阿尔特弥斯听到之后只是笑了笑,起身穿上衣服,催促阿瓦登时间差不多了。阿瓦登
有些失望,因为她没有预期反应的热烈,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时候杜拉丝和瓦格纳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阿尔特弥斯把他送到门
口,将旁观者交给他,然后叮嘱他说:“记得在外面绝对不要提及说话会的任何事情或者
任何人,我们在说话会以外的地方是完全不认识的。”

  “我记住了。”阿瓦登回答,然后转身要走。

  “王二。”

  阿尔特弥斯忽然叫道,阿瓦登连忙转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片柔软温暖的嘴唇忽
然贴到了他的双唇,然后是一个细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谢你,我爱你。”

  阿瓦登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戴上旁观者,推开门,重新步入到那一片令人窒息的世
界中去,但他此时已与来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此后阿瓦登的精神面貌明显有了改善。他谨慎地享受着这种秘密集汇的乐趣,并且乐
在其中。每一周或者两周,他们五个人都会在周日秘密地举行说话会的活动,聊天,唱歌
或者听杜拉丝讲1984的故事。阿瓦登同阿尔特弥斯又“完全交流”了几次,偶尔他也会跟
杜拉丝“交流”。他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现实中和网上的阿瓦登,编号19842015,还有
一个是说话会里的王二。他很享受这个名字,觉得这就是自己另外的一个人生。

  有一次集汇,他们谈到了敏感词汇的问题。阿瓦登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对这方面的
记忆有点模糊——有关部门给出的是一份敏感词汇列表,由网站的内部管理人员秘密参考
使用,他对如何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大惑不解。那一天瓦格纳带了一瓶葡萄酒,兴致很高,
于是索性给他们讲了讲“屏蔽”的进化史,身为网管的他经常可以接触到这些资料。

  在最开始美国政府只是单纯地屏蔽掉敏感词汇,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样的措施根本没
有用处。很多人会采取在词组中夹杂符号或者数字的方式来绕开系统检查;于是有关部门
不得不将这些近似敏感词汇也一一屏蔽掉。然而众所周知,数字与符号之间的组合方式是
近乎无限的,只要你有想象力,就完全可以组合出一个新的词组而且不失掉他的原意。比
如说“politic”这个词,就有“politi/c”、“政polit/ic”、“pol/itic”等近乎无
限种表达方式。

  当有关部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采取了新的策略。既然无法辨识词组,那么就用
单词屏蔽。这一举措在一开始是奏效的,违规交谈的人显著减少,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可以
用同音字或者谐音的方式来继续表达自己的危险思想。即使有关部门封掉全部敏感词汇的
同音字,也无济于事,思想活跃的美国人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使用隐喻,借代、类
比、引申及其他修辞方法,或者将一个敏感词用数个不敏感的字来代替。人类的思维方式
要比电脑开阔许多。电脑屏蔽掉一条路,他们还会有更多的路可以选择。

  这一场水面以下的角力看起来似乎是美国大众要取得胜利。这时候,一个具有逆向思
维精神的人出现了。他的身份不明。有人说他是有关部门的主管;也有人说他是因过度使
用敏感词汇而被捕的危险人士。无论他是谁,总之整个局面被扭转过来。他向有关部门建
议,不再告诉大众禁止说什么,而是规定他们只能说什么,用什么方式去说。有关部门很
快就心领神会,制订了新的规章制度:取消了敏感词汇列表,取而代之的是互联网络健康
语言列表,并把这举措推广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屏蔽系统中去。

  这一次,大众终于处于下风。以往他们与有关部门尽情地在网络与现实中捉着迷藏,
而现在他们却被有关部门扼住了咽喉。这样一来,有关部门可以有效率地掌握住言论,因
为整个语言的框架都被彻底控制了。在有限的空间内,大众几乎是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大众还是不屈不挠地将这场战争——或者说游戏——继续下去,他们挑选
健康词汇列表中的合法字眼来表达不合法的意思:两个连续的“稳定”意思就是“反对”
,“稳定”加“繁荣昌盛”则暗示“屏蔽”。美国政府不得不对这一动向保持着警惕,并
日复一日地将更多的词汇从健康词汇列表里删掉,禁止大众使用。

  “当然,这场战争会持续下去的。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字或者词组,那么
就可以继续自由交流——你知道莫尔斯电码吧?”

  瓦格纳说到这里,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满意地打了一个嗝。

  “可是,这场战争的代价就是语言的失落。表达能力会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淡而无味
,人们会越来越倾向于沉默,这对有关部门反而是好事。”兰斯洛特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
,有节奏地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这样一来,岂不就等于是大众的自由意识将语言推向
死亡的边缘?真讽刺啊。按照这个趋势,有关部门是不会败的,他们会笑到最后。”

  “不,不,笑这种情感他们是不会了解的。”瓦格纳淡淡地回答。

  “我倒是觉得,美国是一直处于恐惧的情感之中呢,生怕人们掌握了太多的词汇,表
达出太多的思想,变的难以掌握。”阿尔特弥斯说完摆出一副她在上班期间冷若冰霜的呆
板脸孔,学着僵硬的腔调喊了一句:“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美国万岁!”

  杜拉丝、兰斯洛特与瓦格纳都哈哈大笑,唯一没笑的是王二(阿瓦登)。他对于兰斯
洛特刚才的那句话始终耿耿于怀:大众与有关部门的对抗,其最终结局就是语言的消亡。
那么他们现在这个小小的说话会,也只不过是在一列开向悬崖的列车里关上窗帘,享受坠
毁前最后的宁静罢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太煞风景了。阿瓦登不希望破坏说话会的气氛,这对他很
重要。

  从说话会回到家里,阿瓦登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着脑袋,陷入了沉思。自从加入说
话会以后,他变的比以前更容易陷入思考。有时候他想的是这个社会、这个互联网络或者
这座城市中存在的荒谬性;有时候他想的是自己的生活;还有时候他想的是阿尔特弥斯。
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压抑的世界里,人的情感会变的格外强烈,他现在陷入对阿尔特弥
斯的迷恋无法自拔。阿瓦登一直很羡慕杜拉丝讲的《1984》里面的温斯顿,他和朱利亚有
一间两个人独处的小屋,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

  他在与阿尔特弥斯“完全交流”的时候曾经吐露过自己的心声,阿尔特弥斯没有直接
回答,而是表示两个人的关系无法再比说话会更近一步——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是个人
行为的极限,有关部门可不会一直打瞌睡。“我们只能把感情生活压缩在每周一次的说话
会活动里,这已经很奢侈了。”她对他说,同时温柔地抚摩他的胸膛。“只有在说话会里
,我们才是阿尔特弥斯和王二。而在其他时间里,你是19842015,而我是19387465。”

  对此,阿瓦登只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确实他不该奢求更多。

  除了感情,发生变化的还有互联网络。自从加入说话会以后,阿瓦登逐渐发现互联网
表面下潜藏的一些东西。正如瓦格纳在一次活动的时候指出,普罗大众与有关部门的战争
从未结束,总会有思想和言论从严厉管制的缝隙中流泻出来。阿瓦登发现,在完全公式化
的EMAIL与网络论坛中其实隐藏着不少耐人寻味的细节,就好象那个title一样,存在着各
式各样的密码与隐藏寓意。这些东西出自不同人的手里,样式和破译方式都不同,阿瓦登
不知道那些密码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内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知的是,说话会并不是唯一
的一个地下集汇,瓦格纳说的对,始终还是有人在试图用“健康”词汇表达“不健康”思
想。

  讽刺的是,给阿瓦登感触最深的,是有关部门的管制。以往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
被绑缚起来,现在他能清晰地看清这种束缚与压抑的脉络,以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各种手
段。在小小说话会中享受到的自在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在宽阔现实中的不自在。

  “FUXKYOU, YOUSONOFBITCH!”

  每一次的聚会,三位男士都会轻蔑地一起高喊这一句粗话。他们清楚这不会给有关部
门带来什么不良影响,不过这确实很痛快。

  这一周,阿瓦登特别地忙碌,他的同事因为不明原因而被屏蔽掉了,这样一来整个项
目就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这项目是为有关部分设计一种软件,用来控制大功率主动式
“旁观者”的能源分配控制。软件很复杂,他不得不每天在电脑前工作十几个小时,只有
在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停下来随便吃一点东西,喝一口纯净水,困了就躺在旁边的
行军床上睡上一觉,爬起来继续工作。屋子里满是浑浊的烟味与袜子脏衣服的酸臭味,阿
瓦登就在这种环境下蓬头垢面地敲着键盘,并不时揉揉满布血丝的眼睛。

  偏偏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暖气坏掉了。洋灰色的暖气片从昨天开始就变的冰凉,不再
有热水流动。阿瓦登检查了一下,发现并不是管道问题,而且邻居们也碰到同样的事,看
来是供热系统出了问题。这一变故的正面影响是稍微淡化了屋子内的酸臭味,负面影响是
整个屋子变的有如冰窖一样。紧闭的窗户和门能挡住寒风,却挡不住寒冷,低温让本来就
寒酸的房间更笼罩上一层霜气。无论是那把木椅还是行军床都象是冷酷的冰雕,屋子里唯
一还有些热气的就只剩下电脑。阿瓦登不得不披上所有的御寒衣物,蜷缩在床上,把电脑
的散热口对准自己。

  有关部门宣布“供热”和“暖气”暂时也被列入敏感词汇,于是阿瓦登没办法写信向
供热部门询问,只好静待,除了用来敲键盘的指头以外,尽量保持全身一动不动,以节约
热量。在停止供暖后的第四天,暖气片里终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带着热气的水开
始流动,屋子里恢复了温暖,“供热”和“暖气”又可以恢复使用了。于是EMAIL与网络
论坛上全都是“庆祝有关部门恢复供应暖气,急人民之所急”的帖子,EMAIL新闻组里也
全是类似主题。

  不过这对阿瓦登来说太晚了,他生了病,感冒,而且是重感冒。他面色苍白,全身软
弱无力,头疼的象是被一枚达姆弹射入头部,只能躺在床上等医生。医生来到他家里,给
他做了两三次点滴,喂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片,叫他静养。这一场病足足持续了数天,
他不得不放弃参加这一星期的说话会,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阿瓦登甚至怀疑自己搞不好
会因此而死掉。

  阿瓦登躺在床上,心里懊悔不已,说话会是他唯一的乐趣,现在他却没办法参加。他
把头蒙在被子里胡思乱想,瓦格纳这一次会带什么特别的东西来呢?兰斯洛特有没有把两
个孩子也领过来?还有阿尔特弥斯,他没参加的话,她会和谁“完全交流”呢?瓦格纳还
是兰斯洛特?他还想到了杜拉丝,上一次的聚会里,杜拉丝讲到了温斯顿在秘密幽会的屋
子里对朱丽亚说“我们已经死了”,朱丽亚附和着说“我们已经死了”,这时候第三个声
音说道“你们已经死了。”

  杜拉丝就讲到这里,就停住了。阿瓦登急切地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第三个声音
是谁,是党吗?温斯顿和朱丽亚是否会被捕,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光是他,阿尔特
弥斯也很希望知道后续情节的发展,不过她并没有去追问杜拉丝。

  “让这成为一个悬疑,这样接下来的一周我们的生活都会在期待的乐趣中度过。”她
对阿瓦登说,然后两个人继续沉溺于intercourse的快乐。

  “也许他们都会死。”阿尔特弥斯在交流结束后,看着天花板说。

  “也许那只是奥布林的声音,他去探望他们。”阿瓦登安慰她道,但是他的心里也不
确定。

  阿瓦登的病持续了十天,然后他终于痊愈了。他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床上爬起来
,然后去看墙上的日历: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说话会活动的日子。阿瓦登已经缺席了一
周,这已经令他如饥似渴,甚至做梦都在和他们一起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所幸他并没有
说梦话的习惯,所以24小时工作的旁观者并没发出任何警报。

  阿瓦登简单地洗了一下脸,用一把有些生锈的剃刀沾着肥皂仔细地刮掉脸上粗硬的胡
须,然后咕噜咕噜地刷了刷牙齿,用手和毛巾沾着热水将自己蓬起的乱发压下去。因为生
病,有关部门发了一些补贴给他,其中包括两块羊角面包、两瓶姜汁啤酒和一份精制砂糖
。他将这些东西都用塑料布仔细包好,揣到宽大的军大衣里,打算带到说话会上去与大家
分享。

  今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地冷,阿瓦登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登上前往效率大楼的公共汽
车。一路上车厢里的广播重复着“营造健康的互联网络”以及一些优秀网络用户的先进事
迹;车厢前面的电子屏幕不断滚动显示着最新的健康词汇列表,一个旁观者自车顶垂下来
睥睨着车内的每一个表情呆滞的人。阿瓦登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不断向后移动的建筑
物与枯黄的树木发呆。

  车子很快就到达了辛普森大楼附近的车站,阿瓦登下了车,把手放到怀里摸了摸塑料
布包着的食物,朝着大楼走去。他在半路无意中抬起头,忽然一阵冰冷的寒流刺入他的胸
腔,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看到了效率大楼的第五层阿尔特弥斯家的窗户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以前阿尔特
弥斯家面向大街的窗户总是挂着粉红色的窗帘,而现在窗帘则被扯到了两边,窗户大开,
用肉眼可以勉强看到窗玻璃和屋子里雪白的墙壁。假如今天有说话会的话,阿尔特弥斯绝
对不会把有屏蔽效果的窗帘打开。而且打开窗户这件事也绝不寻常,在这个城市里的室外
空气十分浑浊,几乎不会有人会去开窗换气。

  也就是说,今天并没有说话集汇召开,而是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阿瓦登望着那窗户
,心情开始变的有些慌乱,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叼起一支香烟,把身体靠在一根电线杆
旁故做镇静,以免被行人怀疑。究竟说话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一周停办了呢?要知道
,只要还有复数的成员能够出席,说话会就会一直办下去,难道说瓦格纳、兰斯洛特、杜
拉丝和阿尔特弥斯同时无法出席?这种概率实在太小了。阿瓦登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四
周不安地张望。忽然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念头霎时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让他几乎眩
晕过去。

  “说话会本周不会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阿瓦登嘴唇默默地蠕动着,面如死灰。

  他看到在街道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隐藏着一个类似雷达天线的东西,其造型很象是
两个背部贴在一起的大碗。阿瓦登心里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这正是他负责软件设计的大功
率主动式“旁观者”,这造型他很熟悉。这装置可以主动发射电波去探测人们的声音,并
检查其中是否存在敏感词汇。

  这样的装置居然就安放在阿尔特弥斯家附近,那么就等于说话会完全暴露在了有关部
门的监控之下。主动式旁观者的强大刺探电波会轻易刺穿她家中的铅质窗帘,把所有成员
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到有关部门耳朵里。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这一技术的突破意味着有关部门可以不再被动地等待警报,
可以主动出击去刺探人们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的任何话语。阿瓦登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
生什么,阿尔特弥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被有关部门记录下来,会有机器统计出到底有多少
违禁词汇被他们使用过;然后联邦警察会冲进她的屋子,将正在聚会的成员们都带走,只
留下搜查过后空荡荡的房间和窗户。

  阿瓦登想到这里,心如刀绞,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到幸运。他的胃袋翻
腾起来,一种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直接升到嘴边,让他想吐,却又不能吐——因为“呕”也
是个敏感词汇;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躯无法承受这种打击,象害了风寒一样颤抖起来,几乎
站立不住。

  他不敢继续朝前走去,仓皇地转过身去,登上另外一辆公共汽车,把嘴闭的更紧了。
等阿瓦登回到自己家楼下,看到楼房附近另外一架新的主动式旁观者正在兴建中,漆黑的
天线在半空舒展开来,仿佛一面巨大的蜘蛛网。看来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在整个纽约市部署
这种新兴高科技产品。

  他不敢驻足观看,低着头从那巨大装置旁边走过,一路不停地走回家,然后把自己的
脸紧紧地压在枕头里,却不敢哭出声音来,连一句“FUXKYOU, YOUSONOFBITCH”都不能说


  从那以后,阿瓦登的生活回到了普通状态——就是说和原来一样沉滞、压抑、欠缺激
情,健康向上,缺乏低级趣味。兰斯洛特说过:“战争的结果就是,大众的自由意识会将
语言推向死亡的边缘”,现在看来,他的预言是很准确的:说话会的覆灭,导致“说话”
、“歌剧”、“完全”、“交流”几个词先后被剔除出了健康词汇列表,成为敏感词汇。

  另外,虽然阿拉伯数字还能用,但“1984”这一个数字组合也被屏蔽掉了,这让包括
阿瓦登在内的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不得不谨慎地检查数字是否违规,这额外增加了很多工
作量,让他更加疲惫。

  阿瓦登不是没有担心过,也许在某一天的深夜,他就会忽然接到一封EMAIL,让他留
在家里不要动,不要试图在网络做任何动作;接着电话会响起,电子女声会把这一要求重
复再重复,直到警察打开他家的大门,把他带去未知的地方,那里有未知的命运等待着他
。《1984》后面的情节发展阿瓦登始终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杜拉丝已经彻底失踪了,所以
温斯顿和朱丽亚的结局始终是个谜;就好象兰斯洛特、瓦格纳、杜拉丝和阿尔特弥斯的结
局一样,也不从得知。其实这两件事对于阿瓦登来说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所以它们也可
以看做是同一个谜。

  其实他最担心的,是阿尔特弥斯。每次想到这个名字,阿瓦登就难以抑制心中的郁闷
。她究竟会怎么样,彻底被屏蔽掉吗?如果是那样,那么她在这世界上遗留下来的唯一痕
迹,就是一个程序员记忆里的假名而已了。

  说话会消失后三个星期,仍旧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阿瓦登,他也没收到过任
何类似内容的EMAIL,阿瓦登一直在想,也许是他们没有吐露出自己的下落,也可能是因
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认识的只是一个叫王二的程序员。这个城市里有数以千计的程
序员,而王二是个假名。

  因此,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不,确切地说,还是有一点不同的,那就是互联网络健
康词汇列表:那上面的词组消失的速度比以前要快的快,每小时每分钟都有词与单字飞快
地在名单上消失,阿瓦登不得不花上大量时间去更新列表,以跟紧当前形势。

  与词汇列表更新速度相对的,EMAIL和网络论坛上的东西越来越乏味。因为人们不得
不用极有限的词去表达广泛的意思,大家都变得寡言少语。就连那些秘密的暗语和联系方
式也少了许多;整个网络就象是前些天阿瓦登家里出了问题的暖气片一样:虽然名义上是
给人带来温暖的东西,但却变的冰冷、僵硬,让人如坠冰窟。

  这一天,阿瓦登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他看了看窗外迷茫的灰色天空,胸口一阵抽搐,
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声。他拿起塑料杯,将杯子里的纯净水一饮而尽,杯子丢进同样是塑
料质地的垃圾桶里,发出钝钝的撞击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是一团垃圾,举起手敲了敲
,果然发出同样钝钝的撞击声。

  然后他拿起大衣,戴上墨绿色的护目镜,走出门去。阿瓦登没带便携式的旁观者,那
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城市里到处都是主动式的旁观者,随时监听是否有违禁词汇的存在。
整个纽约现在就象是互联网络一样,被有关部门营造成十分健康。

  阿瓦登这一次外出是有正当理由的,他决定去取消网络论坛服务,这服务已经用不着
了,因为无论EMAIL,新闻组,BBS论坛还是其他什么现在全部都变成了一样的东西。

  从日历来说现在应该是春季,但外面还是很冷,高大的灰色建筑矗立在平地上,仿佛
绝对零度下的石林。大团大团的风裹着黄沙与废气穿行其间,风沙无处不在,让人置身其
中而难以摆脱。阿瓦登把手揣进兜里,脖子缩进领口,畏缩着向网络部的大楼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看到阿尔特弥斯正站在前面的路
灯下,穿着黑色的制服。可是她的变化有多么大啊,面容象是老了十岁,满脸都是衰老的
皱纹,年轻的活力荡然无存;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两个乌黑的大眼睛显得异常空洞
,目光越过阿瓦登延伸到远方,没有一个明晰的焦点。

  阿瓦登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她,这让他已经沉寂已久的心灵泛起
了几点火花,可惜他迟钝的神经已经无法表达出“激动”这一个简单的情感了。两个人互
相对视了一阵,他终于木然走到她身边,张了张嘴唇,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他掏出今天
新发布的健康词汇列表,发现上面是一片空白——终于连最后一个词组也被有关部门屏蔽
了。

  于是阿瓦登只好保持着沉默,默默地与面无表情的她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去。他的
身影逐渐融入同样安静的灰色人群之中,整个城市都显得寂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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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day & beautify life
抄袭《1984》太明显了。
可以参考看看本菜翻译的这篇帖子:http://bbs.cjdby.net/viewthread.php?tid=405121
这种风格的看得太多了......
终于找到一个完整版的了
祥瑞御免~
回复可见的内容是什么?
看看捏
还能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