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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超级军网 时间:2024/04/28 13:39:56
  (一)

  妈妈病倒不久,爸爸就失业了。他常常呆在家里,开始还早早起床,不等我和姐姐米兰达上学就穿戴整齐,出门了。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变得不修边幅,睡懒觉了。我们下午放学回家,总是看见他只穿着裤衩,仰卧在起居室的睡椅上,满身黑红相间的彩纹,呈棋盘方格状,衬以苍白的皮肤,绚丽夺目。爸爸对他的文身感到自豪,可我和姐姐却看不顺眼。爸爸在我们这个年纪可棒极了,他说,简直不明白我们怎么变得这么少年老成。

  “嘿,小家伙,”他招呼我们,“瞧一瞧这个。”

  我们脱下帽子,在毛巾上擦掉脸上的油膏,走过去看个究竟。爸爸正在看电视7频道,这是“遮阳天幕计划”实况转播。只见镜头聚焦在一叶小舟上,在黑茫茫的天空背景下,小艇犹如一个银色的亮点,尾部仿若蜘蛛吐丝,喷出一丝双分子线。一和真空接触,双分子线立即扩展千倍,形成一张巨大的七彩薄膜,继而组成围绕地球的巨伞的一小部分,遮蔽世界免受太阳紫外线的辐射。“妙极了,”爸爸叫了起来,他一直是个科技迷,“瞧吧,孩子们,人们在创造历史。”

  “另找时间看好吗,爸爸?”姐姐说。

  我跟着姐姐走出起居室,来到妈妈的画室。妈妈正坐在电脑前,一只手握笔在荧光屏上轻轻地画来画去,另一只手在键盘上输入色彩与纹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图像便跃然屏上。我们默默地观看她将图像移植在杂志上,她专门为这家杂志配画。最后,她注意到我俩了。也许是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开心相聚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我们得知她病得有多严重前的最后一次幸福的相聚,所以,对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的头发透过睡帽,蓬松地围住脸,嫣然微笑,上嘴唇挂满了细小的汗珠。她伸出两臂,做出拥抱姿态,说:“抱一抱。”

  随后,我们姐弟俩坐下来做功课。作业不做完不准出去玩,而且不到傍晚,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呆在家里。这还不行,我们出门前妈妈一定要我们戴上帽子、手套、太阳镜,并且在脸上涂满油膏。五分钟后,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坚硬干燥的地面,躲躲闪闪地穿过荒芜的枯树林,来到公园里。我们的小伙伴们大都住在城市地下,因此,通常我们都是在西部中心花园侧第72号大街地铁站自动扶梯口同他们碰头。有时候,小伙伴们取笑我们住在地面,但姐姐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哑了。

  “爸爸说遮阳幕工程一完工,那时候人人都想回到地面上来,”她以12岁女孩子的自信心说得可坚决了,“毕竟,谁想住在又黑又旧的洞子里呢?”

  “并不黑。”杰米恩说。

  “反正,肯定是洞子。谁敢说不是?”

  姐姐不容争辩,通常也没有人跟她争个输赢。很多时候她还是孩子王呢,带领大家捉迷藏,玩打仗游戏,跑遍公园废墟,直玩到黑夜来临,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清晨,天不亮我们就要上学去,以避免晨光照射,而且上课前很久就到了学校,因为姐姐是义务交通员,负责将孩子们尽快地护送进装有百叶窗的教学大楼里。我真羡慕她那一身打扮:护臂铠甲、头盔、太阳镜,决心将来读六年级时自己也挣一套来神气神气。

  那天下午,我们一踏进家门,就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电视关着,妈妈没有在画室作画,而是在厨房里与爸爸窃窃私语。我们总觉得情况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吃晚饭时,开始父母还同往常一样,向我们问这问那,递给我们豆腐、植物蛋白菜肴吃,可是,他们却没有胃口,很快就连样子也不装了,默默地坐在我们对面。大多数时间我都盯着自己的盘子,但还是忍不住瞧父母几眼,妈妈的眼圈发红,爸爸不住地眨眼睛,似乎想吃掉泪水。终于,姐姐打破了沉默。

  “我想,咱们家对秘密是有规矩的。”她说。

  最终还是爸爸回答了。“孩子们,有坏消息给你们,”他说,“你们还记得妈妈上周去医院检查吗?医生作了几项检验,今天上午电话告诉了我们结果。”

  “妈妈得了流感吗?”我问。

  妈妈笑了笑,握住我的手,说:“不是的,宝贝。恐怕我得了癌症。”

  我们不必问妈妈癌症是啥病,她患的是哪种癌,因为自从我们到了可以独自出门的年龄以来,父母就一直训练我们防止这种疾病。姐姐说:

  “可是您总是很小心的,妈妈。每次出门你都戴了帽子、太阳镜的。”

  “这我知道,亲爱的,但你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哪里知道这些。我们不懂什么臭氧层枯竭,也不懂什么紫外线,也不懂如果不小心太阳光会有多么厉害。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暑假期间好几次给太阳晒起水泡。太阳就这么毒辣。你们小时候要是给太阳晒凶了,长大后就可能得皮肤癌,假如你们的皮肤和我们一样白嫩,而且你们的遗传基因对皮肤癌缺乏免疫力,那就更容易得了。”

  “妈妈会死吗?”我问。

  这次她没有笑。“我也不知道,宝贝,”她说,“咱们得等着瞧。”

  在以后几个星期里,我和姐姐才得知问题并不出在医疗技术,当时的医术几乎什么病都能治疗。通常,采用一种基因培育出来的病毒治疗,就足以在皮肤癌转移前,甚至在妈妈的病情开始扩散时治愈。即使这种治疗失效,用激光照射或动外科手术,一般也能治疗皮肤癌。不,问题出在钱上面,父母都没有享受医疗保险。妈妈一直是个自由撰稿人,全靠爸爸的医疗保险金治病。可是,爸爸丢了饭碗,同时也丢了医疗保险。

  姐姐比我懂事得多。有时候深夜里,我听见她在上铺(我睡下铺)轻声哭泣,但当我一问她怎么啦,她总是气冲冲地要我闭嘴。我太年幼了,不大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相信一切事情到头来都会好的,不明白妈妈一下子瘦得皮包骨头,这和她生病有什么联系。近来,爸爸大变了,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一醉就倒在睡椅上,呼呼大睡。有时候,我想叫醒爸爸,可是雷都打不醒他。

  “别管他,”姐姐嘘一声,“他喝醉了。”
  “爸爸没有醉,”我说,“他是睡着了。”
  “不,他确实醉了。你知道他为啥丢掉工作的吗?”
  “因为老板不喜欢他,他们吵过架。”

  “不是,傻东西。我听过他和妈妈谈话,他是喝醉了酒上班才给开销的。酒把他害了,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我们现在没有了医疗保险,全是他的过错。妈妈快要病死了,也是他的过错。”

  到那时候,姐姐真的恨起爸爸来。她很少理睬爸爸,而且一开口,就数落他的文身多么丑,他的玩笑多么无聊,他失业后长得多么肥胖。姐姐主动照顾妈妈,给妈妈端茶递水喂药,呆在床边朗读妈妈喜爱的维多利亚小说给妈妈听,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她不让爸爸搭手,爸爸一插手帮忙,她就狠狠地瞪他几眼,他只好退到起居室里,整夜抽烟,看电视播放遮阳天幕建设工程的缓慢进展,有时候在凌晨我还发现他仍然呆在那里。(一)

  妈妈病倒不久,爸爸就失业了。他常常呆在家里,开始还早早起床,不等我和姐姐米兰达上学就穿戴整齐,出门了。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变得不修边幅,睡懒觉了。我们下午放学回家,总是看见他只穿着裤衩,仰卧在起居室的睡椅上,满身黑红相间的彩纹,呈棋盘方格状,衬以苍白的皮肤,绚丽夺目。爸爸对他的文身感到自豪,可我和姐姐却看不顺眼。爸爸在我们这个年纪可棒极了,他说,简直不明白我们怎么变得这么少年老成。

  “嘿,小家伙,”他招呼我们,“瞧一瞧这个。”

  我们脱下帽子,在毛巾上擦掉脸上的油膏,走过去看个究竟。爸爸正在看电视7频道,这是“遮阳天幕计划”实况转播。只见镜头聚焦在一叶小舟上,在黑茫茫的天空背景下,小艇犹如一个银色的亮点,尾部仿若蜘蛛吐丝,喷出一丝双分子线。一和真空接触,双分子线立即扩展千倍,形成一张巨大的七彩薄膜,继而组成围绕地球的巨伞的一小部分,遮蔽世界免受太阳紫外线的辐射。“妙极了,”爸爸叫了起来,他一直是个科技迷,“瞧吧,孩子们,人们在创造历史。”

  “另找时间看好吗,爸爸?”姐姐说。

  我跟着姐姐走出起居室,来到妈妈的画室。妈妈正坐在电脑前,一只手握笔在荧光屏上轻轻地画来画去,另一只手在键盘上输入色彩与纹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图像便跃然屏上。我们默默地观看她将图像移植在杂志上,她专门为这家杂志配画。最后,她注意到我俩了。也许是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开心相聚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我们得知她病得有多严重前的最后一次幸福的相聚,所以,对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的头发透过睡帽,蓬松地围住脸,嫣然微笑,上嘴唇挂满了细小的汗珠。她伸出两臂,做出拥抱姿态,说:“抱一抱。”

  随后,我们姐弟俩坐下来做功课。作业不做完不准出去玩,而且不到傍晚,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呆在家里。这还不行,我们出门前妈妈一定要我们戴上帽子、手套、太阳镜,并且在脸上涂满油膏。五分钟后,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坚硬干燥的地面,躲躲闪闪地穿过荒芜的枯树林,来到公园里。我们的小伙伴们大都住在城市地下,因此,通常我们都是在西部中心花园侧第72号大街地铁站自动扶梯口同他们碰头。有时候,小伙伴们取笑我们住在地面,但姐姐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哑了。

  “爸爸说遮阳幕工程一完工,那时候人人都想回到地面上来,”她以12岁女孩子的自信心说得可坚决了,“毕竟,谁想住在又黑又旧的洞子里呢?”

  “并不黑。”杰米恩说。

  “反正,肯定是洞子。谁敢说不是?”

  姐姐不容争辩,通常也没有人跟她争个输赢。很多时候她还是孩子王呢,带领大家捉迷藏,玩打仗游戏,跑遍公园废墟,直玩到黑夜来临,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清晨,天不亮我们就要上学去,以避免晨光照射,而且上课前很久就到了学校,因为姐姐是义务交通员,负责将孩子们尽快地护送进装有百叶窗的教学大楼里。我真羡慕她那一身打扮:护臂铠甲、头盔、太阳镜,决心将来读六年级时自己也挣一套来神气神气。

  那天下午,我们一踏进家门,就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电视关着,妈妈没有在画室作画,而是在厨房里与爸爸窃窃私语。我们总觉得情况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吃晚饭时,开始父母还同往常一样,向我们问这问那,递给我们豆腐、植物蛋白菜肴吃,可是,他们却没有胃口,很快就连样子也不装了,默默地坐在我们对面。大多数时间我都盯着自己的盘子,但还是忍不住瞧父母几眼,妈妈的眼圈发红,爸爸不住地眨眼睛,似乎想吃掉泪水。终于,姐姐打破了沉默。

  “我想,咱们家对秘密是有规矩的。”她说。

  最终还是爸爸回答了。“孩子们,有坏消息给你们,”他说,“你们还记得妈妈上周去医院检查吗?医生作了几项检验,今天上午电话告诉了我们结果。”

  “妈妈得了流感吗?”我问。

  妈妈笑了笑,握住我的手,说:“不是的,宝贝。恐怕我得了癌症。”

  我们不必问妈妈癌症是啥病,她患的是哪种癌,因为自从我们到了可以独自出门的年龄以来,父母就一直训练我们防止这种疾病。姐姐说:

  “可是您总是很小心的,妈妈。每次出门你都戴了帽子、太阳镜的。”

  “这我知道,亲爱的,但你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哪里知道这些。我们不懂什么臭氧层枯竭,也不懂什么紫外线,也不懂如果不小心太阳光会有多么厉害。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暑假期间好几次给太阳晒起水泡。太阳就这么毒辣。你们小时候要是给太阳晒凶了,长大后就可能得皮肤癌,假如你们的皮肤和我们一样白嫩,而且你们的遗传基因对皮肤癌缺乏免疫力,那就更容易得了。”

  “妈妈会死吗?”我问。

  这次她没有笑。“我也不知道,宝贝,”她说,“咱们得等着瞧。”

  在以后几个星期里,我和姐姐才得知问题并不出在医疗技术,当时的医术几乎什么病都能治疗。通常,采用一种基因培育出来的病毒治疗,就足以在皮肤癌转移前,甚至在妈妈的病情开始扩散时治愈。即使这种治疗失效,用激光照射或动外科手术,一般也能治疗皮肤癌。不,问题出在钱上面,父母都没有享受医疗保险。妈妈一直是个自由撰稿人,全靠爸爸的医疗保险金治病。可是,爸爸丢了饭碗,同时也丢了医疗保险。

  姐姐比我懂事得多。有时候深夜里,我听见她在上铺(我睡下铺)轻声哭泣,但当我一问她怎么啦,她总是气冲冲地要我闭嘴。我太年幼了,不大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相信一切事情到头来都会好的,不明白妈妈一下子瘦得皮包骨头,这和她生病有什么联系。近来,爸爸大变了,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一醉就倒在睡椅上,呼呼大睡。有时候,我想叫醒爸爸,可是雷都打不醒他。

  “别管他,”姐姐嘘一声,“他喝醉了。”
  “爸爸没有醉,”我说,“他是睡着了。”
  “不,他确实醉了。你知道他为啥丢掉工作的吗?”
  “因为老板不喜欢他,他们吵过架。”

  “不是,傻东西。我听过他和妈妈谈话,他是喝醉了酒上班才给开销的。酒把他害了,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我们现在没有了医疗保险,全是他的过错。妈妈快要病死了,也是他的过错。”

  到那时候,姐姐真的恨起爸爸来。她很少理睬爸爸,而且一开口,就数落他的文身多么丑,他的玩笑多么无聊,他失业后长得多么肥胖。姐姐主动照顾妈妈,给妈妈端茶递水喂药,呆在床边朗读妈妈喜爱的维多利亚小说给妈妈听,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她不让爸爸搭手,爸爸一插手帮忙,她就狠狠地瞪他几眼,他只好退到起居室里,整夜抽烟,看电视播放遮阳天幕建设工程的缓慢进展,有时候在凌晨我还发现他仍然呆在那里。
  (二)

  一天放学后,我呆在咖啡馆里,等姐姐完成义务交通员的职责。平时,别的孩子离开后我们就立即回家,但这次她却带我往另一个方向走。我跟在姐姐后面,沿着凉篷和楼房的悬吊部分来到商业区,那里街两面屋顶都搭有厚实的塑料板,我们再也不必躲避阳光,可以在人行道中心行走了。终于,我们来到东60号大街的一家商店,招牌上写着:“人体器官商店:收售器官。”

  姐姐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我们走进一个摆设零乱的地方,墙边立着一排排冰箱,冰箱的冰冷的金属表面上水珠晶莹,宛若散落的一粒粒小宝石。冰箱外壳透明,清晰可见里面装着各种肢体和神秘的器官,悬浮在保护液里。进门的正对面是一张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位胖老头,生了一双多色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报纸,说: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姐?是买还是卖?”

  连我都听出了老头在开玩笑,但姐姐却当真了。“也许要买也要卖。”她挺认真地说。说着,她就脱下卡克大衣,递给我,接着卷起袖子,手臂放在柜台上。“能卖多少钱?”她问道。

  老头装着考虑她的要求,很在行地检查她的手、臂、手指、手掌、肘关节、肩膀,研究皮肤下面的骨头、经络,后又用微型超声波扫描器扫描。“很好,”老头最后说,“只是小了些。我们得放在液体缸里养一段时间,你要知道目前还不需要这么娇小的。”“说一说价吧。”老头稍停片刻,闭上蓝眼睛沉思一会儿,又凝视着棕色天花板。“2万2千美元,”他给价了,“我给你2万2千元现金,再不然我付2万7千元的信用卡。你不是提过想买些什么吗?”

  “是的,”姐姐回答,“皮肤。”
  “哦,是皮肤。皮肤可贵了,亲爱的。这些日子,人人都想要皮肤,是因为太阳的缘故,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你是想要一、二码大的皮肤,还是全身的皮肤?”
  “我想要够一个成人全身的皮肤。”
  “哦,哦,成人全身的皮肤。是大个子还是小个子?”

  “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这儿,这儿除外。”姐姐指着她的胸部和臀部比划。
  “我明白了,你需要的是八号尺寸,小姐。这个尺码一般要卖13万5千元,不过,既然你有卖有买,我就优惠你,只收10万元。你觉得怎么样?这么划算的生意哪里去找?”
  “是10万元吗?”姐姐重复道。
  “这当然不包括手术费。通常,手术费另收4千元,我是指植皮。不过,截除手术免费。当然,信用卡也好,医疗保险金也好,我们都收。”

  姐姐仍不相信。“我就是连手脚都卖给你,也不够买全张皮肤,是吗?”

  “没错。我说过,这些日子皮肤紧缺,很难收购到。无论是谁,进来卖给我们一个手指,或一颗牙齿,或一只肾,几个小时后就走出去了,没事。皮肤可不同,就和心脏一样,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那么,我全身卖多少钱?”姐姐问道。

  “目前的行情是10万5千元。”

  “我简直搞不懂,”姐姐叫起来,“我如果卖出全部身体,你才只出10万5千元的价。可是,我只是买皮肤,就要花13万5千元,还外加4千元的手术费。太不公平了!”

  “这是做生意,亲爱的,市场有市场的规则。规则又不是我制定的,我只是办事人员。”

  姐姐的脸涨得通红,我还以为她会发火,或大哭一场。然而她镇定下来,平静地放下衣袖。“打扰您了。”她说着便从我手中接过卡克大衣,牵起我的手,我俩转身就走。

  “等一下,小姐。”
  我们回过头来。“什么事?”姐姐问道。
  老头用手势示意我俩回到柜台去。他问:“你有亲人病得很重,是吗?”

  “是妈妈。”姐姐哭起来了,我也跟着哭了。老头说:“她得了癌症,你们家却没有医疗保险,是这样的吗?”

  姐姐点了点头:“医院不收妈妈。没有医疗保险不收,只是给她开了些治不了病的止痛药。妈妈会死的。”

  “所以,你想帮助她。你真勇敢,不过,我不得不说实话,即使你出于对母亲的爱,愿意出卖你的全部身体,即使卖的钱足够买她需要的皮肤,也有问题。你多大年龄,亲爱的?12岁?13岁?哪怕是卖身体最微小的部分,卖一个小脚趾或一个小手指,你都至少得满18岁才行,这是法律。明白了吧,你真的是爱莫能助。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过慢慢你就会明白的。”
  (三)

  以后几个星期,妈妈已经病入膏盲了,成天昏睡,只是偶尔醒来咽几口姐姐做的磷虾汤,吞几颗止痛片。她卧床不起,最后一次离开床是爸爸抱她的。那是在她逝世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爸爸决定全家聚餐一次,叫我和姐姐去商店想吃啥就买啥。我们满载而归,什么田鼠煎饼啦、热狗啦、面包啦、豆腐干啦、甜饼啦、红薯啦、卷心菜丝啦。爸爸将妈妈轻轻地搂在怀抱里,我们跟着他爬上楼梯来到阁楼。

  爸爸点燃了小炭炉,并为妈妈准备了一个地方,铺上毛毯,堆上枕头作靠背。姐姐做饭菜,父母手握手地呆在一块,我呢,在屋顶乱摸乱动,搅起曾经栖息在水塔下面的鸽子的尸骨,又沿着生满锈的金属梯爬上水塔。登高望远,景色迷人。黄昏暮色中,日光穿越城市,穿越枯干的哈得逊河,干裂开口的巨大河床只有一股涓涓细流,两岸绝壁直耸云霄。对面,高楼林立,沐浴在落日的余辉里,仿若海市蜃楼,高楼之间透明塑料护膜五彩斑斓,艳如圣诞节礼物的包装。

  妈妈几乎没吃什么,却笑得很开心。我和姐姐平时少沾油荤,馋坏了,这次肚子胀得鼓鼓的。饭后,爸爸将炭炉子和残羹剩菜端到楼下去。他兴冲冲地回到楼上来,连妈妈对他的注视都没有注意到。只见他挥臂伸向夜空。“瞧,孩子们,”他叫道,“你们现在还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

  “什么东西,爸爸?”我问道。

  “遮阳幕,儿子,是遮阳幕。快完工了,有好几百万平方英里大,再过两三周就完工了。听说,紫外线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不久,你们就可以白天出门了,再也用不着戴帽子、太阳镜、手套,也不会全身涂得油腻腻的了,就像妈妈和我小时那样自由自在的,树木又会长起来的,还有青草、松鼠、青蛙、鹿子、浣熊,动物都是野生的,不是关在动物园的。人人都会又重新住到地面上来,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你们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爸爸描绘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却勃然大怒。

  “我不听你的!”她吼叫道,“你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楼下干什么鬼名堂,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喝醉了说酒话,吹得天花乱坠,谁又在乎呢?谁在乎那鬼东西遮阳幕呢?你懂道理吗?妈妈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是你的过错。”

  姐姐泣不成声,身子猛烈地颤抖,我真怕她会倒下的。爸爸默不做声,木然呆立,望着我们。他刚才谈论遮阳幕时脸上神采飞扬,此时却顿然消失,脸色死一般苍白。最后,他走开了。

  “拥抱我吧。”

  妈妈全身都在疼痛,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拥抱她。我的头靠在妈妈的胸前,能够感觉到她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孩子们,”她说,“我想要你们理解爸爸。爸爸和我一样也有病,你们看不出来,但病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阳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健康,但都失败了。他在很久以前,甚至在生你们之前就得病了。我以为我能帮助他康复,可是,光凭爱情是治不了病的。健康来自别处,也许来自人自身,也许来自上帝,我也不知道。知人要知心。你们的父亲是好人,他让我开心的时候多,伤心的时候少。他爱你们是全心全意的,为了你们,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这才是最重要的。答应我,我去后你们要爱他。”

  “是的,妈妈。”我说。
  “米兰达呢?答应我你会谅解他的。”
  “是的,妈妈。”她终于答应了。可是,夜里我刚要入睡,便听见她在上铺喃喃自语,轻轻地反复念两个字:
  “我不,我不。”
  (四)

  星期四,我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妈妈去世了。至少那天下午,姐姐忘记了对爸爸的憎恨。我们三人一块躺在妈妈睡过的床上,偎依在妈妈生病期间留在床单上的印记里,多闻一闻妈妈残留的香水味,抚摸妈妈躺过的床单,温暖过妈妈的毛毯,还有妈妈掉在枕头上的几丝头发。妈妈生前希望土葬,但当时不准。于是,星期六爸爸从火葬场捧回妈妈的骨灰,我们将骨灰盒带到乔治·华盛顿大桥,走到桥的中央。桥下面很低很低的地方,淌着哈得逊河的涓涓细流。

  夕阳西沉,晚霞满天,犹如调色板绚丽多彩,布满红色、枯黄色和金色的线条。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几英里外正在退潮的大海,暮色苍茫,微光闪烁。爸爸似乎不愿意放弃骨灰盒,但最后还是递给了姐姐。姐姐也是久久地捧着骨灰盒,迟疑再三才交给了我。那东西太小了,我简直不相信竟装下了妈妈,不过,我不想打开看个究竟。我端详了骨灰盒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还给了姐姐。爸爸点头示意,姐姐便将盒子抛过桥栏杆,骨灰盒在空中滚了几下,转了几转,愈落愈快,转眼就击到水面,溅起细微的浪花,随即沉入河底。

  我们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着下面的水流。终于,我抬起头来。

  “爸爸,那是什么?”
  “哦,上帝。”
  “那是什么,爸爸?”
  爸爸没有吭声。

  我们身后,桥上的交通,主要是州与州之间过往的卡车,全都陷于了停顿,人们都下车来观看。

  从遥远的地平线到头顶上空,从四面八方,天空充满了躁动。在高高的天空,可能在大气层边缘,一条条亮丽的巨大彩带漫卷、飘扬、扫动,多么神奇,多么美丽!我兴高采烈,没有注意到周围大人们的表情。没人说话。巨大的遮阳天幕缓缓地降落,愈来愈大,也愈发奇美,五彩缤纷,在外层空间蠕动,犹如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笨重而又轻柔地落向大地。不一会儿,连晚霞的高空卷云也给遮蔽了。天幕还在降落,遮天蔽日,笼罩世界,这壮观亘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来,我一惊,原来是爸爸。

  我吓坏了,走到爸爸跟前,脸靠着他。“出了什么事了,爸爸?”我问道。

  “是遮阳幕,儿子,”他回答道,“遮阳幕落下了。”

  “为什么,爸爸?出了什么岔子?”

  这是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附近一位卡车女司机,走回驾驶室,拧开收音机,让车门开着,以便我们大家都能听见。尽管有干扰声,很快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场太阳能风暴经过百年甚至千年的热能积蓄,突然释放,威力之猛,超过人类的预测,更远远超过遮阳幕的防护装置能力。太阳光的凶猛辐射摧毁了遮阳幕的控制系统,将它扯出其运行轨道,驱使到大气层里,正如我们所目睹的,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彩色纸条。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团团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们徐徐地降落,裹挟着云团,愈显浩大,乃至于遮盖了整个天空。

  十万英尺,五千英尺,五百英尺,我的脖子都望痛了。

  “完蛋了。”爸爸悄声低语。
  “什么,爸爸?”我问,“你说什么?”

  爸爸没有回答。我又抬头仰望,只见离我们最近的一块遮阳幕碎片,恐怕有曼哈顿那么大,刚刚落在悬塔顶上。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双分子薄膜被金属塔体绊了一下,转瞬又无声地飘忽,继续下落,沿着缆绳静静地向地球滑行。爸爸抓住我和姐姐,用身体挡住我们,其实毫无必要。当遮阳幕接触到我们时,我们仅感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张力,随即遮阳幕被自身的重量撕裂,宛若极轻柔的肥皂薄膜在我们周围漫舞。

  我举目四望,目之所及,从布朗克斯郊区到大西洋城,从新泽西州到华盛顿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了。

  我弯腰想拾起一块遮阳幕碎片,但它太柔软,一摸就皱了。

  人们纷纷回到车上,开车走了。爸爸牵着我们的手,沿着大桥走回家去,踏碎脚下薄薄的纤维,在身后留下一条清晰的足迹。

  “喂,就是那东西,孩子。”爸爸说。

  “是什么?”我问。

  “还记得我讲的吧,儿子,遮阳幕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现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连空气都要污染,我们将再也不敢在户外呼吸了。因为阳光强烈,万物不生长,空气得不到补充,我也说不准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也许,你们的母亲是幸运的。”

  姐姐挣脱爸爸的手。“你怎么说出这种话?”她吼道,“我恨你,爸爸。我巴不得你死掉,妈妈活着,我听不得你成天胡说那讨厌的遮阳幕。它落下了,我反倒高兴。”

  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星期天他又醉了整整一天。星期一,他有了好消息。

  爸爸讲,一家专门替没有留下遗嘱的死者查找其亲属下落的公司联系上了他。原来,他有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姨婆。姨婆死后留下一大块房地产,其中一部分用来付给公司查寻他的费用,剩下的足够我们迁房,并过一段舒服日子。三周后,搬家公司开车来将我们的家具搬到地下城堡。爸爸、姐姐和我乘72号电梯下到地铁的深度,进入下面的住宅区。

  以前,我当然来过这儿找小伙伴玩,但现在也许是因为我要在这儿住下去的缘故,一切都显得异常,有点吓人。长长的走廊,虽然灯光明亮,却拖着阴影,过往行人也显得古怪,通风机嗡嗡地响,小电车呜呜地叫,烦得我头脑发胀。爸爸买的公寓在37层,两间一套。听说我们的几个同学都住得不远,我正好乐于去玩耍。不到一个星期,我和姐姐对过去住在地上的日子都忘在脑后了。我们仍然到地面去上学,晚上出门到公园去玩,在遮阳幕的残片上奔跑,由于日晒风吹,遮阳幕慢慢地化为尘土。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在地下城度过的。
  (五)

  后来,爸爸告诉我们他要出远门,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南极,”那天晚上他说,“我将在大陆架下面的海底石油钻机上干活。有一个问题,就是不准带家属,不过,我已经作了安排。银行将每月为你们提供充裕的生活费,并且支付你们的水、电、气费。至于房子,你们不用担心,另外,我还雇了一位妇女和你们作伴。我签了两年的工作合同,中间没有休假,因此,我要去很久才回家。儿子,你可要做好孩子,听姐姐的话。”

  “好的,爸爸。”
  “米兰达,家里的事全靠你了。你已是大姑娘了,答应我好吗?”
  “我答应,父亲。”
  “咱们吻别吧。”

  姐姐不肯。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爸爸了。

  头几个月里,爸爸偶尔来信,也许正因为来信稀少,我们没有注意到信中内容与我们写给他的内容是各说各的。两年过去了,爸爸来信说他又签了一个两年的合同。以后又收到两封这样的信,后来爸爸就杳无音信了。爸爸离家时专门为我们租了一个邮箱,因为他在海底钻机工作时常流动,没有固定地址。可是,我们寄给该邮箱的信全部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姐姐已经上了大学,她说爸爸的做法简直不负责,完全是发酒疯,她断定爸爸又给辞退了。姐姐对爸爸依然怀着深深的怨恨。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过,我倒是知道,爸爸关于没有遮阳幕世界的命运的话不幸言中了。到了我念大学,姐姐读研究生的时候,这个世界变得不适合居住了。地下城的每一入口都设有空气闭锁室,凡未带独立的供氧系统者不得入内。太阳光特别毒辣,哪怕只晒一会儿都有危险。大江小河湖泊都干涸了,海洋也在萎缩,新鲜干净水已成为往日的回忆。千百万人,其中大都是穷人,或死于太阳光辐射,或死于窒息,或死于口渴,或死于暴动骚乱,因为地下城人满为患,容不下那么多人。

  我和姐姐总算幸存下来,居住在地下城。
  (六)

  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关于爸爸的真相。那是一个清晨,我在游泳馆游泳。

  我游完了习惯性的20圈后,刚刚起池上岸,突然瞧见某种亮光一闪,颜色黑红相间,呈方格状,分外眼熟。

  我用毛巾擦干身子,向我注意到的那位男子走去。他五十多岁光景,估计是个商人,但由于他只穿着游泳裤,看不出他的来历。我自我介绍一番,然后说:

  “我忍不住瞧你的文身,花纹真奇特。”

  “你喜欢吗?”

  “那当然。”

  “那么,至少还有人喜欢,可我自己却受不了。”

  “怎么会呢……?”

  “当时我是迫不得已呀。他们来推销人体全身器官。你要知道,我急需皮肤,而又没有现存的货。多年来,我一直想把文身弄掉,可就是没有办法。也许,我会慢慢喜欢上的。周围一带这种花纹图案并不多见,是吧?”

  “是的。”我回答。

  我豁然醒悟,原来根本就没有死时没留下遗嘱的神秘、富有的姨婆,至于远在南极的海下工作也纯属子虚乌有。事情真相很简单,有关材料文件是现存的。我根据材料线索追溯到十六年前,又通过律师,并以种种巧妙的借口,在一家商行找到了爸爸的一份售货单。爸爸没有凑到足够的钱救妈妈的命,不过,他卖的15万美元却足够给我们在地下城买一小套住房,并在我们长大成人前给我们提供生活费。

  妈妈说对了,爸爸对我们确实是一片爱心。他牺牲自己的肺来爱,自己的腺来爱,自己的皮肤来爱。

  我仍然拿不准是否应该告诉姐姐。
好久了,十来年了吧。
当年还被读者转载过
  如果你还记得一本叫做《少年博览》的杂志的话,也是刊登过的……